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人往事(660)

来源: FormatRun58 2023-05-18 20:02:31 []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次 (60693 bytes)
 

北疆蘑菇猎人奇遇记

2023-05-16 11:40:09
0人评论

作者覃月

前专业翻译、现企业职员,业余写文,北疆小城姑娘

8月下旬,北疆逐渐结束了干燥的夏季,在阿勒泰近郊的山林之中,草木青翠潮湿,各种菌类迎来了最适宜它们生长的气候环境。如果清早出发,总能遇到带着塑料袋和手套的拾菌人,他们彼此窥探对方手提袋是否沉甸甸来判定收成,相视一笑就能确认“蘑友”的身份。

我的亲友们也总会在八九月的休息日开车到夏牧场或者林区去,满心期待能采到野蘑菇。无论是白白胖胖的鸡腿菇,满口留香的牛肝菌,还是鲜味浓厚的杨树菇,和辣椒一起爆炒后拌面,抑或仅仅作为辅料用来给一碗汤面条提鲜,都是极好的选择。

拾菌人的大军中,有人专业捡蘑菇售卖讨生活,有人只在适合的季节参与几次当徒步散心,有人单纯为了体验收获自然馈赠的过程,有人就向往这一口被时节所局限住的野味……

直到大雪封山后,拾菌人再次回归北疆日常的猫冬生活,只有在春节才会出门聚上几次。

我家拾菌最厉害的要数小表叔,在一次聚会后,我拉着他聊起采野蘑菇的秘诀和趣事,这才发现,拾菌这件事以及拾菌路上遇到的人,成了很久以来治愈并温暖着他的爱的导体。

以下为小表叔的口述。

1

到2022年年底,我加入“蘑友”圈正好满12年。

早前,我并不是一个爱好运动的人,作为公职人员,平日工作不算繁重,但有些繁琐,下了班我更愿意宅在家里看书,或和邻居们下几盘象棋,是属于热衷脑力活动的“细狗”。我妻子喜欢下厨烹饪,新疆的美食种类繁多,一锅手抓牛羊肉或者浸满汤汁的大盘鸡拌面,就足以赶跑肚子里的馋虫。因此,在采蘑菇方便且盛行的北疆,我们夫妻俩一直对蘑菇这种野味没有什么特殊的偏爱。

同事小林喜欢拾菌,有时候捡得多了,就用塑料袋分装好,送给我们几个关系不错的,还指导我们如何烹饪最能激发菌子的香味。小林喜欢徒步、野钓,捡蘑菇是顺路的事儿,他总说:“捡蘑菇这事儿,会慢慢让人上瘾,既锻炼身体又能享受大自然的天然美味,何乐而不为呀。”偶尔,我被他说动了,便跟着他出去碰碰运气,当个消遣。

那时,我完全不懂拾菌技巧,也没有任何专业装备,穿着一双休闲皮鞋就跟着小林到处转悠,捡到蘑菇还要叫小林来检查有没有坏、能不能吃,直到他点头我才敢装入袋子里。我唯一能确认的,就是实在常见且长得普通的小圆蘑和气味浓郁的野生香菇。

这样在林子里转悠一天,得走十几公里。次日一早,我浑身酸疼,下楼梯都不敢伸直腿,每走一步,就会忍不住哼唧几声。隔几日,小林再邀我一起去另外的林子里拾菌,我总会火速婉拒。

 

一晃时间到了2009年,我33岁,儿子刚满8岁,一家三口的日子过得和和美美。那时我总想着,等小朋友再大几岁,懂事了,就带着妻儿一起,每年选一个城市旅行。然而天不遂人愿,这年初,一向身体不错的妻子总觉得咽喉发痒,偶尔还会流鼻血,后来赶往医院一看,确诊为鼻咽癌早期。

听到这个消息时,我躲起来偷偷地哭了一场。妻子和我从小在一个大院儿长大,初中还同班,从相识到结婚生子,我俩感情甚笃,吵架的次数单手就能数得过来。我真怕一场疾病让她离我而去。当然,面对家人和医护,我还是理智而冷静地商讨最合适的治疗方案,尽可能地用自己的乐观去感染他们。

鼻咽癌的治愈率不低,妻子历经几个疗程的化疗后,病情得到了控制。但我仍然放心不下,妻子安抚我说:“现在身体明显感觉好多了,只要按时体检,肯定不会有事的。”可我知道,她跟我一样,内心还深埋着对癌症复发的恐惧。

自那以后,我一改喜欢宅家的风格,除去风雪雨天,每日饭后雷打不动地拉着妻子出门,在克兰河边散步。偶尔我们也会和同事们一起露营,让她多呼吸户外的新鲜空气,在大自然里散心。此外,我每天都给妻子做各种营养餐,从粗粮到蛋白质、水果,一日三餐,统统精心搭配。我还生怕她吃到不干净的化学食品——鸡蛋要从农户家购买,青菜就去乡下亲戚家的小院儿里摘,肉类则托人从牧民那儿定点购买,都是刚宰杀的牛羊以及走地鸡。

在治疗、痊愈、养生的漫漫之路上,我们认识了很多医生、病友。无论医院大小,中医西医,都建议有癌症病史的人多食用野生菌类,据说其中的多糖物质和特殊的硒类元素已经被证实有抑制癌细胞的功效,还能增强免疫力,比各类瓶装营养品要靠谱许多。

可是,买来的野生干蘑菇除了贵,还难辨真伪,也怕制作过程中放了其他添加剂。好在对于我们这种生活在新疆的人来说,采菌倒是有天然的地理优势。每年的8月末到10月初,北疆辽阔的山林之间,野生牛肝菌、杨树蘑、羊肚菌等野生菌类会肆意生长。

为了妻子的身体,为了让她能每月吃到新鲜、无污染的野蘑菇,我终于正式开启了自己的“拾菌生涯”。

2

我先向小林请教拾菌的注意事项,请他推荐适合新手的采菌点,同时也在网上看了很多关于拾菌的科普文章,接着购买装备。

必备的拾菌装备其实并不复杂,我新买了一辆摩托车方便随时出行,又添置了两双耐走的运动鞋,出发前给车子加满油,再备好瓶装水、干粮、装蘑菇的编织袋和雨衣就足够了。

第一次如此正式的拾菌,依旧是小林陪着我。我们选定了距离市区二十多公里外的一片山林作为当天的活动基地。骑车到达林子边缘后,我俩徒步进入林深处,翻查树根、腐木、落叶堆下面有无蘑菇。

小林对我说:“出来拾菌的人,通常每天都要走满二三十公里,直到筋疲力尽才返程。”那一天,在小林的带领下,我捡到了两斤多鸡腿菇,还有半斤的杨树蘑菇。大概是我们出门晚了,许多大菌窝子,已经被其他蘑友掏了一遍了。

当然,小林不能次次都陪着我,刚开始捡蘑菇的我,只能摸着石头过河。虽然足迹覆盖满整片山林,可依然经常空手而归——

有经验的拾菌人不但能徒步走几十公里,还有自己熟悉的“地盘”,知道遍地蘑菇的“菌窝子”在哪儿。真菌的菌丝和它们所攀附的树木根系会形成稳固的生态系统,一旦季节赋予了菌子适宜生长的温度、湿度和光照,菌窝子就会被激活。

拾菌人还会通过天气变化来判断什么时候出发,能刚好捡到没被动物吃过,又已经长得非常饱满的菌类。阵雨停歇,天气转晴后的第三天,最容易引来菌子们生长的爆发期。哪片林子在什么时节会长什么菌子,老资历的拾菌人早就了然于心。

野生菌完全属于自然的随意馈赠,想要一品鲜味的食客众多,数量有限的它们就变得格外珍贵,拾菌人会把长年累月积累下的“拾菌诀窍”当做秘密私藏起来,这样才能保证自己有所收获。

而我像个愣头青,只能自己一点点摸索。

 

在有了几次不多的收获之后,我还是听从其他蘑友的建议,网购了与野生菌相关的科普书籍,又看了几部相关的纪录片,渐渐能一眼认出菌子的种类和属性了。

随后,我慢慢将大小东沟、五指泉、红墩乡附近的林子都走了一遍,有时候趁天气好,就骑着摩托车去更远一点的夏牧场,虽然辛苦一点,至少能保证不会空手而归,多的时候能捡到七八公斤,少则也有三四公斤。可跟经验丰富、一次能捡十几公斤的老蘑友相比,还差得远——他们在保证自己享受足够美味的同时,还会把菌子卖给餐馆或散客小赚一笔。

北疆不像云南,在这里,拾菌的季节只有短短两个月,虽然春夏相交的时节也能捡到菌子,可远远比不上秋天的品质。

那几年,在八月底至十月中旬的拾菌季,我只要有空,就会外出拾菌,吃一部分,再晒干一部分留存,这样妻子至少每周都能吃上一顿香喷喷的野蘑菇汤饭或者拌面。家里的小朋友对新菜品也非常喜欢,总说:“爸爸,这种汤饭的香味和以前的不一样。”

跑得多了,我也认识了不同的蘑友,在行走中彼此打招呼,寒暄几句。大部分时候,我只会遇到两三个拾菌人,只有在9月菌子生长得最好的时节,才能遇到五六批结伴成行的磨友,大家分散在山林之间,各自忙活。

慢慢地,我也从愣头青成长为了一个有几处“秘密基地”的中级拾菌人。有一次,我甚至捡到了当时比较少见的、将近三斤重的羊肚菌。

捡到的菌子越来越多,我的身体也在行走中默默“升级”,跟以前相比,我现在走个二三十公里也完全没问题了。

3

那几年,我每次捡蘑菇都能平安回家,可远郊没有手机信号,妻子多少还是会担心。

2011年的夏天,在一个平凡不过的周末,我按惯例外出拾菌,谁知那天走得匆忙,忘了给车子加满油,回程时才发现剩余的油量不足了。正发着愁,杨树林外传来犬吠声和马蹄声。那是我第一次遇到明江。

他骑在一匹高大的棕马之上,脸口处被一方迷彩防晒面巾遮挡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乌黑的眼睛。马屁股后面跟着一只土狗,边叫边摇着尾巴。明江利落地从马上翻下来,问清楚我的情况后,就说:“你原地等一下,我取一点油给你。”

当时我别无他法,在他去而复返之前想了很多问题:“他还会回来么?油会不会天价卖给我?万一他不回来我要怎么回去?”直到马蹄声再次靠近,我的一颗心才安定下来。

明江用大号可乐瓶给我的小油箱添补了油,就准备上马离开。我赶紧拉住他,想掏一两斤野蘑菇送他表示感谢,他却笑了笑说:“不用不用,我家里多得很!”

明江骑马扬长而去,当时的我只觉得他一身侠气。后来我骑车又在乡道上遇到过明江一两次,他总戴着迷彩面巾,比其他人好辨认。

 

2012年秋天,阿勒泰雨水不好,蘑菇长得少,所以我跑山的次数比往年更多。常去的山林没捡到足够的蘑菇用来晾晒、储存以便冬季食用,我想了想,就骑车去了更远的蒙库夏牧场。蒙库植被丰富,松树、杨树、栎树自然混杂分布,气候适宜的时节,树叶遮阴且散射掉阳光,经过一两场落雨的滋润,就成了野生菌最适合生长的环境。

捡拾菌子是一项极其考验眼力的活计,杨树菇最喜欢长在枯死的杨树墩子上,羊肚菌则偏好生长在松树掉落的厚厚的针叶堆下,寻找牛肝菌一定要仔细察看栎树和松树的根系处……我在天刚蒙蒙亮的时候出发,运气好的话,能在下午三四点前把尿素袋子装满,少则五六公斤,多则十几公斤。最常见的菌类还是鸡腿菇和杨树菇,有时候也能捡到少量的羊肚菌和牛肝菌。

很多哈萨克牧民整个夏季都驻扎在夏牧场畜养牛羊,到了每年九月,虽然林草葱郁,河水淙淙,可牧民们已经开始忙活带着自家的牛羊转场了。有时我在回程路上遇到转场的牧民们,常常被赠与一碗新鲜的奶茶解渴。

再次遇到明江,是在进入夏牧场的路边。那个清晨只有微微阳光,有牧民不小心被刺荆划伤了手,伤口流血不止,明江不知道从哪里找了一颗“马尿泡”,正在给他外敷止血。马尿泡也被拾菌人叫做马粪包,学名“马勃菌”,长得又圆又白,用力戳一下会像气球一样炸开。成熟的马粪包不能食用,可老拾菌人都了解,它是一种纯天然的止血药材。

妻子给我的随身包里备了创业贴、纱布,我拿出来递给两人,明江跟我道谢,这一次我们终于多聊了些。明江相信他一次次遇到我,是老天给的缘分,便邀请我去他的毡房歇脚,摘掉迷彩面巾,我才发现明江长得眉目硬朗,是典型的硬汉面庞,可惜从左脸颊到眼部都布满了坑坑巴巴的瘢痕。

奶茶上桌,明江让我吃牧民们送来的包尔萨克先垫垫肚子,随后自己则做了一小锅野蘑菇汤面端了进来。蘑菇是明江早上摘回来的,很新鲜。他用西红柿、芹菜、羊肉和着野蘑菇一起炝锅,再加水、调料煮出汤底。因为来不及擀面,汤沸腾后,他下了挂面,面快熟的时候再打入两只荷包蛋。

如今细细回想,这大概是我吃过的最美味的汤面了。西红柿的酸激发出了野蘑菇的鲜和羊肉的香,荷包蛋浸了汁水,变得松软可口。

 

明江20岁出头的时候还在市区的国营机械厂做电焊工,因为同事操作失误,他被烧伤了。当时明江家里没钱,厂子赔的钱也仅够做基本的治疗,最终因为没能及时去乌鲁木齐的大医院做进一步的修复手术,脸上的瘢痕便一直没能消去,算是毁了容。随后,女友让人带话和他分了手,明江一夜之间从意气风发的帅气小伙变成了风霜摧打过后的萎靡小树。

没过两年,明江的亲哥大学毕业,考入体制内工作,早早娶妻生了子,家庭美满幸福。毁容后的明江在哥哥的衬托下,越发显得孤单、卑微起来。后来,哥哥因为工作调动,准备带全家搬去乌鲁木齐。临行前的一晚,明江听到了邻居们的议论,说他是“完美”哥哥的“拖油瓶”。

成年男子也经不起流言蜚语的打压,明江彻底放弃了跟家人一起搬走的念头。他独自留在阿勒泰,变得越来越不喜欢人群和热闹,甚至搬去了更加偏远的牧区生活。

起初我以为明江只是个普通的牧民,没想到他的生存之道要远比我想象的精彩——

每年的四五月、八九月,明江靠捡拾、售卖野生菌为生,到了转场的时候,他就去给家里人手不够的牧民帮忙。父母身体还好,哥哥生了两个孩子,他们经常对他说:“我们一定也会给你养老,你自己过得开心就行。”

明江没有额外的开销,这种自由肆意的生活方式和淳朴的牧民、壮阔的北疆山河一起,用最自然的方式治愈了他。明江渐渐也有了交心的朋友们,他跟随哈萨克朋友学了一身精湛的马术,被日头晒出了黝黑的脸庞,举手投足之间越来越像一位从小长在马背上的哈萨克小伙儿。一个人的日子,过得越来越潇洒自在。

后来,我把我和妻子的故事分享给了明江,他虽未娶妻,可多少也被我拾菌的初衷给感动了。有时山区落雨,城市还是晴天,明江见林子里有了菌子就会及时给我打电话,甚至有好几次,在我收获不多的时候,他就从自己毡房墙上的布袋子里,随手抓一把他的宝贝——风干的阿魏菇和巴楚蘑菇赠予我。在这之前,我只在买来的科普册子里见过这两种极其名贵的菌类。

4

在进入明江毡房之前,我一直认为自己算是水平还不错的拾菌人,没想到他才是真正的穿梭在草场、山林之间,对于拾菌这件事早就炉火纯青的“蘑菇猎人”。也是明江告诉我的,俄罗斯人把采蘑菇称为“最安静的狩猎”,所以拾菌人也算是“蘑菇猎人”。

明江狩猎蘑菇的方式与大多数人不同。他的拾菌季始于每年的4月,他会赶到远在南部塔里木盆地北缘的巴楚县,借住在表亲家。

在那里的胡杨林内,巴楚蘑菇作为一种极其少见而名贵的菌类藏匿其中。它们仅生长在胡杨或红柳的腐殖质上,而且只在雨水不多不少的4月才会悄然而出,一个月后就完全消失不见。巴楚蘑菇有着类似木耳的深褐色菌盖,菇柄紧实,口感清脆,鲜味浓厚,不像其他的菌类可以人工培育,只能在自然环境中生长。而且它时常被落叶覆盖,难以寻觅,就算是明江这样的资深拾菌人,也要花些功夫才能将它们和落叶区分开来。

到了5月,新鲜的巴楚菇基本就随着天气变化消失殆尽了,明江会把晒干的巴楚菇卖给收干货的商家。因为其异于同类的丰富营养和极少的产量,一斤干制巴楚菇有时能卖到近千元的好价钱。而明江会拿着那一个月的收成,直接回到阿勒泰,急忙赶往他的下一个拾菌地——青河。他要去那里找寻另外一种难得的菌类——阿魏菇。

阿魏菇又被当地人称作“天山神菇”,它们仅仅寄生在一种骆驼钟爱的草类——阿魏草的根部。虽然阿魏菇已经人工培育成功,可人工培育的阿魏菇的口感远远比不上野生的鲜美、脆嫩。所以每年5月,在阿勒泰的富蕴、青河县部分草场,早晨不到8点(相当于内地6点)就有当地人骑着摩托车开始了一天的捡拾阿魏菇之旅。

明江说,阿魏菇的捡拾最考验眼力。虽然它菌盖白色圆润,比较显眼,但经常被阿魏草覆盖,一半还埋在土壤里。加上每年野生阿魏菇的价格都会水涨船高,所以捡拾的人越来越多,就算是老拾菌人,多年的经验加上运气爆棚,隔三差五也只能捡到1公斤多而已。在阿勒泰,即使有钱也不一定买得到真正野生的阿魏菇,新鲜的阿魏菇能卖到300-500元一公斤,比巴楚菇还要贵。

5月结束,明江的“珍贵菌类”采拾季就彻底结束,一直到8月下旬他才会开始采拾相对容易的其他菌种。如果不是遇到明江,我和妻子大概很难有口福品尝到这两种难得的野生菌类。

后来,每年的8、9月,我都会找机会跟着明江在他的熟悉的牧区拾菌,从他身上学习更多关于拾菌的本领。

之前,我最怕采到看似正常、实则不能食用的菌子。明江耐心地指点我,要通过大自然的点滴来分辨蘑菇“背后的故事”,比如:毒蘑菇喜欢生长在阴暗、潮湿,淤泥多,比较脏的地方。而正常的可食用的菌类,大部分都长在绿油油的草地或者树木的根部。越好看的蘑菇就越危险,菌盖凡是红色、绿色、紫色的蘑菇,一定不要去摘。咖啡色、杏色的蘑菇基本都可以食用。

明江还会通过蘑菇的“盖子”和分泌物来判断它的属性:菌盖光滑没有褶皱,掰开以后里面的液体像水一般清亮,就是好蘑菇。如果一只菌子的伞盖怪异,凹凸不平,还有一圈圈的环状分布,撕开菌面变色,有黏稠、深褐色的分泌物,那就不可以去动。

“不过也偶尔有例外!”明江补充道,“有种蘑菇叫苦口菇,看上去一切正常,可是吃起来苦得要命,但是无毒。”

明江常说自己有一只“狗鼻子”,优于常人的嗅觉赋予了他特殊的能力——近处只要有蘑菇冒了头,他就能随着菌丝的气息找到它们。拾菌其实就是对人类各种感官的综合大考验,行走、寻觅、判断、思考,关于菌类的一切会让人上瘾,也会活跃我们的感官,没有什么比偶遇各种菌类后收获满满更让人敬畏自然和时间的。

 

跟我相比,明江与蘑菇的世界走得更近。

明江说:“菌子是有灵性的。你看它们原本小小的一个,可一直会吸收土壤里的营养和雨水,一夜之间就破土而出。头天什么都没有的青草地,第二天零零碎碎长出几只小菌子,小拇指这么大,再过一天一下多出几厘米的菇柄,又过一天,蘑菇盖子能跟我手掌一样大了。好像在说,哎,可以把我摘回家啦,哈哈。”

尽管明江采过的菌类不计其数,可他却也在守护着菌子的世界,每次的采拾明江极其注意保护地下的菌丝和它们赖以生存的树木和草地,回填采摘之后的菌窝,保留仍处在“婴幼儿”时期的菌宝宝,如果遇到在林区生火露营又或者乱扔垃圾的旅人,明江也会好言相劝。

对于明江来说,相比城市生活,他更适合也更愿意去和菌子的世界对话。在这些年,明江的哥哥经济条件越来越好,已经不止一次要求他去乌鲁木齐生活,希望用现代的医美手段去除他脸上的陈年瘢痕,可明江每一次都拒绝。他可以短暂离开牧区和家人团聚,却不愿意改变他与这个世界既有的相处之道。

5

2016年,我已经加入蘑友圈7年多,对拾菌这件事从起初的担惊受怕,渐渐变得兴致勃勃。这时,喜欢运动的小林已调去外地了,单位里的其他男士们大多都长出了小肚腩,只有我的肚皮还是“一马平川”。好多次天气骤变,我都没有感冒过。拾菌成了人到中年的我保持健康的另一种方式。

这年秋末时节,妻子连续流了几次鼻血,我的心又悬了起来,立马带她去重新做了全身检查,癌症复发的阴霾瞬时又笼罩在我心间。那段时间,我总是婉拒明江的邀约,他知道我们在等待医院的“判决”,总在电话里安慰我:“没关系,蘑菇猎人永远随时出发,我在牧场等你!”

入冬前,明江打电话邀请我赶在大雪来临之前拾上最后一场菌子,那时医院的最终结果还没有出来,妻子也劝我去散散心。

见面后,明江察觉出了我的担忧和失落。他骑马带我去看了看牧民转场的必经之路,那也是一条遵循自然的引领,让生命迎着暴风骤雪继续延续的道路。每年夏入秋、秋进冬的时节,北疆的牧民们都会带着上百头、上千头牲畜开始壮观地转场。站在高处俯瞰,身姿矫健的哈萨克骑手们带着全部身家,仅用一根马鞭,就能驱赶着成群结队的牛、羊,一路翻山越岭。他们路上要对抗天气突变,还要防止牲畜走失,历经艰辛,最终才能抵达背风、温暖的冬牧场,熬过北疆漫长的冬季,静候来年的春暖花开。

生命的壮阔和蓬勃会在牧道、山丘、牛羊的嘶鸣声中、牧民休憩时的哼唱说笑声中一一展现,明江用这种沉默而低调的方式鼓励着我。

后来,我和妻子迎来了医院的好消息,还好只是虚惊一场。我邀请明江来家里做客,席间闲聊:“采过这么多蘑菇,最喜欢哪一种?是最能卖个好价钱的阿魏菇吗?”

明江笑着摇头:“其实我最喜欢平凡无奇的杨树菇。”

杨树菇杨树菇

原来明江刚开始捡蘑菇的时候,也算是处在他人生当中的低谷期。那时候阿勒泰已经马上要从秋季入冬,拾菌最好的季节就要结束。有天,他在一棵腐败了的杨树树桩附近发现了一株又瘦又小的杨树菇,它已经被清晨的冰霜封住。没想到过了几天,明江再次经过那棵腐木旁,同样的位置处,那棵被冻住的小蘑菇在历经朝阳的沐浴,融化掉冰霜后,吸收了腐木的营养及雨水的滋润,已经长得又白又胖。

明江说:“我突然明白了一个最简单的道理,被冻住的蘑菇都能在清晨再次生长,我们蘑菇猎人也要一样。”

 

2020年,新冠爆发,阿勒泰六县一市之间经常做隔离管控,我也很少再有机会去找明江一起拾菌子,反而是明江时不时就托人带晾晒干的菌子给我。

到了夏末时节,明江突然跟我辞行。

我们约在最常去的夏牧场见面,明江带我穿梭在山间,让我牢记住几个他一直“珍藏”着的菌窝子。这是他多年来通过一个个脚印积累在脑海里的,是专属于他的菌子地图,现在赠与给我,这让我觉得无比荣幸。

而明江离开的原因也让我感到意外。新冠来袭后,明江父母先后感染,治愈后的身体大不如前。嫂子又恰巧怀了二胎,家里实在需要人照料,哥哥在经过深思熟虑后,才艰难地向明江开了口,没想到他很痛快地就答应了。

原来前阵子亲戚说漏了嘴,明江才意外地得知早在两年前,父亲瞒着他做了心脏支架手术,报喜不报忧成了老两口和哥哥一家多年来的习惯,和对明江的保护。

明江说,过去的那些年他确实更喜欢独居,喜欢不被打扰的生活,可他也明白是家人的默许和纵容,才让他有了按自己心意自由生活的机会。而现在,他早已不是当年那个敏感自卑的少年人,哥哥为父母付出了这么多年,如今照顾父母的责任就换他来承担吧。

后来,我不再有机会与明江一起拾菌,却在微信上保持着节日的问候。

2021年末,明江在微信上跟我分享了他结婚的好消息,新娘是一位美丽的护士,他们在他带父母就诊的医院里相识相爱,最终决定携手到老。新婚照片上的明江神采奕奕,也许是为了爱人,他终于做了脸部瘢痕消除的治疗。我想起多年前,因为他毁容而抛弃他的前任女友,或许老天爷真的会用另一种方式补偿心存善意的人们。

 

如今,妻子保持着健康的生活习惯和乐观的心态,几乎不会再有癌症复发的可能,医生说:“只要每年定期体检,吃好睡好,就无需担心。”

儿子已经大学毕业参加工作,偶尔也会跟我一起拾菌。妻子怕我辛苦,总说不用再去捡蘑菇了,“你也可以像其他邻居一样,没事儿打打牌、下下棋。”

不过,我好像已经停不下来了,仍然乐此不疲地做着“蘑友”。十多年来,不曾停下的拾菌之路,我除了皮肤被晒得黝黑之外,身体比同龄人更加轻盈、健康。我好像只有走在大山中,看着那些可爱的,总在默默向上生长的蘑菇,才会感觉到生命的旺盛、平凡和坚韧。

每一次踏入山林拾菌的时候,我总会想起多年前的一个清晨,明江和我用尿素袋子装满采来的菌子,满心欢喜地走在马道上。分别时,我总爱问他:“下次什么时候再约着一起捡蘑菇撒?”

他翻身上马,欢快而爽朗地笑着,挥舞着马鞭对我呼喊:“蘑菇猎人永远随时出发!”

 

==============================================================

 

 

和旧时光一同褪色的小炒肉

2023-05-15 14:22:40
0人评论

作者索文

现居长沙,一个胖子。

猪肉切分肥瘦,再切薄片,备好青红椒碎,干椒碎,蒜碎,豆豉。热锅冷油,肥肉先下锅煸炒,放辅料,炒出料香,再倾入切好的猪瘦肉翻炒,加盐、酱油、味精调味,倒一瓢清水,焖煮一会儿,再放蒜叶、芹菜,略一翻炒出锅,便是一碗极下饭的小炒肉。

张文幼时,母亲偶尔会做这道菜给他吃,炒辅料时,一炝锅,香气就溢了满屋,母亲在厨房呛得直咳,张文却好闯进去看热闹。

那时家里已经搬到了机关新建的宿舍楼,五楼,有个单独的厨房了,不大,多一个人都腾挪不开,张文小胖子钻进钻出,碍事,母亲有时候会斥他,有时候又会叫他来帮忙,“把那碗富菜拿给我咯。”浏阳话里芹通“穷”,要避讳,所以称芹菜作“富菜”,切好了用碗盛着,倒入肉汤里滚两滚,便起锅了。

是的,张文家的小炒肉是有汤的,做法也繁杂些,口味却是一等一,碗中堆起嫩白的肉片和翠绿的芹段,青红椒碎与黑豆豉点缀其间,刚出锅,红褐色的汤汁微微漾,热气腾腾,如一弯温泉拱着初春枝芽新绿的雪岭,夹一筷子,油渣、豆椒的焦香与过油后蒜香层层叠叠,一口吃下,辣味冲开味蕾,肉嫩芹脆,满口鲜香,再兼之汤汁黏稠鲜咸,扎扎实实的肉汤,是拌饭的好物。

这道菜,张文小时候常吃,长大了虽会做却做得少,下馆子,多数餐馆没有,也没有刻意去点,哪知年初住了个院,却又吃上了。

1

2023年仲春,张文得了一场病,住进了医院,此前,他的第二本书刚刚出版,再往前一些,交了小说书稿,这场病来得莫名其妙,张文躺在靠窗的病床,看窗外时雨时晴,一旦天晴,便又是回南天,哪怕在楼上,空气中也尽是潮闷,让张文觉得无助又无聊。

在张文的记忆里,幼时的仲春时节,也与淅沥的雨相关,冷暖交融,骤一变暖,便又是回南天。张文住机关大院,直到上小学,一直住在院子里一进办公楼一侧一栋平房的一楼,门口有棵玉兰树,夏日荫凉,然而老旧的宿舍一室一厅,在仲春的回南天里,地上洇着水珠,母亲常抱怨家里潮潮的,被子都是一股子湿气。这时节,母亲脸上的笑容都少了许多,父亲的生日恰在这时节,父亲常常托信回乡,要祖父母不要来,“崽女生日小事情,反正再过一阵,双抢便要回。”这是父亲的说法,母亲的说法却是,“潮成这样,可不敢接你爷爷奶奶来,要得风湿病的。”

直到张文读高小,单位新建了宿舍,楼房,一家人得了个指标,终于搬到了新楼的五楼,那是顶楼了。

房虽然是公家的,终归是乔迁,外公外婆派大舅来贺喜,带来了乡下的土产,鱼是自家塘里的,一大块猪肉,一封鸡蛋,还有只甲鱼,大舅说那是外公去水库里钓的,家里没人吃,带给母亲尝鲜。

大舅略一坐便走了,那时是上世纪八十年代末,改革的春风吹到了小城,政策放开,他辞了村会计的职,自开了个花炮厂。

母亲却望着那只甲鱼发了愁,想了半天,拎了只铁桶,将甲鱼扔桶里。

张文看着活物,满心好奇,想去逗弄,被母亲喝止了,“莫搞,它咬了人可不得松口的。”

“姆妈,这东西怎么吃?”张文没吃过,满心好奇。

“不好弄的,”母亲叹了口气,又望着张文笑了,伸手拍了拍他的脸,“会给你做好吃的,甲鱼寒凉,你病才好呢。”

 

张文搬进新居没几天就病了一场,怕冷、发热、呕吐、嗓子疼,春上感冒多,张文打小就小病小灾不断,母亲已是见惯不惊,张文夜里发的病,折腾了一夜,母亲给喂了几粒穿心莲——这是家中常备药,煮了粥热在灶上,又请隔壁班同学带信去学校请假,便上班去了。张文在家躺了半天不见好,吃进去的药又吐了出来,躺着没劲,看书头晕,缩在被子里望天,一身滚烫得根本睡不着,无助又无聊。

等母亲中午回来,才去的医院,“这回厉害些,只怕要打屁股针咯,”母亲带了饭,张文吃不下,“坚强点啊,我给你看看喉咙。”

屋里暗,张文张大了嘴,母亲打着手电给他看,“好像是红了,扁桃体炎。”母亲笃定地说。

母亲似乎什么都懂,张文反正不太明白,他只知道母亲在身边,他的心里就安稳了,人都没那么难受了。

乔迁新居的那一年春天,雨水特别多,小城就那几条街巷,青石板连着黄泥巴路,雨水在地上汇聚,浅处成洼,深处成坑,行人泥一脚水一脚,张文独自打着伞,踉踉跄跄地跟在母亲后头,从宿舍去医院只需过两个街口,转一道弯,便看得到人民医院的招牌,不生病时熟视无睹,生病时便是畏途。可三病两痛常有,从小便常打针,大一些了仍旧怕,注射室里面病人用的高椅子,大人们坐着打,张文趴着打,每年总得来几回,自己脱了裤子,趴在椅上,不看,针还没落下,脸已经涨得通红,打完了,博得大人们一句夸奖,“真勇敢啊。”

针连打了几天,张文就好得七七八八了,不过是个小插曲,他只是有些小抱怨,这几日母亲做的饭食清淡,不见荤腥。

老天爷似乎听到了张文的抱怨,这不,转过天来的周末,大舅就送肉来了。

 

母亲整了好多配菜,红椒、青椒、白蒜、干椒,又唤张文来帮忙,帮她一起择菜,芹菜要根根掐筋,吃着才爽脆,这可是个细致活,母亲掐着芹菜的大头,轻轻一撕,难嚼的粗筋便拉下一条来,张文有样学样。

“搞餐肉给你吃啊,”母亲手上不停,嘴里也不停,“我崽是懵懂运没走完,总有些小病小灾缠着。”母亲啧着嘴,“大了、老了得病才不得了,你外婆当年得癌症,收了半条命咧。”

张文听不懂,附和着母亲嗯嗯啊啊,心里却是雀跃的,他知道母亲要做小炒肉给他吃,只是这种小炒肉母亲不常做,平时母亲做的炒肉,就是辣椒炒,青椒切得米般碎,和着肉片炒出一大盘,也是好吃的。可相较之下,还是这种好吃些。

“你小时候出疹子,发不出来,我还请了看事的呢,”母亲眯着眼,盯着手里的活计,“最后还是胡家巷的李医师开的方子,用了就发出来了。”(编者注:看事的,指巫道一类

“只是一味药引要经冬的河柳根,害我下到河里去摸,”母亲啧着嘴,“才开春,水冰得刺骨头咧。”自己发疹子,张文是没有印象的,但张文记得,直到上小学,母亲偶尔会带他去城南一条巷子里,寻个瘸腿师父烧符化水给他喝。

“还有那年你被水豆腐呛了气喉,也是急得我气往下坠。”母亲摇了摇头,腾出手来轻轻拍了拍张文的额头,“这个崽啊,只晓得磨(折腾)你娘老子。”

张文躲着母亲的手,嘻嘻笑着,母亲佯嗔,努起了嘴,“哪天你磨不了娘,你就会想娘的。”刚说完,又自失地呸了一口。

待到真正起了锅开炒,香气飘满屋时,张文就坐不住了,钻到厨房里看,涎水溢得嘴兜不住,说话都含糊,等父亲回来,三人开吃,张文集中火力盯着那碗小炒肉,肉嫩芹脆,汤汁咸鲜,极下饭,“姆妈,带点汤硬是好吃些呢。”张文一嘴鼓鼓囊囊。

“这个费工啊,我那么忙,不过氽点汤,火气没那么大。”母亲笑眯眯地答,好像儿子对这道菜满意让她也满足,她给张文夹了一筷子青菜,“知饿无大病,小菜也要吃,不挑食才会身体好咧。”

母亲又与父亲扯家常,说话间转到那只甲鱼上,父亲也皱了眉。

“送给李医生吧,家里莫搞。”父亲说,母亲点了点头。

2

张文确实没少磨娘,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他的懵懂运一直不走,小病不断,还摔断了腿,母亲像个抱鸡婆一样,护着崽,操尽了心。

时日流转,张文在走不完的懵懂运中懵懂地长大,他上了高中,顶着一脸饱满的青春痘,颗颗喷薄欲出,他的家也从机关的五楼,搬到了城东新建宿舍的三楼,母亲给张文买了台单车,天天骑车去上学,那时学校门口的圭斋路已经翻修成一条水泥路,平整宽敞,每日晚自习后,张文与同学们骑着车呼啸而出,在路中放开双手,小兽一般地枭叫,发散着青春用不完的精力。

高中文理分班后,香港“四大天王”的歌正流行,张文结识了一个新朋友,朋友本名姓黄,却有个外号叫“学友”,因为他与张学友一般有个大鼻头。学友极善聊天,在张文的面前像个老江湖,虽然神似张学友,但他喜欢的是刘德华,会唱许多刘德华的歌。最初,学友跟张文聊起他那遥远的南乡山冲里,说他快上初中了,连汽车都没有见过,跟大人去乡里,看到马路上的汽车,兴奋地跟在后头跑了很久。熟稔了,便以一个过来人的身份,给张文上一堂接一堂生动刺激的生理卫生课——学友是体验派,如果他没有吹牛的话,他说的每一桩事都是实例,相当于现身说法。听他说过几个案例后,懵懂的张文一下子就开了窍。

而学友自述自己的开窍是在初中。他初中在南乡的某中学,寄宿,他的数学老师与他们住在一层,是走廊尽头的一个单间。数学老师是个年轻小伙,很开朗,与乡小的一个女老师交了朋友,女朋友丰满美好爱浪漫,两人很快如胶似漆,下了班便一起。有时候,女朋友不回去,熄灯铃响了,同学们睡下了,女朋友也就留宿了。宿舍几个胆大的就摸黑去听墙根,“我是后来被拖着去的。”学友极力表述自己在这件事情上的被动性,但其实就是他也去听了,当时的他既紧张又激动,随着同学蹑手蹑脚地走到走廊尽头,将耳朵贴到冰冷的木门上,听到里头压抑的呻吟与呢喃,那话语里有许多动词与形容词。

“我听懂了,就直不起腰了……”学友啧啧地叹。

学友说他的童贞初二就交出去了,暑假里,他去村里远房表婶家看电视,天气燥热,屋里就他们两人,“看着看着,她就来亲我。”学友再次表达他在这个事情上的被动性。

学友的讲堂常常在晚自习,听众不止张文一个,还有同学朝麦,学友的故事总有续集,总像是讲不完,女朋友一个接一个,故事香艳又刺激,两个不通人事的少年被他唬得一愣一愣,尊他为师父。请他吃饭,请他看录相。学友的表达却总是风轻云淡,仿佛历尽千帆,二人佩服得他要死。

从高二的夏天开始,张文偶尔周末会请同学去他家里吃饭,父母下厨,给张文的朋友们做一顿好吃的,学友是必请的,他还可以点菜,张文果然是执弟子礼的,狗腿得很。“请你妈妈做个小炒肉吧,几好吃的。”学友心心念念,“我们乡下不是这个搞法。”

热腾腾的一碗小炒肉端上桌,学友必是连汤带料地舀上一勺,配着饭,大口吃,那时候的学友精瘦,饭桶一个,顿顿要吃八两饭,换作张文家的碗,是三堆碗饭。端着碗大口扒,眼睛却从碗沿上探出,望着桌上,睃着下一筷要夹的目标,正宗的饿痨鬼相。

“肉嫩芹脆,满口香。”许多年后,学友早已经发福,回忆起那碗小炒肉,仍称赞不已,“现在没那个味了。”

他始终没有想过,那是张文这个雏儿对于学友私相授受生理卫生知识的一种等价交换。对于异性的向往与希冀,在学友的描述中被不断放大并且扁平化,这并不是一件好事,包括对于两性交往的认知。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张文都以为男方是被动的,他老是等,老等不来,连交女朋友都晚了几年。

 

高中的时光只是当时觉得长,后来想起来,短之又短,让张文甚至记不起许多同学的名字与样貌,只记得那段时间里,学校里发生了两件事,众人皆知。

一个大风天,一位学长冒雨返校,他在暴雨中奔跑,风吹断校门口一棵槐树碗口粗的横枝,恰砸在学长的脑门上,他摔倒后又爬起来,甚至还走回了寝室,爬上了床,一睡下去,就没有再起来。

张文上一届的高考前夜,一位学姐的父亲从乡下搭车来看她,老父亲想在学姐考前给她补充营养,炖了一只老母鸡,放了小半斤鹿茸,督着学姐吃下,第二天的考场上,学姐流起了鼻血,继而晕倒了。

旁人的悲苦虽然不一定能引起共鸣,但却总给人以对未知的恐惧,如同音乐中频繁出现的节奏,带来一次又一次的不确定感。

而张文自己,整个高中无病无灾,只有青春痘给他困扰,那一脸蓬勃还带着硬块,后来被同学戏谑地写进了他的毕业纪念册里“横看成岭侧成峰”,比喻虽然不恰当,但满脸的丘壑让他无比自卑。

母亲因此想尽了办法,遍寻名医,有那么一段时间,母亲隔一阵就带个小碗回家,碗底小小一坨已经凝固了的甲鱼血,母亲逼他喝掉,也不知是从哪打问来的偏方,谓“甲鱼性寒凉,消痈肿。”

3

等到脸上的青春痘彻底消失,已经是好几年以后了,在张文进入了社会、终于放弃了学友教的那一套被动等待技、费劲巴拉地追到了他的第一任女朋友以后。

而在将近十多年的时间里,他们家又数次搬家,从城东宿舍,又搬到农械厂旧址的商品房,再搬到对河的天马山下,大约是恨死了回南天吧,母亲一直选择住楼上,越高越好。

无论内城对河,总归居家生活,母亲做的小炒肉一直是家庭餐桌上偶尔会有的一道菜,一直是带汤的做法,细微的区别,不过是最后放青蒜叶或是放芹菜,还是一起放。

时日流转,随着蕉溪岭隧道的贯通,小城到省城的行车时间大大缩短,从前要半天,现在一小时,学习省城的风气较之从前更烈,建起了步行街,修起了环线,拆旧建新的风潮愈演愈烈,追逐风尚的红男绿女,穿着从省城大商场里购置的行头,花枝招展地穿街过巷,变化渗透到生活的细枝末节。

不知从几时起,小城开始流行起了酱汁肉,取代小炒肉搬上了大多数餐馆的餐桌。肉是先用酱油等辅料腌过,和拍扁了的椒、剁碎了的青椒一起炒,说是从长沙学来的时兴做法,虽然味道各擅胜场,但看相却着实一般,雪岭含春变成了雨打芭蕉,绿意破败、泥泞潦草。

食物的流转迁徙恰如人的流转迁徙,张文在长沙就业后,学友也辗转过来了,他大学的专业并没有给他的就业加分,反倒是他的大鼻子和神肖张学友的长相,以及他见人便熟络的社牛症让他闯出了一条自己的路来。

在他给自己创造的各种因缘际会中,还曾参加过一次湖南某电视台的模仿秀,他在电视模仿秀里唱了一首张学友的歌,磕磕绊绊、数度破音——也是难为他了,毕竟他喜欢的是刘德华。节目并没有泛起多大水花,他却因此结识了一帮幕后人员,并顺利地进入了一家刚刚创业的广告公司,作为公司的元老级成员,见证并参与了电视业及电视广告最辉煌的年代。

他与张文同在一城,见面不多,生意忙起来,见面的机会便更少,基本维持在一年一次,临时约,临时聚,在外头餐馆吃一顿饭。学友久经商场,应酬多,蓄得一身肥膘,车倒是越换越好。二人没有生分,见面仍是极亲热,仍是“师父、徒弟”叫得欢,不多时,另一位徒弟朝麦也在长沙落户,得了师父的真传,生理卫生学入了门,医药大学毕业后在长沙某三甲医院行医。

三人聚会,初时学友带他们去吃香喝辣,去各种贵的、*****的餐馆消费,后来返璞归真,专寻小巷苍蝇馆,追寻从前的味道,还曾寻到一家醴陵菜馆,点了一份小炒肉,“你试试,就是从前在你家吃的那个味。”学友得意洋洋,彼时的长沙大街小巷都是辣椒炒肉,寻这一口正宗小炒肉,属实不易。

张文跟着朝麦吃大户,嘴里吃得欢,心里却一直有个疑问,也不知道别的地方的小炒肉到底是什么做法,因为在张文自小的认知里,母亲做的,甚至浏阳早先的小炒肉,一直都是带汤的。因此,当他知道这道菜名叫醴陵小炒肉时,多少有些愤愤不平——既然做法相同,怎么就让醴陵冠了名去呢?

 

这期间,张文在长沙也搬过几次家,从桂花公园的租住房,搬到桔园的宿舍,再又到另一处雨花亭的自购房,茶园坡与侯家塘那是后话。

旧友新知混在一堆,形成了一个新的、更大的朋友圈,每周都要聚的几个朋友半开玩笑半顶真地结拜,结成八兄妹,这其中就有兄弟老五与飞爷,前七人是叙齿,张文行四,老五自然就行五,飞爷最后进圈,虽然他年纪比张文还长,却也没有人让他了,飞爷排在最末。

张文会做饭,只要有人餐后捡场再洗碗,他便乐意偶尔展露一下厨艺,他会尽量合理利用时间与工具,看菜式做搭配,蒸炒各几样、高压锅再压个汤,一桌菜很容易就弄出来了。

老五彼时还在做教辅生意,生意不大也不小,不是聚会的日子,一个人也来张文家吃蹭食,可怜兮兮地说和老婆吵架了,老婆赶他出来,他还要点菜,张文做的小炒肉和红烧猪蹄是他的最爱。某一次这厮竟还带着老婆孩子来了,说是本来吵的,临到要出门了,又和好了,索性一家子都过来吃一口。

他两口子都不会做饭,平日就是两边老人家打秋风,自家厨房做摆设。来得多了,张文也不惯着他了,有什么吃什么,张文的小炒肉是跟母亲学的,自己几经试验,才勉强还原,但做起来繁琐,芹段要根根掐筋,吃着才爽脆;又说猪蹄,虽然可以请商家剁碎了,也总有些毛茬茬要燎掉,都是细致活。

“不会做我教你啊。”张文烦他,“自己在家做不好些,跑这么远。”

“主要是来看兄弟。”老五一本正经地说,“我还带了酒呐。”他倒是每次来都不空手。

“跟你玩,硬是有味,心里顺畅,我生意都好些。”某次酒酣时,老五狗腿地说。

“我天生吉祥物体质,”张文喝醉了也吹牛,“跟我做朋友,至少助你十年大运。”

“你也要学着做饭咧,”张文斥他,“我也到你屋里吃回饭噻!”

“不学,”老五摇头如拨浪鼓,长吁着酒气,笃定地说,“事情都做不完,还有闲心......”

老五没说完,嘻嘻哈哈地自失地喝下一杯酒。

张文略一思忖,大约懂了他的意思,不是不学,是不在意,环顾四周,老五与他周边许多他的朋友一般,都处于奔事业的最好辰光,心里一股子劲,反而张文自己却是安于现状,懒散庸。那么老五爱来他家里玩,也许并不是那么喜欢这里的菜色,而是喜欢张文家这种慵懒的氛围,乌飞千里,寻枝小憩,不过是找个躲懒偷闲的地方而已。

在一段时间里,他仍一直持续着到张文家来玩的节奏,直到张文结婚、生子,兄弟联络给家庭让路,热络的交往才渐渐淡下来,这中间老五也开始换车,也是越换越好。

而张文仍是逍遥散人一个,工作按部就班,做个家庭生活的积极参与者,闲时,他喜欢上了喝红酒,但把它当作一件很私人的爱好,夜深人静时,看一本书,喝一瓶红酒,酒不拘优劣,但要喝够。于是时常看着看着书,酒意上头,思绪乱飞,书中的某一个情节,常常唤起脑中旧时的某一段时光,过往历历在目,因由却看不分明,好似一场春秋大梦,他还没有醒。

4

时间又过了十年,张文已进中年,人生不过蹉跎,这十年里,夜里除了喝酒以外,他给自己又找了个爱好——写作,号称非虚构作者,本应笔耕不辍,他却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因为懒,他果断放弃掉东奔西走的田野调查,写的都是身边旧事,某次朋友聚会时,他趁着酒意指着一桌人,“你们都是我的素材。”

而人到中年,眼前的事物越模糊,从前的事物却越清晰,他长久地耽于回想,过去的点滴与现实记忆融合,在夜晚的酒精麻醉和开着的闪着白光的笔记本前,一行行仿宋三号字整齐地从指下流出、映上屏幕,那些过往熟悉又陌生,令张文时常陷入时空的错愕中,不知今夕何夕。

同样是这十年间,张文的两个好友,老五与学友经历了人生的起落,他们差不多同时站上了本业的巅峰,又先后转头,掉入互联网的销金窟,在试图实现一款App的广泛应用时,耗尽了家财,老五甚至还因此负债。而这二人做的项目如此相近,让张文一度以为,诓他们入局的是同一个人。当然,这些都是后来重聚时,张文听他们自述的,此前,大约有三四年的时间,他们断了联络。

张文有时候也觉得好笑,学友与老五虽与张文是朋友,彼此却没有交集,发财之后各有了新的圈子,与张文渐行渐远,寥落之后又重聚,张文便有种“二十年前旧板桥”的感觉,朋友们可着劲地折腾,人生走高走低,而自己除了老了些,轻易懒得做饭吃,其他的,好像并没怎么变。

而某些曾教人困惑却被遗忘的事物,如退水的洲脊,渐渐显露。

 

随着年龄的增长以及不规则的生活的持续,张文开始失眠,在不喝酒的日子里,需要借助药物入睡,再往后,喝酒也睡不着了。

在这种尴尬而窘迫的境况中,张文对于自身的写作又有了一层新的认知,那源自三年前的某一时刻的蓦然醒觉,他以为自己掌握了某种技能,实际上是陷入了一种自我的束缚之中,而绑住自己的那根绳越收越紧,他极力挣脱。

母亲离世后,某次张文陪父亲外出吃饭,席中有一道红烧甲鱼,父亲夹一块厚厚的裙边吃得欢,张文倏地想起小时候舅舅家送甲鱼来,父母愁了半晌,转送他人的事情,既自己喜欢,为什么要送人呢?

“这道菜,你妈只会红烧与清炖,红烧要过大油,清炖要用肥肉切丝一起炖,哪里舍得呢?”父亲停了箸,眉头轻蹙,唇边却有笑意,“吃不起噢。”他拍了拍眼前年过不惑仍不太懂事的儿子,“赚钱犹如针挑土,用钱倒是水推沙,那时候一分钱都要算计,都要省的。”

这许多年里,张文多次去到湘潭、醴陵,那边小炒肉的做法与浏阳的别无二致,1983年以前,浏阳与醴陵并不属长沙,都归属湘潭,张文大胆地揣测,或许是属地原则让口味互通,就像90年代后,辣椒炒肉以及一系列日常、包括学习长沙话在浏阳的盛行一般。而在漫长的时间里,小城的人们,经历了对省城的盲目推崇与模仿后,重拾起对本乡本土老礼旧俗的传承,小炒肉与辣椒炒肉在许多餐馆的菜单上成为单列的两个品目,不再混为一谈。

不仅仅是如此,在这十年间,张文感到周边的事物与他对世界的认知起落同频,如同盛大的宴会缓缓收尾,如同长跑者的气力渐渐消耗。在不长不短的时间里,喧嚣落尽,一切都以一种无奈、绝然、不可抗的姿态返璞归真,而命运的难以把握,所有的努力如同在彀中扑腾,就像他多年前看过的一首诗,“某些事物逝去……如同网无法握住水。当华美的叶片落尽,生命的脉络才历历可见。”

而这脉络,是从一开始便生长在那里的。

5

2023年初,张文得了一场病,事发突然,他在开车途中,突然心悸、头晕,失去了距离感,勉强把车停到路边之后,叫了代驾。

朝麦给张文安排住院,住进了脑科病房,所有的检查都做了,最后出了一个疑似的结论,“睡眠障碍导致的植物神经紊乱”。学友来看他,告诉他自己的经历,在生意失败后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他也曾夜夜因焦虑辗转难眠,直到某一天,他打内心里承认了自己的失败,“没有了就算了,要死卵朝天。”学友说,“我认输。”打那天开始,他神奇地恢复了睡眠。

“我跟你不同。”张文嘴硬。

自住进病房始,张文感到了一种浓重的疲惫感,仿佛人被抽掉了筋。哪怕隔壁床的大叔整日刷短视频,再隔壁床的大伯一夜要上十次厕所,偶尔因看不清扶墙扶床还会摸到他的脚,他也不管,他只想睡觉,仍然会被吵、被惊醒,仍然需要借助药物,但他敏感地意识到,过往的药物使用只是抑制自己的亢奋,这一回,才是真真实实辅助疲惫的身体进入艰难的修复期。

然而修复何其容易呢?

这是张文近二十年来,第一次入院,他真正地感知到身体经过长时间挫磨后的破败,确实,小时候的三病两痛正如嫩草冲破泥层,是磕磕绊绊的成长;年长后的三灾六难却似秋枝逢霜寒,是落花流水的消耗。

老五来看过他两回,第一次,他背着个背包,给张文带来了一些水果,“你的书我看了,”他轻轻地摇头,有些艰涩地、字斟句酌地劝张文,“你有没有想过,不要写这些了?写的都是自己,情绪陷进去,太消耗了。”

张文一愣,他没有回应,那一刻,他有一种被人窥破内心的懊恼。

老五走了以后,张文又失眠了,他不得不承认老五的话是对的,归根结底,这种自身写作的内耗,对往事的恋恋不舍,才是导致自身虚妄、混乱的因由,查不出的病因都在精神层面,在医学无法探知的心渊里。

第二次来,老五一早就电话嘱咐了,给他送饭,“我搞两个菜给你吃,试试我的手艺。”老五说。他生意失败后二婚了,新生了一个女儿,开始学习下厨、做家务。张文猜老五的厨艺在入门级,这餐饭里必有一道番茄炒蛋。

张文猜对了,菜式都用乐扣盒子装着,番茄炒蛋不单有,还做得中规中矩,另有一道黑乎乎的,带汤的肉块,张文麻起胆子才夹了一筷子,肉做老了,硬,芹菜没掐筋,煮软了,陷牙,吃着又辣又咸,还有股子焦味,“醴陵小炒肉,我在抖音上学的。”

这是小炒肉?

张文像见到了一个面目全非的老友,不敢相认,半天才分辨出应该是蒜碎炸得太焦,连带着汤都是黑黢黢的,他勉强吃了几筷,看着老五热情满满,实在不好意思去纠正。

番茄炒蛋口味淡,不足以下饭,他又吃了几口小炒肉,居然吃出味来了,食材都正宗,肉不嫩就多嚼会。就着这道并不正宗的小炒肉,他扒下了一饭盒的米饭,“知饿无大病。”张文将就着吃饱了,若消除掉对小炒肉的执念,老五做的小炒肉还是咸辣下饭的,又不是谁做的小炒肉都有雪岭含春的傲然姿态,多数的呈现,大约都是这般雨打芭蕉,泥泞不堪吧。

老五走后,张文给手机安装了抖音,他也刷了起来,一直刷到夜深,那一刻,他的心里是放松的,他想通了一个事情。他认输了,不但认输,还认怂,放弃执念的松快转为心里的舒坦。

张文戴着耳机,在短视频的音乐声中沉沉睡去。

所有跟帖: 

挪动后的公路 -FormatRun58- 给 FormatRun58 发送悄悄话 (194 bytes) () 05/18/2023 postreply 22:19:33

请您先登陆,再发跟帖!

发现Adblock插件

如要继续浏览
请支持本站 请务必在本站关闭/移除任何Adblock

关闭Adblock后 请点击

请参考如何关闭Adblock/Adblock plus

安装Adblock plus用户请点击浏览器图标
选择“Disable on www.wenxuecity.com”

安装Adblock用户请点击图标
选择“don't run on pages on this doma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