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月薪3-4万,当养鸡场场长,工作地点坦桑尼亚。年初这则招聘启事,打破了我们关于“穷苦非洲”的刻板想象。
真实的非洲社畜生涯2023,到底长什么样?
贫穷、战乱、社会治安可怕,这是22岁的中国女生茉茉对刚果金首都金沙萨的最初印象。
她在这里的一家中国通讯企业工作近四个月了,从未单独外出,更谈不上在街上闲逛。
如果必须外出,她就跟同事结伴,坐公司的车点到点;否则很可能被抢劫,或者被骚扰。
不过生活久了,非洲的另一幅面孔在向他们展开:不卷不内耗,生活舒适,简简单单的快乐。
跟绝大多数在非洲工作的中国人一样,茉茉和同事们住在当地富人区,是公司为他们租住的别墅。
通勤和就餐都不是问题,公司有司机,有车队,有食堂,有来自中国的大厨。
另有一些中国企业给员工租的别墅里配备了豪华的泳池、花园,甚至还有保姆。

图源茉茉。
在非洲,跟茉茉一样的中国人有近15万,他们分散在中方同非方合作建设的20多个工业园里,
这些工业园里的中国企业超过3500家。为了安全,很多在非洲的中国公司都会要求员工出入打报告。
“在非洲,你是少数人,你是外国人,你觉得你很特别”,五年前就到非洲做销售工作的中国人陈龙说。
中非之间活跃的贸易往来创造了大量的就业机会。作为使用法语人数最多的洲,
非洲一直都是法语专业毕业生最大的海外就业地。
现在,越来越多不同专业、不同背景的人“选择”被外派到非洲工作。
对许多在国内就业市场受挫的年轻人来说,非洲是退路也是出路,一个“更划算”的选择。

图源茉茉。
去非洲吧,薪水是国内 2-3 倍
茉茉2022年7月毕业于广州一所985高校,管理类硕士。
她一直记得2022年12月7日,她临行去非洲工作的前一天。她的家乡广州还处于疫情风暴中心,
因为核酸有效期过了半个小时,她被酒店拒绝入住;她又走到麦当劳门前,
看见椅子都被掀起来了——城市里早已经禁止堂食。她最终只能找到一个公交站,在凳子上坐了一整夜。
那个晚上,她在心里想,去了非洲之后,也许自己会感染新冠病毒,也不知道下次再回国是什么时候了。
但第二天刚落地刚果金,她就看到了国内放开的消息。
她此行是到一家在非洲的中国民营科技企业工作。

图源茉茉。
在非洲的中国企业可以分为三类,一类是高科技企业,比如华为、中兴、OPPO、大疆之类的,第二类是做基建的国企比如中建,第三类是做贸易的民企。茉茉所在的公司属于第三类。
很多人对非洲的印象是战乱和疾病。企业在招聘的时候也会担心这一点,会跟候选人反复沟通,确认他们真的了解这边的情况。
茉茉现在的工作就是给企业做招聘,本地员工和中国员工都招。她问了周围很多同事为什么会来到非洲,每个人都告诉她是因为这里能赚高薪。她详细了解过,外派非洲的薪资主要由两部分组成,一部分是正常薪资,硕士每个月 1.5万到2万,这部分和国内同岗位的薪资区别不会太大;另一部分更可观的,是海外补贴,企业会综合外派国家的各方面条件给予补贴,撒哈拉以北的非洲地区靠近地中海和欧洲,在地理风貌和生活习惯上都跟那个“穷苦落后” 的非洲关系不大,南非等老牌国家的经济发展程度在非洲也不算太差,其次是西非国家,条件最为艰苦的则是中非的一些国家。通常,“你所去的国家越混乱,越危险,你能获得的补贴越高。”

图源茉茉。
综合下来,应届生去非洲,起薪基本上是大陆同岗位薪资的2-3倍。再加上公司解决了大部分生活起居上的问题,娱乐和消费又很匮乏,许多外派非洲的员工将此视为一个绝佳的储蓄机会。许多法语专业生毕业之后会选择去非洲工作几年,为自己攒一笔留学资金,之后去往欧洲或者其他发达地区生活。
这颇有一种“挣快钱”的意味。事实上,年轻人很少考虑更长远的问题。外派去非洲,所签下的劳务合同一般都是三年起的,到期之后公司才会考虑允许员工回大陆工作,如果要提前回国,也许只有辞职这一条路。但据茉茉观察,许多应聘者早已经不再在乎这一点,“现在没有人会想长久跟一个公司绑定一起的,许多人想的是我能赚半年的钱就赚半年的钱,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

图源茉茉。
去年毕业于国内一所211院校法语专业的曾可依也来到非洲,在喀麦隆一家私营企业做销售。她原本打算考研,但考虑到家境,她还是选择先工作了。刚来的时候,她压力比较大,销售行业从头干起,每天下班回到宿舍还要再学习,每个周六上午都要上班。跟当地的客户打交道也不容易,每个区域都有自己的法语口音,这些跟以前在课堂上学到的不太一样。
在此之前,她对非洲没有任何想象。她到这里,有一个很明确的目的就是挣钱,“我和我同期的同学都想要一个物质保障,就等着在这里工作两三年,回去买一套房子”。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只想拼命储蓄,要把钱攥在手里才安心。
出国之前,张兰兰想到的非洲就是疟疾、贫穷、偶尔有暴乱。但一个在阿尔及利亚工作的朋友有时会在朋友圈发一些当地图片,有海,有白色的房子,“我感觉建筑还挺美”。在国内一家电商企业工作四年后,张兰兰裸辞,一个月后收到了位于阿尔及利亚的一家中资企业的offer,负责翻译和采购。工资还过得去,吃住都不需要自己花钱,她发现到非洲很容易攒钱。这份工作最吸引她的一点是,上几个月的班就可以带薪休息一个月,假期公司还会支付回国的机票。
竟然没有一份工作,比得上刚果金那个 offer

图源茉茉。
那是一块遥远的土地,在去到非洲之前,每个人对那儿的印象都差不多:很热、大片的沙漠、发展落后、不安定、疟疾肆虐……也有一些人对这里有错误的预期,茉茉去了非洲才三个月,已经听到了不少八卦,有人一下飞机就吵着要回去的,也有来了一周就在谋划辞职的,也听说过回国之后换工作不顺利又重新回非洲的案例。
涌入非洲的背后,是国内竞争越来越激烈的就业市场。
茉茉来非洲的一部分原因是以前学校做课题的时候去过非洲,另一个原因跟就业大环境有关。
在研究生毕业之前,几乎有整整一年的时间,茉茉都在等待一份更好的offer。

图源茉茉。
茉茉并不是那种心高气傲的求职者。她要求不高,只要平台还过得去,薪资也在合理范围,她都能接受。但一年过去了,在这一年里拿到的所有工作机会里,她发现,竟然没有一份工作能比得上那份要将她外派去遥远的刚果金的工作。
去非洲远不是茉茉的首选。她先是经历了考编大潮。她记得,一个双一流高校在招聘网站上放出了一个行政岗位的工作机会,2000多人报名,出现在报考名单上的全是985、211高校,其中也不乏海外名校。她去考了几场,全部落选了。她的许多同学会选择保留自己的应届身份,再考一年。但她想到自己已经27岁了,在家里备考一年势必会面临很大的心理压力,而且,“万一明年也考不上呢”。
紧接着,她把目光投向了民营企业。和很多年轻人一样,她对企业的印象并不好,他们在还没进入社会的时候就已经知道了未来来面对什么,无非是加班、被压榨。上一份实习的时候,她亲眼见到整个公司的人几乎每天都是9点才下班,公司的前辈们已经习惯了要晚走这件事,但对还未进入职场的茉茉来说,她很难接受这就是以后的工作常态。
茉茉对企业和整个职场环境都没有信心还有一个原因。她知道自己找工作没有优势,性别是原罪。实习的时候,她一直待在HR岗位上,去招聘网站上筛选简历的时候,公司里会让她筛掉女性候选人的简历。那一刻,性别歧视由潜规则变成了赤裸裸的一道坎。
茉茉并非真的会陷入“毕业即失业”的境地:她并不会饿死,但也要接受,“你已经无法找到一份理想的工作了”。
她海投了许多工作机会。投出去的那些简历里,只有一半会收到回复。关于非洲的工作就是在这个阶段投出去的,她只花了两个月就拿到了offer。
曾可依也是在中国和非洲之间,选择了后者。尽管她早已经知道法语专业的毕业生日后最大的海外就业市场并不是法国,而是非洲,但她起初并没有真的想过这条路。她是应届生,临近本科毕业的时候,恍然发现自己大学四年里有三年的时间都在疫情和封校里度过,前几届的学长学姐们考过的那些证书,她一样都没有。春招、秋招,她更是一头雾水。
她起初还是在国内的就业市场里探索了一番。她去面试国企,但一直没有回音,后来将目光转向电商行业,整个人越来越迷茫,“我就想我真的热爱电商这个事业吗?还是在薪水也不是很合理的情况下。”最终,她决定接受那份来自非洲的offer,“几乎是在没有选择之下的选择”。
曾可依认为自己这一代是焦虑的一代。跟国内同学交流的时候,能很明显的感觉到大家的心理。当她从媒体上听到“寒气传递给每一个人”的时候,曾可依特别担心自己找不到工作,因此她认为赚钱是最重要的。
喀麦隆没有奶茶和外卖
不过,并没有一种生活是100%完美的。

图源曾可依。
在非洲,医疗问题和安全问题都很棘手。陈龙2018年毕业,在非洲一家中资企业做互联网运营工作。他身边许多同事都经历过感染疟疾,体温像打摆子一样,一会儿36°,一会儿39°,人烧得迷迷糊糊。有一次,他的脚上长了个鸡眼,去了当地最好的一家医院,俄罗斯人开的,医生能提供的方案也只是开个药膏涂一下,于是他就一直忍着疼痛走路。这次回到非洲之前,他特意买了个手机链,平时出门都会将手机链死死绕在自己手上,这样就算抢劫也很难抢走。
曾可依时常怀疑,自己真的很需要这份工作吗?她在非洲没有任何的生活,在喀麦隆就有种寸草不生的感觉。有些习惯还是很难断开的,比如想喝奶茶和点外卖,但这些在非洲都做不到。她前段时间还把小红书卸载了,看着那上面的帖子,感觉这跟自己的生活毫无关系。来了非洲之后她也常常感觉跟国内的环境脱轨了,同龄人、朋友、家人都在中国,好像自己独自进入了另外一个人生轨迹。
第一次踏上非洲,张兰兰就被迫待了十一个月。很长一段时间里,她面临的只有天价机票和航线熔断。刚去不久的时候,她还经历了一段抑郁的日子。那阵子,她不怎么爱吃饭,端来的饭吃两口就不想再碰了,紧接着,她开始失眠,有时候也感觉胸闷气短。

图源曾可依。
她去看了心理医生,一见到医生,她就开始哗哗流眼泪,医生问她,“你是不是不喜欢这个国家,我可以给你开个病例条,这也你就可以回到自己的国家了。”
事实上,她也并不想回国。每种生活各有痛苦之处。留在非洲生活的好处是远离了老家亲戚的说教。她每一次回到老家山东,都要经历催婚,在他的家乡,考公和考编文化盛行,像她这样的,媒人连介绍对象都不愿意,“你总得先回国,找个稳定工作,我才好给你介绍人”。她快30岁了,但内心里其实根本不为婚育这件事焦虑:“但是其实我会觉得上大学之前的时间不是属于我自己的,都是在父母和老师的眼睛下活着,真正属于你自己的时间是毕业以后能挣着钱了,那种时间才是属于自己自由的时间,这样的日子也没过几年呢,让我这么快就结婚生小孩,我真的很难做到”。
她后来回头去看,那阵子抑郁也许是因为自己太久没有从工作的环境里抽离出来了。企业考虑到员工的人生安全,通常会限制员工的出行自由,出入园区需要请假报备。张兰兰所在的国企管理尤其严格。她所在的办公室并不是一个完整的园区,而是一栋大楼,生活起居都在这栋楼里,也就是说,大多数时候,她都不能离开那栋大楼。
在非洲那些日子,孤寂、痛苦、无聊都是常态,当初去到非洲的时候,包括张兰兰在内的许多人都想过一种能深度体验当地风土人情的生活。但事实上,这种美好的幻想并没有成真,大多数时候,中国同事们聚集在一起,出入有司机,活动地点也仅限几个商场和餐厅,在当地街道上自由行走自由交流的时刻少之又少。
不过非洲也有非洲的好。比如当地人热情,工作也不卷——之前她在国内的电商企业,前半年因为是新人,一直在学习,每天加班到晚上八九点,那时候她加班业绩好,收入也好,付出和收获成正比,也还能接受。但是越往后,节奏就越来越不能自己掌控了,一直在加班,公司不断派新的活,没有一点喘息的空间。特别累的时候,她的肩颈特别疼,晚上睡不了觉,早上又会被疼醒——比起那份国内那份既螺丝钉又肩颈炎的工作,张兰兰在非洲的社畜生涯轻松得算是天堂。
出国之后,她陆陆续续听说国内几个同学被裁员的消息。她庆幸自己抓住时机出来了。
休息的时候,张兰兰常常去一片海滩——“要是交给我们中国人来开发,这里早就成旅游胜地了”。有时她和同事在海边走着,看见当地人牵着两匹马,一番交流后,对方同意让她骑着马拍照。她确信,这就是记忆里最快乐的时刻了。
度过了最初的恐惧期,陈龙开始探索外面的世界。他发现非洲也有很多KTV,中餐厅,还找到了踢球和炸金花的中国人。后来他买了一辆车,经常从一个城市开往另一个城市,路上碰到刁难的警察,“就给一点钱解决,心态好了这都不是什么事”。
虽然身为外国人,陈龙感觉自己在这里“很特别”。况且工作不卷,住在公司配备的别墅里,有保姆有泳池。
“后来就慢慢习惯这种生活了,回不去了。”他说。
文中受访者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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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叫王海,1994年生人,家境一般,自幼贪玩,高中就辍学了,随后去打工,做过电焊工、卖菜工、跑腿员等。
2016年我去了横店,误打误撞进到剧组成了一名群众演员,慢慢地又干起了场务、录音助理和摄影师助理。2018年到2019年,我跟着摄制团队去了赞比亚、澳大利亚、加拿大、冰岛、日本、英国和挪威等国家,见证了世界之大,但无奈英语不好,文化水平也不高,没办法深刻地领略每一个国家的风土人情。
在丽江拍摄期间。
种种内因外因的推动下,我决定辞去工作,全职读语言课程,为留学做冲刺准备。最终在2022年7月获得学签,同年8月份飞往多伦多上学,目前已经念完了第一年,并拿到了第二年的学签。
从第一次走出老家的小县城,到现在站在异国他乡,回望这七年,自己不仅仅收获了大量知识、新的语言、几本证书,更多的还是我以前从未敢想象的人生经历。
这大概是我9岁的时候出去旅游照的。
我出生在河北衡水的农村,上面有一个哥哥一个姐姐。我从小就跟在父母身边,很贪玩,也不爱学习。到了高中,课越来越难,我完全听不进去,就更不爱学了,平时喜欢打游戏。当时,我身边辍学的人很多,同龄人一个接一个地出去打工。
我那会儿读的学校是封闭式的,一个月回一次家,只能在家待一天半就得返校了,而且食堂的饭菜很难吃,那些在外打工的朋友就会给我送点吃的,我感觉很幸福。再听他们侃侃大山,觉得一切都很新鲜,外面的世界对我充满了吸引力。在我眼里,有没有学历、学历高低并不影响他们各自的人生。
于是高三刚开学没多久,我说我不想念书了,想去打工。我爸这人,大部分时候沉默寡言,偶尔喝完酒了会和我说,学习挺重要的。但那次他没说啥,就说你考虑好了就行。言下之意是,反正道理你都懂,说了你也不听,那就去社会上好好磨练吧。
辍学后,我在家玩了几个月,先去一个小工厂打工,一天45块钱,每天干八九个小时。干了一段时间,我觉得没意思就不干了。后来,我就经常跑菜场,当卖菜工也当跑腿员。
2014年,一个做电焊工的朋友收入还不错,我就让他带着我入行。这份工作吧,其他都挺好,收入可观,一个月我能赚五六千块,就是有些危险,烧伤烫伤像家常便饭。有一回,我正钻孔呢,一不留神把手套卷没了,左手大拇指骨折了,小拇指的指甲盖都飞了。
这是我受伤最严重的一次,两个手指头骨折,都住院了。
干了快两年电焊工,一转眼到了2016年年初,我有个微信好友在横店的剧组做场工,闲聊时就听他讲剧组的那些趣事,他的朋友圈动态也很吸引我,经常这里拍戏那里取景的。我心想,一边挣钱一边还能旅游,这工作好啊。他建议我可以去横店看看,有工作机会还能帮我介绍一下。因为这句话,我再次心动了,想要走出去看看。
家里大小事是我爸做主,要想做什么必须要经过他的同意。我找了一个机会和我爸大谈理想,说我想出去,想挣钱。我爸不同意,一口回绝。原因很简单,我当时已经22岁了,在我老家,很多人都是在20岁到25岁之内结婚生娃的。身边的亲戚朋友也开始劝我,“你都这么大了,还乱跑什么,你看人家XX,孩子都有了,生活也稳定了。你说你漂泊几年有什么用?到时候岁数大了,好姑娘都被娶走了,你要趁早呀,早些了却父母的一桩心事。”
小地方,人言可畏,他们说的这些现实让我不断陷入沉思,也不止一次地问自己:“我就要准备进入婚姻了吗?我还没有去过其他省市,我还没有见过火车,还没有搭过地铁,还没有坐过飞机。世界这么大,我还哪都没去过。一旦步入婚姻,很多事情可就身不由己了。趁着现在还年轻,我要不要到外面去看看?”
自从这个想法冒了出来,就再也收不住了,躁动的心像只困兽,来回踱步。终于,在2016年4月份,我还是决定要到外面去看看,哪怕是撞得头破血流,起码我看了,不后悔。于是,我鼓起勇气和我爸立了一个“君子协议”,以后再也不管家里要钱,人生全部的责任自己担。
当时家里的规矩是,每年要攒一些钱,年底交给父母,那是为买房准备的。我刚把攒的两三万给我爸妈,身上就没钱,只能向朋友求助,东拼西凑借了2000块,第二天就买了从河北衡水到浙江义乌的火车票,打算去横店找我朋友。
人生的第一张火车票。
我记得非常清楚,2016年4月12日凌晨两点多发车,那是我头一次坐火车,找不到火车站台,拉着个行李箱像个无头苍蝇乱转,差点误车。23小时的硬座,火车轰隆轰隆一路南下,我坐得屁股发麻,可内心十分激动兴奋,就像游戏里打boss刷副本,你也不知道会刷出什么厉害的装备。
到横店后,我在之前那个微信好友所在的酒店凑合了一晚。第二天就在贴吧潜水,看各种群演的招聘信息。比较幸运的是,认识了一个之前就在横店做过群演的朋友,这次他是第二次去了,我俩一拍即合,和他碰面后一起合租了一个酒店式公寓,带独立卫生间,600块一个月,一人分摊300块。第二天,他带着我去办演员证、电话卡、银行卡啥的。
我的演员通行证,揣着它显得又激动又期待。
成为一名群演,几乎没有门槛。在横店找活只要有人带,成功率就会高很多。我找活还算顺利,普通群演一小时10块,不要求演技,管三顿饭,一天能拿150块。早起多加10块,躺尸多加10块,淋雨多加10块,至于是淋小雨、淋大雨、夏天淋雨、冬天淋雨,脸上是涂一点灰,还是把那种黏稠的血色糖浆抹得到处都是,价格肯定不一样,看群头怎么和剧组谈了。
我的第一个角色是个剑客,衣服一换还挺像回事。
我偶尔也会演八路军。
一般来说,我们早上三点集合,排队领衣服道具,排队化妆。有时是古装戏,靴子拿到手就是潮乎乎的,还得穿着厚重的盔甲拿着长枪,在雨里跑,为了效果必须踩到泥水里。一拍就一整天,到晚上七八点收工,再排队还衣服道具。夏天拍冬天的戏,就穿厚棉袄,那衣服脏兮兮还有股味儿,好几次我差点要中暑。
见过这样的鞋子吗?大多数时候这鞋就没干过。
相较以往,如今算是横店群演最好的时代。几年前还流行“打白条”,拿着群头签名的条子,等着结算日才能领钱。现在,横店有演员公会,片酬由公会统一打到个人账户,每月12号打钱,从不拖欠。工资发的不对还可以申诉,我申诉过一次,立马就给补上了。
群众演员这职业对我来说挺好玩的,但时间久了就没了盼头,随着新鲜感消退,那些粗粝的、煎熬的感受就出现了。
横店像个赤裸裸的江湖,鱼龙混杂,冯小刚就曾说过,剧组里除了主创,剩下的都是农民工。导演、摄影师、助理,一级压一级,这种阶级感像是一种魔法,带来谄媚与臣服。想入行的就巴结助理,助理巴结摄影师,摄影师再巴结导演,总之认识人比有技术更重要。我一个农村来的,不相信自己可以演戏,也当不了下一个王宝强,我还是想学点技术,这样好歹能让自己靠手艺吃饱饭。于是,我想到了转行。
我还演过一次花花公子,没台词,戏服严严实实把人包裹起来,汗全沤着。
我看到剧组的工作人员每天在片场跑来跑去,对着群演吆五喝六的,感觉很神气,就想进剧组,但我啥都不会,人家也不收我呀。不过我可以学嘛,先当个小场务,干点基本的工作,我有头有脑的,学得快。有了这个想法以后,在跑群演的时候,我就开始跟剧组的工作人员攀谈,问人家还收不收人,能不能加个好友,我也想从事这个行业,能不能帮忙引荐一下,虽然我不会,但我可以学,我能吃苦。
在我厚着脸皮孜孜不倦的努力之下,终于有位老哥同意帮我,把我拉进了他们的业内沟通群。他告诉我,小伙子,我能帮你的就到这里了,剩下的靠你自己了。
场务是剧组里面最低一层,差不多日薪是200块,但只有预算低的剧组会找新手做场务。我没事就在群里天天发消息,问他们要不要人。因为没啥钱太心急,期间我还差点被骗去传销窝点。
在群里泡了一段日子后,我总算碰着一个在北京的场务头,还是我老乡,他愿意收我,给我150块钱一天。碍于之前那段差点被骗去传销窝点的经历,我特意找老家的人帮我打听这个场务头,别人说这人挺好的,父母为人也不错。我这才放心,把还剩半个月租期的房子转租了出去,又买了张火车票,坐20多小时的硬座,去往北京。
横店之旅结束,北漂开始了。
在剧组,我负责铺轨道、搭升降、装摇臂、打扫卫生、烧热水啥的,反正就是杂活我都干。我爱钻研爱学,3天就基本掌握了所有工作的要点。
期间,我认识了一个老哥,是录音部门的大助理(举话筒杆收音)。可能看我比较勤快,脑子也活络,有时在片场会跟我闲聊,久而久之,大家便熟络了起来。
在戏杀青的时候,他找到我跟我说:“你想不想学录音?如果你想的话,留个联系方式给我,等我接到下个戏的时候,我带你一起,你来给我做小助理吧。”能学点其他的技术当然好,我毫不犹豫地给他留了微信。第一个戏杀青以后,我没急着回横店,就在北京的沙河租了房子,一个月600块钱,干着其他剧组的零碎活。
我在在片场铺轨道。
没多久,录音老哥给我发信息,说他有个戏要在北京拍15天,让我过去给他做小助理。那时我正好空闲,欣然答应。这样,我便接触到了录音部门,学会了装小蜜蜂、顺线、举录音杆等等。
录音摸熟了之后就是学摄影。我比较爱学,也爱向前辈讨教,时间久了,慢慢得到了很多同行的认可,他们也主动介绍我去其他摄制组工作。
在拍摄一部电影期间,我跟着摄影老哥一边工作一边学习摄影知识。那会儿,摄制组收工以后,大家经常一起喝点啤酒聊聊天。我发现,他们很多人都是美术学院、电影学院的科班出身,知识储备非常丰富。
给摄影师做助理的日子。
我鲜少发言,更爱听他们说,听他们聊很多专业知识,还有他们上学的经历,讨论对某个电影的观后感,以及很多精妙绝伦的拍摄手法、视听语言等等,听得我如痴如醉。
在日复一日的接触当中,我逐渐意识到了“有文化”的重要性。以我所掌握的技术,了解这些所谓的摄影机参数、设备,只够让我做一名好助理,却做不了一个摄影师。要想当一名摄影师,要在这个行业稳住脚跟,还得进行系统性的学习才行。
当时,我还准备报考北京电影学院的进修班,但没办法工资低,在北京只能够勉强生活,根本没有多余的钱去上学。但从那时起,我第一次对知识有了渴望,开始慢慢攒钱,为以后能去上学做准备。
工作期间的我。
2017年,我一个朋友介绍我去NBA纪录片的团队给美国人做摄影助理,问我会不会英语,我说不会,也就会个yes和no,几句简单的打招呼啥的。可能我运气比较好,虽然不会英语,这活还是让我接了。
活轻松工资也高,一天拿800块钱只工作3小时,吃的也好住得也好。我不禁想,咋越轻松的工作反而挣得越多呢?后来朋友鼓励我说,学英语吧,双语摄影师在这行真的很吃香。那是我第一次有了想要学好英语的念头。
勇士队和森林狼队的比赛现场。
2018年到2019年,我去了纪录片《奇遇人生》第一季和第二季的拍摄,跟着团队第一次踏出了国,去了赞比亚、冰岛、澳大利亚、加拿大、美国等七个国家。这期间,我遇到了很多美食美景,也看见了很多生活方式,不断刷新着我对世界的认知。
我在冰岛拍照留念。
我在挪威拍照留念。
比如在赞比亚,我完全不知道这世间上竟然还有这么穷的国家。我们去的那地方,只有一条国道,很多人都是一大家子挤在路边的茅草屋,屋里又脏又乱,只有一个灯泡供照明。
我在赞比亚拍到的星空。
比如在挪威拍摄期间,我和团队一起经历了北冰洋的惊涛骇浪和漫长的极昼,共同克服了在岸边跋山涉水的劳累与苦难,脸部皮肤在海风与紫外线的合作之下成了一张树皮,衣裤在烘干之后一次又一次被雨水打湿。但这些经历,都是宝贵且独一无二的,我发现自己的价值观,自己对世界的理解,都发生了巨大的改变。
我和团队同事们在斯瓦尔巴群岛。
2019年,北极的拍摄终于杀青了。
英语,成了我最大的短板。我没法和人沟通自然也没法表达,除了设备啥也不懂,连买东西、吃饭都得找人帮忙翻译。我想得比较远,总想着如果我会英语,以后我也能自己拍片子,拍风土人情啥的。
团队里,实习生基本都是211、985大学毕业的,他们还特别客气,总叫我老师。可我心里清楚,我能干这活,有一定的运气成分在,因为双语摄影助理不好找,才找到的我。我这点技术,这帮孩子早晚都会学会,可他们所拥有的知识,我却没有。以后的天下必然是这群孩子们的,我危机感重重,怕饭碗端不住。
其实在《奇遇人生》第一季拍完后,2019年3月,我就报名了成人大专(广播电视大学),当时是感觉多一个大专文凭,总归不会有坏处。接着《奇遇人生》第二季开拍,又来一批新的实习生,像一颗颗冉冉升起的星星,我的感触就更深了。
落日下我工作的剪影。
从那时起,出国留学的想法就埋在了我的心中,因为这样能学习英语,而且在国外的环境中还可以更好的锻炼口语,又能选个专业拓展影视拍摄的专业知识。不过,想法归想法,我还是有不少顾虑的,岁数不小了,英语又几乎是零基础,还有留学要花不少钱……
与此同时,我工作这些年遇到的人给了我无穷的勇气和动力。有从61岁开始骑自行车走完全国33个省和世界四大洲25国的徐玉坤老先生,有卖掉北京的房子车子花了1588天横跨六大洲走遍13个国家的陈翰宾,还有征服七大洲最高峰和南北极的登山女王陈琼……他们的经历像一盏明灯,一次次拨开我眼前的迷雾,照亮前方。
徐玉坤老先生不会英语,也没有足够的钱,仍在花甲之年骑行看世界,顽强的毅力和一腔热血让我深深为之敬佩。
我几乎就是抱着破釜沉舟的心,在2020年初辞掉了手头上的所有工作,决定要去留学,并发了一条朋友圈:相信前方的风景会更好。
之后,我便开始没日没夜地搜索信息和别人的留学经历。一开始打算去澳洲,有一种是打工度假签,每年5000个名额,只要30岁之内大专文化以上就可以。但我感觉英语很系统化,不是去生活两年就能学会的,去澳洲可能事倍功半。还考虑去美国或者加拿大打黑工,但这种情况你去了那只能跟华人混在一起,也说不了英语,而且各方面都不受法律保护,太危险了。
后来得知,加拿大有一种学制是一年的研究生文凭,要求大专以上学历,雅思6.5或者读语言班。我不知道此事是否可靠,于是便联系了之前在加拿大拍摄时结识的朋友,让她帮我询问关于留学的事宜,朋友很热心,介绍了一个专门做留学中介的好友和我对接法。
起初,这位中介朋友听了我的情况,年纪偏大、英语零基础、父母工作不稳定、也没有什么房产,直接跟我说:“其实我不推荐你来,因为你这个难度有些太大了,可能性不是没有,但是太低了。如果你学到一半放弃了,那你的损失就太大了,时间和钱都浪费了。”
不过当她得知我有美国B1/B2签证,加拿大B1签证,都在有效期,而且还有多次出国经历后,她告诉我,如果申请学习签证,应该会比较容易获批。在对方的帮助下,我申请了加拿大的一所公立大学,国内还有个苏州分校可以先读语言班。2020年10月26,我正式开始在苏州上课,学费是一个学期2000加币,也就是大约1万人民币。
我和苏州的学校合影,学英语的日子就算开始了。
语言班分2、3、4、5级,读完5级就是语言及格了,可以获得语言合格证书,然后可以用此成绩申请本学校的专业。我的英语基础太差了,虽然是高中才辍学,但这么些年老师教的早忘光了,刚入学做等级测试,我题目都看不懂,只能就从最低等级,从主谓宾,动词名词时态啥的开始从头学。
我习惯了自由,就自己在学校对面的小区租了一间屋子,跟人共用洗手间和厨房,客厅,以及阳台。为了省钱,我都是自己做饭,为了方便通勤,买了一辆电瓶车。
接下来我便没日没夜地学了起来。一天4小时课,晚上睡觉前我还要自学两三个小时,没课的时候就去自习室或图书馆,即便是这样,一考试还是不行。身边的同学都是高中刚毕业,我感觉自己怎么都跟不上。
为了逼自己一把,我电视也不看了,整天骑着电瓶车去泡图书馆。
我单词记不住,就用便利贴贴满桌子,把单词做成手机壁纸,连做梦都梦到背单词,夜里突然醒了也会下意识地打开手机看,记单词。
语言班几乎是全英文授课,我还养成了自言自语的习惯,就是用英语自己和自己对话,或者模拟一个对话场景,一人分饰两角。每次我都超纲完成老师的作业,比如他布置一个3-5分钟的演讲,我就准备5-8分钟的,先自己在屋里练习几遍,练习累了就拿着稿子去公园读,去马路上边走边读。
那段日子,我学习压力大,一考试就紧张,整夜睡不着觉,怕被人笑话,怕失败,内耗很严重。最严重时,后脑勺得了毛囊炎,又疼又痒,去看医生,医生也让我少熬夜注意休息,从此我辣椒也戒了,到现在也不吃。也想过和朋友倾诉,但总觉得大家都有自己的事,倾诉解决不了什么问题,最后决定每天早上和晚上各跑5公里,通过运动流汗来解压,效果挺好的。
功夫不负有心人。2022年 6月,我的语言课程毕业了,7月,我如愿获得了加拿大的学签。
虽然家里人也知道我打算出国留学,但我是一切都搞定了才打电话和他们说的。我爸非常高兴,也很支持我,可能他也没想到我靠自己,一年一年能走到现在吧?
2022年8月12日,我坐上了飞往多伦多的飞机,迈向了一个未知的、新奇的未来。
加拿大学签到手,数不清的熬夜记单词学英语的日子,此刻都值得了。
2022年8月12日在萧山机场,准备奔赴多伦多,开启新的奇遇。
和以前跟着剧组出国工作不同,初到多伦多生活,一开始还挺不适应的。我的大学专业是电影电视,可能比较冷门,班里只有我一个华人,合租的室友也只有房东阿姨是华人,我在这边几乎就是没朋友,也没什么社交,心里塞满了巨大的孤独感。
我在多伦多上的学校。
由于资金不够宽裕,我给自己定的生活费是每天15加币,每天自己做饭是够了,基本上做一顿吃两顿,去学校也会带饭。这里的披萨是6加币一个,烤一个能吃两顿,喝咖啡的话就买咖啡胶囊自己冲着喝,30加币能喝一个月。
加拿大冬天很冷,没法出门跑步了,我就在家跳绳,每天跳2000个放松心情。日子的确有点苦,住在小房子里,吃穿用度都很拮据,但我经历了在苏州苦读的两年,现在已经能很坦然地应对留学生活的一切。
课堂的日常,学习和快乐并存。
我每天学习,在学校时就积极参加校园活动,听到许多不同国家、不同背景的故事。渐渐的,我的生活里也开始加入了新的感受,好玩、新奇、大胆、鲜艳,还有自由成长的我自己。原来,在留学过程中很多的收获是在想象之外的。
我的校园生活丰富多彩。
我积极参加各种课业活动,之前举杆儿的手艺不是白练的。
在加拿大,顺利毕业后可以学签转工签,一年学制可以申请一年工签,两年学制可申请三年工签。我由于经费有限,最初的计划是读一年,然后工作一年后回国。
但经过一番深思熟虑后我决定,再续读一年。因为我发现,从决定留学,到读语言班,再到今天,一路走来实属不易,我所收获的不仅仅是一纸文凭,还有很多人生阅历,以及精神层面的提升,而且三年的工签意味着我可以有更多的选择,我的人生又有了更多的可能。
于是,今年2月初提交了新的专业申请,2月17号拿到了offer,又提交了续学签申请,4月21日两个学期的学业结束、拿到毕业证后,我拿着我的新学签,搬到了新的校区附近。

2023年4月21日,第二学期结束了。
但新的困难又出现了,就是我前前后后三年里已经花了约30万人民币,存款基本花完了,下一个专业的学费以及接下来的生活,都是问题。不过庆幸的是,我可以利用5-9月这四个月的暑假来打工赚钱。这时候,电焊这门手艺帮上了忙,我找了一家公司,在那里干兼职,根据公司派的单上门给人做电焊去。
我自己用废旧毛巾啥的DIY了一个电焊面罩。
电焊这门手艺已经深深融入了我的生活。
关于未来的话,我其实并没有想的太多太远,因为我总觉得计划赶不上变化,目前的计划是多打工攒下学费和生活费。
以前,我总觉得念书没什么用,面对外面花花绿绿的世界,抻着脖子踮着脚往外看,心急火燎地想走出去一探究竟,但等到真的见识到了世界之大,才意识到知识可以让你看到这个世界更多的美好。
感觉这七年间,自己成长了很多很多。
都说人生是旷野而非轨道,社会时钟在我身上的边界是模糊的,我完全不在意这些,只在乎我通过学英语学知识,最后到底能成为一个怎样的人,我的人生还有哪些可能性。
但同时我也相信,一个人最有价值的东西,不是证书和技能,是过去一切经历的总和,是那个越来越丰富饱满的自己。总之,愿未来可期吧。
*本文由王海口述整理而成,文中照片除特殊注明外均由王海本人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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