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人往事(661)

本帖于 2023-05-21 10:00:48 时间, 由普通用户 FormatRun58 编辑
 

剪纸艺人西亚蝶,你当像蝴蝶飞往你的花儿

 

2023-05-18 15:54: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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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艾文

出生于海南岛,清华大学新闻学院结业,曾就职于腾讯视频。

 

题记

多年以前,一只蝴蝶在陕西渭南的山谷里扇动翅膀,逃离了桎梏他的故乡,飞往北京寻找心灵的自由;

多年以后,这只蝴蝶飞向了全世界各地,传递他内心对自由的渴望与向往……

如今,他又落在香港中环荷李活道的历史古迹“大馆当代美术馆”。他叫西亚蝶。

2023年的四月,刚拿到香港永居身份的我来到中环大馆,这里正在进行的大型 LGBTQ+ 艺术展“神话制造者——光.合作用III”,一走进展厅便一眼看见了作为开篇的西亚蝶的三幅巨幅剪纸作品:《泣鱼》《断袖》及《分桃》。

这三件作品的创作灵感,来自中国古代历史中记载的神话同性爱情故事,分别为魏王与男宠龙阳君、汉哀帝与男情人董贤,以及卫灵公与弥子瑕的故事。从古至今,同性之爱生生不息。每个世代,每个人,无论是君王,还是平民,每一个同性恋者都是一只毛毛虫,你可以选择成为一只破茧而出的蝴蝶,也可以选择困在蛹中,死在坚硬的壳里。

我想,蝴蝶是一个隐喻,它代表了所有想要追寻自由的灵魂,在现实与理想之间,在爱和欲之间,在自由与束缚之间,纠缠不休。在剪纸艺朮的世界里,西亚蝶获得了心灵的解脱和自由,成为了一个至高无上的大王,在那里他可以勇敢地做自己,为所欲为。

坐了大约3个多小时的公交车,终于来到西亚蝶所住的位于北京昌平的一个地下室。在约好的地点,远远地就看见一身墨镜黑衣黑裤黑皮鞋打扮的他向我迎来,握手之后,带着我走进了他的住处。

那是一个有些阴暗的半地下室,是西亚蝶的朋友——曾经拍摄他的纪录片的一位导演免费提供给他住的。房间显得并不狭小,而且收拾得很干净、整齐,窗外有些许阳光照射进来,落在桌子上摆放的几支已经干枯的鲜花上。坐下后,他又是端茶又是递瓜子忙活了一阵,点上烟,这才缓缓地向我说起他的故事来……

永远的橄榄绿

文革前,西亚蝶出生在陕西渭南。他的爷爷是个园丁,养花养得特别好。至今,他仍然记得小时候,家里有一个大花园,光牡丹就有好几十种,菊花有六十种,园子里还有鸽子、金鱼、蝴蝶……他,就在这样的环境下长大了。

西亚蝶的爷爷奶奶都是老实本分的人,奶奶的心肠特别好,经常救济一些穷人。爷爷除了爱养花,还特别爱救小动物,然而,文革期间,爷爷却被扣上了“资产阶级意识”的帽子。一帮戴红袖章的老太太经常抄他们家。一天,那些老太太扛着红旗气势汹汹就上他们家,把他们家那一堵墙给掀倒了,把祖上留下的宝树刨了……

爷爷在园子里哭起来,那些人把他的花园给糟蹋了。年幼的西亚蝶不知道哪来的勇气,拿起爷爷的拐杖,冲那个最凶的女人冲过去。结果一个身穿橄榄绿的军人把他拉到一边,说:“别胡闹,你弄不过她的,你这样会被她打的。”那个军人就把他抱在怀里,让他坐在他腿上,西亚蝶觉得很有安全感……

因为那个军人,西亚蝶得到了保护。奶奶做好饭菜留他吃,从那以后军人就经常到他们家里来。西亚蝶已经不记得他是哪个部队的,只记得他戴着五角星、系着腰带,非常帅气。那时候,小西亚蝶胖乎乎的很可爱。军人经常把他抱在腿边,亲他一下。于是,西亚蝶总想靠近他。

从小西亚蝶就开始对女性感到害怕,妈妈那时候老打他。她擀的宽面条西亚蝶不爱吃,他总喜欢把宽面条切成细细的。妈妈看了就生气,于是就打他,他却不哭。她拿抹布使劲往他脸上摔,他还是不哭。等她走了以后,他又把宽面条放在案子上全剁得碎碎的,这才吃了。

家里一共三个孩子,如今弟弟已经去世了,妈妈也瘫痪了。爸爸这个人比较传统,西亚蝶虽然很反感他,但仍然感激他的养育之恩。

一家人里,还是奶奶对西亚蝶最好。他后来创作了一个作品叫《母亲》,把好多人最美好的形象都聚集在奶奶身上,奶奶成了母亲的替身。每回,妈妈打他,奶奶就站在一边,妈妈一走,奶奶就把他抱住说:“来,奶奶给你擀最细的面条。”一直到现在,西亚蝶还常常怀念奶奶。

对于自己同性倾向的形成,西亚蝶觉得是自然而然的。他从小时就对军人有好感, 但那时候什么都不懂。那个军人到他家来往了一段时间,经常给他糖、笔记本、钢笔之类的东西,还把他抱到外面玩去。几个月后,不知道军人犯了什么错误,突然被调走了。走的时候,他给了小西亚蝶一个黄背包、一本笔记本、一颗五角星,还有他的衬衫,但是他没有给他留地址。他抱着小西亚蝶亲了一口,又亲了一口,小西亚蝶一下子就哭了。妈妈就把他抱过来说,过几天叔叔就来看你了。

那颗五角星,西亚蝶一直留着……

 

上学的时候,西亚蝶喜欢画画。数学反而学不好,一到数学课他就打盹。爸爸一回来看到他画画,就骂他是败家子,连毛笔和纸都给摔坏了,骂他不好好学习。当西亚蝶伤心痛苦的时候,想的是军人。他把五角星偷偷拿出来看,被妈妈发现了以后,不知道给扔到哪里去了。他们家以前有炕,可能是把它扔到炕里面烧了。他找了很久,都没有找到。这件事情,给他留下了无尽的遗憾。

慢慢地,西亚蝶开始长大了。上小学高年级的时候,他跟班里的一个男同学很要好。他的眼睛很小,是个勾魂眼,一说话就感觉在勾人。男同学对他特别好,那时候农村没什么吃的,西亚蝶家穷,吃的就更少了,男同学的妈妈会算计、会料理生活,所以日子过得比西亚蝶家要好。他每天让西亚蝶住在他家里过夜,他妈妈的炕前有一个罐,罐子里有红枣、柿子,他就偷偷拿出来给西亚蝶吃。

那时候他们也就八九岁,有时候大人干那事的时候,他们就偷偷地看。他们睡在一起时喜欢唠嗑,聊着聊着就开起了玩笑,笑着笑着,就抱在一起了。男同学光着屁股把他背了起来,从这边到那边,从那边到这边。他们什么也没做,男同学只是拿小弟弟在西亚蝶的肚子上蹭来蹭去,其实俩人压根就没硬,只是有了一种奇怪的感觉。

 

到了上初一的时候,西亚蝶仍然在寻找那个军人,在集市上一看到有人跟他长得像,他就主动过去跟人家说话。有一次,他碰到一个湖南来的卖花的小伙子,他比他要大很多,长得就像那个军人。他挑了很多南方的花到那里去卖。西亚蝶跟他聊了一天。

小伙子买了冰棍给他,又买小吃给他吃。他问他:“你认识花吗?”西亚蝶说:“认识, 这个花是木本的,这是草本的。”小伙子非常惊讶,说:“喔,你这么小,就懂得这么多!”他说:“我们家以前就是花园,我爷爷可是有名的花园主,我们县志都有记载彭德怀还到过我们家呢。”他说:“你们家在哪里?”他说:“早没有花了,文革的时候被人欺负都弄走了。 我爷爷也去世了……”

小伙子特别喜欢这个孩子。到了天黑的时候,西亚蝶也没有走,一直守在他的跟前。收摊后,他把西亚蝶一拍就把他带回旅馆。他帮他把手洗干净,给他做了米饭。那时候,西亚蝶还从没吃过米饭,那是他第一次吃米饭。吃完以后,小伙子把他抱到自己腿上,两人又聊起了天。西亚蝶把他当军人看,所以就特别喜欢他。过了几天,小伙子回湖南了,又给他留下了无尽的思念。

这三个男性,虽然都没有让他产生过性的冲动,但他已经开始对男性有了思念。

 

初中的时候,西亚蝶的班长跟他特别要好。西亚蝶成绩不好,班长就给他开小灶。西亚蝶也经常请他到家里的果园,果园里的苹果树长满了熟透的苹果。晚上班长就跟他一起睡。

晚上他们打对睡,班长睡那头,西亚蝶睡这头。班长比他要早熟,他以为西亚蝶睡着了, 就把脚放在他的隐秘部位。他当时还真没什么反应,根本就不知道同性恋这回事。西亚蝶开口骂起来:“娘的。你弄我,我也弄你。”他就把脚也放在班长那,但是他一弄他,他的火气就更旺了。班长又反骂他,结果他在被窝里拐个弯钻到他这边来。“装正经呢。”班长说。他说:“装啥正经?”

班长接着就抱着他,给他讲故事,还把腿压到他下面。班长已经硬了,很快他的双腿也把他弄硬了。他把西亚蝶的手拉过去,让他抓住他下面。西亚蝶不抓,“不行。”班长非得让他抓他,他说:“我想抓你。”班长抓住了西亚蝶,西亚蝶也抓住班长。他让西亚蝶给他打飞机,他说:“打什么飞机?天上又没飞机。”西亚蝶那时候还不懂得打飞机是什么意思。班长就说是用手给他手淫。

西亚蝶开始给他套弄,一直到手都累了,还是弄不出来。班长就说:“我给你弄。”西亚蝶不要他弄。班长就抱着他,让他继续弄,最后终于射了一肚子。他要抱着他打,才能打出来。

射完之后,他一直抱着他好长时间没放。这是西亚蝶跟男性之间的第一次边缘性行为。

从那以后,一夜之间,西亚蝶就觉得班长特别英俊,身材、相貌觉得都特别好,屁股大大的、厚厚的、翘翘的,腰特别长,肩特别宽,皮肤也特别白,总之就是特别好看,特别帅……

 

开往爱情的列车

高中毕业过了几年,西亚蝶结婚了。那一年,他24岁。结婚是家里安排的事情,他觉得那时候的自己很糊涂,别人都结婚,于是他也结婚。

妻子很能干,脾气却特别暴躁,家里什么都是她主导。西亚蝶觉得自己的性格也不好,而妻子老爱占上风,老爱领导他,但他就是不服。结婚以后,他们经常打架。有了孩子以后, 家里什么家务都要让他来做。

西亚蝶说:“你怎么对我这样?”妻子说:“我就对你这样,我怎么不对过马路的人这样?因为我嫁给你了。”他说:“你嫁给我不能压迫我。”

于是俩人又打起来。妻子是个厉害的角色,用西亚蝶的话说,“像个母老虎”。有时西亚蝶实在是太生气了,就拿刀剁两刀,他觉得这样的日子简直太痛苦了。他说:“什么都关了,就是她的嘴没有关。”

西亚蝶说,“也许她对我温柔点,我可能还不会走上同志的路。但是她比母老虎还凶,就更恐惧了。刚跟她结婚时,她对我特别好,把我当小弟弟看。我到外地打工,她还做噩梦。她在梦中就哭了。”

在家里没有办法搞剪纸艺术,西亚蝶觉得实在呆不下去了,用他的话说,“呆在家里就好像厨房里炒辣椒那种感觉,呛得慌。”于是他想跑到西安去,在那里开始自己的新生活。

也许,这就是缘分吧,他在火车上遇到了自己今生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同性爱人。

 

买了一张站票,西亚蝶挤上了开往西安的火车。火车上到处都是人,他从过道里挤过去,停在两节车厢衔接的地方。在列车员的小房间门口,坐着两个人,西亚蝶也在他们的对面站住了。那时候,他穿着发白的牛仔裤,黑色的T恤衫,头发特别酷,还染成了黄色。其实,结婚之前,他在村里就一直穿得很酷,总是走在乡村时尚的前端。

西亚蝶就这样在列车员房间的斜对面站着,火车在下一站停下来的时候,一个列车员走了过来,拍了拍他肩膀:“哎,你让开一点啊。”然后冲他一笑,就进去了,门却没有关,留着一条缝。这个列车员一直在看着他,他却不好意思看他,列车员就这样一直盯着他看。西亚蝶心想:坏了,他会不会在怀疑我没买票。

当时,村里人都说西亚蝶穿得很不正经,就好像地头蛇似的。他心想:莫非这个列车员以为我是地痞阿飞?想着想着,又到了一个站。他又出去了,经过西亚蝶的时候,他又碰了他一下。进去的时候,又看了西亚蝶一眼。接下来的这个站有点长。

“哎!”那个列车员叫他过去,“帮个忙。”西亚蝶过去以后,这才看清楚了他,大约有27岁的光景,挺帅的一个小伙子,长得有点像美国的总统克林顿,脸贼长贼长的。列车员让他坐在里面,西亚蝶说:“谢谢了。我买的是站票。”他说自己那时很傻,以为站票就不能坐。“来来来,我看你站的时间长了。”列车员拉了一下他的手,脚非常灵活地把门“当”的一声关住了。西亚蝶这回想出去也出不成了。

西亚蝶靠着门边坐下,列车员就坐在窗底下。那人给他拿了些吃的,有鸡蛋、雪里红什么的,他不好意思吃。那人就往他嘴里喂,“吃啊,你这人咋这样,出门了别讲究,你就吃吧。”没办法,西亚蝶只好吃了,他一边吃着,一边看着车窗外掠过的野菜花。“吃吧啊,我看杂志。”说完,他捧着杂志倒了下来,靠在了西亚蝶的腿上。

火车一路颠簸着,车轮咣当咣当响着,时间似乎变得特别漫长,世界也似乎变得特别安静。列车员的手开始慢慢往他的身上滑动,他不敢看他,那只手一直在不停地滑动、滑动……慢慢地就滑到了那个男性最隐秘之地,最后,手抵达了目的地停留了下来。

西亚蝶心想:我这是上了贼船了,原来是盯上我内裤里的钱了!列车员把手停放在他最柔软又是最坚硬的部位以后,也不敢摸,两个人都很害怕,他们都有各自的害怕。列车员有心要索取,又害怕被拒绝;西亚蝶有心要逃开,又怕冒犯了列车员。这个时候,他还不知道他是什么人、什么目的……那只手在西亚蝶身上停留了很久,他渐渐有了一点莫名其妙的感觉。

列车员看到西亚蝶没有反抗,于是就更胆大了,突然主动把西亚蝶的手拉住放在了他那里了……西亚蝶想把手往回抽,但没有太使劲,列车员用力拽住了他的手。西亚蝶也不敢乱动,接着,他就感觉到他的那个东西在“咣咣咣”地跳动……它一跳动,西亚蝶那种莫名的感觉就更强烈了,这种感觉他从未有过。

列车员突然把脸转了过来说:“我喜欢你。”西亚蝶什么也没说,只是微微一笑。列车员换了一个姿势,一只手搂着他的腰,另一只手在西亚蝶身上肆无忌惮地摸起来。他这才意识到:他不是冲着他的钱,而是冲着他的鸡巴来的。

西亚蝶开始有了快感,这回他也不害怕了。接着,列车员爬到了他的上面,用嘴叼住了他,吮吸他。过了一会儿,他把他抱住,亲了他一下,然后把他的头向他那儿压,西亚蝶就开始反抗,他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的事,这是他第一次,多少有点不习惯,可是他又很害怕。他想:人家都吸我了,那我也得吸人家。于是他也学着他的样子吸他,接着他也开始感觉到有快感了。

多年以后,西亚蝶仍然记得当时的细节,“他那个特别长,光光的滑滑的,它先这么跳动,最美妙的时候,好像那里面有一条蛇,像波浪似的,拐了个弯出来了,那种感觉特别美……”最后,他们都同时出来了。

在家里,西亚蝶被媳妇欺负得简直想自杀,狼狈的他竟然在火车上遇到了明辉——那个列车员。明辉对他特别好,特别喜欢他。那时候,西亚蝶在西安电影制片厂打工,明辉三天出一次车, 三天回来休息一次。在西安的时候,明辉每天晚上都找他,请他到食堂吃饭,还买好多东西给他。西亚蝶说:“我不要,我现在打工赚钱。”明辉说:“我赚的比你多,你就收下吧。”明辉说:“我还要给你买营养品。”西亚蝶说:“买啥营养品,好东西我不爱吃。”

两个人就这样走到了一起,关系越来越好。他们相遇的时候,明辉还没有结婚,虽然他比西亚蝶还大好几岁。有一天,明辉说:“我感觉上班没意思,我想跟你生活在一起。”西亚蝶说:“我这里又没有地方住,又没房子,这地方也是租的,你来了住哪里?”明辉说:“没事,我们出去住,我出钱。”西亚蝶说:“你出钱我也不好意思,你跟我住怎么还能让你出钱。”但是明辉一定要坚持,他们就这样住到了一起。

明辉悄悄把工作也辞了,西亚蝶说:“你可以回来次数多一点,但你不能为我把工作辞了,因为我是打工的,我知道找一份工作不容易。你这个是好工作,铁饭碗,怎么能辞呢……”明辉说:“得得得,不说了,我们在一起就行了。”

住在一起之后,他们开始做起了生意。因为西亚蝶会搞雕刻,明辉就给他投资钱,打算开一个石刻门市。于是他们一起去明辉的老家进石料。

 

到了明辉的家乡,两人没停留多久,买了4瓶啤酒、一些点心、牛肉、方便面和榨菜之类的食物,提了满满两塑料袋就上山了。到了山上找到采石料的人,告诉他们需要多大的料,然后把定金一交,事情就算完了。明辉带着西亚蝶到附近的山上去玩。

他们来到了后山,明辉知道哪里有山洞、哪个地方人多、哪个地方是旅游的、哪个地方是人少去的地方,他们向着人烟稀少的地方走去了……正走着走着,就在他们从半山腰上下来的时候,突然轰隆一声,原来山上正在炸石头,一块大石头裹挟着碎石块从天而降,西亚蝶吓傻了,明辉一下子把他扑倒了,结果一块碎石砸到了明辉的脚上,血马上流了出来。西亚蝶抱着他仰天痛哭。明辉安慰他说没事的,从身上的衣服扯下一块布包扎上。

接着,他们来到一片枫林,那里没有什么人烟。在这里他们挣脱了身上的束缚,尽情地释放。他们身上带着小型的录音机,一边放起歌,一边跳起了迪斯科。西亚蝶把衣服都脱了,在红色枫叶的包围当中跳起舞来。他们跳啊、跳啊,把生命所有的力量都挥发了出来……明辉的舞没有西亚蝶跳得好,他禁不住停下来深情地注视着沉浸在舞蹈中的爱人……西亚蝶把自己所有的欲望都释放出来了,把自己所有的爱都释放出来了。语言在这时变成了多余的东西,肢体变成了另一种奇妙的语言。

西亚蝶脱得只剩下裤衩,地上落满了红色的枫叶,到处都是红色,他光着脚丫踩在上面很舒服,整个人好像要被红色融化了一样。他用脚轻轻一挑地上的枫叶,哗,枫叶全都飘起来了……西亚蝶曾经看过一部印度电影中,片中的一个场景给他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印度女郎为了将爱人从恐怖分子的手中换回,于是竟然在玻璃渣子上跳起舞来……刹那间,他似乎也变成了她,为了自己最爱的人,他宁愿去做任何事情……

在这漫天飞舞的红叶里,他们完成了一场爱的交流。

事毕,他们喝了口水,就向着更深的地方去了。这时候,明辉开始觉得腿有点疼,西亚蝶就一直扶着他。原来,他们缺乏经验没有妥当处理伤口,导致明辉脚上的伤口感染了。半站路上,明辉疼得厉害,他就把他扶着。

明辉想带西亚蝶去看一处著名的泉,晚上估计是回不去了,于是便决定在山洞住上一晚,顺便还可以感受一下山里的夜色,西亚蝶也同意了。西亚蝶就这样扶着明辉找到一个山洞,进去一看,他们惊喜地发现山洞里有一张凉席在大石头上好好铺着呢,可能是别的游客在那住完了以后留下来的;接着他们还发现了一个塑料袋,里头有几包方便面、什锦菜,还有肉,烟盒里甚至还有半盒烟。明辉说把这些东西扔到悬崖下面去吧。“东西还挺好的,都还没坏呢,扔它干吗?”西亚蝶说,他是个农民,从农村出来,所以他懂得这些东西的珍贵,“咱们不吃,放在一边,说不定哪个没有东西吃的人上来可以吃。”西亚蝶是农村人,所以有野外生存的经验,吃哈密瓜的人都懂得把哈密瓜皮反扣着,让一个在荒野里迷失的人没有东西吃时不至于饿死。

结果,那些东西他们用上了。

 

那天晚上,两人都累了,明辉的腿也越来越疼了。他们做完爱以后,就睡了。

半夜,外面下起了倾盆大雨,山里的天气一下变得特别冷。他们被冻醒了,还是在农村生活过的西亚蝶有经验,他找了一些柴,燃起了篝火。他们把带来的啤酒拿出来,喝了点啤酒以后,又接着睡觉。

第二天,大雨变成了中雨,中雨没有变成小雨,一直下个不停……雨将他们困在了山上。

明辉的腿一天不如一天,不仅发了脓,还肿起来了,一点路都走不成了。他们俩商量,雨一停,就马上下山。雨非但没有停,还越下越大,稍微停一会儿,变成了朦朦细雨,立刻又下大了。

他们坚持到第三天,已经没什么吃的了。明辉的脚越来越疼,又开始感冒、发烧起来,他压根就不想活了,死死地抱着西亚蝶,就只想睡觉。这时候西亚蝶成了掌柜的了,他得想办法。他想:妈呀,他是不是要死了?他可不能死啊,他死了我怎么办?我得想办法救他。

西亚蝶寻思着怎么弄吃的。别人留下的那些没扔的东西成了他们的食物。西亚蝶用罐头盒接了雨水放在火上煮方便面,端给爱人吃。然后又用另一个干净的罐头盒烧了开水,用热水、热毛巾给他搽身子,给他降温。

坚持到第五天,雨仍然在下。在这期间,西亚蝶冒雨背着明辉下了一次山,还没走到一站路的距离,山上的鹅卵石由于下雨长了青苔,一不小心,啪的一下,两人滑摔了,差一点翻沟里去。“妈呀!”西亚蝶吓坏了,不行,这样下山的话两人都完了。于是,他又背着他上去了。上山比下山还难,可是他还是背着爱人艰难地爬回了山洞。

再次回到山洞,只下唯一的一块方便面了。西亚蝶把那块方便面分成两份,给明辉的那份是大的,自己留了份小的,他把自己的那一份又掰了一块,小狗飞飞一份。

飞飞是他们带上山来的一条狗,是明辉家里养的。狗一直跟在他们身边,守护着他们。西亚蝶把方便面给了飞飞,飞飞不吃。飞飞是他们最忠实的朋友。

西亚蝶养过狗,也特别爱狗,对飞飞也特别好。狗通人性,知道他们没吃的了,它就不肯吃。于是西亚蝶把飞飞那份给它留着。这下,除了这半块面,他们真的是什么吃的都没有了。明辉吃了一些方便面后,就昏昏迷迷睡着了。西亚蝶使劲动脑子:我该怎样养活他呢?

雨又稍稍停了一些,西亚蝶就到外面捡柴去了。天气越来越冷,他想把火烧旺点给明辉取暖。他抱回来的柴足足有一人高,几天都烧不完。他出去一次,狗跟回来一次,结果到最后一次的时候,狗没跟回来。

西亚蝶回来坐了一阵子,心想:怎么不见了飞飞?雨这时候也下大了,他赶紧冒雨去找飞飞。沿着刚才的路一直走,突然他发现狗就在一堆树叶里面蹲着。“飞飞!”西亚蝶冲狗喊道,可是狗并不起来,一动也不肯动。他走到狗跟前一看,在狗的蹄子底下的树叶里藏着好大一堆核桃!他抬头往上一看,原来这是一棵核桃树,因为叶子落了,他竟然认不出来。更妙的是,在那周围有道沟,风把核桃全都刮到了沟里。被树叶一盖,就什么都看不见了。狗的嗅觉比较灵敏,它发现了核桃后,就把树叶给刨开,自己一口也没吃,一直守护在跟前,等着主人来找。

“妈呀!”西亚蝶像发现了新大陆似的。他把狗抱在怀里,狠狠地亲了一下。他把那些核桃仔细数了数,刚好是66个,六六大顺,这是个吉祥的数字。西亚蝶把核桃用衣服兜起来往回走,走到半路的时候有一颗核桃掉了下来,狗又停下不走了,用爪子不停地刨着地面。西亚蝶把核桃一捡起来,狗这才走了。

回到山洞,西亚蝶先砸了三个核桃给狗吃,狗却没有吃,但是这回倒是把方便面吃了,它知道核桃比方便面好。

第5天到第6天,他们就靠着核桃活下来了。狗救了他们的命。

 

第6天,雨终于完全停了。明辉一直昏迷不醒,怎么把他弄下山成了大问题。为了避免再次滑倒,西亚蝶想了个办法。他找了一棵大树,折了一根大树枝,树枝上有叶子,他把凉席放在树枝上,再把明辉抱到凉席上躺着。底下刚好有6个吊,像骑摩托车一样,他抓着树枝大的一头,拉着爱人下山。

西亚蝶拉着明辉走一走停一停,走一走停一停,走了大概20多里山路,路过了他们在山上头一回做爱的那个地方。

那个地方叫“龚里”,据说是古时候皇上的一个行宫,每年皇家来这里的时候要换衣服,然后再上山。那座山的半山腰埋葬着唐宗忠,也就是武则天的儿子“弘”。传说,弘也是个同性恋,他爱上了伺候他的书童,弘死了以后,书童也被赐死,随弘去了。他们生的时候不能在一起,死后终于在一起了。西亚蝶一路上都在想着弘以及弘的故事。

在那片山上,立着许多高高的石人,西亚蝶看到那些石人,仿佛在跟历史对话。他想,也许那些石人就是书童变的。人类的历史从过去到现在,同志生生不息,永远不会灭,就跟那青石上的痕迹一样,是永远都洗刷不掉的。现在在,将来还在。

弘你为什么不生活在这个时代呢?你怎么死了呢?书童你又为什么要随他而去呢?变成石人守护着他,好像任何人都不能侵犯这个神圣的地方……

西亚蝶就这样幻想着,经过那个地方,就到了山下。他实在是走不动了,但是因为对明辉的那份爱,硬是让他挣扎着爬起来。这时候,他看见前面的树林里有人影在晃动,穿着的都是白色衣服,还有车子停在那儿。原来由于连日来的大雨,不少旅客在山里遇难,是救援的队伍来了。

他在树林里,他想喊但是喊不出来,他的手就这么晃着,别人也看不见,还是多亏了那条狗,狗看见远处的人以后,“汪汪”叫着就冲了上去。人们看见狗以后,发现了他们。救援的人还没走到跟前,西亚蝶就把树枝给扔了,然后就轰然倒下了,什么也不知道了。

而在这个过程当中,明辉一直昏迷着……

当西亚蝶再次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一个陌生的地方,于是便问:这地方是哪里?我到哪去了?医院和护士说:“你们从山上下来,幸运地获救了。”他这才想起来发生了什么,想起了明辉:“我的朋友怎么了?”那人说:“你的朋友感染了,脚上肿了个大包,吃点消炎药就没什么事了。”

后来,明辉的脚慢慢恢复了,皮肤长好以后,一点痕迹都没有。可是,这个故事到这里也就达到了高潮。

 

过了不久,明辉结婚了,是家人逼着他结的。他虽然不愿意,但最后还是屈服了。西亚蝶曾经去过明辉的家里,他们的家人也都很喜欢他,但并不知道他们之间的关系。至今他仍然记得那时候的情景。他在明辉家睡觉,晚上撒尿的时候上卫生间特别不方便,天冷了,卫生间在后院里。明辉就说:“用嫂子的脸盆吧,你尿的时候不要直着尿,你尿在脸盆边的圈上,让尿转一圈就不响了。

跟明辉在一起的时光现在回忆起来西亚蝶仍然觉得很美好。明辉结婚之后,他们俩见面越来越少。西亚蝶觉得自己不能破坏别人的家庭,就很少再跟明辉联系。

每年春节的时候,明辉带着媳妇、儿子一起到西亚蝶的家里来看他,在西亚蝶家里,他们也曾经偷偷做过两三次爱,但是后来机会也越来越少了,即使有贼心,也没有贼胆了。

曾经有两年时间,西亚蝶为了离明辉近一些,还搬到明辉的家附近做生意,搞饮食,卖麻辣烫。明辉也经常过来帮忙。结果西亚蝶的生意还是赔得一塌糊涂,甚至有时连生活费都紧张。

有一次,明辉来找西亚蝶,他说:咱俩到外面去玩玩。刚好那时候西亚蝶身上没有钱了,但是他又不能说自己没钱,只好忍痛说自己不想去。明辉好像能猜透他的心思,说:“走,我也不请你,后墙有个青草坡,出去腿一迈就进去了,不需要掏钱。走吧,陪我玩玩,我想你。”西亚蝶这才说:“行。”

那一次,明辉的妻子也领着孩子去了。他们就在草地上站着,明辉的妻子带着孩子到树林边玩去了。明辉突然“唰”地拿出了两百块钱,就要赛给西亚蝶。西亚蝶说:“不要。”明辉说:“你再别嚷嚷!你的毛长见识短,你还欠我钱没还,我把你饿死了谁还我钱?”原来,明辉以前也给过西亚蝶钱,其实他只是见西亚蝶不肯要,所以故意那么说的。每次西亚蝶还他钱时,他都不要。

生意做不成了,西亚蝶欠着房东的房租没法交,但房东对西亚蝶还是很客气,对他说:“你需要钱了就到我这里来拿呀。”最后走的时候,西亚蝶把他买的那些新煤气灶都给了房东,房东说:“我不要。”西亚蝶说:“你不要的话,我也不能白住你的房啊,等我回去有钱就把钱给你拿来,现在这些东西就压在你这里,房子你先租出去。”

回到家里,妻子依然那么粗鲁,做爱的时候净说些没有关系的话,西亚蝶的热情比泼凉水还快,一下就没感觉了,他只好硬忍着,说歇会吧。其实他根本就不想,结果每次他们都以失败告终。这样子时间长了,妻子就以为他在外面有别的女人了:“为什么每次跟我时间都没多久你就不行了?有时甚至都硬不起来?”

西亚蝶无言以对,最终还是忍不住向妻子出柜了。他说:“这还是因为你。”

妻子说:“因为我啥呢?”

西亚蝶说:“在家里你老跟我闹,你想啊,你这样大喊大叫的,谁能硬起来啊?硬了都被弄软了。再说,我出去了以后,有一个人喜欢上我了。他对我特别好,跟你正好相反,不过他不是女的,是哥儿们。”

妻子怎么不相信西亚蝶说的是真的,以为他在演戏给她看。

“他是出门第一天我坐火车遇到的一个列车员,对我特别好,跟我刚和你结婚时你对我一模一样。我也理解人性,要是有个小白脸喜欢你,我也会同意你跟他。”

当时家里的锅正烧着稀饭,正滚着,妻子端着锅差点就盖到西亚蝶的头上,偏了一下,砸到墙上去了……

那一段时间,西亚蝶精神恍恍惚惚的,他觉得自己好像“生病”了,他想把自己的“病”治好,于是在精神病院买了好多药,使劲想让自己冷静下来,把男朋友的身影忘掉,但是没有用。

那天,跟媳妇吵架以后,妻子把他的药打翻在地上。妻子走了以后,他把药捡起来就全吃了,也不知道吃了多少, 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要寻死。

村里一个妇女看到西亚蝶的媳妇,就跟她说:“我看出你老公脸色不对,你可得注意点。”一般女性都特别敏感、特别懂得关心体贴人,但她根本想不到这一点。结果不出那人所料,西亚蝶下午抱着儿子过马路的时候,身上软得就像面条一样,突然噗通一声倒下去了,儿子也被摔在马路上。原来他吃的那些药全是镇静剂。

当西亚蝶被送到医院以后,瞳孔已经变得跟针尖那么小,两天以后医生才把他抢救过来。

从那以后,他的记忆力就不行了,经常忘东忘西。那几年,每次出门,他关上大门出来以后,又觉得大门好像没关,于是又回去又关了,走出去了,又走回来,再出去,再回来;买东西的时候,他把钱给人家,东西放桌子上了,自己就走了;自行车在外面放着,自己却走路回家了,别人问他:“你把我的自行车放哪里了?”“哦,妈呀,我买东西去了!”这才想起自行车,才想起买的东西还在商店放着呢!

 

爱上一个不回家的人

几年前,西亚蝶背着行囊来到北京。没来北京之前,西亚蝶就从报刊上知道了三里屯、东单公园这些同志聚集的场所。这些都是他曾经梦想的地方,因为那里有和他一样的人。

西亚蝶第一次来北京的时候,一下火车,上了趟洗手间,紧接着就直接奔东单公园去了。 当时的东单公园还有人唱卡OK呢。他看见那些人身上穿着的裤子红一道黑一道的,觉得挺美的,挺酷的,挺帅气的,唱的是天仙配。西亚蝶也会唱,但他没有那个胆量上去。他就从公园里的山下走到山上,又从山上走到山下,忽然感觉有人在看他,但他也不知道那人是不是。

去了两天,前后呆了不到两个小时,由于没经验,西亚蝶没能跟一个同志搭上话。于是,他就再没有去过。

几年前,西亚蝶又一次独自来到东单公园。他依然没有经验,仍旧在那儿瞎坐,终于内急了,要上厕所。他发现厕所里有好多人占着尿坑不撒尿,都把那东西端着,来一个像他那样的新人,就会被打量好久,看下面是大还是小。后来,他才知道,这些人当中有的是卖的,纯粹是同性恋也就是小部分。西亚蝶进去以后就有好多人跟进来,他觉得这些人好奇怪,他也不敢多看,撒完尿就走了。

西亚蝶觉得他和那个男孩的相遇也许是缘分,他从厕所出来以后,拐弯向北走,走着走着,就有一个男孩和他擦肩而过,他也就看了一眼,觉得挺帅的,然后就走了。他不敢刮他,也不知道怎么刮,更不知道他是不是。突然,他发现后面似乎有人,他回头一看,是他跟上来了。西亚蝶停下不走了,他也不走了,过了一会西亚蝶又接着继续走,他想,也许他只是同路吧。

过了个山头,西亚蝶回头一看,发现那个人仍一直跟着他,他一停,他也停了,就坐在那边的栏杆上。西亚蝶心里开始有点聪明了,他想:他八成不会是喜欢上我了吧?为了验证自己的判断是否正确,他向山上又走了一段,那人也跟着来了。他一停,他也停了;他一坐下,他也坐下。西亚蝶心里说:是,他肯定是!他心头很高兴,因为那个男孩挺帅的。

接着,西亚蝶向西拐去,那里有很多鹅卵石,他在那儿坐下来,男孩也在那停下来,侧着身面对他站着。男孩的眼睛就像鹰眼一样一眨也不眨,西亚蝶被那目光吸引住了。

男孩撒了泡尿,西亚蝶于是看见了他那雄壮的家伙。男孩撒完尿后,走过来问他有打火机没有。西亚蝶把打火机掏出来给了他,男孩给了他一根烟。

“你是吗?”男孩问。

西亚蝶说:“是什么?”

其实以前还真没有人这么问过他,这是第一次遇到这个问题。也许是当时还没胆量,西亚蝶撒了个谎说:“我不是。”他告诉男孩自己是搞艺术的,做剪纸,因为要做这方面的创作,想体验一下同志的生活,他想关注他们。他想给他一个好印象。男孩很快对他有了好感,跟他坐在一起聊了起来。

男孩说话口音带山东味儿,西亚蝶便猜:“你是山东人吧?”

“没错,我是山东高密的。”

接着,西亚蝶又问他是怎样形成的,男孩就告诉他自己从小怎样形成的,在北京又是怎么生活的,原来他是卖的,“有的人喜欢我,三百五百的也给。”

西亚蝶说后来他跟别人验证了,其实男孩都是瞎吹,也有人给钱,但是并不多。

他们聊熟了以后,西亚蝶说:“可以看看你那个吗?”男孩“哗”一下就把东西拉出来了,特别长、特别粗。他这是在诚心挑逗西亚蝶。

“可以摸你一下吗?”西亚蝶才摸了一下,那家伙就硬了。

男孩说:“你住啥地方?”

西亚蝶说:“通州。”

男孩说:“我能到你的地方住吗?”

西亚蝶说“可以。”

于是,两人从公园里出来,进了地铁站,男孩的手就自然地抱住了西亚蝶的腰。西亚蝶说自己是“沙漠好久不见水了”,看到男孩搂他的腰,他也把他抱住了,他们在地铁上一直都是搂着的。

路上,西亚蝶知道了男孩更多的故事。

他叫阿枫,属于那种说话不负责任、没什么社会经验也没什么文化、一说话就容易惹事的那种人。他因为惹事,在杭州的监狱里呆了好长时间,出狱后,他从杭州的高速公路一直走到了北京。

阿枫说:“感谢你收留我,要不我今晚就不知道在哪住了”像他这个样子,还真没有人敢收留他。

西亚蝶说,“其实他心挺好,就是全让嘴给害了。”到了西亚蝶的住处以后,他就帮阿枫把衣服洗了,没想到人长得那么俊,袜子西亚蝶洗了三盆水都是黑的。“他一天到晚在网吧睡,在医院的凳子上睡,没地方洗脸,有时到网吧一呆好几天,胡子这么长,白天在网吧睡觉,晚上在网吧打游戏。没钱花了,就到东单公园去赚点钱,谁给多少就多少,赚了钱就去网吧……”

阿枫跟着西亚蝶回来以后,他们就在一起了。吃完饭,阿枫很大方地把裤子一脱,就躺下了,好像很迫不及待的样子。西亚蝶第一次遇到这么大方的人,他不敢主动,阿枫就过来抱他。然后他们开始接吻,口交,阿枫说:“哎,我想干你后面,想干你圆圆的屁股。”

西亚蝶一看,妈呀,这人的怎么这么大!他喜欢口交,不喜欢别人干他后面,即使是跟以前的朋友也没有做过后面。

阿枫说:“哎,做后面可爽啦。” 西亚蝶觉得他说话的时候,嘴特别好看。“在东单我遇到一个人,刚开始一个手指可以插进去,然后两个手指可以插进去,接着三个手指,最后四个手指…… 还有一个人五个手指都能插进去,可爽了。”

西亚蝶说:“妈呀,那我更不敢做了。”

“哎,让我做一次吧。我跟你试试,你看看舒服不舒服。我躺在床上,你坐在我上面,然后你慢慢用手把你那弄开放进去,你就能掂量怎么放。”

抱着好奇心,西亚蝶就试了,阿枫在下面,他抓着床沿坐上去,可是阿枫的太粗了,猛地一插,跟电棒一样,“妈呀”西亚蝶叫起来,吓得跳下床,光着屁股跑了。阿枫笑得抱着肚子“哎呀哎呀”,倒在地上。“哈哈哈,我没见过你这种人,笑死我了。”

结果到最后还是一点都没进去。

 

西亚蝶说,阿枫的本质其实并不坏,他的心态很好,根本没有一点自卑心,长得也可以,但是他很乱,总希望有人把他养起来。

“他都26了还不懂事,也不找工作,他就没那个心,他已经养成了一种习惯。他现在纯粹是好玩,只要是有一台电脑,只要是有谁能把他养着,他啥都不管,就跟你在一起。没有钱了就想办法弄钱, 弄到钱就玩儿。我说你最好就是找一个很好的伴侣,人好,善良,也别靠谁养活谁。我们都是年轻人,都有独立的生活能力,朋友之间互相帮忙那也是应该的,但是你不能依靠他,男儿就应当有志气,要自强。他压根就不听这些。 他现在只要有谁养活他就好,就是偷他都愿意去。我说你长得这么帅,现在怎么成这样了。要么你就成家立业,要么你去打工,你这样下去染上病怎么办?”

记得有一次,阿枫没有地方去,睡在医院,让西亚蝶去看他。到了医院以后,还是早上, 病人都在排队挂号,阿枫就在那里躺着,西亚蝶一直叫他都叫不醒,一直躺到了下午4点。有时候西亚蝶跟他在车上坐车,有了座位,他叫他坐,结果他一坐下去就睡着了,头“当当”撞在玻璃上,磕过来磕过去。西亚蝶就不停地把他的头扶过来扶过去,车上一对两口子看到了咯咯地笑个不停。西亚蝶说,阿枫太迷恋网吧了,特别困的时候就睡觉,焦虑了就打飞机,他就是太过于放纵自己。

不久前,阿枫跟一个僧人走了,去了河北,但他跟西亚蝶还有联系,也经常回北京来找他。每次一到北京,他就打电话给西亚蝶说:“我在哪里哪里,你来接我。”话里有几分命令的语气。

阿枫跟西亚蝶说:“我现在跟的这个人是个方丈,他也是这样的人,在寺院里是个副主持,负责管寺庙全部的东西,正主持年龄60多了,方丈说,嘿,那个老的快了,没几年就死了,死了这寺院的钱一人一半。”

西亚蝶说:“你到底是什么脑子,这么简单,什么一人一半,不可能的事。”

认识阿枫到现在已经快三年了,但是他们在一起的日子其实并不多。西亚蝶说自己其实挺爱他的,但是他伤他的心太重了。

阿枫说:“我不是不跟你,你也养活不了我。你也知道,我也赚不来钱。我不这样,我怎样生活啊?”

西亚蝶也可怜他,但是他目前的处境也没办法养活他,因为他也没有钱。有时候,他们出去迪吧跳舞,跳一晚上他也不喝水,那儿水挺贵的,但是他舍得给阿枫买。出来以后,阿枫说:“我想吃羊肉串。”西亚蝶宁可自己饿着,也要给他买,他自己却舍不得吃。他有时给他嘴里送一个,他都感动得要死,这个爱得糊涂的中年男子啊!

阿枫的衣服也都是西亚蝶洗。“他就是这种人,拿他也没办法,他回来就是吃喝拉撒就这么扔一地,也不收拾。我说,你这人怎么这样,没有一点良好的生活习惯。可你说的他压根就没往心里去。”

最后一次见到阿枫是几个月前。阿枫的脾气特别暴,那天晚上他们在网吧门口吵了一架。阿枫说:“你对我的好别人也能做到。”

那天正好下雪了,西亚蝶听了这样的话很伤心,于是便狠心地走了,阿枫赶紧从网吧出来追他。他让西亚蝶把他的提包背上,原来,他还想让西亚蝶给他洗衣服呢!西亚蝶不背,生气地跑了,阿枫因为背着背包没能追上。

后来,西亚蝶收到阿枫发来的短信:“你这回走,以后再别见我,我再不到北京来找你了。”他没给他回短信。

几乎每次都是这样,过了一段时间之后,阿枫又会给西亚蝶发短信:“你在干吗?”

 

刚开始,西亚蝶跟阿枫做爱的时候并没有戴套,后来他发现阿枫跟别人也有关系才开始戴套。

阿枫在临走之前给过西亚蝶一张名片,说:“你有时间到地坛医院做一下艾滋检测,还给50钱呢。”

西亚蝶说:“我又没有跟别人接触,只跟过你,我很健康,我不想去。”

“还给50钱呢!”

“我不要那50块钱。”

结果,后来西亚蝶去检测领到的那50元交通补助也给了阿枫。

西亚蝶曾经有一段时间一个人住在十三陵附近山上的一个小院里,那里是拍摄他纪录片的导演写作的地方。房子里面啥都有,还可以做饭,吃的和电费、煤气等等他都不用掏钱, 那里还有好多艺术方面的书,以及导演拍的一些纪录片,西亚蝶都看了。

阿枫走后的那一段时间,西亚蝶就像一只青蛙似的在院子里蛰伏起来,一整天也不说话,隔壁院子住着的一个妇女过来敲他的门,他一打开门,女人说:“哎呦,我以为你夭折在这里面了呢。我掌柜的还不让我敲你门,说人家是大老爷们,你敲人家门,神经病啊。你也不说话也不唱歌,我以为你死了,把我吓死了。”

那时候西亚蝶特别痛苦,他想阿枫的时候,白天也会打飞机,打飞机打累了,他又睡觉,睡醒了又想他,又忍不住打飞机。那一段时间,他也没办法工作,整天特别累。

西亚蝶拿出阿枫给他的那张北京疾控中心的名片,上面写着中心的电话,他抱着侥幸的心理,拿着那张卡片跑到疾控中心去,不是为了做检测,他是想把自己的“同性恋”看好。虽然他明知这是可笑的,同性恋根本不是病,但他还是抱着侥幸心理去了。

在地坛的北京疾控检测中心有个叫岳海的大夫,西亚蝶介绍了自己的情况,说:“我想把我改变,想他太痛苦了。”

岳海说:“为什么要改变呢?你很正常,你的身体很棒。”岳海还告诉他:“我也是同志。”

西亚蝶说:“医生你这人说话很有经验。”

岳海问:“有啥经验?”

西亚蝶说:“你为了套我的话,就说你也是同志。我说你不用套路我,我真实地跟你说,你是医生,我是抱着救救自己这种心态来的。”

岳海说:“我就是同志啊。这里面都是同志。”

西亚蝶说:“不可能吧?医生都当同志!”

岳海说:“是啊,这些做检测的医生,包括佑安医院的,他们大部分都是。”

西亚蝶说:“妈呀,你们也是同志!”

西亚蝶这下放下心来了,跟岳海谈了好长时间。

岳海问他在做什么工作,西亚蝶说在搞同志方面的剪纸。

岳海说:“哎哟,那能让我看看吗?”

西亚蝶说:“下回带过来给你看看。”

当岳海看到西亚蝶的剪纸作品之后总共说了三声“天啊”,“我终于看到一个活着的同志艺术家,这个世界上还没有这么胆大的,你是第一个!”

 

寻求心灵自由之路

剪纸是西亚蝶表达自我心灵的一种方式。他把自己的故事与大自然相结合,用纸剪了出来,那些纸于是也有了生命。这生命里有他的悲伤和快乐,是他灵魂的告慰。

最初开始剪纸是在西亚蝶小的时候。剪纸在他们那是一门传统,他的妈妈和村里的好多老太太都会剪纸。西亚蝶经常给妈妈做手工,慢慢地就学会了剪纸。妈妈经常夸他说:“你做的比我好,我把你生错了,你应当是个女孩,你姐应该生成男孩。”西亚蝶的姐姐跟男人一样穿皮鞋,还会吹口哨,在生产队里干活的时候,一只手就能抓起一大块泥巴。西亚蝶却干不了这些粗活,他就会干那些细的活。

西亚蝶常常想起文革前家里那个大花园,怀念花园里的鸟语花香,怀念花园里那些自由自在的蝴蝶,所以他喜欢用红纸剪出一只只美丽的蝴蝶,他一直梦想着能够像蝴蝶一样飞起来,他常常把自己幻想成蝴蝶,拿着五环飞到月亮上……

西亚蝶剪纸作品

正经开始创作是西亚蝶在家里带孩子的时候。他结婚后生了两个孩子,大的是儿子,小的是女儿。儿子从小不幸得了脑瘫,不会走路,只能坐在轮椅上,吃饭也不会吃。西亚蝶就在家带了7年孩子。

有一个北京的纪录片导演从当地的文化部门知道了西亚蝶照顾孩子的故事以后,就到他家找到了他,要拍他的纪录片。导演带着女友在西亚蝶家里跟着他一起生活了7个月,最后变得像一家人一样。

导演问西亚蝶:“你为什么要剪蝴蝶?”

西亚蝶说:“我为什么剪蝴蝶?因为我的孩子是这样,我被世俗的观念压得抬不起头来。所以我渴望自由。

导演说:“你光剪蝴蝶没什么意思。你除了剪蝴蝶,还可以剪你的生活,剪你怎样照顾孩子,这些东西比蝴蝶好。”

于是,西亚蝶剪了很多跟孩子在一起的剪纸。他剪自己跟妻子吵架,剪自己给儿子投降, 让儿子有一种胜利的快乐,剪他让儿子扮演皇上,自己给儿子鞠躬逗儿子开心的场景……他有时是含着微笑,有时是流着泪剪的。当剪出来了以后,导演对他说:“你这作品太好了,这才是真正的艺术!艺术来源于生活,越真越能打动人。”

纪录片在法国的电视台播放后,就有一个叫安娜的维也纳人看了以后特别受感动,在网上给纪录片的导演写信,跟他要西亚蝶的地址。安娜写信给西亚蝶问他说:“你能不能把你剪的蝴蝶给我邮两幅?我特别喜欢你的剪纸。” 西亚蝶马上就给她寄到法国去了。安娜回信说:“我看到你的剪纸就像看到天使一样,这是我们家唯一的艺术作品。”安娜想在自己家里办个小展览,于是西亚蝶又给她寄了13幅剪纸。每幅拍卖100欧元,一共拍卖了 1万3千欧元。安娜将拍卖得到的这些钱全部寄给了西亚蝶。

纪录片拍完以后,西亚蝶给导演写了一封信,信中说:“你们拍的片子,只是我们家的一面墙,上面雕刻着花,就像中南海雕刻着‘为人民服务一样’。其实最美的地方是在我的心里。”西亚蝶把自己的同志身份告诉了他们,导演的女友很感兴趣,给他打电话说:“我有个想法,你可以搞同志方面的剪纸艺术。”

西亚蝶来北京的目的一方面是为了搞艺术,另一方面也是想赚多点钱给儿子治病。

到了北京以后,导演和女友给了西亚蝶很多帮助。他们给西亚蝶买了好多书,还给了他很多碟。当他们看了西亚蝶的两幅同志作品后惊叹不已。其实这两幅剪纸西亚蝶早早就剪出来了,一直不敢让人看见。导演把他带到他们山上的家里,把那里免费给西亚蝶住,供他潜心进行剪纸创作。

导演的女朋友非常理解西亚蝶的内心世界,她说:“我能理解你,你现在可以释放了,可以回归你的生活。我希望你做这些作品。这些作品做出来的话,那就不得了。将来办个展览,我们把纪录片跟你的展览放在一起,这些都是真实的,会感动很多人。艺术是可以超越一切的。”

西亚蝶剪纸作品

随着剪纸艺术的创作越来越多,西亚蝶对生命的感悟也越来越深刻。他说,一个人的性倾向就像对花的爱好一样,你喜欢白色的玫瑰,我喜欢红色的;我喜欢男性的棱角,你喜欢女性的柔美,这都是自然的事情。你没有必要强制我喜欢女性。我曾经跟自然做过斗争,我也曾经想改变自己,现在我已经意识到喜欢同性是我的自然本性,于是我顺从自然了,人是自然造化的,是不能摆脱自然的。人们为什么不能够理解同志呢?如果把这当成一种自然的东西去看,那么啥事都解决了。

西亚蝶信佛,他觉得佛不是神,是大哲学家、大思想家。他的片子在北京电视台播放以后,有一个女大学教授给他写了一封信,还给他寄了500块钱。那个女教授是流着泪把片子看完的,她说:“我也是有孩子的人。我理解你的那份感受。”女教授还给他寄了关于佛的书,她说,佛能让你保持快乐,你献什么花,你就得什么果。相信你的善良一定会有好报。在女教授的影响下,西亚蝶也开始看佛经的书。

有一次,西亚蝶到一个寺院里去,他想跟主持说一下自己的情况,希望能寻找到一种心灵的安慰。见了主持以后,西亚蝶说:“师傅,请你开释我。”主持说:“你有什么话请说。”西亚蝶就说:“我是个同志,我不想和自然抗争,我想寻求自然。”主持说:“什么?”他耳朵有些聋了,“你给我写手上。”西亚蝶一写,他就说:“你站远点,我不喜欢你。”西亚蝶站起来 ,说:“现在说真话的人可不多,苦口是良药,你这不喜欢就是大喜欢。”

西亚蝶心里此时很平静,心想:你不度我,那我就走,我也不丢人。我是抱着诚心来的,我把自己的皮剥开给你看我的心,只是想问你,我这种人,佛到底怎么看。佛推崇自然的东西,我这就是自然的,这就是我的本善,我感觉我这么做没错。主持听西亚蝶这么一说,觉得他有慧根,于是就跟他从人生谈到艺术,谈了很多,还把他带到藏经楼,让他看见了释迦牟尼的真相。而且给了他好多经书,包括自己亲自讲的坛经。

后来有朋友告诉西亚蝶:他不是不喜欢你,是为了看你真心不真心,当头敲你一下,你承受不了,你就走,这招叫棒喝。 西亚蝶后来给师傅写了一封信,师傅给他的回信居然写了满满6张纸。

如今,西亚蝶在北京除了搞剪纸,还给所住的小区看车,赚些生活费寄回家里。家里不仅有个瘫痪在床的儿子,还有个老母亲也瘫痪在床,整个家的经济来源就靠他在北京的这点收入。妻子现在也不跟他说话了。春节西亚蝶回家的时候,妻子把茶鸡蛋什么的都藏了起来,不让他吃,也不让他妈妈吃。

就为这事,西亚蝶还跟妻子打了一架。他跟妻子说:“我妈瘫痪了,我出去赚钱,你在家带孩子,我把姐叫来,让姐伺候妈。你做点饭,让姐姐在咱们家吃,她养妈比别人好,她是亲的。我得出去赚钱,我不赚钱家里怎么过啊?”

可是妻子不愿意接纳西亚蝶的姐姐,非要让他妈妈跟姐姐过。西亚蝶憋了几天,劝说无效后,他不知哪来的力量就给了妻子两拳。妻子便扑上去,也没看清楚就抱住了站在旁边的一个老太太,哭着说:“你把我往死打吧!”

西亚蝶说:“错了!这是人家老太太。”

妻子一看,拿起东西又跟他打起来了。

西亚蝶好不容易处理完家里这些鸡毛蒜皮的问题,已经身无分文了,他跟朋友借了路费又来到了北京。

西亚蝶说,我希望留在北京。我心里现在可以很平静地看待自己了,自我基本上和谐了,我也希望社会能和谐。不管生活怎样,我都会创作下去,我不在乎别人怎么说我,我就表达我自己,我希望走进大家心里……

这是一只西伯利亚蝶的心愿。

后记

2019年底,时隔几年后,我在泰国曼谷再一次见到了西亚蝶,和他一起来曼谷的是那个曾经放荡不羁的男孩阿枫。如今阿枫也已经人到中年,虽然眉目之间还有那么几分倔傲不驯,但是他似乎终于明白,始终对他不离不弃的人、真正爱他的人是西亚蝶。

那次去泰国,西亚蝶是为了带着他的同志剪纸作品参加《光合作用 II-包容关注:东南亚同志议题展》。这只蝴蝶,终于从中国西部的一个小山村,飞过了沧海,飞到了全世界,引起了全世界对于同志议题的关注。

在泰国,我还见到了西亚蝶的女儿,她也已经从大学毕业,留在曼谷做旅游相关的工作。西亚蝶的女儿是一个乐观开朗的女孩,她告诉我,她知道父亲的秘密,非常理解父亲,也希望父亲能够继续将自己的同志剪纸艺术发扬光大,继续勇敢地做真实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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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青山的父子往事

2023-05-17 14:11: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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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城南巡捕

三流写手,二等鹰犬,一身正气

1

大学毕业第二年,岳晓军就买了自己的第一台车。

那是辆老款捷达,比他小十五岁,被洗得一尘不染,连轮毂都在盛夏正午的阳光下熠熠生辉,车身棱角分明,白色锃亮的油漆就像少女雪白的肌肤,处处都透着严谨细致的普鲁士工业美学。

几乎没有砍价,岳晓军就用他爷爷的退休金去把车过了户,然后直接从车管所把车开到我家楼下。隔着老远,我就能听出这车有问题——排气筒冒出来的都是黑烟,发动机传出令人不安的嘶鸣,连着整个车身都一颤一颤的,像是辆饱经战争的八手坦克。

“你这车是烧煤的吧?”我把前盖打开,拔出机油尺,很明显,发动机烧机油,大概率出过严重事故,“车多少钱收的?”

岳晓军却很高兴:“原车主是个农村汉子,知道我买车是为了接爷爷,还给我便宜了五千块,包过户,两万,咋样?”

这破车市场上最多卖一万,不过事已至此,我也不想打击他:“你悠着点开,问题不大。”岳晓军依旧没理解我的意思,从后备厢搬出提前准备好的火锅食材和白酒,要“贺车”——作为内蒙人,任何事儿都可以成为喝酒的理由。

我问,你爷爷呢?他说,没事儿,把门反锁了,提前准备了饭,只要中午我爸把饭放微波炉里一打,拿出来就能吃,完事安排老爷子午睡,啥都不耽误。

那一年,岳晓军的爷爷快九十了,自从患上老年痴呆,老爷子的离休工资卡就由岳晓军“保管”。以老百姓朴素的价值观来判断,谁花了老人的钱,就要承担相应的义务,于是一家大爷姑姑们理所当然地将照料老人的任务分配到岳晓军身上。

听完岳晓军的话,我更担心了——他亲爹岳晋河那副小身板,健康程度堪忧,连照顾自己都够呛,性格却极其火爆,常和已经老年痴呆的父亲吵架,火气上来就敢把老人扔在屋里不管不顾,自己跑到外边喝酒。岳晓军竟委派自己那不靠谱的亲爹来照顾爷爷?

“呃……我爸毕竟五十多岁的人了,应该没啥事。”很明显岳晓军说这话也没底气:“咱俩快点吃,我就不喝酒了,完事儿早点回去。”

 

酒瓶启开,四子王旗羊肉的香气散发出来,岳晓军的立场很快从“不喝酒”变成“待会儿找个代驾”。他的酒量并不算好,刚喝了不到半斤舌头就大了,话也跟着多了——先是说自己上个大学有多困难,贷了八万块的助学贷,四年都是馒头就咸菜,连个肉星子都没见过,学校里的女生也从没正眼瞧过自己;又絮叨好不容易熬到毕业,混了个本科毕业证,跟富二代同学合伙开了个“建筑设计工作室”,同学出钱,自己出人,每天被使唤得像狗一样——总之一句话,早知道自己的学术生涯屁用没有,当初还不如老老实实去学门技术。

我损他:“主要是你是个三本美术生,人家清华美院的艺术人才肯定过得比你舒服。”

岳晓军把杯中酒一饮而尽,苦笑说自己学美术虽是半道出身,但现在好歹算个搞艺术的,不过那张本科毕业证反而成了桎梏,高不成低不就,名义上干的是设计师,实际每月累死累活收入还不如外卖小哥,忙起来都顾不上照顾爷爷。

我以前不知道他上大学贷了款,便问还完没有。岳晓军又给自己倒了杯酒,说都用爷爷的退休金还完了。

“那你现在穷得屁股快拿瓦盖呀,还用你爷爷的钱闹个车?”

“嗯,我把爷爷的银行卡绑在微信上了。”岳晓军喝得眼珠子都发直,“没办法啊,我那设计室每天忙得很,爷爷稍看不住就失踪了,我得开车去找他呢哇!”

岳晓军说,他爷爷虽然患上了老年痴呆,但身体依旧硬朗,走路连拐棍儿都不用杵,只要稍不留神就会溜出家门,随便上一辆公交车,坐在靠窗的位置,随着公车开到终点,目力所及,皆是回忆。

他摸出手机:“喏,这是定位器,专门给我爷爷用的,我大三时候就买了,三千多块呢,像个手表,戴我爷爷手腕上,这边点开APP就能随时看,也能找到他,问题不大。”

我接过手机:“你爷爷这……在大青山边儿上?”

岳晓军酒都被吓醒了,点开大图一瞅,定位显示老爷子确实在三十多公里外了。

“我X!”

 

岳晓军丢爷爷确实丢出经验了,例行公事似的,直奔公交车总站,很快便在司机值班室找到了正在吹空调喝绿豆汤的老爷子。

公交司机是个体型健硕的光头大哥,淡蓝色的制服扣子敞开一半,露出黑砸砸的护心毛,晃着小指粗细的大金链子,对我们怒目圆睁:“俩个讨吃货,这么大人了,咋连爷爷也闹不住!”

岳晓军扶着爷爷,对司机大哥连连鞠躬,我把提前准备好的一盒硬中华往司机兜里塞。大哥瞪着眼执意不要,语气却软了不少:“谁家没有个老人呢,都不容易,但你俩确实太不上心了!下次别让他坐公交了,如果再遇到这事儿,我可不管了啊!”

这司机大哥外貌看着凶悍,实际很热心,嘴上说着怕担责,但发现老爷子后,照顾得无微不至。

“咋能不让我坐车!接孙子放学了哇!”老爷子满口家乡话,也怒目圆睁,“婆姨刚死,不然娃娃咋弄!”

当时我已经有小三年没见过老爷子了,仅知道老人家“脑子糊涂”了,却没想到已经糊涂到这个阶段。

岳晓军扶着爷爷走出公交总站,指着我问道:“爷爷,你看载()是个谁啦?”

老爷子的目光在我身上停留片刻,立刻笑了,露出满口健在的白牙:“大头?你俩都放学了?上我家吃中午饭哇!”

此话一出,我竟有些感动。老人遗忘了世界,只把记忆停留在妻子死亡那年,唯独没有忘掉孙子——竟也没忘记我。

2

2006年,我上初中。中学虽在市中心,却以招收外来务工人员子弟和农村子弟为主。彼时各种黑社会题材文艺作品十分猖獗,同学们纷纷模仿电影电视剧里那一套,以各自出身,成立了“大台帮”“桥靠会”“乌盟队”和“扒衣社”等几个小团伙,都有各自固定成员和老大,就像热血高校似的,玩儿的就是“军阀割据相互混战”。

我是厂矿子弟,学校里还有几个发小,不至于经常挨揍。可岳晓军就惨了,小学毕业后,他原本被分配到了一所教育质量比较高的中学,但他爷爷嫌太远,怕累着孙子,便托关系将岳晓军安排在离家只有一个街口的这间学校。他性格内向,在学校里没有朋友。

小升初开学没几天,我跟几个发小中午放学骑着自行车出校门没多远,便看到一群口中斜叼香烟、头上染着非主流发色的男女学生,正在围殴一名体型瘦弱的小个子。我一眼便认出来,这个眼睛奇大、神似《动物世界》中苏门答腊眼镜狐猴的男生,是我同班同学岳晓军。

虽然我们厂矿子弟人少,但战斗力凶悍,我们都是工人家庭出身,不屑于仗势欺人,很厌恶这些自称“黑社会”的不良少年。于是,我们几人便合力将岳晓军解救了出来。岳晓军当时的性格神似《士兵突击》里的许三多,三棍子也打不出个屁。我们问了好久,他才说了实话——原来这次揍他的几个不良少年都是他的小学同学,初中后又在同校,对他知根知底,知道这蔫儿蛋只会逆来顺受,便让他每天带三包红塔山来“上供”,不然就大耳刮子伺候。

“每天?三包红塔山?”我惊了,“你家是开超市的吧?”

岳晓军点点头:“嗯,我家是开超市的。”

“那咋了今儿他们打你呢?”

岳晓军的腮帮子肿得老高:“我偷烟这事儿被我爸发现了,揍了我一顿,今天没带烟,所以让他们打了。”

我们说要为他撑腰,岳晓军却摆出一副仿佛看穿了世界本质的模样,说:“算啦,没必要。他们都在附近的村里住,也都是发小,他们人多,你们打不过的。再说,就算你们打赢了,又有甚用呢?他们还会从外边叫人来揍你,你再叫人过去揍他,最后闹出大事,手拉手一起进工读学校当同学?”

一个木讷内向的小男生竟能想得如此长远,让我们醍醐灌顶。我瞥到他脖子上挂着的红绳,拽出来一看,是枚耶稣受难十字架。

我仿佛知道了他的理论来源,问:“你信这个?”

岳晓军把十字架放回胸口,贴肉藏了:“我不信,我妈信。不过我倒是觉得,基督说的‘仁爱’那套理论,其实挺有道理的……”

 

岳晓军家的超市其实就是临街平房改成的小卖铺,门楣上挂块儿布满红锈的铁皮,用白油漆写着楷体“莲河超市”。整个铺面不算小,烟酒糖茶等百货胡乱地堆放在架上,屋里总有股浓重酒气和蔬菜轻微腐败的混合味道。

可能是周边高楼太多,莲河超市的采光奇差,正午时分顶棚上也得吊着枚大白炽灯泡,稀稀拉拉没什么客人。那也是我和岳晓军爸爸的第一次见面,至今记忆犹新——岳晋河是个体型瘦弱的中年男人,气质显得很阴郁,正蜷在小卖铺里阳光照不到的角落兴致勃勃玩儿着一台老虎机。

“爸,我回来啦!”岳晓军把语言模式切换成方言,语气小心翼翼又透着无奈,“这是我同学大头,他家太远,带他回来吃饭,中午吃甚呀?”

岳晋河没有说话,冲着老虎机打了一拳,机器发出阵令人不安的噪音,将一堆硬币喷得满地都是:“X,咋他妈又出问题了!”

看起来,岳晋河明显是身体抱恙的状态,老脸漆黑无比,口音是山西的,说罢,他咬了口手上的香肠,又抄起小板凳旁的“呼白王”一饮而尽,弯下腰捡满地的钢镚。

大概十分钟后,岳晋河才慢悠悠地把地面上为数不多的几枚硬币收拾完。他抬起脸盯着岳晓军,像是审问一般:“你咋刚开学没几天就往家里带人?”还没等岳晓军回话,他又把黑脸偏向我,语言切换成普通话:“你大中午不回家,在外边乱跑甚呢!快滚!”

虽然很好奇这黑脸怪为啥张口就骂人,可这毕竟是成年男人的怒吼,很有震慑力,我赶忙退出屋外。

“老老实实学习,别他妈瞎逑玩!”岳晋河又对儿子开始怒吼,“回爷爷家吃饭,别他妈来烦我!敢乱跑,老子把你腿打断!”

说罢,岳晋河把空酒瓶顺着窗户扔出去,又从货架上拿出一瓶新的拧开,抿了一口,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骂,只不过这次又是普通话:“他妈的,别人家闹几台老虎机都排着队玩儿,我这他妈闹两台没人来……”

平房后面有一小片空地,堆满了各式空酒瓶。岳晓军长叹一声,顺手从货架上偷了包红塔山揣进兜里,出门招呼我离开。

“我爸性格就载样,跟个神经病似的,你不要见怪。”还没等我问,岳晓军就主动说了,“我平时出门买根雪糕他都像审犯人,生怕我去网吧或是去谈恋爱……”

在当时那个年代,家长们将网吧和早恋视如洪水猛兽。不过,岳晓军每天兜里最多就揣五毛钱,连去网吧开机的资格都没有,人长得也只就算初具人形,谁会这么不开眼看上他?

我平复好心情,挎上自行车跟着他向爷爷家走,边走边问:“你爸平时就这么样?”

岳晓军也很无奈,说他也不知道今天老岳哪根筋又没搭对,大概是在外边儿受气了,就回家撒野,跟媳妇找茬吵架——我发现,岳晓军当着外人从不说“爸爸”,而是称呼为“老岳”。

3

见过岳晋河,我才知道岳晓军这种沉默内敛甚至略显木讷的性格是怎么来的了。因为他只要当着父亲的面说话,必定要被反驳训斥,那还不如不说。他长时间遭受校园霸凌无处申诉,自卑又敏感,还不如把自己藏起来。

不过我俩已经混熟了,岳晓军面对信任的人,更像是个话痨。他说超市东边连着的那两排平房都是他家的,“莲河超市”的前身就是“莲河饭店”,1993年就开业了,生意兴隆,挣了不少钱,不过饭馆都是他奶奶和妈妈帮着搭照(经营),2001年奶奶去世了,老岳懒得经营,先是闭店了一段时间,后来干脆把饭馆关了,开了这家半死不活的小卖铺,每天带着帮狐朋狗友专心修炼酒瘾真经,还把开饭馆挣的钱都借了出去。超市后墙的那堆空酒瓶有一半是当年客人喝剩的,至于剩下那一半儿,自然是岳晋河攒下的。

那天走的时候,我看到几间瓦房外墙上用白色油漆写着“拆”字,问他,两排房,拆迁能拿不少钱吧?岳晓军很无奈,像是吐槽,又像是倾诉,说这地儿以前名叫“桥靠村”,以前都是玉米地,后来有个开发商相中了这片地段,打算要把他家这两排平房拆掉,奈何岳晋河要价太高,张口就是六套房子外加五百万,咬死不划价。

确实,那两年附近的商业小区每平方米房价才刚破三千,岳晋河这狮子大张口,确实有点狠了。

不过在那个年代,敢在本地搞房地产的也都是狠人,老板见谈判崩了,没过几天便组织了一群由社会闲散人员组成的“拆迁队”来找岳晋河进行“物理交流”。这帮“拆迁队员”身上纹龙绣虎,戴着大金链子,手持镐把和砍刀,气势汹汹地踹门,吓得当时还是小学生的岳晓军躲在货架下面不敢冒头。

但老岳更狠,抄起火炉子旁的铁锹就冲了出去,像疯了一样,愣是追着数倍于己的“拆迁队”打,以至于吓得这些社会闲散人员先报了警。最后这事儿闹到了派出所,“拆迁队”非但没得手,还倒赔了好几千块钱。

经此一役,岳晋河也彻底在桥靠村出了名。开发商见这货软硬不吃,干脆在动迁时把他家绕过了。等岳晓军小学毕业,他家六间大瓦房已经夹在鳞次栉比高楼中间了,像是现代化漂亮城市中扎眼的癞疮。

就在岳晓军小升初暑假开始没几天,岳晋河腰疼,去医院一查,肾里有几块儿结石,需要手术。他去跟那些狐朋狗友要钱——就是让朋友把以前借自己的钱都还了就行——可刚一打电话说这事儿,那帮人就都失踪了。

岳晋河坚定地认为,是妻子常年阻拦自己喝酒,还不让自己把超市的东西白送给兄弟们,以至于伤了江湖义气,才造成现在这种状况。于是趁着儿子开学前,他不知道从哪儿搞到两台老虎机,想要勾引我们中学的学生来玩。不过他太过着急了,把系统设置成只赔不赚,来玩的人也不傻,刚开了两天,名声就臭了,人也被群众举报了,被辖区派出所以“组织赌博”行政拘留了几天。

从拘留所出来后,岳晋河彻底放弃,专心在家摆烂,唯一的业余活动就是喝完酒跟媳妇找茬吵架。岳晓军带我回莲河超市,就是触了这个霉头。

 

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我家也没好到哪儿去。我爸也酗酒,也曾一度和我妈走到离婚边缘。上初中后,由于离学校太远,我妈便让我去爷爷家吃午饭,上学来回只要十分钟。可惜我爸跟爷爷的关系很差,以至于小姑怎么看我都不顺眼,只要我一去爷爷家就拉下个脸。所以,我每天中午回爷爷家扒拉完碗里的饭,就一刻不停地去找岳晓军——当然,由于岳晋河在,我是肯定不会去“莲河超市”的,而是转道而去岳晓军的爷爷家。

作为最小的孙子,岳晓军自出生后就一直和爷爷同住,岳爷爷也对孙子疼爱有加。岳爷爷住在八十多平米的单位自建房一楼,精装修,家里还养着一条白狗和三只花猫。只是由于岳晓军奶奶去世得早,家里没人收拾,空气中总是氤氲着一股狗尿混合猫屎的怪味儿。岳晓军很喜欢家里的宠物们,不止一次跟我炫耀:“这狗爷和猫爷是我从外边儿捡回来的流浪动物。”说完,还不忘指一下书房墙上挂着的圣母图:“仁爱嘛!”

其实在他的整个家族里,只有他妈妈信教,还影响他爸也信了。大概真是由于信仰的缘故,虽然他爸每日酗酒,还家暴,可他妈妈始终不离不弃,隐忍至今,甚至每天中午都会来给公公做饭。

初一暑假的一个中午,我和岳晓军从补习班回到他爷爷家,吃过午饭便回到书房。我又瞅见墙上的圣母图,回忆起岳晋河的种种行为,疑道:“你确定你爸信基督?”

岳晓军其实也一直十分质疑自己亲爹的信仰,于是,我们两人从书柜角落里找到很多岳晋河年轻时的照片,以背景中巴洛克风格的穹顶建筑和西里尔字母招牌来判断,拍照的地方应该在俄罗斯。岳晓军同父亲的交流很少,竟不知道亲爹还出过国,一时间激发起更强烈的好奇,便在家里翻箱倒柜起来。很快,便在爷爷卧室的衣柜最里发现了线索——那是一件崭新的苏联军装。

岳晓军玩儿心大,把这套军装穿在身上,去找爷爷询问。老爷子正在客厅看晋剧,见到披挂上阵的孙子,也是一愣,随后便面容慈祥地问道:“哎?军军,你俩把这衣裳给找出来作甚?”

岳爷爷性格和蔼,容着我俩在屋里瞎害(胡闹),也从不嫌弃。我当时兴奋地感慨道:“怪不得老岳战斗力那么强悍,原来当过兵啊,还是苏联红军!”

“就晋河那个怂样子,咋能当过兵?”说起这个,岳爷爷就气不打一处来,“他是跟着单位去苏联,正事一件没办!”

我这才知道,原来岳晋河以前也有过正经工作的。

岳晓军穿着他爹的苏联军装,摄于2023年4月岳晓军穿着他爹的苏联军装,摄于2023年4月

八十年代末,岳爷爷从公路局退休后,“内三建”(国营建筑公司)便给了一个“接班”指标,这个端上铁饭碗的机会顺理成章给了他年纪最小的儿子。岳晋河上班没几年,就赶上苏联的“八一九事件”。那时岳晋河便受单位委派,学了几个星期俄语,跟着同事去苏联购买工程机械。等他回国时,苏联已经变成了俄罗斯,很多中国人趁着这个时机,当上了国际倒爷,岳晋河很明锐地抓住了这股风潮,不顾父亲阻拦,坚决要辞去国企的工作,下海经商。

“晋河辞了我好不容易弄来的工作去做买卖,从苏联带回套军装也正常,但他信了东正教,这就不正常了!”

其实如果用今天的眼光来看,岳晋河很有先见之明,因为就算他当时不辞职,等到2003年本地国企改制时,他也要下岗失业。能在改革开放初期那个风云激荡的岁月抓住机遇,从俄罗斯远东地区低价购买皮草和小工业产品回国高价售卖,这也算一种敏锐的商业嗅觉。

只不过,岳爷爷对此事的评价很低——说如果不是他小儿子俄语学得一塌糊涂,估计早就因为投机倒把被政府枪毙了。

岳爷爷出生于山西忻州的大贾之户,在太原读中学时就为解放军传递情报,高低算个地下工作者,据说还在“调查部”(即中国国家安全部的前身)工作过一段时间。后来老爷子响应国家支援边疆建设的号召,作为工科人才调入公路工程局,来到内蒙小城扎了根。“文革”期间被打成“内人党”,受了很多委屈,但即便如此,也没改对党的忠诚。小儿子在苏联待了一年,回来就信了教、辞了职,老爷子心里自然不舒服。

4

岳晋河挣到第一桶金,就在村里买了这片地,盖了六间大瓦房,先是开了服装店和KTV,但都差点赔个底儿掉。接连创业失败,心思郁闷的岳晋河便去教堂,想求上帝给指条明路,不想却认识了同样信仰的淳朴农村姑娘王莲。

王莲学过厨师,老家也在山西,两人很快喜结连理。接下来的故事,岳晓军已经给我讲过无数遍了——婚后的岳晋河开了“莲河饭店”,媳妇当大厨,亲妈当账房兼跑堂,岳晋河每日除了喝酒啥都不干。

那天,我偷偷问岳晓军:你爸上面有四个哥哥,下面一个妹妹,你爷爷每月的离休金也颇为可观,除了你家,每家都是小康水平,哪怕每家凑个万八千出来,也足够你爸去医院做手术了,为啥你爸就沦落到“捞偏门”了?

岳晓军回到书房,把身上的苏联军装脱下来,哀叹道,由于他爹从小娇生惯养,四个哥哥和一个妹妹都得让着他,甭管吃用都是最好的,可能就因为这点,把岳晋河养得又懒又馋,还喜欢跟家里人抬杠吹牛。早年缺钱时他也跟哥哥妹妹借,但就是拖着不还,等真需要去医院了,也只有大哥和小妹愿意借钱给他了,但这笔钱转手就被岳晋河买了老虎机,气得大哥和小妹连他的电话也不肯再接——至于爷爷,老爷子早就认定这每日酗酒打媳妇的小儿子“难成大器”,干脆一分钱都不给他,都留给小孙子(也就是岳晓军)将来娶媳妇用。

我俩话还没说完,岳晋河突然破门而入。他带着浓厚的酒气,身后还跟着两名醉汉,拉开冰箱找出冻肉和排骨,说要用爷爷家的厨房做两个菜来招待朋友,准备一起做“大生意”。意料之中的,岳晋河见到我又是一阵呵斥,责备我没有利用这暑假的午休时间好好学习,而是来他家“引得军军误入歧途”。

我翻着白眼出了门,骑上自行车准备回家,瞥见厨房里的岳晓军他妈正在面无表情地做饭。

客厅里头,岳晋河嗓门奇大,已经对着儿子开骂了。表面上是在埋怨儿子学习不好,将来还要给他存钱找工作娶媳妇,但话里的意思连我也能听出来——就因为你这个“小乃求货”,我才花不上你爷爷的离休金。

 

岳晓军一直喜欢画画,尤其喜欢画军用飞机,还在初中的比赛中获过奖(但其实他一天都没学过)。每次岳晋河醉醺醺地回来,只要见到岳晓军在画画,必定一顿臭骂,然后逼着儿子放下画板,努力学习,说只有学好数理化才是正道,美术纯属瞎扯淡。可事实上,岳晋河又对儿子很无所谓,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儿子真实的学习情况。

至于儿子的身体状况,岳晋河就更是心大了。

初三上半学期,岳晓军去买了块滑板,当天下午就摔断了小臂桡骨。那天老岳正跟着几个狐朋狗友在老爷子家喝大酒,见到我扶着岳晓军回来,先是数落了岳爷爷一顿,说为什么要出钱给孙子买滑板,这钱花得多糟心,还不如给他。紧接着话锋一转,对我劈头盖脸一顿臭骂,认定又是我把岳晓军给带坏了,净玩这些没用的东西。

我虽然性格很怂,但也是有脾气的,被无缘无故骂了三年,终于在这一刻鼓起勇气开了口:“你怎么能……”

话还没说完,岳晋河就把那张黑脸挎了下来,我立刻怂了:“你……您要不先带着岳晓军去医院?”

“你他妈以后别跟我家军军在一起玩儿了!”岳晋河踮起脚,薅着我的脖领子,把满口混着酒精的烟气喷到我脸上,“如果我家军军有个好歹,我他妈弄死你!”

随着脖领子上的手松开,我落荒而逃。

第二天上课,岳晓军胳膊上打着石膏,给我抱怨说,昨天他爷爷本要带他去自治区医院挂号,但岳晋河竟主动提出带他去看病。老爷子便给了两千块现金给老岳。没想到刚出门,老岳就对他说,去大医院纯属乱花钱,正好自己有个朋友“白医生”,医术精湛,妙手回春,药到病除。

说来这“白医生”也算个神人,过去这厮曾是附近某个村的赤脚医生,甭管是人生病还是大牲口生病,都能找他看。后来他竟然考下了个医师证,开了家主治跌打损伤的诊所,拍了个X光,三下五除二就把岳晓军断成三截的桡骨接上了,拢共收费二百八。

“自己亲儿子的医药费也贪污?”我无语了。

“我还能咋办!”岳晓军耸了耸肩,摆出个无所谓的表情,“我习惯了,昨天从诊所出来,老岳就打电话叫人喝酒去了……不过我骨折一次,也算因祸得福。”

我没理解。岳晓军解释说,早在小学时,他就央求家里给自己找个美术辅导老师。那时候,岳晋河真从师范大学找了个美术教授,并说这种高端人士辅导一小时要五百块,爷爷为此就给了他五千。当晚老师到家,岳爷爷却发现所谓的“教授”不过是个师范大学美术学院的大一学生,一节课只要二十块,先交钱后讲课。老爷子差点没被气出心梗。

后来岳晋河连二十块钱都没给那学生,美术辅导这事儿也就不了了之了。再后来,岳晋河开始讲歪理,说儿子学美术屁用也没,直到面临中考,也没想着让儿子当美术生。

可如今岳晓军骨了折,中考之前自然是没办法认真学习了,正好可以去学美术——当然,聘请美术老师的钱,还是岳爷爷出。

很快,岳晓军就笑不出来了。

找了美术老师专门辅导后,赶上了“莲河超市”破产,岳晋河大概是心里不平衡,每天揣着酒瓶、搬个板凳坐在儿子身边看着他研习画技,但凡岳晓军敢有那么一丝懈怠,立刻大耳刮子招呼。直到中考结束,我也没敢去找岳晓军玩。

临近中考,岳晓军去拆石膏,才发现小臂凸出一块儿来。他爷爷不放心,带着他去大医院拍了个片儿——骨头没接好,已经变形了,医生建议,打断重接。岳爷爷要去找白神医的麻烦,岳晋河却说,人的骨头哪能长那么直溜,都是歪的。

岳晓军就举着长歪的胳膊参加了美术特长生考试。不知是他爹的棍棒教育真有用,还是他确实有天赋,竟然考到了一所教育质量还算不错的高中。顺利升入高中后,岳晓军从以前那个唯唯诺诺木讷内敛的“许三多”变成了一个阳光帅气且话痨的阳光男孩儿,竟然还谈了恋爱。

只可惜这场恋爱很快就无疾而终——高三那年,岳晓军骑着自行车送小女朋友回家,被岳晋河给撞见了。意料之中,岳晋河对女孩儿劈头盖脸一顿臭骂,甚至都说出了“*****”“贱货”这种词。为了爱情,岳晓军首次和父亲发起正面冲突,再然后,他就被亲爹举着板砖追了三条街。

岳晋河究竟是望子成龙,还是仅仅把儿子当作自己惨淡人生中寻找自信和宣示主权的工具?对于这个问题,岳晓军也想不明白。他的性格好不容易有了改变,可父亲还像是盘踞在天上的乌云,压在心头,挥之不去。

岳晓军的绘画作品岳晓军的绘画作品

5

整个高中期间,出于对岳晋河的恐惧,我几乎没有去找过岳晓军,跟他也就逐渐断了联系。直到我参加工作,胆子大了不少,才敢再次拜访。

当我再次见到岳晋河,这个人已经彻底瘘了。因为肾上有肿瘤,他住进了医院,听说肚子里的物件几乎全都出了问题,浑身最轻的病就是癌症。只可惜他死性不改,前脚在医院刚输完液,后脚就迫不及待躲在安全通道里抽烟。

很意外的,岳晋河见到我很亲切:“大头来啦?你载是客气甚了,还买牛奶,不如给我闹几瓶酒喝。”

“您都做透析了,还喝酒呢?”我把牛奶放在他身旁,“最好烟也别抽了,对身体不好。”

岳晓军自然没好话,在一旁附和:“何止做透析,检查说他再不注意,癌细胞就扩散了,就这还让我妈给他往医院带烟带酒。”

“好好好,我这就喝奶。”岳晋河很麻利地把烟头弹到楼梯台阶最下面,拆开箱子,摸出袋纯牛奶直接用牙咬,手上的劲儿使大了,白花花的奶液呲到了黑黢黢的脸上,显得很滑稽。

“唉,老了,这多浪费啊!” 岳晋河舔了舔手,仰脖把牛奶一饮而尽,对我说道,“大头好不容易来一次,我请你俩吃饭!”

其实我只是过来找岳晓军叙旧,得知他住院,礼貌性地过来探望一下而已,并不想多待。我刚要拒绝,却被岳晓军拦住,低声嘱咐道:“吃顿饭吧,他平生就爱装个X,这也装不了几天了。”

我想了想,也对,没必要跟一个病人置气,便跟着岳晋河来到市医院对面的苍蝇馆子里坐下了。这一次,岳晋河很大方,四个菜上桌后,他立刻开始点评,大致意思是他开饭馆的时候,菜量要比这大得多。

随后,岳晋河又要了两瓶啤酒,起开,倒满杯,一饮而尽,对我说道:“大头,你这体格子,应该酒量不赖哇?陪叔叔闹点!”

我都惊了,低声问岳晓军:“这他妈是癌症加肾衰?误诊了吧?”

岳晓军端起啤酒杯呡了一小口,也低声回道:“没办法,作死,拦不住,你想喝就喝,不想喝就找个理由糊弄过去。”

我自然不敢跟他喝这个酒,万一这顿喝完他就挂了,我还要担责,便用单位有禁酒令的理由把酒杯推远。

那天岳晋河似乎很高兴,酒桌上滔滔不绝,说儿子今年就大学毕业,可以继承他的衣钵去做买卖,反正他作为父亲已经给儿子置办下了家产,未来岳晓军吃穿不愁。这时候我才反应过来,难不成是他家那夹在高楼中的六间瓦房拆完了?如今小城房价飙升,如果真的动迁,岳晓军马上就是拆二代了。

老岳还在继续:“还没拆呢,不过快啦!我要三套房子外加两百万,区政府已经催开发商抓紧把我家那片地动迁,这都拖了小十年了,不拆不行!”

“切,人家早说了,您要得太高。”岳晓军现在已经敢反驳父亲了,但说话却显得十分客气,甚至有些生份,“您想想,那六间房拢共也就不到五百平方米,您这要三套房子还能商量,两百万有点扯。”

餐桌那头的岳晋河却听不进去,不停地喝酒,还说已经把那三套房和两百万安排得明明白白了。直到岳晓军打断说,爷爷还在家里呢,需要赶回去照顾,岳晋河这才不情不愿地老老实实吃了几口饭——当时,岳爷爷已经有了老年痴呆的前兆,眼睛也开始模糊,出门买个菜,常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6

2016年大学毕业后,岳晓军考下了教师资格证,为了照顾爷爷,他放弃了旗里的美术老师岗位,选择去和同学做建筑设计工作室。毕竟时间相对自由,当爷爷找不回家的时候,他可以立刻扔下手头的工作前往——就像这次,岳晓军上午去买了车,下午他爷爷就跑到了大青山脚下的公交站。

找到爷爷,回到家,岳晓军摸出钥匙开门,一股浓重的尿臊气扑面而来。

“大头,你见谅,家里比较乱,我妈在外边打工呢,早出晚归,好几年没来收拾过了,我也忙,顾不上收拾家里。”岳晓军扶着他爷爷坐在沙发上,立马跑到卫生间找出墩布拖地,“爷爷现在已经糊涂到找不见厕所,憋急了,就尿到地上。现在天热,骚味儿更重。”

就这么一小会儿,岳爷爷已经靠在沙发上睡着了,神态和外貌神似南非前总统曼德拉,既慈祥又和蔼。我眉头紧皱,捏着鼻子问:“你不是嘱咐你爸看着爷爷嘛,咋这么不靠谱,他人呢?”

岳晓军用墩布头指了指紧锁的卧室:“喏,自从去年买了个电脑,他就一刻不停地玩游戏,家里来人敲门他都懒得去开。这肯定是忘了照顾爷爷这事儿了,只管自己。”

原来岳晋河就在这屋里——我赶忙转移话题:“对了,你家的房后来拆了没?”

说起这个,岳晓军就气不打一处来:“现在开发商说,只给三套房,没有补偿款,毕竟这方圆几公里内就剩我家那六间平房了,拖得时间越长对越不利,可老岳非但不听劝,还把房本压在枕头底下,谁都不见,还拆个屁啊!”

 

不过,那六间大瓦房最后还是拆了,开发商只给了两套房子,还没补偿款,补偿总数不及老岳最开始“计划”的十分之一。就这两套房,对岳晓军来说也着实来之不易,他为此甚至制定了一个详尽的“作战计划”——这个计划的目标,不是针对开发商,而是针对自己的亲爹。

2020年初,由于疫情影响,开发商资金紧张,老板最后一次表态,说这小区建成这么多年,房都卖完了,如果你们这次再不松口,他就撤资离开,不要这块儿地了。

为了解决掉这块儿城市里的“伤疤”,分管住建的副区长亲自跑来做岳晋河的思想工作,被岳晋河骂了一顿后悻悻离开。全程目睹谈判过程的岳晓军却发了狠,发挥自己的专业,“画”了本以假乱真的房产证,趁着亲爹睡觉时把枕头下的真房本换掉,然后拿着房本独自去签了回迁合同。开发商见状,高兴得不得了,当场就把两套回迁房钥匙交了出来。

后来,岳晓军说,凡事儿都要掌握个度,当钉子户也需要对经济形式和国家政策有着专家级的把控。我问岳晓军是用什么办法让岳晋河接受这事儿的,但岳晓军不乐意说,我也没再追问,只觉得那段时间他的日子肯定不会好过。

回迁合同签完没几天,开发商便组织施工队把“莲河超市”拆了。那时候岳晋河还不知道儿子已经把生米煮成了熟饭,还把超市的旧址租出去当厂房使用,结果租客刚花了好几千块把房子的电路改成工业用三相电、设备搬进来正要开工,拆迁队就到了。

这本是个标准到能进法学教材的合同违约案例——返还租金,赔偿损失就好——但彼时岳晓军与同学合伙的“设计室”因为疫情影响刚黄了,没固定收入,也没能力赔偿,岳晋河收了租客的钱又玩起了无赖。无奈之下,租客只能去法院起诉,岳晋河毫无悬念败诉,又因为“拒不执行判决”给抓了起来。

监管场所不收癌症晚期患者,当天下午,岳晋河就像有免罪金牌一样,以戴罪之身大摇大摆地回来了。经过此事,老岳似乎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看到“莲河超市”被拆得还剩一圈儿围墙和半拉小房,就跑去把拆迁工人赶跑了,用这片地开了个停车场,每天上午7点到晚上11点营业,1小时收费2元,童叟无欺,不开发票。

不得不说,老岳的脑子也真是“活泛”,能紧跟时代潮流,知道包装人设才有流量。他在停车场门口挂了个牌子,用毛笔蘸油漆,上书道——“我是癌症晚期患者,居无定所,食不果腹,暂且收费停车,勉强度日,敬请谅解”。

由于岳爷爷的教导,岳晋河虽然文化水平不高,但写得一手好毛笔字,外加停车场附近都是高档小区,住户素质较高,看着这行字,竟能脑补出“知识分子得罪权贵受尽欺辱”的戏来,不少良善的司机见到老岳“文绉绉”又病入膏肓的状态,有时随手就拍出几张百元大钞。拿到施舍的老岳也很上道儿,又在停车场门口竖起第二块儿牌子,上书——“好人榜(排名不分先后) 蒙A·XXXXX女士 支付人民币200元,善功卓著,天主保佑……”

久而久之,这个野生停车场都快干掉附近的合规停车场了,老岳每日收入也颇为可观,行为也越来越嚣张。等到2021年初,老岳手持铁锹殴打了前来取缔停车场的城管队员,上了同城热搜。新闻视频里老岳身手矫健,锹把子砸在城管队员身上都劈断了,丝毫看不出是个癌症晚期患者。我哭笑不得,打电话给岳晓军,说只要有你爹在,停车场就在,你就有收入,未来的生活不用愁了。

电话那头,岳晓军却高兴不起来:“他爱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跟我没关系,可他现在有了刑事前科,我那个教师资格证白考了,如果想要入编……不说了,X!”

7

我趁着疫情清零的夹缝里结了婚,又在本地疫情最严重的时候生了娃。正当小城里“每日新增病患1000+”的时候,管控忽然解除了,吓得还在坐月子的媳妇连夜带着娃躲回老家县城。

独自待在家里,我突然想起了岳晓军——他爷爷快一百岁了,亲爹又是癌症晚期,很可能无法挺过这个冬天。我打电话过去问候,岳晓军说自己已经阳了两次,好悬小命休矣,爷爷却啥事儿没有,每顿饭还能炫两个馒头。而至于岳晋河,虽然阳了一回,但只烧了两天就没事了,并且管控放开,沉寂了好久的停车场又开始活泛,阳康的岳晋河开心得很,每日窝在停车场的那半拉破房里收钱喝酒。

我万没料到是这种状况,惊讶之余说话忘了过脑子:“我靠,你爹癌症好几年了吧?就这阳完都没事,医学奇迹啊!”

“如果从他做透析开始算,十年了。”岳晓军也口无遮拦,“他2020年又查出咽喉癌晚期,去医院住过几次,也还坚挺着。”

能听出来,岳晓军连无奈和愤慨都没了,只剩下无尽的疲惫和麻木。我主动提出:“好久没喝酒了吧?晚上过来闹点儿?”

“好啊!”岳晓军来了精神,“晚上下班过去找你,大概九点多。”

“你找到新工作了?”我替他高兴,“恭喜恭喜,既然喝酒,就别开你那辆烧煤的车了啊!”

岳晓军又是长叹一声:“唉……你说对了,我那车烧机油,每个月机油加得比汽油都多,现在看见这车就窝火。不过我爷爷眼睛彻底看不见了,也不往外乱跑了,车也用不上了。开心的事儿也有,我现在每个月能挣个五千多,工作稳定,就是累点,挺好的。”

这个收入水平在小城里不算低,具体是啥工作,我也没细问,打算见面细聊。到了傍晚,我专程去市场买了火锅食材准备好,可到了等到九点半,他还没出现,手机也打不通,始终占线。

虽然岳晓军每个阶段的变化都很大,但总的来说,他是个很靠谱的人,我估摸大概是有急事耽误了,甚至都来不及通知我。正在担心,敲门声传来,我急忙开门,先是愣了几秒,才反应过来——面前这个穿着黄色外卖服的小哥,正是岳晓军。

“这……你怎么送外卖了?”送外卖当然也没什么,但我是觉得以他的家境,不太可能会去干如此辛苦的工作。

“没有活儿干,又缺钱,就送外卖呗。”岳晓军提着两瓶酒大大咧咧走进屋里,把身上那件已经上了包浆的外卖服扔到地板上,坐在餐桌前,抄起筷子就吃。“我从疫情放开就开始干这行了,到现在快俩月了,挺挣钱的。就是晚上单太多,耽误了,你的电话没打进来吧?”

“你不怕把新冠病毒带回家里传染给你爷爷?再说……我这上有老下有小,可也没阳呢!”

我说完,岳晓军夹菜的筷头在半空中停了几秒,随后把白酒打开,给自己倒满整杯,一饮而尽,又把酒杯摔在桌子上,语气平稳,却透露着愤怒:“我没办法啊!我找下对象了,想结婚,但没钱。我爷爷从开始糊涂,他的卡就我拿着,到现在少说有几十万,平常生活外带看病,还助学贷款,根本没存下几个,但我大爷和姑姑却因为这个事儿跟我老死不相往来,所以我根本不敢再动退休金啦!老岳那边呢,是,这两年开停车场挣了几万块,但……但都他妈打赏女主播了!”

“等等,你爸打赏女主播?”我有点不敢相信。

“前几天他状态很不好,我带他去医院复查,缴费的时候才发现的,他绑在微信上的那张储蓄卡里只剩几百块了,顺着支付记录一找,钱都是打赏出去的。”岳晓军又给自己倒了一杯,“当时我在医院就把他那张卡解绑了,就因为这事儿,我俩还吵了一架,最后我刷信用卡给他看的病。现在也只有送外卖能保证每月挣钱,只要不干活儿,下月我就断顿了……”

“你还有两套房子,租出去不也挣钱?”我问。

岳晓军把酒喝完,眼神里颇有些“何不食肉糜”的意味:“这疫情刚放开,房子不好往出租,就算租,谁会租个毛坯?”

也对,房子装修要钱,物业和供热也都是他在负担——这小子明面上是个拆二代,内里实际上穷得快当裤子了,结婚对他来说,确实是奢望。

“你对象是干啥工作的?”我赶忙转移话题,“有照片嘛,瞅瞅。”

说起这个,岳晓军眼里又有了光,摸出手机,点开相册,姑娘的容貌很可爱。

“她比我小一岁,有两个哥哥,家在红山口住,白天在酒店上班,晚上还去便利店兼职。”岳晓军说,“人家很要强,自己在八一市场附近贷款买了个房子,每个月还两千多,还自己买了车,比我那烧机油的破捷达好多了。”

那天晚上,岳晓军喝了很多酒,醉得像死猪一样,原以为他要睡到日结三竿。可第二天我醒来时,他因为赶着送清晨七点的“早餐单”,天没亮就走了,还把昨晚吃剩的碗碟刷完堆在厨房的水池里。

8

今年的春节格外早,天还没上冻,窗外的爆竹声便响成一片,人们都在庆祝“后疫情时代”的来临。我窝在岳母家百无聊赖,刷着微信朋友圈,突然看到岳晓军发了条骑小电驴送外卖的照片,配文:“挣钱没有嫌早的,只有懒人才过节。”文末还带了个狗头表情包。

我发微信问他,怎么春节联欢晚会都开播了,你还在干活儿?他立刻回了段语音,大意是家里没啥过节的气氛,大爷和姑姑带着堂哥堂妹白天来看了下爷爷,没怎么待就走了,岳晋河也喝大了,正在打瞌睡,爷爷由他妈妈看守着,倒也安全,自己闲来无事,不如出来跑单。春节当天外卖配送费贵得飞起,整晚能挣好几百。

我嘱咐他:别太玩儿命,留神猝死。

岳晓军又秒回:这是最后一次这么玩命了,春节过后只跑早餐单和晚餐单,多陪家人。

果然,春节假期结束后,岳晓军闲了不少,常在微信上给我发各种飞机的视频——他少年时的梦想是画飞机,一直痴迷到现在。我又想起,其实岳晓军刚上大学那会儿,空军地勤招兵,他各项要求都达标,就因为亲爹不靠谱,他担心自己入伍后爷爷没人照顾,便放弃了唯一一次离梦想最近的机会。

 

转眼来到四月初,沙尘暴遮天蔽日,笼罩了整座小城。我躲在家里带娃,突然接到岳晓军的电话,要约我喝酒,表示一定要来赴约。就外边那天气,出门扔个垃圾再回家就跟兵马俑似的,所以我让他必须给我一个无法拒绝的理由。可岳晓军只说,这事儿太大,见面再聊。

我顶着沙暴在小区口的便利店买了瓶42度的汾酒,赶到饭馆儿时,岳晓军已经等候多时,把菜都点好了。我拍尽身上的沙土,坐下将酒倒满,看着岳晓军,等他说话。

岳晓军把酒杯举起来:“大头,咱俩认识多久了?”

这个我还真没算过。掰着指头,细下里一数,十六年零五个月。

“是啊,快十七年了,谢谢你。”岳晓军仰头把酒喝干,语不惊人死不休:“下个月七号,我结婚,来给我帮忙。”

我愣住了,酒杯举在半空。

岳晓军笑道:“你是不是想问,我为啥以现在这个怂样子就要结婚?我想明白了,我的人生最难的事,就是跟生活讲和。我爷爷没几天了,我爸也没几天了,趁着他们都还在,让他们看到我成家,然后等他们去世,我的人生就又重新开始,完全不同。”

理想和现实的确是两个概念,我没忍住,问他:“男人婚前和婚后完全是两个概念,你觉得以你现在的状况,能支撑一个家庭吗?呃……说句难听的,你莫非打算这辈子送外卖为生,来养老婆和孩子?”

“大头,说实话,我还没想好,但我照顾爷爷那么多年,又伺候亲爹那么多年,负担婚后的家庭,对我应该不算难。”岳晓军又给自己倒了一杯,“现在的社会,只要肯吃苦,不会过得太差,你也知道,我是能吃苦的人。”

结婚首先要有房,岳晓军那两套回迁房还是毛坯状态,自然不能当婚房使用,爷爷家乱得无处下脚,也够呛能用。我又问他:“你要结婚,连房子的问题都没解决呢吧?”

岳晓军很嘚瑟:“大头,你多虑啦,我媳妇还有房呢!不过她跟朋友借了个空房,我们先暂住两天。”

我松了一口气,开始跟岳晓军讨论婚礼细节,再到婚后生活。哥俩灵光一现,想到回迁房虽然是毛坯,但正对小区大门,还是一楼,地理位置如此优越,不如开个快递驿站,投资小,收益快,等人流量多了,还可以捎带开个小卖铺,再把“莲河超市”的牌子挂出去。

岳晓军舌头大了:“那就不是莲……莲河超市,是‘莲河军’超市!”

“联合军超市?”两瓶汾酒已经喝完,我也有点飘,“那不如叫苏联红军超市,多霸气!”

两人油腻爽朗的笑声还在饭馆回响,岳晓军的手机又响了,酒被吓醒一半,苦着个脸:“我爸又跟我爷爷闹矛盾了,咱们得回去一趟。”

那晚为了找我谈结婚的事,岳晓军特地请假没去送“晚餐单”,还把爷爷安排到爸爸的停车场。没想到老岳竟然嫌弃他爹有便溺的需求,不愿伺候老人,吵了起来。岳晓军他妈拦不住,只能给儿子打电话求救。

我俩赶到停车场,其实还不到晚上十点。老爷子已经需要坐轮椅了,裤裆湿成一片,岳晋河则全装看不见,躲在一旁喝酒。出租车司机大哥是个好人,见我俩都是醉酒状态,便帮着把老爷子扶上车,带回小区,又下车帮着我俩把老爷子安顿在床上。我心里过意不去,摸出手机给出租车上挂着的收款码扫了一百块钱。

等安顿好他爷爷,岳晓军瞬间泄了气,连走路都摔跤,执意再回那个小饭馆继续喝。我自然不同意,可岳晓军还惦记着工作:“大……大头,咱们再……喝点,我那小电驴……还……还他妈在饭馆儿门口停着呢!”

我们只得又出门打了个车,可才到半路,岳晓军就睡得像死猪一样了。没办法,我只能扛着他在最近的洗浴中心先住一晚。

也不知过了多久,我正在“火山岩地暖养生小帐篷”里睡得正酣,突然有人捅我后腰,睁眼一看,是满面红光的岳晓军。

“你干啥啊!”我摸出手机一看,才凌晨五点半。

岳晓军很不好意思:“我要回去伺候爷爷吃早点,但我手牌和衣服都在你更衣柜里锁着,才把你叫醒。”

收拾妥当离开洗浴中心,太阳初生,晒在人身上暖洋洋的。岳晓军找到停放在昨晚喝酒小馆对面的电驴,从保温箱里拿出那件黄马褂套在身上。

我突然想到一个很久远的问题:“老岳,你跟我说实话,你究竟信不信教?”

岳晓军想了想,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大头,你知道信教的人有甚优势吗?就是不管生活有多苦,内心总是平静的,越苦,就越平静,都不会有面对死亡的恐惧。甭管是我爷爷,还是我爸,他们都是按天算日子的人,但是死亡那天越近,我就更平静,也更爱他们,也越觉得生活美好,所以我才要结婚。”

我猛然发现,他不再称呼停车场的那个男人“老岳”了,而是称呼为“爸爸”了。

“嗐,改变不了亲爹,我还不如改变自己啊!”岳晓军从保温箱里拿出头盔戴上,“大头,你说生活哪儿不苦?能苦中作乐,就是牛X。”

话说完,岳晓军骑上小电驴,沐浴在晨曦中出发了。我这才瞥见他头盔上写着一行字:轟炸機駕駛員。

我回家继续补觉,好像做了个梦。在梦里,岳晓军穿着他爸那件苏联军装,带着未婚妻,驾驶一架黄色的B52轰炸机,上九天揽月,下五洋捉鳖。

 

(文中人物皆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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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下半年將出現的八大社會現象! -FormatRun58- 给 FormatRun58 发送悄悄话 (194 bytes) () 05/20/2023 postreply 08:55: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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