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人往事(667)

来源: FormatRun58 2023-06-03 12:28:11 []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次 (73405 bytes)

当了一年多辅警,事业编不香了

2023-05-31 11:46: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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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山河无恙

法律更像人性的低保,是一种强制的修养

在网上,我经常看到名牌大学的学生们讲述自己找工作的经历,脑海中会浮起疑问:像我一样的高中学历的人到底有多少?他们后悔不上大学吗?现在的人生是怎样的?

1

我家是单亲家庭,父亲日常无暇顾及我。初中时,我结识了一些社会青年,三天两头逃课,从此学习一落千丈,到了高中仍嬉笑度日不以为然。当时,“提前四年搬砖,大学生出来后给我打工”的可笑迷思,让我心安理得地堕落。

高中毕业后,我在家无所事事。偶然听初中同学说起他在苏州一个工厂里实习,我遂心起动念。当时我迫切地想逃开家里无尽的数落,也不想沦为同学聚会上的笑柄。于是我第一次一个人坐上飞机出省,从虹桥机场出来,一路摸爬滚打地倒火车去了苏州。跟同学打工时的组长联系上之后,他安排我进了苏州最大的工厂——名硕电脑。入职当天,无数男女老少在厂子外面排着队,大包小包的行李箱,五湖四海的方言,令我咂摸出了一丝新鲜。

接下来的日子,两点一线,两班倒,工资全靠加班,早八晚八,外搭一个周六,名义上加班自愿,事实上不加班的人是不会收的。几万人的大厂,干三天就走的人比比皆是。熬过了三个月,我靠着“资历”升任组长,但很快因在交接班时跟搭班组长吵了一架,直接旷工“自离”。

离职后,受不住大城市的快节奏,我缩回了老家,在KTV当服务员、在奶茶店做店员、在网吧当网管……一休息就和好友捧着手机“开黑”,日子安逸又糜烂,虽对未来有不确定的焦虑,但甘心沉溺。

一段时间后,我想着烂在小县城不是事,又想出去。姑奶奶给我爸打电话,说她那边有一份没有门槛的工作,高中学历就行,让我去试试。起先我反感家人的摆弄,不耐烦地拒绝了,但耐不住他们总在催促,又半推半就踏上了旅途。走之前,我问我爸,到底什么岗位,他说是当辅警。我翻了个白眼,姑奶奶只是区区一个公交公司的调度员,哪来的关系安排我当辅警?但我也没当回事,就出发了。

西北没有茂盛的植被、温暖湿润的空气,风总是很粗犷,永远不会和煦温柔。2018年夏天离开的火车上,窗外入目皆是土黄色,我心里满是热辣焦灼。

下火车后,吃了几顿便饭,工作便有了眉目,真是派出所的辅警——没想到,我爸竟然真的没骗我,而且还不需要“安排”,我自个去面试就行。那时我对警察的了解大多还停留在电视剧中,真正的接触,顶多就是在网吧被查过几次身份证。电视里的便衣警察,办案就亮证,男帅女美,一个打三四个,我觉得自己这是要去超人堆里工作了。

不过,我心存疑惑,辅警不是也要考吗?联络的人回复说,我这个是“辅警的辅警”,是名为“巡防队员”的一种社会公益性岗位,日常的工作一句话就可以概括——“民警让你干什么,你干什么”。

既来之,则安之。到了单位,我见到了我之后的“直系领导”,一位行政编人民警察,真正意义上的人民警察。他姓赵,没有高高壮壮的身体,身高1米7左右,笑得很温柔。后来他渐渐就成了“赵哥”,私底下,我们喊他“老赵”。我跟着赵哥,平日里干的活和辅警差不多,但待遇不如辅警,没有公积金,只交社保,包吃住——要当真正的辅警,我得先有大专起步的学历,再去参加辅警考试。

因为之前在工厂的经历,让我对舍友的素质不抱任何期待。所以我没有住单位宿舍,自己在5公里外的一片城中村里租了房子,一个月500块,一室一卫。我买了小电锅等电器,上班在单位吃,下班照着抖音捣鼓。

不管怎样,我的“辅警的辅警”工作生涯正式开始了。

2

工作上一天休一天,白天巡逻,有人报警就跟着民警出警,晚上几个人轮班接待群众以及接收、处理、移交警情。值班期间,我要盯看辖区重点单位的监控画面,哪怕诸如学校等场所都有自己的安保人员,我们也要再盯,好防止安保人员失职没发现可能到来的意外……一天下来,我最多能睡5个小时,第二天休假基本都用来补觉了。第一个月下班后我还有精力去网吧玩个小半天,到第二个月,就彻底蔫巴了。

单位的氛围让我意外,没有勾心斗角,工作也不牵扯利益和职位晋升,所以大家有事一起扛。开始我每天跟着巡组一起在辖区巡逻,熟悉辖区,有人报警了,我就要快速确定警情是否属于本辖区。

赵哥对我很好,我俩是老乡,他可能不想看我混日子,在我上班第二天就建议我报个成人大专,再去学个驾照。等第一个月的工资下来后,加上之前的积蓄,我去报了法律事务专业。钱包大出血,办公桌上堆满各类教材,我每天要挤时间看书——奇怪的是,很多时候都能看进去了——但看着看着,一个警情或者意外事件,就倏地打断了我的学习状态。

后来,我总结出一个规律:浅显的内容看过即可,难点记录下来,休息时再去认真揣摩。这样总算是找到了一个工作和学习之间的平衡点。我发现书中很多精辟条例和实务几乎是背道而驰,特别是涉及民事调解、商法以及各种管辖范围等部分,比如:1989年公安部下发《关于公安机关不得非法越权干预经济纠纷案件处理的通知》,“严令各地公安机关不得插手经济纠纷案件”,但生活中欠钱不还,很多人第一反应都是报警,我们劝,报警的人听得进去的也就罢了,听不进去的,上来就是一句“警察不作为”。就像曾经的我,也没少说警察拿钱不干事这种话。

再比如,《治安管理处罚法》第四十二条第二点规定:公然侮辱他人或者捏造事实诽谤他人的,属于违法行为。我还在疑惑这个“公然侮辱”是什么意思的时候,就接到了一个小区业主微信群里骂人的警情,而这就属于公然侮辱——骂人的那位以一连串60秒语音以及文字国骂,喜提拘留3天。不过,一般也只有小区业主群这种性质的群才好办,其他五湖四海的网友群,虽能立案,但因非刑事案件,我们权限较小,能动用的技术手段较少,少有侦破的。

最开始,我也以为民警只需要提交证件就可以调取对方后台实名信息,但非刑事案件,压根就是不可能的事情,警察的权利实际上比想象的要小得多。很多非公安管辖的案件,在听完赵哥给报警人的解释后,我才懂了去找什么部门是最有效的。

 

不久,我迎来了第一次挨骂。

一个下午,有人报警称被人打了,我在单位值班,赵哥带人过去处理。案发地离单位非常近,也就100多米。几分钟后赵哥打电话来说:“执法仪没电了,送个有电的过来。”

当时我手机声音开得小,身边对讲机太嘈杂,我只听到了个“过来”。我站在原地慌了一会儿,战战兢兢想要不要打电话再问问,又怕赵哥觉得我能力低下。

两分钟后,我刚出门,迎面碰上赵哥,他劈头盖脸一句:“耳朵有问题吗?跟你说了执法记录仪没电了,送个有电的过来,为什么没动静?”

我脸烫烫的,很小声地说“没听清”。赵哥急着处理案子,没多说什么,很快进去拿了个执法仪就回现场。我也跟着过去了。

那天是我人生中第一次打120——为了一个耍无赖的老头。警情很简单:一个77岁的老爷子,在公交车站等公交,不知道抽什么风,手里拿了根柳枝,莫名其妙地给了迎面走来的一个素不相识的阿姨一柳条。阿姨的眼皮被抽了一道,她打电话给女儿,女儿赶到现场发现是这个老爷子干的,试图沟通,但老爷子油盐不进,最后她选择了报警。

我跟着赵哥赶到现场后,老爷子躺在便利店门口的椅子上不起来,说自己难受。阿姨的女儿蛮讲道理,说得也很清楚,去医院处理,该是多少钱,就是多少钱,一分钱不多要。老爷子依旧拒绝沟通,闭上眼睛假寐。

眼看围观群众越来越多以至影响交通,赵哥好话说尽,老爷子才愿意移驾派出所。他进了我们单位的门就喊渴,倒了杯水给他后,他又不说话了。问他要身份证,说没有;要家里人手机号,说没有;有没有家里人,说不知道。赵哥无奈,联系了社区包户干部,要来了老爷子儿子的电话,希望他儿子出面协调一下,毕竟阿姨的女儿要求合理,而老爷子一点不占理。

电话通了,老爷子的儿子回复:“你们赶紧把他抓进去吧。别找我,我不管,或者你们把我抓进去也行。”很明显,家里人已经懒得管这个老爷子了,到底是他精神有问题还是以此来博家人关注,不得而知。

赵哥叹口气,再磋磨,老爷子仍完全是一副无赖样子,众人都有点不爽了。赵哥直接开始讲法条,正说着,老爷子突然大喊“心脏难受”,演技之差,放到《逐梦演艺圈》这种大烂片里也辣眼睛。

赵哥让我赶紧打120。我一头雾水,这摆明是演的。我偷偷问赵哥,他说必须打,我们没权利和资格去断定对方是演的,老爷子表露了心脏难受,那我们就必须为他叫120。

急救车很快到了,我们简单说明情况后,医护人员提着急救箱问了老爷子几句,上手在特定部位摸了几下,听诊器听了听,对赵哥摇摇头后,直接走了。

我们拿老爷子没招了。由于实在看不惯,我还上去和老爷子吵了几句,随即被赵哥拦下来。赵哥说不要激怒他,他再劝一下,让他认错调解。最后谈判无果,只能走法律程序。

我由此明确了一条法律规定,《治安法》对70岁以上老人采取“从轻处罚或不处罚,不执行行政拘留措施”。而我们顶多能依法罚款,可罚款上缴国库,由被处罚人去银行缴纳,不会直接给到我们,我们就更不可能将钱给到被侵害人——这也是为什么赵哥始终低三下四地劝说老爷子调解,这样他才能帮被打的阿姨拿到点补偿。

但最终,这位老“滚刀肉”给我结结实实地上了一课。法律保护的弱势群体,在那天显得强势极了。

3

时光荏苒,我的法律知识飞涨,警务技能也迅速熟练。

夜晚的派出所一点都不安静,查车、出警、临时任务,一次次让打盹儿的我疲惫起身。忙完后,到了凌晨4、5点,咕咕叫的肚子就呼唤着一碗泡面,就这样,在数不清的夜里,我慢慢变胖。我比较愣,始终死守规矩,警帽和装备时刻戴着,随时备勤,凡有警情,弹射起步,接待群众张口就是“您……”。委屈受了不少,但更多的是感谢和笑脸。

自然,也有偷懒的警察、辅警,“辅警的辅警”,偷着睡觉的、摸鱼的、接待群众态度恶劣的,我甚至给赵哥告过状。

我从小接触电脑,信息检索能力过关,打字速度最高每分钟330字,日常也在200字上下浮动,算是身上少有的长处。于是,单位的宣传和工作简报、统计报表等都落在了我的肩上——换言之,内外勤我都在干。

同事大海,本科学历,和我一样比较负责,他身高1米88,我非常羡慕。我俩三观差不多,渐渐成了关系很铁的兄弟。之后,我被叫去做小组长,大海也是其中之一。我们共3个组长,组长可以安排每天的排班、工作,对责任心强的人来说,这反而是枷锁,会迫使自己干得更多。中间最忙时,我备考都停了2个多月。

 

日子充实,很快1年时间就过去了。赵哥告诉我和大海,工作满1年可以考内部事业编辅警,考上后,工资略涨,给交住房公积金,出去以后也是“民警”称呼,再拿3次优秀事业编辅警,以后能参加行政编民警内部招考,虽然名额有限、难度很大,但赵哥认为我俩可以。事业编辅警内部招考不限名额,工作满1年都可以参加,但赵哥独独跟我和大海说,想必也是看明白了哪些人在真工作、哪些人在混日子。

那一瞬间,我仿佛看清楚了前路,想象着自己考上人民警察时的欢呼雀跃。我回过头来担心学历,赵哥说不用紧张,考上事业编以后提上来就行。

虽然赵哥对我很好,但一位已经被社会磨平了棱角、处事八面玲珑的警察,并不是我的理想型。实务时,我也明白处警不是非黑即白,让双方都如沐春风、进而和谐地消除矛盾,才是一个派出所民警最该掌握的招数——但我依旧向往成为王Sir那样的人——单位的老前辈王洋,我的好兄弟,我们开玩笑学港台剧里喊他“王sir”。他被封为所里的“治安王”,铁面无私,办案无数,程序熟练效率高,一度超过了很多老民警。王Sir从小身体瘦弱,曾经是出了校门就会被混子喊过去要零花钱之类的人。谁也没想到他会成为一名警察。

我曾亲眼见证王Sir办理一起猥亵案。

一天晚8点左右,一个爸爸带着女儿上门,称孩子可能被人欺负了,回家后一直在哭,问她为什么也不说。他对女儿说:“豆豆,警察叔叔们都在这,谁欺负你了,你放心说。”

在爸爸的鼓励和我们的注视下,小女孩开始吞吞吐吐:“有个叔叔抱我了。”我们一开始没反应过来,思维还停留在“大人看小孩可爱于是抱了孩子”上,豆豆爸爸也是一头雾水。这时,王洋突然问豆豆:“那位叔叔是怎么抱你的?”

豆豆哭哭啼啼地说,她放学后去了学校对面的商店,想买些零食当晚饭,但早上上学时,爸爸忘记给她零花钱了,她问商店老板借电话打给她爸爸,让爸爸微信转钱过来。起初,老板答应了,可几秒钟后,他突然跟豆豆说,如果能让他抱一下,就给她10块钱,不用还。

豆豆上五年级,虽然已经知道了不能跟陌生人走、不能吃陌生人的糖果,但没人告诉她商店老板也是要防范的人。一听能白拿10块钱,她虽然不太好意思,但还是同意了。随后,商店老板将豆豆带到了商店一楼和二楼的楼梯拐角处,蹲下,将豆豆紧紧地搂在怀里,全程可能持续了10秒左右,之后也确实给了豆豆10块钱。

但豆豆回家后越想越害怕,在想自己会不会怀孕、是不是不干净了等等,偷偷哭泣被父母发现端倪,豆豆爸爸遂带着孩子来派出所报警。

豆豆一说完,孩子爸爸一巴掌拍在桌子上,气极了,直接说要曝光这家店,并且要我们出警。

那家商店离我们辖区的一个警务站很近,平时执行护校任务时,我们也会去那个老板那里买水,算是熟人。老板姓陈,有个跟豆豆在同一学校上三年级的女儿。最后,由我和大海还有同事老马一起去“带人”。老马是个老辅警,为人圆滑又较真,是单位比较矛盾的一个开心果。吵架后,他在两分钟内能跟无事发生一样过来给你发烟,情绪调节之快,是我生平仅见。

到了商店,陈老板根本没意识到我们是来传唤他的,还在热情地招呼我们。我神色复杂地看着陈老板,心想,平日里他待人接物算是周边独一份,非常有亲和力,回头客很多,没想到暗地里会有这种怪癖。

我们简单说明来意,陈老板这才慌了,给妻子打电话让她来看店,之后锁上门跟我们离开。我们没了往常寒暄的欲望,陈老板一言不发地低着头,我和大海一左一右将他夹在中间带回所里,老马留在店里调取监控。

豆豆爸爸看到我们回来,下意识地站了起来。王sir命人将他拉到另一边,怕他做出一些过激的事情,有理变成没理。

监控调来后,我们略感失望——只拍到陈老板带着豆豆去了一楼楼梯处,后面是死角。

没有特意经过长期训练的人在专业审讯面前,根本没法逻辑流畅地说假话,陈老板在审讯初期直接撂了,说自己生活太平淡,想找刺激,看豆豆穿得脏脏的,感觉是那种家里人不太管的孩子,所以选择了豆豆下手。他还说自己是第一次做这种事,没敢上手,只敢紧紧地抱着豆豆,隔着衣服去感受,他胆小,没有上升到犯罪的程度。

今天是豆豆,明天就可能是其他小女孩,我不知道陈老板当不当得起“变态色魔”四个字,但他有愧于“父亲”二字,如果是他三年级的女儿遇到这种事,他会是什么反应?

案子自然没有那么简单就结束,夜里10点,豆豆爸爸先带着女儿回家了,孩子明天还要上学。对陈老板的先期讯问完毕,已是夜里12点多,还有很多程序没走完,但非特大警情或者刑事案件,也不能连夜审问。为了程序合法,我们只能让陈老板先回家,明早来报到。

4

第二天早上,陈老板面上已不复昨日的沮丧。调查取证还未结束时,依照规定,治安案件可以调解。虽然王sir极力阻止,但规定就是规定,豆豆爸爸怒气冲冲地和陈老板坐在了一张桌子上。

陈老板策略性地先表达了歉意,紧跟着谈现实和利益。他说自己仅仅只是抱了一下,没有其他实质性举动,跟孩子解释清楚的话,孩子也不会多想,而且他愿意出5000块钱和解。

仅看结果的话,抱了孩子一下,5000元,似乎很公道,在符合调解程序的治安案件里,这也算是一笔巨款了。进了派出所上了谈判桌,不乏有人觉得自己占理漫天要价、选车买房,可事实上,如果对方不愿意掏钱,拘留完给国家缴纳完罚款后,你一毛钱都落不着。

豆豆爸爸犹豫了一会,决定和解,不走法律程序。陈老板面带喜色,态度越发恭敬诚恳,他不想去拘留所,事情似乎已经稳了。

倏然间,王Sir化身雷震子给陈老板来了一道加大加粗的闪电:“治安案件确实要秉持公平公正公开且双方完全自愿的前提,但同时也要遵循有教育意义和合法的原则,我作为案件的主办民警,我不同意你们的调解。”说罢,“治安王”撂下一屋子人,率先离开了调解室。

陈老板面色立时僵住了,大海负责看着他,我跟着豆豆爸爸出了调解室。

王Sir没给豆豆爸爸开口的机会,直接说道:“你这样做的话,有没有考虑过你孩子会怎么想?你想让豆豆觉得自己是可以被交易的物品?”

豆豆爸爸没答话。王Sir又说道:“如果你执意调解,要拿这钱,我没权利阻拦,你也可以骗你的孩子说对方已经被法律制裁了,我都没意见,你怎么圆谎,我们不管,但我希望你自己去好好想想。我再说难听点,如果孩子意外得知了真相,是不是会留下一个金钱可以换取肉体、或者说可以换取尊严的概念?她是被换的那个。”

豆豆爸爸坐在派出所大门口的台阶上想了良久,久到陈老板多次要求再次调解,久到王Sir已经放弃。当时,我感受到有什么好像在无形之中交战,后来想想,那应该是豆豆爸爸因为现实的利益和女儿的尊严,内心在疯狂碰撞。

坐到下午2点,豆豆爸爸迈着坚定的步伐起身了,跟王Sir说,他想清楚了,绝不调解,钱总能再挣。

我能感到,王Sir肉眼不可查地松了口气。

之后,案件彻底走上正轨,陈老板先是撕下了伪善的嘴脸,满身敌意地看着王Sir,再是惧怕、惶恐,最终因为案件涉及猥亵未满14周岁的未成年,属于性质恶劣,陈老板被顶格处罚,拘留15天。

出来后,陈老板一头茂密的长发变成了平头,常低着头走路,店铺门口挂上了转让的牌子,人也经常不在店里。我们去时,他妻子在看店,说他背个包到处走,但转让挂了一段时间,店铺还是没换主人。这都是后话。

 

王Sir的这次雷霆出击,我们内部其实也都有不同的声音——有人仅从结果和利益来分析,5000块,豆豆爸爸可以带着女儿去游乐园玩一天,买几身漂亮衣服,吃豪华大餐,或者给女儿买台学习机等;也有人背地里说王Sir道德绑架,站在道德制高点上,让豆豆爸爸放弃了这笔钱。

王Sir不可避免地听到了这些议论,表面上依旧雷厉风行,暗地里很多次偷偷抽闷烟。我找机会跟他也聊过,王Sir说:“当时就没想过那么多。”

之后,豆豆爸爸给王Sir送来了一面锦旗,合照时,豆豆爸爸脸上洋溢着笑容,王Sir表情坚毅、站姿挺拔。听了这么多天风言风语,我觉得王Sir的内心恐怕并非表面这样淡定,那天,王Sir将锦旗挂在办公室后,就默默离开了。

我没有问过背地里的冰冷嘲讽是否会让王Sir有所动摇,我怕我失望,我怕看到一个警察的血冷下去。几年后的今天,我记录下这个案子,王Sir说最开始听到风言风语时,也曾经自我怀疑。那只荒漠上的骆驼,虽摇摇欲坠,但还没倒下。

这世界上有两种人,一种是自己淋过雨就要把别人的伞折断;另一种人,自己淋过雨,知道淋雨的难过,就会想方设法不让别人淋雨。王Sir正是后者。

5

我本已经打算一辈子投身公安事业,却在两个案件后产生了动摇。

一件是划车案,报警人说他停车时,曾跟一个人肉占车位的女人发生过口头纠纷。那段时间图侦(图像侦查)大队案子堆满,这种治安案件只能由派出所出警力看内部监控,或者去物业调停车场监控。看监控是一个很心累的工作,眼睛瞪得大大的,只为找到作案的那一瞬间。我从下午2点看到凌晨1点,锁定了4个嫌疑人,反复观看,再结合附近其它监控探头,终于确认了作案人。

当晚8点左右,那女人换完衣服去吃饭,晚11点从饭店出来,都快走回家了,又折返回去。在监控画面里,被划车辆是副驾朝着镜头,而女人转去报警人车辆的主驾位置,停了几秒后才离开。

在单位里,赵哥日常专门负责出警,办案民警会另有其他几组人。报告给赵哥后,他直接下令传唤。作案人被带回警局后,我和齐哥搭班讯问,他问话,我打字记录。齐哥快退休了,每天都笑呵呵,皮肤非常好,面如冠玉,年轻时,这张脸恐怕能引起不少老少妇女的青眼。

前面的常规问话,女人对答如流,对于案件,咬死说不知情。我连续追问了3个问题后,她哑火了——我问你回去干什么,她说钥匙丢了;我说你去吃饭的路上,走的是右边的人行道,回来却走的停车场的车道,你走人行道,钥匙怎么会丢在停车场;你说你找钥匙,可监控上你直奔目的地,根本没有头左右摆动找东西的痕迹,停车场那么黑,你也没有打手电筒或者打开手机闪光灯,你找什么?

但没等我打字记到笔录里,齐哥就说:“行了,下一个问题”。他再次问女人对案子知不知情,女子仍说不知情。最后,齐哥问女人以上说的是否属实,女子说属实。女人签字按手印完毕,齐哥就放人了。

我震惊地看着齐哥,齐哥视而不见,让女人出去补程序走人。我不忿,劈里啪啦地拿着自己的东西也出了审讯室,怒气冲冲地把东西往办公桌上一摔。赵哥问怎么了,我如实以告。赵哥和稀泥说,齐哥快退休了,一点事都不想揽啊……然后没了。

最终,报警人的车定损后,大概损失在500块,由保险理赔,但我受不了一个违法行为人就这样堂而皇之地离开了审讯室。

这次事了后,我一直暗地里称呼自己怂货,没有再去做过一个案子的笔录。当时我没有掀翻桌子的勇气,后来无数个夜里,我都会想起那个报警人。我只能用拒绝做笔录这样幼稚的方式来发出自己无声的呐喊。

一天夜里,我们和交警队联合执法,一辆SUV缓缓驶来,车窗降下后,副驾躺着一个半醉的人,司机吹完酒精测试仪后无异常。交警的活干完了,去了下一辆车,我依法要求他俩出示身份证进行人员核查,副驾的人来了句:“我是XX派出所的,我姓李。”

巧了,他说的正是我们单位。当时我人没认全,就算认全,我也最讨厌这种人,出示个身份证几分钟的事,非要在那耍特权。我一点面子没给:“那也出示一下。”

姓李的民警瞥了我一眼,好像刻意把我记在了脑子里,随后出示了身份证。

我当时就一个想法:我怂过一次了,不会有第二次了。不过,直到我离开,也并没有等到任何报复,可能他也是自觉理亏。

 

往后,内部招考开始了。我因长期作息不规律,体能差点没过,擦着及格线上的岸。但从此,我就是带编制的了,而下一步,就是成为一名人民警察。那时,我真的以为自己看清了前路。

两个月后,另一件决定性的事情来了。

辖区内有个九年一贯制学校,我们日常也有护送学生安全上下学的工作。2019年,某省发生了校园恶性案件,一时间,全国上下都要求重视学生安全问题。我们也按照上级指示,对学校周边容易出现学生聚集的场所进行清查。

辖区内一家音乐餐吧,藏在学校几百米外的美食街后排的最角落,挂着一个花里胡哨的大牌子。店铺由一家人共同经营,一对30岁上下的夫妻,还有一位头发银白的老爷子。店铺上下两层,一楼储物、接待客人、调酒,二楼则是用餐和听歌的地方。店内防噪措施做得不好,歌手或者顾客上去唱歌时,声音会穿破屋顶吵到身后居民楼的居民,干扰周边商铺的正常经营,平常我们也没少出他家的警。

当天,我们巡逻到音乐餐吧,发现有4个初中生在里面坐着,桌面上干干净净,桌下香烟瓜子皮。我们跟老板打招呼说,尽量不要接待初中生,老板满口称是。

讽刺的是,第二天就有人报警,说那家音乐餐吧里有初中生打架。一个男生用啤酒瓶擦过了另一个男生的鼻子,万幸没砸实,不然鼻梁非塌了不可。我们叫家长,通知学校老师,当时我以为这是最后一次了。

但一段时间后,这家店故态复萌。最后一次出警,我们的车刚在楼底下停稳,我就看到一个人上楼,我拍了一下旁边警校来实习的学生。他带着执法仪飞奔上楼,我们紧随其后。进去以后,我让一个同事留在店门口,将等会下楼的所有学生都登记清楚,几年级、哪个班的。

上楼后,老把戏,桌子上干干净净,地上烟头酒瓶瓜子皮,几个学生坐得直直地在打王者荣耀。学生没打架,没家长在的话,我们也不能询问,只能登记一下,考虑后续要不要通知老师——毕竟未成年动手没轻没重,非常容易出刑事案件。

登记完毕,好玩的来了。我们出门坐上车准备离开,女老板却追出来了,手里拿着手机,横屏,我猜是在录像,同事猜是在微信视频。我本以为是个小插曲,却在半小时后接到了某位领导的电话。领导说,上面一个领导给他打招呼了,说有人投诉,让我们没事不要去那家音乐餐吧,影响人家做生意。

如遭雷击。

夜里,我和大海、老马,还有警校的实习生待在外面抽烟,良久无语。按规定清查的是我们,被说影响人家生意的也是我们,最好笑的是,卖给未成年人酒水确实违法,但却不归公安管。到头来,不占理的真是我们,我们手伸太长了。

老马拍了拍我的肩膀说:“没事,我们的责任尽到了。人家不说了嘛,没事别去,那有事再去呗,而且这是领导不让去的,后面真出事了,也跟我们没关系。”

我无精打采地“嗯”了声,没了心气。

我若是吃拿卡要、恶意刁难被举报投诉也就罢了,但我们正儿八经地在执行通知,从开始到最后,连店里的椅子都没坐过一次、水都没喝一口。至于影响生意,我没法否认,警察上门不可能不引人注目,但我想不通的是,那些学生能让老板多挣多少钱?他为什么要执着于这桩生意?

这事算是我职业生涯里最大的不服气。接下来的日子,我每天都在纠结,是无视眼里这粒沙子继续工作,还是再次奔向一个未知的未来。

6

有时也会遇到乌龙事件。

一天,某栋楼上有人报警称自己楼下违规在周日装修。我上门劝阻,一位大爷开的门。说实话,老年人真的是执法“鬼见愁”,我愣了一下,开始讲法条。

法条讲完,大爷看着我来了句:“是,小伙子,我认识你们分局副局长。”

我一听这话,火气直接上来了,不顾礼貌打断了他:“您别跟我提什么局长、副局长,您就是认识公安厅厅长也没用,违法就是违法了。”

大爷一愣:“不是,我是说我认识你们副局长,我知道你说的都是真的。我现在让人停了,你这小伙子,咋脾气这么大。”

我:“……”

没过多久,遇上了疫情。突如其来的封城,我们辖区第一次抗疫,单位一半人被分到社区帮助社区工作人员服务居民,一半人留在岗位上。当时,我因为要兼顾内勤工作,没能去社区服务,也算是个小小的遗憾。

日出我见过,但坐在高架桥上看日出却是第一次。疫情期间生活枯燥、劳累,昼夜温差大,白天短袖晚上长袖,在高架桥上守着,碰到执勤回来的武警,我们会彼此敬个礼。去社区的同事们也不轻松,顶着大太阳上楼测温送菜扔垃圾,晚上只能支个床睡在楼道里。但没人敢抱怨,要说苦,最苦的是待在家里断了收入的老百姓。

疫情期间,我还举报了一个指导组的领导。

一天正巡逻着,我远远看到路中间停了一辆白车,一个中年男子大包小包地往车上提东西,主驾驶还坐着一个人。我随即上前盘查,弯腰敲窗时,瞄到了对方车窗上贴着的“B区疫情指导组”,但我装作没看到,开口问道:“您好,哪个单位的?”

对方降下车窗,不耐烦地指了指车窗,不说话。

我再看了眼牌子,我们辖区在A区,当时并没有接到通知说能跨区“互相指导”。很明显,他是公车私用。

对方持着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我皱了皱眉头,继续开口:“例行盘查,麻烦你出示证件以及说明来这里的原因。”

“你就填‘B区疫情指导组’。”

他一句话,我彻底炸了,为什么总有人仗着身份做一些不符合规定的事?我正犹豫要不要呼叫支援,对方却已收拾完毕,一脚油门走了。我死死地盯着他们的车牌号,盘算要不要把事情搞大。之后的几小时,这两人不屑的样子一直在我的脑海里回放。

明明违规的是他们,我只是在完成本职工作。我可以不顾虑工作,反正早生了离开的心,我只在乎是否会因为我的举报,连累领导和同事们。我发疯似地问自己:是不是太小气,是不是不懂什么叫圆滑、什么叫眼色。但怎么问,都只能得出一个结论:这个世道不该是这样的。你喜欢仗着手里的权力耍横,但我不忍着你,岁数大的同志们顾忌工作、顾忌前途,我不在乎。

半小时后,纪委的网站上多了一个实名举报。

 

后来,纪委的同志打电话了解情况,我表明了我唯一的顾虑,不要连累我身边的人。纪委的同志笑说,你的工作性质更不应该怕才对,如果他敢以任何非合规方式报复你,请你联系我。

过了一天半,纪委通知了对方的处理结果:降职,取消年度评优等资格。我想自己可能断了一个人几年内的晋升之路,甚至更严重。我和纪委的同志彼此道谢,他们谢我提供线索惩罚了不遵纪守法的公职人员,我谢他们公正无私。

但2020年的夏天,我却更迷茫了。幸好,之后的日子也确实没有见到任何报复的影子。

不久后疫情暂缓,一个热心大哥将一大筐金钱橘偷偷放在单位门口,敲门就走,我们愣是查了车牌才找到他,给他打电话表示感谢。

对方的回答也很暖心:“你们才是最辛苦的,一箱橘子不要跟大哥客气。”

我一直觉得第一次疫情的时候是最温暖的,大家在尽全力配合国家,抱团取暖,互相体谅。但我仍放不下辞职的心,越发地想离开这个体制,因为我看到很多体制里无法改变的恶循环——许多不在管辖范围却依旧要出的警,齐哥那样“不作为”的人,仗着身份公然耍特权的人,提不上去的口碑,堆积如山却没有停下来的一天的案子,办案热情不高,能劝则劝、和稀泥……

可这怪不了某个具体的人,绝非一人之力就可以改变。

7

我陷入了强烈的精神内耗,没法跟自己和解。终于,我跟赵哥提了辞职。

赵哥语重心长地挽留我,说如果我还是工作第一年,他不会留我,但现在,这已经是我这个学历理论上能找到最合适也是最好的工作,说出去也是事业编。我没跟赵哥说实话,说不出口,我对体制内的部分人很失望。所以两个理由,我只说了一个,我说自己还年轻想出去看看,说不定,一段时间后,我就认清现实回来了。

领导看我态度坚决,没多挽留。在辞职难如登天的公安队伍,我很快地走了。走的那天,签字、还装备,末了,到所长办公室交《离职表》,所长说:“感谢你为社会的长治久安作出的一份贡献,祝你以后的路走得顺畅。”

离开后,我陷入了短暂的迷茫期,尝试过视频剪辑、写小说,但都不稳定。一度想回去工作,但想起正在恶性循环的大圈,就不想再跳进去了。

某天夜里,突然看到一句话:“你最想做什么?就此刻,立马去。”

西北内陆的孩子,可能最向往的就是大海。我要去看海,这个念头萌生后就一发不可收拾,我以最快的速度查了攻略,直奔惠州。近48小时的火车,从西北的戈壁滩一路向南,沿途慢慢变绿。

夜晚的惠州站(作者供图)

做核酸出站,我奔向了到惠州后的第一程——黄金海岸。跟出租车司机聊天时,他告诉我,黄金海岸被人工干预得太厉害,失去了大海的味道,他推荐我去双月湾,那是真正的海。

双月湾真的很大,看不到边际,热热的海风,岸边能看到远处出海的渔船。我感到一丝释怀,一种夙愿得偿的释怀。

之后的日子里,我觉得跟人打交道太累,想去跟狗打交道,于是去了一家宠物乐园。那里很治愈,可惜老板嘴里没实话,工作时间说朝十晚六,但实际每天是朝八晚十,干了3天,我恋恋不舍地离开可爱的狗子们。

之后去戈壁滩的发电厂当工人,浑身是灰,看星星时,偶遇了一只小猫,再次混成了班长;在嘉峪关待了几个月,在火锅店做过服务员,在快递站打过零工;最后抵达牛肉面的故乡,曾经生活过一年的兰州。

跟同学们聚了聚,回到老家参加姐姐的婚礼。婚礼上,我东拍拍西拍拍,落座后思绪却忽然跑偏,看着平日里对我照顾有加的姐姐站在台上,想她一个从小看不惯弱势群体被欺负的女生,选择了学法律,当了律师,是不是也要有妥协的时候?

几年的派出所生涯,我基本已经戒酒。婚宴上,我喝了点酒,久违的眩晕感让我躺在床上喘粗气,但思绪愈发清晰,我想好好看看、看看这个世界。用5年、10年、20年甚至一辈子的时间,看清楚自己到底想要什么,去调整自己对这个世界的态度。

(文中人物名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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坚持离婚的她,只等来夺命刀

2023-05-30 12:56: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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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一只山猪

顺利完成游戏人间主线任务

知道小姨死讯,是在2019年的大年初二。

现在想来也怪,那天下午,我们开车带姥姥出去玩,从不晕车的姥姥却晕得厉害,断断续续开出了几公里,姥姥就体力不支,我们只好打道回府。回家没1个小时,我妈就接到了1500公里外杭州警局的电话,紧接着家里就乱作一团:姥姥瘫倒在地,我爸慌张地开车,我妈的声音都在抖,还是强撑着安排着家里的一切……

现在回过头想,那天姥姥莫名的反应,大概就是母女之间那种玄学才能解释的羁绊。

1

我姥姥家在河南,家里有4个孩子,小姨排行老三,1977年生,比我妈小了5岁。

从小到大,我对小姨的印象,就是两个字——漂亮。小姨学习也好,是全村第一个考上中专的,虽然她毕业时已经不包分配了,但她还是凭借自己的学历优势,在深圳找了份不错的工作。而我妈则远嫁到陕西农村,我从出生开始,接触到的就是同样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有几个同学的妈妈会打扮,但她们和小姨比起来,差距可不是一星半点。小姨的皮肤嫩得像剥了壳的煮鸡蛋,头上挂着副一看就很高档的墨镜,穿着我们村里人见都没见过的时兴衣裳,蹬着双尖头头、亮闪闪的高跟鞋,身上的味道和任何雪花膏都不一样,有的时候像春天的花香,有的时候像甜滋滋的风。

每次小姨来陕西看我妈的时候,都是我童年为数不多的高光时刻。只要她站在我的教室门口,再木讷的同学也忽略不了她的存在。也是因为小姨,我从小就对“鹤立鸡群”这个成语有了直观的体会。小姨就像电视上的明星,女同学们会窃窃私语,议论着她的穿着打扮,男生们个个梗着脖子,眼神却时不时地就飘过去。而这个时候,我就会像一只打了胜仗的公鸡,骄矜又自得,用不大不小的声音喊一声“姨”,然后洋洋自得地感受着同学落在我身上灼热的目光——在哒哒哒几声如天籁的高跟鞋声后,不管我的衣服多脏,我都会落到小姨暖烘烘、香喷喷的怀里。

我经常偷偷地想,为什么小姨和我妈长得不像,我妈是单眼皮,小姨却有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我妈个子不高,小姨却瘦高瘦高的。最重要的是,我妈身上总有一股炕的味道,小姨虽然也在家里住,但身上总是一阵淡淡的花香。村里有人说小姨长得像周迅,我觉得不对,我觉得小姨更像《还珠格格》里那个香妃。

只要小姨一来,我的时髦玩意就多了。我吃了人生第一个汉堡包,香得我把手指都唆了个遍。我有了第一辆自行车,红蓝的车身,很高档,我骑着它从村子这头转到那头,胸腔里灌满了喜悦的风。小巧的MP3、全套西游记动画片、粉嫩粉嫩的公主裙……这些东西让我在同村的孩子里当了好长时间的“领袖”,小伙伴羡慕我,有些会跑回家问家里人要,但结果往往都是挨一顿骂。

闲暇时候,村里的八卦婆娘们会在串门的时候问我妈:“丽丽找哈下嫁(婆家)么有?”

我妈嘴上说不管年轻人的事,也轻飘飘地推走了好几个自告奋勇要给小姨说媒的人,但私下,我还是听到她给小姨说:“你这么飘着也不是个事……”

小姨当时二十五六岁吧,正是恣意的年龄,她满不在乎地说:“我才不结婚。”

我妈叹口气:“女人么,哪能一辈子不结婚。”

我当时还是小姨的跟班,也在一旁附和着:“小姨不结婚我也不结婚!”

那个时候我还不知道婚姻是什么,但我想它也没什么了不起的,小姨那么好看,干嘛非要结婚呢?可大人们都不这么想,我经常听到姥姥给我妈打电话,让她劝说小姨,慢慢地,小姨来我家的次数从一年两三次,变成了一年一次,再变成一年到头都见不上一次。

我有时候会问我妈:“小姨咋不来了。”

她擀着面,头也不抬:“大人都有事呢,谁和你们娃娃一样,啥都不操心。”

我不依不饶:“那我们去深圳找小姨。”

我妈翻了我一眼:“你以为用嘴去找呢?”

我本来还想反驳几句,车费贵,那小姨不也经常来看我们?但看到妈妈已经洗得看不出颜色的围裙,我还是硬生生地把话憋了回去。

 

等我弟弟出生了,我爸咬咬牙在城里买了房子。我忙着结交新朋友,妈妈面对整夜哭个不停的弟弟,脾气变得更加急躁。但她和小姨的联系却从未断过,不管多忙,隔三差五,我总能看到她用肩膀夹着电话,手里忙着活,嘴却没停过,从我考试考差了到弟弟会走路叫人了,从最近天气冷我爸生意变好了到姥姥腰椎病犯了,她和小姨似乎有说不完的话。

有时候,我会听到我妈压低声音说:“你别管我,你过好自己日子就行了,姐有钱。”有时候不知道小姨说了什么,惹得我妈放声大笑——我很少见她这么开心,也是因为这样,每次和弟弟打架,她说“生个弟弟就是为了让你以后有个伴儿”的时候,我都不会犟嘴——妈妈和小姨,不就是伴儿吗?

2

童年的日子过得飞快,就在我快把小姨抛在脑后的时候,小姨却带着一个陌生的男人来了。

那天,我妈破天荒地去外面提了几个菜,把平时舍不得用的漂亮盘子都拿了出来,在茶几上摆满了水果。已经上了初中的我,自然知道眼前这个男人就是小姨的男朋友。可我一点儿都不喜欢他,我讨厌他把筷子在卫生纸上擦好几遍,我讨厌他吃不惯辣、不停喝水的样子,我讨厌他白皙的皮肤,讨厌他戴着副厚厚的眼镜,讨厌他口音奇怪的普通话……

奈何小姨喜欢。即便晚上那个叫华荣的男人不愿意住在家里、要去外面住宾馆,小姨还是对我妈宣布:“华荣人挺好的,下个月我就跟他去杭州了。”

我觉得我妈也不太喜欢这个男人,可她也没有阻拦,毕竟小姨已经33岁了。姥姥姥爷因为小姨的事时常打来电话,亲戚的闲言碎语也让人招架不住。好不容易带了个男朋友来,还是土生土长的杭州人,虽说幼年丧母,但换个角度想,也免去了结婚后麻烦的婆媳关系。一个农村出生的女孩能嫁到大城市去,即便这个男人有些矫情,有点缺点,也不是不能忍受。在所有人眼里,小姨的年龄已经不允许大家再拿着放大镜去审视和考察这个男人了,只要能结婚,安顿下来就行。

顺理成章地,小姨的婚礼定在了同年国庆。说是婚礼,其实是凑了几桌人吃了顿饭。姥姥姥爷怕来回车费开销大,只托妈妈带了一条大红色的棉床单,权当陪嫁。小舅刚定了工作,正疲于应付单位的事。娘家人只去了大舅、我和我妈,连一桌都没凑齐。

婚礼现场,小姨穿了件大红的裙子,在一群说着吴侬软语的人中间显得格格不入,从小姨上台到敬酒,我妈的眼泪都没止住,与喜庆的人群形成了巨大反差。大舅虽然没哭,但小姨敬酒敬过来让大家吃好喝好的时候,他开玩笑的声音有些哽咽:“杭州的饭忒难吃了,哪及咱河南菜。”一句话惹得小姨也红了眼睛。

返程的路上,我妈靠着窗,半天都不说话。大舅严肃地对我说:“你(将来)可不许远嫁!”想起婚宴上白兮兮的米饭,我头摇得像拨浪鼓:“我才不嫁,我就在陕西!”我妈这才露出了一丝笑容。

回去的路远得看不到边,我睡了几觉醒来还没到家。我心里升起一阵悲凉的感觉:完蛋了,我怕是再难见到小姨了。

 

我上初三的时候,家里的电话得一两天就要响一次。起初,我妈会耐着性子,听完华荣的控诉后,给小姨把电话拨过去,劝说婚姻不易,要多包容对方。但电话响起的次数越来越多,我妈越来越不耐烦,好几次我听到她咬牙切齿:“你是男人,怎么连这点儿肚量都没有?”

有时候我妈烦了,不接座机,于是隔上几秒,她的手机就会开始叫。如果我妈连手机都不接,那遭殃的就是姥姥姥爷了。因为不管什么时间,只要华荣觉得受了委屈,就会迫切地找人倾诉,即使都是些芝麻大点的小事——比如他会为了一毛钱去和摊贩理论半天,但粗线条的小姨就受不了一个大男人到处“挑事”,华荣说小姨“假清高”,小姨说华荣“真窝囊”;又比如小姨下班后没有准点回来,华荣就会不停地念叨,念叨到小姨忍无可忍发了火,两人大吵一架。只要小姨不低头认错,他就会给她身边的人打电话,给她同事打,给我妈打,给我姥姥姥爷打……甚至连我妈远在河南的姑姑都接到过华荣的电话。

两人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闹得家里鸡犬不宁,气得小姨结婚第二年过年就逃回了河南老家。本以为只是小两口闹别扭,冷静几天就会过去。没承想,华荣竟跟着小姨来到了河南。不知道他在小姨的手机上安装了什么跟踪器,他精准地找到了小姨住的地方,结结实实地把我们堵在了宾馆门口。

一上来,华荣就抢小姨的包,说要带小姨回去。两人僵持不下,华荣竟如泼妇般,扯着嗓子开始当众控诉小姨的“种种罪行”。姥姥姥爷在场,小姨的脸涨得通红,华荣像一只洋洋自得的公鸡,一脸胜券在握的表情。他的声音越来越大,开始拖着小姨要走,下一秒,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大舅就冲了上去,一拳打在了他的脸上。

姥姥姥爷忙着上去拉架,华荣则掏出手机要报警。那是大舅第一次被警局带走,也是小姨第一次妥协。不知道他们晚上商量了什么,第二天,小姨就跟着华荣回杭州了。临走前,大舅恶狠狠地对华荣说:“你再敢对我妹妹不好,我见你一次打你一次!”

就这样让偏执的华荣一言不发地带走小姨,家里人都觉得憋屈。

大舅气愤地说:“华荣不是个东西,要不是你们拦着,我非要再给他几拳不行。”

我妈叹着气:“也不知道这两人咋回事,当初好得前脚黏后脚,这才结婚多长时间,就闹成这样。”

姥姥姥爷则在一旁数落大舅太冲动、做事情不顾后果。

好在小姨回去后,情绪似乎好了一些,大家这才终于放下心来。

3

我妈说,小姨是因为太缺爱了,所以才会和华荣结婚。

姥姥姥爷是典型重男轻女的长辈,他们当年整天早出晚归,家里还是穷得叮当响,小姨和小舅都是我妈一手带大的。小时候,姥爷会当着我妈和小姨的面,把唯一的白面馍馍给大舅吃。城里偶有的新鲜玩意,也是大舅不要的、玩腻的,才轮得到她们摸。再加上下面还有个小弟,“疼大的,爱小的,中间夹个受气的”,我妈和小姨,一直都是家里看不见的角色。

缺乏父母的关注,小姨就拼命学习,拼命证明自己,看起来强势,实则内心很脆弱。华荣人虽执拗,但特别会照顾人。谈恋爱时,他会在小姨走累的时候把她的鞋脱掉,给她按摩脚。他会在出门的时候,把行李箱备得妥妥帖帖,家务活做得细致,角角落落都一尘不染……华荣的细心和小姨的大大咧咧正好互补,这才让小姨忽略了他家庭不幸、性格扭曲的事实,一头扎了进去。

但婚姻不合适就是不合适,眼看过完年没几天,华荣又开始轮番电话轰炸大家——这次“控诉”的是,小姨不给他钱花。

华荣幼年丧母,而且他妈生他的时候已经四十来岁了。家里如此艰难才得来唯一一个男孩,自然溺爱得严重。成年后,每一份工作他都干不长,不是和同事们合不来,就是和领导吵架。和小姨结婚快两年,他上班的日子加起来还不超过三个月。小姨说他两句,他就会暴躁,嚷嚷着说小姨不理解他,和外人合起来欺负他。

看着天天窝在家里、怨气冲天的华荣,小姨难免会暴躁。每每这会儿,华荣就会指着小姨跳脚:“这是我爸的房子,我的钱就当是房租费了!”而且他问小姨拿钱的时候理直气壮:“咱俩都结婚了,这是夫妻共同财产。”

总之,不管小姨说什么,华荣总能找到理由,然后顶回去一百句。

忍无可忍的小姨想离婚,可除了我妈,所有人都在劝她算了。姥姥姥爷态度最坚决:“你当结婚是开玩笑呢?说结就结说离就离,你看村里有一个离婚的没有?这么大人了,让人笑话死!”

华荣七十多岁的老父亲也宽慰小姨:“我知道是我儿子不争气,你放心,家里的开支我来管。”

亲戚们更是轮番劝说:

“男人么,找谁都一样,只要他没啥大毛病,忍忍就过去了。”

“女人离婚就不值钱了,找第二个说不定还不如第一个。”

“你年龄都这么大了,连个娃都没有,一拖两拖的,耽误的是自己。”

……

我妈想支持小姨,却被姥姥骂了个狗血喷头:“你以为你是帮你妹子,你是害你妹子!丽丽都多大了!舌头和牙都磕碰呢,两口子哪有不生气的!”

连大舅都嗫嚅地劝说:“华荣虽然不是个好玩意儿,但丽丽有时候也脾气急,让两个人再磨合磨合。”

现在回过头想想,人的命运其实是由一件件小事互相推进、串联而成的,小姨的悲剧,也许从这刻就已经注定了。

 

闹离婚没几个月,小姨就怀孕了。我妈气得骂她没脑子:“两个人的时候都闹得不可开交,再有个孩子,这日子该咋过!”

可小姨当时幻想着,有个孩子的话,华荣就会多一些责任心,会出去找活干,两个人的矛盾也许就解决了。不知道是不忍心还是也抱着一丝幻想,我妈终究是闭嘴了。

我高二那年,小姨的女儿妍妍出生了。姥姥姥爷还是因着车费贵没去杭州,只托我妈捎去了几件小孩的衣裳。大舅新开了店,脱不开身,给了我妈几百块钱,让转交给小姨。我妈一个人带着大包小包的行李,辗转到了杭州,她说见到小姨的第一眼,她就想转身给华荣两个耳光——当时小姨穿着件不合身的男士睡衣,顶着两个黑眼圈,正蓬头垢面地哄着孩子睡觉,华荣还在一旁滔滔不绝地炫耀自己会过日子,说家里的睡衣小姨胖了之后都穿不上了,他翻到一件自己以前的睡衣,没想到正合适。

小姨没有婆婆,华荣的两个姐姐。一个姐姐因为生意做得好,华荣嫌她没有帮衬自己,不停举报姐姐公司,姐夫忍无可忍,和华荣大打出手了一场后断了联系;另一个姐姐生孩子时手头拮据,问父亲借了点钱,被华荣知道后,跑去人家里大闹了一场,也断了来往。小姨婚后和公公住在一起,虽然公公每月有几千元退休金,但毕竟是个七十多岁的老头了,在生活上根本照顾不了小姨。

所以当那天下午,即便不熟悉杭州,我妈还是咬着牙,硬是找到了一家服装店,给小姨买了几件合身的衣裳。

不知道那几天对我妈心理打击到底有多大,后来每每说起小姨的事,她都会流眼泪:“你小姨真命苦,到杭州去没过过一天好日子。”

幸好,孩子给了小姨莫大的心理慰藉,她和华荣也短暂缓和了关系。

4

我高考完的那个暑假,小姨抱着妍妍来我家了。妍妍当时只有一岁多,胖乎乎的,像个粉嫩的肉团子。我妈对她宠爱有加,虽然有时候会撇着嘴说:“长得和她爸太像了,你看这眉眼,哪像咱家人的样子。”妍妍好似听懂了我妈的话,肉嘟嘟的小手揽着我妈的脖子,吧唧就是一口,我妈马上就喜笑颜开了:“这聪明劲还是随了你妈。”

不知道是不是孩子吸收了母亲的能量,我觉得小姨和以前完全不一样了。她以前又白又亮的脸,这时像是蒙了一层灰,和路上的中年妇女没什么区别。虽然她还是瘦,但现在是干瘦。变化最大的是她的眼睛,以前是杏仁眼,眼球是黑色的,水汪汪的,现在眼角耷拉了下来,眼球成了浑浊的褐黄色,衬着整张脸都是麻木和疲惫。

小姨也开始会在街上用大嗓门讨价还价了,会为了省钱抱着在玩具摊前哇哇大哭的女儿扭头就走,对漂亮的衣服视而不见。她全身上下唯一的装饰,就是挂在脖子上的手机绳。她身上淡淡的花香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浓浓的奶渍味。

我为小姨的变化暗暗震惊,可小姨和我妈却似乎习以为常。我想着这大概是同为母亲后的心照不宣,也许她们从怀孕的那一刻,就做好了牺牲自我的准备。身边每个人都是这样过来的,这就是为人妻、为人母的宿命。

结婚真可怕——我脑海中第一次冒出这个念头。

 

夏天结束后,我去了西安念大学,新鲜的事像潮水一样涌来,很快就将我对小姨仅存的挂念淹得不见踪影。但每次和我妈通电话,我总会得到一些小姨的最新资讯。

“你姨换工作了,涨了一千块钱。”

“妍妍上小学了,还当了班长呢!”

“华荣这狗东西,几年了都不上班,我看他是精神有问题了。”

提到华荣,我妈就气得咬牙切齿。本以为有了孩子后,他会有担当一些,好歹找个活干,没想到,他出去试了几份工作,又和人家闹了事,从此就钻在家里什么都不干,靠小姨的工资和他爸的退休金过活。

养家的压力压在了小姨一个人的肩上,她不停地跳槽,最多的时候一天打三份工。可等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家后,华荣又开始找茬了,有时候嫌她工资没有上交,叫嚣着要把她赶出去住,有时候嫌她给妍妍报了辅导班,心疼这钱没必要花。更多的时候,华荣就是无名的火,微不足道的小事,都成了他的借口。

两个人几天就要大吵一架,后来,卷宗里写着,光杭州的警察,就去她家调解了十几次。

我妈劝小姨:“你别气坏了自己,等妍妍上了大学,你就跟着走,看华荣还能咋蹦跶。”

小姨嘴上应着,可好几次还是被华荣气得崩溃大哭。妍妍和同学闹了点小矛盾,华荣就能在学校门口和对方家长大吵特吵,吵到妍妍哭着求他:“爸爸,是我错了,我们回家吧,求求你了。”小姨不给他钱,他就能堵到小姨的公司门口,毫无顾忌地当街对峙,引得小姨同事们都来围观,直到小姨妥协说软话他才作罢。因为小姨和他的亲姐有些联系,他便认定小姨和自己不是一条心,找来记者要曝光姐姐公司采用了不合规材料……

我妈时常震惊于这个妹夫的脑回路,她思前想后也理解不了这种人的心理,每次安慰完小姨后,都会恨铁不成钢地骂她:“你眼睛当初咋长的?”可挂完电话,她又会自责:“都怪我对丽丽关心得少,我当时要是留在河南,她也不会跑去深圳。”

我妈说,小姨当年本来是想留在河南找工作的,是因为自己远嫁到了陕西,加上亲戚间的琐事太多,姥姥姥爷又对小姨疏于关心,小姨这才生了去外面打拼几年的想法。

5

我大四的时候,我妈的电话又开始响得频繁了。

华荣在又一次要钱无果后,勒令小姨搬出去。这一次,小姨毅然决然带着妍妍去外面租了房子。这下华荣慌了,开始故技重施,给小姨的亲人轮番打电话轰炸。

姥姥姥爷还是老样子,怕让人看了笑话,劝小姨赶紧搬回去。华荣的父亲见小姨态度坚决,大概也因为理亏,并未劝小姨搬回家,只是隔三差五偷偷给小姨打些钱。

我妈在听到小姨崩溃大哭、说自己不想活了后,坚定地支持小姨离婚。可这条路困难重——好几个律师都说接不了小姨的案子,细问才知道,是华荣天天堵在人家律所门口闹事,人家不想惹祸上身。

华荣就像一个阴魂不散的疯子,把小姨身边所有人都骚扰了个遍。他笃定小姨最终会怕牵连身边的人,而像以前一样乖乖妥协。

可他不知道,小姨这次彻底下定决心了。这个决心大概就是从他不小心被小姨扔出的书砸到、然后不顾哇哇大哭的孩子执意报警时开始下定的。明明是小姨的无心之举,华荣却拿起手机不停地拍照,当着警察和孩子的面说自己受到了家庭暴力,一定要开具一张伤情鉴定证明。小姨本以为这是他一如既往找茬的常规操作,后来才知道,原来是华荣觉得,如果自己保留了小姨家暴他的证据,真走到离婚分财产的那一步,他就能逼着小姨净身出户。

两人对簿公堂的时候,小姨只要孩子的抚养权,财产就按法律规定的分,而华荣诉求则是房子全权归他所有,且小姨上班多年的存款必须和他一人一半。

如果说一开始,小姨还对她们的婚姻抱了一丝幻想,这次开庭完,她就彻底心灰意冷了。没有歇斯底里,甚至也没有哭,小姨告诉我妈,她从一开始就错了。她总幻想着,就算华荣不爱她,只要他爱妍妍,她也能忍下去:“可到这时我才明白,华荣谁都不爱,他最爱的只有自己。”

从小到大被父亲和姐姐们无底线地溺爱,让华荣成了一个理所当然的索取者,他压根不知道如何维系家庭,如何去给予,永远都站在受害者的角色里,指责别人亏待了自己。小姨每天恨不得把自己掰成几瓣去赚钱,可在华荣眼里,却认为她自私——既然是夫妻共同财产,为什么不每个月都分他一半?而小姨对公公的照顾和付出,却被华荣认为是心机,是为了以后分他爸的房子。这么多年来,小姨为婚姻所做的一切努力,华荣都当她是预谋许久。

我妈知道小姨受的委屈,她比谁都了解小姨的脾气,一旦下定决心,那是九头牛都拉不回来。当姥姥又一次打电话要她劝说小姨别胡闹的时候,我妈第一次对姥姥发了火:“面子,面子!你知道丽丽过的啥日子?你的面子比丽丽的命都重要?”

华荣眼看硬的不行,又开始来软的。他大段大段地给小姨发信息,忏悔自己多年的错误,他还捧着花站在小姨的公司门前要见小姨一面,甚至给小姨手写的信,求小姨看在女儿的份上,回到他身边。

小姨全程没有露面,只是托人告诉他,等他找到工作了再说这些。

大舅也气得骂华荣:“什么东西!这么多年一分钱都没挣,凭什么还要你净身出户?”

妈妈虽然也气,但她有隐约的担心:“你小心着华荣可别干啥坏事了。”

小姨嗤之以鼻:“他能干啥?我又没要他一分钱,他有什么理由干坏事?”

 

2018年底,法院正式审理了案子。庭审后不久,就要迎新年了,小姨给我妈发了一段视频。视频里的小姨正在文眉,一边已经好了,一边还在敷麻药,她笑着对镜头比耶,样子滑稽又快乐。小姨告诉我妈,等过完年,她就带着妍妍重新找个房子,她要换一份轻松一点的工作,等妍妍考上大学,她就过来陕西,和妈妈组团养老……

我妈偷偷把那段视频收藏了起来,好多年了,她都没见小姨笑得那么开心。

爆竹声响起,2019年如约而至,在大家其乐融融团聚的日子里,小姨的生命却永远定格在了42岁。

小姨殒命的起因让我们不知道说什么好——她感念公公这么多年的照顾,怕老人一个人在家过年孤单,于是初二带着妍妍来给爷爷拜年。没想到华荣知道后,就早早买好了凶器,趁着她收拾碗筷的功夫,砍了她30余刀,直到她倒地没了呼吸,这才收手。

6

小姨的死带给我妈巨大的打击。

大舅说,我妈在殡仪馆哭得晕了过去,即便华荣的姐姐死死拽着我妈不让她细看遗体,我妈还是透过缝隙,看到了小姨头上肩上那蜈蚣一样的刀痕。卷宗上写得很清楚:第一刀砍在了头部,第二刀砍在了肩膀,第三刀……第四刀……

那之后很长的时间,我妈都睡不着觉。她一遍一遍地在脑子里想着小姨遇害前的场景,快要崩溃的时候,我妈就会给我打电话,她在电话那边呜咽得像个孩子,一遍遍地重复:“30多刀啊……那一刀下去,得多疼啊……”

小姨死后的那个月,我妈瘦了14斤。她和大舅每人凑了5万,请了河南最好的律师。面对法官的询问,妈妈只有一个诉求,就是尽快判华荣死刑,民事赔偿她分文不要。这种恨意甚至偶尔会蔓延到妍妍身上——我妈总是尽力克制着,让自己不要去看妍妍那张像极了华容的脸。

处理后事的时候,一家子人围在一起问妍妍要跟哪边,孩子那句“吃不惯陕西的饭”,让我妈一下子情绪激动起来:“你吃不惯?你想想你妈为了你,是怎么在杭州忍了这么多年的!”

所幸,华荣的姐姐提出要收养妍妍,这才免去了对我妈心里的二次折磨。等待律师和法院结果的日子,我妈的情绪变得极不稳定,她有时候会后悔:“是不是我支持丽丽离婚是错的?”有时候会哭着给姥姥姥爷发脾气:“都怪你们!丽丽到杭州这么多年,你们关心过她没有?去过杭州一次没有?面子面子,什么都比不过你们的面子!”

更多的时候,她是自责。她怪自己为什么把人想得太善良,没有及时想到华荣鱼死网破的可能性。她怪自己没本事,如果法院没有判华荣死刑,她可能没有能力请更好的律师去打官司。她怪自己远嫁来了陕西,这才让妹妹有机会遇到华荣。

我不停地做我妈的心理疏导工作,一遍一遍地告诉她:“不是你的错,也不是小姨的错,这是概率问题,是小姨不碰巧遇到了一个差劲的人。即使不离婚,对小姨也是一生的折磨。”

“我真恨不得把华荣杀了,我去坐牢。”我妈在电话那头哭得像个孩子。

 

那一年,对我家所有人来说都是潮湿灰暗的一年。大舅没以前爱笑了,在姥姥姥爷面前,大家刻意不提小姨的名字。姥姥姥爷开始隔三岔五地给我妈打电话,第一次学着如何关心自己忽略了的大女儿。我妈努力打起精神上班赚钱,想着要是法院没判华荣死刑,就花钱继续上诉。

我则因为小姨对婚姻充满了恐惧,甚至连婉拒追求者的话,都要小心翼翼地斟酌再三,生怕对方是个如华荣一样极端难缠的人。我闭上眼睛想起小姨,都是她站在幼儿园门口接我的样子,明艳动人,小时候萦绕在我鼻尖淡淡的香味似乎还能感受得到。十几年的婚姻,就把意气风发的小姨变成了骨灰盒里的一抔灰。即便朋友安慰我,说很多婚姻也是幸福的,但我知道,自己可能没有这样的好运气。

因为华荣不停地上诉,一会说自己精神有问题,一会要改自己的供词,导致小姨的案子迟迟没有了结。我妈自学了心理咨询师,尝试着疗愈自己。大舅和姥姥姥爷住在一起,开了第二个店,忙得晕头转向。小舅还是单身,继续在小单位里挣扎生存。我找了份不好不坏的工作,闲了和朋友约着旅旅游。

我们的生活似乎一点一点地步入正轨,但每到过年那几天,妈妈都会一个人待在房间很久很久。

去年清明节,我头一次陪妈妈来杭州看小姨。她带着自己叠的一大包金元宝,跪在地上烧了。那天的风很大,将纸屑卷得满天飞,真像是小姨来收了一样。我带着我妈逛了杭州的景点,为她拍了好多好多照片,我知道,一旦小姨的案子结了,她这辈子都不会再来杭州了。

回去的车上,我妈看着后退的风景,不知道给我说,还是给自己说:“杭州和陕西也没多远啊,早知道后面要来这么多次,以前就多看看你了……”

我别过脸,小心擦拭眼睛蒙上的水汽。火车的桌子被太阳照得金灿灿,暖烘烘的,我趴在上面,像是被小姨又一次拥在了怀里。

 

后记

如今,小姨的案子终于进入了死刑复核的最后一步,华荣的父亲还蒙在鼓里,以为儿子被判了无期。我妈计划着,案子一旦尘埃落定,就把小姨接回老家,永远告别杭州这个城市。

妍妍被那个有钱的姑姑收养后和我妈很少联系了,小姨本就是她们之间唯一的纽带,如今这个纽带不在了。孩子要开始新生活,我妈又有蔓延到华荣家人身上的恨意,也许斩断联系是两个人共同保护自己的方式。

4年过去了,我的记忆选择性地只记住了小姨意气风发、 明艳动人的样子,家里面不再有人提小姨,但我知道,我们的心都因为小姨离开而缺了一块,以后所有阖家团圆的日子,我们都不会再有发自内心的快乐了。

(文中人名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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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 阳 刀 -FormatRun58- 给 FormatRun58 发送悄悄话 (194 bytes) () 06/03/2023 postreply 19:22: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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