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国小民(663)

 

「杀妻灭子」的男人出狱了

 佟畅 真实故事计划 2023-03-28 20:20 Posted on 江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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贵州“杀妻灭子”案的嫌凶李玉前刑满出狱。在21年牢狱生涯中,他与家人、亲属不断上诉,辩称真正的凶手另有其人,正是李玉前曾经的情人。不忠的原罪,牵出的惩罚巨大而漫长,先是两条无辜生命被残杀,再是数个家庭破碎,真相直至今天尚未昭然。

愧恨、冤屈夹杂着恩义,获释的李玉前想要身心解脱并不易。

谢罪

坐牢21年,李玉前已很少流泪。再次见到岳母张琳合时,他哭了。

2023年第一天,李玉前乘车前往大方县探望生病的岳母张琳合。张琳合如今和四儿子一家居住。几天前李玉前刑满释放,时隔21年重获自由。他本想一出狱就前往岳母家“忏悔、谢罪”,但当天由于出狱程序变动未能成行,哥哥李玉山把他接到了家里。

“对他们家来说,你是永远的罪人,要悔罪。”哥哥给李玉前安排了忏悔行程,先是去妻儿旧居、母亲及自家四弟的坟前告慰,等疫情稳当,再前往岳母家。

病中的张琳合不知晓李玉前要来的消息。听到开门的声响,屋里坐在炉火前的老人抬眼,迷惑地辨认了一阵才露出惊讶的表情,随后是哀切。李玉前跪到岳母膝前,低声哭泣。来之前,他积攒了很多话,全哽在嘴边。张琳合也说不出话。78岁的她身患脑梗,嘴唇开合,连一个完整的音节都发不出来。

李玉前上次见到岳母还是2020年,在关于自己案件上诉的庭审现场。张琳合出席了庭审,站在被告席上的李玉前近视得厉害,只能模糊看到岳母为自己申辩的身影。可如今岳母瘫坐在轮椅上,衰老得他难以辨认。

一边哭,李玉前一边说着“对不起”。张琳合颤巍巍地抬手抱住他的头,一遍遍抚摸着他的头发。李玉前知道,从妻子和儿子遇害后,老人已揪心了20多年。

21年前张琳合女儿谢初明、外孙被害一案中,李玉前被当作杀害张琳合女儿和外孙的嫌凶逮捕。李玉前与谢初明都是毕节大方县人,大学毕业后在六盘水市定居,在水钢炼铁厂工作。他们在1997年结婚,次年两人生下了一个儿子。

2001年3月19日晚上,李玉前邀请同事夫妻来家里吃晚饭,饭后他和同事外出应酬,事后,李玉前因妻子和孩子失踪报案。后来警方侦查推测,第二天凌晨,李玉前从外面回家,见妻子对他不理睬,又因近来妻子发现他婚外情后两人有积怨,一怒之下掐死了妻子谢初明,又捂死了大哭中的儿子。第二天晚间,他叫来情人孟瑞红协助他分尸,最后由孟瑞红将尸体丢入钢厂的高炉毁尸灭迹。

 

图 | 李玉前一家旧照

这就是贵州轰动一时的“杀妻灭子案”。没有尸体,没有可被认定的作案工具,缺少物证,案发现场只被发现两枚孟瑞红的血指纹。没有人目击到杀人过程,只有几位工人疑似看到了抛尸。李玉前在一开始的案件审理中,被认定为主犯。

一审庭审时,李玉前当庭翻供,称其是受到逼供才被迫认下罪行。被判死刑后,他提出了上诉。2001年11月20日,贵州省高院二审裁定,以“事实不清,证据不足”为由将此案发回六盘水市中院重审。2003年12月1日,六盘水市中院重审后再次作出判决,李玉前仍被定故意杀人罪,只是量刑由死刑改判死缓。

此后李玉前一坚持上诉,称自己无罪。家人们也为他奔走伸冤,其中也包括失去女儿和外孙的岳母张琳合。

2016年5月27日,贵州省高院决定启动再审此案。2020年,高院撤销了原一、二审的判决。又过了两年,案件在2022年11月23日再次开庭审理,因案情复杂,没有当庭宣判。二十多年间,李玉前在狱中数度获得减刑,在案件重审开庭后一个月,刑满释放。

罪未落槌,罪人业已伏法。整整21年牢狱,李玉前从32岁来到头发斑白的53岁。出狱时,曾经风光无限的炼铁厂铸铁车间主任,成了人人不耻的婚外情者、杀人嫌犯。李玉前明白,正是自己出轨的过错酿成了妻儿被杀的惨剧。“我的人生已经失败了。虽然我已经重获自由,但这个案子从法律层面还没有一个定论。”李玉前说,现在他唯一想做的事情就是等待真相。

探望当天,李玉前没有留下和岳母一家吃团圆饭。疫情扰动,张琳合的家人很紧张有基础疾病的张琳合,李玉前不敢过多停留。离开之后,他一直在心里叨念:“他们(岳母一家)还是不记恨我的。”

正月,李玉前再次去毕节大方县看望岳母张琳合。和头回一样,家里只有岳母和妻弟媳妇。开门见到是李玉前,弟媳沉着脸犹豫了片刻才放他进屋。这次,他情绪缓和了许多,对着岳母发誓说一定会把案子追查到底,叫岳母放心。不能言语的张琳合一直握他的手,看着他。

准备告别时,弟媳叫李玉前以后不要再上门。谢家人在过年期间讨论过这事,大家都不欢迎他。她告诉李玉前,如果下次谢初明的弟弟妹妹在家,见到他后场面可能会变得很难看。李玉前沉默地离开了。

21年前,李玉前犯下的错造成岳母张琳合的丧乱之痛。如今她缠绵病榻,赎罪与照顾都变得极为有限,平日看望已是仅能做的微薄之事。李玉前只知道自己往后还会来。

 

不忠

出狱后回六盘水那日是个阴天。车行在公路上,两边是雾霭中的绵延群山,初春时节,山峦冒出绿意,物是人非。2个多小时的车程里,李玉前的话不多,只打了几个电话邀曾经的朋友与他同去。

他家在水钢公司的家属楼4楼。这几年水钢公司被收购,很多地方已变了样子。家属楼却还维持着原貌。上楼时,李玉前的呼吸变得粗重,他大口喘着气。并非因为体力不支,而是走在熟悉的楼道里,他回忆起来有些沉重。

铁门没有上锁,李玉前反手一推门就开了。他定定走入房间,没几步就蹲到地上哭了起来。

不足50平米的三室小屋里,李玉前情绪略平稳后,蹲在地上从塑料袋里掏出纸钱点燃。呛味挤满整个房间,纸钱灼烧后的碎屑飞舞半空,落到李玉前干净的西装上。他用两块土豆做底座,点燃了两柱香,祭奠妻子和儿子。

房间凌乱,所有的物件都蒙着厚重的灰,失去原有的颜色。妻子的生前的衣服还挂在阳台上,已风化僵硬。李玉前在床上堆着的杂物中拾见一件上衣,他想起来,那正是与妻儿永别的那天他穿的衣服。

回忆翻涌。

21年前,李玉前与妻子谢初明和儿子李明昊就住这间房子。他和妻子都在水钢集团工作,李玉前本科毕业年轻有为,不仅是车间主任,还年年被评先进。客厅的墙上落满厚灰的“大展宏图”的牌子,是他2001年被评为先进时集团发的奖励。李玉前当时不在意,倒是妻子谢初明郑重地把牌子挂在家里显眼的地方。

 

图 | 李玉前家的客厅,“大展宏图”的牌子还挂在墙上

李玉前和谢初明是高中同学,后来又考取了同一所大学,谈起恋爱。毕业后,他们先后到六盘水水城钢铁(集团)有限公司工作,没有被分到一个车间。

根据李玉前回忆,1994年他刚到工厂报到,车间同事就张罗着给他介绍女朋友,提及几个女生,其中就有孟瑞红。孟瑞红身高一米六出头,身材匀称,长着一张鹅蛋脸。在李玉前的印象里,她“尖牙利嘴”,说话刻薄,漂亮但也没那么出众。李玉前告诉同事,自己有女朋友了,还带着谢初明公开露面过几次。他以为这足以表明立场,却没想到孟瑞红仍主动地向他示好。

空闲的时候,车间的男男女女们总凑在一起消遣。有天李玉前和同事们打牌,孟瑞红也在其中。第二日,别的同事问孟瑞红昨天干了什么,她却说自己在“钓大鱼”。李玉前还听说,孟瑞红曾扬言要“三天之内把他拿下”。他感到恼火,觉得自己被当成了猎物。

1995年末一个雪天,李玉前在谢初明的宿舍吃过饭后独自走回寝室。天色发暗,他在丁字路口遇到了孟瑞红,两人停下来寒暄了几句。准备分别时,李玉前脱口问她:“不上去玩会? ”多年之后,李玉前认为自己当时只是客气。

孟瑞红一言不发,跟在李玉前身后上了楼。两人在屋里坐下没多久,突然几块石头飞来,击破了李玉前房间的窗户,坠落的碎片划伤了他的手。李玉前气得拎着菜刀和钢管下楼,却不见人影。他猜测扔石块的人是孟瑞红的追求者。

他脑海中冒出一股争竞欲,想着就要气气那些人,便故意留孟瑞红当晚住在他宿舍。

当时,李玉前的室友常年在外,宿舍空着一张床。两人各自在床上睡下。冷风窜进破了口的窗户,为了取暖,李玉前把电炉整晚烧着。到了半夜,李玉前辗转醒来,问孟瑞红下午砸玻璃的人是谁。孟瑞红也醒着。她回了李玉前三个字:“胆小鬼。”

缚住欲望的那块玻璃也被砸开了口子。在这之后,两人开始了一段不见光的地下恋情。

周旋于两个女人之间,李玉前没有做出决断。有天孟瑞红找到他,说她怀孕了。他觉得事已至此,就只好和孟瑞红结婚了。没想到孟瑞红嫌他穷,拒绝了他的求婚。于是,他陪孟瑞红去做了流产手术。根据孟瑞红后来的供述,她先后为李玉前流产有七八次之多。

和谢初明结婚的前一晚,李玉前被孟瑞红叫到她家里。害怕第二天孟瑞红在公共场合让他难堪,李玉前想尽办法安抚住她,在她家呆了半夜。在婚礼现场,看到孟瑞红阴着脸来送礼金,他一直提心吊胆。见她在大厅里晃了一圈后从另一个门离开了,他才长舒了一口气。

步入婚姻后的李玉前只想把这段过往掩盖住。他有意与孟瑞红断绝联系,孟瑞红再来找他,他只愿和她在公共场合见面。他还给她的母亲写了不再纠缠孟瑞红的保证书。

拥有大学文凭的李玉前在工厂混得风生水起,没到30岁就当上了车间主任。1999年,他还入选了公司的“跨世纪人才培养储备”,公费读了硕士。

李玉前一家幸福安稳地迈入千禧年,而到了30岁的孟瑞红仍未成家。种种迹象表明,孟瑞红对李玉前和他家庭的破坏欲滋长。2000年,她曾在广场上和李玉前起了争执,怒火下朝李玉前腰间刺了一刀。

春天的某日,孟瑞红趁李玉前不在,去他家与谢初明当面对峙。她告诉谢初明,李玉前一直和她有亲密关系,结婚后两人也没断。谢初明这才知晓丈夫曾经的欺瞒。一向性格温和的她怒不可遏,向李玉前提出了离婚。李玉前反复解释,下跪求原谅,还拿出儿子打感情牌。

后来孟瑞红又找了谢初明一次,两人在客厅争执不下,吵醒了在卧室睡觉的李玉前。他冲出门,听到孟瑞红在说李玉前爱的是自己不是谢初明,气得上前扇了孟瑞红一耳光,说她连给谢初明提鞋都不配。

他向谢初明表明了立场,谢初明也动了恻隐之心,责怪李玉前不该动手打人。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小家庭柴米油盐,谢初明也渐渐平息愤怒原谅了丈夫。农历七月十五是李玉前的生日。那年,谢初明给李玉前买了件质地上乘的衬衫作为礼物。衬衫的牌子叫“情森”,李玉前一直记得这两个字。他觉得妻子是在向他传达情意,这件衣服是他们之间感情恢复如常的力证。

被打破的口子填补上了,甚至上面还建起了一座幸福花园,花园的土壤下埋着过往的罪错。

 

图 | 李玉前和谢初明的旧照

在李玉前的叙述中,妻儿遇害那夜他的经历,和法院最初认定的版本完全不同:2001年3月20日凌晨,他在外玩乐后回家,发现妻儿都不在屋里。当时他没多想,觉得是妻子带儿子去同事家住了。他醉得厉害,倒头就睡了。第二天他照常上班,下班后发现妻儿还不在家,才感觉不对。他给亲朋打电话询问无果,四处寻找也不见人影。3月21日,他报警称妻子和儿子失踪,告诉警方此事可能和孟瑞红有关。

之后的几天,他想尽办法找人并陷入绝望。到3月28日,他被警方带去调查。他记得是在天黑的时候,警察问他:“你是怎么把你妻子儿子杀害的?”他一下子就明白妻儿是遇害了。一瞬间,李玉前失声痛哭,大叫着让警察去抓孟瑞红,说一定是她干的。

李玉前宣称,之后的几天自己经历了曾经完全无法想象的严酷对待。331日凌晨,他感到房间天旋地转,神智不清中他认下杀人的罪行。那时他想一切快点结束,哪怕让他快点死了也好。

 

惩罚

随后,他被押入看守所。当时,李玉前31岁,脸像烧糊了一样发黑。20017月案件首次开庭,916日李玉前收到了死刑判决。这前后是他精神最脆弱的阶段。想到妻儿丧命,自己却被定为凶手,百口莫辨,悔罪感与受冤的悲愤占据着他。

白天他时常流泪。一看到他哭,狱警就会用被子盖住他的头,让他痛快地大哭一场。他想趁人不注意找根绳子把自己吊死,却没有机会实施。

一心想要自我了结的李玉前给岳父岳母写了一封信。在信里他交代了自己的后事,叫岳父岳母把他的财产处理了。此外,他还向他们提出一个请求。他想把他了解的事情原委都说清楚,由他们作出判断。如果他们认为真凶另有他人,就请他们以受害者家属的身份提出上诉。

在毫无预料的一天,李玉前接到狱警的传唤,被带到接见室。隔着玻璃,他见到了岳父岳母。他记得自己当时垂头丧气,说了很多“活不下去了”之类的话。

岳母张琳合望向他的眼睛,对他说,如果人就是他杀的,那她不会阻止他寻死,如果不是他杀的,那就要活下去追查凶手。世上原本最不该拯救李玉前的人向他伸出了手。女婿曾经的混账行为间接导致了女儿和外孙的死,作为母亲的张琳合却决定为他上诉。她并非为了李玉前,而是为了告慰女儿和外孙的灵魂,她不愿留下真凶脱罪的可能。

在法庭上,张琳合观察到孟瑞红的陈述前后不一,一开始说刚到李玉前家时看到谢初明母子躺在床上,后来又说是两人躺在地上。她感觉孟瑞红像是在编造谎言。

案件中有一个关键证人叫杨焕木。他住在李玉前家对面的301宿舍,因为每月20号提交工作报表,他在3月19日加班到了次日凌晨。那时,他听到了附近有挪动重物的声音,他拿望远镜看,看到了孟瑞红拎着一个大包从李玉前家往返搬动东西到她暂住的304宿舍。

304宿舍留有谢初明的血迹,再加上有多位工人曾目击符合孟瑞红样貌特征的女人往高炉抛物,可以确定,孟瑞红曾将尸体从李玉前家转移到304宿舍,再将其抛入高炉。

 

图 | 从李玉前家的阳台上可以看到对面的304宿舍

在接受调查时,杨焕木表示自己记不清是20日凌晨还是21日凌晨目击到了这一场景。如果是3月20日凌晨孟瑞红移尸,说明杀人事件发生在凌晨之前,那时李玉前正在和同事聚会,有不在场证明;如果是3月21日凌晨移尸,而目击者看到的两次抛尸的时间又是在3月20日晚上9点和10点多,尸体已经被抛进高炉了,又怎会再凭空出现被移动?这在逻辑上解释不通。

这些疑点让张琳合觉得凶手另有其人。她开始一点点写申诉材料,这对识字不多的她来说非常困难,但她写得事无巨细,生怕遗漏疑点细节。写完12页的申诉状,她和丈夫多次从大方县到贵阳市,四处递交材料。

除了岳父岳母,李玉前的兄弟也行动起来,帮李玉前联系律师、提交材料。李玉前的二哥李玉山常常坐一天的车去监狱看望他。他为了让弟弟过得好一点,还想办法给他递进去烟酒和辣酱。

在牢中的生活枯涩而漫长。尤其是2004年李玉前的上诉被驳回,法院维持原判,这让他越发对未来无望。

李玉前在狱中认识了一个和他经历相似的一个男人。男人18岁的时候就入狱,李玉前认识他时他已经30多岁。男人被指控杀了自己的姐夫,判了无期徒刑。但他坚称人不是自己杀的,一直在申诉。男人的兄弟为他奔走了7年,最后实在看不到希望,劝他放弃,争取减刑早点出狱。这话宛如压垮他的最后稻草,没多久男人就疯了,经常傻笑和自言自语,无法再正常生活。

看到精神失常的狱友,李玉前感受到自己体内的弦也绷得更紧了一点,就在断裂的边缘。

李玉前一直期盼着哥哥李玉山能把他从监狱中救出来。他时常梦见自己独身处在老家的村子里,四面一片漆黑,就在他慌张无措时,是李玉山端着一支蜡烛从黑暗中走来。白天,每次简短的见面里,他们总会抓紧一切时间细细地聊案子的进展。

汶川地震那年,贵州地区也出现了震感,李玉山第一时间赶到监狱去看望弟弟。两人坐下后互道了平安,聊着聊着,李玉山流泪了。那是李玉前第一次看到哥哥哭。李玉山对他说,兄弟,想开一点。那时李玉前才意识到,自己向亲人索求了太多,全然不顾他们也有疲累与压力。

起初不忠的罪错只是一道小小的口子,可李玉前完全没有想到这道口子被扯成了一个吞噬生命的大洞,吞下了无辜的妻儿,又把他拽到生与死的边缘。亲人们用力把他往上拉扯,这个洞却越来越大,地面不断塌陷,又有人坠落了。

女儿去世后,李玉前的岳父一直很消沉,常年酗酒,患上了肝硬化。2016年,他因肝硬化演化成肝癌去世了。弥留之际,岳父曾提出想最后再见一下李玉前。最终因为没办下来手续,李玉前没能参加岳父的葬礼。

李玉前的母亲在2017年后患上了阿尔兹海默症。他曾在书里读到过阿尔兹海默症患者晚年的痛苦,而他作为儿子,却完全缺席了母亲生命中最后、最艰难的几年。2020年母亲去世,因为疫情原因,他也没能外出。

某些时候妻儿的灵魂拯救了他。他说在狱中的21年,每次妻儿在梦中出现,第二天他都能在现实中收到好消息。他觉得,逝去的妻儿化作了希望的意象,成了他余生里的一根稻草。

 

伤口

住进弟弟家后,李玉前每天早上六点钟起床。洗漱前,他会先在母亲的遗像前忏悔,诉说他的遗憾、不孝、对她造成的伤害。

监狱里没有镜子,在弟弟家卫生间的镜子里,李玉前二十多年来第一次清晰地看到了自己的面容:沧桑狰狞,眉间竖着两条粗深的皱纹,脸颊被发黑的斑点盘踞。

 

图 | 李玉前生活在弟弟家里

母亲患病前,每次给在监狱里的李玉前打电话时,总会唤着他的小名,叫他看开一点,放下对孟瑞红的仇恨,出来好好生活。起初他不太理解一向要强的母亲为什么要这样说,后来他给了自己一种解释:也许这是出于母亲对孩子的纯粹的爱。

事发21年,李玉前对孟瑞红的恨消散了一些。2001年一审开庭前,他和孟瑞红曾并肩坐在囚车里,那时他脑海中闪过就在那儿杀死孟瑞红的念头,但他极力忍住了。庭审完,两人又被囚车运回看守所。李玉前说,在车里孟瑞红对他说了一句话。她说,你以前说我给你妻子提鞋都不配,看,她还不是死在我手里。

李玉前从她眼里看到报仇后的快感,但这快感之中又夹杂着一股难以名状的失落。他咬着牙对孟瑞红说:“早晚有一天我会把你送上刑架。”

两人曾被关在同一个看守所。那时看守所在办杂志,犯人都可投稿。李玉前有次看到孟瑞红的投稿,只有一句话:告诉自己要坚强。

他感受到孟瑞红的心已完全被虚无占据。最初,她在与李玉前感情中感到受伤,实施报复后,伤没有被抹平,还永远地失去了平静。她把自己的人生也毁了。孟瑞红的8年刑期早已结束,但接下来还有可能被继续追究。想到这些,李玉前放下了让她血债血偿的念头。

哥哥和嫂子给他买了几身衣服,在商场他看到一件毛衣上千的价格不禁咋舌,哥嫂却叫他不要管,挑他喜欢的款式就好。他始终保持着千禧年前后的习惯,把钥匙串别在裤腰,在西装里兜放一支钢笔,还有戴手表。

他在陌生的毕节市区兜转,想要摆脱窘境,得先找到一份工作。如今大部分单位都不会接纳50岁以上的员工,更何况他的身份仍是杀人嫌犯、过去21年的工作经验为零。

趁着找到工作前,李玉前的家人给他交了3000多元的报名费,安排他去驾校学车。驾校里有个比他小三岁的男人称呼李玉前为“大哥”,男人说自己是因为驾照吊销来补考,问李玉前是为什么来学车,李玉前含含糊糊地答“差不多”。

重新回归社会后,他给曾经的同事们打去电话寒暄。与这些同龄人交谈,绕不过“子女上了什么大学,在哪参加工作”之类的话题。每到这些时刻,他就能感受到心底的隐痛。没有遇害的话,李玉前的儿子今年就25岁了。他梦到过一次儿子长大成人,醒来却记不起长成青年的儿子是什么模样。

 

图 | 李玉前在狱中的日记

回六盘水的家中那天,李玉前在柜子里拾掇出了几本妻子中学时的日记、之前往来的信件还有一本相册,里面大多是他和妻子年轻时的照片。他原以为这相册早就被人拿走了,失而复得。每天晚上睡前,李玉前都会翻看一会儿谢初明中学时的日记。日记里展现了他曾经不了解的妻子的精神世界,深沉而细腻。

日记里记录着她高考失败后的彷徨,还有每次考试后对自己的反思和评论。李玉前想到,妻子的心里一直会想很多事情,这样的性格一直延续到了婚后。得知他和孟瑞红的过往后,谢初明有好几个月都对李玉前很愤怒,有次她对他发脾气说:“老子真没想到你会做这样的事!”为了缓和气氛,李玉前答:“你不是‘老子’,是‘老娘’。”那时他满心只想得到谢初明的原谅,完全没有意识到,即使是婚前的不忠,也给谢初明的内心造成了撕裂。他没有去用心弥合这道伤,在她宣泄痛苦时甚至还有心思开玩笑。

案件庭审时,律师提供了一个物证,那是谢初明当年知道他和孟瑞红的过往以后给儿子留下的遗书。上面写道:“妈妈是多么爱你,多么爱你的爸爸,然而由于一些复杂的原因,妈妈不得不决定永远离开你。”她觉得自己非常软弱,“无法承受突然降临的黑暗”。

家庭被纠纷不断缠绕着的那年,谢初明尽心地维系着一家三口的生活。中元节那天,谢初明一个人在楼下祭祖烧纸,而李玉前则和儿子在一旁疯跑。现在回想起这个画面,李玉前说猛然察觉自己当年就像个没长大的孩子,而妻子一个人承受着爱人的欺瞒与背叛给她带来的苦痛。

 

图 | 谢初明送给李玉前的衬衫

当年谢初明送给他的那件“情森”牌衬衫一直保留至今。经过21年的光阴侵蚀,衣服的布料已经又硬又脆,扣子附近裂开了两道口子。去年开庭时,李玉前穿了这件衬衫,其余时候他都是把它挂在衣橱里。往后他只打算在妻子生日时再把它拿出来。

衣服上的裂口他缝补好了一处,心静不下来,针线在手里握不住。还有一处一直放着没有补。

 

- END -

文 | 佟 畅

编辑|一一 温丽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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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留职场叛逆者,一个大专生建立的避难所联盟

 小昼 极昼工作室 2023-03-15 21:44 Posted on 北京

 

文、图 | 周航

编辑 王一然

视频剪辑 沙子涵

 

 

欢迎加入联盟

 
 
“有房贷车贷么?”“我们这真不稳定。”“想清楚了再来。”
这里收留逃离大厂的年轻人,反感资本的叛逆者,没有任何学历出身门槛——但你得先通过盟主超哥的面试。招聘启事明晃晃写着:“随时会倒下,真不挣钱”。面试时张超会再次确认,发出上面一系列灵魂问题。
超哥32岁,所有心思都在做游戏上,一头飘逸长发显然没空打理,板结成一缕缕的,亮得发光,乍看像个摇滚歌手。如果你和他一样,热爱游戏且不计回报,那么欢迎来到“独立游戏制作人联盟”。作为回报,你将免费得到深圳宝安区一张办公桌、一张床铺。这一点人人平等,超哥也一样。就像刚进入一款游戏,所有人都会拥有最简陋的装备:一件布衣,一把木剑。
办公室不大,位于一栋六层厂房改造来的写字楼,20多平米,10个工位挨着外墙一圈,进出会议室得收肚子。窗户另一边紧邻重型车间,即使隔着玻璃,也始终能听到类似飞机引擎轰鸣的声音,工人三班倒,而你仿佛永远身处一架正在滑行的飞机。
“还好有这家工厂,租金降了30%。”超哥壮硕的身子半躺在椅子上,脚上拖鞋穿一半露一半,一如既往地笑嘻嘻,感慨深圳租金“贼他妈贵”。办公室月租七千,加上房租六千,两项相加,压力有点大。超哥说,他们正在找三线城市定居,“如果晚点来深圳,估计就见不到我们了。”
也有人将这儿称作“独立游戏制作者避难所”。光看环境,确实名不虚传,你很难分清哪把椅子闲置着,它们看上去都一样污渍斑斑。地上随意散落着空瓶、脏纸团、外卖塑料袋。超哥工位上,架在最上面的永远是当天吃剩的外卖。
 

 

张超租下的三室一厅,其中一个四人间

超哥本名张超,毕业于某个你肯定没听说过的大专,学动画设计。不过现在,他说,已经成了一个全才,“随便去一家公司,都是年薪百万。”

在这里,人人都以外号相称,就像每个玩家都有自己的昵称,认识几个月不知道对方真名很正常。有人刚来的时候,按照之前公司的经验,称呼张超“超总”,张超连忙摆手,“咱们这不这样。”
除了平常大家叫的超哥,张超还有许多外号。刚加微信时,他自称“萌主”,工作表格里,他给自己取的代号叫“帅逼”。张超本人最喜欢的一个,“痴人”,主要体现在做游戏上。
取昵称这事,张超最擅长。比如“奥特曼”,张超的高中同学,因为做事慢吞吞的,被张超赋予了这个称呼;唯一的女性叫“小学生”,她是张超妻子,因为个子小被这样叫,大学里她曾经反抗过,显然,反抗无效,现在所有人都这么叫。
除了这两位元老,更多人是这一年多加入的。年纪最大的两个“哥字辈”,都有了孩子,人至中年,来这里试图再拼一次。有人难以忍受大厂摸鱼的日子,来这执着追梦;最近加入的“云玩”满脸还是青春痘,他是之前的玩家,一毕业就投奔而来。
过去几年,游戏版号难申请,行业惨淡,就像面对史诗级难度的关卡,“玩家们”需要通力合作,抱团取暖。张超说,大家在一起,“方便交流合作。”

 

统一战线

 
 
春节后的第一个周日,整栋办公楼暗得看不清楼道,只有一间办公室亮着,就是张超的“避难所”。
这里奉行一种松散的合作模式,一个人有创意,拉上其他人,谈好分成,合同一签,直接就可以开干。最近,一个真正的机会摆在了面前,至少张超这样觉得。短视频平台的弹幕游戏正在兴起,他说,很多人在抢占这条崭新的赛道。
七八个人都参与了进来。7天后,2月9日,张超要求游戏必须过审。他们商量着按最保守的方式送审:十字架、骷髅不能出现,无头骑士也不行,文本介绍里,伤害可以,杀害不行,伤害颜色要从红色改成绿色。
大概最聪明的资本家也会感慨梦想的力量,不仅仅是996,在这里,除了吃饭、睡觉,就是做游戏,每个人作息不一样,灯几乎24小时都亮着。
“反正也没别的事可干。”云玩说。这个出生于2000年的男生一年四季穿拖鞋,甚至跑步也穿。干这行完全出于兴趣,也没多的物质要求,“一个月猛吃,最多也就花1500元”。
从小到大,云玩说,自己就是个咸鱼,混到大三大四,突然想,“活着总该干点有意义的事”,然后他就找到超哥,加入了进来。工作室里年纪大的已经中年了,但对云玩来说,跟他们住一块完全不需要适应,“物以类聚嘛。”
在这里,你能清晰地感受到人们的年轻,无论从随意的穿着,还是谈吐,甚至是气味,这里常年混杂着一股汗味和食物交织的男生宿舍味道。人们最常用的通讯稿工具还是QQ,答对一个问题就能加上云玩的好友,而谜面出自一本武侠小说。
 

 

张超的工作任务表单

刚来的时候,云玩什么都不会,挑了策划岗。接下去一年里,他还学了各种工种,动画、音效,“现在什么都会一点”。这就是独立游戏工作室,没那么多人力细致分工。除了这点,他说,这里跟想象中没什么差别。

在游戏圈,独立游戏的反面是商业游戏,后者以利益为导向,前者则多出自兴趣,囿于人力不足,制作没那么精美,甚至错漏百出,但就是有一帮玩家支持。玩家通常是资深的游戏迷,就像大学里的云玩,什么都玩,主流游戏玩腻了,目光就瞄向了独立游戏,它们多少有自己的创新,乃至“各种各样的搞怪方式做游戏”。
大学里,云玩迷上过一款主流的商业游戏,但那阵他被策划气得不轻,“比如花了半年抓的宠物,它反手一波(商业)活动,别人一天就能整到了”。玩了四五千小时,最后还是弃坑了。
独立游戏的世界完全不一样,策划就像身边的朋友,在游戏论坛发帖频率跟朋友圈一样高。玩家们反馈问题,总会及时得到回应,有时下个版本就解决了,云玩就是这么认识的张超。
在工作室,张超相当于云玩的师傅,什么都教。其他人说,张超干活一个抵几个,就是有点毛躁,总是留下各种意想不到的BUG(程序错误)。而像超哥这样自信的人,每当BUG被发现,第一反应通常是“怎么可能呢?”
工作室去年的主要作品《氪金之王》,测试时好好的,正式上线第一天,“炸成了‘翔’”,玩家涌入QQ群不停报错。
看起来,《氪金之王》就是在讽刺商业性质的氪金游戏,免费下载,也没有道具收费,游戏的本质就是自己赚虚拟的“钱”,再体验“花钱”的快感。事实上,道具收费需要版号,流程之复杂,很少有独立游戏团队能走完。而且对很多制作者来说,自己的心血能被玩家看见就算不错了。
长期的贫穷中,张超掌握了在各大平台薅羊毛的本事,知道哪个平台哪种食材最便宜,从而“确保营养均衡”。去年,橙子8毛一斤,他用了工作室10台手机,买回来“一座小山”。吃到最后,张超得出结论,“实践证明,人会发黄。”
不过,《氪金之王》其实挺挣钱,登上热榜,收获了几十万下载,除了不菲的独家版权费,游戏专门设计了一些无关紧要的模块,放上广告,有人点就能赚钱。
“说白了,我们赚那些不会玩游戏的人的钱。”负责前端程序的奥特曼还在维护这款游戏,他毫不掩饰地说,不会玩的人才会点那些模块。广告不会放在主玩法,那样“太商业,触犯底线了”,更重要的是,“就算我们做了,玩家也不会接受。”
这就是独立游戏,制作者得跟普通玩家保持同一战线。它不依赖资本,也出不起高昂的推广费用,完全靠玩家热爱存活。像某个不成文的契约,玩家容忍粗糙的动画、频频出错的程序,在平台打出高分,反过来,制作者也得以玩家体验为先,挣钱其次。
过去这些年,好多次张超都觉得“这次肯定火了”,火的意思是:一款产生持续现金流的游戏,让所有人不为生计发愁。显然至今这仍然是个目标——此刻,积累财富的希望寄托在了那款弹幕游戏上。两军对垒,不同的弹幕,召唤出不同的机器人,屏幕里密密麻麻的,都是标准直男喜欢的机甲。召唤数量由在线时长决定,测试时,有一小群玩家能整天都待在直播间,不断召唤机甲去吞没对方,就像游戏吞没他们的时间。

 

角色

 
 
如果人生是一场游戏,那张超有最强的起始设定:富二代,“没有任何东西是买不起的”。他回忆童年:“荔枝在我心中永远是一箱箱呈现的,挑几个好吃的(剩下)扔掉。”
鼠标底下还是个“大佛珠”的年代,张超就有了自己的电脑。父母做生意天南海北跑,张超也跟着走,小学换了十多所,朋友没交到多少,游戏越玩越多。中学时代,他就写邮件给几家游戏公司,指点他们怎么做游戏,当然没人理会。
但就像遇上游戏系统更新,富二代角色没能做到底。张超自述是因为他爸被绑架了,之后又崛起过,但他爸吃喝嫖赌,再次挥霍一空。等他上了大学,家庭已经没落到去上海实习,为了省打车钱他抱着一台二手显示器走在烈日下,到后来母亲住院,医疗费都是借的。
大学里,张超人生第一次拼命学习,因为“终于学自己喜欢的东西了”。一年修完三年的课,大一技术就达到了“帮全班写作业的水平”。后来找工作都是夫妻打包制,比如他的工资是1.5万,老婆工资8千,“一起招的话,两个人一万八。”
他一年里换了好几家公司,要么领导太傻x,要么做没有创新可言的“换皮游戏”,有一家倒不错,结果做出来游戏直接卖给了另一家公司。“你能忍么,把游戏给卖了!”张超说这话的愤恨语气,好像卖掉的不是游戏,而是他的孩子。
张超说单干是迫于无奈,因为找不到“不受发行和投资商胁迫的公司”。后来他才知道,自己这样做的游戏叫做“独立游戏”。
人生是一场剧情游戏,张超是毫无疑问的主角,战力值拉满,在游戏里负责带队友Carry的那种。妻子英樱则说,自己就是个“辅助”,在游戏里,她也总是玩那种帮别人加血的角色。
张超去哪家公司,英樱就去哪家。张超决定自己做游戏,她也跟着一块辞职,还贡献了自己湖北老家自建房闲置的三楼,一个放杂物的阁楼,收拾出来住人。高中同学奥特曼从老家连云港投奔而来,自学编程,主要做“一些杂七杂八的技术”。简单说,又一个辅助加盟。夏天太热,几个人买了行军床,直接搬到工作的电脑旁边睡。
 
工作中的奥特曼

团队本来还有另一个主力,张超从前的同事,因为姓沙,被称为“师弟”。离开湖北,来到深圳前,四个人还去过北京、南京,原因都是师弟女朋友工作调动。干到第四年,“不断踩坑”,游戏一直没做出来,曾经孤注一掷卖过婚车的师弟还是选择了离开,去某家互联网大厂做了程序员。“因为家里也催他结婚。”张超说。

那是2019年,因为主要的程序员离开,原来的游戏难以继续,团队濒临解散。趁着师弟没走,原本做美术的张超用两个月学了编程,顺带做了款塔防类游戏,想着实在不行,可能真要回游戏公司上班了。
没想到的是,塔防游戏一炮而红,登上平台榜单前列,收获70多万下载,玩家给予的评价是“爽”、“上头”,尤其里面随机性的塔类设定,让很多人沉迷于博运气,也陆续带来上百万收入。于是,有了现在的独立游戏制作人联盟。
其实,这样“将倒未倒”的时刻,他们遇到过太多次。有专业投资人看中过,投了钱,但看不到盈利,又撤了。塔防游戏刚做出来时,不会接广告,眼见交不起房租,40多个玩家筹资了十多万,算是投资,他们才得以继续完善。
现在,谈起那款迄今最成功且曾拯救团队的游戏,张超语气多少有点不屑,“就是练手的”,这点钱也实在算不了什么,甚至达不到“南山区吃饭自由”。“南山区就类似北京的王府井”,张超说,这是团队目前的小目标。再下一个目标,就是解决奥特曼的个人问题,这需要公司好好挣钱,“做大做强,招个前台过来。”
说这些话的时候,他、奥特曼和我坐在一家人均10几元的陕西面馆,他们招待我到深圳的第一餐。
31岁了,奥特曼还没谈过恋爱,主要原因是“身边全是男的”。据说,奥特曼瘦的时候是工作室颜值担当,现在跟张超一样有些胖。他架一副黑圆框的眼镜,模样看起来像个高中生,吃饭速度也像,没几秒功夫,就把一碗油泼面扒拉完了,美滋滋喝起饮料。
奥特曼说,自己是工作室唯一不那么热爱游戏的人,入伙完全“为了碎银几两”。他大学学的是机械,这行天花板很低,高收入的领域,比如往自动化方向发展,高学历才配得上。实习时做研发,单位直说必须研究生学历,而他这样大专毕业,七千一万就算干到头了。工作两三年,存了五六万,他想想还不如跟着张超做游戏,“挣大钱希望还大点。”
前几年没挣到钱,但这两年分到收益,平均下来,奥特曼还算满意,“至少没比之前差”,只是距离结婚这个人生目标,还是有点距离。
“怎样才能结婚?”我问。
“我觉得就是钱的事,现在这个时代,多的不说,你手上至少要有小一百万吧。”奥特曼伸出一根手指说道。
“那为什么一定要结婚?”
“那样我爸妈就不管我了,我就完全自由了。”奥特曼说,语气欢快得像是刚考了好成绩的学生。

 

“玩家”退出游戏

春节从老家湖南回来,避难所里的贞子想了很久,觉得是时候离开了。原因也很直白,“收入问题”。他就是那个刚来称呼张超“超总”的人,因为真名带个同音字,被赋予了这个外号。来这之前,他在一家棋牌类的游戏公司待了七八年,从客服一路干到游戏部经理,手下管近一百号人。
他说,离职是觉得触碰到了天花板,想去往更高的平台。但接下去半年多,找了很多公司都碰壁。他本来引以为傲的履历,但凡有点规模的公司都看不上。在游戏行业,棋牌类过于简单,证明不了策划能力。
于是他来了避难所,抱着一种学徒的心态。即使作为合伙人参与项目,他的分成并不高,但也完全接受,“水平就这点。”。“独立游戏制作人”,这个称号多少也吸引了他,“跟文青一样的感觉”。
贞子戴一副黑框眼镜,留着干净平头,聊天时也从不插科打诨,反而不时反思,“可能书读得有点多,喜欢咬文嚼字。”
贞子显得和环境不太融入,但仍以一种半官方的语气赞美张超:尽管是同龄人,张超无论专业能力还是游戏思维,都远远胜过他。张超无与伦比的驱动力更让他吃惊,一个人怎么可以将所有时间投入到工作,像一个疯狂的选手永远在奔跑,甚至看不到沮丧、劳累?而且每次游戏挣钱,张超的快乐都是毫无掩饰的,“像个孩子一样。”
尽管一年半自己没挣到什么钱,但贞子说学到了很多关于游戏制作的专业知识,“不然我也没自信去找工作是吧?”

 

周日的办公楼,只有张超的工作室亮着灯

关于离开的决定,过年时候贞子想了很久,他觉得应该要回归现实“主线剧情”了——压力来自养老,目睹了父母照顾爷爷奶奶的遗憾,他想“难道自己要等到父母六七十岁才尽孝么?”
张超没问贞子之后的计划,连礼貌性地挽留都没有。这些年,人们来来去去,对他来说,习以为常并且能接受。
他自己不可能考虑另外的路径。张超最烦的一些问题就是,“为什么不上班”、“不去挣钱?”他会用一种不耐烦的语气来回答你,他不需要这些。不说别的,以他的能力去游戏公司,就像沙师弟,“随便年薪百万。”但那又怎么样呢?
对张超来说,人生能玩的“副本”时间也就那二三十年,所以重要的是做自己喜欢的事。孩子,许多人压力的来源,他觉得好比游戏里的宠物,家长不断花钱,相当于玩家不断氪金刷属性,“最后宝宝就可以带着你打怪,相当于你老了之后可以反哺你”,就这么回事。
没有什么特别的告别仪式,大家在一起吃了顿饭。吃完,贞子将办公桌上零碎的东西装进书包,骑着自行车驶入夜色,其他人则继续加班,为那款弹幕游戏的审核冲刺。

 

主线剧情

离提交审核只剩下四天,游戏还有一大堆的问题要修改。张超很不满意进度。他走出办公室,两个手架在空中前后摆动,走出一股机器人的气势。“好比敌军还有四天就兵临城下,城里的人觉得还早,该吃吃该喝喝。”一边走,他一边抱怨。
趁着中午工作间隙,张超带我去办公楼对面的肠粉店,5元一份的素肠粉,他不停夸赞味道“真的绝了”,一边评论其他人什么都好,“就是还不够拼命”。他们工作时长已经撑满了,但张超还是不满意,刷一下新闻、又或者聊些跟游戏无关的话题,在他看来都在浪费有限的生命。
面试时,张超就会要求,“绝对不能摸鱼”。电脑里一个游戏不能装,“不然容易上瘾”,出租房里,专门撤掉客厅沙发,因为“躺着让人懒惰”。
“他们的表现,就是都有后路。”张超说,他的人生只有“做自己的游戏”这一种成功方式,而且每一次都会尽全力。
他最好的战友奥特曼总说自己为了钱,但张超说,他其实是最不想挣钱的人。就像上学时候喜欢开小差的同学,奥特曼总是干着活又刷起了新闻,被发现了就不好意思地笑笑。另一个不那么想挣钱的是大菠萝,之前在大厂摸鱼那个,张超说,他一直做一款抓鬼游戏,“追梦想追得太狠了”,而张超自己不一样,总是在平衡生存和理想。
但张超也有自己的终极梦想——这个语气总是自信的男人第一次语气有些犹豫,“现在离得有点远”。秦才东,张超提到这位争议性人物,牛津博士毕业,因为父亲患癌症去世,投身于“组合物”研究以期治疗癌症,被称为“马鞍山药神”,去年年底,因“生产假药罪与非法吸收公众存款罪”被判缓刑。张超说,自己想做的事也类似,母亲因癌症去世,他想通过一款游戏来“治疗”癌症。
这需要招揽一大群生物医药专家,需要“大量的用户基础”和“超高的资金”。“癌症本质上是一串密码,有很多方式可以去解锁,未来可以用人工智能来破密”, 张超相信,游戏可以最好地利用人工智能,“让大量玩家去匹配钥匙,人工智能就需要这样一个启动的导火索。”我咨询了一位资深医疗界人士,对方解释,这或许意味着大量数据与科研成果积累,癌症患者的问题输入后,即可“解密”,从而找到答案,但“想得过于天真了”,对方评价。

 

办公室一角,左为张超妻子英樱

死亡是张超唯一恐惧的事。他曾在医院陪伴母亲度过很多时光,隔壁床不停换人,微信加了一百多个人,最年轻的30岁出头,最后都去了那个遥远的世界。那是2015年,张超决定自己做游戏的那年。面前的肠粉早就清空,说这些的时候,他语气如常,但眼睛对着前方出了神。
张超说,自己每天都在跟生命赛跑。为了更长久地工作,他制定过运动计划,每天跑七公里,还把它写进招聘要求。但一忙起来,就像现在,谁也顾不上这茬。每天仅剩的运动就是爬七层楼梯回家,走到一半他就开始气喘吁吁。
只有那些脆弱时刻,张超会向妻子英樱吐露自己的紧迫感,从20多岁开始,就非常着急地追寿命,追到如今30多岁,想要的还遥遥无期。他也会吐露自己的弱点,觉得管不了那么多人。就像驾驭一个机器人,很多部位不属于他,但又需要用各种方式去带领他们,让机器人走起来。
英樱说,张超有一颗好胜的心,哪怕吵架,也总是想赢,引用知识五花八门,不过事后总是道歉的那个。他不是天才,只是个比普通人努力一些的拼命三郎。他嘴上容易飘,所以总是需要打击一下。他当然聪明,但最重要的是心地善良,不去伤害别人——这是大学里,她主动追他的原因。
英樱个子小小的,白色长款风衣套在身上有些撑不起来,因为怕脏,她还专门戴上了袖套。作为工作室唯一的女性,英樱在其他人眼里是难得的那种“贤内助”。她说话总是轻声细语,并且露出礼貌的微笑。
只有当话题到了跟父母拉扯关于买房、结婚,那些压力和焦虑,她的微笑才会消失,取而代之一阵沉默的泪水。过了好一会儿,她收拾好情绪,露出了更用力的一个微笑:“不过结局是好的,我们结婚了。”
在一起十多年了,她跟张超还总是形影不离,甚至上厕所也总是约着一块,就像中学时代要好的闺蜜一样。她只能吃半份外卖,剩下一半总交给张超解决。做游戏上,英樱听张超的,但只要出了办公室,她像张超生活里最重要的NPC指引,哪怕地铁走哪个出口,张超一概不动脑,只听她的。2019年坐火车回老家结婚,碰巧遇上游戏服务器崩了,他们也一块中途下车,找地方修BUG到半夜。
这样的生活,英樱多次说,“知足”、“开心”。最坏最坏的打算,英樱说,就是工作室维持不下去,那他们就回她老家继续做游戏。不管怎么样,她会支持张超的决定,“因为他有梦想,我没有。”
关于未来,两个人大概只有一点不一样。跟很多已婚女性一样,英樱面临催生压力,她答应母亲在某个年纪前,一定会去做。她也确实这么打算的,这不属于游戏,她想清楚了就行,张超得听她的。
“那就听我老婆的。”尽管他自己对生孩子没有任何概念,张超说,如果决定了,他也会配合,也许过一两个月,天气回暖,他就跟妻子一块回老家生个孩子,会好好学习如何成为一个父亲。
距离我们上次交谈过去了将近一个月,弹幕游戏如期通过审核,但又一堆新的问题要解决,他依旧忙到通宵停不下来,意外的是,他茂密的胡须已经剃得干干净净。胡子也是“我想留就留”,“张超式”答案,“我又没老板,没爸妈说我。”他眼睛通红,回答依旧很迅速。“除了做游戏,其他所有事都不那么重要,能理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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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航33人返航11人,魯榮漁2682號事件 -FormatRun58- 给 FormatRun58 发送悄悄话 (194 bytes) () 05/23/2023 postreply 21:06: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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