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国小民(661)

 

211毕业生,进富士康搞钱

 看客 看客inSight 2023-03-13 00:34 Posted on 北京
 
 

月入一万五,本科生进富士康

 

 

小方原本没想过进厂。她从河南农村出来,211毕业,考过公务员(没考上),短暂当过客服(“只是过渡”),后来做了销售。2014年决心创业,四年后负债60万。努力还债近两年,遭遇疫情。

 

但进富士康,“哪怕给我1万五,我可能也不会来”。这是她2021年底的回答。原因你知道的,“(本科生)怎么会沦落到进厂打工”,说出去没面子。

 

一年后,她的想法改变了。

 

2022年12月,小方看见富士康招小时工:30块钱一小时,外加三千块闭环补贴,三千块稳岗补贴。她心动了,找中介抢了三五天名额,获得了珍贵的面试资格,顺利进厂。

 

在富士康,小方不愿让厂里的人知晓自己的学历,也很少和厂外的人聊起打工生活。但她很快适应了那种落差。毕业10多年来,适应落差是她至今仍要不断温习的功课。她反复告诉自己,“要忘记学历,要先生存,再发展。”

 

以下是小方的讲述:

 

 

 

 抢名额进富士康

 

我签了两个月的工期,12月17号到2月16号,扣掉住宿和餐费,每个月最多能赚15000多一点。这应该是富士康在郑州建厂到现在,第一次工资这么高,之前旺季也就七八千,不会上万。

 

11月份钱最多。最早补贴150/天,后来富士康大逃亡事件后,数万名员工徒步回家,没多长时间以后,补贴就涨到了400元。我是12月初看到的招聘信息,中介发朋友圈,30块钱一小时,外加三千块闭环补贴,三千块稳岗补贴。

 

这么简单的工作,这么高的工资,的确是有一点诱惑力。

 

那个时候进富士康需要抢名额。每天只开放1万或者2万名额,大家都去报名,它会给出一些限制条件,三天两检,只要河南省内的人,中间还出了有洛阳轨迹的人是不要的。还会卡你的年龄,之前好像是18到45岁,后来放宽到48岁。中介帮我抢了三五天,才抢到面试机会。

 

我带了身份证、半个月换洗衣服,就去面试了。我去的时候人比较多,花了2个小时左右排队,先上传核酸阴性报告,还要看你有没有打疫苗,然后筛选一下身体条件,检查你的五官,看一下手面和手背,还会抽血拍片。正式面试很简单,现场做快筛就可以了,当天出结果,通过了就发放厂牌了,意思是你可以开始挣钱了。

 

2015年12月24日,广东东莞某工业园,流水线工作人员 / 视觉中国

 

富士康的工作特别简单,大部分岗位,学5分钟就可以干,2个小时就熟悉了。我在富士康干过四种工,撕膜、贴泡棉、贴膜,还有检查螺丝,都没太大的技术含量,手速眼速跟得上就可以了。要是不想干了,连续旷工3天就算离职,工资会在下个月7号发放,效率很高。平时富士康是不会缺人的。

 

我做过最久的工作是检查螺丝。大家经常说去富士康就是打螺丝,别人打完螺丝以后,会放到流水线上,流到我的工站,我就会拿起来检查一下他们有没有打好。没问题的话,我们就把它放到盒子里,流给下一个工站,给它贴上垫片,继续传递给下一个工站。

 

我们当时是十小时6000左右的产量,两个人分工,到我这里就是一小时300,每分钟大概要检查五台机器。我只盯着我面前的流水线,拿起来,检查两个地方四颗螺丝,再放回去,时间长了会有一点头晕眼花。

 

机械化的动作反复久了,会把人变得呆呆的,木木的,有种回到高三的感觉。他们说衡水中学除了学习,就是睡觉。那富士康也差不多,工作、休息。你如果休息不好,工作状态就不好。

 

这份工作还是有点跟社会脱节。在车间里,普通员工不允许带手机,穿着统一的静电衣,戴着静电帽和口罩,上了那么多天班,我甚至都不知道周围的人长什么样子。富士康赶订单那段时间,我们基本每天都要加班两个半小时,算上吃饭、通勤的时间,每天有13个小时都被工作占了。工作时不能带手机,下班以后也只想休息,因为太累了。

 

每天就是打完卡到自己工站,坐在那等机器流下来,拿起来检查完,等它流到下一个工站。好在临时工不用操太多心,到点下班走了就行。

 

 

 

赚了钱就走

 

我是211毕业的,但进厂时我只说自己是高中学历,怕被人觉得我怎么“沦落”至此。

 

进厂以后,才发现十二月这批进富士康的大专生、本科生其实也不少。富士康每年会招一些专科生、本科生,甚至研究生进技术岗,管理层。这两三个月(高薪)工期,很多本科研究生也会进流水线,干最基础的工作,挣一波高工资之后,就回到原来的生活圈子里。富士康那么多人,大家都在做自己的事情,谁又会知道你是本科生,对吧?

 

富士康的管理气氛很简单粗暴。刚进厂,我被派去仓库点物料,结果点出来的数量和老员工数出来的不一样。他们的态度你是新来的,肯定是你错了,就开始刁难,“数数都数不清楚,你是干什么吃的”,说你很多次。我又去数了第二遍第三遍,还是不一致。这个时候他们脸更臭了,初高中毕业的人,把你当下人一样训斥,我从来没有受过这种委屈。而且我数学学得很好,高考数学130多分,怎么会数不清楚数呢?自尊真的受不了。

 

两个多小时后,我找到我们产线领导,问能不能帮我调岗,他说调不了,我说那我不做了。

 

我是真的打算不做了。第二天没去上班,第三天直接回家了。

 

本来我没想着回去。结果旷工第二天,我开始有点发烧,做了抗原,真的阳了。我们宿舍的人跟我讲,她们产线有人阳了以后,申请隔离假,每天按8小时给你补贴,大概是400块,休息了几天,回去后还调了岗位。

 

我听了以后也去申请了。在APP上提交没多久,我们领导就跟我联系,说你不是要离职吗?我说,我不能又吃了苦,又受了委屈,还没挣到钱。线长就笑了,跟我说,那你回来吧。

 

我按照条件,当面做了抗原,上传了照片,不仅申请到了隔离假,还换到了流水线上。

 

流水线上还是很开心的,只要你干活速度快,质量又好,就没有人管你。当然,要是慢了或者出错了,干部也会站在后面骂你,但这种情况很少发生。仓库是太闲了,就会滋生事端,老人看不得新员工站在那里没事做,就给你找点茬儿。

 

整体来说,富士康的工作简单枯燥,上班时间也长,但因为高工资的支撑,我还是比较满意的。要打分的话,我会打个8.5分,但如果只拿3000块,我的评价就只有6分。这么枯燥,还让自尊心受那么大伤害,它不值得。

 

2015年12月24日,广东东莞某工业园,午饭后,女工宿舍里正在播放的电视剧吸引了大家的注意 / 视觉中国

 

说实话,要是放在2019年之前,哪怕富士康给我1万5,我也不会来。

 

我原本做广告策划与销售,从前旺季每个月能赚三五万,一年到手20万左右。但疫情对我们这行影响很大,像去年,我可能有半年时间,收入是零。做小生意的人,本来抗风险能力也比较低。我好多同行都转行了,比如开小饭店,当驾校教练,还有的去卖黑茶了。

 

进富士康的也不止我们这个行业,我见过一些教师、护士,开超市的,还有舞蹈培训班的合伙人。以前他们可能有一定社会地位,觉得干这个有点丢人。但这两年,大家观念都比较现实了,不再鄙视体力劳动,只要能挣钱就可以。

 

我认识一个开服装店的人,店开了5年,有3年都赶上疫情,亏了很多钱,所以进了富士康。突然放开之后,他既想回去做自己的生意,又舍不得富士康的高工资,于是一边在富士康上班,一边用休息时间开车去送货。

 

之前富士康说,上满23天有六千块补贴,15-22天就只给三千块。当时赶上春节,要放假了,很多人都没有回家。很多人担心的不是能不能过年,而是因为差了一两天少赚三千块。比起心疼自己,大家还是更心疼钱。

 

到了2月,富士康没有加班,也没有补助政策,很多跟我同一批进厂的人,估计都会回到自己原本的圈子里。他们并不会停留在这里,只是一个过客。

 

 

 

学历不是一种承诺

 

从富士康出来之后,不到十天的时间,我已经做了两场活动,咨询的准客户接近10个。我已经做了两个宝宝宴,准客户接近10个。干我们这行的好处是,你随时可以回来接着干,有生意了,很多朋友就迅速回归了。

 

我理想化的状态是,成为一个能掌控自己生活的人。很多年前我就在想,如果我失业了,能不能迅速找到一份工作。不至于像电视剧里,30多岁重新进入职场,结果找不到工作。我身边有这样的例子,一个985毕业的朋友,她婚后七八年没有工作,生了一胎之后又生二胎,前两年想出来工作,根本找不到合适的。现在重新回归家庭,把自己的生活依赖在老公身上。对我来讲,这种人生是很恐怖的。

 

我是农村女孩,我们村的女孩,如果不上学,那就是结婚,没有其他选择。你十六七岁不上学了,大概率去哪里上一两年班,十八九岁相亲结婚。但我不想那么早结婚,也不想过那样的人生。

 

我高考查分数的时候,看到分数,就知道自己能上大学了,我的兴奋根本压抑不住,但我在同学家里,还是要适当压一下。你不会想到你的人生会很好,但你会很开心,我一直不想待在我们村子里,有一颗想出去看看的心,所以报考了一个省外的大学,终于能出去了。

 

但你不能说我考上了985,考上了清华北大,我出来以后就一飞冲天了。它不是一种承诺。如果你没有背景,小镇做题家也好,农村出来的大学生也好,进入职场还是从零开始。它有一个阵痛期,可能需要3年,可能需要5年,甚至需要10年,你才能走入高峰期。

 

2014年2月15日上午,郑州举办2014年春季大型综合人才招聘会,求职者排出延绵千米左右的长蛇阵 / 视觉中国

 

我在南方读的大学,后来回了河南,那时候有点内向,觉得人生地不熟的,想离家近一点。

 

我想考公务员,但没有考上。河南省内的岗位报了一两个,都没有过。也报了外地的公务员,当时招前200名,我考了60多名,但面试没通过。我在郑州是不认识人的,举目无亲。没有关系,那就自己去奋斗。我想先找一个工作干着,忘记你的学历,先生存再发展。

 

现在想来,我应该去考研,继续往上读。我们班考研的那几位同学,都考上了自己报考的学校。甚至有人研究生毕业后留校当了辅导员。选择真的很重要。

 

回河南以后,第一份工作是客服,第二份工作是销售。客服做了一年多,心里肯定不平衡。你是本科生,旁边都是高中生,你们拿着一样的工资。时不时的,过两三个月就想辞职,我会时刻提醒自己,你是一个本科生,你在这里只是短暂地过渡,跟现在很多大专生、本科生进厂的心理是一样的。后来干了一年多,对郑州也比较熟悉了,就辞职重新找了一份工作。

 

2012年我开始做销售。我感觉我天生就是要做这一行的,哪怕前一天觉得很累,不想做了,第二天醒来还是会充满干劲。做销售是一个从无到有的过程,没有背景、没有关系,也能凭自己的本事赚到钱。虽然要操那么多的心,我的头发也白了那么多,但看到空旷的场地被布置得很漂亮,听到别人的认可和夸赞,我心里就会有很多成就感。

 

我们老板招聘的时候,也是有选择的。当时我身边的同事,不管是小白,还是工作两三年的,很多都是本科生,有些是大专生,但几乎没有高中生。大家文化水平差不多,去做同样的工作,你心态就会稳一点。

 

做销售的时候也学到很多。有个经理让我印象很深刻。他想对接某个项目的负责人,但是没有联系方式,先是从网上找到他们公司的招聘信息和电话,然后再从HR那里去问项目负责人的电话。他那天下午打了一两百个电话。我当时不理解,觉得他怎么这么卷,有点烦人。但后来对我影响很大,如果你想办成一件事情,你不管用什么方法,尽你的努力去联系,厚着脸皮去问,你会发现你总会成功。

 

后来我经历了两次行业的动荡。原来做的是庆典活动,2012年底八项规定出来之后,庆典行业可以说是遭受了毁灭性的打击。于是我辞职之后去做了商业活动的策划,2014年和朋友合伙开了公司,但成本没控制好,2018年创业失败,欠了几十万,很快又赶上了疫情,经常没有收入,但债还得继续还。

 

不管赚多赚少,我都不想欠朋友和供货商的人情。现在我已经还了一大部分,相当于郑州一套小公寓没有了。去富士康赚的钱,我只留了一点作为生活费。富士康的工资在每月7号下午1点到账,5点前基本上都被我还出去了。

 

2012年01月29日,辽宁沈阳,千余外来务工人员来到“鲁园零工市场”,希望找到一份称心的工作 / 视觉中国

 

疫情期间但凡没有生意的时候,我都会考虑做兼职。比富士康更辛苦的活儿我也做过,有一次是去某个团购买菜平台做分拣员。轻松的物料都被老员工抢走了,新员工只能拉着小推车分发米面油。5升一桶的油,50斤一袋的大米,一天搬10个小时,真的特别累。那次我还遇到了黑中介,之前说好的是一天200元,结果我干了4天只拿到180块钱。

 

去年我还在商场卖过两三个月睡衣,每个月能赚4000块钱,而且是做一休一,干一天休息一天,还可以趁着休息的时间去跑业务。我算是比较乐观的人,做什么工作都能很快适应。在富士康的流水线上工作了一个礼拜之后,我也干得很顺手,物料从来不会堆积。后期不用赶订单了,富士康开始双休,放假的时候我也会去见客户、做活动。

 

很多事情都是温水煮青蛙。有些人在富士康工作一段时间之后就走不出来了,继续待着会很痛苦,出去又找不到更好的工作。其他行业也是这样,所以你真得不停提升自己。

 

不过,我很难一年到头都保持努力的状态。要是连续工作了三个月,我就会很想休息。我不知道我过得这么差是不是因为我很懒。要是我再积极一点,是不是不至于是现在的样子。

 

作者  大西瓜  |  内容编辑  何晓山  |  微信编辑  李晨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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皮影戏幕布后,一个忧伤的年轻人

 小昼 极昼工作室 2023-03-19 22:36 Posted on 北京

 

 

图、文、视频 | 吕萌

剪辑 沙子涵

编辑 毛翊君

 

 

孙赞手中拿着孙悟空的皮影。

 
“妖怪哪里逃!”后台放着孙赞爷爷唱的《三打白骨精》,鼓点急促,孙悟空和白骨精在幕布后上下翻飞打斗,这场10多分钟的皮影戏进入高潮。
 
扦子在孙赞指缝间不断变换位置,他头顶悬挂的一盏钨丝灯照亮了整个后台,光束把皮影投射到幕布上,时隐时现。
 
虽然是周末,也只散坐着三两观众,多数是父母带着孩子来。“打起来了!”小孩子看得兴奋,目光随皮影移动,妈妈拿着手机在录。在西安回民街二楼的茶楼里,27岁的孙赞每天要把这一出戏演20多场。

 

 

孙赞在后台操控皮影。

皮影戏《三打白骨精》中,孙悟空和白骨精打斗场面。
 
台下观看皮影戏的观众。
 
孙赞有记忆以来,村里的皮影演出已经变少,爷爷觉得不太有出路,没让他多接触这行。他只从老艺人的口中听说过一点曾经的热闹——大概在解放初期,当地有48家班社,成员会来自不同村子,天天有演出。
孙赞小时候常去看爷爷演出,跟着跑红白喜事。他们在村里随便找一块空地,架起两三米高的戏台,十里八乡的老人带着板凳坐在下面,小孩一来,围得水泄不通。老式的圆形大喇叭一响,借着晚上昏暗的油灯,皮影戏就开始了。“以前村里好多人没念过书,但是说起戏来,他们都知道。”
在一个皮影团队中,通常固定有5人,分别负责主唱、操控皮影、拉二弦、拉板胡、敲铜碗,行话叫前声、签手、上档、下档、后槽。爷爷嗓音好,就负责唱,生旦净末丑都来得了,会上百种戏。他也是班主,演出时顾不上孙赞,孙赞自己在后台看着看着就睡着了。“我们小朋友看不懂这些,但喜欢这个热闹。”

 

孙赞操作皮影。

村里老人去世、娶妻生子,得演不同的戏。故事完整的本戏(注:成本演出的戏曲),一晚要演三四个小时,碰上观众没听尽兴,还会再附带着唱几个折子戏。今天演完一个村,明天经纪人又安排另一个村子,像明星走场。

如今老一辈人不断离开,爱听戏、能懂戏的人也少了。现在,歌舞团代替了红白喜事里的皮影戏,条件更好的人家还会请专业的秦腔剧团。曾经几百人的演出团队,剩下最多十一二人,其中还有刚入门的凑合演出。
孙赞坐在田间摆弄手中的皮影。
为了守住班底,孙赞爷爷常去外地找演出机会,维持班子的开销。2014年,西安永兴坊旅游区一个老板找到他,想让戏班入驻剧场。这样班子算是稳定下来,但平均年龄已超过70岁。
演出结束孙赞在后台整理皮影。
为了演出时不出差错,孙赞会定期检查、维修皮影杆子链接处的关节。
孙赞父亲嗓子不好,没有和爷爷学戏,在村里种田、做纸扎活儿,母亲有时外出打工。挣钱养家一直是孙赞的想法,他20岁进入社会,干过餐饮、跑过销售,但都没什么起色,才考虑了皮影行业,“没太多竞争,养家糊口应该没啥问题。”
爷爷没太多表达,只跟他说,“那就好好演。”
平日里,孙赞用铁棍练习手法。
孙赞开始学的时候,已经21岁了。爷爷尝试教他唱戏,但几次嗓子都跟不上,和父亲一样没有天赋,后来转教给班里负责签手的老人,学操控皮影。
他每天拿两个铁棒练手法,练习打斗动作时,两个手指要夹得特别紧。刚开始手指疼得让他睡不着觉,起了水泡就用针扎,扎了之后更疼。时间长了,他的手长茧变形。
长期演出练习,孙赞的食指关节处磨出了老茧。
学了四个月后,师父挑了个观众少的场次,决定让孙赞试试。演的是折子戏《刀劈韩天化》,时间不长,爷爷在他身旁唱,师父在身后看着,演到一半时他完全就懵了,动作跟不上爷爷的戏,一个动作接着一个动作地错,师父赶紧把他换下台。
孙赞只能靠刻苦练,每天待在后台,坐师父身后学。那时,同村的发小很多都在外打工,有的去了国外,一个月有2万多工资,而孙赞在剧团里最多三千。他会羡慕他们各地跑,能长见识。
“你是唱戏去了吗?当戏子去了?”有时好朋友在饭桌上开玩笑,孙赞总是笑笑不说话。那会儿剧场客流还算多,每天能卖出三四千块钱的票,偶尔爷爷和团里的其他老艺人也会受邀去外地,甚至出国做文化交流演出。孙赞设想过,自己学成后能开个剧场,带着老人们一起这样演下去。
2020年1月,剧场休了4天假,复工前一天,师父家人忽然打来电话,说他脑梗又住院了,以后也演不了了。师父告诉孙赞后继无人的担忧,给了他三个祖辈传下来的皮影红缨枪,让他觉得承受了厚重的寄托。
在皮影兴盛时期,都说“教会徒弟饿死师傅”,一些师父不会把全部技能传给徒弟。现在,能带一个徒弟,对于老艺人来说都很欣慰。
孙赞表演卖货郎抽烟。
幕布上的卖货郎抽烟。
师父退出时,孙赞学手艺才两年多。“签手”这个角色,是团队里唯一的视觉部分,操控整个幕布上的呈现,“至少三年才能基本出师。”师父曾夸过他学得快,但老艺人能会上百折子戏和几十个本戏,好些对记忆力、手法和耐心都有更高要求。孙赞独当一面后,忙碌起来,得自己想办法研究更难的戏。
本戏演得时间长,又都是传统方言,景区游客流动性大,没人愿意这么听戏。孙赞多数演的就是10多分钟的折子戏,还得是通俗易懂的。“没演出的机会,我也就只看过几次本戏。
疫情没有演出的那段时间,孙赞邀请了包括师父在内的几位老人聚在村里,自己花了几千块钱请来摄像录了十几个本戏。他觉得时间越来越少,如果老人不在了,这些戏就永远消失了,“想把更多戏完完整整复原出来。”
他尝试过通过自媒体寻募队友,也劝身边的朋友来学,哪怕是弹个乐器也好。他找了些理由——“虽然没有大钱但能养活自己”“淡季没那么忙”等等,但也知道还是没人愿意来的,“太老旧了。”
孙赞在灯光前表演皮影。
表演到固定情节,孙赞已经有了肌肉记忆。
 
观看皮影的观众。
在团里的日子久了,孙赞也觉得自己快成了“老年人”。他保持了跟老艺人一致的作息,老人吃饭慢,他也陪着一起慢慢吃,他们早睡他也跟着早睡。有时候下载一些乡村、抗日题材的电视剧,用优盘带去给他们看,或者陪他们用收音机听秦腔。
实在无聊了,他用手机打打游戏。“这样生活倒是很安逸,不用考虑经营问题,票卖好卖差也是那么多工资。”
老剧场里的顾客越来越少,旅游区又新来了外地皮影戏团抢生意。在爷爷身边演出这么些年,受戏班的老人们照顾,孙赞觉得不能一直待在舒适圈,想着有机会还是自己出去试试。
表演结束,一些小观众也会去后台体验操控皮影。
孙赞每天早上10点来剧场,夜晚12点演完最后一场,就在路边买些小吃带回出租屋。
2021年,孙赞看中了市中心的回民街,觉得更有市场,老人们也都支持他出去闯闯。他彻底离开老剧团,在回民街租了个不到40平米的屋子,请来木工装修舞台,买了桌椅和货架。
那时,要重新组一个完整的5人班子已经很难,既不好找有功底的人,也没有太多成本。很多旅游区的皮影表演都开始简化——除了操控皮影的签手,主唱和其他负责乐器的三个角色都能直接用放录音代替。孙赞临走前,爷爷和戏班里的老人也给他录了一些折子戏,以便起步时节省开支。
但还没等装修完,疫情不断反复,隔三差五就停业了,有时一关就两三个月,整条街都没有人。最难的时候,一天就卖几十块,甚至一个客人都没有,他把仅有的几万块都交了房租。起初,孙赞还请了个负责售票的女孩,因为没有收入,后来让她走了。
整个小剧场经常就孙赞一个人。有时他穿着棉袄,拿着热水杯在外面售票,一坐就是一天。最常做的事情就是回屋把杯里的凉水换成热水,“一天能换10多次”。
没有客人时,孙赞一个人坐在幕布前发呆。
去年4月,入不敷出的孙赞决定关掉了剧场,在街上四处找人。最后,一个老板答应合伙,将茶楼变成剧场,收入平分。没有了房租和水电等开销,孙赞压力小了一些,但没有太多顾客看戏,还是没有收入。
去年12月,爷爷给孙赞打来电话,告诉他老剧场也支撑不下去停工了,戏班里的几个老人都回了家。回村前爷爷收拾了剧场里的乐器和道具,没有和孙赞说太多,告诉他如果干,就坚持坚持。
孙赞知道,这些老人如果回村里,演出的机会越来越少,但自己也无能为力。“那段时间我真的撑不下去了,每天失眠。”他去看了医生,确诊焦虑症。
孙赞一个人在剧场里吃午饭。
一天晚上十点,孙赞在剧场里等了一个多小时,也没等来第二位客人。他就单独给这位唯一的客人演了一出。客人和孙赞年龄相仿,说“我一个人也能给你把场子热起来”。孙赞没当真,可演到孙悟空开始打斗时,客人真的突然大声鼓掌叫起好来。
孙赞在后台一下绷不住了,眼泪直流,已经很多年没有这种情形了。下台后,他给顾客鞠了一躬,说起爷爷和师父在疫情后身体大不如前,已经没法登台了,原来那些现场演唱和配乐都变成了录音。
这次春节,孙赞没有回家,因为疫情政策放开,回民街的客流量多起来。每次演完,孙赞总会去街上站一会儿,看看穿梭的人群,“总担心过几天又没人了。”即便如此,剧场的收入依然不能支付5人同时演出,孙赞还是靠录音和自己一人演完一天。
“不知道今后会是啥情况,慢慢攒钱,将来能自己找一个场地,再把老人们叫回来。”

 

演出间歇,孙赞喜欢站在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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熊猫的秘密 -FormatRun58- 给 FormatRun58 发送悄悄话 (194 bytes) () 05/20/2023 postreply 08:53: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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