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本文的主人公白大爷和前文写的老巴黎是同一个时代的人,互相认识也很多年了,但却是完全不同的生存方式。他的一辈子都生活在柜子当中,柜子,成为了他保护自我的一个避难所,成为他应付那个可怕时代的一个坚硬的躯壳。那个年代,白大爷这样的柜中人远远多过巴黎。同性恋者在任何时代,都没有变得更多,或变得更少。你见,或者不见他,他就在那里。无数个白大爷其实就深藏在柜子当中,他们有妻子、有孩子,可是也偶尔和别的男人偷偷腥。他们在生活的夹缝当中腾转挪移,使尽浑身解数不让自己的性取向被发现,只有这样,他们才能在大时代的小环境里获得生存的空间,否则,等待他们的可能就是和巴黎一样的命运。
口述者:白大爷,80岁,公交司机
我姓白,别人都叫我白大姐,是巴黎小姐给我起的这么一个外号。我们认识已经有40个年头了。
第一次见他是在西单。那时候西单也有一个点,在文化广场,那地方原来有一个牌子,就在牌子的两边,有一个体育场,里面有一个卫生间。呀,去那儿的人可多了。我就是在那儿见到巴黎的,这么多年了,我们俩一直是好朋友。
过去南礼士路那边的点人很多,现在人都哗啦啦跑到东单公园来了。我认为礼士路那边人的素质比较高一些,东单不行,人相当复杂,那儿挨着医院和北京站,所以附近的人和外地来的人都喜欢上那儿玩,周围的居民也多,再加上这帮卖的,什么人都有。我问过好多人:你们为什么不上东单公园来啊?他们说:我们不敢去,害怕。我说:有什么好害怕的?他们说:那儿净是卖的,我们不敢去。我说:你不招他,他卖你吗?是不是?你上勾了,人家不卖你,卖谁呢。
回忆就像过电影
昨天跟我说完采访的事儿,我半宿都没睡觉,过电影,想以前的事情,41年前的事情,像过电影一样,半宿我都没睡觉。回忆往事,感觉有愉快,也有痛苦。
我从小就特别要强,上学就上到了五年级。一年级到四年级,当了两年班长。到五年级的时候,转学了,当了生活干事。从一年级到二年级,我就开始免学费了,那时候上学还得交学费,一担面,八块五。冬天的时候各个教室里的炉子我都给点着了,后来老师跟校长说,给小白把学费给免了吧。那会儿的学生可不像现在,这会儿的中学,你去看看,两个人抱在一块坐一个座,都穿着校服。我们那会儿可没有这样的。
我16岁就开始上班了,在中央体育学院的北京体委,我就在那当厨师。我是结了婚之后才真正知道自己喜欢男的。没结婚之前虽然也碰到过同性恋,但那会儿根本就不知道这个。我16岁哪懂什么呀。那时候的社会情况跟现在不太一样。我刚参加工作的时候在厨房,厨房里也有年轻的,十六七岁的,那时候我最小,还是个小孩。我们住的是宿舍,他们都往我被窝里钻。那时候我不懂,刚走入社会。
但是钻我被窝的人肯定是同性恋,他要是不懂怎么往我被窝里钻呀?我当时没什么反应。因为住的是集体宿舍,我害怕,那会儿,万一有什么就会闹得身败名裂。我又不懂那事情。那人挑逗过两三次吧,我都没有上钩。
我在那儿不到一年就到公交公司来了,我舅舅跟我姨都在公交公司,是他们给我介绍的。那时候进公交公司还得考试呢。我得跟体育学院请假,请假去参加考试,等开榜了,看到我的名字高高在上,哎,考上了,这才赶快辞职。人事科的人说:嘿,都给你转正了,正式工人了你还辞职。我说:那你转正也不通知我,我不干了。
现在后悔了,那时候体委一个月赚好多,我现在要还在体委,早就跟运动员一块儿出国了。在体委工作真不错,白天做饭,晚上毛主席和周总理去那儿看球去,我们也跟着去看球。回来还得给运动员做饭,那儿的待遇相当好。
我懂得这事是在1962年,是结婚之后没多久。我20岁结婚,22岁才知道的。我的婚姻是属于父母包办的,结婚之前就见过女方一次面,在公园里溜了一圈,亲事就订下来了。那时候我结婚,主要的原因是什么呢?因为我母亲有病,家里必须得有人,我是为了这个结婚的,我不想结婚。虽然上面有个哥哥,下面有个弟弟,但是哥哥结婚后就分出去了。家里就只剩下我、我爸、我妈、我弟弟。
我到了公交公司之后,开的是102路车,终点站在前门拐个弯上去,以前那儿还有城墙呢,现在那儿是地铁。我把车开上去了以后,在城墙边上有个卫生间,那会儿的卫生间不像现在这么讲究,里面都是开放的,没有隔间。我一开始不知道里面的那些人是同志,后来是我下班上厕所,有一个男的,30多岁,这个人是干什么的呢,蹬三轮的。我上厕所解手,那时候不是对着的吗?对方就有动静,我就有些好奇,后来我看到他看我,再后来卫生间里就没人了,他就说:哎,你起来。我说:我干吗起来啊?他说:你站起来。我说:干吗要站起来啊?
我站起来以后,他就过来了,张口给你叼。当时我手都凉了半截,这叫什么事啊。我赶紧就出来了,出来就跑了。当时我是第一次接触同性恋,都不知道怎么回事,特别害怕,心多跳啊。
不过我承认,那人在给我口的时候,我是有感觉的。他知道我是在那个点下班,就老上卫生间等我去。有一次我出来了以后,他就跟我说:咱们交朋友吧。我说:哎哟,交什么朋友啊。他说:我知道你不就在这儿上班吗?交个朋友有什么。
一天两天,时间长了,他老追着你。后来我就说:嘿,见面就聊聊天呗。有一次聊天的时候他说:我告诉你一个地吧。街边不是有城墙吗,你晚上到城墙河边去看去,人可多了,都是这方面的人。我说:是不是?
有一天晚上我就去了,河堰上人确实多,来来往往的。他一看你,你就明白了,都是这方面的人。从那以后,我在那儿来来往往,来来往往就懂了。老去吧,就老有人和你聊天。你跟别人聊天,别人又告诉你另外一个点。自己有些好奇心,下班又早,12点就下班了,好半天心不在焉,于是就满大街溜达去。
有时候,那个蹬三轮的在另外的地方,比如说中山公园什么的去玩,我一去也碰上他了,他就说:哎,坐一个座儿吧,一块聊天。我说:干嘛坐一块啊。就躲开他,到别的地方去玩了。
我其实不像现在有的人特别花,太乱的地方我不喜欢去,交到一个正直的朋友我就跟他在一起。两年后,我遇到了自己第一个真正喜欢的人。
第一个“三年”
大概是在64年的时候,在万方的点,现在估计还有,在我们家西边一点那个公园。那会儿的人比现在多。一开始,我是跟另外一个朋友去那里遛弯,然后他说:哎,我们上那边去,他们也是这方面的人。我说:你怎么知道?他说:我跟那个人认识。咱们在那绕一圈,回头去上卫生间,他们要是在那儿,就证明他们是。我说:好。
我们两个就去绕弯,回来了以后,一进卫生间,那两个人就在那里面抱着。我们俩来了以后,他们就分开了。我们出来了,他们也就出来了。后来我们4个人就在一块聊天。那个年轻的呢,就跟我聊,我们就在交谈中慢慢了解,逐渐对彼此产生了好感。他说:咱们交个朋友吧。我说:可以呀。我就告诉他我哪天值班,让他上我值班的地方,那会儿我已经开始值夜班了。我说:哪天你方便就上那儿等我去吧。他说:行。我们就约好了。到了那天,他老早就到那里等我去了。
他叫林刚是一个临时工,挺老实的,20多岁。我们就开始交朋友了。白天的时候,我们偶尔去据点去玩玩,晚上如果要值班的时候,就上我这里来住。每个礼拜有一两次。慢慢地,晚上我值班的时候,他就住在我那儿了。我们交往了三年。
在和林刚交往期间,我认识了一个外地的,是个军人。我把他叫过来了以后,我们三个人在一起聊天也挺高兴的。可是呢,人家回去的时候,林刚不愿意了,吃醋。我说:这有什么,交个朋友嘛。林刚说:你要跟他在一起,你把我摆在哪里?
有时候我们也三个人一起去玩儿,去公园,比如香山啊。林刚也能跟着一起玩,但是每回都是等人家走了,他就不乐意了。我现在想起来,觉得那个军人有点像卖的,几个月花了我一万多块钱。买衣服啊、化妆品啊,回去的时候衣服就买了好多,才一个月就花了我五千。他来了三次就花了我一万多。那时候的一万可不得了。
其实我花在林刚身上的钱也不少,经常给他买衣服,还给他买自行车。他上了三年班,有一段时间不上班了,那就得我养着呗,一天要给他十块钱饭钱,只是早点和中午饭,晚上还到我单位去吃饭。
那时候,既要养家,在外面还要养一个男人,挺伤脑筋的。外面的你得顾着,家里你还得处理好,还得弄得两全其美,挺难的,相当难。
后来我和林刚怎么吹了呢?主要是因为他工作这件事。我说:你找工作吧,不找工作也不行,你要老这么靠着我,把你的青春给耽误了,你必须得自食其力。他不久找着了工作,跟他老乡修车去。我又给他租房子,我说:你老在我这住也不是办法,我给你租房子,我来出钱。但是林刚不愿意上那去住。我说:你不愿意不行,出了事怎么办啊。
林刚找到工作,我没轻松多久又开始操心了。晚上我在上着班,他就满世界跑去,下了班我就满世界找他去。那会儿也没有手机。他找着别人就聊个没完,我一看到他跟别人在一起,我就跟他打架。打架完后,他把车扔了就跑了,跑到互帮街去了,在后海,湖广会馆。我说:你不要是吧,不要我推回去。
这个事完了以后,过两三天我们合好了。后来,慢慢的他就跟我疏远了。我不知道他是不是有了别的人,他跟我疏远了以后,我也不找他了,就这样就吹了。
你们在一起三年,单位都没有人知道,因为林刚也就在晚上没有人的时候才去。家里的妻子也不知道,因为我也没有把他往家里带过。但是我跟妻子的性生活就少了很多。好在,她似乎对这方面也不感兴趣。你要是不找她,她绝对不找你。
后来,我又找着了朋友,林刚看到我的时候就哭了。他说:我又没说跟你吹,你怎么就跟我吹了呢?
第二个“三年”
我新找的那个朋友也是外地人,安徽的,叫李强,也是二十多,比我小一些,在北京卖书。他在这里也有房子,不大,通过别人介绍,在礼士路认识的。
认识了半个月之后,李强说:上我们家去吧。那去就去吧。去了以后,一看,他屋里就一张单人床,什么都没有,连把椅子都没有。我心里说:怎么那么惨啊。后来我就出去给他买沙发、桌子、椅子、锅碗瓢盆,全都给他置齐了,还给他买炉子生火,要不怎么做饭啊。
李强跟房东住的是一个院,那个房东看了说:嘿,这才像个家啊,你这儿原来哪像个家啊,进来也没个声儿,一张单人床,吃饭都在外面吃,什么都没有。
七几年的时候,我跟李强办了一场婚礼。我们先布置布置新房,然后带他去照相馆照相,订婚相,在屋里挂起来。然后请圈子里的朋友来吃喜酒。兰英去了,巴黎也去了,还唱了两段戏呢。他们大部分是一对一对去的,有十多个人吧。不过巴黎和兰英好像是一个人去的。
李强在北京有一个哥哥、一个嫂子和一个弟弟。我跟他们的关系处得相当好。有一次,我过去了以后,天黑了。他哥哥说:“白哥,你晚上就别走了吧。”我说:“不行,得回家。”他就送我去车站上车回家,正赶上嫂子回来,她说:“这么晚了别回去了。”嫂子就把我给拽回去了。他哥跟他嫂子上别的屋去睡,我呢,在这屋,跟他睡。
所以我觉得事在人为,这都是我努力的结果。每次李强的嫂子和哥哥来了以后,我就赶快买菜做饭。我快跟他分手的时候,他哥跟他嫂子不是要买新楼房嘛,那天正好赶上我也过去了,他哥跟他嫂子说,待会儿过去吧,去看看我们的新房去。我说,这回赶时间,下回吧。
李强的哥哥和弟弟好像已经知道我们的关系,就是不好意思说。他嫂子也发现我们关系不一般,就问我说:“哎你们俩是不是同性恋啊。”我说:“没这回事,我们就是关系不错嘛。”这窗户纸没捅破,实际上都明白。
还有一次,李强去外面刮人,被我发现了,就让他写检查。写完检查挂在床头上,让他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错误。结果他弟弟来了,坐在床头上,离这检查多近啊,他弟弟发现怎么办啊?我就想办法,“李强,快去,给你弟弟拿水果去。”他赶紧就过去把它给摘下来了。
我和李强,又是一个三年,最后还是分了。因为他要跟女人结婚了。
李强结婚的压力主要来自他哥和他嫂子。他哥哥和嫂子老催他结婚,但他不愿意结婚。
有一个女的是李强嫂子的同学,经常在一块,这个女的喜欢上了李强,但是他不愿意。一天晚上他们4个人打牌,玩完了以后呢,这个女的脸特别大,一下子就把门锁上了,说你别走了,就在这儿住吧。李强说:我哪能在这住啊。但是这女的就是不让走。
住下来以后,刚开始躺在床上,李强老躲着她,这女的老追他,他毕竟对女方也不是特别讨厌,后来两人可能半夜就发生关系了。
过了一夜之后,李强回去了。结果,这一宿就中了,这女的怀孕了。
这个女的第二天就跟他哥哥和嫂子说了,他们就说:“那你就搬过来一起住吧。好呢就结婚,不好呢就吹。”他们那会怎么这么实行这个呀!
李强约我礼拜六过去。那我就过去吧,去了以后他不在家,给他打电话也不在,后来他弟弟说:“我哥哥已经出去了,一会儿就回来。”
李强回来就跟我说这事,说:那谁怀孕了。我一听,当然接受不了啊,一般人想跟他交朋友的时候我都不同意,这个我哪里能答应。
结婚前的头天晚上,李强让我过去。我过去了以后,看到来了一辆大车,这就是说两个家要并做一个家了。他哥和他嫂子,还有他弟弟、弟妹,还有他叔,他们好多人正在屋里呼啦呼啦搬东西呢。我向来不跟人生气,但是当时我就翻脸了。说:“搬什么家啊?这屋子哪样东西是你的,凭什么你搬啊?是你的你搬,不是你的你别搬。”
当时我一嚷嚷,谁都不敢动东西了。后来,我一看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我就跟李强说:“你给我出来。”我就把他叫到一边去,我说:“谁让你事先给我打电话,是你约我来的,让我看这个场合,我看看你们谁敢搬?今天这个家就搬不了。”他就跟我解释说:“可是这个车不能白雇呀。”
说来说去我也心软了:“行,简单的东西你搬,该我需要的东西都不能搬,床上的东西不能搬,做饭的东西不能搬,我还要用呢,不用的东西你才能搬。”李强就进去了,跟他哥哥嫂子讲了以后,他哥哥跟嫂子说:“行,简单的东西搬吧。”
我回头一看,他们就灰溜溜地跑了。
李强结婚是回老家结的婚,他回老家的时候,我还给他妈妈买了好多东西。当时我挺痛苦的,只能哭,但也没有别的办法。
结婚之后,李强还一直在北京。但是我们没有再见面了。现在去点上也见不到他了。他不来了,因为他有孩子了,孩子挺高的。有孩子以后,他就不上这儿来了。他跟孩子的关系相当好,胜过跟他的爱人。
李强曾经对我说:“等孩子到十岁以后,我保证跟她离婚。”然而后来也没离。他也就是那么一说吧。
最后分手是我提出来的,“毕竟你已经结婚了,不能再乱来了。”我还跟他说:“以后要多给孩子买点吃的。”原来跟我在一起的时候,做饭是我做,洗衣服是我洗,不用他伸手。后来有一次正是冬天,我去了以后,看到他端着这么大一盆衣服在那儿洗着,多冷啊。我一进去,心里挺辛酸的。但我不给他洗,结了婚了,我就不管了。我问他:“冷不冷啊?”他说:“冷。”我说:“冷死你活该。”
我还见过李强的妻子,我估计她也知道我们的关系。我们也在一起吃饭,一起聊天,你不管怎么也要把这个关系处理好吧。内心里,我虽然不愿意,但是在面上,你得过去是不是。每次我只要一去的话,中午吃完饭,她就马上出去,三个钟头都不带回来的。也许,她在故意给我们留时间。我也不知道这个女人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也不知道他们夫妻之间有没有闹过矛盾。
我和李强分手之后,偶尔还有联系,他跟我的两个儿子的关系也挺好。因为他卖书,我们家老二给他联系过印刷厂,让他赚了七万多。好在孩子们并没有发现我们的关系,不管什么事都得做得周全点。跟我妻子的关系也是。每次出门我都会跟她说,出去玩去了,旅游呀,在外面一两天。要不然怎么说呢?领了工资,我一般给家里一半,自个留一半,留的这一半也都基本花完了。
在点上,我认识了一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叫江青,也是巴黎给起的外号。他经常戴一副墨镜,这不就像江青吗?江青这孩子不坏,他也爱追老头。我和李强没分手的时候,他就知道我们的关系,但是他还是跟一个叫小陈的一起追我。我说,你别追我,我有朋友了。小陈不敢追了,江青敢追。他说:“我知道你有朋友。不就那个李强吗?”我说:“你知道我有朋友还追。”他说:“我觉得你人不错。”
后来李强知道后在礼士路把江青给打了。那天江青非要躺在我身上,他就是贱。老杨看到后跑到东单公园去了,刚好李强在东单呢。他说:“你快去吧,江青在老白那没完,在闹着呢!”李强到了礼士路,一拳就把江青的眼睛给封了,滴得满地好多血。我叫人赶紧把他送医院去,我得把李强赶紧弄走,要不还得打啊。我说:“你怎么了,人家不就坐那儿聊聊天吗?”他说:“老杨要不告诉我,我还不知道呢,不打他打谁啊。”江青说:“那不行,我得找人打他一顿。”我说:“行了行了,你也别跟他折腾了。你还不老实点,还想找打。”
我跟李强分手之后,就跟江青处了朋友。江青曾经给我写过一张保证书,说,我保证只跟你好,决不沾花惹草,要是沾花惹草的话罚我八百到一千。现在江青还欠我两千块钱呢。我说:“要罚你,我五回都罚你了,追多少个老头我没看见啊。”在一起处了七八个月后,我就跟他吹了。
我还认识过北新桥的一个人,叫陈树,现在他也有七十多了。那时候我们才四十多,我们是在东四人民市场的据点上认识的,他是在那租了门脸做服装的。认识了以后,关系还不错,处得挺好的。我休息的时候就到他那过夜,每个礼拜四,他下了班还让我跟他上天坛。他早早就在天坛门口等我。这样的关系保持了有五六年,他曾经给我做过衣服,单衣、可以拆下来洗的棉衣等等。
后来他搬家了,之后也就断了。
再后来,我在东单见过他,他也有了别的朋友了。
上世纪80年代的时候,经常有联防的人去公园里抓人。不过,幸运的是我从来没有遇到过。我有一个朋友就曾经在游乐园那边的据点被抓进去过。那天是晚上十一点多,有4个人在里面玩,没想到联防来了,跑都跑不赢,结果被抓了,拘留了十天半个月,还通知了家属。我那个朋友的姐姐和媳妇去接他,这下全都知道了:“我说怎么老带那些不男不女的人回去呢,原来都是这些人!”
人生能有几个“三年”
现在我有一个朋友,我们已经相处4年了,这应该是第五个朋友了。他叫冯东,我们认识的时候他45岁。他是浙江人,天天得洗澡。我们处了4年了还没吹,但是波动可大了。当时我去一个朋友家里作客,到了那里,我就帮着朋友做饭啊,收拾屋子啊。冯东说我做饭挺好的,就这样认识了。
我现在对冯东呢,一半满意,一半不满意。一半满意呢,是因为他对我也不错,另一半不满意呢,就是他爱刮人,见到老头就追。所以我对这个不满意。为这个我不单对他生过气,还动过刀呢,菜刀都举起来了!全都是因为兰英呗。
我跟冯东好了之后,兰英在中间插一杠。我跟兰英是什么关系呢,我们从小就认识,住一个胡同、一个院。我们是这种关系,你中间插一杠,又是朋友,又是老街坊,多不合适!但是他没觉得不合适,他感觉相当合适。
那时候,我和冯东住在潘家园。有一段时间巴黎住院,我跟冯东说:“我看看去。”他说:“你去吧,我跟他不太熟。”后来我就跟别的朋友买了好多东西到医院去看巴黎。就这么一会儿功夫,他把兰英带家里去了,把家里折腾得乱七八糟的。我回去看了以后,说:“这屋子怎么来人了。床头都湿了。”当时我还不知道是兰英去过了。他说:“没有啊。”我说:“那这上面怎么都是湿的,是不是你把什么东西撞洒了?”
这事就这么算是过去了。有一天冯东对我说:“你回家吧,你好些日子没回家了,回家去看看。”我说:“好吧。”也没往别处想。后来才知道,他是跟兰英约好了,要那天过去。
我本来每天就上一回厕所就完了,然而那天我觉得不行,还得再上一次。我们住的那个院子特别大,我到了院门口卫生间,看到兰英在那站着呢,嗯?!!我还没想到他跟他的关系,兰英说:“哟,你怎么上这儿来了?”我说:“这不参加婚礼来么。”
我进去厕所以后,冯东就过来了。等我从卫生间出来了,看到他们俩人在那儿站着呢。这我就明白过来了。冯东看见我就追了上来,他说:“就这一次,行吗?”当时我挺生气的,我说:“行行行。”就回家了。
再次回来了以后,我问冯东说:“你怎么跟他认识的?”他说:“在礼士路,他勾搭的我。”对于这件事,我也只好认了。
兰英这个人就有点吃人的主。有一天,他上我那儿吃饭,什么都得给他预备好,吃完了以后,老晚了,我说我送你去车站,结果他说:“不想走了,我要住在这。”我说:“你不想走,我们这就这么一个屋子,一张床,怎么住啊。”他说:“那我睡沙发。”我说:“那怎么住啊,没法住。”就把他给打发走了。
有一回兰英在我们家接电话。“喂,老爸,饭菜都预备好了。”他电话声音特别大,冯东也听见了,我也听见了。冯东说:“你快走吧,都叫你老爸了,你还不走。”他说:“不是,是面条。”我说:“你别说瞎话,面条六十多能管你叫老爸啊?就是别人。”这兰英挺会刮人的。
后来,我们搬到了朱家坟,这回有房子了,三居室。兰英来得更频繁了。有的时候,兰英和我朋友俩人在北屋睡,我就在南屋睡。我虽然不能接受他们两个在一块儿睡,可是又能怎么办呢?兰英就不走啊。哎,又是老朋友,我就是掰不开这个面子。还有更丢人的事儿呢,是冯东跟我说的,他说:“你看他七十多了,一宿出来三回。”我说:“这是人,不是自来水,想出多少出多少。”
出于关心,我跟兰英说:“你都七十多了,悠着点,身体保护点。”他说:“我都七十多了,我还能再活七十多吗,这几年我不娱乐娱乐,再过几年还能娱乐吗?”拿自己命都不当回事。
冯东现在经常住院,能不住院吗?拿自己的命不当命,不知道保护自己的身体。一周就来三天,三天都不带走的。我没想到他来了就不走了。每次他来了以后,买菜、做饭都是我做,吃完饭,碗都是我刷。他不做饭,也不给我洗洗碗。我咋成了他俩的保姆了呢?我跟冯东说:“我说他来这住宾馆啊,什么都不做。你爱吃饺子,我给包饺子,你多少也给包几个吧?”
这俩人就在床上混,中午不开饭都不带起床的。我说:“不起床了啊,钉在床上了啊,寒掺不寒掺寒参啊。”其实我就是说兰英呢。他不在乎,就这么脸皮厚。
还有一次在东单,兰英把我给气坏了。我跟冯东在山上绕了一圈,看见兰英,他说:“小冯,给你一瓶水啊,刚给你买的。”小冯说:“不要。”他还追着说:“你喝吧,你不是渴了吗?”他非得掖到小冯手里头:“你喝吧。”小冯就接过来了,刚打开,我就给揪过来摔地下了:“你喝过没喝过啊?”
然后我们出去了,正在等车呢,兰英又追了出来。我向来不爱骂人,但是当着许多人的面我一顿海骂他,他也回骂,结果小冯两边劝架。
还有一回,是在礼士路,那天我根本就不想让兰英去我们家。我说:“今年过年你们家吃什么好的呀?”他说:“吃什么好的也不如你们家,我想上你们家吃去。”“你去吃也行,”我说,“粽子也买好了,也有你的份。现在这个时间了,你到那没有车了,也没想让你住在那,这话我也就递给你了。”他说:“晚上我就不走了。”我说:“吃完饭就得走,你不能住那。雇车也得走。”“哟,说话一点也不算数。”他就想气我。我说:“这房子也甭管是小冯租的还是我租的,你看你今天去,我让你住得了住不了。既然说不让你住,我就有这个把握。你试试。”后来,小冯就跟他说:“你别去了。”
兰英真是太挤兑人啊。礼士路好多人背地里都骂他,哪有这样的人,中间插一杠,没有人性。为这事,我、兰英、冯东,我们经常打架。为什么不吹呢,我不能让兰英称愿,我就不跟他吹,我看你们俩能坚持多久。
这些都是两三年以前的事儿了。现在,兰英跟小冯早就断了,断了有一段时间了。过了几个月两个人又好了,好了不到一个月,这回彻底断了,也不去我们那了,现在我们那房子也退了。
我跟小冯说:“怎么着,最后还是你们吹了吧。”兰英现在找了个大款,他就找有钱的,没有钱的不找。我们在朱家坟那住的时候,他去修手机,那手机也是小冯给他买的,他说:“小冯我去修手机。”小冯说:“你去吧,到六里桥去吧。”“可是我没带钱。”你说,你修手机你也不带钱。修手机能多少钱,最多四十块,他根本就没打算自己掏钱。
小冯现在在外地,他要回来,我们也只能住宾馆了。有一次,小冯回来了以后。我给他整理背包,突然发现里面有一本相册,他就不让我看。我说:“你这相册有什么可保密的,拿出来,不拿也得拿。”我一看是跟老头照的照片。我说:“你跟我都没有拍过一张照片,这照片是谁啊?”他说:“我们单位的。”我说:“你们单位的,你不跟别人照,跟个老头照?”
他不是背着背包吗,他这边挎着,那老头那边挎着,他穿一个红的,他穿一个绿的。我说:“瞧你们俩个搭配的颜色啊,还是你同事,你骗谁呢!我他妈不跟你计较就是了。”
冯东其实也挺早就结婚了,有一个女儿。他跟孩子的关系特别好。每回他女儿一来,父女俩话都说不完,跟他媳妇却一句话都没有。小冯他媳妇来过北京两次,第一次来的时候我找宾馆给他们住下了。我天天给他们做饭,做完饭给他们送到宾馆,送完饭,我给他们买水果,搁下之后,有时他们三个单处,有时我陪他们上外头旅游去。
我私底下悄悄跟小冯说:“你别老跟人家不说话,晚上该同房同房,人家找你干吗来了,你该怎么着怎么着。”他老婆来了十天半月就走了。
冯东的妻子并不知道我们的关系,她只知道他外头的女朋友特别多,原来他不知道同性恋这回事的时候,跟女的特别多。有一次,他带了一个女的回他们老家,住在一个宾馆里,那宾馆的服务员正好是他老婆同学,就告诉他老婆了。这事是冯东老婆跟我亲自说的。
第二次来的时候,正好是他女儿放假。来了以后,我在一个单位给人帮忙,帮人装修房子,为了少花钱,就跟人借了一间楼房,买了床被褥什么的,给铺好了。他们来了以后住了不到一个月吧,我还是天天给他们做饭。他们跟工人吃不到一块去。所以,我给工人做完饭之后,我还得给他们做饭。给他们做完饭之后,我打电话叫他们下来,他们吃完饭之后又给他们把水果拿上去,一天得买五六斤水果。
他老婆还说,到时候记得给老白点钱,你别光知道吃,不知道给钱。她哪知道我跟他的关系,还给钱?
上次来的时候,冯东不带他媳妇出去玩,带着孩子上动物园去玩,后来竟然把孩子带到礼士路的据点了。我说:“你怎么把孩子带礼士路去,再说她又是个女孩儿。”这孩子可懂事了,上五年级了,什么都懂,眼睛好像会说话似的。她对她妈说:“我跟你说,就你这样的老公,我可不要。”才上五年级。她也知道他爸跟她妈关系不好。
他们走的时候,我还给他孩子买了一百块钱东西。
昔日无法重来
回顾这四十年,我们认识的同志当中,什么样的人都有。在我认识的朋友里头有这么一种人,他愿意你把他给吊在树上,用现在的话说就是SM。他感觉吊在树上跟你玩,特别刺激。还有一种人是怎么呢,愿意在玩的时候用绳子把他给捆起来,要粗的绳子,绳子细了还不行。
还有一种人是怎么样呢?有好几年我经常去东单,有一天我去了以后,随意坐在一张凳子上。这时来了一中年男人,四十多岁,穿得挺干净的,背着一个包。他跟我聊天,聊着聊着,我感觉他就是同性恋这种人了。他说:“上我们家去吧?”我说:“上你们家干什么啊?”他说:“去聊聊天。”我好奇就去了。
到了他们家呆了一会儿,不到二十分钟就把我给吓跑了。到了他家以后吧,他换装,换了一双女鞋,换了一条裙子,换了上衣还戴着乳罩,吓得我开门就跑了。我心里说挺像一个男子汉的,怎么到家就不一样了。
我接受不了这些。绑的那个我也只是见了一次面,就不再见了,这我可接受不了。
在东单公园,也有不少是卖的,我也都认识过。反正碰见了卖的,虽然也打打闹闹,但是我也不招他们。在东单公园见见面,聊聊天,给他买瓶水也没什么,其他的免谈。
你看我这么多年了,懂这个事也挺早的,现在七八十了吧,但是性方面的病没有得过。我不随便找人,我还挺挑剔的,一般的不要,流里流气的长得再漂亮我都看不上。
我也没有因为这个影响了家庭和工作。那时候单位会多,时间都得安排好了,我从来没有为了这方面的朋友拉下一次会的。我参加工作四十多年,起码有五年是先进工作者,工作必须要做好,不能洒汤漏水。
在交往过的朋友当中,我还是最喜欢李强。我为了李强啊,曾经在颐和园那边承包了一个饭馆,我们一起经营,最后还赔了5万块钱,那个地段生意不好。
那时候,我和李强、他哥哥、弟弟,我们都经常在一起吃饭,一起出去玩儿,我和他们的相片多极了。现在这些照片我都留着做纪念,放在家里。我自己有一个柜子,锁着,任何人都不能动。但是有好多照片我都烧了,因为不能留太多,太多了容易被发现。
我跟李强分了之后,他给我打过一次电话,是问我们家老二的电话号码。我给了他之后,就再也没有联系了。今年的时候,他又给我打过一次电话。我孩子说:“王叔给你电话了。”我得了一个手机号码后,打了一次,不通。我就不管这事了。
曾经有朋友问我说:“如果李强现在离婚了,再跟你怎么样?”我说:“不行了,泼出去的水就不能再收回来了。”
我这几十年,也像这泼出去的水,回不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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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上海最大的地铁站无疑是人民广场站,它是3条地铁线路的换乘枢纽,坐拥21个出站口,仅地下一层的换乘大厅,面积便超过了8000平方米。沿着这个庞然大物的触角顺着人流朝上走,从第9个站台走入地面,就是人民公园。
一个摩登城市,多的是比公园更有趣的地方,更何况是在上海的中心地带。往北去就是繁华的南京西路,西边是呈览文化与艺术的上海大剧院,2公里内有最时尚优雅的淮海路步行街,不出国门可见识全世界的万国博览建筑群……不过在这片令人目不暇接的繁华里,人民公园依旧在旅游景点推荐榜单上占据着一席之地。
这个公园没有什么源远的历史。一个半世纪前,这里是农田、坟茔和小村庄,然后被英国人圈走,成了租界的跑马厅。这座平时的销金窟,在一些时候也会承担起军事功能,检阅过租界驻军,庆祝过协约国胜利,操练过万国商团,日本人和美国人也都在这里扎过营——直到1951年,这里才变成了人民的乐园。
人民公园就建在旧日跑马厅的北半部分,它旺盛的生命力似乎扎根在了“人民”二字,只要有人自发地走进来,平庸的风景也会灵动起来。
未进大门,就有乌泱泱一片人头映入了眼帘。4月末初升的暑气,和一片攒动的人头发出嗡嗡的声音,让刚从地下走出来的我有些发晕。我的手机地图显示着通往人民广场相亲角的路线导航,聊天界面上朋友说:“找不到路就随便问个叔叔阿姨,他们肯定知道相亲角。”
对于很多本地人来说,相亲角是人民公园最值得一看的景色。据说在90年代,当时经常在人民公园锻炼的、彼此之间有点熟悉的老人们,经常聚在一起为没有找到伴侣的儿女们物色合适的恋爱人选,而后便吸引了周边的许多老人乃至上海各个地区的人,逐渐形成了一道奇异的风景。这是国内第一个相亲角,后来上海的其他公园,以及其他城市公园里的相亲角,都脱胎于此。至于那些走出国门的相亲角,多半是海外华侨组织起来的,更是要晚于此处许多年。
成千上万人在几十年的时间里默默塑造出了相亲角的形状。每逢周六周天,还有一些法定节假日,相亲角就会自发地成形,有摩肩接踵的热闹,其余时间,这里只是空旷的平平无奇的公园一角。从这个意义上讲,相亲角很大,进了公园大门便是它的地界,成千上万人沿着中央的空地朝两侧、朝纵深整齐地分布着,仿佛只要有人参与进来,它就可以无限地朝着偌大的人民公园的深处蔓延——蔓延的是自带小板凳的花白的头发,和沿路铺开的白纸黑字的个人介绍——这些带着孩子相亲简历的父亲母亲,是相亲角的主要构成人员。
这样的场景注定是与浪漫毫无关系的,再多的新生的绿意和绽放的繁花,与地面上铺陈开来的、彼此相连的纸张比起来,都黯然失色。
我放缓了脚步,好奇地查看纸上的内容,发现上面是有某种统一格式的:
第一行往往是性别和感情状态,比如“未婚女”或者“离异男”,大写,加粗,居中,像是文章的标题。
紧随其后的就是户籍,上海人户口也需要区分“本地人”和“新上海人”——后者需要追溯原籍,身份证上的数字开头的3位数至关重要,“310”是出生于此的最有力证据。而“新上海人”像是急于表现自己与这座城市的融合程度,会写上——“新上海人,市中心有房无贷”。
接下来是年龄,为了节约有限的空间,年份被精简到只剩两个数字——如92、87,1980年以前的人可能就不再纠结具体的年龄,有些人会含糊地用“60后”或者“70后”替代。
再往后的内容一般是学历,如果有傲人的学历,会浓墨重彩地写上两行。留学经历必然不可省略,常春藤的名校可以自成一派;倘若学校名不见经传,则需要带上国名——有了几个拗口的外国名,整个简历都光鲜起来。没有出过国门的话,国内排行前十的名校才有资格写出全称,否则便只能写“211、985毕业”——倘若连这也不是,便又矮了一头,只能含蓄地写“本科学历”。不过,观察许久,会发现硕士和博士密度极高,大专及以下学历才是凤毛麟角。但即便是较低的学历和收入,也要写明,短板也不得不展示出来,因为在这里,“真诚”是第一要义,倘若前期虚假信息导致了见面后的矛盾,公开的争吵只会更丢脸面。
最后,工作和收入是重头戏。外企、公务员、事业编、大厂……每一个精炼的字眼都是“高薪”或者“稳定”的代名词,附上几十万的年薪(税后和税前也要写清楚)作为注脚,以房产和代步工具收尾,一个闪闪发光的相亲对象便跃然纸上了。
这些白纸上鲜有人张贴照片,顶多描述身高和体重。这些生物信息在此情境下显得无关痛痒,就像“相貌端正”“性格开朗”一样,只是为了完成这份简历的格式化内容。格式的最后部分是联系电话,多数会写清楚,是父母的联系方式——几乎没有纸张上留下相亲者本人的电话号码。
2
我弓着腰低着头,有些狼狈地挨页看过摆在地上的简历——蹲下身子可以显得优雅一点,但是那样有挡住旁人走路的风险。一些替女儿相亲的家长们懒洋洋地坐在小板凳上,拿余光看向我,大多数并不会给我一个眼神,而身前摊着男性信息的叔叔阿姨们则热情地和我打着招呼。
“小姑娘自己来相亲啊,想找个什么样的?”一个大叔摊开双手抖了抖,“随便看,看上哪个跟我说。”
他的身前有十几张带着塑封的A4纸,每一张上面都是一个适婚或者超过了适婚年龄的男人。来之前,我了解过相亲角里时常有相亲机构人员出没,以介绍人恋爱赚取佣金,便问:“您是相亲机构的吗?”
“不是不是哦……”大叔连连摆手否认,指着正前方的那张纸,“我就这一个,这些是我帮忙看着的。”
他的正前方,是一张毫无特殊之处的A4纸,上面写着的年纪是“82年”。
“小姑娘你哪年的啊?”
“95年的。”
两句话的功夫,已经有人围拢了过来。我有些尴尬地想要离开,大叔却饶有兴致地想跟我聊下去。
“95年的也不小了哦,想找个什么样的?”他的手指向了身前的简历,开始介绍起自己的儿子,“1米8几的帅小伙要不要?霍普金斯大学的硕士生哦……”
“年纪有点大了……”我委婉地拒绝。
“年纪大点好,年纪大点的男人会照顾人。”
大叔还想强势地想和我继续聊下去,好在另一个围观的大叔替我解了围:“小姑娘你不要理他,82年的年纪是太大了啊!自己82年的么,还非要找86年以后的,上哪里找啊?”
“您是……?”我小心翼翼地打断了他的话。
“我帮我女儿来看看的呀,我女儿84年的。84年跟82年的么正好呀,可以让年轻人自己了解了解发展一下的呀。他非要找86年以后的,我说这是不可能的事情!”
“84年的不符合我们家的要求,都快40岁了……”最先跟我搭讪的大叔腾地一下站起来,一步跨下铺着无数简历的台阶,和路过的大叔对上了脸。
“不可能的。”路过的大叔不看冲到自己面前的人,只冲我说道,“想找86的你猜要怎么样?除非整个社会都变了,再过50年……”
我还没接上话,他忽然转过头,冲着那位面前的父亲狠狠地说道:“再过50年,等下辈子就行了!”
不知道这两位爷叔之前是有了怎样不愉快的交流,趁他们剑拔弩张的空儿,我矮着身子落荒而逃。等穿过两拨人群,回头再看,他们也散开了。没看上眼就是不会再有交集的陌生人,犯不着真的动怒动手。
走到阿姨多的一面,身边略微安静了一些。她们看起来有一点疲惫,微微歪着身子,眼睛半闭着,都不怎么愿意多说话。有人就着瓶装水啃着面包,似乎这就是她的午餐了。
我停下脚步默念着纸上的信息,一个假寐似的阿姨忽然开口:“小姑娘自己来相亲的啊?蛮活泼的。”
我讪笑。
“你把帽子和眼镜拿下来我看看,包得太严实了。”这个突然醒来的阿姨像是进入了捕猎状态的猫科动物,完全不给我反应的时间,连珠炮似的发问,“哪里人?做什么工作的?在上海哪个区?爸爸妈妈是做什么的?”
我赶紧表示,自己只是过来看个热闹,并不是诚意想要相亲。阿姨便立马噤了声,又入定似的半闭上了眼睛,像是蛰伏起来养精蓄锐,等待下一次出击。
由于我的声音太大,身边的人都知道了我没有相亲的诚意,一下都对我失去了兴趣,连一直远远坠在我身后的叔叔阿姨也散开了。整个相亲角看不见几个年轻的身影,他们想要上前找我搭讪,又没等到合适机会。
我朝着公园深处又走了一段,没有人再知道我前来的动机之后,我主动和几个看起来好说话的人聊了几句。他们有人已经连续泡在这里好几年了。
“您的孩子知道他在被相亲吗?”我见缝插针地提问。
“知道啊。”
我接着问,孩子是否同意这种形式的相亲。
被问的阿姨有些不悦地反问:“同意,有什么好不同意的?”
“那您有没有相到合适的,和您的孩子见过面聊过天……”
面前的人明显有些不耐烦地说:“相到了我还在这里干嘛?我回家去了呀!”
3
为了掩盖自己的“不良”企图,我又匆匆转换了阵地。
往里的一片小型空地上有一个带着音响自顾唱歌的中年女人,她的面前是自己的相亲简历——1963年出生的她,离过婚,生过孩子,有一套在宝山的拆迁房和退休金,希望能找一个有房子和退休金的男人共度余生。几个人被阿姨的歌声吸引驻足,看了几眼之后又走开了。阿姨没有停下来跟谁对话的意思,自顾地唱着情歌。
看见连唱情歌的女人都不会引起周围人的关注,我忍不住找了个人问:知不知道在相亲角里有个读情诗的男人?
“读诗啊?什么诗啊?没看过。”一个今年年初才开始过来“摆摊”的大叔直摇头。
“那个人啊?”旁边的大叔抬眼看了看我,冲自己的同伴小声说,“就是扇形广场上的那个人吧……”
“哦他啊?”两个人对了下眼神,心领神会地点了下头,不再言语。
“您知道吗?”我有些兴奋地追问。
“你问他干什么?”率先想起来的爷叔瞥了我一眼,语气里有些厌烦,“那个人脑子不太正常的。”
说罢,他们两人凑在了一起小声交流起来,不再搭理我。我便朝着他们所说的扇形广场的方向走去。
所谓的扇形广场,就是进了公园大门后西侧的一片空地。它的直角边朝内,安置着几个供人休息的座椅,再往里是高大的杉树和正盛开的绿植。弧形边是两道台阶,我进来时因为光照正强,那里只有铺了一地的简历,并没有人“值守”。等我兜了半天再绕回来,林荫已经盖住大半个广场,弧形边缘依旧无人,有一半的简历留在光里。
不过,里侧的长凳上已经坐着几个逛累了的中年人,他们目光毫无焦距地朝前望着,似乎是在看向广场中央那个站在小板凳上、旁若无人地朗读着诗歌的男人。
“撑着油纸伞,独自
彷徨在悠长、悠长
又寂寥的雨巷
我希望逢着
一个丁香一样的
结着愁怨的姑娘
她是有
丁香一样的颜色
丁香一样的芬芳
丁香一样的忧愁
在雨中哀怨
哀怨又彷徨
她彷徨在这寂寥的雨巷
撑着油纸伞
像我一样
像我一样地
默默彳亍着
冷漠、凄清,又惆怅……”
诗只念了一半,男人就停了下来。他从小板凳上跳下来,打开放在一边的手提袋,拿出一瓶矿泉水喝了两口,然后将手里的书籍随意翻到一页,又开始了下一篇的诗朗诵。没有人发现他前一篇诗歌戛然而止了,他身后坐着的几个人姿势不变,依旧看着他的方向。
有路过的人好奇地走上前,看着小板凳周围的物件——板凳的正前方是一张塑封的A4纸,左侧是一个大包裹,包裹外面有另外一二十张散落的A4纸。但只要这些路人不找男人搭话,即使他们在观察的同时不断地发出评价,男人也不会停止念诗。
我凑近了看,旁边散落的纸上是打印出来的一些诗歌,中间那张是男人的简介。与那些相亲者一样,这张纸上的寥寥几行字也概括了许多。它的标题是“相亲角里的爱情诗”,再往下写着:“艺术家曹再飞于2019年4月5号起每周末、节假日在此朗读经典爱情诗”。
曹再飞依旧在读诗,他看起来很不“艺术”——穿着普通的黑色长袖T恤,深色牛仔裤,一双卡其色的平底皮鞋。虽留着胡子,但没有特殊的形状——总之,毫无让人眼前一亮的艺术家气息。
不过,从2019年的4月距今,4年有余了,能坚持干“读诗”这样一件大众不太容易理解的事情,这样的行为毫无疑问是很“艺术”的。
4
4年前的春天,曹再飞第一次经过相亲角。
他本身是一名画家,当时是为了去上海当代艺术馆参加一场活动。相亲角里挨挨挤挤的银发族和雪片一样散落的相亲简历,让他大为震撼,因为此前他从没想过相亲活动能以此种形式呈现。
“人被扁平化为一些物质的东西,爱情被压缩到一个不存在的境地了。很不尊重,这是不对的。”曹再飞对自己的评价是内向的,这在我们的对话过程中可见一斑。他经常停下来思考,然后零碎地说上几句。
第一次经过相亲角的时候,曹再飞就想着要做点什么。很显然,艺术家的灵魂不赞同这样的相亲形式,他想用一种方式唤醒一部分的人们对此进行——不能说是反对,起码是思考。
如果用他自己最擅长的方式,那一定是将此情景描摹下来。可是绘画在此处显得有些力不从心,如果在相亲角摆上相亲角里的众人画像,大概会先被群起而攻之。拍摄纪录影片更加行不通,一定更加被排斥。
曹再飞略加思索,决定在这里读诗。
爱情和诗歌都是美好的东西,美好的东西天然地具备吸引能力。当人们看不见的时候,可能会遗忘美好,但当这些美好被展示在眼前,一定会吸引到一些人驻足的。于是在2019年4月5日,一个清明节假日,曹再飞带着自己的小板凳和一本艾略特的《荒原》出现在了相亲角。
除了画家的身份,曹再飞还是一名大学老师。可第一次在人民公园的人群面前读诗,让他感觉比第一次站在讲台给几十名学生讲课还要紧张。
“四月是最残忍的一个月
荒地上长着丁香
把回忆和欲望掺和在一起
又让春雨催促那些迟钝的根芽。”
当时曹再飞没有准备麦克风,大声朗读加上情绪紧张,让他在温暖的4月大汗淋漓。第一次的诗歌朗诵只持续了半个小时便结束了,他朗读了30多页的《荒原》。和之后的无数次诗朗诵一样,身边鲜有人在乎他在做什么,但他依旧觉得有很多双眼睛看向自己,很多声音在议论自己。
事实上,只有少数几个好奇且大胆的人凑过来,而他们也只是留下几句话后便离开了。
那些话里有赞同,他们觉得明码标价的相亲行为太过功利,赞同曹再飞朗诵的诗歌里所描述的爱情;有嘲讽,他们觉得曹再飞的行为就是沽名钓誉;也有疑惑,他们追问曹再飞到底在做什么,因为“读诗”似乎不能成为一个明确的目的;还有责骂,他们觉得曹再飞脑子不正常,在他们身边读诗会影响到自己的相亲活动——曹再飞没有换地方,于是这些人只好离开了。
诗念到一半,一名佝偻着身子的青年保安打断了曹再飞。
“你在干什么?”保安微仰起头冲曹再飞发问。
“我在读诗。”
“读诗做什么?”
“读一些爱情的诗,这不是相亲角么……”
“不行,你这样会打扰到别人。”保安斩钉截铁地说。
“那我把声音调小一点。”曹再飞侧身调节了一下挂在肩头的麦克风。
于是小保安也偃旗息鼓了——大约没有哪条规定明确说公园里不能进行诗朗诵,而他站出来驱赶曹再飞,只是下意识里觉得这个男人和相亲角里的其他人太不一样。
过去4年里,曹再飞面对过许多次类似的驱赶,最多的时候,一天能遇上三四波人。最开始,他会围着自己的小舞台(那个小板凳)铺上一圈打印出来的诗歌,远看和旁人铺了一地的相亲简历别无二致。有保安过来制止他,在听到解释以后,依旧强势要求曹再飞收起满地的诗:“这是不允许的,每个人只许摆一张!”
保安们会平等地驱赶摆出一地广告的中介,曹再飞觉得这有点道理,于是只留下了自我介绍,将其他的诗歌都摞在了一旁。他的性格很随和,如果妥协和迁就能够解决问题,他会毫不犹豫地做出让步。
可也有些保安不那么容易打发。曾有人以不知道曹再飞发表的内容里有没有不当的言论为由,坚持让他离开,他就耐心地陪着那位保安一篇一篇地翻看诗作的内容。看完后,保安依旧不让步,两人就沉默着蹲在地上。
曹再飞忽然灵机一动,指着一首诗说道:“习主席出国访问的时候还提到过这首,说这首诗除了歌颂爱情之外,也是在描述美好的生活,建议大家多读。”
“是吗?”那名保安被明显被这句话打动,他停下手头的动作,顺着台阶就下来了,“那你接着读吧。”
5
公园里的保安们和那些常驻的老人一样,都是些熟面孔,时间久了,曹再飞不与他们主动交流,就像是油滴入水,各自保持着距离。
曹再飞曾经设想过种种人们对自己朗读诗歌的反应,最后证实了,是他最不愿意看到的那一种——不在乎。他这些年在扇形广场的定期朗诵,对相亲角的影响,似乎只有将那个地点的人驱散到了几十米之外。那些为子女相亲的父母们不愿意和曹再飞同时出现,向保安举报无果后,便留下了一地的简历自身离开。诗歌的出现对其没有实质上的伤害,但却让他们觉得不舒服。
“大家都在谈论车子、房子、钱的时候,你在谈爱情。”曹再飞思索了一会儿,说,“显得你很清高——你清高就把周围的人衬得俗气,所以人家不喜欢你。”
对不少人来说,相亲角的功能远不止为子女找到伴侣这么单一。像打太极拳跳广场舞一样,定时开展的相亲角具有强大的社交属性。在这里人们可以找到年龄、家境,甚至苦恼(孩子大龄未婚)都相近的朋友,大家定期相会,互通生活中的烦闷和趣事。也正因为如此,他们才会锲而不舍、风雨无阻地来参加这场效率不高的相亲活动。比如新冠疫情解封后不久,老人们戴着口罩,即便保持社交距离,也要来参加相亲活动,甚至因为公园出现了密接患者导致上万人被居家隔离——这样的热情,明显是超越了为子女相亲本身了。
这些热心的社交人会主动友好地和曹再飞沟通,也会应邀站上他的小板凳读上一首短诗。具体地看一个人时,TA的衰老可以是优雅的,略微紧张的诗句里似乎还夹杂着对爱情的憧憬和甜蜜。
“很多人读诗都比我有感情。”曹再飞说。
他会凭感觉邀请围观的人挑一首喜欢的诗朗读,大部分人第一反应是拒绝,觉得不好意思,但在曹再飞的鼓励下,最终会站上那个20厘米高的小板凳。他们当中有些人是路过,有些人是看了网上的视频后慕名前来的,有些人已经步入暮年,有些人还未经历过爱情。
在一些网友所做的旅游攻略上,相亲角是人民公园的一个推荐景点,而曹再飞的爱情诗朗诵,是相亲角的一个隐藏彩蛋,如果遇见了,是值得拍照留念的。对于专程来“打卡”的游客,曹再飞会盛情邀请他们参与进来。
“读诗就只是读诗而已,没有门槛,只要想读就可以。”
正如曹再飞自己这些年所做的事情,就只是“读诗而已”。他不和参与到自己读诗活动中的人做深入的交流,大家萍水相逢后各自散去,所有的交集在读完一首诗后立即结束。正如他不对这个角落做读诗之外的事情一样,他不去谈论价值观上的问题,不做评判和解读。爱情诗可以吸引对诗歌和爱情有期待的人前来,而诗歌本身则在这个相亲角为爱情保留最后一点空间。
曹再飞并不排斥相亲,在2008年的时候,刚刚毕业工作的他参加过一次给青年教职工准备的相亲活动,男士缴纳30元的酒水费,女士免费。内向的曹再飞没有在那次相亲中认识女伴,但对活动本身的印象还算好:年轻的男女在一个刻意牵线的环境下自由交流,虽然拘谨,却是“人与人的交流”。与之对比鲜明的,就是人民公园相亲角的模式,如同房地产商挂出的待售房产的信息,来相亲的人像是在中介门店一般对着纸上的信息挑拣。
如果按照相亲角简历里的格式介绍自己,曹再飞说那自己是个“不合格”的对象。这个出生于安徽北方的男人,即便已经获得了新上海人的身份,也依旧是相亲角里的“二等”人。虽然他购有房产,位置却在上海郊区。虽有稳定的工作,却只是一名小小的大学讲师……一切都差强人意,不可能在成千上万的竞争者中脱颖而出,更不可能杀出重围找到合适的结婚对象。
不过好在他已经完成了结婚生子的步骤,这可以让他在这相亲的洪流里找到一块坚实的土地站稳。
6
早早地结婚生子,听起来依旧很不“艺术家”,尤其是在上海。在一般人的想象中,生活在这里的艺术家们应该是国际化的、浪漫的、理想主义的,不会过早地踏入婚姻——更加不可能通过相亲结识自己的伴侣。
但是曹再飞说,自己始终有一部分精神根植于故乡的小城,就像是他不能变更的身份证号码一样。所以,硕士毕业之后,当父母催促他早点成家时,艺术家精神也并未产生巨大的反抗。他在第二次相亲中结识了自己的爱人,两人认识半年之后便举行了婚礼。
“我就像是咖啡和大蒜的组合一样,有甩不掉的土气。”
曹再飞的妻子从事着跟艺术相关的培训工作,她不读诗,曹再飞也不会读诗给她听。对于他们的爱情,曹再飞有另外的表达方式——每次准备出门读诗之前,曹再飞会做好该做的家务,在读完诗之后,他会准时回家和妻子孩子共进晚餐。
其他城市模仿着人民公园孕育出来的相亲角,大多也占据在城市公园的一角,规模大些的有上千人,小一点的可能只有一二十人。每当曹再飞出差到那些城市的时候,总会抽空去那里读上几段诗。苏州、成都、合肥……这些城市的相亲角有些在周五的下午开放,有些在周六出现,因为参与人数较少,它们维持的时间不会像上海这样长。不过和上海的遭遇没有太大不同,当地的人们对曹再飞的行为有好奇,有排斥。一些小城的相亲角人数太少,那些父母们可能在日复一日的“摆摊”过程中彼此早已相熟,便聚拢在一起毫不掩饰地冲着曹再飞指指点点。也许是因为曹再飞停留的时间太短,也许是因为上海这座城市本身就更加包容,曹再飞在其他相亲角很少遇到愿意一起参与诗朗诵的人。不过他对此也没有额外的期待。
读了一个小时的诗,曹再飞停下来,擦干净一块小方砖,从包里拿出一面古铜色的金属牌。牌上是一个黑色的剪影——一个人,一只手捧着书,另一只手扶着腰间的扩音器,微微凸起的小肚子和脚下的小板凳,无疑是曹再飞的自画像。这是曹再飞自己设计的logo,画面的下方写着:爱情诗广场。
“如果哪一天不来了,起码留下一个地标,证明我来过。”曹再飞将金属牌贴在地砖上后,仔细地擦去边缘渗出的胶水,有些遗憾地说道,“稍微小了一点,下次再做大一点,跟这个地砖一样大才好。”
“你打算结束这场行为艺术了吗?”我有些诧异。将人民公园的这个小角落命名为“爱情诗广场”,在我看来应该是活动的开始,没想到曹再飞却将其作为结束的标志。
“感觉已经够了。”曹再飞有些含糊地回答。
他在此读了4年的爱情诗,最开始的2年,每个月至少来读8次诗,几乎不错过任何一次相亲角的营业时间,那是一种难以言喻的信念感和使命感驱使着他前来。后来他不再执着了,尽量保持每周都会出现的频率,即使是上海2022年漫长的封城后,人民公园重新对外开放相亲角的第一时间,曹再飞也带着自己的诗歌出现了——后来那次因为密接患者被居家隔离,他也没有逃过。
“那你会有一个比较特殊的结束仪式吗?”我期待着他会准备一个艺术化的告别。
“应该不会。”曹再飞笑着说,“哪一天读完之后,就再也不会来了。”
说到“不来了”,曹再飞又提起了一个之前他常见到的老太太。因为他们的“摊位”相隔很近,眼熟且友善,见面时会点头致意。老太太属于社交需求大于为女儿相亲的那一类人,但在一次收摊之后就忽然消失了。曹再飞无从揣测她是厌倦了这样的行动,还是已经为女儿择得良人——或者她自己的身体健康出现了问题,总之,老太太再也没有出现。
“如果这个地标被保安清理了怎么办?”
“那如果有人来缅怀这个爱情诗广场,就只能大致知道在哪里,连具体位置都找不到了。”
爱情诗广场(作者供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