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人往事(668)

来源: FormatRun58 2023-06-09 17:25:27 []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次 (59830 bytes)
 

淘汰的老北漂,只能去做保洁

2023-06-05 11:56: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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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圆心

爱书,爱文字,在职场和宝妈之间来回穿梭。

1

2023年春节刚过,52岁的秀姨第三次来到北京,感觉很焦灼。

她找到以前帮她联系过工作的家政门店,却发现这家门店早在1年前就关闭了。她联系门店的“老师”,可他们有的已经回了老家,有的已经换了行业。没办法,秀姨只能开始跑新的家政门店。工作还是有的,只是找工作的人更多,每个门店几乎都有十几个阿姨在等着“上户”。秀姨自认为工作经验还算丰富,于是在登记的时候,首选应聘照顾孩子的住家保姆,工资要求不低于5000元。

一家家政门店发出了招聘信息:雇主要求阿姨照顾家里的孩子,小学生,不仅要接送,放学后还要辅导孩子写作业。秀姨的普通话不标准,文化水平也不高,这份工作她干不了。另一家门店也发了招聘信息:照顾6个月大的婴儿,雇主要求保姆精力充沛,年龄在35到45岁之间。秀姨超龄了。门店的“老师”直言不讳:“现在的新生儿数量比前些年少了,请育儿嫂的家庭自然也少了,现在一个孩子有两三个育儿嫂等着上岗,你的年龄有些大,也没有什么特长。”

屡屡受挫的秀姨决定退而求其次去照顾老人。她参加了一次集体面试,雇主到门店挑人,四五个护工逐个做自我介绍。雇主问秀姨:“你会做红烧肉么?”她直言说不会,只会做粉蒸肉,雇主就摇了摇头。后来,一个专门给医院和养老机构介绍护工的负责人对秀姨说:“今年工作特别不好找,你都这岁数了,还是回老家找个安稳活儿养老吧。”

秀姨之前在北京做了8年的家政阿姨,那时“上户”很容易,甚至让她一度认为北京的工作很好找,没想到今年突然变难了。她还是不死心,又跑了几家挂着招工启事的餐厅,可那些老板都说已经招到杂工了,还挂着招工启事只是为了招揽顾客,“表示我们店里的生意好”。

就这样,1个月时间一晃而过,秀姨还是没有找到活儿干。她一路降低自己的要求,就为了能够暂时留在北京。

2

秀姨出生于1970年,她是我妈的表妹,老家在湖北农村。

秀姨年轻时长得不差,她性格温和,念过初中,原本有个谈了一两年的对象,两人感情不错,可是我二姨偶然听说这个男人有家族遗传的羊癫疯,就劝秀姨分手。秀姨没有坚持,分手后直到25岁她还没嫁人,在当时的农村已经算是老姑娘了。我妈和我二姨为她着急,就一起“管闲事”(我们老家对“媒人”的称呼),介绍了袁德清给她认识。

袁德清和秀姨同岁,小学没毕业,长相还行,瘦高个,是家里最小的儿子。他的3个哥姐都已成家,家里只剩下他和老母亲。那时相亲基本只看彼此的家境和长相,都不算差,就可以了。

认识半年左右,秀姨就和袁德清结了婚。婚后不久,秀姨发现丈夫有恶习,抽烟、喝酒、赌牌样样不落。可那时她已经怀上了孩子,后悔也迟了。孩子几岁时,有一次他们吵架动手,秀姨想离婚,我二姨表示赞同,说不愁找不到更好的,但我妈不同意,她认为秀姨年纪不小了,离婚再找只能给别人当后妈,自己的孩子却没人管。

显然,我妈的这番话掐住了秀姨的命门,她再也不提离婚的事儿了。

 

在我们老家,普通人家的生计一般就两种:要么踏实种庄稼,一季水稻,一季小麦,一年的收入算不上可观,但温饱绰绰有余;要么养鱼,选几亩自家连片的土地请挖掘机挖成池塘,投放鱼苗,等长大了卖钱。

丘陵地带大多是沟沟坎坎,无法实现机器化种植,耕地、插秧、喷农药、收割,基本全靠人工,种庄稼必须得吃苦耐劳,还要有个好体力。养鱼赚得多,风险也大,前期需要投入资金置办增氧机、循环水泵等设备,买小鱼苗和饲料,等鱼入了水,养殖户就得扎在池塘旁的简易屋棚里日夜看护,防止有人偷鱼,更要防鱼群缺氧,血本无归。

那些不愿意或者不能靠以上生计养家糊口的青壮年,大多会选择出门打工。袁德清的哥哥姐姐就去了新疆,他们在那儿打工攒了些钱就做起了小生意,有的做豆腐,有的生豆芽。袁德清是家里的幺儿,从小备受宠爱,他吃不了种庄稼的苦,也没有养殖的头脑和胆量。儿子出生后,他就带着秀姨去给哥哥姐姐们打工,孩子留给老母亲带。

刚到新疆那会儿,他嫌大姐家饭不好吃,去二哥家待了一阵,又和二嫂闹了矛盾,转去三哥家的豆腐摊帮忙。时间长了,因为分账的问题,亲兄弟之间的矛盾越来越多,干不下去了,袁德清只能自立门户。可他不懂算计,由着自己的性子,如果哪天他想喝酒打牌,就少磨些黄豆,秀姨上集市两小时就把豆腐给卖完了,有时他无事可做,就猛然加很多黄豆,秀姨在集市上枯坐一天也卖不完,只能看着豆腐变馊。

秀姨性格温吞,说不上丈夫的话,一来二去,夫妻矛盾加剧。一年到头辛苦做豆腐,到了年底一算,收入刨除摊位费、原料费、生活费,竟然入不敷出。最后,他们只能再次去给别人打工——这回没脸面去找亲兄弟,就托亲朋好友介绍。

那些年,秀姨跟着丈夫先后去过内蒙、甘肃,东奔西走也没存下几个钱,只有过年才能回趟老家。

2014年春节的一天,我妈告诉我,秀姨和德清姨夫因为鸡毛蒜皮的小事吵得不可开交:“他们都属狗,平时就口角不断,这次吵架就话赶话,把这些年的不如意都发泄出来了。”——据说,那次吵到最后,德清姨夫一脸愤恨地出了门,一点钱也没给秀姨留下,同时他放下狠话:“离了我,看你一个人怎么活?”

那时候秀姨的婆婆已经去世,她的儿子从小是奶奶带大的,与她和德清姨夫并不亲近。孩子不是读书的料,高中没念完就跟着老乡去江浙一带打工了。德清姨夫一走,家里就真的只剩下秀姨一个人了。秀姨在家里折腾了半年,先是把屋前屋后荒废多年的菜园开垦出来种菜,又把自家租出去的两亩地收回来种上了花生。忙得够呛,也只能勉强挣点生活费。

我妈心疼她,说一个女人在老家种地行不通,忙不过来,也挣不到钱。当时我家左邻右舍有几个女人去广东做保姆,收入不错,我妈就动员秀姨也到大城市去看看。

2014年夏天,我妈来北京看望我,顺便把秀姨也带来了。她剪着偏男性风格的短发,黑瘦黑瘦的,看着还挺精干。多年未见,秀姨看到我只是尴尬地笑,喊了一声我的小名,再没有其他寒暄。

我突然想起小时候,秀姨逢年过节都会来我家串门,帮我妈打打毛线,纳纳鞋底。每次我和我弟都会缠着她,要她讲故事。秀姨讲故事绘声绘色的,她给我们讲过《阿里巴巴和四十大盗》,还讲过《七色花》。

20年转眼过去,那个开朗、讲故事时会发出怪声的秀姨,已经被生活磋磨成了一个拘谨、寡言的秀姨。

3

刚来北京的时候,我租住在东直门附近,上下班的路上,总看到一个家政公司门口挂着“阳和家政”的牌子。我上网查询,发现这家公司有国家扶贫政策的支持,还比较正规。我妈是个雷厉风行的人,得知这一情况,第二天就领着秀姨去了。

听说秀姨是湖北人,门店的“老师”表示欢迎。她说在北京做家政也会面临“地域歧视”,雇主普遍不愿意用东北人和河南人,四川人最受欢迎。她给我们介绍说,公司提供一条龙服务,只要交500元押金,就管培训,包吃住。如果能拿到“家政服务员”资格证,他们就会退还押金,并帮忙找工作。

培训基地在通州,很偏远,秀姨初来乍到,不敢一个人出门,我妈虽说来过几次北京,但也不熟。于是我特意选了个周末,和我妈一起送秀姨去培训基地报到。出发前,我特意给秀姨办了张公交卡,往里充了50元钱,方便她以后出门搭车。

那天我们地铁转公交,兜兜转转,折腾了2个小时才到地方。我妈和秀姨都晕车,一下车,她俩都吐了。培训基地在一个汽修厂的旁边,那地方特别空旷,秀姨拿着家政门店开的押金凭条给门卫看,大爷还挺热情,让我们去食堂等。不一会儿,一个50多岁的大妈过来问秀姨的名字,对上信息后,就安排她住下了。

临走的时候,我妈还不太放心,对秀姨说:“有事就给我们打电话。”

秀姨故作轻松地说:“没事,又不是没出过门,一个大活人还能弄丢了不成。”

那时秀姨还在用一个诺基亚的黑白手机,她发短信有些费劲,也可能是心疼电话费,培训了3天,也没给我们打一个电话。我妈忍不住,第四天晚上8点多,她主动给秀姨打了个电话,倒是很快接通了,秀姨在电话里大声说:“没事儿,我还能适应,白天老师教我们用燃气灶炒菜,还教我们拖地,我以前只看过但没用过呢。”

我想了想,老家农村都是柴火灶加一把大扫帚,秀姨可能真的没用过。

 

2周培训完毕,秀姨考核合格了,老师让她回东直门的家政门店等安排。

那个门店的里屋是宿舍,一个大房间里放了10多张上下铺,平时等工作或休假的家政阿姨会到这里落脚。一晚上交10元钱,有热水可以洗澡,但吃饭得自己解决。当时正值夏天,用不上厚被褥,很多人就躺在硬床板上直接睡。 

秀姨在宿舍住了两天,没等到工作,又来到我家。她说自己把公交卡弄丢了,让我再帮她办一张——她洗澡之前把公交卡和衣服放在自己的床铺上,等洗完出来,公交卡就不见了。她问了问当天同住的几个人,都说没看见。

宿舍里的人来自五湖四海,鱼龙混杂,难免碰到手脚不干净的。我妈埋怨秀姨出门在外一点心眼都没有,秀姨说:“看大家都是找工作的人,我没想那么多。”

又过了几天,秀姨高兴地说她要去“上户”了。这是她第一次做家政,由于没有经验,门店老师帮她和雇主讲好了价格,每月3500元,她还挺满意的。雇主家在大兴,房子在顶层5楼,带个阁楼。这家的男主人在银行上班,女主人自己开公司,他们有2个孩子,姥姥姥爷与他们同住。秀姨有属于自己的小房间,每天她要给一家六口洗衣做饭、打扫卫生,偶尔出门还得帮忙抱孩子。

刚开始,秀姨对用燃气灶炒菜还不习惯,只能按照培训老师教过的,炒完一个菜把火拧到最小,洗完锅放上灶台再炒下一个菜。一次,秀姨炒完最后一个菜忘记关火,直到孩子姥爷睡前到厨房喝水才发现。此后,秀姨做事更谨慎了,诸如每顿饭做什么,床单是不是该换了,小孩的鞋是不是该洗了,事事都得过问。

女主人似乎还是不太信任秀姨,大米吃完了,女主人就嘀咕:“吃这么快呢,上个月刚买过两袋吧?”

秀姨心里不太舒服,她对我妈说:“他们家那么多人,我还能把大米藏起来不成?”

我妈劝她:“大城市有钱人很多,你不拿、不藏,自己心里有数就行。”

合同里有规定,阿姨每周可以休息一天,不休息的话,雇主就要付加班费。每周六,秀姨做完晚饭就走,周日晚上再回雇主家睡。我妈没回老家的时候,秀姨每逢休息日就会来我家,她们老姐俩一起去逛超市、唠唠嗑。

秀姨感叹雇主家有钱,说她还是第一次看到那种上下两层带阁楼的房子,“大人和孩子的衣柜都是满满的”。她说雇主家孩子姥姥一辈子没出去上班,先是把女儿带大,现在又帮着带外孙,丈夫和女儿都对她很好,平时嘘寒问暖,有好吃好喝的都会先想着她。

估计是想到自己,秀姨问我妈:“怎么别人的命就这么好呢?”

 

我妈在北京待了2个月就回老家了。那时我刚结婚,秀姨不好意思老来我这儿歇脚,就让我帮忙置办了一套简单的被褥,再碰到休息日,她就带着被褥去家政门店的宿舍住。

2015年春节,秀姨没回老家——她儿子早就表示自己不回家过年,她对德清姨夫还心存怨愤,也不愿意回去面对他。她在家政门店的宿舍里过了除夕,大年初四就回雇主家上班了。不久之后,秀姨给我打电话,说雇主让她陪两个老人带孩子回兰州老家住一段时间。以前打工时,秀姨去过兰州,就同意了。

临行前,秀姨专门来我家一趟,顺便讲了讲雇主家的近况。她说女主人的公司遇到了一些问题,好像和男主人在银行做担保有关,牵扯到很多人。男主人已经1个月没回家了,不知道是躲起来了还是被抓了。女主人担心孩子的安全,就让他们回兰州避避风头。

我嘱咐秀姨:“雇主家的事你少打听,只要他们每月按时付你工钱就行。”

秀姨说:“我也是偶尔和孩子姥姥唠嗑,零零散散听到的,我从来没主动问。”

秀姨在兰州期间,我给她打过一次电话,她还挺开心,说:“反正都是那些家务事,在哪儿干活都一样。”5个月后,秀姨和这家老小一同返京,男主人依然没回家。女主人也不去自己的公司了,她说家里雇不起保姆了,那个月付工资的时候多给了秀姨500元钱,算是辛苦费。

一直以来,秀姨都没有属于自己的银行账户,她习惯让雇主付她现金。这份工作结束之后,我陪秀姨去银行开通了账户,她用一个不起眼的小布包裹着几沓现金,第一次为自己存了4万块钱。

4

秀姨又回到东直门的家政门店待业,一位“老师”建议她参加“母婴护理师”的培训,说育儿嫂的工资比普通家政员高。那时北京的工作还很好找,秀姨拿到母婴护理师的资格证后,没等几天就“上户”了。

那是一个三胎家庭,大孩和二孩都上小学了,三孩刚6个月,妈妈上班后就需要人来接手。孩子的奶奶已经70岁了,在隔壁小区有套单独的住房,负责每天早晚接送两个大孙子上下学,白天有空时,就时不时来儿子家看看,监督秀姨的工作。

因为晚上要带小孩睡觉,这家开的工资比较高,一开始就给了4500元。可能是孩子多,女主人顾不过来的缘故,他们愿意给秀姨付加班费,于是秀姨基本没有休息的时间了,每月只能抽一天出去喘口气。她早上到公园、商场晃荡,晚上又得回雇主家睡觉。

干满1年,雇主比较满意,主动给秀姨涨了500元工资。

我妈再来北京,秀姨休息的时候就偶尔来我家看她。她感叹有钱人也辛苦:“女主人白天上班,下班回家还得给3个孩子辅导作业、读书、讲故事。”

这家人都是文化人,待人更宽厚,秀姨跟着他们学了不少东西。一天,她托我帮她换一个智能手机,说要上网看新闻,还说要学着用微信聊天。

 

秀姨在工作上得心应手,德清姨夫竟开始主动关心她了,他隔三差五打来电话,秀姨对他不爱搭理,还有些烦躁——有时候她正在哄小孩午睡,德清姨夫的电话就来了,不接他就不停地打,接了他就说个没完没了,除了嘱咐秀姨要舍得给自己买点好吃、好穿的,就是让她有时间多给儿子打电话。

刚开始,秀姨还不太适应丈夫的关心,后来她才慢慢明白过来,德清姨夫这是担心她在外面待久了,找到能养活自己的工作了,就不愿意回老家了——说得更直白点,就是不愿意跟他过了。

秀姨愤愤地对我妈说:“我想起他把我丢在家里,还发狠话,我心窝就疼。他以为我会去求他,结果这一两年,我自己过得好好的。”

我妈一向劝和不劝散,说:“既然他态度有转变,那你的态度也好点,儿子也大了,你们以后也有个盼头。”

2017年国庆节,德清姨夫又给秀姨打电话,商量回老家盖新房的事——在我们老家农村,只要是有儿子的家庭,一般都会在儿子相亲之前盖新房子,这样等女孩来看时,门面上也好看些。秀姨的儿子已经20多岁了,到了考虑娶媳妇的时候了,她当然不能反对建房。我们当时也觉得,盖了新房,娶了儿媳妇,德清姨夫对她的态度会有转变,秀姨会过上安稳的生活。

秀姨主动和雇主说,自己再做几个月,春节前就要辞职回老家了,让他们提前找好替代的人。可元旦的前一周,女主人就把新保姆接到家里了,说是需要提前熟悉环境。秀姨隐约觉得是自己哪里做得不好,让雇主不满意了。

就这样,两个保姆别别扭扭地相处了一周,秀姨主动提出离开。

5

2018年春节过后,秀姨家就开始起新房子了。

秀姨和我妈视频聊天,听语气感觉她挺自豪。她说她从北京回去后,德清姨夫对她挺客气,周围的邻居知道她挣钱回来盖房,也都夸她有本事。因为平时抽烟、喝酒、赌牌,德清姨夫根本存不下钱,盖房时他只拿出了6万元。而秀姨拿出了14万,她出了大头,为自己挣足了脸面,算是扬眉吐气了。

毛坯房盖好后,夫妇俩没钱装修,只能把这事暂时搁下。德清姨夫说自己年纪大了,老给别人打工身体吃不消,可是在老家做豆腐生意又没有销量,“不如去学做早点的手艺,将来自己搞个小摊位”。

秀姨太清楚丈夫那本事不大、脾气不小的本性了,果断拒绝。她当年跟着德清姨夫不停地换地方打工,无一不以鸡飞狗跳收尾,还不如各自挣点清清静静、实实在在的钱。德清姨夫看秀姨把所有钱都拿回家盖房,心里也踏实了点,就没再勉强。

这年的夏天,秀姨第二次来到北京,在我家短暂休整后,又直奔东直门的那个家政门店。

刚开始没有活儿干,门店里的“老师”就偶尔派她去做上门服务的家政小时工,一天能挣个200元,虽然不稳定,作为生活费还是够的。只是秀姨晕车,方向感也不行,她常常因为找不到地方被雇主投诉,又引来门店“老师”的抱怨。

后来秀姨终于等到一个稳定的活儿,那是一个普通的工薪家庭,想雇个住家阿姨带小孩兼做家务,工资5000元。孩子的妈妈是南方人,沟通比较容易,对饭菜的要求也不高,只求秀姨对孩子细心负责,秀姨偶尔洗坏了她的衣服,出门忘记带钥匙,她都包容。三口之家的家务活并不多,孩子送去幼儿园以后,秀姨的工作就更轻松了,有时她还能去公园和老太太们聊聊天、跳跳广场舞。

可到了2019年正月,秀姨就遇到难处了——德清姨夫酒后骑摩托车回家,一头扎进了坡下的农田,被人发现后送到医院,左臂两处骨折,短期内不能再做体力活了。秀姨得到消息,经过一番考量,并没有立即回老家。直到国庆期间德清姨夫要去医院拆除钢钉时,她才跟雇主请了一周的假,买票回去照顾他。

再返京,秀姨来到我家,她神情漠然地问我和我妈:“如果他以后挣不了钱了,我是不是还得养他一辈子?”

我们都不知道该怎么接话,只能说拆完钢钉胳膊会慢慢恢复的,劝她要想开点。我想,他们夫妻感情向来不和,患难时想到将来谁会是谁的负担,也是情有可原的。

 

2020年年初,新冠疫情席卷全国,雇主不敢让秀姨出京,秀姨自己也不想回去。连续两年春节,秀姨都是来我家过的,她儿子在江浙待着,也没回老家,只有德清姨夫独自守着刚盖的新房。

2021年“五一”期间,秀姨来我家吃饭,忽然说起在老家种地太辛苦,她打算把一个关系不错的邻居也介绍到北京来做家政。我妈听完,直接问了她两个问题:别人刚来人生地不熟,地铁公交都不会搭,你有时间全程帮忙吗?隔三差五闹疫情,万一人家在来去的路上出了事,你能负责吗?

可能秀姨并没有意识到,当初我妈带她来北京,主要是因为见她婚后过得不好,心存愧疚。我妈一路帮秀姨找工作,逢年过节邀请她来家里吃饭、歇脚,就是不希望她在休息的时候只能在街头游荡。在北京,秀姨勉强能安顿自己,根本没有能力去帮扶别人。

秀姨讪讪地搓手,嚅嗫地说,自己没考虑得那么细,后来这事就不了了之——或许,除了想帮扶邻居,秀姨也是希望在北京找个说话的伴儿吧。近些年,我妈为了照顾几个孙辈,在儿女家来回周旋,几乎没有闲暇时间顾及她了,偶尔打个电话也是问候两句就匆匆挂断,更不用说深入交流了。

在大城市里漂泊,在不同的家庭里寄住,秀姨的内心很寂寞。她曾对我说:“我发现来家政公司打工的女人,很多都是像我这样夫妻感情不和的。但凡两口子感情好一点,都会在一起做点小生意。”

6

2022年秋天,雇主家的孩子上小学了,孩子妈妈却失业了,为了节省开支,她打算自己照顾孩子。这样一来,秀姨又失业了,她想着自己已经好几年没回老家,就打算先回去看看。

2023年春节,秀姨一家三口难得在老家团圆了。可秀姨发现,几年不见,丈夫变得更加不可理喻了——以前他只是中午和晚上喝酒,现在连吃早饭都要给自己倒一杯白酒,一天到晚喝得晕乎乎的,什么正事都干不了。新年图个吉利,秀姨就忍着没发作。

家里的新房盖好后一直没有装修,一切东西都是凑合着用。秀姨做了几餐饭,觉得厨院里缺了一个烧柴的柴火灶,于是就请师傅来砌了一个。可德清姨夫却嫌柴火灶土气,找人把灶给扒了,又花了800元买了一套不锈钢的燃气灶回来。

秀姨气愤难忍,她觉得自己出了大钱盖新房,居然连选一个灶台的权利都没有。更何况,家里的条件并不宽裕——受疫情影响,她和儿子都失业了,丈夫前几年开始就在老家做工资日结的散工,做完今天不能保证明天。

她无法接受丈夫打肿脸充胖子,两人很快就吵了起来,丈夫嘲讽她:“你在外面打了几年工,就觉得自己了不得了。”

 

2023年春节刚过,秀姨买好火车票,第三次来到北京,还是暂住我家。进门时,她拖着一个大箱子,打开后里面全是腊香肠。她强调:“这都是我自己出钱、自己买肉、自己腌的,临走都打包了,一根也没给德清留下。”她还赌气说,以后没啥大事,她也不回老家了:“以前还想等儿子娶媳妇、生孙子的时候回去,现在看他和他老子差不多,一辈子晃晃荡荡也过来了。”

儿子失业回家后,秀姨曾托人去问市里的小工厂是否招人,想让儿子在本地找个工作,再找个对象结婚,安安稳稳的。可惜这一切都是秀姨一厢情愿,她儿子觉得工厂太拘束,还是想去江浙一带打工。他以前一直在餐馆帮厨,挣不到大钱,只够养活自己。他已经26岁了,还没有任何人生规划,得过且过。秀姨觉得自己指望不上儿子,那还是来北京打工吧。

我妈本来想说点啥,可看秀姨一脸不悦,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想起了《城南旧事》里的宋妈,她也是做保姆挣钱贴补丈夫、养孩子,只是命运更惨,后来儿子不在了,她又回去和丈夫生儿子去了。

秀姨在我家客厅睡了几晚,白天就出去找工作,找到一家靠谱的家政门店后,她就简单收拾了行李,搬到门店宿舍去了。现在什么都涨价了,在宿舍住一晚要交20元了,洗热水澡还要另收费,吃饭更不用说。秀姨在那儿住了1个月,工作还没着落,心急如焚。

后来,一个教友听说此事,帮她联系到一份商场保洁的工作,包吃包住,一个月3000元。秀姨有些犹豫——这比她8年前来北京时的第一份工作的工资还低。但此时,干耗了许久的她已经别无选择,为了让焦灼心情得到片刻舒缓,她答应了。

商场保洁的工作还算轻松,只是每天早9点到晚6点必须一直在岗。干满1个月,秀姨给我妈打电话抱怨,说保洁的活儿很耗费时间,10多个人一起吃住也有些矛盾。秀姨还没有过惯集体生活,就像她当初用不惯城里的燃气灶一样,她还不适应长时间和同事待在一起。秀姨说,她有几个同事都60多岁了还在北京漂着,“看来‘挣点钱回老家’其实只是说说而已,回老家干什么,大家从来都没说”。

秀姨就像一滴油,在北京这片浩瀚的水面上漂来漂去,并未与哪里发生相融。每天晚上她睡在一张1米宽的下铺上,望着上铺的木板。在那个狭小的空间里,不知道她是否会想起老家那个盖好的新房。

文中人物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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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陷弑母骗保疑云的女主播

2023-06-02 12:18:39
11人评论

作者蔡寞琰

学法律的文字爱好者

1

2020年12月,胡顺良找到我,说他前妻高丽英因涉嫌故意杀人、保险诈骗罪被公安机关刑拘,让我为其辩护,他一再强调高丽英是个很好的女人。

高丽英是否杀人我不妄下定论,但我之前跟她打过几次交道,作为旁观者,对其印象却不太好。

一年前,两人的离婚案件是我办理的。那时高丽英已向法院提起离婚诉讼,我是胡顺良的代理律师,他对高丽英还有感情,希望我能拖则拖,“最好重归于好。实在要离,我想尽力争取小孩的抚养权。”他们有一个儿子,5岁差几个月。

我第一次见高丽英,她化着浓妆,贴着很粗的假睫毛,趾高气昂的好不神气。得知我是骑共享单车过去的,便极尽嘲讽:“做律师的不配一辆豪车?怎么能让大老板相信你们。你很缺案源吗?不然怎么连这种没格局的案子也接,再说胡顺良兜里有几个钱我还能不知道。言归正传,我的时间宝贵,婚铁定要离的,而且我告诉你们,小孩的抚养权必须归我。”

高丽英不时从名牌包里翻出各种所谓的风云人物的名片跟我炫耀,我没有理会她,只是如实转达了胡顺良的意思。

话还没讲完,高丽英就开始数落胡顺良:“他就一乡巴佬,没上进心,门不当户不对,有啥资格跟我谈?你问问他,拿着五六千块钱的工资能养活谁?法院见就对了。法律我懂,谁条件好,法院就将小孩判给谁。我有两套房,赚钱的能力更不用说,比他强哪里去了。孩子跟我以后读国际双语学校,费用一个月上万。以后孩子的同学非富即贵,再大一点我就安排他出国。这个世界很残酷,不好好培养,世代都是韭菜命。如果你帮我劝说他放弃抚养费,我可以额外给你一点报酬。”

我忍不住提醒口若悬河的她:“你现在跟我炫耀的那些动产或者不动产,如果是合法私人财产,只要是在婚姻存续期间,都属于夫妻共同财产,你们一人一半。同样的话,胡顺良也可以说。什么叫‘世代都是韭菜命’?我是实在听不下去了,好歹你也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两个人好聚好散便可,不必说那么难听的话来恶心人。”

起先高丽英只是不屑,把玩着她的指甲,听到我提到她受过高等教育时,她立时暴跳如雷,用手机指着我,“上过大学怎么了,就得憋屈着,被当成活靶子不说话?动不动就是你一个上过大学的要怎样,过得不好要被嘲笑,过得好又有风言风语。我还不能说几句现实的话了,就非得虚伪地死要面子活受罪来维持形象吗?”

高丽英突然大发脾气,让我没了沟通的意愿,不欢而散后,我建议胡顺良不必委曲求全,可以主动向法院申请财产调查并做财产保全,以免高丽英恶意转移资产。

胡顺良想都没想便拒绝了我的提议,“那样就彻底和她撕破脸了,我没想分她的财产,之所以要小孩抚养权,是想着孩子跟着我生活会稳定一点,她心里有孩子,偶尔还会回来看看。她现在在做啥我都不知情,让她带着,就真的找不着他们了。”

说罢,他还一直念叨,“我们之间是有感情的,同甘共苦过,之前她真的是很好的人。”

既然胡顺良做了决定,我也就不好再多说什么,那就只能等对方诉讼的进展状况。

 

此后一个多月,我接到法院通知,安排双方调解,可高丽英却突然失联了,打她电话关机,发消息也没回。胡顺良四处打听她的下落,却一无所获。他担心高丽英出事,心急如焚,就想去派出所报警,却又担心不到24小时不能立案。

我告诉胡顺良,妇女、儿童涉嫌被拐卖或是侵害,警方立案并无时间限制,但如果只是暂时没有回复消息就让警方马上就立案也不现实,他们忙不过来。出于职业敏感,我感觉高丽英突然失联有点不对劲,便主动提出可帮忙找人打探情况,看能否尽快立案。胡顺良同意了,说兵分两路,他再回一趟老家找找看。

不过很快,我就有了高丽英的消息——她因涉嫌卖淫被警方行政拘留了。

再次见到高丽英,她使劲求我帮她瞒住消息,“我跟警察说,我是个5岁孩子的妈妈,让他们将拘留通知书发到我公司,千万不能让家里人知道。在农村,消息一传开,我爸妈和孩子以后都抬不起头来做人,警察念我是第一次犯错,他们说愿意通融这一次。”

我领着高丽英出拘留所时,她还反复解释:“我真的就约了这么一次,虽然收了一点钱,却不是你想象的那种。说来倒霉,那个男人因职务犯罪被抓才连累了我。”

我告诉高丽英,我不是一个不择手段的律师,一码归一码,让她准备好开庭。高丽英还是不放心,让我跟她去附近的银行,说要取5000元现金给我做封口费。

我说这个钱我是不能拿的,“你丈夫担心你的安全,让我帮着打探情况。当然你的行为是不对的,该接受惩罚。既然受罚了,就归于你个人隐私。我拿这件事作为诉讼筹码当然很有可能胜诉,但我绝对不会这么做。我不想着拿人家的私德来做文章,从道德上把人搞臭在我看来也不是那么体面,我打官司就想法律归法律。”

我建议高丽英给胡顺良打个电话报平安,高丽英同意了。她说自己和人发生了一点小摩擦,在派出所做了个笔录而已。胡顺良没有多问,说人没事就好,让她有事就找我。

2

几天后,高丽英主动提出和解,“一定要离婚,不过我给你面子,何况我跟他是有感情的,没必要闹上法庭,我打算撤诉,小孩名义上抚养权归他,由我来培养。”

胡顺良还在犹豫,我给出了自己的建议:“一个人若是铁了心要离开,是留不住的,再强留会被看轻的,连从前那些美好的感情都显得轻贱了,不如好聚好散。至少小孩的抚养权她愿意给你了,如果哪天高丽英后悔了,官司打下去,可就难说了。”

考虑了一段时间后,胡顺良最终在离婚协议上签了字,两人去民政部门领了离婚证。

看在孩子的份上,我忍不住对高丽英说:“给孩子最好的物质条件是没错的,除此以外还要注重孩子的精神培养,并不是读贵族学校或者出国就高人一等。有些孩子虽然条件好,却因顶着父母的污名而性格扭曲,容易陷入虚无的物质主义之中。”

高丽英听罢,只是礼貌性地回了一句:“再说吧,这个社会的很多东西说不清的。”

 

没想到才过了短短一年时间,高丽英却被传残忍地杀害自己的母亲,并企图进行骗保。

我去看守所会见高丽英,她知道是胡顺良找的我,还没等我说话,她便连声发问:“他掺和进来干嘛?你赶紧跟他讲,让他带好孩子,我妈的葬礼都没必要去,不然我死都不放过他!更何况我们离婚了,他没权力掺和,你现在就去帮我传话。”

我将材料递给她,上面显示是她娘家所在的村委会委托的我,“你爸和你哥还在气头上,可能一时还无法接受现实,所以他们都拒绝签字,我想让你重新签一份委托书。”

“我知道了,让你费心了。”高丽英耷拉着脑袋,“你说是不是一定要我死了,才会天下太平?为啥我跟警察说了,我妈是自己从山坡上摔死的,还不放我。作为女儿难道我不难过吗?连自己妈妈的葬礼都不能参加。”

我说警方肯定是掌握了一定的证据才会抓人的,让高丽英跟我说实话,“至少你目前不应该对我有所隐瞒。”为了打消她的顾虑,我甚至搬出了相关法律,“哪怕你对警方有所隐瞒,但请一定要相信自己的律师。律师的会见笔录通常是无需给警方看的,原则上我们有免除在诉讼中提出证明被告有罪或罪重的证明义务,只要你没有正在实施犯罪行为。”

高丽英思索了几十秒,望着我说:“我相信你,你为我好,做无罪辩护就行了。我有苦衷,但我真的不可能去杀害自己的亲娘,她那么可怜,算是被我害惨了……”

我顺着她的话追问:“什么叫被你害惨了?如果她是自杀,是不是因为你?若非自杀,那是否因你过失致人死亡,还是你招惹了什么人,导致了你母亲的死亡?”

高丽英突然朝我大吼:“你到底是律师还是警察,难道是来索命的,真的要把我逼死在这里面才甘心?我不死,所有人都不安心吧。我就不信我没杀人,谁还能给我安一个杀人犯的罪名!我看到我妈倒在地上了,之前给她买过意外险,不能打保险公司电话还是怎么的,他们不想赔钱就算了,还要把我送进来,什么世道?”

见高丽英情绪激动,我知道谈话无法继续下去了,便与她商量:“要不我们就暂时结束会见,你哪天想跟我说了,或者有需要我的地方,再让看守所民警联系我。”

我刚起身,高丽英又叫住了我,语气变得相当平和:“我有我的苦衷,现在脑子里一团乱,你容我再想几天。请一定相信,我虽然罪有应得,但不至于故意杀人。万一我在这里出不去,等孩子大一点,还得拜托你帮忙找移民律师,小孩前途要紧。”

3

结束了与高丽英的会见之后,我与负责此案的民警进行了沟通。

民警批评高丽英不配合审讯,冥顽不灵,“既不认罪认罚,也不如实供述,说什么自己有权保持沉默。人命关天,就算零口供,我们也会走程序进行侦办的,不可能被她牵着鼻子走。你劝她最好如实交代,我们多少掌握了一些情况,对她进行羁押完全合法。”

毕竟案件发生还没两天,真相有待调查。我个人倾向于暂时相信高丽英,认为她故意杀人的可能性不大。从专业角度而言,也应该先做无罪推定,当证据证明她有罪时,我再去质证,看证据链是否合法、完整。

不过民警的话倒是点醒了我,与其等高丽英开口,不如像侦查机关一样,各自进行调查,弄清楚高丽英所谓的“苦衷”。

随后,我去高丽英的娘家,见了她父兄,以及其他村里人。当我问及被害人生前是否与人结怨时,在场的人全部否认,他们说高丽英的母亲“是最软和的人,对人很好,兔子都会主动往她怀里蹦”,也说“想来也是最可怜的人,这一辈子光吃苦,没怎么享福”。

高丽英的母亲比她父亲小了20多岁,“他结婚时都40了,她差不多是他当年以很便宜的价格从山里‘买’来的老婆,因为女方那边子女多,实在没吃的了,他才捡了个便宜,不然成不了家。老头年轻时身体不好,有哮喘,完全干不了重活的”。

当年,高丽英母亲嫁过来没多久,就有人劝她跑掉,或离婚再嫁个条件好的,她都拒绝了。她说自己不是被卖的,“人要讲良心,人家拿砸锅卖铁的钱接济我娘家,我不能拿了彩礼就抬屁股走人。”村里人都说,她一直勤恳踏实,将那个原本“猪圈一样的家”拾掇得有模有样,还生了一儿一女,“从没听她抱怨过那个家的任何”。

说起对待子女,他们更是为高丽英母亲抱不平,“在我们村,没挨过打的小孩就只有他们兄妹俩。高丽英她哥还穿过带补丁的衣服,她却是没有的。别人都重男轻女,她妈虽然没文化,却想得开,说她作为女人见过的不体面多了,要给女儿遮着点。”

高丽英母亲的遗像摆在堂屋里,面目慈祥,眼神柔和。高丽英父亲蜷缩在一旁,任谁也拉不开,鼻涕口水挂在他花白稀疏的胡子上。见我过去鞠躬,他木然地看着我道:“父母辛苦供她上学,你们书读多了,不但学会了拿笔,怎么还学会杀人了。我家这个苦命的,被五步蛇咬没死,牛马都没踩死她,哪想被自己的崽子害了……”

见他老泪纵横,周围的人也忍不住落泪,继而纷纷骂高丽英狠辣,让我放弃为她辩护,“被警察拷走的人,指定就是坏人了,哪用得着你来调查。你要是还有是非观,就不该多管闲事,说一千道一万,对她就是一粒花生米(子弹)的事。”

我感动于大家有热血有良知,且从未经受过冤枉,但涉及到专业知识,我总想跟他们多说几句,毕竟道德无法代替法律。“就算她是嫌疑人,我国刑法当中规定了四百多项罪名,就算犯罪了,还有故意犯罪和过失犯罪的区别,以及法定、酌定量刑情节。胡乱给人定罪,甚至比杀人放火还要严重,因为法律是保护所有民众的。”

如往常一样,又有人开始骂我:“人都死了,净说些没用的鬼话,读书读傻了,讼棍。”高丽英的哥哥却明白过来了,他说:“万一人不是她杀的,就便宜了真正的杀人犯了,那样妈妈和妹妹都会伤心。就算是她杀的,在枪毙她之前,我也想问她为什么。”

见高丽英哥哥有意开口,我赶忙问他,案发前几天高丽英有无异常,是否与被害人有过争吵之类的。高丽英哥哥回答道:“这些警察也都找我问过了,没啥异常。她与我妈从没起过冲突,就在昨天,我们还收到了她在朋友那给我妈买的阿胶糕。”

我知道高丽英有很多事情瞒着家里人,在外面具体做什么工作也从未向他们透露,甚至连前夫胡顺良都不知情。考虑到她的朋友知道一些情况,我便记下了快递单上的电话号码。

4

在高丽英的娘家,我听到的传言是说,高丽英母亲疑似被高丽英从后山推下后身亡,尸体多处骨折,眼球破裂,面部损毁严重。而往前半年,高丽英刚给父母买了保额高达百万的意外险。

当日的案发现场只有高丽英一个人和被害人的尸体。高丽英第一个电话就是打给保险公司,是保险公司的工作人员报的警。警方经过调查后,当即决定将高丽英带走调查。

由于高丽英在朋友圈晒过几张打麻将的照片,便有传言说她好赌,输了很多钱,欠了不少网贷,是在外面被追债才躲回了娘家。得知自己母亲几天前因头晕去了医院,病历上有医生的诊断,这才打主意到自己的亲娘身上,制造成意外身亡的假象进行骗保。

为了多了解一些信息,我按照快递单上的号码给高丽英的朋友打去电话。对方听说了高丽英的事情后,爽快地答应与我面谈。她毫不避讳地说她们曾是同事,在一家直播工作室上班,后来她觉得自己不适合,就走了,而高丽英则一直是工作室的红人,“流量高,好多大哥捧着……至于杀人骗保那不至于,她对家人很好的。”

我又找到那家直播公司,公司负责人告诉我,高丽英与工作室其实并未签订正式合同,只能算合作关系,“她好像很怕别人知道,很少告诉别人在我们这儿上班。”

负责人否认高丽英有赌博行为,“扑克牌、字牌一概不会,‘斗牛’不会算点,有阵子学过打麻将,也不过是半桶水。”至于说高丽英欠网贷或者高利贷,他也说绝无可能,“上个月,有个大哥给她转了28万……”可能是意识到自己说漏嘴了,他又马上转移话题,“对了,她前段时间还拿了些钱出来,让我们帮着给一些需要资金的人周转,当然是要收利息的。”

我追着问,那个打赏28万的大哥最近是否与高丽英有纠纷,或者是其他人?负责人不自然地咳嗽,“怎么说呢,肯定有一些人看直播上头,不管不顾地刷礼物,只为当榜一大哥,事后却后悔让平台退钱。有些大哥不但线上刷礼物,私下也接触主播……”

我大概知道了案件发生的原因了,高丽英涉案没错了,但具体情况我希望她自己能开口。

紧接着我就又去会见了高丽英,并告诉她事已至此,即便她不说,案件也会水落石出,“人命关天,不是你一声不吭就能糊弄过去的,警方那边也绝不会因此停止调查。”

得知我去了直播公司,高丽英缩成一团,有气无力地说:“我家好像没装摄像头吧,不是说了37天没有确凿的证据,警察就会把我放出去吗?我真没有杀人。”

见高丽英还心存侥幸,我决定激她一下,“一个叫刘金江的人多次去你们公司闹过,应该还去过别的地方。现在这人失联了,连我都能查到这个份上,就算你再袒护包庇,警方也会注意到的,说不定已经在摸排布控抓人了,你怎么能跟他合谋呢?”

高丽英的面部一阵抽搐,但情绪尚可,她平静地看着我说:“知道了,我没与他合谋,你下次再来看我。”

我不想刺激她,起身离去。临走前,我告诉她小孩没事,胡顺良给他转学了,让她不用担心其他问题,“小孩现在除了想妈妈,其他一切都很好。”

 

几天后,我得到消息,检察院提前介入案件引导侦查,同时警方也发布通缉令了,不到一周,案件的另一嫌疑人刘金江——就是那个给高丽英打赏28万的“大哥”——自首了。高丽英的罪名变更为包庇罪,保险诈骗罪。

刘金江36岁,离异,是一位汽车修理工。他承认是自己一时失手导致被害人从山坡上坠亡,高丽英并未参与动手。

得知刘金江全部交代了以后,高丽英特意找我,“我恨透他了,也怪我贪心不足,毁了两个家庭,那么多有钱有势的人,我为啥还要他的打赏。我对不起胡顺良,不过就算重新选择一次,我也不一定能跟他过下去。现实太残酷了,人心即深渊,到了这步田地,什么都保不住了。我最后悔自己上了大学,我很累……”

对于高丽英的这番话,我不以为然,我也出身于农村,知道农村家庭要供出一个大学生有多不易,尤其是家庭条件不好的女生。

“你先听我讲完。”高丽英提高了声音,“你不要像村里的那些人一样妄下定义。”说着她就哭了,“我妈和我哥都是对我最好的,所以我才想让他们比别人过得好。”

5

高丽英说,自己上学的那些年,成绩虽然不差,但也不算拔尖,于是总有人来家里说三道四,“一个女孩,赔钱货,没必要读那么多书。”在他们眼里,高丽英父亲是个“老废物”,她母亲一人忙里忙外,还要供两个小孩读书,“有孝心的早就去打工了”。

一开始,高丽英还不畏人言,“我妈从未被那些人说动过,只是让我给自己争口气。”收到大学录取通知书的那一天,她并未得到多少祝福,反而遭遇各种冷嘲热讽:“我们村终于出女大学生了,要不是你,我还从没听说过这么一个学校。”“看来她妈以后老享福了,我们这儿要出个女亿万富翁了。”

从小学到大学,高丽英认为自己终有一天会出人头地,“让那些人闭嘴,告诉他们大学生就是值钱,读了书就是会比他们过得好很多。”在她看来,只要能吃苦就能混出头,因而当同样出身农村、能吃苦的胡顺良追求她时,她没考虑太多就跟他在一起了。

那时,他们的工资加起来只有四五千一个月,租着没有空调的安置房住,挤公交上下班,买平价衣服,用几十块钱的护肤品,逛街也不买东西。胡顺良总觉得对不起高丽娟,她却宽慰他说:“生活就该慢慢过。”

高丽英说自己那时很容易满足,“我们攒了钱,装了空调,洗衣机是滚筒的,热水器是牌子的,一米五的床换成一米八的,满是希望,我觉得日子真的在慢慢变好。”

直到有一天,高丽英去初中同学家里玩,一切就都变了。

“我们年纪差不多,她初中没毕业,长相还不如我,又是个单亲妈妈,但人家就是过得比我好。住的房子是自己的,家里有月嫂,护肤品都是大牌,奶粉是进口的,上万元的现金就那么随便地扔在茶几上。”

高丽英这才发现,她对自己如此寒碜的生活是那么不自知,“我们以前真的过的是‘小日子’,买个东西要思索再三,就是小气的,逼仄的日子。我突然发现身边的男人也有些拿不出手,苦了怀里的孩子,他跟我以前一样,就知道傻乐呵,殊不知别人在看笑话。”尤其是再想起自己每次回老家,旁人那一句句“大学生”叫得分外刺耳,“像针扎”。

 

认清了“现实”后,高丽英毫不犹豫地找了一家直播工作室做起了主播。与那些刚出社会还有所顾及的年轻女生不同,高丽英目标明确,“懂情调,放得开”。不到半年,就成了工作室的红人,累积了不少粉丝。每次直播光打赏就是好几万,遇见大方的,就更多了。

高丽英说,她几个月就赚了和胡顺良在一起一辈子都可能赚不到的钱,“彻底地和过去说了再见,说话做事突然就有了底气,知道了自己想要的,就要不顾一切地去得到。”

更重要的是,她说自己“始终保持清醒”——绝不陷入感情之中。在她眼里,只要对方打赏够多,就是好“大哥”。她讲情话哄着他们,一直打赏就一直哄,把戏做足。哪怕对方是送外卖的、工地小工、厨师,赚点钱不容易,她都来者不拒。

高丽英觉得自己“吃透”他们了——“那些人圈子比较小,平时在生活中被女性瞧不起,突然有年轻漂亮的女生在荧幕里对他们柔情蜜意,不可能不沦陷。他们平时可能省吃俭用,却会在这一刻将自己当成了王者。”

在高丽英看来,他们一掷千金是不想永远成为失败者,想要温存,“有一个在工厂上班的小伙子,手被机器压断,赔了几十万。他去相亲,愿意给20万彩礼,对方是离异妇女,有三个小孩,却对他嗤之以鼻。在我这里,我从不歧视他,还会给他拥抱与亲吻,让他感觉如沐春风,他一股脑儿将钱全部打赏给了直播平台。”

当然,这种温存只是暂时的,一旦对方腰包掏空,高丽英就不再给他们尊重与温柔,即刻变脸,“时间就是金钱,我们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衰老,哪有空闲陪空壳子。” 

刘金江自然也是其中的一员。

6

据刘金江供述,他确实是因自己打赏给高丽英28万,事后反悔,向高丽英公司及其本人索要未果后,一气之下失手将高丽英母亲撞下了山坡,导致其死亡。

他也在法庭上供述称,在自己打赏之后,高丽英的确也和他有过线下接触。在陪他的那几天里,他还是觉得值当的。但事后仔细一想,自己花了28万,留下的却只有空虚和痛苦,“如果她愿意跟我在一起,生个小孩,那一切都好说”。

由于不堪其扰,高丽英选择暂时回老家躲避。只是没料到,刘金江和她在一起的那几天偶然看到她在网上给家里买东西,已经悄悄将高丽英老家的地址记在了手机中。

高丽英与自己失联后,刘金江独自一人来到高丽英的老家,在村里的山路上找人问路,恰好遇上了在田里摘菜的高丽英母亲。他一时激动,拉住老人不停地辱骂,扬言要将高丽英一家人都杀了。高丽英的家就在山坳中,独门独户。高丽英母亲担心女儿的安全,便从刘金江手上挣脱,朝山坡下的家里直喊“救命”,想让高丽英躲开。

那天正好村里有人办喜酒,高丽英父亲和附近的邻居都出去了,只有高丽英听见了母亲喊叫声。她一出门便看见刘金江在后山追逐她的母亲,很快母亲就再次被拽住,但刘金江一个没站稳,绊了一跤,将她母亲撞下了山坡。

 

高丽英母亲的死刘金江要负很大责任,高丽英本应对他恨之入骨才对。但令人不解的是,她非但没有在第一时间报警,反而包庇刘金江,并拨打了保险公司的电话。

之前,高丽英一直对此事的前因后果三缄其口,直到刘金江自首,她才知道瞒不住了。

原来,刘金江打赏她的那28万,是他卖掉房子、准备给儿子治病用的钱,“那段时间我压力很大,老婆早几年前就跑了,儿子又得了大病,医生说还不一定能治好,就选择看直播解压。”

后来刘金江的儿子因无钱治疗,只能出院,没多久就病死了。

高丽英说,若刘金江在与她发生关系之前说明情况,她是愿意退还自己所得的那部分的,“我真没料到他儿子后来因为没钱治疗,走了。关于这一点,我多少有点愧疚。所以案发时,刘金江对我说,我妈是自己跌下去的,我们之间就两清了,不然他还会找我儿子算账。我就想着,这事情传开了对我确实很不利,我还有大好前程……”

我忍不住打断高丽英,“你所说的‘大好前程’是指赚钱的机会吧?”

高丽英没有否认,“我当然要给自己和儿子留点名声,有些人一听说他儿子的救命钱打赏给了我,自然会对我口诛笔伐。你知道吗?上层圈子的人是会权衡利弊的。我妈说起来确实是属于意外吧,我之前给他们买意外险并非处心积虑,人都已经死了。”

高丽英的话反倒令我有些头皮发麻,便毫不客气地对她说了句:“你现在真的令我不舒服,反胃。”

高丽英却问我:“在我印象里,你好像不是那种爱指责的人,就说当时我涉嫌那个啥被派出所拘留了,你都没这么说我,是不是觉得我伤了你自尊?”

我说:“众所周知,卖淫是违法的,所以没有人会堂而皇之地说自己是‘成功的失足女’。你后来的行为更可恶,是因你们用自以为无比正确的方式破坏了社会的公平,还要让其他人觉得你们是对的,让人追捧。你声色犬马,却嘲讽恪守本分的女性,试图将钱色交易、权色交易合理化,这才是最坏的。有人觉得自己吃一个包子就是幸福,那是他们辛苦所得,你却拿着一碗交易得来的燕窝去诱惑他们。”

高丽英反而笑我天真,“那是你理想中的世界。时代变了,没跟你打招呼而已。很多人就是为了达到目的不择手段,而且上位成功后就会被人追捧,让你无话可说。”

我确实没想到,还没开庭,我和高丽英的辩论就已经开始了。我不是一个爱进行道德批判的人,但那一刻,我想赢她——不能仗着自己“目标明确”,就无所顾忌。人有欲望正常,但欲望之中还应该存有良知,起到一个“刹车”的作用。

 

很快,法院进行了判决,高丽英犯包庇罪被判处有期徒刑三年,至于保险诈骗,法院采纳了我的辩护意见——高丽英主观上并未存在骗取保险金的故意,被害人的死亡与其无关,我个人认为即便案件发生后,保险公司按照条款仍有赔偿的义务。

判决下来后,我去见了高丽英,她说我们算是赢了官司,“你是一个不错的律师,就是欠缺了一点成熟,有点天真。”

我还是忍不住对她说:“我现在就告诉你,告诉一些人,我就想天真地赢。或许这个世界还没被你们给糟蹋掉,大家在阳光下安居乐业,虽然过得辛苦,总是有擦不干的汗水,却能看到公平与希望。”

文中人物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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嘘!不要接电话 -FormatRun58- 给 FormatRun58 发送悄悄话 (194 bytes) () 06/10/2023 postreply 08:01: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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