凡人往事(679)

来源: FormatRun58 2023-07-09 11:19:58 []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次 (66966 bytes)

一个中原农村妇女的命运抗争

2023-07-05 10:37: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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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兮兮陈

村庄、地产、那些人、那些事

 

1

今年清明节,父母回老家祭祖,返回郑州后,他们不停地给我讲老家的人和事,说的最多的便是环婶。父亲说:“恁环婶估计吃不上新麦了。”母亲也在一旁两眼噙泪,叹息一声接着一声。

在我的记忆中,环婶瘦高个儿,说话大腔大口,做事雷厉风行。她的丈夫陈壮是一个敦厚老实的庄稼人,方脸大头,黝黑壮实,平日里不打麻将、不喝酒、不抽烟,只会干活儿下苦力。他们夫妻很恩爱,有一个独生子名叫陈庆山,是1983年出生的。我和陈庆山一起长大,在村里的小学一起念书,后又同去乡里上初中。

初一的时候,陈庆山开始经常无缘无故地摔倒,要么是“狗吃屎”,要么是“仰八叉”,有一次他端着一碗面条站在路口正吃着,突然脚下一软,倒了,一碗面扣了他一头,惹得大家哈哈大笑。

陈庆山很苦恼,我劝他走路小心点,“那么平的路,怎么就说摔倒就摔倒呢?”他却说自己的身体不受大脑控制。村里人说,陈庆山这是缺钙,腿软,所以环婶买了许多补钙的食物给他吃。补了一段时间后,还是不见好转,环婶就带着他到处看腿。他贴过膏药,打过针,但病情似乎在持续加重。

一次放学的时候,我们四五个小伙伴骑着自行车从乡里回村,路上碰到了一家人办丧事,唢呐“呜哩哇啦”地吹着,一群身着孝服的人“哇哇呀呀”地哭着,陈庆山突然说:“你们觉得我们几个人谁会先死呢?”大家被这个话题吓了一跳,感觉他是在诅咒我们,于是就大声笑着,齐声喊道:“肯定是你!”

没多久,陈庆山就因病退学回家休养了。起初,我们放假就去找他玩,他也乐意和我们打闹,再后来学业越来越重,我们接触的次数也越来越少,他的病究竟是从什么时候恶化的,我们毫无知觉。

1995年春天,环婶突然来我家找我妈,说想带庆山去北京治病,但是没钱,希望我妈能在村小学里号召大家捐点钱。我们这才意识到,陈庆山的病可能很重了——他家值钱的东西已经卖光了,牲畜也卖了个干净,连破房子也卖了,一家人已经住去了村口的机井房里。

北京那么远,谁也不知道去一趟要花多少钱。小学生及老师们纷纷给陈庆山捐款,大家你几块、我几毛地凑了300元钱。

 

大概过了10天左右,庆山就从北京回来了,母亲让我去看他。

他瘦得只剩下骨头,脸完全脱了相,身体被很多钢架固定着,人几乎悬在床上,像太空人。我们一群小伙伴凑近和他说话,他的意识有些模糊,半天都发不出声音。我们问他的病情,一旁的环婶说:“没事,快好了。”

可不到一周,陈庆山人就没了。

环婶又来到我家,把募集得来的300元钱全数退给我母亲:“这钱没用,还给同学老师吧!”她说他们到北京做了检查,医生说庆山得的是绝症,现在全世界都没治好的,所以给他简单做了固定就回来了。母亲劝环婶把钱留下,她却硬是塞了回来。

长大后,我在看日剧《一公升的眼泪》时,发现女主角的病和陈庆山的症状一模一样,这才知道,庆山当年患的可能是脊髓小脑变性症,这的确是一种不治之症。

经历了丧子之痛的环婶常常独自坐在村口的杨树下发呆,一坐就是半天。村里人对死去的人十分忌讳,都不愿再提起他们。有时我会想起一些关于庆山的事情,但是只要一提,父母就会严厉地斥责我。包括环婶和壮叔,也绝口不提这个孩子。

因为庆山是年少去世的,无需祭奠,慢慢地,他的坟头越来越小,直至消失在旷野里。

2

1996年,环婶和壮叔的二儿子陈庆水出生了,家里的日子才又慢慢地驶入正轨。他们夫妻很踏实,干起活来不惜力,地里不忙的时候,就去城里收废品。

我读初二的时候,我爸调进县城工作,我也转学去了县城。刚开始我没有朋友,经常在课间时独自趴在三楼的走廊上发呆。一次,我突然看见壮叔和环婶来到学校,壮叔手中拿着秤,环婶手中拿着麻袋,跟在一个老师的后面。我冲他们使劲地摆手,他们抬头也看见了我,壮叔刚要抬手跟我打招呼,就被环婶挡住了,她低声说了些什么,俩人就低头跟着老师走了。

我感到很费解,后来回村,环婶找到我解释说:“你刚进城,城里人本来就看不起农村人,再让你同学知道你有像我们这样收废品的穷亲戚,对你影响不好,所以那天我们就没搭理你。你好好学习,等长大有出息了,给咱农村人争光。”

 

千禧年以后,村里开始流行外出打工,壮叔也想在农闲的时候出去谋个事干。当时环婶的哥哥在刘村开了一个洗煤厂,娘家嫂得知消息就说:“别出去了,来俺煤厂洗煤,工资比别人多给你开点,离家近,还能顾着家。”

结果,2004年,壮叔在洗煤厂出事了——他洗了一夜的煤,早上下班后去澡堂洗澡,触电身亡,是裸着身体被抬到院子里的。工人报警后,环婶的哥哥被抓了。

很快,一群人陆续进了我们村,有环婶的娘家嫂,也有壮叔久居县城、许久未回村的亲哥。有人说:“你看看,这到事上还得是亲戚管用,陈壮和他哥前几年打架打成啥,这死了,还是他哥抻着头执事。”有人撇撇嘴:“他哪是回来执事哩?那是回来分钱。陈壮这一死,多少得赔点钱,哪个跑前跑后的亲戚不得从中捞点好处。”

那天,环婶家特别热闹,除了亲戚,村长和两村有头有脸的人都来了。对于壮叔的死,一开始大家还很平静,碍于亲戚面子,双方说话还相对温和。

环婶强撑着为众人准备茶水,她一边忙一边说:“壮不吸烟,家里连个烟也没有。鸡蛋不多了,烧点茶吧。”

大家坐在院子里,冲她喊:“环,你过来,坐下,大家商量一下。”

她坐下,不说话,大家都盯着她,有人催她:“你说啊!”

“说啥?”

“说说你要多少钱。”

环婶就说壮叔是自己中电死的,怪他命不好。壮叔的哥哥气冲冲地说:“这话就不对了,人死在了洗煤厂,怎么能怪壮命不好?是洗煤厂的责任,如果洗煤厂把电修好,没有漏电,壮也不会死。”

环婶的嫂子说:“环,这是3万块钱,壮的丧事你不用管,俺全包了,庆水你也放心,俺给你养大。”

壮叔的哥哥立马跳起来:“3万你就想把俺们打发了?不中,别说3万,30万都不行,至少100万!”

双方为赔偿金的事吵红了脸,刘村的人把价格抬到10万,再也不愿意多拿一分钱;我们村的人把价格降到了80万,再也不愿降一分钱。最后,不知道哪句话点燃了战火,两班人马打了起来。鸡受到惊吓,从鸡窝里跑了出来,环婶赶紧起身去抓鸡,身后那些打架的人仿佛都和她无关。她把鸡一只只抓回鸡窝,又端起猪食去喂猪。

后来,村里人回忆起这个场景的时候,总说环婶没心没肺:“男人死了,一滴眼泪都没有,人家在那儿为她打架,她却不是逮鸡就是喂猪。”

可我奶奶说,环婶这是没办法了:“壮死了,哭不活,日子总得过下去。”

 

打了一阵子,大家都累了,又坐下来继续谈。

刘村的村长说:“现在一个人躺在洗煤厂,一个人被关着,左右都是自己人,我们却在这里打架,难道要再打出一条人命吗?依我说,你也别说80万,你也别说10万,我做主,20万,能谈咱就谈,不谈那就让环她哥在监狱里待几年吧!”说完他站起来就要走,刘村的人也跟着做出要走的架势。

我们村的村长赶紧安慰壮叔的哥哥:“20万不少了。”又转头问环婶:“20万行不行?入土为安啊,逼急了,警察把你哥判了刑,你一分钱也得不到。”

壮叔他哥仍旧咬着80万不松口,环婶却不在意钱,只问自己啥时候能把丈夫拉回来:“这么热的天,别放臭了。”大伯子提醒她:“我们现在在谈钱的事。”环婶说:“我只要壮回来。”

刘村的村长听明白了话里的意思,就带着人走了。路上有人问他:“咋说走就走呢?”村长说:“20万,环答应了。”

最后,环婶的哥嫂赔了20万元,环婶去把丈夫的尸体从洗煤厂拉了回来。从此,娘家人与环婶断绝了联系,直到环婶的娘死,她都没能再进娘家的门。

3

在我们老家,葬礼上的“转灵”尤其热闹。孝子贤孙扶棺停在大路口,嚎啕痛哭。响器时而吹着哀乐、时而舞动。吹响器的人奔跑着,时而走8字、时而走龙蛇阵。村里人都会来看,一是看吹响器的花式走样,二是看孝子贤孙哭——哭得越痛,得到的夸奖就越多;哭得眼泪少,村民就会指指点点,说一些“不贤、不孝”之类的话。

壮叔“转灵”那天,环婶没哭,她搂着8岁的庆水靠着棺材,就直愣愣地坐着。有人说看这架势,估计环婶是要再走一家的(再嫁),不然怎么会一滴眼泪都没有。旁人赶紧制止:“别胡说,当着棺材说这话,你不怕晚上壮的鬼魂来找你。”

至此,大家才都闭了嘴。

葬礼办完,环婶把自己关在家里,村里人担心她想不开,常偷偷趴她家的大门缝往里看,偶尔喊几声,看里面是否有人应腔。环婶一直不吭声,庆水听到有人唤,就跑出来应一声。大家问他:“你娘呢?”庆水说在家里躺着。来人还是放心不下,让庆水把门开开。庆水就摆出一副小大人的模样说:“俺娘不叫,你们走吧,有我呢!”

一天夜里,环婶突然走出家门,来到我家附近。因为身上带孝,不便进门,她就在院子外面喊我奶奶。她俩坐在村口的土堆上聊了许久,我在远处看见环婶说一会儿,哭一会儿,我奶奶拉着环婶的手,似乎在不停地安慰她。后来,母亲让我去唤奶奶回家吃饭,我走上前去,没有打断她俩对话,只默默地站在一旁听着。环婶说,壮叔死了,对她来说简直塌了天,夜里没人的时候,她哭得昏天暗地,死去活来。在办葬礼的前一天,大伯子带着妯娌和她大吵一架,还打了她,她心中充满了恨,所以才在葬礼上一滴眼泪都没流。

壮叔的哥哥动手,是为了钱——他觉得自己处理弟弟的后事出力不小,何况老母亲还需要养老,他自然要分去大头,至少拿走12万。环婶不答应,她说那些钱是丈夫的命换来的,是他们孤儿寡母后半辈子的指望,不会给他。婆婆就在一旁骂环婶命硬,先克死了大孙子,又克死了她儿子:“现在你们住的这间房子是壮他爹当年盖下的,如果你不同意,就把你撵出去,不让住了。”

争吵中,壮叔的哥哥打了环婶一巴掌,庆水上前与伯父撕扯,也被他一把推倒。棺前放祭品的盘子被撞碎一地,婆婆觉得不吉利,最后脱口说“3万”,双方勉强同意,这场风波才平息。但此后,大伯子一家与环婶彻底交恶,见面也像是陌生人。

奶奶听了,也跟着一起掉泪——她和环婶有着极其类似的人生经历。她38岁那年成了寡妇,家里口粮不够,她就靠要饭抚养3个子女。村里的近亲想霸占我爷爷的房产和田地,从不伸手帮忙,后街上有一个男人看他们孤儿寡母可怜,就偶尔帮我奶奶垒个猪圈,建个灶火(厨房),收点麦子。近亲们因此污蔑我奶奶和村里的男人们勾勾搭搭,败坏门风,他们把她摁在地上打,一边打一边问:“你到底走不走(再婚)?”——按照老规矩,只要我奶奶再婚,我爷爷留下的财物都会被近亲瓜分。我奶奶嘴巴流着血,咬着牙说:“你打死我,我也不走!”

说到这里,奶奶拉起环婶的手,语重心长地说:“环,有苗不愁长,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庆水转眼就长大了,以后考个大学,你就等着享福吧。祖辈传下来的话,‘穷,没扎根’,人不会一直穷,总有熬出来的那一天,一切向前看。”

也许是我奶奶的话给了环婶力量。壮叔的“头七”刚过,她就带着庆水,拉了一架子车的农具下地干活去了。她先把发动机(老式手扶拖拉机的机头)固定在机井旁,再把水管铺在自家的麦地里。她用力摇动发动机的把手,一圈两圈,竟然成功了。井水被抽了上来,但水流得很慢,几亩地浇下来,天都黑了。

傍晚的时候,我母亲烧了稀饭,炒了豆芽,拿了两个馒头送去地里。当时环婶正就着井水吃烙馍,庆水陪在她身边。我母亲说:“吃馍喝凉水,瘦成干棒槌,干体力活没一点盐水,身体咋能受得了。”说着,她把饭菜递到环婶手中。

环婶低下头,笑着说:“庄稼人哪儿恁矫情,吃饱都有劲。”她接过饭菜递到庆水手里:“赶紧吃吧,你姆给你做的好吃的。”

庆水说自己不饿,又把食物推给了环婶。我母亲见此情景,直夸他懂事,又对环婶说:“环,这是你的福啊。”

4

家里没了男人,环婶就像个男人一样地活。

她种了几亩地,一半种血参,一半种小麦玉米。长成的血参根须错综复杂,深入地底,如果用锄头或利器挖掘,根须易断,卖不上好价,环婶就用小铲子一点点地挖,再用手一点点地刨。等那几亩血参挖完,她的手也烂得没法看了。种小麦玉米也不容易,玉米掰完之后,村里人通常会放一把火把秸秆烧了,而环婶会把秸秆捆好,一摞摞地装在三轮车上,然后“突突突”地开到乡里卖掉,就为了多挣一点钱。

农闲的时候,村民们要么坐在村口喷空儿(聊天),要么聚在一起打麻将。环婶闲不下来,她一有时间就开着三轮车去城里收废品,把收来的纸箱叠得工工整整送到村北口的纸箱厂,卖了之后,又顺便在纸箱厂打个零工。

明明才四十岁出头,环婶却比同龄人老一大圈。她嗓门大,吆喝声亮,秤也给的高高的,城里的老顾客喜欢她,好东西总留给她收。有一次,瘦弱的环婶扛着一台大冰箱从一栋老楼里“爬”出来,旁人好心要帮忙,被她拒绝了:“不用,我扛得动。”村里人劝她要爱惜身体,别这么拼,她乐呵呵地说:“庄稼人有力气,越干越有劲。”

 

每年三月初八,我们村会请知名的豫剧团来村里演出,环婶这才舍得给自己放几天假。她爱看戏,最喜欢看《三娘教子》和《绣花女传奇》,两出戏讲的都是女人含辛茹苦,独自抚养孩子长大,最后孩子高中状元的故事。

环婶觉得古代的女人都能做到的事,她也能。庆水的确没有辜负她的期望,学习成绩出奇的好,更可贵的是,他不是书呆子,社交能力也强,空闲时间还会主动帮母亲干活,下地掰玉米、撒肥料、割麦子,什么都干。村里人都感叹:“爹妈一个字不识,生出来的孩子竟然这么聪明!”

庆水读初二的那年得了脑炎,高烧多日,差点送命,环婶急疯了,没日没夜地守在医院里。在她最急需用钱的时候,婆婆却把着钱不放——有阵子,村里人都在传环婶会“再走一家”,环婶的婆婆听到风言风语,又哭又闹,想把壮叔的赔偿款要到自己手里来。为了表明决心,环婶便把剩余的17万赔偿款交给婆婆保管。

环婶平时赚的钱都花在一家人的吃喝上了,孩子病了,她让婆婆把赔偿款拿点出来,婆婆却说:“环,这就是命啊,这都怪你命硬,你克死了我的大孙子,又克死了我的儿子,现在还要克死我的二孙子,早晚有一天你把我也克死。你命中注定就这样,认命吧,别治了。”

环婶没办法,只能在村里到处借钱给庆水治病,等孩子出院了,环婶才发现婆婆的小屋里“请”来了一尊1米多高的菩萨,据说,花了将近5000元。婆婆颇为自豪,说正是因为她没日没夜地在菩萨面前念经,孙子才保住了性命。环婶气不过,和她大吵一架,吵到不可开交时,环婶拿着锄头冲进小屋,把那尊泥塑的菩萨砸了个粉碎。

婆婆吓坏了,跑出门,跪在马路上对着天空一个劲儿地磕头,念叨着:“老天爷赎罪啊,老天爷赎罪。”

环婶吼道:“求老天爷没用,求菩萨也没用!你要认我这个儿媳,我就给你养老送终,你要不认我这个儿媳,从今天起咱俩井水不犯河水,各过各的,互不相欠。”

从那以后,婆婆老实了,她再也不敢大声指责环婶,还主动把存款拿出来补贴家用。

5

平静的生活过了没几年,环婶又遇到了难处:她跟着村里人去新疆摘棉花期间,查出了乳腺癌。

棉花还没摘完,她就回了河南。我和母亲去医院看望环婶时,她已经做完了切乳手术,像个没事儿人一样。我母亲说环婶胆儿真大,这么大的事,乳房说切就切了。环婶笑嘻嘻地答:“不切咋弄,还留着过年炒肉吃?”

一句话,逗得大家哈哈大笑。

出院前,医生千叮咛万嘱咐,让环婶注意保养身体,千万别干重活累着。她说:“妥,这以后该享福了,没想到得个病,还病成了公主。”

回家后,环婶把自家的地承包了出去,把所有精力都放在了庆水身上。那时庆水在县里上高中,她隔三差五就做点好吃的送过去。到了寒暑假,环婶请我去给庆水辅导功课,还学着城里人,要给我钱。我不要,她硬塞,我说如果非要给,我就不教了。于是,她就换着花样给我做好吃的:炸茄子、大盘鸡下烩面、炖排骨、蒸酥肉丸子……都是村里人过年才能吃上的好东西。

自从壮叔走后,环婶经历了许多事,她却连悲伤的情绪都少有,每天精力十足,斗志昂扬。相处久了,有一次我忍不住问她:“婶儿,这么苦的日子,你绝望过吗?”

她说没有。

我追问:“一点没有吗?”

她说:“你看你这孩儿,难不成还上吊自杀?你没听过‘有苦不受是孬种’?遇点事就寻死觅活的,那人早死完了。”

 

2014年,庆水考上了中国人民大学。在我们老家,如果有孩子考上大学,村里人都会随上一俩百块的份子钱,算是给孩子的前途“铺路”。给庆水随礼的人很多,我以为环婶会喜极而泣,可她却没有哭,而是高兴得手舞足蹈。大伙儿说:“环,你这是熬出来了啊。”环婶说:“是,熬出来了。”大伙儿说:“环,以后你要过好日子了。”环婶说:“是,要过好日子了。”

大家说什么,她就应什么。

庆水外出求学,环婶在家无事可做,就开了一个理发店。她收拾了自家临街的小屋,挂了一面镜子,放了一个凳子、一个脸盆、一把推子、一把剪刀、一个床单,就正式开张了。那段时间,我们村里的妇女都顶着同样的发型,虽然算不上好看,但看起来干净利索。谁都不知道环婶是什么时候学会理发这门手艺的,我妈说:“你环婶没学过,只是她人巧,一看就会。”

环婶给人理发是免费的,上了年纪的老人不好意思,硬要给钱,她说啥都不要。大家劝她:“环,哪怕是一人收1块钱也中。”她不听,每月自己往里搭电费,理发的工具坏了又掏钱买新的。

渐渐地,理发店的人气越来越旺,大家没事也愿意聚在那个小屋里谈天说地,好不热闹。有人说环婶有钱不赚真傻,她说:“我傻人有傻福。”

后来,有人在短视频平台上偷偷帮环婶做宣传,有记者慕名前来采访,环婶却说啥都不肯露面。为了躲避记者,她的理发店关门了好多天,最后记者只好悻悻离开。

村里的老人都害怕环婶从此歇业,就举着拐棍驱赶那些前来拍短视频的年轻人。他们不是担心以后理发要花钱,而是真心喜欢待在环婶的身边。

6

庆水大学毕业后本有机会留在北京,但他最终选择回到河南,在某地市高中当了一名物理老师。没几年,他们母子拼拼凑凑在市里买了套房,他就把母亲接到城里去了。

住进高楼的环婶并不开心,她经常给我母亲打视频电话,诉说自己不习惯。后来,在她的强烈要求下,庆水又把她送回了村里。村里的妇女都很高兴,很快又聚在环婶的理发店里,大家理发的理发,说笑的说笑的。

为了搞美丽乡村建设,环婶家临街的破房子被拆了,她就把脸盆支在路边,啥时候来人,啥时候理发。没人的时候,她就去旱沟里放羊。疫情期间,村里人都出不去,稍稍放松些,大家就戴着口罩去环婶的理发摊前排队,聊天。

环婶背驼得厉害,老花眼也越来越严重,可她仍旧坚持着,认真地对待每个客人。后来,她被乡里评选为“最美村民”,她的照片也挂在乡政府的走廊里。

因为疫情的缘故,我父母3年没有回老家,今年清明回去祭祖,环婶非拉着我母亲去她家吃饭。环婶的背快弯成90度了,又患上了食道癌,喉咙几乎说不出话,但她依旧乐观,嘻嘻哈哈的。

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我心里很难过,我想起环婶,想起我奶奶,以及许多像她们一样在苦难中坚强前行的女人。她们平凡而又渺小,一生坚守善良,无惧苦难,笑对生活,活得坦坦荡荡。

文中人物名、地名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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休学来寺庙做义工的医学生

2023-07-04 11:03: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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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慎微

男,从事中医。

2020年秋,我从部队里退伍回家,因家人与神佛之事结缘,后游走各方,进出无数寺庙道观,市井乡野的修行人家中。两年时间过去,自己也只能算一个小小灯下人。

与姚姚萍水相逢,我一直佩服她的果敢,她就像一棵屋顶上的树,根扎在水泥砖块的坚硬中,臂膀却向天空生长。

1

2021年7月,我在温老师的诊所里暂住,跟着他学习中医。温老师也是一位修行人,为人古道热肠,村子里的人求到门前,他一律分文不收,还常常为附近几个寺庙道观里的师父们义诊。于是乎,他的诊所自然而然变成了同修们的会客地,我也有幸拜会了几位非常令我敬佩的师父。

那天,净土寺的圆义师兄正好在寺内做事,见一旁的姚姚脸色突然晄白、额头冒豆汗,当机立断就扶上她开车来到温老师的诊所。

此前,我从未见过姚姚。她来时穿一件白色长袖,外面套着净土寺为义工统一配发的小马褂,头发修得很短,娃娃脸上五官小巧精致,耳朵骨薄得能看到毛细血管,像绣线般贴在耳廓里。温老师切脉时,她露出那一截手腕雪白雪白的,脸上没有血色,眉目间藏着一抹阴郁。

简单询问病情后,温老师马上替姚姚扎了几针。五六分钟过去,她的脸色就缓和下来,后背发了一大片汗。温老师再替她把脉开药,我泡了杯热红茶递过去。

姚姚接过茶,一字一顿向我道谢,面上是尽力维持着的舒展。半晌,她气色好转,人也活跃不少,大家就聊了几句闲话。

聊天中,我得知她是1995年生人,之前在兰州大学医学部念临床医学,已经读到研究生三年级,现在休学来净土寺做义工一年多了。出于惺惺相惜,我自然好奇她为何来寺院当义工,不过当时姚姚欲言又止,我就立马转移了话题。

等到姚姚感觉身体恢复,温老师又细细嘱咐她煎药的注意事项,然后将药包好交到她手中。过了一会儿,姚姚与圆义师兄起身告辞,我和温老师便送他们出诊所。

目送圆义师兄的车离开后,温老师突然问我:“你觉得她是哪儿的病?”

“我看着像有心事,抬头照见第一面,我就觉得这个姑娘心里藏着事,有郁气。”我答。

“对,她这个情况不是一回两回了。今年年初她也犯过一次病,也是圆义带过来的。吃早饭的时候,她突然就噎住了——这个‘噎’不是噎在食管,而是胃气呕逆,正好堵在剑突下,缓不过来——这次的情况比年初的时候严重多了。上次,我连针都没给她扎,就让她在院子里跳跳,然后教她一手攥拳,一手上冲,就将呕逆给引导出来了,完了,喝点陈皮汤就没事了。”

“有点像‘海姆立克’的那个法子。”

编者注:海姆立克急救法(Heimlich Maneuver)是由美国医生海姆立克研究发明,1975年被美国医学会以他的名字命名的一项急救技术,主要用于气道异物梗阻的现场急救。根据适应人群和方法不同,可分为海姆立克腹部冲击法、海姆立克胸部冲击法和婴幼儿海姆立克法三类。

温老师接着说:“这个情绪,对人的身体影响真是巨大。现在城市里生活的人压力大,情绪导致的疾病,有时候要比一些药物或者外伤导致的伤害还要大。姚姚刚来寺里,我去给师父们义诊,一见面就断定她有情绪上的病症,而且已经影响到身体了。后来,我了解了一下,还真是。那段时间,我给她各种开导,寺院里的几个师兄也帮忙。比起刚来的时候,她现在的情绪已经好多啦。”

我又问温老师,姚姚为什么来寺院?温老师摇摇头,说,人都是这样,说到底都是一个“情”字,情感上的病最难解。

听了这话,我以为又是红尘里一段痴男怨女的故事。可后来,我才知道我错了,这个情字不是爱情。

2

姚姚做义工的净土寺,距温老师的诊所只有七八公里,温老师去寺里为师父们义诊时,我也跟着跑前跑后。借此,也算是跟净土寺以及院内师父们结缘。

净土寺是当地大寺,道场大,人多,除了当家师父外,底下有法师、执事、班首、香灯、僧值近二十位,还有些义工和挂单出家人(居士借宿住在寺院修行,在佛教中称为“挂单”),主修《无量寿经》《阿弥陀经》《往生论》等经文典籍。四时八节,寺内香火旺盛,当家方丈声名在外,前来祈愿的信众络绎不绝。

寺里几位掌家大师父,要应付众多信众,我义诊时极少能遇上。我只与寺里的圆礼、圆信、圆仁、圆义四位师兄比较熟络。不过,每次我去,圆仁和圆信不是在忙功课,就是在忙寺里大大小小的公差,圆义和圆礼倒是常见,说话自然也多。

四位师兄里,我最敬佩圆礼,他少年天才,出家前是陕西一所一流高校化工专业的博士,在工作上小有成就的时候,毅然决然地选择了出家。可能因着书读得多,圆礼师兄通身透着一股书卷气,光光的脑袋配一副银边眼镜,总让人觉得他不像个半路出家的和尚,反倒是个佛学院的小学僧。

我和温老师两人总打趣他,每次见面就问:“大师父去哪儿?”

圆礼师兄回:“小和尚去大寮帮厨”“小和尚去菜园浇福水(粪水)”“小和尚去敲钟”……

说话时,他总是将一只手抬到太阳穴附近,要么推推眼镜,要么摸摸后脑勺,他的这一个局促,反倒让我和温老师笑得更开怀了。

这次送姚姚来的圆义师兄,则是位在家的居士,年龄不到三十岁,常在净土寺里帮忙,所以才能几次及时带着姚姚去找温老师。

温老师义诊休息时,我也在净土寺前后转悠。净土寺门前有一座唐代遗留下来的牌楼,日炙风吹,其上的祥云、盘龙、繁花和手持莲叶的沙弥都已斑驳难辨。新近修补的棕红琉璃瓦和瓦檐上正正方方蹲着的陈旧脊兽,二者相衬,不由让人叹息岁月悠悠。

过了牌楼,庙门前是托着石碑的赑屃(古代汉族神话传说中龙之九子之六子,形似大海龟,常用于驮碑,据说触摸它能给人带来福气)和两只石狮,踏进寺内,偏左迎面是天王殿,南方增长天王、东方持国天王、北方多闻天王、西方广目天王,司“风、调、雨、顺”,殿中央供弥勒菩萨、韦陀护法。

出得殿门,照例沿中轴线直走,两侧是荐亡坛和消灾延寿坛,再往前左殿是迦南殿,右侧是祖师堂。院子面积广,纬线上设禅堂、客堂及大寮。院中间一口漆黑圆鼎,也不知有多沉。瞧了宝鼎,向前上台阶,大古佛殿殿内奉释迦牟尼、阿弥陀佛、毗卢遮那佛三尊金身像。夏季一脚跨进殿门,室温骤降,黄色莲花经幡从顶梁垂挂而下,四周壁画上书佛国故事,酥油灯火苗跳动,众生合十叩首。佛陀不言语,在莲花台上或坐或卧或结印,与座下众生隔着长卷经文、隔着共业、隔着一恒之河、隔着愚痴执着不醒、隔着数尘世的轮回。

云在青山水在瓶。众生向三十三重天阙朝圣,向浩瀚佛经求知求觉求接引,青山沉海、绿水归川,暗室已明,疑冰顿泮,花蕊给养蜂蝶、田地接纳天雨、青灯照亮明月,是众生解脱了佛陀。

 

再一次与姚姚见面,是7月末。当天,小院里正好来了两位长途跋涉求方子的人。姚姚和一位女居士过来时,正赶上饭点,我在厨房里满头大汗地切菜,温老师在里屋诊室和患者说话。

我们平时吃的米面瓜菜,大部分都是温老师在诊所院内门前自个儿种的。温老师严格按照出家人的规矩忌口,除了荤腥,五辛也不沾,饭菜调味主要用生姜和盐,香料极少。不过我还没忌口,只是不食荤腥,诸如葱、韭、蒜等,都单独切好装盘。

这样做出来的饭菜,菜有菜味、米有米味,比以往在饭店吃的竟然美味不少。我想,这多半是舌头从复合香精中解放出来的缘故。以前为了伺候好舌头,饭菜里各种谷氨酸钠轮番上阵,现今变成了清水衙门,反倒尝出了水谷本味。老子说,“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使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驰骋畋猎令人心发狂”,做人做事,大抵如此。

姚姚来后,先是陪那位女居士在诊所等待区坐了会儿,随后便摸到了厨房。她掀开门帘和我打招呼时,我刚好被洋葱辣到,两只眼睛红了一圈、冒起泪花。见我这样,姚姚居然捂着嘴笑起来。

“看你们来了,我想着多切点菜,中午一起吃个饭。”我一手拿菜刀,一手弯起胳膊擦眼泪,“屋子里热,你进屋喝点茶,透透汗。”

“这么多活儿,你一个人能忙得过来吗?我帮你一起做。”姚姚说着,走过来帮我洗水槽里的菜。

就这样,在劳动中,我知道了她与净土寺结缘的过往。

3

本科毕业时,姚姚因为一次义工活动来到净土寺。那是她第一次接触寺院、切身参与到寺院生活中。

寺院带给姚姚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生活方式。这里有固定且严格的一日生活制度,诸如早课香、早板香、午板香、晚课香、养息香等——“香”在佛教里指的是时间,古人讲一天十二个时辰,古代计时法中有一种就是以香计时,这个被寺院作为佛教科仪继承下来,以此规定僧人们一天的事务。义工们也一样,随着师父打板声响,凌晨3点50起床,穿好海青去大殿上早课。

净土寺的早课是站课,姚姚给我说:

“刚开始,根本站不动。我在家娇惯了,头一遭吃这份苦,我们义工低头站在师父们后面,大殿上都是旁人专心念经的声音,抬眼一望,一尊法相庄严的大佛就坐在高台上。那种氛围下,我大腿都要抽筋了,也不敢乱动,一是怕管教师父批评,二是想较劲——我想,大家都是义工,我站不过寺院师父,也该和其他义工一样才对。凭什么,我站不过其他人?”

“那天早课,大师父讲说《金刚经》,内容是什么,我一个字也没听进去,注意力全用来和自己较劲了,就像大一新生军训一样,我把站早课当作站军姿了。结果,早课没听进去,前一个礼拜全用来锻炼身体了。”

早课结束,终于到了早饭时间。寺院早饭也叫“过堂”,“过堂”时不允许说话,从进大寮到出大寮,一切都在静默中完成。吃的通常是一份粥、两样小菜,为了照顾姚姚这些食量大的年轻人,香积厨专门加了馒头和花卷。

打饭时,众人需要拿着自己的碗排队,轮到你的时候,打菜师父会轻轻敲三下盆口。在寺院里吃一日三餐,碗底不允许有剩饭,所以大家会端着碗舀点水,用筷子轻涮碗周,再将碗里的水和残渣晃一晃喝掉。这个水也叫做“惜福水”,保证每一颗粮食都不会被浪费,就像每一个生灵最终都会找到它应有的归宿。

用完早饭,便正式开始一天的工作。寺院给每个义工安排的活儿都不一样,打扫香堂、去大殿或者各个偏殿做擦拭、去香积厨做帮厨……也会根据男女体力的不同,分工时予以照顾,但都是劳动,没有高低之分。

“我运气就比较好,第一次公差是去后院山坡地上和几个师兄一起打理菜园。”姚姚笑着说。

“那是我第一次拿着屎瓢子给菜浇肥。当时面对正在‘出粪’的师兄,我完全怔住了,一边是风景秀丽的山间菜园,一边是散发着剧烈气味的农家肥,我整个人都在风中凌乱了。直到圆礼师兄把一个红色屎瓢子递给我,还不怀好意地看着我笑,然后又装作如无其事地教我干活儿——我敢保证,那种在一派如诗如画的田园风光中,挥舞一把红色屎瓢子的感觉,简直了……”

“屎瓢是用一个建筑工人的废弃安全帽穿了铁丝箍在木把上搞的。圆礼师兄教我怎么巧妙地操纵屎瓢,给各个小菜苗均匀浇灌,之后他又教我怎么给西红柿、豆角做支架,好让它们挺立在土地上。圆礼师兄说:‘别嫌弃这些污秽肮脏,再怎么肮脏,它也曾经存在于我们的身体中,是我们每天产出的一部分,天地仁慈,万物归化,这些豆角啊、辣椒啊、茄子啊、西红柿啊,它们才不觉得我们的排泄物肮脏,可比我们心胸开阔多了。这就是轮回、慈悲。’”

姚姚说,当时听了圆礼师兄的话,她整个人都有一种被打开的感觉。从那之后,她发现自己对菜园子的感情越发深沉,对屎瓢子也不再抗拒,从心底里认可了这件法器。

每一次站立在土地上,看着四周的群山和群山包裹下的净土寺,看着黑色屋瓦照映田野,姚姚会有一种前所未有的宁静。在这种宁静中,她一手抹汗,一手飞甩屎瓢,俨然一位对大地和蔬菜传法的高僧大德。

“我也是在菜地的劳动中发现,原来屎并不是只有单纯的臭味。一般出家师父用的那个茅房,它的臭和外面游客用的公厕是两个不同的臭。两个厕所的化粪池是分开的,圆礼师兄带着我挑粪的那段时间,我鼻子特敏感,一靠近公厕的2号粪化池,整个人都要原地炸毛。圆礼师兄瞧见我这个样子,一点也不奇怪,他给我解释说,因为师父们饮食比较单一,且不吃荤腥、五辛,所以排遗物并不会有特殊的刺激气味。外面的游客当然就不同啦,大油大腻的东西,吃得多了就容易生病,粪便发出的强烈臭味,其实也是人身体在产出毒素。”

我对这个点深有感触。脾胃是后天之本,现在的人不仅吃得好,还吃得奇怪,什么都敢吃,这不得病才怪。在医院住院部,尤其是内分泌科室,我们总会闻到一些特殊的气味,其实那就是“病味”,像糖尿病病人的酮症酸中毒时,呼气会散发出烂苹果的臭味。人的排遗物是最直观的健康指标,身体好不好,看屎就知道。

姚姚继续说:“有一段时间,我感觉我的鼻子坏了,往常下地干活总觉得臭味难忍。但一段时间后,我竟然觉得屎不臭了,甚至会有种非常细微的檀香味。我把这个变化告诉圆礼师兄,结果他居然一点也不奇怪,反而对着我开玩笑说:‘姚姚不错啊,这么快就有实证了。这种奇妙气味是‘粪香’,你刚来菜园干活的时候,心里面有障碍,导致你施展不开。现在好了,等你回去后给其他人吹嘘,说我们在菜园里种了月季,邀请他们一起来闻花香。’我听了这话,都快笑得蹲到地上。”

人类排遗物中含有一种叫做甲基吲哚的东西,俗称粪臭素。当这种物质被高度稀释后,会散发出一种截然不同的香味。我想,姚姚当时闻到的,应该就是被稀释后的粪臭素的气味。

寺院的义工生活,不会让一个人立马有多么大的蜕变,也不会让一个饱受痛苦的人刹那间了悟,但或许淌淌汗、伸伸腿,换个环境磨磨心性,会让人沾染些正气,摒弃些恶念。说不定,也能像姚姚一样体会到香从臭中来的奇妙。

4

结束义工生活后,姚姚去兰州大学读临床医学硕士,与寺院的缘分也未结束。读研时,她所有能请到的假期,都是在寺院里度过的,甚至两度休学。

姚姚屡次来到净土寺,并不是因为繁重的学业,而是家庭压力以及对未来从医的害怕,还有一个永远无法绕过去的愧疚。来净土寺,是她想忏悔。在这里,她才不会心慌、不会感到无能为力、不会看见病人向她呼救,可她什么也做不了。

一般,临床专硕的三年,医学生也是规培医生。比起本科实习,姚姚的读研生活基本是一头扎进医院的科室里,晋升为“最强打工人”。在医院里,规培医生处于科室鄙视链的底层,干活不少,一个月补助才800块钱。这些对姚姚来说都不算困难,她性格要强,父母也都是医生,她以前抱定未来要考入一个三甲医院的志向,所以规培时,一直是同期里最能吃得下苦的。

严格、肯吃苦、要强,这几个词语叠加在一个医生身上,是好事也是折磨。过刚易折,对于姚姚这样一个初出茅庐的临床医生,日常最大的难关,不在于遇到的疑难杂症和复杂耗时的研究课题,而是每天要直面人世间的真实——推开急诊室大门跪倒在门外的患者,拿着收据单排队等待缴费的愁眉苦脸的家属,撕扯急诊医生白大褂、泪流满面地匍匐在已经撒手人寰的老娘身上的彪形大汉。流干的眼泪、深陷的眼眶,在走廊上一遍遍拨打电话,掩在口罩下的悲伤,这一切,在任何一个医院,每一天都在演绎着。

旁边的副主任医师已经让护士叫来下一个患者,开始忙碌,而胸前挂着规培医生的蓝色塑料牌的姚姚,虽已经过本科三年课堂学习和两年医院见习,但面对疾病以外的情况,仍旧手足无措。对她来说,进入医院的第一课并不是认识疾病,而是认识与病共生的人。

带教老师是个经验丰富的医生,曾多次开导过姚姚,告诫她不要过多被情绪干扰,不要受患者家属的情绪影响:

“要是每个医生都像你这样,来个患者,感情比家属还要丰富,看到家属哭,你也把心里的不好受表现出来,那患者和家属还怎么信任你?”

“要记住,你穿上白大褂站在这里,你就是主心骨,所有的一切都得由你主导。你怎么说,患者和家属就得怎么做,你要稳得住。急诊科不是那么好待的,你经手的每一次出诊都是和生命拔河。”

这一关,姚姚过得很吃力。她天生敏感,每天进急诊室前,她都会努力建立起一个心理屏障,但一个突如其来的病人,立马就能把她击倒。姚姚自嘲:“我这种柔弱性格不太适合干医生,最起码不适合急诊,可我又能怎么办?考研调剂到了急诊专业,要想跳出去,可能一切得重头开始。”

对于一个医学生来说,重新开始的代价太大,是整个职业规划的掉头。姚姚也安慰自己,可能干着干着就干习惯了,也就没事了,直到她遇上一次意外急救。

5

2020年12月21日,这一天,姚姚永远记得。

那天中午,她刚刚躺上床准备午休,就听到一阵猛烈的敲门声,伴随着一名中年妇女几近嘶吼的呼救。她意识到不对劲,立马从床上弹起,套上一件小薄长袖,踩上凉拖急冲冲走出门,合租室友也是医院的规培医生,同样从隔壁卧室里惊慌地出来查看。

两人一开大门,邻居芮大姐就抓住姚姚的手开始大声哭泣:“小妹,我知道你是在医院上班的,你快看看我爸,我爸不行了——你救救他,你救救他,小妹我求你了,我求求你了——”

姚姚立马反应过来,邻居老人发生意外了。“不能慌”,姚姚第一时间强制自己镇定下来,然后握住芮大姐的手安抚,请她快点带着她俩去家里看看。她们迅速到了芮大姐家,一推开防盗门,就看见一个老人正俯身倒在卫生间的地上,胸口磕在卫生间门口的小台阶上,头露在卫生间外。

姚姚当时租住的是个老职工宿舍小区,没有电梯,一梯三户,户型设计极其不合理,特别是芮大姐家住的这种中间户型,逼仄窄小,一进门即对着厕所,往里西边是卧室,东边是小客厅加厨房。

芮大姐边哭边说:“我爸刚刚上厕所来着,我正在厨房做饭呢,听见厕所里有响动,我还没反应过来,我女儿彤彤就喊:‘妈妈,爷爷摔倒了,爷爷摔倒了!’我跑出来一看,就看见我爸倒在地上了。我吓坏了,不敢动他,想起之前社区招志愿者,小妹你们两个是医生,采过核酸——小妹,你快看看我爸,爸,爸,你能听见我说话吗?”

姚姚简单判断了情况,就请芮大姐赶紧找两条被子来——得赶紧想办法把老人从卫生间里抬出来,因为老人胸口正好卡在卫生间门口的小台阶上,非常容易憋气窒息。

姚姚又问老人有没有脑梗、心梗这类的疾病,芮大姐慌乱地回答:“有,有脑梗。”

“快找硝酸甘油片。”姚姚着急道。

说着,姚姚准备上手抬老人出来。舍友却拉了她一把,给她使眼色,又小声说:“你别上手抬,让她抬,咱俩在旁边帮帮忙就行,容易出事儿。”

姚姚懂舍友的意思——这种事,真有什么意外,嘴磨出血也说不清。她登时犯了难,可下一秒,芮大姐已经抱着被子跑过来,所以姚姚还是对舍友喊了:“快帮我,从两个腋窝下扶住他。”

厕所小门也窄,没办法容得下两个人,姚姚只能站在厕所里面,小心翼翼地抬起老人的胯用力往外送。老人是俯面倒地,裤子半褪到膝盖,一些排遗物沿着臀沟流到了大腿根,姚姚这会儿也顾不上太多。可舍友身形纤瘦,根本抬不动,姚姚无奈,喊芮大姐赶紧来帮忙。芮大姐又哭又喊地上手,正抬呢,又说:“小妹,我不敢使劲,我害怕,我浑身发软。”

这关键时刻,姚姚一反往常的脆弱,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非常镇定有力地下达命令:“用力——抬!”

姚姚、舍友、芮大姐,三个女人一鼓作气终于将昏迷在地的老人移到了棉被上。老人虽身体瘦削,但是人昏迷后肢体不配合,三个人又使出浑身解数,才堪堪合力将老人翻过身,仰面朝上。

之后,姚姚让芮大姐去拿硝酸甘油片,喊舍友拿手指骨按压老人脚下的涌泉穴,她则将老人的头转向左侧卧,然后蹲在老人颈侧,手指伸进老人嘴里,将咽颚垂上黏黏的一团黄痰抠了出来,又清理了他鼻子里的异物。

芮大姐将硝酸甘油片递给姚姚。姚姚将药片蘸了点水,滑进老人嘴里,放置在他舌下。

“姚姚,没反应。”舍友这时突然说。

“我拿针扎试试。”

“姚姚,你有把握吗?你、你会扎针?小心出事儿——这可是要担责任的啊。”舍友欲言又止,“要不等等救护车,电话我已经打了,应该马上就到。”

姚姚定了定心,说:“你快做心肺复苏,我回房间拿我的针灸盒去。”

“我不会,我怕处理不了。”舍友战战兢兢地说道。

姚姚看了一眼舍友,深吸一口气,随即跪在老人左侧(按照标准,应该是跪在右侧,但当时条件限制),开始对生机几乎快要断绝的老人做起了心肺复苏。做人工呼吸时,因为没经验,一张嘴,姚姚就被老人嘴里的浊气冲晕了一下,当即心里直犯恶心。她缓了一下,立马又继续。

姚姚单薄,做心肺复苏是体力活,没几分钟,她就满身大汗淋漓。芮大姐站在一旁,急得要发疯,要不是被姚姚提前喝住,此刻怕是早就昏厥。芮大姐看见姚姚每做一次人工呼吸,她爸干瘪的肚皮就像充气的皮球一样鼓起来,然后再瘪下去。随着姚姚不断地按压,老人的嘴唇渐渐回过血色,芮大姐惊喜地大喊:“小妹,我爸的嘴唇变色了,他好过来咧,你看他是好过来咧不?爸爸,你睁眼睛看看我,你不能走啊,爸——爸——”

这时候,原本眼仁外翻的老人似有所感应,他张开的嘴唇里发出一声“哼哼”,但过后又没了动静。

“你喊他名字,让他不要睡。别停,让他回过神来!”姚姚嘱咐道,“给他搓搓手心脚心,用劲按合谷穴和涌泉穴!”

姚姚说完,继续打起精神进行心肺复苏,直到救护车的警鸣在单元楼下响起。这十多分钟里,她一刻也不敢停,哪怕累得快要跪不住了。

6

很快,两个120的医生上来了。姚姚想停下心肺复苏,一个男医生摆摆手,说:“别停,继续按。”

舍友把情况大致和两个医生说了一遍,姚姚随即补充道:“还给老人含服了一片硝酸甘油。”

听完,医生喊芮大姐:“家属、家属!赶紧再找一床棉被,赶紧往下面抬,车在下面等着呢。”然后就站在一边了。

屋里顿时乱作一团,芮大姐慌里慌张地找棉被,几个人又使了一阵大劲儿才勉强将老人挪腾好,然后就往下送。那两个医生没上手,没办法,还是姚姚和舍友抬。楼道窄,她们吃力地将老人抬下台阶,却在转角处卡住了,转不过身。

一行人挤在楼道里,芮大姐和两个男医生搭不上手,好不容易挪到三楼,舍友实在撑不住了,连忙喊停:“抓不住了我,停一下姚姚,往下放放,快停一下!”

姚姚在前面,舍友在后面一松手,她被冲得险些跌倒。芮大姐连忙替换上来,一行人又往楼下走,到二楼时,姚姚右脚的拖鞋被挤掉了,她喊:“我拖鞋掉了,后面的给我捡一下!”她不敢松手,也不敢喊停,没办法,只能光着右脚咬紧牙关继续往下抬。北方的腊月,寒冰彻骨,姚姚每下一级水泥台阶,脚上都钻上来一股刺痛。出了单元楼,好不容易将老人送上救护车,姚姚全身都是冷汗。芮大姐却带着哀求的泪眼抓住她的手:“小妹,姐姐求求你,陪我一起过去,我现在连我自己都拿不稳。我害怕,你帮帮我,小妹。”

芮大姐慌乱异常,只会哭诉和喊叫。姚姚见了很是不忍心,安慰道:“姐,你放心,我肯定和你一起过去,走,赶紧上车。”

舍友跑着给姚姚送来拖鞋。姚姚拿过鞋,来不及说话,120的医生就拍了拍车厢。几人上了车,司机一脚油门往医院飞快赶去。一路上,芮大姐几近崩溃。

 

到了医院急诊大厅,一个中年大夫接的诊,他翻看了一下老人的眼睑,拿听诊器听了听心音,然后直接说:“人已经没了。”

芮大姐和姚姚双双愣住了。救护车司机拍了拍芮大姐的肩膀说:“大妹,人没了,你抓紧往家送吧。我这有车,能马上给你上车拉走,车上还有白孝(寿衣等白事用品),都是新的。你趁老头身子没硬,抓紧给他穿上,再等会儿就穿不上了。”

芮大姐整个人六神无主,她抓住急诊大夫的白大褂问:“大夫,你再给看看,我们来的时候还好好的呢,还有气儿,这个小姑娘给我爸急救的时候,我看见他还有气儿呢。”

“你家老人已经走了,你看——”急诊大夫走过来,以冷静到近乎残忍的口气说,“我扒拉他的眼皮,拿手电筒照他的眼仁,你看到什么没有?”

芮大姐什么都分辨不出来了,她的天塌了。

“一点点反应都没有,角膜反射和心跳都没有了,人已经走了。你要是不死心,你现在就做决定,我们拉到ICU给你再抢救一下。”医生看芮大姐一眼,叹了口气说,“即使他现在还有气,那也快不行了。你要是心里实在过不去,那就再抢救。家属过来签字,把责任书签了,我们就抢救。”

说完,急诊大夫又着急忙慌地去救治下一个病人了。旁边其他几个医生摆了摆手,说:“现在家属有什么要求都可以提,想要抢救治疗都可以。来,过来签字吧。”

芮大姐喃喃道:“我要救,我要救我爸,签字。笔呢?笔给我,我签。”

医生将笔和纸递给芮大姐。她拿在手里颤巍巍的,两条胳膊往下坠,身体抖着,签不成样,写废了一张责任书,医生又拿了新的给她。芮大姐将责任书垫在她父亲躺卧的病床脚,再举笔试了好几次,完全写不下去。

“小妹、小妹,姐姐求你,你帮姐姐签字,写我的名字,我拿不住笔了。”说话间,芮大姐扑在父亲已经毫无生机的身体上,嚎啕大哭。

姚姚帮她签了字,交给医生。这时候,从急诊室内门走出来一个女护士,对芮大姐说:“家属,你看怎么着?你要是确定抢救,赶紧拿上身份证去收费窗口把费缴了。”

芮大姐泣不成声,护士提醒了几次,芮大姐才睁着两只泪泡眼把头抬起来。

“小妹,这是钱,你帮姐姐吧。”芮大姐递过来钱包。

7

姚姚光脚穿着一双凉拖,穿过冗长的医院走廊,穿过各色人群前去收费窗口排队缴费。

我问姚姚当时的感觉,她说:“那时候,我也没主意。我以为自己只是去扮演一个医学救助的角色,把该尽的责任都尽好、尽完。可没想到,现实里远远不够。我们这些规培生扎在医院里,只要身上穿着白大褂,就会站在一种非常理性的角度去看待病人的生死和疾痛,没有多余的感情产生,因为这身白大褂,清楚地提醒着:那不是我们的事,和我们没关系,那只是病人的事,就是这么自私。可那天,我光着脚,身上只有一件睡衣,站在医院大厅里,感觉自己就像坟包上的野草,光秃秃的,四面八方的风,谁都能把我吹倒——脱了白大褂,自己变成这份生死痛苦中的一部分,我才看清以前的自己,看清这份工作,多么的无力。从那天起,我就不愿意再继续上学了。”

等姚姚缴完费再回到急诊大厅,她看着芮大姐和一动不动的老人,心里涌起无限悲伤。她走到床边,心里默念一句“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随后把老人眼皮轻轻合上。

芮大姐仍在哭,身边围了两三个抢生意的司机,都在一个劲地游说:“赶紧的吧,我告诉你大姐,你这是白费劲”“这人还没缓过神来呢,还不信,等待会老头凉透咯,她可就急了”……

“没事,让她慢慢磨蹭吧,待会儿有她求爷爷告奶奶求着用车的时候。”末了,有司机双手插裤兜悻悻道。

听到这些话,芮大姐无动于衷,姚姚心里怒骂了一句,但她什么也做不了,只好在心里虔诚地为老人默念《度亡经》,希望他的灵魂少受点罪,度过中阴,早日去他应该去的那个地方。

过了一会儿,一个男人突然闯进来,看看姚姚,又看看病床上的老头,再看看芮大姐,眨巴眨巴眼,试图挤出两三滴猫泪,“咚”一声跪倒在地,铆足了劲喊:“爸爸呀!我的爸爸呀!你不能走——”

这一声响彻寰宇。芮大姐见自家男人终于赶到,又哭又喊:“你怎么才来,咱爸没了,我的爸爸没了。”

听见这话,芮大姐丈夫头埋在她怀里,为老丈人嚎啕大哭。这一幕,急诊大厅的人都看到了,大家纷纷围拢过来,开始窃窃私语。

“孝子,这是个孝子。”

“看样子是女婿。”

“啊?女婿,这女婿是个好人,多好的女婿,这老头也算是高高兴兴地走了。”

男人听了这话,哭得更辛苦了,姚姚却看得不寒而栗。一番哭孝过后,男人起身换了一副表情,对姚姚表示感谢,然后开始和周围几个司机谈送丧的价钱。

姚姚实在是不想再待下去了,她瞅了瞅,觉得芮大姐已经不需要她了,就轻手轻脚地走出了医院。在西北萧瑟的寒风中,她独自往租住的老小区走,因为装束着实奇怪,引来路人围观,姚姚对我说:“你是不知道,我过红绿灯路口的时候,周围人看我的眼神,还有几个举手机给我拍照录视频的。”

“人没救回来,我难受得要死,可我没法说。我厌恶待在医院了,没过多久,我就办了病退休学来寺院待着,现在感觉身上又有力气了,能够勉强混到毕业。看来,我这辈子注定只能待在寺院这样的地方。不管以后怎么样,现在我就好好做义工,好好修心去障。”

我又问她:“你老实讲,你现在还有没有后遗症?”

姚姚歪过头,圆圆的脸上眼睛转了几圈,有些困惑地说:“说老实话,我是有的。”她俏皮地噘嘴,叹气道:“可能我悟性差,到现在,也还没有走出自己的这个心障吧。我总感觉我学了这么多年的医,其实对治病救人一点帮助都没有。我这么说,不是要反对医院、反对医生们,但具体的,我也说不清楚,我只知道我们现在这样的医疗模式是不对的,根本不是以人为本,以病为本。”

“医院不是治病的地方。医生受到各方面的限制很大。医生才是最大的病人。在现在这种医疗体系里,医生是看不了病的,被病人消耗、被医院里各种不合理不合法的制度消耗、被大大小小的科室利益关系消耗。医生反而成了医院里最没有话语权、最无奈的工具,逐渐就和冰冷的仪器越来越相似了。好医生有吗?有,但又能有多少。我们国家人口多,用少的可怜的医生去服务治疗这么庞大的一个人口,时间一长就要出问题,医患矛盾就是这样出现的。可这些问题,医生是没有话语权的,他们也只是个穿着白大褂的病人。”

我也是刚刚站在医学门口的一个小学生,门内的环境,我目睹过、参与过,也无奈过,我说:“我最受不了的就是医院太讲科学和效率了,在医院,好人都会变成病人,‘人不是人’。临床上是没有心灵治疗这个概念的,只有心理治疗。可我们治疗疾病,不仅仅是在确定所谓的一个简单病名病症,我们看的是一个人的所有,尤其是心灵精神方面,把人当人,把疾病和人的状态结合起来观察,或许是现代医疗最大的难题。”

“这是个大课题,需要大宏愿,我是个小沙弥,我还需要取经。”姚姚叹道。

 

听圆义师兄说,姚姚在净土寺里颇受大家喜爱,她腼腆温柔、吃苦耐劳,对任何人都尊重亲切。聊天时,她总是先低头,然后稍稍仰起圆圆的脸,用一双清澈的眸子与我对视。和她说话很舒服,我们本来年龄差距就不大,聊天的内容漫天乱飞,从不拘束。

我想,她信佛及诸佛菩萨吗?我不知道。我能感知到的是,她想对自己人生的来去找寻一个究竟。而这个究竟是什么?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答案,寻觅答案的过程就是修行。

何拜庙堂?庙古字写作“廟”,庙堂里的众神佛是泥塑之身,第一个把神明塑造出来的匠人,或许只是做一种记录,日久岁深,神明慢慢变得越来越具象,石雕泥塑所承载的东西越来越丰富,像为法传,像为法承,人是需要归宿的动物。像为自己掘墓的大象一样,人也需要寻找一片净土。

8

去年,我和姚姚又见了一面。许久不见,她的气色好上了不少,依旧是小小个子圆圆脸,身体倒不似先前那般羸弱了。

这次见面,姚姚偷偷讲给我芮大姐父亲那件事的另一些晦暗。原本她想把这些一直深埋心底,可时间尖锥一日日地凿,会疼,久了就会穿。姚姚说,是时候把内心的房子打扫干净了。

于是,我便听到了另外一个故事,也是姚姚真正的心结。

“至今我都不知道芮大姐父亲的死是不是我的过错。”她说,“在那次急救中,我好像压断了他的骨头。”

“当时,我慌得不行。我虽然经过三年院校教育和三年临床实习,但真正面对生死,自己做急救,却是第一次。我给老人做心外按压到后面时,大概是距离救护车来的4分钟前,我手底下有个感觉,好像是胸骨断裂。我知道老年人胸骨骨质比较脆弱,心外按压要求是每次下压在5厘米之内,临床课上也不乏有进行胸外按压时将胸骨按断的案例。胸骨断裂不可怕,可怕的是骨折之后的端口,再按压可能会扎破肺脏,那可是要命的。

“有这个感觉后,我第一时间停了下来,脑海想起合租舍友提醒我的风险。那时候,我真是个书呆子,除了一腔热血,什么社会经验都没有。停止的那个空当,我怕极了,冷汗从手心里往外冒。好不容易挨到120的医生来,可他们竟然没有上前查看病人的意思,除了让我不要停止按压,其他什么都没有做。我害怕,不敢再按,我怕我的举动会害死一条人命。我又不敢把这些真实情况讲出来,我不敢抬头看急诊医生,只好装模作样地继续按压。

“最后老人死了,我都没法确认是不是和我有关,后来那段日子,我总是做梦,都是一些不好的梦。我开始胡思乱想,好几次都在半夜惊醒,然后把脸埋在被子里哭。现在这个问题已经无处查询,可能唯一的答案就是彼时彼刻我心中所想。我后来的两次休学,也和这个事情有关,如果这个事情不解决,我这辈子都再也做不了医生了。白大褂,对于我来说,是永远的恐惧。”

“那你现在有答案了?”我说。

姚姚面色平静,点点头:“所以,我现在能把这些话都讲出来了。我现在才感觉真的自由了。”

文中人物名、地名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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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爻预测:俄罗斯会扔核弹吗? -FormatRun58- 给 FormatRun58 发送悄悄话 (194 bytes) () 07/09/2023 postreply 11:26: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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