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实故事计划|尝试不戴口罩的人
三年来,口罩是全国人出门必备的通行证,也是习以为常的穿戴。
2023年4月12日,国务院联防联控机制疫情防控组发布《关于印发预防新型冠状病毒感染公众佩戴口罩指引(2023年4月版)的通知》:乘坐飞机、火车、长途车、轮船、地铁、公交车等公共交通工具时,进入超市、影剧院、客运场站等环境密闭、人员密集场所时,建议佩戴口罩。露天广场、公园等场所可不佩戴口罩。
口罩要求从绝大生活中取消,防控标记逐渐褪去。但在长久的规律下,惯性难以一时消除。
尚未刹住的惯性
口罩要求已经取消,高端百货商场SKP的化妆品柜员王凝,仍要全程佩戴口罩上班。正逢商场店庆期间,来消费的顾客络绎不绝。长达十几个小时,她必须戴着口罩跟顾客高频交流,时常感到氧气不足。她一直在等商场正式宣布员工不必再佩戴口罩的通知。
按照品牌方规定,王凝每天早上还要花二十分钟化一套精致的全妆。然后戴着口罩上岗。
保险销售员徐玲出门前依旧会随手揣一个口罩。往日的规训像印记一样刻在心里,一时很难适应它真的不存在了。到现在,她还会害怕进入哪个写字楼时,因为没有口罩被保安拦住。
徐玲是否需要戴口罩取决于她的客户。有一次,她去大兴的荟聚中心跟客户吃饭,饭后两人坐着聊天时,正赶上中午用餐高峰来临,一大波人涌进餐厅,客户下意识戴上了口罩。出于某种礼貌,她也跟着从兜里掏出口罩戴上。
2023年4月12日,国务院联防联控机制疫情防控组发布《关于印发预防新型冠状病毒感染公众佩戴口罩指引(2023年4月版)的通知》:乘坐飞机、火车、长途车、轮船、地铁、公交车等公共交通工具时,进入超市、影剧院、客运场站等环境密闭、人员密集场所时,建议佩戴口罩。露天广场、公园等场所可不佩戴口罩。
对于新规的理解,人们往往不尽相同。一名央视工作人员表示,同事们仍在按照之前的规定戴着口罩进入大楼,原因是“上面没说可以不戴”。
口罩曾是外卖骑手上线接单的硬性要求,如果不戴口罩,平台的人脸识别系统则无法通过。新规之后,大部分骑手依然选择戴口罩送餐。何婷婷就是其中之一,她说,主要还是怕感染,一旦发烧会影响赚钱。另外,骑车时口罩也能起到挡风的作用。
去年十二月份,北京处于新冠过峰阶段,大量骑手因为感染而无法出门接单,餐品几个小时没人送成了普遍状况,一度导致运力瘫痪。
2023年4月18日,多家媒体报道,北京地铁已经取消对乘客佩戴口罩的强制要求,广播提示语从“请您全程佩戴好口罩”,改为“建议您全程佩戴好口罩”。那一天,一位博主信誓旦旦来到地铁亦庄线小红门站,特意拍下自己乘坐地铁的过程。
他对着镜头说:“三年来,这是第一次不戴口罩坦坦荡荡往里走,我看有没有人要拦我。”
顺利上车后,这位博主发现,里面90%的人都戴着口罩。
实际上,北京地铁对口罩的管理在这之前就开始松动。四月初的一天,万书豪进站前发觉兜里没有口罩,他灵机一动,掏出一张面巾纸,展开别在眼镜托上,遮挡住了面部。竟然顺利通过了闸机,安检员并没有拦他。当时,地铁里所有人都戴着口罩,只有他的脸上是一张会随着呼吸上下飘浮的纸巾。坐了一会儿,他觉得自己实在有点滑稽,索性摘了下来。
闷热的春末一天,北京东三环住邦2000写字楼下停车厂门前,一名保安始终把口罩挂在下巴上;两个食客坐在附近的美食广场里抽饭后烟,口罩同样挂在下巴上。
北京电影资料馆里,直到影院熄灯后,陈丹才敢偷偷把口罩摘掉。她是一个电影爱好者,每当资料馆放票的日子,她都定闹钟抢票,有时一天能连看三场。她说,以前管得严的时候,即使电影开场,也有工作人员进来巡视,提醒座位上的观众戴好口罩。
随着电影结束,灯光再次亮起,所有观众从黑暗中浮现,她紧忙把口罩重新戴上。她害怕自己的面容突然暴露在光亮下。
口罩依赖症
在杜鹃家里,口罩就放在门前的鞋柜上,出门前随手戴上口罩成了她的肢体记忆。这位28岁在北京工作的白领,曾拥有各种卡通联名款口罩,根据穿搭风格更换不同样式。她购买过最昂贵的一款口罩,一支要六十多块钱,具备防晒功能。
如今,佩戴口罩给她带来更多的是某种心理上的安全感。
前几天下班,她因为专注于跟同事聊天,没戴口罩就进了地铁。当她偶然从手机黑屏中看到自己裸露的脸时,心里顿时升起一阵巨大的尴尬,“那感觉就跟没穿衣服一样”。出站后,她像往常一样给沈阳老家的母亲打电话,提到刚才坐地铁没戴口罩,母亲惊讶地说道:“你疯了吗?为啥兜里不多揣几个。”
有时,杜鹃在世贸天阶附近的公司楼下抽烟,遇到有人过来问路,她第一反应就是先把口罩戴上。她无法接受两张没有遮挡的脸面对面交流,这让她感到恐惧。
刘雨萱曾在公交车上因为口罩和人大吵一架。早上九点多,她从朝阳站乘坐431路公交去往东风北桥。落座后,协管员让她戴上口罩,她不解地问,地铁已经不要求了,为什么公交还让戴?两人争论时,一个中年女乘客说道:“你快闭嘴吧,少喷点。”刘雨萱形容,那语气就像指责她不戴口罩说话,仿佛是在散播病毒。
吵架以司机停车劝解而告终。当车内重新恢复平静,刘雨萱才感到一种强烈的不适。就像是参加网络骂战,其他人都是匿名,只有没戴口罩的刘雨萱是实名。为了转移注意力,她拿出手机开始处理工作消息。
三里屯太古里商场,库管员赵刚同样不适应摘掉口罩。他所在的潮牌服装店共有十名店员,虽然商场没有明确通知,但大家都慢慢摘掉了口罩。仓库平时少有人走动,觉得憋闷时,赵刚最多把口罩拉到下巴上,有店员进来拿货,他本能地再把口罩戴好。
甲流盛行时期,很多店员都出现了咳嗽和流鼻涕的症状,大家依旧坐在一个小方桌上吃午饭。过了几天,赵刚开始发烧,他撑到下班,回到家一量,39度多,“走路都发飘”。他承认,自己坚持戴口罩并不是为了阻挡病毒,单纯是因为不戴不习惯。
即便地铁已经取消对乘客佩戴口罩的要求,对赵刚来说,不戴口罩出现在人流密集的空间,是一件需要承担极大心理压力的事。如果没有口罩,他宁愿放弃乘坐地铁。
赵刚的儿子今年三岁半,由河北老家的父母带着。他记得两年前刚给孩子戴上口罩的样子,因为不适应,这个一岁多的小生命只要一戴口罩,就会张大嘴巴,转为用嘴喘气,“从外面看一鼓一鼓的”。过了几个月,小娃才学会如何在佩戴口罩的情况下正确呼吸。
三年防控占据了赵刚儿子生命的大部分时光。出门前,孩子会跟奶奶主动要口罩戴。这个三岁多的孩子还养成了监督意识,如果大人没戴口罩,坐在婴儿车里的小人会向奶奶举报:“你看爸爸把口罩拿下来了。”
有次,赵刚抱着儿子逛超市,因为天热,他趁着人少把口罩挂在了下巴上,儿子看见后,一把给他撸了上去。这都源于奶奶的教育:“外面有病毒,不戴口罩不让出门。”
成年人杜鹃觉得,彻底摘掉口罩,需要一个脱敏的过程。
模糊的界限
取消口罩要求之前,1999年出生的万书豪曾多次试图和公交管理员辩论。晚高峰时段,他故意不戴口罩挤上从定福庄开往慈云寺的快2公交。被协管员发现后,他理直气壮地喊道:“我没有口罩戴什么戴。”上车之前,他甚至设想过,如果发生冲突,自己就能上热搜了。
结果,对方只是用疑惑的眼神瞪着他,再没吭声。
早在今年三月份,胡昭行就开始不戴口罩乘坐地铁。每当工作人员给他提供口罩,并要求他戴上,他都会把口罩揣进兜里,谎称一会儿就戴。久而久之,胡昭行产生了搜集的爱好,那段时间,他每个口袋里都装着不同地铁线路赠送的口罩,1号线,6号线,7号线,14号线……
他本来想用马克笔在口罩上标记出线路和站名,以后办个展。只可惜,没等搜集多少,地铁站再也不给口罩了,而是直接放行。
戴与不戴之间,似乎存在一条模糊的界限。为了不戴口罩,打工人陈斌选择打车出行,他说,很少有网约车司机要求乘客必须佩戴口罩。作为代价,陈斌每月要在通勤上多支出2000元左右,占工资的五分之一。
有一次,北漂胡招行打完水准备上楼,进电梯后,一个大爷看他没戴口罩,顺势把门一档,非要让他出去。俩人耗了半天,大爷操着京腔逢人便说:“你们看着小伙子不戴口罩,在电梯里放毒嘿。”等保安赶来时,胡招行已经坐在电梯里打了两局王者。他告诉保安,你们可以劝导,“但我也有不戴的权利”。
万书豪一度觉得,口罩大概率是要一直戴下去的,因此,他还买了一家生产口罩的医疗公司的股票。另一边,他又希望能早点解除对口罩的强制要求。他把这一操作称为“风险对冲”。
口罩也有存在的必要。身为北京一家二甲医院的内科医生,59岁的王秀丽目睹过很多老年人感染新冠后,引起心肌炎、肺部纤维化、低氧血症等并发症,无法恢复。“我理解年轻人不戴口罩,但老年人抵抗力低,他们是弱势群体。”
现在,作为传染病的“风暴中心”,医院依旧每周给医护人员测核酸。
即使不在医院,王秀丽仍保持戴口罩的习惯,她说,如果第二轮感染潮后果不严重,或者压根就没来,她才能完全放心地摘下口罩。
王秀丽的父亲今年84岁,患有脑血管疾病和阿尔兹海默综合征,长期卧床,由二女儿一家和一名全职保姆照顾。去年春节那天,王秀丽怕感染老人,她就站在门口,看着失能失智、躺在客厅的父亲,她想了十几分钟,最后还是没敢进屋。
*文中受访者信息有模糊处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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极昼工作室|在万事屋看见城中村的秘密心事
在城中村握手楼里,声音尤其会被放大。早上四点,环卫工扫帚准时摩擦过地面,易拉罐磕碰被压扁,车轮硌着凹凸不平的水泥地,倏地驶过浅水洼——广州白云区黄边村处在城市边缘一隅,1.3平方公里的面积密集分布着出租屋、小商铺和老旧厂房。这里东接广州设计之都核心区,四周不乏边界分明的居民住宅区,在广州数轮扩张与更新的剧烈变动中,暂时得以喘息。
流动从来是这里的常态,来自全国各地的外来务工人员,暂时停留在这样的握手楼中,潮湿、光线灰暗,电线在头顶交缠密布,他们在这里辗转生存。
24岁的纪怡楠读美术教育专业,有着木雕、纸艺、玻璃和陶瓷等手艺,受广东时代美术馆之托,去年8月起,作为“驻村艺术家”,她在黄边村经营了近两个月“黄边万事屋”。小铺面的卷闸门对外敞开,这里既能看星盘、教画画、刻版画、做手工,也承接各种“委托”,欢迎到访者交换分享心事。
艺术装点的万事屋安置在黄边村握手楼深巷中,在昏暗和潮湿中显得天真扎眼。“学画画居然不收费,那你是不是要卖课啊?”但在同访客们的长聊中,在礼物与心意的交换珍藏中,人们开始互相包容并彼此看见。
纪怡楠观察到,村民或许对艺术概念有些模糊、觉得离自己很远,但自身丰富的生活经验,早就帮他们在无意识中与艺术建立了联系。更何况,美术馆承担着一定的公共教育责任,“这些都是他们可以接触和利用的资源。”
今年4月,万事屋成果展迎来闭幕。越过被疫情困住的冬季,打捞起流散在夏天的点滴际遇,“整个空间就是一个作品。”
以下是万事屋主理人纪怡楠的口述,部分内容由她的同事菓子补充。
访客
去年7月,我来广东时代美术馆做志愿者,这座美术馆就镶嵌在城中村居民楼里。他们刚好在筹备黄边艺术驻村项目,就问我有没有兴趣。
走进社区、通过不同艺术形式和当地人建立联系,这类活动对我来说不算陌生。后来8月初,黄边村万事屋开张营业,我索性就承接起教画画、做木雕或版画手工、看星盘和拍照之类的业务。
万事屋在一楼,门牌号是101,又是时代美术馆租下的,所以这片空间也叫“时代101”。隔壁是黄边情报小站,由美术馆和基金会合作运营的(公共空间),日常是同事菓子在打理。有乐高玩具、绘本阅读区,不时还会举办村游和观影活动,小孩会常去那边玩。
(菓子:情报小站之前做过几期活动,叫“菜市场经济学”。以菜市场为课堂,组织实地游学、绘本精读活动,鼓励亲子陪伴交流。
但最后招募到的基本都不是城中村小孩,都是中产父母,会经常安排孩子上培训班。相比村里的同龄小孩,他们的知识面广得多,还有不符合实际年龄的成熟,提到某个东西会特别快接嘴,还能说出更多相关。
但城中村的父母可能会觉得,参与这些有什么价值?他们对教育的理解,主要还是主流那种,寒窗苦读、考上好大学万事大吉,能找到份好工作赚大钱。)
记得刚来那天,我还在思考空间布局时,万事屋迎来了它的第0位访客——原本打算下午两点正式营业,可中午11点,一个外卖小哥就在外面探头探脑,“你们这里是干什么的?”我介绍完后,他说等闲下来就来这里,想学画画。我们加了联系方式,但后来就再没交集了,所以他算第0位。
后来万事屋正式开张那天,我去晓港花15块钱买了三块布料,简单拼贴后,给睡觉的地方做了遮挡帘。之前睡在上面时,一起床就能和路人对视;万事屋也需要有个咨询台,因为资金紧张,我干脆拿了张折叠桌,在上面摆了自己做的木雕。
我们住在一楼,城中村握手楼潮湿昏暗,巷子里光照不足,一天到晚不走出去,根本不知道几点。门口永远只能看到一道微弱的天光,让人感受不到时间的流逝。驻村快两个月,大概只有两天中午,阳光直射进万事屋20多分钟。后来我索性刻了一个绿色窗子,印下来挂在床边。
有天,一个穿着“东北花棉袄”图案T恤的大哥路过,热情地给我们看他的快手账号,叫“西北商道王者歌手,涛哥”,介绍里写的是“唱歌百强、正能量主播”。
涛哥最近刚搬到这边,白天在隔壁小区当保安,晚上就在家里直播唱歌。还说我们想当网红的话,他可以教。聊了会儿他说时间到了,要回家直播了。没多久,就在巷子里听到了他嘹亮的歌声。我一探头,原来他刚好就住万事屋斜对面楼上。
万事屋卷闸门向巷子敞开,人们来来往往,向里边投来好奇的目光,我的身份在观察者与被观察者之间不断切换。
居民们总被这里吸引,但又普遍觉得“学画画居然不收费,那你是不是要卖课?”得到他们的信任还挺难的。
万事屋正对面,住户和我们相隔一条细道,只能供一辆电动车经过,但他们却从没进来瞧过。男主人是外卖员,经常下午一两点回来,吃完饭就熄灯睡觉,下午六点左右再出去工作。
有位建筑行业的大哥,三十多岁,每次路过万事屋,都要在门口张望几眼。有次他注意到我桌子上摆的《山海经》,“我下次来你这里看看。”第五次经过,他一手抱个快递箱子,一边往里打量,“我买了一箱口罩,给你一盒。”我抓起桌上的两颗陈皮糖,作为谢礼递给他。
后来展览开放时,同事菓子邀请大哥一起刻版画,他刻了一张$100。村民对抽象的艺术可能没什么概念,得靠另一套体系去解释,或许他们还觉得艺术太过遥远,但他们会把自身经验和这里构建一种联系:有阿姨路过,看到我在用缝纫机做手工材料,她们之前是工厂女工,用的是工业缝纫机,没用过家用带电子屏的,所以很好奇。
那些你很冒险的梦
除了画画,万事屋最受欢迎的业务是看星盘。虽然只是半吊子水平,但自从学了星盘后,我很快能和陌生人熟络起来。这更像是个破冰仪式。
访客“烤冷面”来的那天穿一身黑,手提红色塑料袋,一进门说:“我刚把一个5000人的公司干倒闭。”她是东北人,毕业后来广东,20来岁,本科学的是土木工程,现在做对外贸易。她跟我讲她想当脱口秀演员。
她爸爸很喜欢艺术,她六岁时就让她去学画画。“但是画那些结构让我觉得好痛苦,我没办法具象地表达一样东西。”她描述自己像得了心盲症,闭上眼很难想象具体事物的形象,直到十多岁才稍微能理解一些结构。
我说,“我就是学美术教育的,儿童从七到九岁才进入图示期,之后才能理解立体的事物,所以一般都建议初中后再学素描,不然扼杀天性。儿童自由地表达就好了,你可能是遇见了不好的美术教育机构。”
“天啊,要是小时候学画画能遇到你就好了。”
(菓子:有次活动,我们走在路上,刚好碰到村里两个小孩,我们想拉他们进来一起。当时,原本报名的小孩里,有人明显表现出很不爽的样子,还直接说出“乡巴佬”这样的词,其他小孩就在旁边起哄。
我立马制止,好在也有小孩说,“别这样,你这是歧视人家。”其实,小孩子是懂得其中分别的,也懂得哪些语言可以表达不满。)
万事屋原先预计在去年10月举行驻村成果展览,因为疫情封控,一直推迟到了今年1月。
展览算是我们和村民共同完成的,展出的许多文字、绘画和视频作品,都是访客们的交流记录。除此之外,还有驻留期间大家做的版画和其他零碎小作品,分布在各个角落,整个空间就是一个作品。
其中一幅题字和版画刻字都是同一句:“能量流动出去就是爱,能量堵在心里就是情绪。”送我这幅画的姐姐是万事屋的常客,蘑菇头,快40岁,每次来这里都会带自己种的不同水果。
她第一次来万事屋是个冷清的周五,一脸雀跃,说想来画画。她只参加过15元一节的公益绘画课,商场临时摆摊那种,有老师在旁边指导。她之前因抑郁症断断续续住过院,病友笑她的画“丑”、“看不懂”。
色彩在她的画中不会循规蹈矩地出现。她向我展示以前在医院里画的画,油画棒是偷偷带进去的,颜色种类很少,叶子被涂成蓝色和紫色,有些粗砺。
我说,中国的基础美术教育做得并不好,大部分人对画的评判标准还停留在“像不像”上,对很多作品没有欣赏能力,没必要因为别人的批评而懊恼,画画更多是治愈自己。
再来万事屋时,她已经辞掉在快递仓库做打包员的工作。“每天都很累。”她为了减少上厕所次数,不得不减少每天的喝水量。
现在,她在植物园里做餐厅服务员。“本来想应聘宠物店,但他们嫌我年纪太大,很多工作只招35岁以下的。而且我又生病,都不愿意要我。”
其实,她学画画的那种临时摊位,我之前很不屑,想这种都是骗人的。但没想到,这是有些人为数不多接触画画的机会。距万事屋关门还有两天,她最后一次匆忙赶来,送了我那副题有“能量交换”短句的画。
流动的生活
以前,黄边村小孩基本在河边长廊附近的大空地玩,黄边社区也有图书馆和篮球场,但针对儿童的场地和活动几乎没有。手机和短视频软件对他们影响很大,小孩们经常自言自语,嘴里嘟囔着抖音热梗。我问他们版画想刻什么图案,除了小人、乐高、公主、口头禅和课堂,他们还会想刻抖音流行语。
(菓子:城中村的孩子,可能在频繁搬家、转学中更难融入同龄人和本地社会。我接触到的家庭里,除了周边地级市,来自湖南、湖北和四川的尤其多,粤语不通首先是问题。加上外来务工家庭里,父母都忙于生计,对孩子陪伴沟通缺失很常见。
住在隔壁、曾邀请我去吃晚饭的一家,父母做房屋中介,有个二年级男孩和读中班的女孩。之前我们教这个男孩导览,只有妈妈来了。那天我们一起吃完饭,他爸爸和朋友打台球或是打牌去了。他妈妈才说觉得自己“被打压”。之前常来一个妈妈也会说,“老公都不怎么带孩子”,她出来要带一个4岁的、一个还不会说话的。)
去年10月,我从地铁站骑单车回黄边村,因为疫情反复,白云区暂停堂食,路边饮食店清一色贴着告示,路上冷清。走在主干道上,一辆巡逻车载着三个巡警,车上挂着的大喇叭反复播放着“请戴好口罩”,一句粤语,一句普通话。一句粤语,一句普通话。
我看到一个小孩悄悄地扒下口罩,贪婪地舔了一口手里的棒棒糖,又迅速把口罩戴上。
这里本来人口流动就频繁,夏天还蛮有活力,封控结束后,冬天就变得萧瑟,年后村里的人明显少了很多,一些天天路过的熟悉面孔我再也没见过了。
万事屋关门后一段时间,我又重新回到时代101,坐在桌边打字。之前热心的建筑大哥再次路过,又和我打招呼。我很惊讶,下意识说了句:“你又来了。”“我就住这儿。是你又来了啊。”
大哥也会说一些装修工资变低了、还老家房贷压力大、自己的婚恋观什么的。我又想起直播唱歌的涛哥,疫情结束后再也没见过他。后来我离开黄边,听同事说才知道,涛哥刚调回来,不直播唱歌了,又买了把吉他。
万事屋当时的营业时间是下午两点到晚上八点,空闲时间,我会在周边四处晃悠。河边长廊旁,有一片大空地,很多人在那跳广场舞,小孩嬉笑打闹。我经常坐在长廊边,看人,看阿姨在河里捞草,游过的鸭子和划过的船。
我觉得这里很多东西是被规划好的。像这些草,以前一直以为是野生的,结果也在规划之内。驻村成果展上,有一件作品是空的塑料鸡蛋包装盒里,每格都有几根剪纸做成的草,被规划得整整齐齐。
我在网上看到过相关文件,未来3到5年里,黄边社区可能面临新一轮改造更新。规划图都做出来了,河边长廊和水塘会保留,社区则升级为现代小区。
这样的变化在大城市很常见,黄边更不会例外。很多大人不在广州做工了,小孩也跟着回老家读书。我会一次次想到那幅画。蘑菇头姐姐来万事屋时,安静地坐在地上,画了一张有红绿灯的画,旁边是黄边的高楼和池塘,远处是夕阳。她说“每次来都是傍晚,我骑着小电驴等红绿灯时,都会看到这样的夕阳。”
我把橙色贴纸贴到了夕阳的位置,这下更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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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县城贵妇班,学习当名媛

县城最有钱的女人,花上万元学广场舞
小县城里新开了一家女子礼仪气质班,9800元,就可以结识全县城的“阔太太”们。
这可是县城里除健身房外,最接近中产气质的消费场所了。从深圳回来的李康提也是抱着“健身”的念头报名的,进来后她却发现,“原来我是这里唯一一个穷鬼”。
面向女性的礼仪气质班都教什么?每节课都是从站姿学起,然后是伸胳膊、伸腿,一些和广场舞无异的舞蹈动作;有时也会安排一些花艺茶道之类的修养课,有时却还在灌输“男人为天,女人为地。做女人的就要温柔如水,不要事事压男人一头”的思想……
而朋友圈里,老板娘树立的精致丽人形象,正是为小县城的女人们设下的圈套。
一
误入阔太班
“我们会员的基础报名费9800元,现在开店搞活动,只需要6800。”我头脑一热,成了我们山西十八线小城里“高端”女性俱乐部的初始会员。
这家店是小县城去年新开一家女子礼仪气质班,离我家只有几百米。招牌很是打眼,高贵的紫色,下面小字里密密麻麻标注着瑜伽、普拉提、民族舞、古典音乐、形体礼仪。装潢风格也充满小资情调,说是上海武康路的网红店也不见怪,下沉进山西中部的十八线小城,可是和破败的街景有了鲜明的对比。
路过她们家时,店门大玻璃上的内容吸引了我们注意:感情修复、魅力女人、私处保养、气质修炼……服务内容很是丰富。而我也刚好因为脊椎弯曲,常犯腰疼,便被男友推着进来看看情况。
里面一共上下两层,有几个工人正在装灯,大致已经初见雏形。前台是流线型,设计感很强,橡木地板搭配着长长短短的白色纱幔,氛围感十足。
见我推门进来,一个干练的短发女人追过来,问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你们有菜单吗?这里能锻炼正骨吗?”男友多嘴问了两句。那女人便恣意笑着,“您这要求也太基础了,”说着折回前台去抽产品介绍表,“来我们这儿的每一个姐妹,都是来脱胎换骨的!”

店家宣传的仪态管理,令李康提很是心动
女人自称叫郝姐,和老板娘婷姐是“好姐妹”。她手里的价目表上,详细规划了每一档会员的费用:基础会员班9800、全能班12800、高级全能班15800……名目最高的叫导师班,29800,价格远远超出我的预期。
小万元的报名费我舍不得,男友则大手一挥,开了一万额度的亲密付让我自己定。“反正你不花我也攒不下,你就当是去交朋友的,顺便学点东西,也省下周末在家躺着。”我翻了个白眼给他,表达我对他如意算盘的鄙视:若是真能把我改造成温柔如水的气质小女人,最终受用的也是他。
但他说的也有道理,我2020年从深圳回来山西发展,在小县城里除了男朋友,一个熟人也没有,这或许是我拓展自己社交圈的好机会。在人均工资1900的山西中部小县城,能花万数块报名锻炼仪态气质的究竟是些什么人?没上课之前我充满好奇,至于能学到什么,压根没关心过。
一个月后开业了,第一节课是练站姿,我满怀期待前往,到了却大吃一惊:除了我一个90后,气质班大部分都是一些年纪上了的阿姨妈妈们。有一位孙女都上一年级了,名副其实的奶奶辈。
整个教室十来个人,大家都是初来的,在老师的引导下,我们亲切地姐姐妹妹相称着,相互介绍着自己。虽都没提职业,可一个个气度不凡。尤其是李姐,60多岁了,身段非常好,穿衣打扮优雅又有气质。她说之前在青岛她就报过导师班,学了90天后觉得背还厚,回老家再学一个。
听得让我又羞愧又震惊,羞愧是人家这么大年纪了还如此自律,我自叹不如;震惊于能花3万块报这种班,到底是何方神圣。下课后我徒步回家,看见她们的车有宝马、有帕萨特、还有甲壳虫,反正不便宜。慢慢地和姐姐们都熟悉了,才发觉大家来历惊人的相似。
林姐70年的,和我妈同岁,挂着厚厚的眼镜片儿,在县医院肿瘤科做主任;珊姐在本地商场代理了两家女鞋店,还发展了社区微店生意;年纪和我最相近的是八零后的黄姐,具体职务没有说,但也是体制内的铁饭碗;还有那个气质不俗的李姐,我们叫她李校长,她开着两家幼儿园,之前还干过医美……总之,没有像我一样拿着3000月薪给老板打工的。

为会员开办的化妆课上,老师一边授课一边推销化妆品,不是大牌,但价格也很贵
能把小县城最有钱的女性聚集到一起,不由得让我佩服起这家店的老板娘——婷姐。婷姐的微信头像是个人照,白色小皮草、及膝长筒靴、黑色贝雷帽,长发飘飘,背靠一辆惹眼的小奔驰,看起来二十多岁的样子。
同样是女性,看着自己那潦草的着装,干枯的头发,从不化妆的脸蛋,自卑之感油然而生。事实证明,仪态班后,确实常常让我这个土包子大开眼界。
二
县城贵妇圈
我报的是最低一档的基础会员班,排课都在晚上,刚好不耽误白天工作,每天下班后都能过来锻炼两个小时。气质班的老师一再强调,“女人一定要爱自己、靠自己,最好的投资就是提升自己”,挺久了我也逐渐赞同,和优秀的人在一起总觉得自己也能变优秀。
我们的拉丁舞老师是全山西少儿评级的高级评委;模特老师是专门从北京请来的,自我介绍里写的是某大型赛事的中国区季军;我们日常上课的两位导师身材火辣,是来自总部的五星级导师。此外还有古筝课、盘发课、化妆课……每天不重样,令人眼花缭乱。
有天上完课,婷姐组织我们去河边的小酒吧聚会,场地布置得和求婚现场一样,灯光点点、花团锦簇。原来那是郝姐的私人会所,不对外开放。婷姐在会上给了好几个最近过生日的姐姐送惊喜,又是天鹅蛋糕、又有大捧鲜花和珠宝礼盒,还有各种角度的美照。听说我最近订婚了,也给我单独又准备了一份儿礼物。

婷姐为李康提单独准备的礼物,除了鲜花还有珠宝,但没有戴就掉色了
隔了没多久,我们又有了品酒会。郝姐请了自己的好友给大家讲解红酒知识。现场两大排长条桌,每个座位上都绑着鲜花,我们宛若电视剧里的名媛一样侧坐,听老师侃侃而谈。老师说她儿子在葡萄牙,她经常两边跑动,开始对红酒有了兴趣,最后做起了红酒生意,我们现场喝的均是来自葡萄牙的进口红酒。
最戏剧的还是八月十五的旗袍舞会,婷姐专门从婚礼策划公司请的专业摄影师、化妆师,上午开始就给大家设计妆容,各种旗袍随便穿,还一个个给我们拍签名特写、照精修图片。有学员看见婷姐的礼服珠光宝气很好看,随口夸了一句,婷姐大手一挥,下了台就包起来直接送给了她,其他的学员临走时也是每人一份中秋节大礼包,姐姐们都满意而归。
那天的晚会上,婷姐抹泪发言,跟我们讲述她的奋斗史,从卖衣服、做化妆品,到做美容行业,现在又加盟这个店。今年她40岁,历经波折,可她一直喜欢美好的东西,也愿意分享美,这才让她坚持下来。她想让大家把这里当成家,而不是一个单纯锻炼的地方。台下都是女人,我们听得掌声阵阵。
话题间,大家也提到自己的家庭和选择。当医生的林姐说她一直都规规矩矩搞研究、看病人,每天经历生生死死,感觉还没有为自己活过,大半辈子就已经过去了。她小时候喜欢唱歌跳舞,一直没有机会,长大了有机会又要弄孩子又要忙事业,等到现在有时间了想尽情抓住。
开鞋店的珊姐,我以为她顶多45,熟悉后我才知道她72年的,只比我妈小两岁。他大儿子在读研究生、小儿子在上大学,家里家外一手抓,老公都是她的贤内助。珊姐心态非常年轻,她的名言是“要和我的将来的儿媳妇做姐妹”。
凭借着两位女老板的十六面玲珑,她们的生意越来越好。短短几个月,我们的舞蹈室新会员已经多到站不下了。多是姐姐们相互介绍带来的。自然不用说,又是一群县城贵妇,其中一个马老师最有意思,五十多岁,开着婚介公司,叉着腰一上来就要给我说媒。
会员之间的家境体现在细节里。我们每天去更衣室,除了我一身不变的休闲服,大家都有各种样式换不腻;旗袍课上,学校准备的单一款已经不能满足爱美的姐姐们,郝姐顺势在空房间里摆了好几个衣服货架,直言都是海宁厂家拿的货,挂上牌子在本地商场直接卖两三千的,“这里有些是香奈儿专柜的,一分钱不挣大家。”
郝姐直爽利落,控场感极强,每人下了课都被她安排试衣服。挑一件就是打骨折的五六百。姐姐们都拿了,郝姐也一再让我试,我碍于情面不好推脱,最后不得不被迫下单了一件,但怎么看这“香奈儿”也不是我以为的那个。

看上去很高端的酒会,坐在桌边都感觉自己是名媛贵妇
在我们这群学员里,李姐是网购的疯狂爱好者,我经常见她换各种背包,很多都是名牌,我以为是她爱慕虚荣,后来一个假得不能再假的LV引起了我的注意,原来她可能是真不知情。
有一天课间休息,我见她看直播,一边看一边顺手就下单,还扭过头来乐滋滋和我说,都是厂家直发,优惠得很,人家主播去年亏了一台一百多万的车给家人们做福利呢。我心惊,这居然有人相信,这个年纪的阿姨们,可能分辨能力确实不行了。
这些都是小钱,真正让我吃惊的是,婷姐有一天说到了总部店庆。会员班升级成导师班只需要再交一万块。导师班据说出来后能加入总部导师团,全国各地代课,一个月收入至少也是过万。婷姐热情洋溢介绍着,“这不仅传递健康传递美,还能再挣一份钱。”
她背后的宣传片里,导师们出入都是豪华的五星级酒店,公司定期有包邮轮旅游,还能出国去三亚、迪拜,一派成功人士的模样。电视上美女们一个个身材前凸后翘,气质典雅,充满东方韵味。婷姐承诺,只需要45天,就可以完全蜕变。像她们一样不成问题。
我以为大家都有自己的事业,根本看不上这点套路。没想到当场报名的人还挺多,那个马老师就是其中一个。我问她你平常课都不经常来上,有时间参加集中培训吗。马老师说主要是想瘦,她掐着自己的肚子托起一坨肉和我吐槽,恨不得一刀剁了。让人家管住点能减肥也算——老师承诺,导师班瘦是最最最基础的。
我悲伤地意识到,原来我是这里唯一一个穷鬼。
三
变了味的风雅
虽然处在会员鄙视链的最底层,但这并不影响我的心态,毕竟我的初衷是来锻炼和学习的,也算是给小县城这乏善可陈的生活找一些乐子。但很多东西都和开始说的不太一样了。随着对这群华丽女性的祛魅,我也渐渐看清了气质班的真相。
去年有一次我们学会了一支舞,婷姐说临县校区有活动邀请我们去助场。我爱热闹,也跃跃欲试,去到才知道,那是这个校区的开业典礼。
这里也有好多“婷姐”。她们统一画着精致的妆容,穿着亮眼的套装,头发盘着低发髻,脚踩恨天高——长得过于一致以至于我都认错了。每个人的单独海报上都写着各种名头,高级形体礼仪师、服装搭配师、情感咨询师、婚姻家庭顾问……个个身负十八般武艺。
这时我恍然大悟,原来朋友圈里精致的外表是她们的活广告。怪不得我总能看见郝姐和婷姐“撞衫”,可能是同一件衣服几个人换着穿来营造眼前一亮的感觉。每个女孩子看到她们的样子,都以为锻炼几个月能和她们一样成为万人迷,殊不知这一切都是刻意经营的。
其实那个时候,我自己也不太想去上课了。
当初宣扬的各种艺术课,上了一两节之后就没下文了。每天除了训练站姿,然后就是跳操。后来有天我路过广场,发现我们学得和广场上免费的居然是一样的,尽是些抬胳膊伸腿、左跳右跳的动作。

每一次上课,都要先如此站十分钟
而且每天上课的时候,店长店员问都不问,就拿手机给我们拍照,不管姿态是否优美,都会稳定投放到朋友圈和各个大群被传阅。有天我们一排人贴到镜子上使劲儿下压拉伸腰臀,不知道被谁拍了发到网上,有几万的浏览量,下面的评论不堪入目。我知道后非常恼火,渐渐地对学校厌倦的心理加重,一看到有人举起手机,就刻意回避镜头。
真正让我对这里失望的,还是这里搞的一些牛鬼蛇神的东西。
今年快到新年的时候,婷姐说给我们联系了一个超级厉害的命理师傅给看看明年的运势。希望搞事业的姐姐们都顺风顺水,做生意的姐姐们都发大财。还专门提到了准备结婚的我,“有人生大事的姐妹,明年平稳度过”。群里人跃跃欲试,开始抢着问各种问题。
老师姓牛,穿着一身素雅长袍、手上带着各种珠串。之前跟大师学易经,人生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现在主动传播易经,希望更多人能受益。“你的命运从你出生那一刻开始就注定了,怎么通过学习调整平顺过好这一生,就是易经的作用。”她引经据典讲出各种中外名人的故事,听得在场姐姐们频频点头。
“那你给我们也算算呗。”其中一个姐姐发话了。牛大师让我们写下自己的名字,开始逐个分析。“你家西边是不是有一个广场”“你家北边是不是有一条路在修”、“去年你家出了笔大钱吧”……每问完大家的生辰八字,牛大师能一语到处她现在的处境。到了我这儿倒是没说我腰疼,而是提醒我少穿破洞的衣服,太漏财,还说我反反复复攒不下钱。
我去年又是读书、又是还房贷、还买了个二手车,工资不够欠了各种信用卡,可不是一分钱没攒下。我自动对号入座,觉得牛大师牛得料事如神,等到老师讲完课,我还想找老师一对一私聊,可惜人太多了。见我等得有些不耐烦,婷姐拿出我亲姐姐的样式,直接闯进去和老师耳语了几句,老师便破例同意让我先插队。
我很紧张,说明缘由,大师和她的师妹写写算算,然后面色为难地和我说:你天生子女宫弱,而且体寒多病,又是大天水,命里会流产。你是个心强的女生,没什么依靠……
她后面的话还说什么了我已经记不得了,只是越听越悲凉,绝望到最后我无助地问大师“那我现在该怎么办”。牛大师说:“我先给你改个名字,之后你把你家完整户型图和方位给我发过来,我给你好好布局。放心吧,你明年遇贵人,都能调过来的。”我一阵欣喜,以为大师能拯救我可怜无依的人生。
正当我准备感谢告退之际,大师掏出了自己的微信二维码正色道:“平常我改个名字是1888,我和你有缘分,这个名字我送给你了,就叫你森宝。剩下来布局方位的钱你给师姐个成本价就行,对外都是8888,你们都是婷婷的老朋友了,我直接给你们对个折,4888。”
我刚意识到,原来找大师一对一是收费的。我嘴上说着好,加了牛老师微信,心里却有点不舒服。
当天晚上我失眠了。我提前预知了自己命运,而且答案是这样沉重,决定第二天醒来和男朋友商量一下。他听了相当恼怒,直言尽是放屁。“她是医生吗?看个名字还能算出你的人生,都是些野鸡大师。”男友还问我她学了几年,是个什么水平。我说我不知道,一边开始翻阅牛的朋友圈找寻蛛丝马迹。
大师的朋友圈除了一些“化太岁除太岁”的广告、每日忌宜的科普,还有各种佛家节日的来历说法。看起来挺唬人,但翻了两年多前,我发现大师之前的生活动态和家庭照,里面的她的形象还是一个普通妇女,不似现在仙气飘飘。

婷姐的朋友圈,也似微商一样满是积极营业的语录
再往前翻,原来还做过微商,代理过成长素、冲牙器、儿童用品……我还试图从大师多次提到的课程里搜索关键词,找到了一家文化传播公司,2019年左右成立,正在全国广招经销商,而大师正是我们所在县市的代理。
我倒吸一口凉气,为半夜想偷偷转给大师的5000块钱冲动而后怕。其实仔细想想她的断言,都是些万能公式。可在那个封闭氛围里,有人助阵有人吹捧,一直还让我们鼓掌,不只是我,当时在场的每个人都无比相信这位大师。只是不知道,除了我之外,还有谁忍住没有为自己即将到来的悲惨命运付费。
我从心底厌恶这种做派,连带着对婷姐、郝姐的好感也磨光了。十一月到了,疫情愈发严峻。我们这远离大都市的小县城也开始封控。加上天气越来越冷,我还筹备婚礼,忙得顾头不顾脚,就再没有去过气质班。罕见的是,婷姐也没有一天三五个电话催“宝贝儿,上课”了。
四
后记
元旦结婚,我请了那家气质班做前台晓楠帮我画新娘妆。算命讲座之后我再没去学校,正准备向她打听点近况,她说她离职了,被迫的,有一段时间了。婷姐和郝姐发生了矛盾,大吵了一架,店盘出去了。现在新来的合伙人想全部调整,所以人员也都换了。
我很吃惊,我走前俩人还姐妹情深,关系好得和连体人一样水泼不进,朋友圈发亲嘴照,这都能决裂呀。“很多事情你有所不知,”晓楠欲言又止,最后没有说下去。只是叹了口气,“再好的朋友涉及到钱都会有矛盾,何况她们。”
我也为晓楠逃出“魔窟”而庆幸,她之前没少在这里吃过苦头。之前来上课的时候,我有一天走得晚,不小心听见了店长婷姐和晓楠对话,婷姐一改往日和善,因为晓楠没录好课间视频就把她数落得狗血淋头。还有一次,附近居民来投诉我们音乐声太大,也是晓楠独自应付的,婷姐一见有人来就自己躲进厕所里不出来。
婷姐的朋友圈我已经屏蔽很久了,和晓楠聊完后又想了起来,打开一看,发现她最近确实很少更新了。年底只发了阳了的一条动态,配文是:寒冷的冬夜里,唯有自己才是最值得的,女人一定要好好爱自己。配的照片依旧是闪闪动人。
作者 李康提 | 内容编辑 百忧解 | 微信编辑 李晨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