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我去女友家拜年,听未来老丈人说,隔壁邻居李三家遇上了糟心事。他儿子原定春节订婚,五一结婚,谁知女方临时变卦,事先讲好的礼金、婚房、婚车全线加码,“夯不啷当多出小100万”。李三气不过,骂女方父母卖闺女,两家因此结怨,婚事眼瞅着要黄。
老丈人猜测:“怕不是李三被人揭了老底?”
丈母娘不忿:“哼,他还有脸说人家卖闺女?”
爷爷也不禁感叹这是现世报:“报到孩子头上来了。”
我顿时起了好奇心,于是他们就讲起了李三家的往事。
1
爷爷说,李三并不是本地人。
50年代末,李三的爸妈领着俩闺女从东台盐碱地逃荒来到如皋。那会儿正赶上如海运河开挖,他们就加入了挑堤大军。历时三年,河道挖通,河滩上七零八落地添了几块水田,坡地上也搭了几间茅屋,李家人好赖在这里落了脚。后来,李三和他的两个妹妹相继出生在运河之畔。
李家夫妇算两个全劳力,但全家有七张嘴吃饭,分的口粮总不够吃。为了填饱肚子,运河边的人家常常下网捕鱼。如海运河南接长江,行大船,沙土底,涌暗流,自挖通起,每年都会吞掉几条性命,李三他爸就在网鱼时把命撂在了运河里,尸首捞起来,埋在河滩上。
那年李三约摸六七岁,俩妹妹更小,俩姐姐虽已近成年,却也只是半劳力,孤儿寡母的生活举步维艰。不过李三他爸在世时,把李三的俩姐姐都许了亲,只是还没过门。姐俩模样出挑,一个说给了镇上烧窑的,一个说给了庄上的瓦匠,都是手艺人家,不缺吃喝。李三他爸意外身故后,两家亲家还仗义地出砖出力,在运河西岸的空场地上帮李家的孤儿寡母盖了两间瓦房。
即便有亲家帮衬,李三他妈还是养不活那么多孩子,于是就把两个小女儿过继给了东台老家的亲戚。谁知两年后,最小的女儿被退了回来——亲戚说,这娃不开口说话,是个哑巴。
李三他妈也不喜欢这个哑巴闺女,又多番托人想把她给送出去,但没人要,只好留在身边胡乱养。她也不给这个闺女取个正经名字,就叫她“哑妹”。
三年孝满,李三的两个姐姐先后出了嫁。李三妈引着独子李三和哑妹,捧着亡夫的灵牌,从河边的茅屋搬进了新瓦房。李家的新瓦房跟我老丈人家的祖屋相邻,我老丈人跟李三年纪一般大,他俩曾一块儿在村小学读书。哑妹不读书——那个年代,没有哪个学校教哑巴——可她总爱跟着她哥往学校跑。小孩儿不懂事,同学闹起别扭了,就说李三“没老子”,还嘲笑他有个哑巴妹妹。李三自个儿也不喜欢这个妹妹,常在人前吼骂她,叫她滚回家去。
尽管两家为近邻,我老丈人小时候却很少去找李三玩——他妈凶巴巴的,总把李三本就不多的玩伴拒之门外,说不要打扰她儿子干活。久而久之,李三就愈发地不合群了。
李三他妈每天忙着挣工分,没空料理家务,李三放学后还得领着哑妹烧火做饭、割草喂猪。农忙季节,他得整月地请假,终日陪着母亲和妹妹在河滩上劳作。暑假也不得消闲,三伏天,他和哑妹蹲在河畔挖蚂蟥,卖给中药店换钱,为他凑出下学期的学费。
李三念书是三天打渔两天晒网,混完了小学,没考上初中,他就回家专心参加农业生产了。等长到十六七岁,他妈想让他学门手艺傍身,于是他就跟着二姐夫学做瓦匠。李三个高大,因为打小干惯了农活,有股子吃苦的精神,哪怕搬砖都要比旁人多垒上几块。再加上二姐夫亲自教授,没两年工夫,他就能砌得一手好墙了。
2
80年代中期,苏南迎来了第一轮基建浪潮,李三的二姐夫趁机拉起了一个施工队,二十出头的李三也跟着他去到苏南挣钱了。
城里的建筑工地上,脚手架层层叠叠,村里盖瓦房可没这种架势。一次砌外墙时,李三不小心从脚手架上摔了下来,人没死,但肋骨断了几根,股骨骨折,钢筋刺穿了大腿,伤了运动神经。
问题出在安全措施缺失上,可施工队是他二姐夫拉的,自家人,又没攒下什么钱,李三妈一拳打在棉花上,没个出气的地方。李三在城里医院躺了两三个月,后被接回老家,在母亲和哑妹的悉心照料下,又卧床休养了大半年。
康复后,李三走路变得一瘸一拐的,再也不能利索地爬高爬低了。他摔残了,瓦匠干不成,农活儿也难以胜任,只能整天拖着条瘸腿在田间地头转悠。这个曾以劳动见长的年轻人一度成了村里的头号“游神”。村人惋惜,他妈也发愁。
也许是出于愧疚,二姐夫给李三谋了条新出路——学木匠手艺——打家具不用爬高爬低,比起砌墙,收入只多不少。
颓丧的李三随之振奋起来。
俗话说,木匠“三年学徒,五年半足,七年出师”,李三的腿脚不利索,天晓得他多久才能出师。李三拜师时已经二十三四岁了,那时候,这个年纪的农村男青年大多都讨了媳妇,有的娃娃都生了不止一个了,而瘸腿的李三就像颗“屎蛋蛋”,没人愿意把闺女嫁给他。
倒是哑妹,那时俨然成了媒人们眼中的“香饽饽”——早年间,李三他妈横竖看这个哑巴闺女不顺眼,谁知女大十八变,她竟然出落得比两个姐姐更漂亮。哑妹和李三一样,也是个大个子,农村俗话说“大个儿媳妇门前站,不会干活儿也好看”,更何况这个姑娘因为不会说话,干起农活儿来心无旁骛,分外麻利,还很爱干净。
在那个年代,好劳力是农村家庭最大的财富,哑妹就是庄稼人眼中的“好下苦人”。至于她的“哑病”,村里人普遍认为这不是问题,“多半不是从胎里带的,弟兄姊妹五个,凭什么单冒出她一个哑巴来?”
于是,左手一个“屎蛋蛋”右手一只“香饽饽”的李三他妈常常是喜一阵愁一阵。不知是谁给她支了招,还是她自个儿开了窍,一天,她突然对那些上门给哑妹说亲的媒人放话:“要娶哑妹,我就一个条件——换亲。”
“换亲”,即两家各有适婚年龄的儿女,就干脆把女儿嫁过去换回儿媳妇。那时候,因贫困导致“换亲”的现象在农村并不鲜见,世俗也能理解。这种无奈之举,成了不少贫困家庭实现传宗接代的上佳途径。
很快,邻村的一户人家就给了回应,愿意跟李家换亲。这家的儿子和闺女都是全乎人,只是家里穷得连看都不能看了,不然也不愿意让女儿嫁个瘸子、让儿子娶个哑巴。李三妈迅速答应了这两门亲事,她说自己上了岁数,儿女的终身大事不解决,万一哪天自己腿一蹬,没脸去见李三爸。
3
1990年春节,哑妹要出嫁了,李三也终于能娶亲了。好日子定在同一天,按照约定,两家互免了彩礼和嫁妆,穷家薄业,一切从简,两对新人甚至都没跑民政局花几块钱扯结婚证。
婚后不久,哑妹就怀孕了,当年就生了个“带把儿的”。可李三媳妇的肚皮却迟迟没动静,李三他妈给她寻了不少偏方,熬了不少汤药,可还是不见怀。于是村里就有人说怪话了:“不生娃,不见得是女的问题哟!”“这小子摔成那样,指不定把功能摔没了。”
这些风言风语传到李三他妈的耳朵里,气得她破口大骂。可骂归骂,她转脸就把李三和儿媳妇送去医院检查——结果显示,问题出在女方身上。
1992年正月,哑妹领着儿子回娘家探亲,娘儿俩就被扣下了——李三他妈要“悔亲”。事情挑明后,哑妹的婆家上门要人,可老太太心硬得很——李三的态度同样坚决,他说自己是瘸,但不能要个“不下蛋的母鸡”。
有人说李三他妈做事太绝情,就连李三的大姐二姐也闻讯跑回娘家劝母亲。老太太拿出儿媳的检查报告,哭诉自己的无奈——悔婚是不地道,但李家绝后事更大,她别无选择。后来她又跑到河滩上,趴在李三爸的坟前哭,吓得两个闺女再也不敢吱声了。
亲家是老实人,最终只能接受现实,不过提出要带走孙子。李三他妈同意了,她执着地要给老李家续香火,自然没理由留下别人家的后。
哑妹哭得呼天抢地,也没能阻止这一切。她性格内向,连自己的主都做不了,更不敢违抗母亲和哥哥。后来她偷跑去邻村看儿子,曾经的婆家人也因为憎恨她的母亲而不接纳她。
“悔亲”的同时,李三他妈又开始着手给儿子说新媳妇,给闺女寻下家——策略依旧是“换亲”。她有意无意地向媒人强调,哑妹的哑病不遗传,她的儿子刚满周岁就能开口说话了。
可这次换亲却无人问津。困难是显而易见的,李家兄妹都是二婚,不论什么原因,这在农村绝不是什么光彩的事。瘸腿李三的木匠手艺还只是半吊子,没攒下什么钱,哑妹生过孩子,即便没带“拖油瓶”,也不是黄花大闺女了。
李三他妈心焦,请村里的“半仙”给兄妹俩掐姻缘,这才找到了“症结”所在——李三他爸埋在运河滩上,地势低,每逢汛期,坟包就会被淹。半仙说:“死鬼是淹坏的,怕水,死后还是没完没了地遭淹。李家近年没完没了的坏运气,就是死鬼在作怪嘞!”他挑了个吉日,叫李三他妈张罗了一桌饭,放鞭烧纸,给李三他爸迁坟。
在“半仙”的指引下,李三他爸的坟迁到了河边的坡地上。坟刚迁完,换亲的事就有了眉目——邻镇有户人家有意跟李家换亲,这家的儿子也是二婚,不过,人家的闺女还是头婚嘞。
1993年春节的一天,李三再娶,哑妹二嫁。这年,哑妹又生了一个儿子,新婆家给孩子办了好几桌满月酒。同年,李三的新媳妇生了个女儿,满月这一天,李家却静悄悄的,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在李三他妈的强烈要求下,新儿媳妇又马不停蹄地怀二胎。次年,老太太终于盼来了宝贝孙子,喜得她到处发红蛋。不过,计生办的罚款随之而来,也许是考虑到李三是个瘸子,只罚了他们家三千块。
李三他妈说:“值!老李家续了后,这比什么都重要。”
4
三五年下来,学木匠的李三终于出师了。平日里,他拖着条瘸腿在院子里斧锯刨凿,像陀螺一样地忙活,他妈和儿媳妇一边带娃,一边种地,抽空还得给他打下手,忙得不可开交。短短几年,李家的日子就翻了起来,院子里堆满了各式木材,又陆续添了几台机器,加工木材的电锯声传出了老远。
李三的日子顺风顺水,哑妹那头却出了事。
哑妹二婚的男人是个瓦匠,照理说日子应该过得很不错,可等哑妹嫁过去,才晓得他是个酒鬼,还是个欠了一屁股赌债的赌鬼。这男人的前妻就是受不住他没完没了的酗酒、家暴和赌博,丢下女儿,跑回了娘家。公婆也管不住他,婆婆不止一次上吊寻死,想“感化”这个逆子,可一点用都没有。
男人和哑妹说亲时,这茬“烂事”旁人都没敢提,农村人相信“宁拆一座庙,不毁一桩婚”,更何况两家是“换亲”,事关两段姻缘。
一天,男人在工地上做活,醉酒后绊了一跤,肚皮戳到一块砖头角,脾脏要摘除。婆家凑不够医疗费,哑妹只好吊着泪回娘家求援。向来节省的李三实在看不上这个酒鬼妹夫,李三他妈也嫌这个女婿不争气,说当初一分钱彩礼没要他的,还搞这些名堂,至于李三的媳妇,只顾着哭鼻流水——娘家有愧在先,她只好保持沉默。
或许是碍于舆论,或许是顾及媳妇的兄妹感情,李三还是答应给一笔钱。只是这钱没给哑妹,而是让他媳妇自己送回娘家去——李三他妈又把哑妹给扣下了,她说这个坏怂女婿又喝又赌还打老婆,脾撞没了,往后重活儿指定干不成,再让自家闺女回去服侍那烂瓤瓤的一大家子,日后准会拖累娘家。她正告回娘家送钱的儿媳妇:“是去是留,随你的便。”
或许是出于理亏,或许是拿人手短,这次哑妹的婆家没来要人。但哑妹却蹦跶着要回婆家去——她再也不想和孩子骨肉分离了。可是,她被她妈和她哥坚决摁住了,就连送完钱就回来的李三媳妇也不赞同小姑子再回去——她都明白自己的娘家就是个火坑。
李三媳妇“反投敌营”的行为招来了父母兄长的怨恨,从此两家人不再来往。就这样,哑妹再次被迫“抛夫弃子”,人变得更加孤僻了。两次婚姻的戛然而止,导致哑妹的神智出了问题,除了闷声干农活外,她总会偷偷溜出去,手里提一只塑料袋,里头装一些玩具和零食。她溜不远,不出村子就会被家里人发现,惹得她妈和她哥一顿责骂。
日子一久,嫂子也嫌弃哑妹不让人省心,李三他妈又愁得长吁短叹的。大姐和二姐不忍心,回娘家时就劝母亲,干脆留小妹在娘家过几年安稳日子算了。李三他妈却说,娘家不能养闺女一辈子:“我在世还好,还能帮忙看着点儿,可我年纪大了,说走就走。我得趁自个儿睡进黄土前再给哑妹说个婆家。”
2001年冬天,李三他妈突发咳嗽,连月不息。起初她没当回事儿,以为是换季所致,可经冬越春,咳嗽不缓反重,人也消瘦了下去,这才去了医院。
医生给拍了片子,说老太太肺上长了个瘤子,化验结果显示不是好东西,建议她住院治疗。李三慌了神,拿不定主意,就找来大姐二姐商量对策。没想到老太太却自有主张,说自己是死是活都不拖累子女,她不住院,更不要做什么放疗化疗,那是糟蹋钱。回家后,她求来偏方,熬一些汤药往嘴里灌,日子照旧过。她一面忙庄稼,一面给木匠儿子打下手,还不忘到处托媒,想把哑妹给嫁出去。
2002年初夏,不知是天气变暖的缘故还是偏方起了效,李三他妈竟然可以硬挺起身子了。她拉扯着儿媳和哑妹割完了运河滩上的小麦和油菜,还说等喘上一口气她还能插秧。不过,这是她为儿子收的最后一茬庄稼了。夏收结束不久,她开始大口咳血,病情急转直下。临终前,她只顾念叨哑妹的事,近乎到了魔怔地步。她再三叮嘱儿子和两个闺女:“娘家不养闺女一辈子!”
李三发了誓,表示自己一定会给妹妹寻个婆家。这是母亲唯一的遗愿,大姐二姐也不敢忤逆。
李三他妈死后,也埋在了运河边的坡地上,跟丈夫合葬。
5
彼时哑妹三十出头,依旧漂亮,可媒人们却说她的媒难做——李家喜欢“悔亲”的恶名已经在周边传开了。
李三直呼冤屈,说前两次“悔亲”都是事出有因,而且那都是他妈做的主。他拍胸脯保证,说这次哑妹就是死也要死在男人门上。又说只要男方人好,能搭伙过日子,李家一分钱彩礼都不要。
这一次,媒人在邻县给哑妹找到了婆家。那个男人开了个修车铺,收入不错,但因为接连病死了两任老婆,留下了一双儿女,所以一直没能续弦成功——这号人,命硬。
李三却应了这门亲事,他不迷信,说男人能挣钱养家比什么都重要。那男人也对漂亮能干的哑妹一见倾心——即便知道她是个哑巴,精神还有些不正常。
2002年秋天,李三他妈去世刚过百日,哑妹就要出嫁了。李家把白事红事连着办,村人直呼“长见识”。李家大姐二姐也说这样办不妥,李三却说这是对他妈最好的告慰。
李三对这桩婚事很满意,即便他有言在先不要彩礼,可新妹夫还是给哑妹买了“三金”。他夸这妹夫懂礼数,说自己给哑妹找了个称心男人。
可没过半年,远嫁外县的哑妹被送回娘家。
这次“悔亲”的是男方。男人说,他的孩子怕哑妹——哑妹抢孩子们的零食和玩具,还发出恐怖的呜咽声,还总提着塑料袋离家出走,他为了找哑妹,没少费事。
李三十分恼火,他说自己事先声明过,哑妹这次就是死也要死男方门上,男人前脚把哑妹送回来,他后脚就拖着条瘸腿撵着把人给送了回去。如此反复折腾了好几回,男人终于报了警。
那男人也是跟哑妹搭伙过日子,并没有领结婚证,婚姻关系不受法律保护。在民警的调解下,最终双方各让一步,李三同意男人“悔亲”,男人又备了礼表示歉意,给哑妹置办的“三金”也不收回了,说毕竟夫妻一场。
他这样有礼有节,李三也没什么好说的了。
哑妹回了娘家后,依旧埋头干农活,她把自个儿藏在地里,常常天黑严了也不归家。她抱着锄头坐在坡地上,守着爸妈的坟包发愣,还时常“游病”复发,提着一塑料袋的玩具和零食,漫无目的地走村串庄。哥嫂也不再管她了,娘家地熟,她走不丢。
左邻右舍看她觉得可怜,大姐二姐更心疼小妹。她们劝李三:“她也不吃闲饭,你们做哥嫂的多担待些吧。”李三说自己顾得了一时,顾不了一世:“日后我们两口子不在了,靠谁?靠两旁世人么?还是往你大姐二姐的婆家送?妈说得对,娘家不能养闺女一辈子。”大姐二姐只好噤声作罢,娘家事务,她们没有决策权。
村里人议论,说这回大概没人会要哑妹了,但出乎大家意料,第二年正月里,邻村一个五十多岁的杀猪匠就托媒人上李家说亲。他模样凶悍,已经打了大半辈子的光棍,媒人说他杀了半辈子的猪,手头有些积攒,哑妹嫁给他吃不了苦头,“就等着顿顿吃肉吧”。
李三随即拍板:嫁!
2003年春天,杀猪匠办了几桌酒席,就把哑妹接过去搭伙过日子了。男人杀猪不种地,嫁过去的哑妹无农活可干,“游病”大发,要么十里八村地乱逛,要么就往娘家跑,还总哭哭啼啼的。
那段时间,瘸腿的李三三天两头就得放下手里的木工活儿,不是陪新妹夫找人,就是忙着把哑妹往婆家送。后来他懒得送了,等妹夫自个儿来接。妹夫每次来接哑妹的时候,总会提上几挂猪肉,李三埋怨他:“自己的媳妇自己看,不要光忙着杀猪,我也要打家具过日子的啊!”
不久之后,杀猪匠自个儿开了间肉铺,哑妹就要在铺子里打下手。肉铺生意忙,又在男人眼皮底下干活,她就很少有机会再到处瞎逛了。此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哑妹都不往娘家跑了,大家都觉得她终于过上安稳日子了。
6
2004年冬天的一个午夜,村子附近的国道上发生了一起交通事故,一辆小货车撞上了一名年轻妇女,肇事司机第一时间拨打了120和110,无奈妇女伤势过重,在送往医院的路上就断气了。
天亮后,附近的村民去看现场,除了大摊的血迹,还看到散落一地的零食和玩具,于是立即就想到了被撞死的是哑妹。直到民警上门,李三依然不愿相信妹妹死了,直到看了死者的照片,他才一嗓子嚎开了。
见了面,肇事司机给家属鞠躬致歉,强调车祸的主要责任不在他。一时间,群情激愤,李三拖着瘸腿扑上去就要揍司机,要他赔钱。哑妹的男人也一把逮住司机,说要拿刀剁了他。民警忙着维持秩序,呼吁家属冷静克制,交警部门随后也调出了监控,事故过程清楚明白——午夜时分,哑妹越过绿化带横穿国道,司机避让不及才撞了上去。货车既没超速也没超载,行人主责。
保险公司承担了司机的赔偿款,司机是个实诚人,他表示不论保险赔多少,他都愿意自掏腰包,再额外赔偿家属五千元。毕竟那是一条人命,他不落忍,他也希望家属接受他的致歉和忏悔。
在此基础上,双方达成了和解。
事故定了责,赔偿款也商定好了,就该死者入土为安了。
李三说哑妹是在婆家没的,丧事理应由婆家操办;杀猪匠说,两人是半路夫妻,没领证,更没留个后,祖坟里不好埋,希望将哑妹葬回娘家。这个被捉弄一生的女人,即便到死也落个两头嫌弃。倒是她的主要遗产——第三个男人给她买的“三金”——李三说自己要替妹妹收着,给娘家人留个念想。
后经协商,婆家和娘家分别承办哑妹的丧葬事宜。司机赔的五千元偿给了杀猪匠,用来补贴丧事用度。保险公司的那笔赔偿金有几万元,由于哑妹与杀猪匠没领证,她的两个儿子成了这笔钱的唯二合法的继承人。李三不服气,他觉得自己作为死者亲哥,理应获得这笔赔偿款,嚷嚷着要和两个外甥打官司,结果弄了个自讨没趣,这是题外话。
依照本地风俗,父母下葬前要剪下儿子一撮头发,用红纸包裹,给骨灰盒“封钉”。否则亡人到了阴间看不见路,对后人也不利。于是李三腆着脸,摸到哑妹头婚和二婚的婆家门上,希望两个外甥能到场。这两茬亲家早都不跟李家来往了,可丧葬风俗不敢坏。最终,哑妹的俩儿子都去给母亲磕了头,烧了纸,封了钉,送了母亲最后一程。
哑妹埋在运河边的坡地上,就在她爸妈的坟包旁。
李三事后一直也没搞明白,黑天半夜的,哑妹跑国道上干啥。
有传言说,这个可怜的女人是不堪凌辱,半夜出逃的。邻村人透露,杀猪匠有个哥哥,也是条老光棍,哑妹“一女侍二夫”的事情早就在邻村传得沸沸扬扬的了。李家大姐二姐也早就听说了这档子事,她们曾不止一次“点拨”弟弟,要他出面管管。李三不以为意,他说那些传言纯粹是嚼舌头,坏他老李家的名声。
生前,这个可怜哑妹都无人真正关心,身后,这些是是非非也就无须考证了。她那不堪和凄惨的一生,最终只能沦为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了。
后记
清明假期,我陪女友回如皋祭祖,才知道李家的亲事终究是谈崩了。
李三的儿子跟女友是大学同学,两人大学毕业后,一起留在南京工作。算起来,两人已经谈了六七年恋爱,如今一切全泡了汤,女孩也在家人干涉下离开了南京,回到了苏州老家工作了。
假期,小李回了老家。那天早上,我陪女友去运河边扫墓。我俩远远看见,小李抱膝埋头,坐在坡地上。在他身旁,两座坟包,青烟袅袅。
(文中人物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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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十多岁的姥姥坐在床上,一脸哀愁,无可奈何地说:“你说人活这么久干嘛呢,想抱个重孙子也抱不到,到老了还得看着儿子一家欠一屁股债,连住的地方都没有,唉。”
说完,她就拿起有些掉色泛黄的旧手绢,擦眼角的泪水。我和我妈面面相觑,不知道如何接话。
回家的路上,妈妈跟我说,姥姥这一辈子经历了这么多事,看人也挺准的,以前她就说过,“孙丽梅这人出事就得出大事”,让我们都要谨慎对待,没想到,一语成谶。
姥姥嘴里的“孙丽梅”是我的舅妈。我们一大家子的人,都被她祸害惨了。
1
我们家和舅舅家,关系一直相当融洽,两家人经常一起旅游、聚餐。在姥姥的子女当中,我妈妈和舅舅的“起步条件”是最差的,所以两人各自成家后会相互帮衬、相互取暖。从小,舅妈就是我除了父母以外最信任的长辈。表哥也经常跟我说,家里这么多亲戚,根本就看不出有多亲,“也就咱俩家走动得多,还像个正常亲戚”。
听亲戚说,舅妈原本是我们县高中的一名体育老师,年轻时篮球打得特别好,是全县出名的女篮选手。那时县里经常举办篮球比赛,舅妈在比赛中出尽了风头,后来就被叫去陪领导打球,然后被领导看中,调到了现在的单位,成了公职人员,彻底改变了人生轨迹,还在退休前熬到了正科级待遇。
最近十年,舅妈算是我们这个大家族里最风光、红火的人物。她一改以前朴素的装束,穿着打扮十分考究,平时各类高档品牌服饰傍身,穿金戴银。那些时装首饰配着她高高的个子、瘦长的脸颊、干净细致的短发,让整个人看起来越发自信、干练,走起路来都是大步流星的。舅妈隔三差五就去县城里最高档的美容美发店消费,每年都要去省会打美容针,加上依然十分喜欢运动,所以60年代初生人的她,看着比同龄人至少要年轻十岁。
因为性格非常豪爽、喜欢结交各路朋友,舅妈多年来时常与县城里有头有脸的人物下班后约打乒乓球。我念书时有时跟着舅妈和表哥一起在街上遛弯,每时每刻都有路过的人跟舅妈打招呼,在一声声“丽梅遛弯呢啊”中,我好奇地问:“舅妈,怎么这么多人认识你?”
舅妈满面笑容,也不作过多言语:“小家伙别一天天什么都问。”表哥则在一旁见怪不怪。
因为舅妈朋友遍地、办事麻利,家族里的亲戚们,小到车辆违章罚款,大到帮忙介绍工作,只要遇到比较棘手的问题,就找她去提需求,基本全部能解决——舅妈总有“认识人”,可以直接帮办或者告诉你应该怎么去办,事无巨细、面面俱到。在我的印象中,舅妈没有认识不到的人,没有办不了的事,她能解决一切问题与困难。
不过,在我们两家一起外出游玩的时候,舅妈常会在晚上酒足饭饱后给我们讲她与舅舅的“奋斗史”:“结婚时什么都没有,你姥姥家一毛不拔”,她与舅舅还是借朋友家的一个仓房当婚房,后来表哥与表姐们相继出生,她哄完大的还得哄小的,基本一个整宿觉都睡不上。
由于孩子多,家里的生活十分拮据,舅舅为了改变家里经济情况,从国企辞职出来开始跑运输。当年买个解放“平头柴”要五万块钱,为了凑钱买车,他们押进了所有的积蓄,又借了不少外债,好在赶上了跑运输最赚钱的时候,一年就把车钱挣了回来,之后,家里条件才开始逐步好转。
“那种苦日子,甭说了,又没面子又丢人,被人各种看不起,尤其借钱买车时……”每次说到这时,舅妈都会双眼通红,泛着泪光,继而又严肃认真地叮嘱着我,“所以,不论干什么一定要做‘人上人’,在单位上班,怎么也要弄个官儿当,管他是什么级别的干部、什么岗位上的干部呢,跟你表哥学,那就是不一样。”
舅舅跑运输跑到五十多岁,多年风餐露宿,体力也有点跟不上了。看家人不放心,舅舅就提前退了休,卡车也卖了,用多年积蓄买了两个临街的底商租给了别人,然后在家里过起了专职伺候老婆的惬意生活,成了舅妈的御用厨师与司机。
舅妈在外面风光,在家里自然也就强势,她要求家里人对她的决定必须坚决服从,而且不能有一丝质疑。买下底商后,舅舅曾想着开个轮胎店,做自己熟悉的行当试试,但被舅妈毫不迟疑地给否定了——她认为当了半辈子卡车司机的舅舅为人憨厚,连价都不会讲,压根就没有做生意的脑子,开店铁定赔钱。
那年过年,在大家族的聚餐上,舅舅当着我们大家的面,又跟舅妈提了这个想法。舅妈当着所有人的面,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舅舅,喊道:“我孙丽梅今天就把这话撂这儿了,所有亲戚都在这呢,也都见个证,你要开店能赚着钱,我跟你姓!”说完,她就开始跟我们说起舅舅以前的那些糗事——拉了一车煤送错地方了,拉粮食跑了一星期运费没拿到手。她在饭桌上滔滔不绝,舅舅只好频繁举杯敬酒来掩盖尴尬。
2
以前,舅妈一家一直是我羡慕的对象。
舅妈的三个子女早都离开了县城,去了市里的“好单位”上班,人人都开着四十万以上的好车。在逢年过节或是重大喜事的家族聚会上,舅妈、表哥和表姐们是最引人夺目、光鲜亮丽的,只有舅舅习惯了朴素的生活,总是挺着个啤酒肚,穿着老布鞋,穿着打扮与家人格格不入。
表哥继承了舅妈的优良基因,身材高大,八面玲珑,不到三十岁就已经是市里某部门的科级干部,三十五岁前就提了正科,那时常听舅妈炫耀说,自己的儿子很有可能在四十岁前就能晋升副处,进入体制内升官的快车道,她唯一操心的就是儿子的婚姻——表哥结婚已快十年,两口子经常吵架,且一直不要孩子。
我的两个双胞胎表姐,亭亭玉立,长发披肩,也都是运动达人。表姐宁宁看着十分文静,却和年轻时的舅妈一样,喜欢打篮球,赛场上,只要有空位投篮的机会,投射十中八九。她在市机关的核心部门上班,一直不婚,也让舅妈操心不断。而表姐佳佳活泼开朗,和舅妈一样是个乒乓球高手,市里的比赛经常取得名次,她在一个重点国企上班,已结婚生子,是唯一一个让舅妈安心的孩子。
受到舅妈的影响,表哥表姐们平时也都通过参加体育运动,去主动结识有权有势的人,他们球局酒局不断,社交生活丰富多彩,让只会下班回家哄孩子做家务的我十分羡慕。我时常和妻子打趣说,咱们这交不会交、围不会围的,未来真是一眼看到头。
舅妈曾向我显摆说:
“你哥那么好的工作,当年要不是花十万块钱,那能进去吗?工作不到两年,钱就挣回来了——现在十万块钱能干个啥?
“佳佳在国企的工作,不是我找他们领导,那能调到行政科室吗?你看她以前那些同事,还在业务口,又忙又累,还得值夜班。
“还有宁宁的工作,那可是花了三十五万通过‘人才引进绿色通道’进来的,年年发那些人才引进的通告,都是高校毕业,凭什么选上你啊?都是有关系花钱的!”
在表哥表姐们的工作全部用钱和关系搞定之前,舅妈还有一个曾让我“眼前一亮”的操作,让我对她钦佩得五体投地——她让两个表姐互换身份参加高考,都考上了大学。宁宁从小就学习优异,而佳佳学习却一直吃力,老师说她很难考上大学。为了两个女儿都能考上好大学,舅妈让宁宁顶替佳佳去参加了第一年的考试,待佳佳上了大学后,宁宁复读了一年,再次参加高考,照样考上了重点大学,一直读到研究生毕业。
当时,亲戚们都以为前一年高考是宁宁发挥失常、佳佳超常发挥,还感慨说,这姐俩虽然长得一样,但性格却是相反,如今连高考发挥也“互补”了。只有我妈隐晦地告诉我,两个表姐可能在高考时互换了身份,还叮嘱我不要乱说。有次我私下问舅妈,这是真的吗?舅妈神情严肃地说:“小家伙别一天天乱打听,这种事能乱说嘛。”
不过多年以后,这件事情在佳佳结婚时成了家族里公开的秘密——婚礼时的大屏幕上、彩虹门上、司仪的贺词中,写的、说的都是宁宁的名字。而佳佳的丈夫,我的姐夫,曾是舅妈单位大领导的司机,待人接物也是面面俱到,不过后来伺候的大领导调走了,他也就被调去了一个冷衙门,婚后经常邀我吃饭或是陪他打篮球。
看着子女的学业、工作在自己的安排下全部妥妥当当,舅妈越来越自信,也越来越忙碌。后来每次家里聚会,她总是会说:“哎呀,手头就是没钱,钱不够,那些好项目、好机会自己都没有入局资格,只能参与点边角料的活,要是真有那么多钱,那真是钱生钱。”
我偷偷问她:“舅妈你这是捣鼓什么呢?天天电话不断,各种资金流转,业务那么忙。”
舅妈听后哈哈大笑,依旧讳莫如深地说“你个小家伙不懂”,脸上露出满足与得意的表情。
3
我大学毕业参加工作后,舅妈时常跟我说,手头要是有存款,可以放在她那里,她给我的利息绝对比银行要高很多。她还让我放一万个心,说给我打借据,一年一结息。又鼓动我去各家银行办信用卡借给她刷,保证绝对按时还款,不会产生任何不良影响或逾期。
架不住舅妈多次催要,我把额度最大的信用卡借给了她,从此以后,每月还款日我都会收到两条短信——一条还款的,不过两分钟后,另一条把额度刷空的短信也接踵而至。等我买房需要公积金贷款时,我告诉舅妈不要再刷我的信用卡了,听说贷款审批时不能出现信用卡未还款记录。舅妈一直说还卡给我,但还是照刷不误。
直到有一月,我直接改了密码,还款到账后,舅妈不能继续刷我的卡了,责备的电话立刻打了过来,对我一通说教:“你不知道少刷了这几万块钱影响多大嘛,我们这个项目资金流动都出问题了。”
明明是讨要自己的信用卡,我却在她的指责下连连道歉,说应该跟她提前沟通。密码变更后,卡刷不了了,没过两天,舅妈就把信用卡还给了我。
看着舅妈家的日子蒸蒸日上,将我们一众亲戚甩得越来越明显,我充满好奇,经常跟我妈打听,舅妈家这是踩上什么“快车道”了?我妈也一脸狐疑,只说,听你舅妈神神秘秘、一声半点地透露过,她貌似是通过打乒乓球认识了一个大官,手头有项目有资源,然后他们就一起集资干,事后分红——她说自己经常帮这个大官把贪污受贿的钱与物“洗白”,比如某个房子其实是官员受贿所得,但被她这样的“白手套”以远低于市场价买下后,就变成可以流动的钱了。舅妈还跟我妈说,她在市里最好的学区,以低于市场价接近四千块钱买了两套房子,还在县城以低于市场价两千的价格也买了一套,打算装修好后让姥姥搬过去住,把老太太现住的老楼房卖了。
说完,老妈一顿感慨:“你舅妈真是有能力啊,能围上那么大的领导,这房子一买一卖,得赚多少差价啊!”
老爸听后一脸鄙夷:“那样的房子你敢接手啊?出事了就一无所有,就是白给你,你敢要?”
老妈白了一眼老爸,说:“也是,怪不得你舅妈外号‘孙大胆’呢。”
后来有一天,验证了我妈说的话——在一起开车经过县里新建的体育场时,舅妈满脸自豪地告诉我,她也参与这个体育场的建设了,正等着项目验收结款分红呢。接着话头,她再次告诉我们,要有闲钱就放在她这儿,她给两分的利,一年一结息,比存银行的利息高多了:“你舅妈我也不是那不讲究人,有赚钱的门路咱们一起赚啊,把亲戚朋友都带上,大家一起发财。”
经受不住舅妈的鼓动,勤俭持家的老妈把手头积攒多年的三十万放到了她那儿,舅妈如约写下借据,承诺一年后分红。一年后,舅妈召集在她那里放钱的亲戚都去了姥姥家,把一捆捆现金分给了大家。听老妈,说分钱的现场如过年一样,大家喝着茶水、嗑着瓜子,欢声笑语唠着家常,时不时夸赞着舅妈能干。
姥姥也开心地看着满屋儿女,嘴里不停地念叨:“丽梅是能耐呀。”
自从这以后,舅妈在家族里的地位不知不觉地产生了变化——每次家族大聚会,都是舅妈张罗作“开席发言”,涉及姥姥的一切,也都是舅妈拍板做决定。
第一年看着老妈往家里拿回来一摞钞票,我是有些震惊和怀疑的——在舅妈的项目投资,真的如此“无风险高回报”吗?但后面几年,舅妈都如期分红,不仅让我的疑虑烟消云散,还让老妈当中间人,让我把婚后跟妻子攒下的二十万存款也放到了舅妈那里。舅妈怕我生疑,仍旧郑重其事写了欠条,告诉我说,我们的这些钱和她的钱,要再次投入一个新项目,“就等着分红吧”。
妻子事后不太放心地跟我说:“舅妈把握吗?别把咱们骗了。”
我信誓旦旦地说:“爸妈和她认识那么多年了,妈和舅舅又是亲兄妹,为了二十万不可能(骗咱们),再说,二十万对舅妈家的资产来说,估计就是九牛一毛。妈的钱放在她那里也好几年了,这不年年返利呢嘛。”
妻子还是一脸半信半疑:“这次就听你的,到时候钱没了再说。”
想到舅妈前些年套刷信用卡时都会及时还款与退卡,我再次相信自己的决定是正确的,满心欢喜地等着舅妈的“项目分红”,对妻子的怀疑嗤之以鼻。事情似乎也和我预想的方向一样,舅妈接连为我传递喜讯:
“项目获批立项了,就在街边的以前老八中旁边。”
“已经破土动工了,明年这个时候就竣工验收。”
“工程进度进展挺快的,可能提前两个月就验收呢,等着分红吧。”
为了验证舅妈给我传递的这些消息,我还特意开车去项目地点撇了一眼——的确有一堆工人与机械忙忙碌碌在施工。我内心更加踏实了。
4
自从在舅妈那儿放了钱,我就一直在盘算着第一年的分红该怎么花——是出去旅游消费呢,还是继续投到舅妈那里?我时刻盼着一年后分红的日子,不知不觉中,日常消费还比以前大手大脚了一些。
可是疫情第三年的形势和随之而来的严格管控,让封在工作驻地的我开始有些焦虑。封在家里时,我经常给舅妈去电话询问项目进展,舅妈也告诉我,由于疫情原因,项目可能要推迟。不过,同样封在家里的舅妈,斩钉截铁地告诉我:“你就放一万个心,分红绝对是会分的,就是时间早晚的事儿,等解封项目重新启动了,啥都差不了你的!”
因为我总打电话,舅妈还跟我爸抱怨,说我不相信她。老爸也只好对我叮嘱道:“既然你选择相信你舅妈在她那儿放钱了,你就别老问了,你舅妈那脾气你还不知道嘛,越问事儿越多。”
在封控与解封中循环的半年里,不敢再过多询问的我,心里愈加惴惴不安,生怕自己的投入全部打了水漂,计划着等再次解封时就抓紧回去看看。
可解封后还没等着我回县城,我妈先打来了一通电话。她语气平缓地告诉我,有时间自己一人回趟家,“有个事情要通知你”。我在电话里无论怎么问,老妈都缄口不言,只是告诉我,“没多大事,回家就知道了”。撂下电话,我思绪万分,请了假后,马不停蹄地开车直奔到爸妈家。
进入家门,家里烟雾缭绕。只见老妈一个人在沙发上瘫坐着,老爸站在阳台上来回踱步,一口一口地吸着烟,烟头扔了一地。我直觉不妙,赶紧询问,是不是疫情影响导致舅妈的项目黄了?
老妈一脸哀愁、两眼泛红,告诉我说,和疫情没什么关系,是舅妈出事了,她和我放到舅妈那里的五十万应该是要不回来了。
我听后,浑身一颤,险些有些站不住,连忙追问:“到底出了什么事?”
老妈长叹一口气,又缓缓喝了口水,这才一五一十地把事情告诉了我——舅妈出事已经差不多一个星期了,我妈怕我受刺激,一直没敢和我说。
事情的起因,是有一个外地商人想在我们县城搞项目开发,苦于在各部门都没资源,听说舅妈一伙人可以协调各路关系,便找到舅妈帮忙,并给了她六百万的“项目保证金”。收了钱后,舅妈轻车熟路地给人家弄来了项目的红头文件和县主要领导签批。
但那个商人拿到这些材料之后,项目却迟迟没动静,保证金只还了四百万,剩下的两百万怎么也要不回来。等不到相关部门的人过来对接,商人就带着红头文件和领导签批去了县政府打听这个项目,一打听才知道,县里压根就没有这个项目招商,他手里的红头文件与领导签批全是假的。
于是这个商人第一时间就报了警。公安经侦部门一介入,就迅速地将舅妈的“上家”带走了,一审问,众人才知道舅妈口中所谓的项目投资、低买高卖、给领导洗钱什么的,全是假的——舅妈压根不认识什么所谓的各种大领导,而是被这个“上家”完全蒙蔽在编织好的巨大骗局中,且被骗了近十年还不自知。知道真相后,舅妈立时精神崩溃,电话不接、信息不回,整天在家里寻死觅活,家人不敢离开她半步。
舅妈的“上家”,人称“刘姐”,以前在县城开过家具城,为人油嘴滑舌,天天满嘴跑火车。她自称身家上亿,却整天骑个小电动穿梭在街道上,在小县城里口碑不咋样。以前就有亲戚看到舅妈与刘姐走得近,还告诫舅妈不要和这个女人过多接触,舅妈只回应说,她和刘姐没什么来往——但谁也想不到,舅妈所有的资金投入、项目联系人,竟然都是她。
刘姐与舅妈也是通过打乒乓球结识的,她说自己是某位市领导的亲戚,与舅妈熟悉后,以给领导把赃款赃物“洗白”、接手领导的项目资源为幌子,让舅妈入了局,还让舅妈严格保守秘密,不能对外泄露这些信息。舅妈刚开始试探性地投给了刘姐十万,到期后返回了五万“项目收益”,舅妈钱还没捂热,刘姐立刻又问,有个五十万的项目,投不投?不投的话,就把本金十万元还给你。面对这样的诱惑,舅妈完全猪油蒙心,把刚到手的五万和额外的三十五万又转给了刘姐……
刘姐趁着县城前几年大搞基建,谎称能给舅妈介绍各个政府投资项目,拿分红,舅妈深信不疑。刘姐如此反复操作,口里的“项目”,需要的金额越来越大,陷入高额收益陷阱中的舅妈投给她的钱也越来越多——她把自家的房子、底商等全部不动产都做了抵押贷款,又张罗身边的亲戚朋友在自己这放钱,四处借信用卡套现,所搜罗的资金,全部转给了刘姐,而刘姐也会按时返回收益,没露出半点马脚。
“这不就典型的庞氏骗局嘛,就是拿你的本金当收益返你啊!”听老妈讲完,我倒吸一口冷气,感觉脑子胀胀的。
“咱们家的五十万还不算什么呢,你舅妈把你表哥表姐也都害惨了。”老妈摇了摇头继续说。
为了赚取更多收益,舅妈让表哥表姐们也把所有存款资金全部放到她那里,还让他们以公职人员身份去办理了各种无抵押贷款与不动产抵押贷款、办理各家银行信用卡用于套现,同时也发动他们身边的同事与亲戚往她这里放钱。
“光你表哥的一个同事,就在你舅妈那儿放了两百万,那个刘姐被抓后,所有信用卡和贷款都得由他们自己还款了。不光这些,你舅妈说的那些低于市场价的房子也全是假的,购房款都要不回来了。”
“房子迟迟收不了,舅妈也没发现吗?”我十分纳闷。
我妈说,这几年,刘姐以房子为领导受贿所得、交易程序不同为理由各种拖延交房,实在敷衍不了的,就伪造购房合同给了舅妈。
“还有,宁宁所谓‘人才引进绿色通道’的工作也是假的。”我妈最后又挤出来一句。
“这个怎么可能假啊,宁宁姐不上班好几年了嘛?!”我这次是真的惊到了。
我妈说,实际上,宁宁压根没工作,他们全家一直在隐瞒这件事。当时刘姐以三十五万解决工作为由从舅妈手里拿到钱后,又说领导手中有两个人才引进指标,需要同时办理,让舅妈再“张罗”一个人来,于是舅妈物色了一个朋友家的孩子,又给了刘姐三十五万。但这之后,刘姐又是以各种理由进行推脱,不是称被疫情影响,就是说那个部门前领导被“双规”了,导致事情进展缓慢,需要时间协调。
“也就是说,宁宁姐研究生毕业后为了上这个‘人才引进’的工作,这几年一直在家里待着?”听完老妈的描述,我后背冰凉,呆坐在沙发上。
我的脑子倒没有为损失二十万而痛心,反而是被自己最信任的一个长辈长期欺骗所带来的难过和不知道去怎么面对妻子的无奈所充斥,感觉一片混沌。
5
回到家,我把情况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妻子,果不其然,随之而来的是一顿埋怨与争吵。
“当初我说你舅妈不靠谱吧,非不听!二十万打水漂了吧?”妻子怒不可遏。
“我不也是为了能提高点家里收入嘛,出发点是好的……”我小声辩解着。
“结果呢,提高了吗?咱们能存个二十万容易嘛,房贷、孩子兴趣班、换季衣物,哪个不需要钱?每个月各种开销后能存几个钱?”
妻子的声音越来越大,我只能埋着头不再发声。
不知如何面对另一半的,还有表哥与表姐佳佳。
表哥本就不和谐的婚姻关系,因为此事更加动荡不安,佳佳与姐夫所有的积蓄也付之东流——他们为了购买那套“低于市场价的学区房”,钱早早就打给了舅妈,自结婚后就一直住在舅妈在市区购买的房子里,而且,姐夫的父母也在舅妈这儿放了十万块钱。佳佳跟姐夫提出离婚,说不想再拖累姐夫一家,而姐夫考虑到多年感情与孩子,选择了与她一起共度难关。
后来闲暇时,我与姐夫一起遛弯,他不时让我给参谋,哪些兼职投入小、回报大:“你说去大学门口摊煎饼行吗?我有个朋友干过这个,有配方,挺赚钱的。”“下班后去修车厂做个兼职小时工,应该收入也可以,还能学门技术。”
看着他苦苦思索的样子,想到他存款没有了,买房子的钱没有了,还欠了一堆无抵押贷款与信用卡欠款,我感觉自己的二十万损失好像也没有多少。我问姐夫:“房款给了舅妈后,你们就没去那售楼处问问,没去房子那看看?怎么就一直没发现是假的呢?”
“去了啊,上百万的投入那能不去嘛。可你舅妈啥样你还不清楚嘛,问多了就急眼了……”姐夫一脸哀愁地说。
姐夫说,他多次催问舅妈房子的事,舅妈都只说涉及领导的秘密,让他不要过多打听,万一泄漏风声,以后有发财的路子领导可能就不给她了。后来舅妈还生气了,说都是一家人了,女婿竟然连丈母娘都信不过。她还拿着刘姐给的假购房合同大声训斥姐夫,说合同在手,出不了岔子,让自己的女婿耐心等待,“等房子竣工了,内部流程走完了,就可以拿钥匙装修了”。
“这事你舅也有责任,那么多房屋抵押,问也不问就直接签字,舅妈投入那么多钱,作为老公也什么都不过问。”姐夫又感慨。
“你说舅妈那脾气秉性,舅舅敢吗?”我也挠头。
“也是。”姐夫说完默不做声。
随着案情的发酵,舅妈的涉案金额也越来越大,累计接近两千万。
在她这里放钱的都是她关系要好的朋友、亲戚、同事——一个舅妈经常挂在嘴边、关系胜过亲戚的“干儿子”,在她这儿放了一千万,出事后,“干儿子”的亲生父亲直接心脏病发作住了院,气得人家拿着有跟舅妈电话录音、微信截图的四部手机,向警方报案,告舅妈诈骗,并向上级公安部门投诉举报,问为何还不对舅妈采取强制措施;还有一个与舅妈经常打乒乓球、关系最好的同事,在她这儿放了六百万,也要告舅妈诈骗,还在第一时间“保全”了舅妈的工资,为舅妈还清了抵押贷款后,将舅舅的底商过了户;其余债主们也蜂拥而至,舅妈家的车被开走了,值钱的家具家电被搬走了,以前找舅妈办事没办成的人也接连去告舅妈,一时间,“孙丽梅”这个名字活跃在县里公安部门、纪检部门、信访部门之间。
以前自信满满的表哥,面容憔悴地逐家跑动,给我们这些亲戚做工作,他始终坚信舅妈和我们一样也是受害者,让我们念及多年亲情,不要去告舅妈,说欠的钱他会想办法慢慢还。舅舅也趁姥姥不在家时,把在舅妈这儿放钱的亲戚召集到姥姥家开会,此时家里已经没有之前舅妈分红时的融洽欢乐,所有人都面无表情、眉头紧皱、默不做声。
舅舅详细讲了事情经过,重复跟大家祈求着:“就别去告丽梅了,钱我们会慢慢还的,事情大家也都先保密,别刺激着妈。”
“欠那么多钱怎么还,拿什么还?房子车子都被外人弄走了,我们这些亲戚拿到啥了?”
“丽梅也真是的,出这么大的事,也不先把资产还给亲戚们,亲戚就活该当冤大头了?”
亲戚们打破沉默,七嘴八舌地抱怨起来,我妈在一旁的角落里坐着,目光呆滞,半晌说不出一句话。
舅舅与表哥安抚完亲戚后,还得时刻紧盯着舅妈,生怕她想不开做出极端行为。多重压力导致表哥天天晚上睡不好觉,不到两个月,瘦了将近二十斤。表姐们也情绪接近崩溃,她们去了舅妈的亲姐姐家,跪求在舅妈那里放钱过百万的大姨和二姨,求她们不要去告自己的亲妹妹。
表哥表姐们跟我感慨,咱们这一大家子,以前就感觉自己的妈妈最精明、最会办事、见过的人最多,谁想骗人都不可能骗到她的身上——可谁能想到被骗得最惨、时间最长的就是她呢?要强一生,花甲之年却深陷贪念之中,刘姐如此明显的骗局,她竟看不出来。
“你舅妈完全是咎由自取啊,没有一点‘底线思维’,不给自己留一丝退路,那么多钱那么多财产,全都放在那个刘姐那儿了,哪怕手里留个几万块钱也行啊,现在我们请律师的钱都是借的。”表哥无奈地直摇头,“被那个刘姐跟糊弄小孩似的,人家说啥她就信啥。那些假合同、假文件仔细一看就知道是假的,在政府机关干这么多年了,一点甄别能力都没有了。”
表哥沉着头继续嘀咕着:“我那工作,我怀疑都是我自己凭本事考上的,根本不用花那十万块钱——当时你舅妈就告诉我,关系都找好了,人都找好了,让我放心考。”
6
事发一个月后,恰逢我妹妹的婚礼,以前光彩夺目的舅妈一家,一个人也没有出席。舅舅一分钱也拿不出,还是从朋友那借了两千元,给我妹妹包了份子钱,托人带来,我妈没收。
当天晚上,我们得到消息,舅妈也被公安带走了,自认清白的她当时撒泼打滚,拒不配合,歇斯底里、重复高喊着“我也是受害者”,最后被强制拖走。
不久,这个消息就在县城中传得满城风雨,有朋友知道后,直截了当地跟我说,你舅妈的风评在咱们县里可不太好。“给人办户口、办驾驶证坑了多少人,只是你不知道,这种事她也不可能告诉你啊。你知道你舅妈为啥有一个在她那儿放一千万的‘干儿子’吗?你知道你舅妈为啥跟你家关系好吗?——因为你们都在她那儿放钱了”。
我一脸茫然,脑海中想起了热情亲近的舅妈的样子——到底是为了骗钱和我们接近,还是因为亲情我们关系才好呢?我好像也说不上来,之觉得心里面五味杂陈。
时间一晃就过去了大半年,大部分人都逐渐从舅妈的事儿中走了出来,依旧如往常一样各自忙碌着。
舅舅没了惬意的退休生活,又干起了卡车司机的老本行,房子清退给债主后,他搬进了姥姥家住,不得不将前因后果都告诉了姥姥,气得姥姥老泪纵横;表哥最终还是离婚了,他说自己欠了一屁股债,此生不会再娶了;宁宁考上了高端人才引进岗位,什么关系也没找,一分钱也没花;佳佳与姐夫住的房子也被债主查出来过了户,只能与债主协商租下了房子,每月按时给人家付房租,姐夫现在下班后会去汽车修理厂兼职小时工补贴家用;我花钱比以前更加畅快自然了,我经常跟朋友调侃说,攒那么些钱也是被骗,不如今朝有酒今朝醉,手里没钱,就不会上当受骗了。
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我妈的电话打过来了:“你舅妈判了,合伙诈骗的从犯,判了十五年,法院上午刚宣布完。”
“这要等她出来得七十多岁了。”
“是呀,唉。”
按掉手机,我望向天空,天是那样的湛蓝,几朵洁白的积云漂浮其中。在天空与积云的背景中,我仿佛又看到了舅妈风风火火、忙忙碌碌的样子,耳旁仿佛再一次响起舅妈叫我“小家伙”的声音。
(文中人物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