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人往事(670)

本帖于 2023-06-14 20:04:31 时间, 由普通用户 FormatRun58 编辑
 

阿勒泰淘金人轶事

2023-06-12 12:0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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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覃月

前专业翻译、现企业职员,业余写文,北疆小城姑娘

 

 

前言

今年年初,73岁的舅爷刚“阳康”,便迫不及待地从广西出发,想要趁着自己腿脚还利落,去北京天安门看一次升旗。舅爷从来不坐飞机,于是他的小女儿便陪着他搭乘动车一路北上,途经长沙停留几日,既能稍作休息,也能按老爷子的心思去韶山拜祭毛主席。

我父亲虽在广西出生,可幼时就搬离故居,在新疆长大,娶妻生子,跟这位亲舅舅已有快30年没见面,仅在过年通个电话问候。舅爷皮肤黝黑,穿着一身过大的羽绒服,臃肿且滑稽,可他自己拎着行李箱快步向我父亲走来,见面问候时中气十足,腰背挺拔得像一株小白杨,完全不似一位暮年的老者。

我父亲是家中那一辈的第十四个男儿,被舅爷亲切地称作“小十四”,等两人逐渐说起家乡的旧事旧人,割不断的血脉至亲之情仿佛一瞬间被唤醒。接风宴过后,老爷子早早回酒店休息,父亲突然同我说:“你的这位舅爷虽然只比我年长十几岁,可经历过的腥风血雨却不少,你明天可以问问他年轻时候的事儿。”

自从提笔写作以来,我遇到过各种有趣、有故事的人,便有些不以为然。父亲又补了句:“90年代初期,这位舅爷从广西来新疆淘金,当时青海、新疆、东北很多地区大小金矿乱象丛生,人命不值一提,他全身而退的背后,一定有很多精彩的故事。”后来几日,我在旅程中见缝插针做起“采访”,老人家便回忆起几十年前的人和事儿来。

在遥远的北疆,阿尔泰山脉延绵500多公里,额尔齐斯河沿阿尔泰山南麓向西北方向静静流淌。史书有记载,早在清朝乾隆时期,这里就发现了大型金矿。上世纪80年代起,越来越多的人涌入阿勒泰地区,印证着小金矿、大金沟星罗棋布的传言。山与河之间蕴藏着丰富的矿藏,也埋藏着无数淘金人的浮生旧事。

 

 

 

1

舅爷出生于1950年,彼时新中国刚成立不久,从战火中存活下来的外祖赋予他一个喜庆的名字——忠祥,寓意忠于祖国,吉祥一生。舅爷从小被亲友们唤做“阿忠”,在广西上林县三水乡的农家长大,是个不折不扣的乡下野小子。

用舅爷自己的话来说,他的前半生平淡无趣,书读到十几岁就开始务农,虽然年轻时的他眉目清朗,可家里穷,拿不出多少聘礼,直到30岁才娶妻生子。有懂点易经玄学的亲戚为舅爷算过八字、看过相,批示说,他出生于丑牛寅虎相交的大年三十,既可劳碌蛮干安稳一生,也有冒险求财一朝富贵的命格。

舅爷有两位好友——胖子阿随和矮子健康,3人从小形影不离。健康只有1米5,一直没说着媳妇。80年代中期,从未离开过村子的健康一咬牙,跟着远房亲戚去了东北长白山淘金,时隔两年后回村,没等亲友上门寒暄,就带着全家连夜消失了,没有任何正式的告别。舅爷和阿随想不明白,知根知底的同伴,是冲着什么打算无声地隐去了一切行踪?

有人说,健康是在东北赚了大钱,举家搬迁继续淘金,也有人说他在东北挖到了“狗头金”,怕遭歹人惦记,才不得不举家搬迁。虽然健康淘金暴富的事都是捕风捉影,可越来越多同村的后生仔都开始离村求财。

贫穷在日复一日地滋养着年轻人的欲望与野心。阿随为人老实又有些木讷,他对舅爷说:“阿忠仔,你可别像健康一样发了财就跑掉。”舅爷没应声——那时候的他已经厌倦了乡村生活,有了外出务工的念头。

 

40岁那年,舅爷突然跟阿随告别,外出淘金。

青海、东北、新疆,都是当年淘金的热门地区,舅爷毅然跟着远方表亲一起,奔赴了遥远的新疆。他同我说:“当时想着,你父亲一家已经在阿勒泰定居多年,如果有什么意外,也能多一方亲戚照应。”

舅爷在1990年的5月末抵达阿勒泰,彼时的广西老家已经入夏,而阿勒泰山区偶尔还会飘上一两场小雪。带着舅爷坐了9天绿皮火车的表亲叫驼叔,比舅爷年长几岁。他因为驼背,从小就被唤做“驼子”“阿驼”,老了才升级为“驼叔”,村里小孩子见了他总指着他的背大笑,驼叔也不恼火。他长得老相,抬头纹、鱼尾纹早早爬上了面庞,即使有些人按辈分该叫他一声哥,落到嘴边就成了一声叔。

自1985年起,驼叔的独子前往深圳打工,随即成家生子,他老伴早早就去照料小孙子了。老两口借了亲友的钱,全款给儿子买了套房,为了还债,驼叔前思后想,在其他村民的带领下奔赴新疆,成了村里第一批出走的“金农”。

那几年,不仅在三水乡,上林县其余的乡镇,也有大批的青壮年劳力背负行囊去往东北、青海和新疆的金矿淘金。每到10月底,驼叔会回到广西老家,到了第二年的5月再重新去到北疆过小半年的山区生活。驼叔为人低调,看着他一次次赴疆,村民们推断他一定赚到了钱,可驼叔回家后,吃穿用度还是先前的水平,只在妻儿带着小孙子回村时才宰羊杀猪,村民们就又猜测他赚的只是些“蚊子血”而已。

早在出发前,驼叔就已经把阿勒泰的大概情况“科普”给了舅爷。他还给舅爷找了一张地图,指了指左上角的位置:“阿忠仔,这个公鸡尾巴尖尖的地方,就是阿勒泰。”

舅爷第一次意识到新疆原来这么大,光是阿勒泰地区的“地盘”,就和整个安徽省差不多。驼叔带着舅爷历经汽车转火车、火车又转汽车的漫长旅途后,最终抵达阿勒泰城区。两人停留了两天,采买了些毛巾、棉被等随身用品。驼叔请舅爷品尝了大盘鸡、烤肉、拌面,吃饭时嘱咐了他好几次:“阿忠仔,多吃哦,等明天上山搞活,就没有好吃食了。”

隔天日出后,他们坐着金矿老板的翻斗车出发上山——与其说是坐,其实就是蹲,车斗子上拉着20多个工人和他们的简单行李,甚至还挤着1只老板要吃的羊。车从市区出发,经由国道上省道,在曲折蜿蜒的盘山路走了4个多小时,下车后,众人又背着行李徒步了1个多小时,才抵达了营地。

舅爷回想起那天,还有些后怕:“我们坐在车斗子里,往右边看就是悬崖,驼叔让我别看。那悬崖不知道多深,一摔下去就是必死无疑。我们行走在山林里,又怕突然有狼出现……其实当天,我就后悔来新疆了。”

2

“阿勒泰”是突厥语,意为“金山”,而阿尔泰山在蒙古语的中意思也是“金山”,民间传言,“阿勒泰七十二条沟,沟沟都有黄金”。这里自古盛产黄金,只是新疆解放后几十年一直管控严格。80年代末关于私人采金的政策逐渐放开后,阿尔泰山立时涌入一大批从河南、湖南、广西奔涌而来的淘金客。

当然,合法的私人开采程序复杂——严格来说,只能“参股开采”:首先需要注册公司,与国有控股企业合作;其次需要办理相关资质,经过审核后取得探矿证与采矿证,缴纳手续费,公司名下还需要持有正规的金矿勘查设备,配备安全员等专业人员;而最关键的是,正规金矿注册在案,采出来的金子按规定只能低价卖给银行。也有不少人钻空子,组织几个人,未取得采矿许可证就擅自进入国家规划矿区采矿,出金后非法出售给黑市或走私至境外。

黄金一般分“岩金”和“沙金”,岩金是仍被岩石包裹在里面的,沙金则是指含有黄金的砂石被风化后,随着水流、泥沙隐匿在河道中。持有开采证的老板们一般会去采对技术要求更高、产量也更高的岩金,零散活动的“无证”淘金者们,则会自发地组成5到10人“游击队”,去找寻产量有限、对开采技术要求比较低的沙金。偶尔有一两个运气好的,也能遇到“大家伙”,但他们时不时就要面对警察和黄金管理局的执法人员上山驱赶。

 

舅爷淘金生涯中的第一个营地,位于哈巴河流域两岸的山体之中,是个有执照的私人矿坑。

那时已经有个别“金老板”挂靠在国企名下,开始规模化开采金矿,挖掘机、矿车、铲车、翻斗车、矿石破碎机等等设备一应俱全。找准矿脉后,从矿洞里挖掘出的矿石被转运到炼金厂,经过粉碎和化学处理,黄金逐步被分离出来。

不过这种方式采金的成本不低,并不是“大众化”的选择。金老板们用得最多的法子,还是以雇佣人力为主,少量机械为辅,让金农们在露天的山体之间凭借一身蛮力开采岩金。金农们负责挖掘砂石、运料、碎石、洗金,每个岗位分工明确,拿到的酬劳也按工种风险等级做了区分。粉碎后的岩金仍交由炼金场处理。

矿上每月给每个金农700到800元的现钱,薪水比在城里打工能多不少,但属实是靠玩命和吃苦耐劳来换的。所以大部分金农会在休息日或者“金把头(矿上管理着金农们日常工作、生活的头头)”不在的时候下河道淘沙金,为自己存点私房钱。

驼叔虽然是老金农,可也很少见到金矿背后的金老板亲临现场。金把头虽然名义上只是矿区的二把手,实则是一方矿区里呼风唤雨、掌管大小事务的土皇帝。舅爷到了矿上才知道,驼叔凭借着一双“烧毡手”,已经得到了矿上金把头老唐的高度信任——老唐负责的矿算中小规模,有30多号人,而老唐头上的金老板,据说在青海有开出岩金层的“富矿”,常年要养200多号人。

金农的工种里,挖掘、运料是要上大力气、还要预防山体塌方的“费命”活计,碎石的环节虽然能借助机器,可仍要面对粉尘的污染。相比来说,只有下河洗金是最安全、干净的——碎石机把矿石做初步粉碎后,大部分会运往炼金场冶炼,但现场还会残留小部分矿石渣,为了不浪费资源,金把头会安排4到5人去河道淘洗这些“边角料”。有经验的金把头们通常会安排自己信任的人负责这个直接接触黄金的环节,不过就算用老熟人,金把头也会增设安保队伍,避免金农们私藏“金货”下山。

洗金工在河道内把碎矿石和金沙一起放入洗金沙床内,有些小一点的沙床也被叫作“金簸箕”——其实那就是用铁皮、木框和钢丝网做成的一种筛沙工具,金农们把钢丝网面铺上一层牛毛毡,然后将金沙铺洒在沙床的高处,再用接通好水泵的水管进行反复冲洗。水流会带走重量轻的沙子和杂质,留下略重的黄金,卡在牛毛毡一道道的缝隙里。

洗沙完毕,有的洗金工会一点点挑出毛毡里的金粒,但更多的洗金工喜欢将廉价的毛毡放在午时的阳光下暴晒,晒干了后一把火烧掉,金子就会浮现在那一把炭灰里,更容易被提取出来——在这个环节,矿上的安保们会严密监视全程,虽说他们也归金把头管理,可其中总会有几个金老板自己的“眼睛”,避免金把头和他们私通藏金——按规定,有执照的炼金场提取出的黄金由银行低价收购,但金把头们也会暗自截留下一小部分“散金”,私下高价贩卖给市场上的收金人。

所以,也有些严谨的金老板会直接把毛毡打包取走,亲自来烧,这样既能避免手下私藏金子,也能隐藏自己实际的收获,免得招来同行妒忌。

3

人高马大的老唐跟舅爷差不多岁数,是80年代初从甘肃到新疆淘金的第一批金农。很多金把头都喜欢赌博,又或者养几个不同的女人日夜笙歌。老唐算是金把头里难得正派的一位,他唯一的不良嗜好就是喝酒。山上昼夜温差大,矿上为了御寒,总会备些廉价的白酒。到了夜里,老唐基本都是醉着入睡的,别人不知道他嗜酒的原因,只有驼叔在他一次醉酒之后断断续续的叙述里,大致搞清楚了老唐的过往。

老唐的淘金生涯始于青海某个金老板的私矿。当时青海的金矿管理混乱,开出金子的“富矿”很容易被其他金老板嫉妒,打架、火拼、争抢地盘的事情时有发生。老唐硬撑着做了两年后,就带着存下的钱回到甘肃老家置办了田地和房产,准备踏实过几年日子。可没成想,他不在家的两年里,儿子跟着村里的混混沾上了赌瘾,高利贷上门追讨的时候,夫妻俩才知道儿子欠了一屁股赌债,人已经跑了。讨债人要老唐“子债父偿”,老唐只好把家里能抵债的东西都拿去还债了。可高利贷利滚利,是永远填不上的黑窟窿,门口泼屎尿、刷油漆大字、夜半砸门敲窗,隔三差五就会上演一次。

妻子在郁郁寡欢中病故那天,儿子也没回来,老唐心如死灰,可也不想再去青海的矿上干了,就收拾了简单的行囊跟着朋友入疆,重新干起金把头,既给自己赚养老钱,又能躲避那些步步紧逼的债主。

淘金生活确实帮老唐把过往的糟心事抛诸脑后,可他重回金矿后,再也离不开酒了。老唐对驼叔说,在矿上的夜晚总是很冷,难以入睡,他常梦见死去的妻子,也会梦到儿子——少数的梦里,儿子还是个乖学生,穿着校服坐在明亮的教室里学习,但多数的梦里,都是梦到逃债的儿子冻死在不知是哪座城市的桥洞里。所以,“醉了酒,至少不会再做噩梦”。

自驼叔做金农以来,每次烧毡都能有所收获。老唐迷信,总说他是“运道好,老天爷赏饭吃的烧毡人”。除了有能烧出金子的好运气,驼叔为人也正派——山林之间有些收获满满的淘金客,会立马去地下赌场“以一博三”,或者沉迷于风月场所来打消淘金期间的孤寂,但驼叔从不沾染这些脏事儿,老唐就更愿意用他来做洗金工里的头头。

舅爷沾了驼叔的光,一上山就做了相对轻松的洗金工。虽说工种是挑好了,可到了山区,衣食住行都只能凑合着来。

在矿上,只有金把头才能住在临时搭建的小木屋里,有床、桌子和板凳。金农们住的是一顶顶帆布帐篷,帐篷里的水盆、棉被、垫被都要自己置备。他们每天劳动强度极大,基本都能倒头就睡,所以只要有个遮风挡雨、暖和的被窝,大家也并无怨言。

大部分的金农最常吃的就是容易保存的饼、白菜、土豆,只有等金把头心情好,才会托人从市区买了牛羊肉运来,再由人背上山,做一顿手抓肉(洋葱、盐巴煮肉)打牙祭。驼叔叮嘱舅爷说:“在吃饭上不要有太多的要求,有些金老板黑心,只给工人吃挂面蘸酱油,咱们这里已经不错了。”

金农们大多来自陕西、湖南、四川和河南,汉族、回民混杂。老乡之间喜欢抱团,相互介绍工作,也爱在闲暇时聚集聊天、打牌,甚至唱唱地方戏曲、山歌。陕西人最爱秦腔,四川人喜欢打麻将,回民们会定时做礼拜,以驼叔为首的广西老乡们则喜欢在一起用壮语聊天,年轻后生们还爱唱唱老家那边的山歌逗乐。其中有位叫成仔的大头年轻人,最喜欢在饭后喊上两嗓子,驼叔总爱笑他:“这里有没有阿妹,你唱给那边的母牛听吗?”众人便会哄笑一场。

舅爷同我说:“有些私矿条件艰苦,招不到人的时候,就会使点下作手段把人骗上山,一天工作十几个小时,跟黑煤窑的矿工差不多。听说青海那边的金矿要比新疆还乱,那些被迫开采金矿的矿工,最小的才十多岁。”

好在驼叔已经在熟悉的矿上做了好几年,舅爷跟着他安安稳稳地干了一个夏季,并没有出现什么意外。只是洗金这活儿也是磨人的,洗金工们每日要扛着工具,挖掘出金沙,一整天都在山下的河边淘洗,小腿浸在冰凉的河水中,上半身却被强烈的紫外线灼烧着。新疆的日照长,从脖颈处到后背,洗金工们的皮脱了一层又一层,又再一次又一次新长出来。舅爷很多次都想提前结束金农生涯,可又怕驼叔背地里笑话他做事有始无终,就咬牙坚持过了一天又一天。

那个时候,驼叔和舅爷都不曾预料到,因为老唐的意外,他们这次的淘金生涯早早就结束在当年的初秋。

4

老唐会定期和安保一起下山出售黄金。出事那天,老唐已经押着金子同收金人做完了交易。按惯例,他带着几个安保在市里随便找了家餐馆,吃烤肉和大盘鸡打牙祭,肉一烤好,自然少不了喝上点酒。酒足饭饱后,夜已深,没法当晚回矿上了,几个安保在市里都有亲友,老唐只好自己找个招待所凑合一晚,约定明早日出后就返程。

谁知第二天过了约定时间,老唐一直没出现。那时通讯不发达,找人还停留在靠着一张嘴逐一询问路人的阶段。几安保沿着昨天的轨迹一路找一路问,才隐约打听到,说昨晚有人晕倒,在地上躺了大半宿,一早被送去了医院。果然,到了病房,安保们才最终确定,躺在床上痛得咿咿呀呀呻吟的人就是老唐——他后脑轻微脑震荡,右小腿腿骨骨折,其他并无大碍。

问起昨晚的事儿,老唐只记得在去招待所的路上,后脑勺突然挨了一记闷棍,其余的什么也想不起来了。安保们叫嚷了几句“要给唐哥报仇”,也只好作罢。老唐的骨折处已经做了固定,脑袋受伤开不得玩笑,要慢慢养着,医生告知他:“至少留院一周做检查和后续观察治疗。”

矿上没了金把头,不出几天就有些乱了。无人管理的金农们,除了工作懈怠,还有人想趁着老唐不在谋点私利。

老唐住院的第二天,矿上来了一批警察检查违规情况——除非有人打过招呼,一般的金矿里证照、设备、操作流程、人员情况,繁多细节,总能寻出一两处错儿来。带头的警察驼叔见过,只知道他姓张,私下里老金农们都称他“三麻袋”。此人长得人高马大,站在有些瘦小的金农面前就像一座小山,他总是一脸凶相,眉骨处有一道伤疤,传闻是他年轻时候杀了一头黑熊留下的“勋章”。

从国家解除私人开采金矿的禁令起,三麻袋一直负责抓捕走私的黄金贩子、调解金老板之间的纠纷、取缔个人非法采金等等。入冬前是他最忙的时候,那个时节没执照的采金游击队们会在大雪封山之前回老家,三麻袋总喜欢抓上几个人,以“非法采金”的名头没收一部分黄金,说是上缴到局里,其实大部分进了他自己的腰包。连山里的哈萨克牧民都知道,“他贪掉的金子足足有三麻袋”,才有了这么个贴切的外号。坊间都在传,三麻袋家的小平房早就换成了带露台、庭院的“小二楼”。兴许是背后有人,尽管三麻袋早就是金老板和金农们的眼中钉,可却能一直稳坐钓鱼台,这么些年,也没有任何被举报、革职的征兆。

那天,三麻袋在矿上巡查了一番,见老唐不在,倒没挑什么毛病,只对驼叔几个老金农说“后续还会来抽查”,便离开了。

随后,驼叔再次见到了矿上实际的掌权人、老唐背后的金老板——“老八”。

“老八”这个诨号可不是金农们敢当面叫的,除了辈分相等的同行,黄金管理局、银行的主管官员和警察头头,人人都尊称他为“八老板”。其实他有个极为文雅的名字——文彬,据说是家里生的前7个儿子全进了行伍,到了他这儿,父母想要他行文雅之事。有人说,八老板参与过青海淘金帮派的厮杀,他那一双手,可是一洗就能出血水来,与“文质彬彬”毫无关系。

虽然八老板背景深厚,可为人低调,鲜少露面,只有矿上出了乱子他才会出面摆平。金农们为了方便劳作,人人蹬着军绿色的厚底劳保鞋,耐磨,穿一整年也不破洞。这让八老板成了最好辨认的“大佬”——他是唯一一个穿皮鞋、西装出现在矿上的人。如今老唐在医院里,八老板只好调动了两个心腹代管金矿,应付来检查的警察,同时又找人去查老唐的事儿。

八老板也私下找了驼叔和另外几个老金农问话,并未发现异常。舅爷当时还觉得八老板有情有义,对属下极好,可驼叔一句话点醒了他:“矿上就算有情义也不会超过三分,八老板去查,也是怕背后有其他金把头在谋划什么更大的局而已。你以为八老板的身价,全是和和气气赚来的?”

过了几日,三麻袋果然又来巡查,这次他派人强制遣散了一部分金农,说:“天气转冷,为了保证大家的人身安全,必须在下雪前尽快清山!”

每年的9月底10月初,山区即将迎来漫长的雪季,淘金客们会逐一撤出,也有想要搏一搏的金农们,会咬牙坚持到初冬才下山。那时候风雪渐起,除了容易迷路,还有被冻伤的风险。警察们经常组成“清山小队”,一是可以救助遇险的牧民和金农,二会驱赶一部分仍然不肯离开的淘金客。

可三麻袋这次清山明显早于往年,只驱赶人没有用,金农们会躲藏在山林里,等警察下山后又偷偷回到营地。经验丰富的三麻袋直接叫人把金农们的棉被、枕头还有厨房里的面粉和锅具扔到湍急的河水里,让这些保命的物资随水流飘远。山上昼夜温差大,没有了棉被的金农们一个夜晚都熬不过,不用警察督促,自己就会找金把头结了工钱下山。

驼叔早就知道三麻袋的做派,他收起帐篷和棉被,带着舅爷躲了两日,等他们回到淘金者营地,终于见到了被人背上山的老唐。老唐还在恢复期,人清减了许多,拄着拐能勉强走,再不敢沾酒了。夜里无聊的时候他和驼叔闲聊,这才说起,就在这短短几天,人脉通天的八老板已经查出了“收拾”他的人是谁了。

5

如果不是老唐被报复,驼叔也记不清“米虫”是哪一个了。

早在前两年,矿上的安保人员不多,不管开出来的是金豆子还是金瓜子,总有金农想各种办法私藏点黄金——有人把黄金用棉絮包裹住缝进棉被缝隙里,有人藏进鞋底,还有人甚至把打到的野兔子晒成风干兔,再把金子藏进兔子的身体里一起带下山……

20岁出头的米虫原本是个老实巴交的洗金工,当时由老唐亲自挑选出来上了山。小伙子饭量大,一顿能吃掉三人份的口粮,老唐就给他起了个外号——“米虫”。金农们说,老唐喜欢米虫,是因为米虫长得有几分像他那贪赌的儿子。米虫下山之前曾跟人说,家里的老屋早就成了危房,体弱多病的老妈妈还将就着住在里面。金农们想想后面发生的一切,才确定这个年轻人一定是起了贪心。

原本对藏了些碎渣子的金农,老唐并不会做处理,只可惜那一年矿上刚买了一台新金属探测仪,金农们下山之前,所有的行李都要筛查一遍。到了米虫这儿,机器就滴滴响个不停。最后老唐烧掉了米虫的一件棉衣,发现他在棉衣里面零零碎碎地缝死了十几颗金瓜子,其中的几颗带着特殊的划痕,是老唐私下做了记号的——米虫一定潜入到老唐的小木屋偷过金子。

按规矩,东西没收,人下山就算了结。可也许是米虫伤了老唐的心,又或者那天的老唐多喝了几杯,把米虫当成了他那不争气的儿子,硬是打断米虫的一条腿,才叫人简单包扎了,送上了下山的翻斗车。

第二年初夏,米虫仍想上山赚钱,却发现老唐已经给同行的金把头们打过了招呼,自己已经进了这一行的黑名单。没了淘金路的米虫后来去做了餐馆的服务生,和老板女儿彼此一见钟情,婚后直接实现了“阶级跨越”。老唐带人打牙祭的那一晚,在餐厅忙活的米虫一眼就认出了他,也许是想起了过往种种,心有不甘,才一路跟着老唐下了黑手。

舅爷问驼叔:“这也能查得出来?是米虫自己害怕去自首了么?”

驼叔笑了笑说道:“八老板是能通过一个人想到十件事的老油条了,哪里有他查不出的秘密?你想想,为什么老唐一挨揍,三麻袋就上山巡查了?”

原来,三麻袋竟是米虫的正牌大舅子,米虫打了人,心下慌张,跟妻子说了这事,妻子气不过,才找了哥哥继续给他出气。三麻袋为人圆滑狠辣,去矿上查一查,既符合组织规定,又能操作一番卖八老板一个人情,还能给妹妹、妹夫一个交代,算是三全其美。

八老板把老唐受伤前后的人和事想了个遍,随便安排手下一查,很快水落石出。然而那时没有摄像头,没有录音,即使老唐报案,估计也不会得到他想要的结果。八老板一贯主张和气生财,之前没有打通三麻袋这条路,如今正好借着老唐这事,塞了好处,私下和三麻袋达成协议——八老板要规劝老唐,过了今年,让老唐再也不要迈进阿勒泰一步,作为回报,三麻袋再也不去清八老板的地盘,后期矿上有什么需求,他还能卖点人情和资源。

八老板给了老唐一袋金豆子作为安抚,明里暗里表示:“如今你吃了这个亏,算我欠你一份情。”

老唐前思后想,八老板的话既是安抚,也是威胁。虽说他给八老板做金把头有些年头了,兄弟情义最终抵不过金矿带来的巨大收益。知道跟八老板撕破脸绝非明智之举,更何况还有三麻袋在暗处恶狠狠地盯着自己,老唐立马就顺水推舟,默默咽下满心委屈,就算百般不舍,也只能硬着头皮结束自己的金把头生涯。

 

天气渐冷后,老唐拖着伤腿跟众人告别。大家提前得知了他的安排,便也早早结清薪水一一离开。人走得差不多了,驼叔带着舅爷陪着老唐喝了最后一晚的酒,老唐让舅爷把他存着的风干肉泼了辣子面,干拌着做下酒菜。

那晚,老唐断断续续地说了自己和八老板的过往——他最初在新疆淘金,跟的是另一位老板。当时八老板从老家初到新疆,正在招兵买马,扩张自己的淘金团队,他野心不小,一心想建立自己的黄金帝国,就免不了要去其他矿上抢人。老唐为人处世滴水不漏,矿上管理经验足,从未有过坑蒙拐骗的劣迹,在淘金圈子里口碑一直很好。八老板打探了许多金把头的底细,最终看上了他。

不过老唐那时没想着换东家,婉拒了八老板两次。可没过两个月,八老板就接下几个周边的矿——传言,淘金只是八老板涉及的“小业务”,打入淘金圈子,放贷给需要资金周转的金老板,钱生钱,才是八老板最大的本事。很快,老唐的东家也成了借债人,一心想学八老板开疆拓土,谁知包下的新矿出金量极低,钱还不上,利息一天比一天高。

某天,老唐突然就被东家“送”给了八老板。东家说:“八老板答应了我,你去给他干活儿,我这儿能减三分利息。”

老唐后来才明白,年轻的八老板早已势不可挡,无论想要的矿还是人,最终都会通过明面儿或暗面儿的手段,得偿所愿。他对着驼叔感叹:“无论当初再怎么费尽心思笼络来的人,利益面前,说散就得散。”

驼叔私下教导舅爷:“阿忠仔,不要觉得大老板们惜才、非谁不可,他们只是喜欢一切都被自己掌控着的感觉而已。”

那晚的酒喝完,驼叔再也没见过老唐,听说他带着淘金几年的收成,金盆洗手,雇了一位年轻漂亮的保姆,一起去了温暖的南方养老。八老板火速另派人填上了金把头的空缺。一朝天子一朝臣,新来的金把头不喜欢没事和大家调侃说笑,每周一顿的手抓肉也取消了,有时候金农受了伤,他也不会像老唐一样立马找车送人下山治疗,只有出金的时候笑得最开心……

驼叔和舅爷因为想念家人和广西的秀丽山水、温暖气候,早早踏上了返程的归途。

火车上,除了舅爷应得的辛苦钱,驼叔还偷摸着给他了几颗金瓜子。舅爷有些诧异地推脱,驼叔这才说,他作为老唐信任的烧毡人,自然有不能外传的“小动作”避开安保视线,藏匿些碎金子。积少成多,每年下山前,驼叔会给老唐上供一部分自己的“存货”,作为回报,老唐也会默许驼叔留置些“甜头”下山。这其中的操作,即便是手眼通天的八老板也不会发现。

舅爷用那多得的金瓜子给妻子换了一条带海蓝宝石的金项链。宝石通透,不似矿上的人心复杂,背后全是交杂着的人情与利益。

舅爷回村后,自然也迎来了同乡们打探的目光,话里行间都在探寻淘金到底是否能“暴富”。1990年其实是淘金史上相对顺遂的一年,虽说不如80年代末那么自由狂野,可政策管控终究不算严格,青海、新疆、东北,很多私人金老板们赚得盆满钵满。底层的金农们不会大富大贵,但多少也能沾些时代的好处。年轻力壮的村民们在和舅爷的聊天中蠢蠢欲动,纠结自己是否也该“走出去”,向着金矿出发。

6

在驼叔和舅爷离开北疆后,矿上仍有金农们为了多赚钱选择留守劳作,其中有两三位与驼叔交好广西的老乡。彼时他们还不知道,将面临多么凶险又残忍的北疆寒冬。

1991年的小年夜前夕,舅爷为了感激驼叔,特意拎了几只自家养的鸡仔登门拜访。驼叔大概是回到广西后顿顿吃得心满意足,看上去比前几个月圆润了很多。

除了驼叔,家里还坐着一位比舅爷更加年轻的后生仔,驼叔问舅爷:“还记得吗?邻村的成仔,也在咱们矿上做事。”

舅爷笑道:“当然记得,山上总爱唱几句的山歌王子嘛。”

成仔有些害羞,只不好意思地挠头傻笑。

3人合力准备了些食材,鸡仔肉质鲜嫩,驼叔这位“老广西”手起刀落,很快就端上一盘喷香的白切鸡。

他们在毛竹制成的桌椅前围坐,就着小菜边吃边聊,聊着聊着,成仔突然说起:“你们回广西的时候,我没走。当时只想着多赚点钱再说,如果我运气再差一点,这个冬天就有可能死在矿上。”

虽然那天喝得半醉,舅爷却也把成仔在这个冬日的惊险了解得清清楚楚。

 

成仔离开家乡,并不是单纯求财而已。

邻近的几个村落都知道成仔家里的事:他妈妈不能生育,5、6年间托人领养了4个孩子,硬是凑成了个家,孩子里有远房亲戚过继来的小男孩,也有被人遗弃在村落里的女婴。

这样一个并没有血脉亲缘的家庭,并没有换来太好的结局。成仔的父母没有等到儿女们成家就相继病逝,4个孩子为了家里田地、屋舍的分割,总是闹得不可开交。短短1年内,成仔的大哥醉酒淹死在河塘里,二姐查出肝癌熬了半年死在了医院里,成仔和小妹面临着一门绝户的处境,才停止了争斗。

村里的老一辈说他家风水出了问题。成仔迷信,找人算了一卦,那先生叮嘱他,一定要往西北讨生活,才能规避大祸。成仔听了,便头也不回地踏上了去新疆的火车。他后来对驼叔说:“我当时想,如果赚了钱,家里那点东西都给小妹,不要也罢。”

靠着同乡引荐,成仔成了金农,先做了两年“游击队”,在淘金的第三年,去了八老板的矿上,这才稳定了下来,慢慢和驼叔变得更熟络了些。他力气大,先是在矿上干碎石工,哪怕粉尘呛得他天天咳嗽,也没喊过苦。驼叔见他实在,私下特意去捉了野蛇,摘了胆,给嗜酒的老唐做了一壶“苦胆酒”,这才把他调去做了稍微轻松些的运料工。

成仔一向听驼叔的话,到了前一年初秋,原本计划跟驼叔和舅爷一起回广西。可老唐走后,新来的金把头看中他干活不计较劳累,有股憨厚的蛮劲儿,便把他“诓骗”着留了下来。新金把头对成仔许诺,跟着自己再多做到初冬,每月工资多开100元,如果开出了金,还能分上几克。成仔并未多想,只觉得凭自己力气多吃苦赚钱,并不是什么难事。

接替老唐的金把头姓章,私下被金农们叫做“章博士”——他并不是个博学的知识分子,只因为说话总爱引用古诗词装“文化人”,所以才有了这么一个外号。此人戴一副金丝边眼镜,总穿着黑色夹克衫,看上去清瘦文雅,但见多识广的驼叔只与他打过两次照面,就凭直觉认为他不是善茬。

与老唐爱认兄弟、攀交情的管理风格不同,章博士属于心狠手辣、一心搞钱的做派。当年的山体之间存留着大量的废矿,有些是金老板开不出金人为放弃的,有些则是坍塌过、出了人命就此封存,还有的是金老板资金链断裂没钱继续开采的烂尾洞。个别金把头喜欢带着自己的金农,不办理任何手续,去盗采这些废弃金矿,行话叫“洗洞”。据说章博士就是靠在青海“洗洞”发的家,可惜后来在一次盗采时差点把自己的命搭进去,这才换了“大本营”,来到新疆。驼叔不知道一向用人严谨的八老板是出于什么目的把章博士纳入麾下,可他相信,章博士一定有着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或者关系,否则和狐狸一样精明的八老板绝不会用他。

无论来自哪里,95%的金农们会在天气刚转冷时如同候鸟一般踏上返乡之路。深秋时节,八老板同往年一样,为劳作了一整个夏季的金农们结清薪水,再把手里的放贷业务梳理得七七八八后,就飞回南方的祖宅与家人团聚。而章博士早就私下笼络了一小队金农,要他们跟着自己在暴雪来临之前去哈熊沟淘金,成仔就是其中之一。

哈熊沟位于阿勒泰及布尔津之间,因为有牧民多次看到黑熊在此出没而命名。哈熊沟之外的几处山沟里,也有金农想要打一个时间差实现暴富,这种走野路子淘金,不像在正规金矿拿死工资,而是众人“见金平分”。

深秋时节,他们在淘金大部队撤出之后仍然停留月余,无论是“洗洞”还是“下河(采沙金)”,竞争对手少了之后确实容易“见金”。下过初雪后,寒冬将至,负责清山的警察也会大大减少巡逻次数,他们甚至能进入平日里的“禁区”淘金……这些留下来的人,有人会赶在第一场大雪之前回老家,也有人能冒着在野外迷路、冻死甚至是被饿极了的野兽袭击的风险,凭借一麻袋馒头蘸雪,熬过整个冬季。

驼叔同舅爷说:“我还没开始淘金的时候,就听说每年开春雪一融化,山谷里总会多出好几具尸体,都是冻死的淘金客。”老一辈的金农之间,也流传着一句话:“深山藏金玉,金玉埋贪骨。”富贵险中求,向来是他们尊崇的格言。

7

北疆冬季的残酷尽人皆知:山林夜间气温会骤降十几度,还会出现极端恶劣的天气。降雪之后,基本看不到活物,如果倒霉,有可能遇到“风吹雪”。那是牧民们最畏惧的天气之一,他们把它叫做“白毛风”,突来的狂风挟裹着雪粒拔地而起,如同细小的刀片刮在脸上,视线所到之处只有满目白雪,再无他物……严冬也让动物们捕食变得更加艰难,成群的野狼、未进入冬眠的黑熊,还有盘旋在天空之上的金雕,在饥饿的时节,都会变作人类的威胁。

对此,成仔起初给自己做足了心理铺垫——无论是北疆冬日多变的天气,还是突然的出现野兽,或者是帐篷不暖和、顿顿是土豆白菜……反正金子是肯定能挖到的,那就足够了。

成仔说,章博士带头的淘金小队不到10人,各有各的专长和分工:有人懂爆破,炸过不少矿洞;有人常年在野外生存,熟悉天气变化前的所有征兆,能在大雪清楚的分辨方向;有人学过地质,明白矿脉的走向和出金的规律……成仔和几位没啥本事的,就负责出力,不停地搬运工具,到了矿门就一铲一铲开挖,偶尔还要去山下把外面人送来的物资和补给背回营地。

那群人里,和成仔关系最好的“眼镜儿”,做导游出身,对周围大小金矿的位置门儿清,人称“活地图”。眼镜儿清瘦又活泼,成仔提起他,用得最多的形容就是“像只上蹿下跳的猴儿”。两人年龄相仿,早在八老板的矿上就彼此认识,也经常凑在一起吃饭、打嘴炮。

队里的厨子老胡高高大大,常年留着个大光头,皮肤黝黑、性格豪爽,总爱和成仔、眼镜儿这种后生仔开玩笑逗乐。他是章博士的远房表亲,负责在野地里撘锅,寻找食材,照顾众人的一日三餐。

而章博士负责解决最棘手的物资供应,成仔一直都没弄清楚,小队各式各样的工具和那些用来做炸药的物料,都是从哪儿找来的。

 

起初他们都不知道自己是在“洗洞”,章博士只是告诉他们,自己有几个“特批的洞”,虽然证照马上下来,但最好现在就开掉。一行人先是趁着气温不算太低,在哈熊沟的上流水域洗了几日金沙,收获不算太多。他们每个人随身带着小玻璃瓶,金粒子被淘洗干净后,章博士会拿出他的小秤,随时分成。

眼看天气一天天转冷,章博士就正式带领小队,开始准备炸废弃矿洞。眼镜儿根据过往的记忆,锁定了几个相邻的矿洞开工。

成仔跟驼叔说,那段日子,他只觉得北疆的秋季格外肃杀,爆破声和山体、石块滚落的声音响彻旷野。成仔和几位做力工的金农在进入新炸过的矿洞之前,都会往东南方向跪拜“黄老爷(掌管黄金的土地神)”,这是老一辈金农求财、保平安的仪式。他们生怕运气不好,矿洞整体坍塌,完全无法进入。

负责爆破的金农布好炸药,点火爆破后,等灰尘落定,成仔会和五六名金农用铁锨铲走石块,清理出一个窄小的通道,打入口。届时,章博士会带着“地质专家”进洞仔细观察新炸开的矿壁内有无含金的岩体露出。

在“洗”了5、6个矿洞之后,章博士只说这几个是“穷矿”。几个金农觉得运气不好,就起了回家的心思。章博士召集大家做思想工作:“要想日进斗金,只能铤而走险,咱们再炸最后3个洞,如果都开不出(),就一起回城!”

最终,章博士把人分成了2批,有3个人还是沿着河道淘金沙,虽然量少,至少保证小队不会空手而归,剩下的人则一起去“洗洞”。

10月末,山区已经飘了一场小雪,大雪封山的日子近在眼前。老胡备的菜越来越少,河水渐冷后,没办法下河捉鱼了,野兔、鸽子、山鸡也越来越难捕捉,小队吃的基本都是土豆白菜这些先前存好了的食物。金农们内心有怨气,可也不敢跟掌握着口粮的老胡撒气,只能催着章博士带他们赶紧开完最后3个洞,嚷嚷着:“富贵在天,再不见金也得回家了!”

成仔对驼叔苦笑着说:“说来也是奇怪,章博士进去查看后,发现第一个洞依旧什么都没有,第二个洞还没进,落石滚落,眼镜儿着急躲,摔了一跤,伤了一只胳膊,被刮掉了一大片肉呢。见血可不是什么好兆头,这是黄老爷的暗示,不能再继续了。”

剩下的金农依旧选择跟着章博士,可惜他们炸了原本眼镜儿定好的第三个矿洞,依旧毫无收获。

8

成仔又咽了一口酒说道:“我们灰溜溜地回了营地,却没见到去河道淘金沙的3个人。”

章博士起初担心3人是不是遇到野兽走散了,成仔和老胡一起去查看,发现工具都在,人和原本带着的随身行囊却没了,立时心知肚明——那3人是逃了。章博士反而没生气,对着剩余的人笑了笑:“愿意走的人,明天一早就可以回了。”

当天夜里,又下了一场小雪,气温骤降,狂风呼啸,帆布帐篷的布面抖个不停,成仔觉得自己差点被冻死在帐篷里。第二天起来,先前早就想走的人匆匆下了山,一下没了一大半的人马。成仔照顾着受伤的眼镜儿,正为难什么时候走才好,老胡就趁着吃饭的空档,偷偷跟他说:“不急,再多留一两天。”

当天傍晚,章博士也不知道从哪里追回了采金沙的3个金农。原来,那3个家伙真的走了大运,在河道里捡到了2块拳头大小的金块,虽然不如“狗头金”值钱,可加上淘洗出的金豆子,如果只在3人之间平分,也是一笔可观的收入。在欲望面前,他们早就把先前的规矩抛诸脑后,选择私逃回城。

只是章博士早就留了后手——成仔再也没见过那3位“叛逃者”,只是听老胡说,他们自然是按照矿上的规矩领了一顿“私刑”,最后被丢到了最近的县道上。

成仔胆小,没有经历过任何暴力事件,只想着带眼镜儿赶紧下山治疗。“叛逃者”被送走的那个清晨,成仔在营地外发现了野狼的脚印,更加坚定了自己回家的决心。他们小心翼翼地跟章博士提了此事,章博士很痛快地给他和眼镜儿分了应得的金子,还找了附近的牧民,拉着马车送他们去最近的县卫生院。

成仔陪着眼镜儿养了几日伤,就互相道别,各奔前程。那时候阿勒泰与乌鲁木齐之间还没有通铁路,他在邮局打电话给乌鲁木齐的朋友,托人买票。对方告知成仔,至少要等半个月,成仔就计划在小城多住两周。

说来也巧,有天成仔在民族市场闲逛,准备买些坚果、肉干带回老家。在熙熙攘攘的摊贩前,突然有人笑着拍了拍他的肩,成仔扭头一看,老胡正笑眯眯地看着他。两人找了家小餐馆边吃边唠,老胡原本就爱说,喝多了酒嘴上更没了把门的,该说的不该说的,尽数吐出。

这一顿饭吃完,成仔这才弄清楚了章博士真正的“行当”,吓出了一身冷汗。

 

嫉妒、欲望驱使着人心,总能做出各种各样出格的事情,群山腹地里开出金子的地方,必然伴随着暴力、算计甚至人命。驼叔也听更老的金农们提过,早些年没有黄金管理局介入的时候,一个矿就是一个王国,人在矿上如同野兽一般,按照弱肉强食的法则生存。

老胡说:“章博士早年在青海混,也是经历过各种火拼、抢占山头活下来的老狐狸呢。”

80年代末,青海、新疆的金矿密集区涌现出了一批“私矿”,因为老牌国有矿也要正常运转保持盈利,所以金老板们之间争夺金矿资源异常狠辣。

章博士起初是做着“提篮子”的生意,即帮手上握着资金的老板们物色合适的野矿,买入开采。可金矿也分贫富,遇见富矿,含金量极高,金老板们一下子就能赚得盆满钵满,遇见穷矿,把山体炸得稀巴烂,吨含金量也少得可怜。

除了选矿,章博士还做矿上的“皮条客”,只是做的是死人生意。金矿死人再正常不过,处理的方式也很简单——一条人命在当时陪30到50克黄金,多一点少一点,就看家属闹不闹,中间人怎么谈判。如果碰到死的是孤家寡人,没有地址和家属联系方式的,直接找个烂木板钉一副棺材就地挖坑埋掉。

一个人的生死,不过是矿老板嘴里的一句轻描淡写。章博士养了几个混混,专门负责跟前来索赔的家属“谈判”。大约是没干什么好事儿,他在一次选矿中看走了眼,开来个穷矿给当地的大老板,得罪了人,不得已,只好奔赴新疆继续他的淘金生涯。

到了新疆之后,他除了“洗洞”、给老板做金把头,每年入冬之前还会选一波像成仔这样的外地人作为“敢死队”——非法开采“废洞”“老洞”,很容易坍塌,一旦有人出事,立刻就地掩埋处理,所以,这些金农得老实肯干,往往都来自南方,没有与亲友结伴,出了事,家属也没办法立马找上门来。

这些毫不知情的金农们按指示把他选定的矿洞开一遍,如果开出岩金层,章博士和他的心腹会偷偷做好标记,再随便找个由头遣散“敢死队”,再由自己的心腹团队开采,以此用最低的成本干了活,又保全了自己人。

北疆雪落得早,之后章博士他们会派人轮流守矿,等到第二年春天来临、其他金老板们还在招兵买马时,他们则能以最快的速度带人开出第一批金子——初春供货者少,黑市里的金价高,总能卖出好价钱。

然而章博士做这种路数,并不是总能得手。成仔他们这次只觉得自己运气不好,白忙活一场,其实他们根本不明白,在这种非正规的条件下,没有被冻死、砸死就已是万幸。

老胡喝得越多,越口无遮拦:“你肯定不知道,淘金人有个说法,每年大雪封山之前,最容易出事,这次也不例外——你猜怎么着?章博士和老油条三麻袋,竟然在哈熊沟碰了头!”

9

入冬前,三麻袋按惯例会增加在矿区巡检的力度,被抓到的“游击队”难逃“非法采金”的罚款。“游击队”知道三麻袋的做派,一般会主动上缴一部分金豆子,好让他高抬贵手。用驼叔的话说:“三麻袋可不只要金子,他那一颗心上,可长满了贪虫。”

驼叔认识几位行业里的老金把头,平时矿上除了得用金豆子打点三麻袋之外,还得按三麻袋的要求,抓几条“大红鱼”上供。这种尾部长有红色鳞片的大红鱼学名哲罗鲑,是额尔齐斯河里最最凶猛的鱼类,因肉质鲜美肥嫩,慢慢走上了人们的餐桌,被过度捕捞几近绝种,随后被国家列为二级保护动物,如今几乎没有人尝过真正野生哲罗鲑的滋味了。

而即便在90年代初期,要吃上一条哲罗鲑也属不易,市场价炒到上千元一斤都难以寻觅。时隔一阵子,总有人因为非法捕捞哲罗鲑被判刑。但三麻袋知道夏季驻守在山林里的金农们有机会捕获这种极为难见的鱼类,所以总会在初夏就会锁定目标,对金把头们放出话来。驼叔说:“三麻袋可不管什么环境保护、濒危物种,只要能达成自己的目的,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大家猜测,三麻袋从金把头手里敲诈来的哲罗鲑,可能不仅仅只为了满足自己的口腹之欲,还是作为难得一见的“好礼”,送给一直保护着他的“上头”。

三麻袋相比其他人更为厉害的是,他几乎在重要的大型金矿里都有自己的“眼线”,眼线们会在金矿“出金”后的关键时期通风报信,便于他索拿卡要,大多数的金老板们为了顺利交易,不会在乎给三麻袋一些蝇头小利,这也变相助长了他的嚣张气焰。

 

老胡那天在饭馆说,十几天之前,成仔和眼镜儿前脚刚下山,章博士后脚就派人回到市区,召集了等候许久的心腹团队,用车辆、马匹共同运送着物资和设备,去先前已经探过一遍的矿洞踩点。他们每个洞都开采了少量矿石,用于估算含金量,选定目标矿洞后,则备好窝冬的装备,轮流守矿,直到来年春暖花开,用更齐全的人马和设备正式开矿。待金子被提炼、卖出后,大家进行分成,章博士占大头,其余人按照往年的价钱,拿到属于自己的一部分。

可章博士不知道,有人早就在窥探着他们的一举一动——横行在矿区多年的三麻袋,不会放过任何一个赚钱的机会,竟然主动找上门来了。

按往年的惯例,入冬后的三麻袋不会亲自外出巡查。那一年他亲自带人在初冬巡山,是因为“上头”发了话——有位领导的远房亲戚在采石场做会计,上了山后再也没下来过,家人无奈报了失踪,他们这才安排警察一次次巡山找人。

老胡按章博士的授意,自然先孝敬了三麻袋一点“茶水钱”。可三麻袋提出,他要淘金小队帮他找人,找不到,就别想继续在山里转悠。

章博士自然不愿意,在他的处事原则里,既然收了“茶水钱”,就没有坏人好事的道理。虽然淘金小队人数上多了几人,可三麻袋和随行的几位警官配了枪,章博士看硬抗不过,只好答应带人在林子里帮忙找人。三麻袋多精明,怕自己人不盯着,金农们只是做做样子而已。于是两边商议好,一个警员带3到4个金农们组队,分散开找人。三麻袋、老胡和另外2个金农一队,其余的自由组队,章博士养尊处优惯了,就在营地等候。

老胡喜欢闲扯,一路跟着三麻袋和几个金农兜兜转转,喊着失踪者的名字,无人回应。几个人在背风处休息了一阵,三麻袋提议,分头再找找。分开没过多久,老胡就听到了三麻袋的呼救声。他不知是什么原因落入了未结冰的河道中,也是走运,被水流冲了几十米后,卡在了枯树枝和石头的缝隙里,这才被老胡等人救了上来送去了医院。

老胡当晚回到营地,没敢乱跑,没过两天,他觉得心脏不舒服,主动跟章博士告别,提前回了家。去医院检查后确定没什么问题,老胡这才敢上街闲逛,就遇到了成仔。

成仔忍不住追问:“那天林子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你还知道么?”

老胡回了句:“也是巧了,我在医院做检查的时候,听到了三麻袋出事的具体消息。”

医院的护士长是老胡妻子的朋友,矿上的事情也知道得不少。老胡从她口中得知,三麻袋那天其实是遭遇了一伙野生“游击队”,当时几个金农因为分金不均正在厮打,三麻袋原本想仗着官威把几个人压制住,再捞上一笔,谁知其中有个人是刚从牢里放出来的劳改犯,根本不吃他这一套。扭打中,三麻袋被推下了只有一层薄冰的河道里。

哈熊沟里的河流是额尔齐斯水系的分支,“额尔齐斯”在准噶尔语里意为音节急迫短促,其实就是形容水流湍急。气温早就低于了零度,落水后的人体会急速降温,三麻袋虽说人高马大,可他常年喝酒、暴食,长了一身肥膘,送到医院的时候,已经中风了。

护士长对老胡说:“那人半边身子不听使唤,手指头口水都存不住一直往外流,左手跟鸡爪子一样握着,打都打不开,这下有得治了。”

10

在成仔出发离疆的那天,老胡来送行,告知他后继最新消息:三麻袋中风后自然是回不到原来的岗位上,接替他的警官是由其他城市借调过来的,新官上任后,顶着寒冬天收集到了章博士违规洗洞的证据,目前已经把章博士羁押收监,仍在追查章博士过往几年来除了“洗洞”之外其他违法行径,等待来日宣判。

老胡对成仔感叹:“人还是得相信报应啊,以后我也不会再做乱淘金的行当了。”

听完成仔的叙述,舅爷忍不住问驼叔:“这些事,对八老板不会有影响么?”

驼叔抽着旱烟回他:“不会,八老板这种家业,跟旧时官宦人家一样,权钱利益牵扯多方,没人会轻易撼动一棵根系盘综错节的老树。”

彼时,舅爷和驼叔、成仔远在广西,还不知道,从1991年起,阿勒泰地区相关主管部门对于“无证照”的非法开采金矿行为采取严抓、严控。1992年春,新疆政府批准新疆有色金属工业公司增挂“新疆维吾尔自治区有色金属工业管理局”牌子,要求按照“统筹规划、组织协调、服务指导、监督检查”的原则做好行业管理工作。

之后,三水乡仍有村民们走上自己最初的淘金之路,对做过金农的舅爷来说矿上发生的事,遇到的人,听到的传说,都让舅爷有些畏惧。淘金的点滴教会了舅爷一个道理:黄金如同妖鬼,能扭曲人性,能裹挟人心,让原本平凡的人变得如同饕餮一般凶狠。舅爷淘金致富的心思渐渐淡了。

然而,世事难料,原本已经想要“隐退”的舅爷,却迫于生计和突来的变故,不得不重启自己的淘金之路。

11

1991年春天,舅爷的妻子生了一场病,卧床2个多月期间消耗掉了一大半家里的存款,家里老屋围墙塌了半边,屋顶漏水也需要重新请人用羊毛毡翻新。舅爷卖了些存粮,依旧紧巴巴的。家里的钱不够了,原本已经不打算去新疆淘金的他,不得不再次收拾行囊,跟着驼叔启程,回到了辽阔的北疆山区。

仅仅过了1年,政府对于黄金开采的管理就进入了最严格的时期,不但对各类“洗洞”、非法开采、提炼进行严查严惩,对黄金的非法交易也加强了管控,私下交易100克以上的,就是走私,达到可以判刑的标准。即使这样,还是有大量来自广西、四川、湖南等地的农民们涌入边疆的金矿,他们怀揣着发家致富的梦想,却不知自己已经错过了淘金的最佳时机。

这一次驼叔并没有带着舅爷回到八老板的矿上,而是跟着他之前认识的一位朋友老马,专门去淘采沙金了。

驼叔对舅爷说过他和老马是怎么相识的——老马曾经做过一段时间黑市的收金人,驼叔和老唐在几年前也私下卖过几十克黄金给老马。后来老马攒了些身家,想着私下收金子不是长久之计,这才找了关系,拿下了库尔木图河中段的一截河道的探矿权。当时开采黄金一年比一年严格,采矿资质越来越难以拿到,老马也是听从了其他朋友的建议,托了关系“曲线办事”,然后借用“探矿”的资质,干些小规模的采金业务——买好设备、挖机、找人组队挖采河沙淘金。

他们的营地在库尔木图河旁边的草原。河流的主干道由多条小河汇合而成,由东向西注入卓勒特河。在库尔木图河的两岸,松树、柳树和桦树葱翠繁茂,因为河流多次历经丰水期和枯水期,“自然”改道,泥沙沉积后让土壤变得肥沃,两岸慢慢变得绿草如茵,时不时有牧民们把这里选做他们繁育牛羊的夏牧场。

舅爷记忆里的老马,圆脸锅盖头,为人和善,总是笑眯眯的,特别爱跟人闲聊。驼叔私下同舅爷讲过,老马不是斤斤计较的人,也很尊重他们这些老金农,所以他才愿意跟着他做事。

老马组建了7到8人的小队,除了负责给众人做饭的石头媳妇,其余都是一票大男人。石头负责开挖机,剩余的人则都是淘洗河沙的力工,老马为了省钱,还要亲自下河洗沙。

舅爷觉得矿上有个模样水灵的女子很奇怪,私下偷偷问过驼叔:“咋找个女人进来,不麻烦吗?”

驼叔跟他解释,库尔木图河两岸都是夏牧场,平日里如果找牧民买肉、牛奶,女人去就方便很多。因为牧民们认为这些天然的草场是祖辈们留下给他们的,挖金子的人多了以后,破坏了环境,侵占了原本属于牛羊的地盘,所以很多牧民对男性金农带着浓浓的敌意,根本不会搭理。刚好石头和他媳妇都能干活,老马就请了他们夫妻。野外生活也没有那么多讲究,能开出金子才是最重要的。

驼叔作为有经验的老金农,告诉老马,尽量用挖机挖一些深埋的泥沙给金农们淘洗,黄金重,常年经过水流的冲刷,更容易被带入深层的泥沙中去,甚至河岸两边的泥地里,也有更多的可能“出金”。

新疆的天要8点才亮,石头媳妇不到7点半就会备好早饭。一般有从牧民那里买来的牛奶熬煮成的奶茶、馒头、水煮蛋和玉米棒子或者红薯。众人吃完饭就开始一天的活计,石头媳妇则会早早为众人的午餐做准备,要保证有肉、面条和重油的炒菜,这样吃了才有力气劳作一整天。到了傍晚太阳落山,老马会拿出他的宝贝——当时很难买到的“电子秤”,为当天的金沙称重,像驼叔这样的老人,一眼就能看出金子大概的克数。

常规来看,他们每人每天能挖到6到7克的金粒子,运气好的时候能超过10克,可如果遇到大雨天,河水暴涨无法开工,众人就会停工休息。

闲下来的时候,金农们就会组队打打牌,没边际地闲扯。

12

一次落雨天,用过餐的众人开始了营地里简陋的“茶话会”,大家都好奇老马为何停止收金,转行做起更辛苦的采金。老马大约是心情好,也毫无隐瞒地说起了自己改行背后的事儿。

大部分的收金人本身也是卖金人,金价自然是在矿上购入最便宜,到了大城市则贵上三分。前几年,老马带着一批刚收上来的黄金去乌鲁木齐找“下家”出手。黄金私下交易存在很大的风险,加上是老马第一次在老家以外的地方做买卖,不得不多留了个心眼,本来承诺带给对方1公斤的量,可他想先试水,就只带了200克。

说到这里,老马拍大腿感叹:“小心驶得万年船!”果然,那天的收金人早就给他下了套——他们在对方指定的一家烤馕店内的隔间交易,200克黄金刚拿出来,就有穿着警服的人冲进来“抓现场”,立马给老马几人戴上了手铐。经过一番训诫后,“警察”宣称:“看你也不是尕娃子(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应该知道走私金子100克以上就能判刑,你这个我们先没收,这次就不拘你,下不为例!”

老马第一次遇到这种事,只能硬着头皮答应,庆幸自己只带了商定量的1/5,如果全部被没收,这一年就白干了。

过了几天,老马回到家跟交好的朋友提起此事,才被“点透”——他被下套坑了,那天的“警察”连个收缴的收据都没开,要么就是收金人找人假扮的,要么就是“一路黑”——有些收金人会和黑警合伙,一起坑掉原本要购入的黄金。

自那件事以后,老马再也没去阿勒泰之外的地方做买卖,只决定在合适的时机转入淘金的行当。他第一次淘金是跟着个金把头一起,7个人靠着几把铁锨,完全无机械化淘洗金沙。每年雪还没化的初春,淘金人不管谁有资质,为了抢占地盘,也不怕道路泥泞和倒春寒,背着一袋馒头就徒步进入矿区。那个时候没办法靠车辆运送物资,那个春天,老马经历过每天馒头蘸着雪吃的日子,靠着冬天存的一身膘,硬撑上半个多月等到春暖花开。从初春化雪到进入深秋,半年下来,老马他们一共挖到了1.6公斤的金子,平分下来,有大概2万元的收入。

老马也曾运用自己的关系,帮想要淘金的老板办理证照,拿到资质后,通常金老板们也会给他8到10克金子作为答谢。

后来,老马熟悉了采金的流程,开始自己组队单干。一开始也不顺利,要争抢地盘,要和前来闹事的牧民们周旋,直到他把“九节鞭”招进了自己的团队,才相对安宁起来。

 

舅爷回忆起那天老马神采奕奕地讲述着九节鞭的故事,而九节鞭本人,正好坐在舅爷旁边专心啃着石头媳妇刚蒸好的土豆。

九节鞭的本名舅爷也不记得了,他本人是个身高近2米的壮汉,浑身皮肤黝黑紧实,浓眉大眼。据说他是外蒙那边的弃儿,被人带回境内后交由一位农民收养长大。除了种地,他还跟人学了一身精湛的马术,最厉害的是他自学成才,使得一手流畅劲道的九节鞭,跟电视里的武术明星一样。

少年的九节鞭读不好书,跟着一帮混混偷偷往返在中蒙边境,被叫作“背鹿角的人”——每年秋天,是马鹿、驯鹿开始自然脱角的季节,蒙古的牧民们喜欢把捡来的鹿角插在旱地里和公路边,用来做“简易围挡”,阻止牛羊乱跑、越界。有经验知道位置的人,走上3天,就能背回价值6、7千块的鹿角,卖给皮毛贩子,经由他们加工后做成装饰品出售。可这种行径在当时属于违法行为,一旦被抓就要拘留15天,没收全部收益。九节鞭也遇到过巡警,仗着年轻跑得快,没留下案底,在他遇到老马之后,就没再做背鹿角的行当。

九节鞭不怎么爱说话,也很少提起家里的事情,可是他特别认主,老马待他好,每当老马遇到各种纠纷,需要人站出来用武力解决的时候,他从不退缩。他赶走过前来闹事、要老马“滚回家”的牧民们,打退过想要抢东西的无赖,也吓跑过想要抢夺老马地盘的同行,老马说,他甚至还徒手弄死过一只野狼。

在营地里,九节鞭每天清晨都会练功,无论是站桩还是耍鞭,雷打不动。当时舅爷只觉得九节鞭是个真汉子,从来不曾想到之后他和营地里的人会有着怎样不可思议的交集。

13

春夏相接的两个月过去了,在北疆强烈的紫外线照射下,众人都晒脱了一层皮。不过舅爷觉得辛苦是值得的,他们每人每天能淘洗出7、8克的金子,老马因为在政府办理了特殊资质,其中一部分黄金必须由银行低价收购,留下的金子则由老马之前认识的收金人高价买走。抛去设备费用、老马走关系的“打点费”等成本,剩余的钱就是大家的收益。老马因为是领头人,自然多分几成,其余收益众人平分,每月结算,“出金”多的时候,每人能分到近2000元,少一点也有1500左右,大家都没有异议。

老马每个月会下山去处理淘洗出的黄金,他总对驼叔和舅爷说:“野外的黄金会跑,不能在身边久放。”

舅爷不是什么迷信的人,听老马这么一说,只觉得可笑:“那你倒是说说,金子是怎么跑的?”

老马指了指停在一边的越野车:“本来想换车的,就是因为我的黄金跑了,才没换。”

老马说的事就发生在前一年,当时他带着九节鞭和自家亲姐姐一起淘金,因为没有采金证照,他们很担心遇到缉私警。金子被收缴可就白做了,于是老马和他姐姐在半夜扛着镰刀,把挖到的300克黄金埋在了一棵老树下。姐姐说鸡蛋不能放在一个篮子里,他们又把100多克金子藏在了汽车副驾驶位的座位下面。

这件事,老马极度确信只有他们姐俩知道。等过了半个多月,他们准备下山交易的时候,老树下虽没有土壤被翻过的痕迹,可他们挖了很久,那300多克金子却再也找不到了,倒是汽车里藏着的100多克还在。自打出了这事儿,老马就相信了以前老金农的说法——“黄金不能接地气,会跑”。可仍有人只相信科学,说埋着的金子不翼而飞,肯定是被地鼠拖走了。

从那之后,老马每月都会出手掉手里的存货,生怕又白干一场。好在那一年雨水少,大部分的日子都能正常开工。

 

就在他们采金的第三个月月初,石头和他媳妇领完“分红”后就跟老马辞行,表示不能继续跟着他干了。老马认识的人多,很快找到了开挖机的人顶替石头,只是心里很不痛快,跟驼叔抱怨:“石头这人不实在,说好要一起干完这个夏天的。”

大家纷纷猜测,认为原本就不爱说话的石头夫妻也许是有了其他的出路,这才半途就拿钱跑了。又过了半个多月,老马觉得这块河道已经被开采得差不多了,就收拾了营地的东西,准备去往更下游的位置“开垦”。

他们在迁移的半道儿遇到了石头夫妇——原来夫妻俩没有走,而是加入了新的采金团队。驼叔见过那边儿的带头人,也是走野路子淘金,胆子大,他们搭着简易的工棚,用汞炼金。

在那个年代,提炼黄金的方法并不如现代这么高科技、环保。很多金农依靠汞来提取黄金。他们把水银和金沙、碎矿石混合,利用黄金能与水银结合的特性形成汞合金,加热后,就能留下纯金。这种方法成本低,操作简单,可早就被国家明令禁止——汞是剧毒物质,不仅污染环境,还有可能对人体造成永久的伤害。但很多私下采金的金把头为了尽可能多地获得黄金,压根不会考虑这些问题,而金农们觉得自己能多分点钱,其他的也就无关紧要。

老马知道石头夫妇的去路后,只是沉默,依旧带着自己的人,按照行规安安分分地淘采金沙。

 

又过了几个月,入了深秋,就在老马准备再过几天就让大家收拾回家过冬时,缉私警突然增加了巡检力度。老马的团队因为有证,开采现场也没有违规,所以能正常工作。

后来他们才听说,是因为上游的营地里有人争抢黄金,出了人命。老马觉得死了人晦气,就和驼叔商量,干脆收工,让大家开心又平安地结束今年的淘金季。他们收拾得七七八八、估摸再有三四天就可以下山的时候,石头媳妇突然出现了,当着大伙的面给老马道歉:“马哥,我知道之前对不住您,现在只求你们带我回城就行。”

老马原本想立马应下,可驼叔觉得奇怪,细细询问了一遍他们夫妻的事,这才确认,原来石头也死在了几天前那场争斗里。

众人自那天起便不好再叫一位寡妇是谁的媳妇,这才得知了这个女人的本名——秀秀。

秀秀回来后的几天,大家的伙食又再一次好了起来。白天大家做着收尾的工作,把挖开的河道进行泥沙回填,再清理一些不要的设备工具,卖给路过的牧民或者换地方继续淘金的金农们。

这期间秀秀也在和大家陆陆续续的闲聊中,说透了她和石头的旧事。舅爷回忆起秀秀,直言:“她不是什么大美女,就是水灵,清秀,透着聪明。”

他们夫妻俩来自陕西的边远农村,秀秀嫁给石头是奉媒妁之言、父母安排,婚后,两人也恩爱有加。在她怀孕的第七个月,突然高烧不退。她躺在床上依稀听到了石头和家人的对话。

石头问他妈:“这高烧不退没法子了,要去医院吗?”

“这会儿从村子里去医院也得一天半,要花多少钱?还不一定管用,先搭个凉毛巾试试。”

“那脑子烧坏了咋办?”

“放心,烧坏了,娃没事不就行了?”

“那再让她熬熬。”

好在第二天,秀秀退了烧,几个月后孩子也生下来了——是个“不争气”的女孩。此后,夫妻两人虽然表面还在过着正常的日子,可秀秀对大伙说:“虽然我人活过来了,可不是他救的我,原本想好好过日子的心,就死透了。”

14

后来,石头的亲弟弟跟着朋友来新疆淘金,一去就再也没回来。石头带着找人同时赚点钱的心思,拉着秀秀一起来了新疆。他们跟着不同的老板做了几年,可毫无石头弟弟的消息。有金农说,每年都有外来的矿工死在矿里、野外和山郊,被人打死的,被石头砸死的,不计其数,还有矿工出去“放水”的工夫,人就失踪了,现场只留下野狼的脚印……

秀秀其实对金钱的欲望不大,早就想拉着石头回村里安生过日子,也想念自己的女儿。可石头早就厌倦了村里的生活,他宁可冒险淘金,也不愿意回村给人开一辈子挖机。

出事的那天,是有人发现了三五块小孩手掌心大小的金块。金沙淘得多了,有人立马喊了声:“狗头金!”秀秀还没反应过来,距离最近的几个男人已经围扑过去,下重手争抢了起来,其中一个格外凶猛的背影她再熟悉不过了——可她只是在一旁冷冷地看着,没有向前一步。

舅爷对我说:“我猜,那时候秀秀一定想起几年前石头干坐着看她发烧也不送医院的事儿了。”

等人散去的时候,石头不知被哪个敲开了脑袋,血水混在河水里流淌,呼吸已经没了。秀秀给他的遗体换了身衣服,央求还算好心的工友们就地把他埋了——她不可能带着亡夫的遗体一路从北疆回到陕西。

讽刺的是,直到最后,也没人知道那天到底有几个人、都是谁、有没有发现狗头金……

淘金行当里一直流传着“金锭有价、狗头无价”一说。作为纯天然形成的金块,狗头金个头如犬类头部一般大小,哪怕形状并不似狗头,也被统称为狗头金。它虽然常常含有石英和其他矿物,可因为十分稀少罕见,比纯度高的黄金更值钱。老马曾经见过一个克重2公斤多的狗头金在黑市出手,比同等重量的足金还贵了一倍。

真正懂金子的玩家绝不会把狗头金冶炼成纯金,反而是做个底座,打个保护罩子,当做既豪华又纯天然的摆件展示。而有些没见过世面的金农,把稍小一些的金块也称作狗头金,会被驼叔这样的老金农暗自瞧不起。

秀秀埋了石头,孤苦一人,好在老马的团队里人都不错,见她可怜,都有心照顾她直到回城。

1991年秋末,舅爷和驼叔算了账,他们都赚了一笔钱。老马大方,众人一起吃了散伙饭,算是好聚好散。虽然大家都说着“来年还一起干”的场面话,可舅爷心里已经没了再回北疆淘金的心思,只有驼叔在来年又义无反顾地搭乘火车,奔赴新疆。

舅爷用淘金的钱补上了先前给妻子治病的亏空,还翻新了屋子。一家人和和美美地在村口开了间小卖部。每年,驼叔按惯例会在11月返回了广西,舅爷就上门探望他。驼叔喝了酒,话匣子就打开了,陆续说着金矿上新的奇闻趣事给舅爷听。

 

驼叔说,他没有想到,秀秀和九节鞭的故事,正是从舅爷离疆后才开始的。

驼叔1992年去到北疆后,继续跟老马干,他们在出发前去采买设备,做相关的准备。驼叔好奇怎么今年没看到九节鞭给老马“保驾护航”,老马指着租来的挖掘机问驼叔:“猜猜这挖机是租的谁家的?”

原来,前一年驼叔和舅爷回广西后,九节鞭怕秀秀一个人不安全,便答应她等送她上了乌鲁木齐去陕西的火车再走。秀秀走之前张罗着给家人带东西,九节鞭又陪着逛了两天街采买。两人一来二去,聊得多了,来了感情。九节鞭跟老马打去电话,只说干脆把秀秀送到家再回,他没出过新疆,全当旅个游,也做些好事了。

让老马意外的是,九节鞭回到阿勒泰的时候,竟然把秀秀和她的女儿也带了回来。在一番询问下,老马才得知了这两人之间的情愫。

早在石头带着秀秀第一次出现在营地的时候,从未有过女人的九节鞭就对秀秀有了不一样的感情。他喜欢偷看秀秀给众人做饭的样子,可新疆汉子知道道德底线不能违背,既然是别人的妻子,九节鞭也就停留在“只是喜欢看她”的阶段。

后来,石头带着秀秀去了别人的矿上干活,九节鞭伤心了好一阵子,连日常的练武都停了。直到秀秀重新跑回老马的营地,他得知石头死了,这才又起了其他的心思。

其实,在秀秀给石头换衣服的那天,她在丈夫沾着血水的衣襟旁摸到了一块金子。衣襟边的暗袋是她自己亲手缝上的,起初是为了装两人从老家赶到北疆这一路的生活费,没想到最后在这场争斗里派上了用场。手脚利落的秀秀自然知道怎么不动声色地把金子取出来藏好。她明白财不外露的道理,直到九节鞭送她到了乌鲁木齐,她见这个男人可靠,对他也暗生情愫,这才全盘托出——她的亡夫算是以别样的方式给她留下了一笔遗产。她在乌鲁木齐出手了那颗金块,终于有了人生中第一笔可以完全自由支配的钱。

九节鞭陪着秀秀回村那天,石头家人得知大儿子也没了,大闹了一场,埋怨儿媳妇没有照顾好石头。可当秀秀拿出了一笔钱,并且表明要把公婆口中的“赔钱货”女儿带走之后,他们也半推半就地答应了。

再恶的人心,也有软肋,而很多人的软肋,就是钱。

九节鞭拿出他多年的积蓄,和秀秀一起买了几辆挖机和铲车做起了租赁,两个历经苦难和漂泊的灵魂,在北疆小城就此安定了下来。老马后来为他俩做了证婚人。

舅爷在驼叔的回忆中,也感受到了一丝圆满。

15

1994年,驼叔在从淘金行当“退休”了,他开始频繁在广西和深圳之间往返,享受与妻儿、孙辈的美好生活。

那一年是新疆黄金生产蓬勃发展的时期,在国家大力支持下,黄金地质勘查达到高潮,勘探出了黄金地质储量高达180吨。同时,那也是阿勒泰地区主管部门不断投入大量人力物力,全面叫停私人非法采金的一年。从80年代末起,无证开挖金矿、私自冶炼矿石、污染环境、破坏草场以及洗洞、走私黄金的各种乱象,逐渐被清理了。

只为了圆“淘金梦”而走出乡村的农民群体逐步成为历史,有些大胆的人改去非洲淘金,寻求一夜暴富的机会。

成仔和小妹的愁怨也早已化解,虽不是血亲,却合力做起了小生意,搬离了三水乡。胖子阿随一直在家务农,按父母安排娶妻生子,老实本分了一辈子,无病无灾,体验着最平凡的幸福。而矮子健康依旧杳无音讯,他家的祖屋也在风吹雨打中变为了危房。曾经呼风唤雨的八老板,据说在严管淘金行业之前,早早撤出,保全了自己的全部身家……

然而,更多有关淘金的所有过往和形形色色的人,最终随着舅爷告别北疆的选择被深埋和淡忘。他抽着手卷烟,在暮年回忆起这些旧事,忍不住感叹命运的渺小,那些鲜活的、或沾染着欲望的、或忠于道德的生命,永远印刻在了他的心底。

小城里翻涌过的淘金旧事,早已随着时代的汩汩向前,烟消云散。

(本文人名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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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良心家具商的黯然离场

2023-06-09 12:14: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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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十六

 

 

整天瞎想的小胖子

2022年深秋的一个晚上,朋友请客吃烧烤,我们一群老爷们聚在路边摊上聊天吹牛,嘻嘻哈哈的,气氛很融洽。因为是“放松局”,酒都没多喝,到了晚上8点,大家不约而同地放下酒杯,想叫点主食填填肚子。

做东的朋友是个老饕,他叫嚷着:“这家烧烤虽好,主食却不行,三里之外有个馄饨摊,‘桥头馄饨’是本地一绝。”大家打算集体前去尝一尝,奈何都喝了酒,不能开车,于是朋友就在手机上请“跑腿”代买,给足小费,备注加急。

也就十来分钟的样子,跑腿小哥拎着馄饨火急火燎地跑来了。馄饨盒是塑料的,不能倾倒,小哥一手拎四盒,一手拎三盒,手机夹在胳肢窝里,走路都磕磕绊绊的。朋友见状,赶紧去迎接,我也起身帮忙,接过馄饨的那一瞬间,我才看清,眼前的跑腿小哥,居然是杨哥。

杨哥曾是我的合作伙伴,关系非常好的那种。见是我,他也没有不好意思,只是朝我温和地笑了笑。稍后,他把手中的馄饨一一送上桌,冲着我们说了声“老板都齐了”,便朝外走去。

我紧跟着出门,问:“杨哥,你怎么跑起外卖了?”

杨哥冲我笑了笑:“也没什么,就是想找点事情做,心烦,跑跑也好。你进去吧,明天我约你吃饭,我这还有两个单子要送,快超时了。”

说罢,他奔向电动车,冲我摆摆手,便渐渐消失在夜色中。我没来由的想起一句话——“他往黑暗中去了”。

1

2012年年底,新婚的我选择定居港城。当时妻子在这里已经拥有了一份前景不错的事业,她在同学老云开的家具工厂里担任财务负责人,收入可观且稳定。

老云的家具工厂是两年前从他父亲那里接手的,规模不大,收益尚可。和本地许多小家具作坊一样,工厂的主营业务是做出口欧美的订单——国内的“掮客企业”拿到国外的大订单后进行拆分,规定好材质和款式,以低价分给各个小家具工厂进行制作生产。这种订单利润虽低,但量大,而且外国客户追求“原木质感”,不太介意木材的自然疤结和纹理,只要按照订单要求生产,对方基本会照单全收。

老云凭借父亲积累多年的人脉,加上自身的圆滑与机智,本来将工厂的生意打理得不错。但到了2012年,外国客户纷纷转向采购成本更低的东南亚地区,港城的家具出口市场整体低迷,他只好把目光转向国内家具市场。

就在这时,我与老云的亲姐夫杨哥来到了港城,更巧的是,我们还是同一天到达的。老云为人热情,干脆将“接风饭”二做一,正是在这场饭局上,我第一次见到了杨哥。

杨哥面庞白皙,戴着窄框的小眼镜,穿着考究的小西装,衬衣的袖口上还别着袖扣,看起来斯斯文文的。老云给我们介绍了彼此后,杨哥就操着一口“汉普”冲我笑:“小魏,咱俩都是来港城‘入赘’的女婿撒,以后多关照撒!”说完,他咧开大嘴笑了。

一顿饭吃下来,我知道了杨哥是土生土长的武汉人,他父母经商,家境优渥,据说他来港城发展,父母还给了他百万现金——在不久之前,他还是国内一家知名企业的设计师,参与过很多优秀的工业、生活产品的设计工作,履历漂亮得一塌糊涂。本来他设计了一款新产品,有望拿奖,可上司偏要在他的作品中添上自己的名字。他不同意,几番争吵之下,俩人彻底撕破脸,在一次争执中,他伸了手打了上司——最后,他被公司开除了。

“就算是行规,老子也绝不在作品上面加他的名字,他算个锤子?”杨哥说起这事,依旧气愤不已。

 

没过多久,老云主动来询问我与杨哥有没有兴趣参与他的家具生意。在他看来,我们仨一起干是“天作之和”:他的家具工厂是现成的,原材料、生产、包装、物流基本能满足前期起步的需要;杨哥干设计出身,选品、设计都难不倒他;而我熟悉市场营销,过去也运营过电商店铺——最重要的是,我们彼此知根知底,不需要互相试探,这种信任感能够规避前期的许多问题。

我和杨哥来港城不久,都处于待业的状态,也想做些事情,于是跟老云一拍即合。考察了1个月左右,我们基本确定了合作方向:只做线上的家具店铺,这样就可以免除线下实体店的房租、装修和人工费用。“船小好调头”,即使出现问题,大家的损失也小。

可是,在公司归属的问题上,杨哥和老云的分歧较大。老云的想法是,新的电商公司依托于他的家具厂,杨哥和我投资到工厂,工厂再进行股份的拆分。而杨哥则坚持成立新公司,家具厂可以算作老云入股新公司的股份,这样做办手续方便,后期运营也更独立。姐夫和小舅子争执了蛮久,谁也不让谁。后来,杨哥豪爽地拿出了50万作为启动资金,老云才妥协。

新的电商公司成立,法人是杨哥,股份占大头,他主要负责产品定款和公司管理。老云负责生产端,我负责营销端。

一切搞定,选品这件事摆到了面前。老云建议选一些曾经出口国外、评价较好的款式放到国内的电商平台上去卖,但杨哥明确拒绝:“你出口的那些基本都算是原木家具,外国人更关注材质,喜欢木材本身的纹理,对做工关注得少。但国内不一样啊,国内的实木家具多少是要有一些文化内涵的,哪怕你做个最简单的燕尾榫工艺都比什么不做强太多了。在国内,家具工艺和材质可以说是五五开,所以那些不行。”

杨哥这人的好处就在于,虽然他不同意老云的观点,但也愿意给老云测试的机会。于是在前期的选品上,他既选择了符合自己眼光的产品,同时也挂上了老云之前做的出口产品。两个月之后,销量一比较,老云彻底服了自己的姐夫。

从此,老云再也不过问定品的事项了。

2

2013年是国内电商迅猛发展的一年,线上家具的销量不是曲线上升,而是爆炸式增长。在港城,一些家具工厂的发货周期一度要延长至半个月甚至20天,可订单依旧满满。

杨哥不断丰富店铺内的“拳头产品”,我这边的营销费用就像流水一样花了出去。当时我们有很大一块营销费用是花在了产品“详情页”的制作上——我们店铺的单品多,基本每月都要推新款,所以拍摄的频率很高。杨哥对这类页面的制作要求也高,大多数时候,我们都得请专业的摄影师来工厂搭建摄影棚拍照。

我核算过,单款产品的拍摄费用在5千元以上,加上开版、详情加文案,一款产品前期的宣传成本在8千元以上。于是,我建议营销前端除了运营和客服部门外,还需要建立自己的设计策划部门。

老云盯着工厂生产,压力也很大。以前他做国外的订单基本是按批次来的,一批生产几款产品、数量多少,都是确定的,一次性制作完成交付即可。而现在做国内的生意则是零散的、随机的,订单来了,今天做一张床,明天做一张凳子。

为了最大限度压缩发货时间,工厂必须有一定的库存,而库存增加就会让原本就不大的厂房空间变得更加狭窄。我们的家具成品一度只能放在室外的空地上,用防雨布盖着。

每个月的新品源源不断地推出,压力逼着我们不得不扩大规模、继续投资。好在稳定增长的销量给了我们信心和保障,公司在磕磕绊绊中继续前行。到了2015年年末,我们终于实现了办公场地的搬迁——那两年,港城政府意识到电商产业的巨大潜力,斥资建造了许多的电商产业园。产业园区内有许多写字楼是“邀请制”的,只要电商企业达到了一定的规模,由政府邀请入驻,能获得多项优惠条件。

惠利之下,我们租了整层的办公室,策划、运营、设计、产品、客服、售后、物流各部门迅速完善。老云的工厂也更新换代,6000平的厂房拔地而起,全新的喷漆生产线到位了。

 

2016年,国内电商行业逐渐走向规范,大的电商平台开始用各种规则和制度淘汰不良商家。于是乎,电商培训机构应运而生,各种各样的课程和各种各样的讲师如雨后春笋般冒出来,花样迭出的“玩法”弄得电商从业者们眼花缭乱。

为了能走在同行的前面,杨哥敦促我出去参加各种学习班——刷单的、做流量的、做运营的……每场的学费都不下5000元,并且要跟着讲师的行程,全国各地地跑。

几场课听下来,我发现这种培训大致可以划分为两类:第一种是“必然的偶然”——比如某位讲师之前做的某品牌一下爆了,火了,就退出来专门给人做培训,期望可以复制这种爆款——但内行都知道,这种成功实属偶然,很多人前期都做足了准备,只是恰好是他的产品火了而已,可讲师自己不这么认为,一堂课有大半的时间是在吹嘘自己有多机智,并无太多干货;第二种培训,则是分享各大电商平台的规则漏洞——比如他们近期发现“淘系”有个什么漏洞,商家怎么刷单就能增加自己店铺的流量——但这种操作并不长久,漏洞终有一天会被堵上,只是早和晚的区别而已。

那段时间,我四处听课累得够呛,最后终于想明白了:我们这种做大品类产品的商家,和做快消品等小件的在营销上有根本的区别,花钱听来的很多方法并不适用。

我告诉杨哥,说不想再去参加这种培训了,杨哥却表示不理解:“这是公司拿钱给你进步撒,你一直负责咱们的营销端,去听听消息也是好的。”

“杨哥,一堂课万把块钱,就去换少量的、转化率还不咋地的流量,划不划算我不知道,可这俩月光培训的钱都花出去接近10万了,我觉得没意思。”

杨哥说:“不要老盯着眼前的这点费用撒,店铺做大,这些都是小钱啊!”

我没有松口,继续反驳:“就像昨天的那个培训,讲师全程在灌输‘产品不重要,只要运营好,再差的产品也能卖出去’——这不瞎扯蛋么?再说,这两年我们的公司确实在做大,可咱都没赚多少钱!”

见我说话这么直接,杨哥愣了。确实,从场面上看,这几年我们的公司发展得很快,利润也可观,但实际情况是,厂房租金、喷漆产线的投入都花了数十万,人员成本也在不断上升。我们仨每年赚的大部分利润又都投到公司的运作里去了,手里几乎没落到什么钱。老云对此一直颇有微词,他私下多次冲我抱怨:“工厂虽然做得越来越大,可我这个厂长都快没有喷漆工赚得多了。”

最后,杨哥不再劝我。往后再有这类培训,都是他带着运营部经理去参加。

3

在电商培训课程割韭菜的时候,一批职业“打假人”也出现了。

有一个月,我们店铺的产品被举报了十多次,不是说材料不环保,就是说侵权了某产品的外观专利。有一周,我拿着质检报告跑了三趟市场监督管理局去反驳投诉,烦不胜烦。环保投诉还好说,我们公司所有的产品都通过了专业质检,但外观专利侵权处理起来就很麻烦。

一般来说,电商平台判定“外观专利侵权”有两个条件:一是投诉的商家注册了产品的外观专利,二是该商家的产品在平台上架售卖的时间最早,那后者侵权就成立。

那时候为了控制生产成本,杨哥选品定款后就由合作的工厂先制作白茬(也叫白胚,指未经油漆的家具半成品),之后再由老云的工厂负责打磨、喷漆。这种白茬放在别人那儿制作,原创设计很容易被抄袭,防不胜防。一般的侵权投诉,只要确定我们上架时间更早就可以了,烦的就是有时我们的原创产品竟然会比仿冒的晚一步上架——平台可不管谁是真的原创,一旦投诉成功,商品下架,我们的损失就很大。

那两个月,我每天都在忙着申诉和申请自家产品的外观专利。

 

2016年下半年,杨哥叫我和老云开会,说想重新梳理产品线,将我们的实木家具“系统化”,统一风格,以促进“全屋采购”的大订单成交。

那几年我们推出的家具单品很多,爆款也不少,可很多顾客想一次把全屋家具购齐,我们店铺的家具设计风格不一,难免会造成客户的流失。其实这事早在公司成立之初杨哥就提起过,但当时资金薄,也没有开发大量产品和库存备货的能力,在我和老云的一致反对下,他只能妥协。如今厂房已经扩建,新的生产设备也投入使用了,杨哥的心思又动了。

杨哥说着自己的计划:“以后白茬我们不采购,自己做,这样款式能做到独家,品牌性一下就出来了。同时咱也注册外观专利,看这次谁能仿,仿就告他!小魏你觉得咧?”

我想了想,说:“杨哥,现在上全屋系列我不反对,可是如果出全屋的产品,白茬又自己做,是不是在生产端压太多钱了?我的想法是:我们可以做更专业的资源整合,就像那些拿国外订单的企业一样,我们做好网络销售,把订单分给其他小工厂去做,这样资金流转也快。”

杨哥继续说:“采购我也想过,但终归不如自己做的成本低,同样的利润,我们可以卖更低的价格,竞争力也强一些。”

听到这儿,老云终于发话了:“杨哥,我和小魏的情况你是知道的,这两年我俩没从公司拿到什么钱。上全屋系列我不反对,自己做白茬也行,但能不能缓一缓,慢慢来?就像你想上的这套水曲柳的全屋产品——咱以前一直做的是橡木家具,木材要重新采购,机械要添,单系列各种大类产品加起来有二十几款,东西不同,尺寸还不一样,这一个系列做下来,前期最少得投入四五十万吧?为什么不考虑从现有的卖的好的产品中挑选一套出来补足做全系呢?”

我大吃一惊:“杨哥你要做水曲柳的全系家具?我怎么不知道?”

老云看我如此诧异,才发觉自己多嘴说错了话,他转头看向杨哥,气氛瞬间就尴尬了。杨哥略有些抱歉地解释,说这个事也是他们前天偶然聊起的——前天他去杭州参加了一个培训课程,“老师”建议他从全系的角度出发来丰富产品,在材质上再增加水曲柳,因为目前水曲柳的市场反馈好,木材价格也比橡木低。

似乎是怕我担心钱的事儿,杨哥主动讲:“这次投入也不用你和老云,我打算抵押我武汉的商铺。”

杨哥在武汉某高档小区有一套房子,名下还有两间商铺,他打算独自扛下全部的投资,我和老云都有点无话可说了。但我打心底是不愿意这样扩张的——随着电商不断发展,同行交流的机会也逐渐增多,大家看似都做得很大,但赚到的钱都变成了库存。家具被卖出去的时候是赚钱的产品,没卖出去的时候就只是一堆木板。

在我的观念中,电商公司就应该负责整合资源,遴选出优质的产品进行组合销售,而不是执着于自产自销。可杨哥是设计师出身,他对产品的设计、品质有自己的追求。我们在公司的经营方向上出现分歧,谁都说服不了谁,于是我只能选择离开。

杨哥挽留了我几次,最后他提出用钱置换我的股份。他抵押了武汉的商铺,拿到了100多万,一部分投入了公司,另一部分给了我。考虑到公司的实际情况,我只拿了一半的钱,其他的就算主动放弃了。

离职当天,我在3个月前申请的127款产品外观专利全部到位,杨哥拍了拍我的肩膀,信誓旦旦地说:“只要赚了钱,依旧给你分红,毕竟你媳妇还是咱公司的财务负责人。”

4

离职后,我开了一家小型电商公司,只做单一品类的实木家具销售。那些产品是以前合作过的供应商供的货,质量不错,销量还可以。

杨哥也没闲着,我走后,他在公司里实行了系统化的组织管理,各部门都建立了完善的KPI考核体系。在生产端,老云的工厂进一步升级,成了从木材加工、喷漆到成本包装一体化的综合性工厂——代价是他们花了40万购入新设备,又多请了20多位木工。

一番折腾之后,杨哥期盼已久的“全屋系列”终于上线了,库存也进一步加大。妻子告诉我,杨哥后面又陆续往公司里投了20多万,但那些钱很快又变成了库存。

虽然我离职了,但我跟老云、杨哥并没有疏远,每个月都会找时间在一起坐坐。转眼到了2017年的夏天,老云给我打电话约见面,可到了约定的地方,我发现只有老云一个人,杨哥没来。

“咋就你自己,杨哥忙啥呢?”

“忙啥?忙‘环评’,唉,焦头烂额啊!”老云满脸的郁闷。

2017年,全国各地迎来了严格的环境评估检查,相关部门要综合治理、整治区域内的排污企业,港城自然也不例外。家具生产的喷漆环节会产生废气污染,所以也被下达了整改通知书,老云的工厂也在名单上。杨哥接到通知书,立马联系了一个在武汉做环保设备的朋友,从他那里购买了一套先进的尾气处理设备,价格近20万。可复查的时候,依旧不合格,工作人员要求他限期整改,否则就要关停工厂。

老云四处打听,才知道这类设备必须去“指定厂家”购买,8万一套,买了就能恢复生产。这里面的弯弯绕他一下就看明白了,于是就去和杨哥商议再买一套8万的,之前采购花的那20万就算是白扔了。

杨哥不同意,说自己买的那套设备完全符合国标:“不行就告他们,打官司!”

说到这儿,老云一脸无奈:“小魏你看看,都干了这么多年了,杨哥怎么还是这么轴。社会上的这点事不都是这样么?现在,前面的货发不出去,后面的工厂停了工,只要停下来,整个公司的资金压力就非常大。公司的情况你也清楚,就是不能停,要一直往前走才行。你帮我劝劝杨哥,不能在这事上置气,真得罪了他们,怎么会有好果子吃?”

我说这个道理杨哥肯定懂,估计他就是咽不下这口气。说实在的,我和老云做人都不如杨哥,他坚守原则,但有原则的人不好活啊,是要碰头的。

事后,我专门给杨哥打电话,杨哥说他也打算妥协了。他嘴上这么说,心里还是不服气,还是不停地问我:“怎么能这样?怎么能这样?怎么能这样!”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后来,杨哥又花了8万元,设备刚运回来还没安装,环评验收就通过了。工厂如期复工,危机暂时度过,再碰头闲聊时,杨哥就多了一句口头禅:“北方的人情社会。”

 

2020年年初,疫情袭来,经历一段时间的停摆后,港城的各个工厂有序复工。对于杨哥的公司来说,生产、发货的压力都比较小,毕竟还有大量的库存撑着,可销售端的压力就越来越大了。

这一年,线上的实木家具行业进入了一个低价倾销竞争的时代。那些“导流()”用的爆款产品本身就是低利润,比如杨哥的店里“引流款产品”售价1500元,其他商家就敢卖1300元,甚至更低。杨哥和老云仔细核算成本后,发现唯一可能产生差价的地方就是物流费用。

在杨哥的经营理念中,物流服务算是产品整体性的一部分,所以自公司成立以来,他一直是和德邦物流合作。德邦时效快,稍微近一点的地方能隔日达,可以促进订单转化;德邦还提供安装服务,送货加安装能一次性解决顾客的需求,反馈好。

当然,缺点也明显——德邦收费要贵一点。鉴于多年合作的信誉,其实德邦已经给到杨哥五五折的优惠了,但即便如此,还是不如发专线物流的费用低,有时发同样一件货,甚至能差出100多元。

老云建议降低物流费用,拉低产品价格,但杨哥坚决反对——专线物流慢,服务也差,不能送货上门,最多送货到楼下。他坚定地认为这样会破坏产品的整体服务,会给消费者带来不好的体验。

5

受疫情影响,线上家具行业的价格战愈演愈烈。

杨哥的店铺里有一款低价的纯橡木大板床,是常年热销的“拳头产品”。这款床的床头是实木大板做的,厚2.5公分,所有铺板均是芬兰松木所制,厚度在2公分以上。整张床仅用8颗螺丝固定,其余均是榫卯结构,相当稳固厚实,以前销售情况好的时候,一个月能出货300到400张。

这款床杨哥当时卖1350元,木材加做工的成本大概在850元,物流费用加安装费用平均在200元上下,利润微薄。但同期有个商家卖同款床,只要800元,还送床垫、包送货、安装。杨哥怎么都想不通人家是怎么抠出的利润,他反复刷着同行店铺的商品详情页面,确认上面写的是“实木”后,叫上我和老云核算了多次,又去木材市场和本地白茬市场多番走访,最终的结论还是:如果真是一样的货,卖800元铁定亏本。

没多久,网上又出现了10余个类似的低价产品,杨哥店铺的销量受到了很大的冲击。杨哥果断在网上下单了几款对自家影响较大的产品,想看看同行到底是怎么做到压缩成本的。

那天一大早,杨哥就给我打电话,让我也过去看看。我刚进工厂车间,就看他蹲在一堆板子面前自言自语,不断念叨着:“怎么能这样?怎么能这样啊!”

见我来了,杨哥站起身,指着刚买回来的那几款产品冲我说:“看看,都是些啥玩意!这帮人是真不要脸了么?这款床售价1000元,商品详情页写着‘百分百全实木’,‘橡木大板床’,我问了客服,也说是橡木,这他妈是橡木么?”他踢了踢一块微黄的床侧板:“拿橡胶木冒充橡木,都是黑了心了,我和客服在这儿说,还跟我胡扯呢!”

杨哥把手机递过来,店铺客服依旧在狡辩:“亲,这是进口的橡胶木,简称‘橡木’哦,这款床承重非常优秀的,百分百全实木……”

把橡胶木当橡木卖,是这两年橡木家具市场上最大的乱象了。一般来说,橡木分白橡木和红橡木,大多是美洲进口,少量是俄罗斯进口,因为木纹清晰,物理性质稳定,算是近年制作中高端家具的优秀木材。但橡胶木不同,它来自东南亚,虽然也是硬木,但有个致命的缺点——无大材,都是些零碎的小木条,得靠指接拼板工艺压合到一起做成板材,再切割做家具——简单来说,就是用胶和压力把一块块小木板拼接到一起,虽然也能称为“实木”,但和橡木比绝对是云泥之别。

橡胶木价格低廉,一张床卖800元,利润也远高于杨哥店里的低价产品。为了多挣钱,不良商家就敢挂羊头卖狗肉,他们在精美的详情页的角落写上一行小字:“图片因光线拍摄略有色差,以实物为准”就算是把自己撇干净了。

杨哥有些无奈:“橡胶木冒充橡木已经够离谱了——你再看看这几块,这也敢说是全实木?这就是贴了层木皮啊。这个床到货的时候就一个包装,我以为漏发了,我量了一下,还没咱侧边板的包装大,拆开一看,也算开了眼了。”

我这才注意到旁边还有一堆板子,是另一个商家推的“实木”床,号称“全实木”,实际却是密度板贴皮。那橡木皮2毫米厚,花几十块钱能贴得满满的,那些密度板摇身一变就成了“橡木”了。更让我诧异的是,床头板子居然是拆装的,散的——一般来说,硬木工厂会把床头做成整装,这样的床才坚固耐用。

“你看看这五金,三合一的螺丝,自攻丝,这都是什么。”杨哥扒拉着零件,尝试组装,“他们倒是会算计,床头大板用三合一的螺丝对付上,然后其他部分全是螺丝杆。”

我和杨哥花了半个小时把这款“螺丝床”组装好了,别说,样子还真像那么回事。只是底下的铺板全是散装的松木条,1公分的厚度,一掐一个印子。杨哥用手压了一下铺板,晃晃悠悠的,他笃定地说:“就这床,半年内要不这儿晃那儿晃,都出鬼了!”

我俩都有些无奈,如果消费者只看照片,是很难区分出好坏的。买回家又没办法横向对比,要么是觉得网上的家具基本都是这个质量,要么就自认倒霉,毕竟大件退货十分麻烦。

这款“螺丝床”的售价是700元,板子是数控机床做的,成本不超过300元。除去贴皮费、专线物流的运费、安装费,净利润至少有200元。很明显,这种店铺就是为了赚快钱。半年、一年之后,这款产品的售后多了或卖不动了,就关店再开个新店铺继续卖,这种个人店关店的损失也不大。

杨哥生气地叹道:“这个市场,早晚被这群王八蛋做死!”

6

销售端的低迷让杨哥公司的整体运营变得举步维艰,库存压进去的现金越来越多,每月的工资是一笔不小的开支,营销成本也直线上升。

老云劝杨哥:“杨哥,咱材料不造假,可以学这种拼装的,把体积降下去。我去供应商那边看了几款白茬,都能做大拆分,稳定性也可以,虽然都是五金链接的,可价格低啊,算上物流省下的钱,至少可以降三成成本。库存咱也低价卖,搞个促销活动啥的,先回笼点资金。”

杨哥沉默了很久,才低声回应老云,也像是回应自己:“都说要买实木家具,都说要买好工艺,都说追求质感——可现实呢,木材用料厚嫌贵,用榫卯整装嫌贵,低价买到一堆假冒伪劣的东西,就说网上根本没有好家具。唉,老云,容我再想想吧,实在不行就降价清库存吧。”

第二天,杨哥来到公司,要求营销部门修改产品页面,强化“材质”和“工艺说明”的版块,并且对接待的客服进行了系统的培训,要求他们对客户进行材质说明和劝导:“告诉他们买到的是什么产品,是什么木材。”

杨哥想“教育”客户,让他们知道什么是好东西,可大多数顾客更关注价格。即使以成本价抛售库存,销售情况依旧不理想。当初杨哥心心念念的“全屋系列”,如今已经变成了他背上的一座大山。

全屋系列家具的品类很多,尺寸也不同,过去为了发货及时,就必须有库存。就单拿一款床来说,常规尺寸有1米、1米2、1米35、1米5和1米8的,为了压低人工成本,工厂制作库存产品不可能只做一两件,同批次的木材下料的数量得足够多。后期为了降低木材库存和人工成本,老云就从一些关系好的白茬工厂赊了几十万元的货回来加工。

不同的床、柜子、沙发、茶几等产品叠加起来,在短短的半年之内,又让杨哥压了100多万进去。

在疫情和市场的双重冲击之下,清库存的活动失败了,工厂别说付供应商的货款了,就连员工的工资都难发出来。有一天,老云给我打电话,说公司可能要垮了,杨哥已经把武汉的那套房子也抵押了,以前他押出去的那两套商铺也没赎回来。

那两天,一些要账的供应商堵到了杨哥办公室门口,他没办法,只能把做好的库存产品按白茬的价格抵给他们,“做活动没卖动,倒是快被他们拉光了”。

等我赶到工厂,发现6000平米的厂房空了不少,杨哥呆呆地坐在厂房门口,看着那些搬家具的供应商,一言不发。

“杨哥,这是……”

“小魏,你来了。这没什么,确实是我欠他们的。我就是想不太通,怎么会一步一步就倒了,真是‘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你想,咱一起做了好几年,你走后我又做了几年,这么多年下来,我们没做过假冒伪劣的产品,都是一心一意的做好家具,也做大了公司,做成了工厂,怎么就莫名其妙地倒了呢?”

杨哥开始感慨,说幸亏成立新公司的时候老云的工厂并没有注销,也没有换法人:“怎么说他也是我小舅子,家具厂这摊厂房和设备就算是给他这几年的回报,虽然地皮本来就是他家的,就这样吧。公司账上有点钱,我打算当作遣散员工的费用,差的就用剩下的家具抵吧,谁要点啥就拿走点啥,以后,不做家具了,不做电商了!”

2021年年底,杨哥的公司基本完成了清算,公司账上的资金全部拿出来结算了员工工资和遣散费,大部分库存抵扣了供应商的欠款。还有许多供应商叫嚣着要滞纳金,杨哥也一并用货物作了抵扣。

总之,在公司倒闭的那天,公司没有欠任何人的钱。而杨哥在武汉的那两套商铺和一套房子都不再属于他了。

 

2022年年初,老云靠着杨哥留下的厂房和设备,开始承接一部分家具喷漆的活计。到了下半年,收入基本能维持运营,他就慢慢地将工厂重新运作起来了。

我的电商公司也像杨哥一样,经历了低价冲击,但好在我一直在做资源整合销售,没有库存,所以影响较小,算是苟活在电商行业中。

自从公司倒闭之后,杨哥一直处于隐居的状态,我们很久都没有再见面。据老云说,他一直窝在家里,不出门,也不接电话,就那么静静地待着。家里人怕他出事,就劝他出去走走,或者回武汉看看,但他都不置可否。

2022年下半年,疫情逐渐消匿,我一直有心想约杨哥出来坐坐,却不知道怎么开口。直到那天晚上,我偶然遇到了跑腿的杨哥。

第二天中午,杨哥打电话喊我吃饭,就在那家桥头馄饨:“这家店我送的外卖最多,生意最好,味道肯定差不了。”

我如约而至,杨哥看起来开朗了不少,虽然跑外卖让他看起来有些憔悴疲累,但总算是走出来了。

杨哥问我:“小魏,你现在做的咋样,疫情过去了好点了么?现在看,你的做法风险还是小一点啊,我这种大摊子不好搞撒。”

“这半年我有时候在想,一直这么较真没啥意思。现在想想,要是真能回到过去,且不说来不来港城,就说在武汉上班的时候,我一定不打上司——不就多个署名、拿个奖的事嘛,算个啥呢。”杨哥说完,哈哈笑了起来,“可惜,这都是10年前的事了。”

“很多事没得选喽!”杨哥笑着,“没得选喽!”

 

后记

最终,杨哥还是回了老家。

他们一家三口走的那天,我和妻子去送行,才发现杨哥在港城生活了这么多年,他的家当仅用一辆越野车就草草装完了。从港城到武汉大约有1100公里,杨哥带着妻女不敢开快车,在路上走了整整两天。

回到武汉后,杨哥做起了一门小生意,但依旧没什么起色。也许是贫贱夫妻百事哀,他们夫妻之间的感情也出了问题。据说杨哥的妻子红杏出墙,离婚后,她在很短的时间内就改嫁了他人,女儿也没要。

杨哥最后一次联系我,说他正在搞一个小额贷款的项目,问我有没有兴趣,“来钱快,可以拿几万做个投资……”

我听着感觉像是高利贷的介绍,心里不免有些难过,我的杨哥真的走远了。

(文中人物、地名皆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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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游的引领 -FormatRun58- 给 FormatRun58 发送悄悄话 (194 bytes) () 06/14/2023 postreply 20:05: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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