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人往事(654)

 

无房父母,想靠我的婚姻落个家

2023-04-28 11:44: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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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白贝

一个爱听故事和爱讲故事的人。

1

2016年年初,我把男友宁远带到了省城的一个城中村里,当时我父母就住在那儿。

城中村的人流很大,周围闲置的土地被开垦出来种菜,十块钱可以买到几斤水果,一盆子菜只要一块钱。到了晚上,大排档、烧烤摊纷纷开张,烟火气息十分浓厚。我去父母那儿住过几次,就发现那里很乱,有瘾君子,有做擦边生意的女人,还有小偷不时出没。有的男人醉酒回家,两口子在半夜旁若无人地吵嘴打架也是常有的事。

我父母租的房子是本地人违建的,一年的房租还不到一万块。那栋楼一共4层,每层住了4户人家。朝内的两户人家要共用一个厨房,我父母租住的房子朝外,虽然有很窄小的厨房和卫生间,但光线很不好,白天都需要开灯。卧室也不大,他们的东西又多,屋里时常有老鼠、蟑螂窜来窜去。

男友第一次上门,说实话,我的内心是忐忑的。

宁远是我的高中学长,当时已经大学毕业在省城工作了。他性情温文尔雅又做得一手好菜,我就被他精湛的厨艺给“收服”了。相比之下,我的学业和事业都还没有着落——2014年,我考入了一所专科学校,经过学习,我意识到了学历的重要性,就打算参加2017年5月份的专升本考试。备考期间,我听说这个考试的通过率只有5%,我怕自己考不上,就开始思索其他出路。

人迷茫时容易想很多,我想我可以早点工作,又想到工作稳定后可以早点结婚,毕竟我曾是留守儿童,从小寄人篱下,一直都迫切地希望拥有个属于自己的温暖的家。宁远也想结婚,一来他年龄比我大,看到身边的同龄人纷纷结婚,他有点绷不住了,二来我们的感情一直不错,他想早点成家稳定下来。

于是,我们挑了个合适的日子,带着精心挑选的各种礼物上门了。没想到,我父母见到宁远并没有欢天喜地、笑脸相迎,反而冷着脸,让场面变得十分尴尬。

饭桌上,大家默默吃饭,我说我打算毕业找到工作了就结婚,父母竟然直接扔了筷子。他们不喜欢宁远,甚至有些嫌弃,原因很简单——他不是本地人,还是典型的无车、无房、无钱的“三无人员”。哪怕他在省城有一份工作,也不是旱涝保收的铁饭碗,在老一辈眼里,他的工作朝不保夕,指不定哪天就“提前下岗”了。再者,宁远家世代务农,指望一个农民家庭拿出几百万在省城买房,简直是天方夜谭。

父亲冲着我咆哮:“我就问你,结婚后你住哪儿?难道要住在租来的房子里漂泊一辈子吗?”

这句话彻底撕开了我心底的伤口,我大声质问他:“漂泊?难道我不已经这样漂泊十来年了吗?我住在别人家里受尽委屈的时候,你怎么不说这句话?自古以来男婚女嫁讲究门当户对,他虽然在省城没有房子,但人家逢年过节回去好歹有个自己的家落脚。我呢,我有什么?我只能在别人家里看着别人一家其乐融融的,你们怎么不说给我一个家呢?”

“啪”,一个耳光甩在了我的脸上,火辣辣的。我满腔悲愤,只听见父亲继续说:“他那也配叫‘家’?如果你觉得那也叫‘家’,我也可以把老家坍塌的土墙再抹一遍,我那也是‘家’!”

我自知多说无益,干脆闭嘴。宁远无可奈何,灰溜溜地独自离开了。我站在厨房那满是油烟的窗前,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忍不住落泪。

2

我是一名95后,因为计划生育政策,是父母唯一的孩子。

小时候,我们一家三口生活在老家的土房子里,我在那儿度过了最快乐的童年时光。我家房前有稻田,屋后有翠竹,踏出后院就是果园、菜地和鱼塘。到了水果成熟的季节,我放了学就带上小黄狗去后院采摘,累了躺在黄角树的大枝干上小憩,渴了就去井边喝水,无聊就追着鸭鹅狂奔……

可这幸福的日子,在父亲决定外出打工的那一刻戛然而止了。

2005年春节的一天,我家来了很多客人,大人们欢声笑语,孩子们跑前跑后,我却闷闷不乐——天亮以后,我就要带着几个被行李塞得胀鼓的蛇皮口袋去投奔亲戚了。

次日,父母把我交到一个做老师的亲戚手里,就头也不回地乘大巴离开了。之后,他们从大城市打电话回来,总要反复叮嘱我:“在别人家不比自己家,你要听话,要懂事,要学会看别人脸色说话做事,要学会讨好主人。我们在外面挣钱不容易,不要让我们为你的事操心……”

我也确实感受到了父母的不容易。过年时,别家的孩子穿新衣服,而我穿的是父母在城里捡回的旧衣服,偶尔有一两件新的,也是中年人的款式。我的满心欢喜在全班同学的嘲笑声中化作了泡影,可我还要在电话里对父母不住地夸赞,只为努力做到“懂事”。

寄人篱下的日子并不好过,虽然亲戚对我还不错,但在某些时刻,我总觉得自己是个外人:亲戚出差回来,给家里人带了礼物,可分到我这儿的时候,行李箱空了;冬天,亲戚家的孩子没站稳滑进了门前的水沟,负责带孩子的我当即挨了五记耳光。我不敢把这事告诉父母,亲戚倒是主动坦诚,他们在电话里说说笑笑,最后我父母说:“她不懂事,给你们添麻烦了。”

因为父母常年不在身边,我成了没有爹妈管教的野孩子,在外面受了欺负都不敢还手。一次,在教职工家属院里,一个男孩故意用水枪呲我。我一再忍让,最后实在忍不住抓起了他的红领巾。他先是出言挑衅,之后又哭着跑回去告状,说我欺负了他。

男孩的爸爸是学校的教务主任,我的亲戚只是个普通的教师,亲戚得知此事后不分青红皂白,就要我去登门赔礼。对方家长态度十分强硬,也不问我事情的经过,最后我实在不记得那天我说了多少个“对不起”。

终于熬到过年,父亲带我回了老家,可家里的土房子因为无人打理,已经在暴雨的冲刷下破损了。无奈,我们只得寄宿在邻居家,我多想跟父亲说:“不去别人家,我们回自己家。”

 

父母打了几年工,挣了一点钱,在省城四处看房的亲戚提醒他们要适时买房。但我父亲不为所动,他觉得房价有下降的那一天,等亲戚买完房,他还说人家的房子“过于老龄化”。

省城的房价说涨就涨,一涨再涨,亲戚都能置换得起房子时,父亲才开始后悔。但后悔也没用了,房价早已超出了他的能力承受范围,在省城买房成了奢望。

2008年汶川地震后,我们家的那几间土房子彻底成了危房。不久,政府下达了修缮危房的通知,大意是若房主在原有的宅基地上修缮房屋,就可以领到一笔补助。老家亲戚把这个好消息传给我父母,却被我父亲以“以后不回来住”为由拒绝了。

没过几年,政府又下了一次通知,承诺只要房主重修危房,就会予以三到五万元的补助。当时老家有个亲戚抓住了这个机会,把自家的房子迁移到了公路边,自己只出了几万元就修起了一幢两层的小楼。大家都劝我父母仿效,父亲却说:“我女儿以后是不会回去的,房子修好了空着也是空着。”

政府最后一次给的福利,是公路边修好的带院坝的小区,危房房主只要出几万元就可以拿下。亲戚们又一次劝我父母买来自住,可父亲说:“我女儿读书正需要钱呢,况且那房子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上街或种菜都不方便……”

就这样,我眼睁睁地看着自家的老房子在经年的风吹雨打中化作了一堆黄土,最后只剩下几扇木门在废墟中苟延残喘。我的家荡然无存了,我彻底失去了自己的“根”。

3

为了少给亲戚添麻烦,我上中学就住校了。乡镇中学的住宿条件很差,一间宿舍住12人,冬天的早上也没有热水供应。每个月父母会给我一点生活费,其他时候我们互不打扰。每当我在生活上遇到难处,我都会选择闭嘴,自己扛。放假的时候,我只能去亲戚家,那种痛苦就像进牢房一样。我恨自己长得太慢,认为进入大学就能解脱。

我读高三的那年冬天,父母回来过年,也寄居在亲戚家。没住几天,母亲就受不了看人脸色的滋味了,她在父亲面前不住地唠叨埋怨,我听了只觉得可笑。父亲大概是烦了,他决定带我去拜访其他亲戚,以求换个住处再混些日子。

正月初一的晚上,父亲坐在一位亲戚家的沙发上,很认真地问我:高考估计能考多少分?以后打算做什么工作?我还在盘算该如何回答时,他劈头盖脸地骂:“我就知道,我辛辛苦苦供你这么多年,读成了书呆子了!一问三不知,你不如趁早跟我出去打工,还省点钱。”

那是亲戚刚搬进去的新房,又是正月,传统的忌讳我是知道的——我强忍住眼泪,在心里默默告诉自己不要计较,但父亲顺手抓起茶几上的核桃铁夹向我的脑袋砸来,母亲坐在一旁默不作声。

我终于忍不住了,眼泪顺势而下。父亲命令我停止抽泣,继续呵斥:“丢人现眼的东西,只知道哭,没点出息,那么多书都白读了……”原本亲戚坐在客厅里看电视,见到这种情形,立马起身离开。

那个晚上,我捏了捏兜里的钱,无数次想逃离——但我又能去哪里呢?高考在即,那么多日子我都熬过来了,最后的几个月还不能忍吗?

高考结束后的一个早晨,父亲突然命令我收拾好所有的行李搬离那个做老师的亲戚家,去另一个亲戚家里住。我一头雾水,还是默默照做,我翻出了蛇皮口袋和大牛仔包,把它们一个个塞满,扛下了楼。坐在三轮车里,我任凭泪水模糊了双眼,心里一再念着:要是我有家就好了!

 

大二的寒假,我们一家去省城的亲戚家拜年,父母与主人打牌娱乐。我感冒了,亲戚家没有取暖器又开着窗,我冻得手脚冰凉,只好依偎在角落里哈气搓手。

到了傍晚,牌局结束,亲戚提前去饭馆订餐了,我们一家三口走在后面。不知道父亲是输了钱还是别的原因,他从出门起脸色就很难看,一直在跟母亲掰扯。我低着头默默跟着,突然看到前面的父亲停下了脚步:“你今天做什么要拉垮着个脸?我有没有跟你说过,在别人家要学会讨好主人,要学着乖一点——你今天是怎么回事,成心给我难堪吗?”

我说自己不舒服,父亲说不舒服也不该耷拉着脸。“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看着就晦气,我越看你越来气!”光是说似乎还不够解气,他顺手把不锈钢保温杯砸向我。我脸上挂了彩,眼泪不争气地流下来,父亲没有丝毫同情:“哭什么哭?你现在花的每一分钱都是我给的,我还不能说你两句了?少丢人现眼的!”

多年积攒的委屈一起涌上心头,我气急攻心,没几分钟就感到呼吸不畅,倒在了路边。父亲觉得我是装的,走过来踹了我一脚,母亲也在一旁“恨铁不成钢”。听着他们的咒骂声,我的手脚开始不受控制地发抖,脑袋一片空白,心跳不断加速。我想呼救,却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最后全身很冷,不停地抖动。

这时亲戚赶来,一看苗头不对,立即掐我的人中,看我反应不大,她转头冲我父亲说:“你就这么一个女儿,要是有什么好歹,你不会后悔吗?”

父亲这才送我去诊所,医生怕是心脏病发作,让他们赶紧送我去急诊。亲戚拦了个三轮车,一路上不停地给我暖手、抚胸口、安慰我,折腾好久,我才渐渐恢复了意识。

事后,父亲一再向我道歉,但这件事还是永远无法从我心里抹去。

4

我认为自己所受的种种委屈的根源是因为家里没房。“一定要尽快有自己的房子”,成了我心中的执念。

回到学校,我只要有时间就去兼职,无论薪酬多少。我打过周末工、暑假工,在饭馆端过盘子,做过超市促销员……兼职结束,我舍不得坐公交,要步行两个多小时回到宿舍。当室友们讨论着大牌化妆品时,我只能默默地戴上耳机装听不到,我从心里知道自己跟她们不一样——我是没有依靠的人,没钱,也不敢享受。

宁远知道了我的经历之后,很郑重地对我许下了承诺,说以后要给我一个家——这是我父亲都没敢说出口的话——为了实现承诺,已经参加工作的宁远早出晚归,拼命加班,有时直到凌晨才有空回复我的消息。

我们的约会变少了,大学城29块钱一个人的自助餐,我们能吃到扶墙走,因为那是我们攒了快一个月才可以吃的“大餐”。我们办了一张银行卡,共同往里面存钱,看着余额一点点增加,是我们最大的乐趣。

宁远是个乐观的人,跟他在一起虽然没有花前月下的浪漫,但却足够踏实和开心。他一再鼓励我要从过去的阴影里走出来,去尝试、去挑战,他就是阴冷黑暗的隧道里的一束光。

 

出租屋内的“硝烟”逐渐散去,拉不下脸的父亲让母亲来厨房传话:“你爸的意思是,找个有房子的本地人,以后你的日子可以过得轻松些。挣钱不易,咱们外地人要想在这省城买房得承受多大的压力啊!结婚不是图现在,要看将来,你眼光要放长远一点!”

我一听这话就火大,因为我的一个高中女同学就是这样选择的。她和我一样来自农村,后来找了一个在省城有房子的男人结了婚。三房双卫的房子看似够大,可里面除了他们小两口,还住着丈夫的爷爷奶奶和爸爸妈妈。用她的话说就是,“吃饭都打挤,洗衣服都要排班”。三代人有着不同的生活习惯,经常闹得鸡飞狗跳,她作为这个家里唯一的“外人”,私人空间仅限于关上卧室门后的那张狭小的床,根本没有归宿感。

母亲说:“但也有不一起住的家庭啊,不是有男方父母给自家儿子买好婚房的?你怎么不想着找这种呢?”

那一瞬间,我觉得母亲很天真——我们家一无所有,在这个城中村的栖身之处都是租来的,她是哪儿来的自信认为条件好的人家会看我?即便我撞了狗屎运遇上了,人家的房产证上也不会写我的名字,说到底,我随时都会被扫出门,还是没有家。

母亲说:“即便房产证上不写你的名字,你好歹有个住处啊,那也总比租房子结婚好吧。”

我彻底无语了,也顿悟了。我身边的同龄女孩,她们的父母半生努力奋斗,就是怕女儿将来嫁了人在婆家没底气。而我的父母,为了一套省城的房子,就愿意让我去过那种委屈巴巴的小日子。以前我只觉得他们是能力不行,所以一家人才没有一个可以落脚的地方。现在我明白了,能力不足只是一方面,他们的骨子里就不争气。

 

不久之后,宁远给了我一个惊喜,他凑足了首付,可以看房了:“我爸妈出20几万,加上我手里的30来万,付个首付应该问题不大,只是要委屈你跟我一起还房贷了,你愿意吗?”

他舍不得吃穿用,攒了7年,终于攒够了。尽管这笔钱在省城动辄百万的房价面前是杯水车薪,但我早已想明白了:即便努力过后我们还是买不起房,即便以后要租房过日子,他依然是我要选择的人,与他在一起生活的地方,就是我理想中的家。

“你父母哪里来的那么多钱呢?”我内心很担忧——他的父母也是农民,收入不高,如果因为我们买房让两位老人扛上巨债,我心里不踏实。

宁远说他父母卖了家里的田地、树苗和闲置的棉絮加工作坊,又添上了他们准备买养老保险的钱:“你不要有太大的心理负担,他们说这是他们做父母的修行,说只要我们以后过得好,他们也就好了。”

说着说着,宁远哽咽了——那间小小的棉絮加工作坊是他爷爷传下来的,宁远就是靠着它的支撑才读完了大学。

那天,我俩在街角抱头痛哭。宁远说:“你放心,我以后一定更加努力工作,一定让你过上好日子。”

5

婚礼如期举行,因为娘家没有房子,我是在酒店里等来的接亲。婚后,我和宁远马不停蹄地在省城看房,但过程并不容易。

省城的规划一路向南,导致南边的房价遥遥领先,而宁远恰好在南边上班,我们想在那附近扎根,就只能负担得起一个“套二”——这也不是不行,但我俩都是独生子女,买房肯定要考虑父母。

公婆在老家过惯了,一再表示以后不到万不得已,不会来城里与我们同住;我的父母在农村没房,他们的晚年生活自然要我来负责。想到这儿,我内心纠结不已——我与父母从小分离,偶尔见面也是摩擦不断,要是在一起住绝对不得安生。可想到他们常年打工的艰辛,如果让他们租房养老,就算我不会良心不安,亲戚们也会觉得我不孝。

思来想去,我觉得咬咬牙买一个“套三”是最优的选择。可是在南边,“套三”这种户型实在太抢手了,新盘我们摇不上号,二手房稍一迟疑就被别人加价入手了。首付的预算一再提高,月供6千几乎是极限——我们俩的父母都没有保险,以后我们养老养小都要钱。

我父母对这些现实问题视若无睹,一起看房的时候,不是嫌房子偏了、远了、荒了,就是嫌楼层矮、采光不好,总之没有一套合他们的心意。最后我实在忍不住了,问他们到底想要什么样的房子?他们说:“要我们说啊,宽是首要的,毕竟以后要住那么多人。离你们上班的地方也要近,这样你们以后不用起早贪黑。农贸市场、幼儿园这些配套也得跟上,日常生活、接送娃娃才方便……”

我心里苦笑:为了我们这个小家庭,公婆拿出了毕生的积蓄,对我们选房子的事也没有多说一句话,而我的父母分文不出,反而有一箩筐的要求。我耐着性子解释说我们拿不出那么多钱,只能退而求其次,即便这样压力也很大。

“哦,你现在知道有压力了?早干嘛去了?”我父亲说,“当初要听我的,找个有房子的本地人,现在会有这样的压力吗?”

我忍无可忍,一把掀翻了出租屋里的桌子,怒吼道:“我为什么会有这么大的压力?你们要是有自己的窝,不要来缠着我,我们马上就可以在南边买个‘套二’,以后一家三口过日子不香吗?现在还有几个老人是跟孩子同住的?不反思自己,反而说我自作孽,天底下怎么会有你们这样的父母!”

父亲脸也不红,又拿赚钱供我读书说事儿,还说我应该早点出社会打工,那样家里的房子早就有了。

“我就问你,我读书花了多少钱?加上这笔钱,你是否能买下房子?如果是,我现在挣钱还你,你们自行出去买房,从此与我再不要有瓜葛……”我愤怒了。

话还没说完,宁远就把我拉进了卧室,让我冷静一下。我坐在床边,心里憋的那口气久久下不去——我出嫁的时候两手空空,父母并没有给我添什么值钱的嫁妆。婚后买房凑首付,他们也没有拿出一毛钱。我一再自我催眠,让自己不要计较这些事,可我处处顾及着他们,他们却把自己人生中的种种不如意都归咎在我头上。要说心里一点都不怨恨,那是假的。

我说到做到,当即就给父亲转了1万多元。当时我的月薪才3千出头,手头拮据,之后我每月发了工资就转1千元到他的卡上,用以偿还我读专科期间所花的学费。

 

也许是终于认清了现实,我母亲提出,可以先买“套二”过渡,以后有钱了再置换。我和宁远不是没想过,就比如2000年左右建的房,虽然房龄老,但胜在公摊小,室内面积大,周边的配套也很成熟。可这种房子也有很多缺点:装修成本高、小区内停车位紧张……尤其是近几年,政府对老房子的态度由“拆迁”转变为“翻新改造”,将来要是卖不出去,就会砸在手里。

其实,最大的问题还不在“将来”,而是近在眼前——如果买“套二”,我父母占一间房,孩子以后就没有独立的房间,公婆偶尔来小住,又该如何安置?

我母亲说:“反正他们也不会经常来,小住的那几天就在沙发或阳台上凑合凑合,或者把你们的房间腾出来给他们住,你们去客厅凑合。”

我震惊了,不知道这种话她怎么说得出口。母亲也察觉到自己说错了话,不住地打自己的嘴巴。

6

为了老人孩子过得舒适,我和宁远几经犹豫,还是决定去看南边的新盘。当时城南边缘的御景华庭和滨江樾城这两个楼盘打出了“首付按揭”的口号,因为首付压力小,一度被房产中介捧上了天,每天前去看房的人络绎不绝。我和宁远也在纠结,要不要咬咬牙勉强抓住这个“城南的尾巴”?

看了那么多二手房,我发现不少房东当年买房的时候都赌了一把。买的时候周边荒无人烟,自己手头也没什么钱,但就是往上够了一够,几年后再卖就挣了不少。现在只要我们把月供抬到5千,苦个几年,也能在南边偏远的地方买个“套三”。

我把这个想法说出来,宁远默不作声,我又转头告诉父母,希望能得到他们的支持,一家人共渡难关。父亲冷冰冰地说:“我反正没钱,你们怎么折腾是你们的事。”

最终,我们没有买那两处房子,也彻底打消了在南边安家的念头——一来是钱不够,二来是想到了燕郊——以前,不少在北京买不起房的外地人跑到燕郊安家,他们在高价时入手,可现在房价腰斩了也卖不出去,还得背着高额月供。挣钱不易,我们输不起。

 

一天晚上,我在网上刷到了一个临河的优质新楼盘,每平米仅1万出头。这个楼盘出了大门就是森林公园,视野开阔,周边的物价也低,能省下不少生活开支。唯一不足的是,这个楼盘位于北边。

2020年,省政府对整个城市的规划更清晰了,大家都看好南边和新区的发展前景。相比之下,北边就有些爹不疼娘不爱了,这里的医疗、教育和就业情况都落后于其他区,生活在此的人大多都是早出晚归的“跨区打工人”。

尽管如此,我和宁远还是去售楼部看了看。里面的购房者坐得满满的,有的是来给孩子买婚房,有的是买来自住,有的是买来给自己或父母养老,还有炒房客手握几套房,就等着以后涨价。

大厅里,那块沙盘就足以让人动心:开发商引来一条小河将整个小区近20栋楼包围,四周架起了8座桥通往外界。楼下是商业街,隔条公路是森林公园,小学、医院、政务中心都离得不远。至于交通,售楼部的销售说这个楼盘离已开通的地铁有3公里远,还有一条地铁尚在规划中,未来会经过小区,穿过市中心,直达南边:“这将是一条贯穿南北的线路,带动北边就业,缓解南边压力,建这条地铁势在必行啊!”

我还在犹豫,宁远却准备交定金了,他说自己看了那么多房子,没有一套能让他像现在这么心动的。我怕那条规划中的地铁将来会有变数,宁远安慰我:“我觉得没有谁会是天生的赢家,你看那些二手房的房东不也说‘当年买房一片荒凉,如今地铁一响黄金万两’么?”

看着他坚定的眼神,我又看看沙盘,心一狠,就签字订下了一套推开窗就能看到小河流水的小户型。踏出售楼部,坐上电瓶车,我的心情是愉悦的——尽管这里是大家都不看好的北边,但我们好歹有了自己的家,再也不用寄人篱下讨日子了。我越想越兴奋,一路呼啸,引来路人纷纷侧目也不觉得尴尬。

可很快,这份喜悦就被一通电话给浇灭了。我父母听说我们已经交了定金,气愤不已:“别人买房都是往城里跑,你们倒好,往鸟不拉屎的郊区跑。丑话说在前头,你们的房子,我们以后是不会去住的。”

乡下的公婆却截然不同,他们并不在乎这个房子在哪里,在电话里听说我们找到了合心意的房子,都为我们高兴。我越想越觉得憋屈,就倚靠在桥的栏杆上默默流泪。宁远无奈,一再跟我说“对不起。”

他哪有对不起我呢?我们挣钱能力有限,有多大脚穿多大鞋,他没错;我们出身农村,选择结婚一起扛风扛雨,也没错。那是我的父母错了吗?他们没有文化,没有技能,只能去城市打工。可十几年来没挣下什么钱,反而膨胀了欲望,被繁华遮蔽了双眼。一朝错失机遇,悔恨莫及,他们终究是在生活中苦苦挣扎,求而不得的可怜人罢了。

7

2022年正月,我和宁远跟着父母去给省城的张叔拜年。

张叔是我父亲的发小,两人从小玩到大。他也是村里第一批外出打工的人,靠着做事踏实得力,从小工一步步做到了区域经理。当我父母一再放弃老家的好政策福利时,他果断在县城买了一套三居室,方便儿子在县城读书;当我父母等着省城的房价下跌时,他下手了两套,城里的自住,郊区的装修成民宿出租;之后,我父母把在省城定居的希望全寄托在我的婚姻上,张叔却主动为儿子张罗起了婚房。他说:“等我儿有了安家的打算,我们就把这套小的卖掉,支持孩子一部分房款。我们两个老的就搬去郊区,那儿空气好,环境也好,自己有车去哪儿也方便。”

我十分惊讶,因为这套房子地段好,卖掉着实可惜。张叔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他讲:“老话说‘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这套房子本就是给他做打算的,也算是我们当父母的对孩子的心意与祝福了吧。”

老年人待在一起,总是绕不开养老的话题。张叔问我父母对未来有什么打算,他们面露尴尬之色,保持一贯的沉默。为了打破尴尬,张叔仿佛是在自言自语:“今时不同往日,现在已经不是一定要与儿女同住的时代了,年轻人有年轻人的生活,倘若不是孩子们需要咱们的帮衬,老人还是要跟孩子分开住的好……”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从张叔家回来后,宁远就开始不时问我打算怎么给父母养老。我表示父母不是我能选择的,我也没有兄弟姐妹可以分担,把他们送进养老院或者让他们漂泊直到死,我于心不忍。

宁远脸色凝重:“那我也是独生啊,我父母以后就不需要考虑了?房子就只有三间卧室,以后孩子住哪?”

这是我们认识以来,我第一次看到他严肃的一面。我不禁陷入沉思:结婚两年多了,我似乎还沉浸在“我和我父母”的家庭关系里,忘了自己也有一个小家。

 

没多久,我出现了先兆流产的迹象,辞职后就被宁远送回了婆家养胎。

宁远说,其实他们家也差点要沦落到漂泊的地步。当年村里分地,他家势单力薄,又穷,只分得了一小块梯形状的土地。很多邻居都劝宁远父母不要修房子,先供孩子读书,但他母亲思索过后坚决不同意。

“如果没有自己的房子,那还叫个什么家?与外面的流浪汉有什么区别?”婆婆说,哪怕吃糠咽菜,哪怕就只修个平房也行。

在婆婆的坚持下,他们夫妇扛着债,在那个梯形状的土地上建起了一栋窄窄的楼房。一家人起早贪黑地还债,后来赶上了政策福利,原来的房子拆除了,才有了现在的砖瓦楼房。

我忍不住感慨:“果然,一个家还得是有个有主见的人撑着啊!”

8

一次在与宁远视频时,我母亲在旁边插嘴,让我回省城产检完,顺便把我的宠物兔子也带走。

那只兔子不是稀罕品种,是一个邻居在菜市场买的,等新鲜劲儿一过,它就被主人弃养了。我见它可怜才收养了它。看着母亲露出厌弃的神情,想到即将要被撵走的兔子,不知道为什么,我瞬间想起了很多往事,又想起了曾经无家可归的自己。

争执中,父亲认为我说过去的事就是在记仇:“你现在是城里人了,不得了了。你连父母的恩情都忘记了,我们要是不外出打工挣钱,你能有今天的日子?要不是你读书,我们早就买房子了……”

宁远怕我生气伤身,果断挂了视频,父亲仍不依不饶地给我发微信语音。我越听越气,忍着腹痛回复时才发现自己已经被拉黑了。我跑上楼,关了门,躺在床上默默流泪。正伤心时,婆婆开门进来了,她坐在床边许久才说出一句话:“以后这儿就是你的家,你想回来就回来,不会有什么人撵你。”

至此,我终于放声大哭。

 

后来,宁远接我回城产检,他在车上很认真地跟我说起他对未来的规划:“咱们独生子女的压力你也体会到了,如果以后经济情况允许,我想还是要个二胎。目前这房子只有三间卧室,孩子的成长是首要的,总不能为了关照老人就委屈了咱们的孩子。当然,如果将来有能力置换得起大房子,留一间给老人是可以的,可能力有限时,也希望老人能理解……”

我明白这话里的意思,也下定决心表示赞成。我摸着腹中的小生命,心想:如果我也让我的孩子从小受尽委屈,那我跟我的父母又有什么区别?

 

盼了两年半,终于如期交房。

那天,我捏着新房的钥匙,颤颤巍巍地打开了门。室内面积不大,但好在高层视野广阔,我站在阳台上情不自禁地呼喊:“我有家啦!”

这一天,我足足等了17年。我抱着宁远,流着泪感谢他给了我一个避风港。

在房子里四处打量的时候,我摸了摸自己隆起的小腹,轻声说:“宝贝,这就是你的家。”

(文中人物皆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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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嫖宿幼女罪」受害人和她的母亲

 李由 真实故事计划 2023-04-24 20:11 Posted on 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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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年来,周彤的母亲一直在为女儿的清白四处奔走申诉。

2005年8月,在铁北四路生父的家中,14岁的周彤被一个叫荆勤守的中年男人强奸。强奸的幕后策划者,是他的亲生父亲周志章及其女友王娟。很快,周志章、王娟和荆勤守都被判刑。荆勤守被判嫖宿幼女罪,这意味着从法律层面上,周彤的遭遇被认定的不是被强奸,而是“自愿进行卖淫”。她的母亲希望通过继续申诉,改变这一局面。

曾被至亲出卖,给周彤的生活留下了不可逆转的创伤。她会独自在家,冲着空气喊叫,以宣泄掉内心的冤屈。她的母亲张霞也备受打击,愧疚令她不停奔走。
不论对女儿还是母亲,这都是一场漫长的心理重建。如今周彤32岁了,她穿过婚纱,也当了母亲,开始尝试与世界和解,母女因此事被摧毁的人生废墟上,现出了些许生机。
4月19日,在30平的公租房里,在母亲的陪伴下,周彤开口讲述她的伤痛与求生。

 

不断被打破的平静

18年来,妈妈为帮我申诉,常年奔波于北京和长春之间。
 
有很多次,我想对她说:要不算了,都这么多年了,告不赢的。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我心里有巨大的不甘。每次母亲尝试申诉,需要我出面的地方,虽不情愿,我还是会参与。每次希望升起来,最后又都以失望告终。日复一日,均是如此。
2005年8月,我14岁,在铁北四路生父的家中,我被一个叫荆勤守的中年男人强奸。事后我了解到,这场强奸的幕后策划者,是我的亲生父亲周志章及其女友王娟。之后,周志章和王娟又两次把我卖到洗浴中心,让我经历了一生难忘的黑暗生活。
事发一年后,妈妈配合警方,抓获了王娟、周志章和荆勤守三人。又过一年,2007年7月11日,妈妈拿到两份判决书:王娟和周志章因介绍、容留卖淫罪,分别被判处有期徒刑3年;荆勤守因嫖宿幼女罪,被判处有期徒刑5年。
嫖宿幼女罪的构成要件,是具备有效同意,这意味着我经历的那场噩梦,不是强奸,而是“自愿进行卖淫”。这个判决在之后的18年,让我和我的家庭在泥潭中越陷越深。
“我孩子怎么会卖淫呢?”不久前,家里来了记者,妈妈试图用自己的逻辑,说服对方相信我的清白。
她会给对方提起我爱干净的性格,提醒对方我说话的方式,文绉绉的,“我们彤儿,之前学习可好了。”还有强调我们家曾经的富裕——我在小学时,世纪之初,就拥有了一部手机。
她只要接到话茬,就会滔滔不绝地描述。我有时候听得尴尬,只想逃走。
我曾对妈妈带律师或记者来见我这件事,感到无比恐惧。想到自己的事情有可能暴露,进而影响到现在的生活,一种强烈的恐惧感,就会从胃里翻涌出来。
更加难过的是问答环节,不论是问起我的过往,还是当下的生活,我都止不住大哭。我的生活是经不起细想的。
2005年那段黑暗的日子,我从来不会主动回忆,那些记忆只会在噩梦到来时,把我吓醒。每当我述说它们,那个逼真的场景,就会清晰地展现在我眼前。有时我会害怕得必须用口罩遮住眼睛,不断揉乱头发,才能保持当下的现实感——那件事已经非常遥远了。
几次问答,妈妈都在不远处陪着我。她不敢打扰我跟律师记者们的对话,就给自己找些活干,收拾旧衣服,扫地抹桌,或是整理冰箱里的饭菜。听见我失声大哭,她会立马放下手中的活,小跑过来,抱着我的头,一边摸我的头发,一边说:“大宝贝儿,咱不哭,人家是来帮咱的。”
这些会面,我会明显地表现出不耐烦。对方还没有结束的意思,我就跟妈妈说,我想回家。如果他们放我走,我再接着问妈妈,是不是下次再也不会有人来找我了?直到妈妈回复,“嗯呐,再也不会了。”我才安心离开。只是没过多久,又会有人找上门来。
起初我不解,我的日子正在逐步回到正轨,妈妈为什么要不断打破我的平静。
2013年,经同学介绍,我认识了现在的丈夫,他长相平平,大我9岁,手上有遗传病留下的大块瘢痕,没有正式职业,偶尔去饭店帮忙送货。
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我家里,我坐在椅子上不说话,他静静地坐在旁边陪着我沉默。2小时,我们两人没有任何交流,到了下午,他向我道别回家。
不久,这个男人向我求婚,我答应了。他是个能让我感到安心的男人,他从不问我的过去。
婚礼是妈妈筹办的,在当地的小酒楼里,总共请了十一桌人。继父家的亲戚请了四桌,妈妈家这边请了七桌。我穿上妈妈挑的白色婚纱,站在台子上,跟男人完成了仪式。
婚后一年,在产房,我生下儿子毛毛。如今毛毛已经开始上小学一年级,吃饭时他会主动告诉我学校里发生的事。
有一次他放学回来,突然扑过来,抱着我说:“妈妈,我爱你。”儿子软乎乎的小脸蹭着我的脖子,我心里顿时炸出了“欣喜”的感觉,那是我很久都没有体验过的正向情绪。
婚姻和孩子给我带来了很大改变。我丈夫老实又顾家,每天出门赚钱,按时回家做饭和接送孩子。闲下来时他就呆在家里看看电视,我就在不远处的卧室躺着,听到电视传来微弱的声音,我知道,他是在陪着我。
现在我的生活里只能容纳3个人:妈妈、丈夫和孩子,其他人我都拒不来往。
但即使是最亲的人,我也难以亲近他们。
毛毛不到一岁的时候,我就跟他分床睡了。我和我丈夫说,“你把毛毛接去跟你睡吧,我只能一个人睡”。丈夫没有多问,把毛毛接去跟他睡在另一间卧室,从此以后,我再也没有跟孩子躺在一起过。我害怕跟人躺在一张床上的感觉,即便那个人是我丈夫和儿子。
我也想承担起作为一个母亲的责任,我努力去接送孩子,但是成功的次数极其有限。
我无法跟陌生人接触,送孩子去学校时,校门口很拥挤,来来往往都是接送孩子的家长们。每次这些陌生人碰到我,或者只是跟我擦肩而过,我的身体都会不自觉地紧绷,肩膀紧缩,有时候我要闭着眼睛,平复很久才能缓过劲来。
出门对我来说挑战太大了。非要出门,我会提前计划好。有时我会提前两天做好心理准备,临到要走,我就看着那道通往外界的门,心想:我可不可以不出去呢?十次中有九次,我告诉自己,没必要。最后,我又索性躺回床上。
我每天的生活就是躺在床上。多数时候我闭着眼睛,如果有点力气,我就睁眼看看天花板。心情特别不错的时候,我也会刷手机,看看新闻,或是看一些玄幻小说,比如《盗墓笔记》,但这种情况很罕见。大部分时间,我就是躺在床上,什么也不做,一躺躺一天。
我躺下的这些年,跟我来往过的人掰着指头都数得过来。我再也没有交过新的朋友,跟小学同学我也只是在微信上聊天,从不见面。每当他们试图约我出去,我就说:“不去,在睡觉”。久而久之,他们知道,我是一个喜欢睡觉、很少出去的人。对他们来说,睡觉是我的爱好。
跟家里的亲戚,我也不来往。我有一个开出租车的舅舅,前几天,我去我妈妈家,她想叫舅舅开车把我送回家,我立即拒绝了,夺门而出。我妈知道我的脾气,没多劝我,只是在门口对我喊:“我把打车钱转你,注意安全。”
我头也没回地走了,我无法想象和舅舅在单独在车上的场景,他一定会对我说话。太可怕了。我只想打一个陌生人开的车,立即回家躺着。
有了丈夫和孩子之后,我开始对平静的生活有了一种眷恋,不想再去打破。可妈妈却不断用申诉这件事,把我带回到当初的场景。
不久前我才意识到,故事还有另一面。妈妈觉得对我愧疚,她想为我做些什么。申诉是她在照顾我情绪,维持我的生活之外,能帮到我的另一件事。她在用这件事赎罪。

 

我和妈妈都是受害者

2005年9月,东北的气温开始下降。妈妈把我从洗浴中心救回来后,我一直用被子裹着自己,沉默地把自己封锁在床上。

大概过了十几天,我积攒了足够的安全感,再加上妈妈一直抱着我,哄我。我告诉了妈妈我所经历的一切。

妈妈听完没有说话。那天晚上,她想从我们住的骑楼上跳下去。

继父把妈妈拽了回来,他安抚悲痛欲绝的妈妈,说:“你可不能想不开啊。彤儿没了你可怎么办?你可是她妈妈啊!”十几年后,当继父身患肺癌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弥留之际,他抓着妈妈的手,说了同样的话。

很长一段时间,我跟妈妈的关系非常糟糕。

我常觉得她疏于对我的关爱,也不能体察我的心情。在跟她的一次次争吵中,我慢慢拼凑出她的生活,才开始逐渐理解她。

有一次,妈妈从朋友那里,给我找了一份工作,宾馆前台,月薪3000元。我很愤怒,差点想打她。那天,她话音刚落,我就大吼:“你嫌我不够丢人,你让别人看我舒服啊!”我控制不住怒火,直呼妈妈大名:“张霞!”

我当时想的是,她怎么能够为了3000元,让我每天对陌生人迎来送往,难道她看不见我对陌生人有多么排斥吗?

我经常在家毫无理由地尖叫、大喊。像有一股无名怒火要撑破我胸口。又有一次,我忍不住对妈妈大吼,她对我说:“大宝贝儿,你妈有脑梗,你再吼,你妈死了,你该怎么办?”我才知道她有脑梗。后来我知道,不仅是脑梗,她还身患多种慢性疾病,心脏病、糖尿病、神经病变。

还有一次,我觉得日子到了头,向她要钱,她不给,我们吵了起来。吵到激动处,她把在北京申诉时的住所拍给我看。

屏幕里,黢黑一片。那是一个昏暗的五人间,40元一个床位,没有家具。妈妈举着手机,拍着这个残破的房间。

妈妈从2007年开始为我申诉,这之后她的生活水平一路滑落。

她卖掉了房子,租住在每月房租四百元的公租房里。去北京申诉,几乎很少吃饭,有时候一个馒头就撑一整天,问起,她就说,有糖尿病吃不下去。她缩减开销,衣服也只穿我剩下的。

妈妈总是自责。不止一次对我和他人说起,她总觉得整件事是她引起的:如果当初离婚时她没有答应把我判给父亲,18年前她就有理由拒绝让我去亲生父亲家,我就不会被强奸;如果第一次她把我从洗浴中心救出来时,就坚持让我跟她回家,我就不会第二次被卖去洗浴中心。

“妈再也不撒手了。”她经常说起这句话。

最近这次妈妈回来,我明显发现她变老了。脸上多了不少褶子,走路也不稳,只能摇摇晃晃地挪动。

我总看见她在吃药,说不清有多少种。被我发现,她就自嘲,“妈现在是个药坛子了。”我很想跟她说句对不起。如果没有我,她的生活不会是这样的,她本是个爱笑、幸福的女人。

我以前觉得,2005年那场伤害中的受害人只有我,这些年逐渐明白,还有一个人,受着跟我近乎同等的伤害。我的妈妈,张霞。

遭遇不幸后,我身心留下了永久的创伤,妈妈都看在眼里。

刚结婚那会,有一次我躺在床上,突然怒火中烧,大喊了出来,丈夫听到后,问我妈妈:“你女儿是不是有病?”我妈跟他说:“没有,她就是这样一个人。

妈妈和我默契地向我的丈夫保守着秘密。

 
反抗、沉默与爱
世纪之交的长春,经历了下岗潮的工人,挣扎在生存线边缘。一些女性下岗工人无奈之下被迫从事色情行当,这在当时并不少见。在城市最繁华的街道上,至少就有80多家歌舞厅和按摩店,其中多数店面,都提供性服务。
有不少小姐会直接告诉自己的家人,正在从事性服务。这不是什么丢脸的事,性服务已经司空见惯了。
我们家庭条件不错,继父在石油公司上班,妈妈卖水果,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小学期间我寄住在老师家,老师照顾我吃饭起居,辅导我写作业。我的成绩也不错,成绩一直在年级前五。我们一家本本分分,本应该跟性产业沾不上边的。厄运不知道为什么找上了我。
在小升初那个漫长的暑假,有一天,生父周志章给我打电话,他说:“听说你初中就要去住校了,爸爸以后很少再见到你,你去我那里陪我呆几天吧,爸爸想你。”
挂了电话,我给我妈打过去,问能不能去,我妈同意了,只叫我路上小心。
我不叫他爸爸,我叫他周志章,每次叫这个名字,我都牙根痒痒。

我刚上幼儿园的时候,妈妈跟我生父周志章协议离婚了。爷爷再三央求下,妈妈同意让周志章抚养我,他家那时倒腾粮食,比较富裕,妈妈以为我跟着他生活会变好。事实证明,爷爷奶奶待我很好,周志章对我却非常残暴。

 
和周志章住在一起时,他几乎每天都打我,有时是喝醉了打我,有时没有理由,看见就打。久而久之,我形成了惯性,他一抬手,我就抱着自己,开始发抖。

恐惧已经刻在我的骨头里。和妈妈一起生活后,周志章每周都要来找我,每次他说要来,我都告诉妈妈,我愿意。我怕我不同意,他又要打我。

我承认,当时我对周志章不只是简单的趋利避害的恐惧,还有被血缘强加的复杂的依恋。爷爷去世后,周志章没了工作,我经常担心他过得好不好。有一次,我继父给我零花钱,我给周志章送去了,回来后妈妈骂了我一顿。我跟继父和妈妈在吃饭,看见眼前丰盛的菜肴,忍不住哭出来,求他们给周志章送去一点。

 

图 | 周志章家原先的位置,现已被拆除

2005年暑假里的那天,天气很好,我穿了一套运动服,收拾得干净利索。不一会,周志章来接我,路上,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跟我说话。他说一句,我就立即回应他。我知道,我不快速回应,就会被打。

很快我们就到了他的住所,距离妈妈家不到10分钟路程的一处平房里,大通间,家具很少。我去到那里住了下来,每天我坐在床上看电视,周志章在不远处喝酒,他的女友王娟也在。

相处了一周后。有一天我独自在家,家里突然来了一个陌生的中年男人,一进门就开始撕我的衣服,我激烈反抗,跟他扭打,不论是推他还是踹他,都没有用,我太小了,我力气根本不够。我也叫,没有人回应我。他掐住我的脖子,威胁我:“再喊就打死你。”我尖叫:“不要靠近我。”

但完全没有用,后来我绝望了,僵在床上,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活下去。我身体上感受到疼,很疼很疼。

不知道过了多久,男人走了。等我恢复理智的时候,发现自己正蜷缩在床靠着墙的角落里。

周志章跟王娟回来,周志章恶狠狠地说:“你以后不要回你妈那里去了,如果你把这件事情说出去,我就杀了你和你妈。”

这让我突然意识到,刚刚发生在我身上的灾难,周志章——我的生父是知情甚至同意的。我好恨他,想对他说,“你怎么能这样,你是我亲生父亲啊!“当时我说不出口,我怕他打我。

过了几天,王娟说要带我出门。我不知道她要带我去哪里,还心存侥幸地想,她应该是带我回妈妈家,一切都结束了。但车子到达目的不是妈妈家,是一家叫清水洞的洗浴中心。他们把我带到一个房间,房间里很黑,只有一张床。

刚开始时,我疯狂捶门、大喊,以及反抗,都没用。

期间周志章来洗浴中心看过我几次,向我要钱。我告诉他,我身上没有钱。我说,我要联系妈妈,他不让。

那是2005年8月,我14岁,身高只有一米四。

在洗浴中心,我每天都想着,我要活下去,我要给妈妈打电话。

一次,趁看守不注意,我拿到手机,拨通了妈妈的电话,“妈妈,救我。”话音未落,手机就被夺走挂断了。

妈妈又打回来,从接电话的年轻男子口中问到我所在的洗浴中心名字。她去派出所报案,在一名民警的帮助下把我救了出来。

民警把我从黑屋子里接出来时,我穿着洗浴中心给的吊带裙。妈妈见到我,一把把我抱进怀里,哭着问我,“咋回事,你咋会到这里来了?”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抱着她哭。

民警对我妈说,“你把孩子领走吧。”妈妈点了点头,对我说:“大宝贝儿,走,跟妈回家。”

我退却了,告诉妈妈,我得回“爸爸”那里去。

妈妈不理解,问我为什么,我又对她说了一遍:“我得回爸爸那里去。”

我想起了周志章对我的威胁,他警告我:“你不能回家,否则我杀了你和你妈。”

其实有一个瞬间,我犹豫着要不要告诉妈妈实情。但没有说出口。

我脑子里不断闪回周志章打我时的场景,他打人都是下死手,以妈妈不到一米五的个头,根本保护不了我。我只有乖乖回到周志章那里,才能保证妈妈的安全。

妈妈看我那时特别笃定的样子,很无奈,但她还是不情愿地同意了。“好吧。”说罢,妈妈把我放在自行车后座,载着我,又往周志章的家中去。

那时是8月,夏天最热的时候,我坐在自行车后座,披着妈妈给我的衣服,却感到彻骨的寒意。路上,我抱着妈妈,自欺欺人地想:“一切都结束了。只要我回去乖乖听爸爸的话,就都好了。”

洗浴中心离周志章家不远,很快,我们回到了那间租屋。听到敲门声,周志章应声出来开门。他见到妈妈,伸手就要打,用脏话骂她:“你他妈上这儿来干啥来了?”妈妈跟周志章离婚之前就经常打架,妈妈是被周志章打跑的。

那天晚上把我送回去之后,妈妈就蹲在平房外不远处的墙角,等到早上6点才回家。

回到那个破烂的平房,周志章继续威胁我,“不听话就弄死”。我竟然也认为,只要乖乖听话,我就安全了。但紧接着,我又被卖到“新圣洁洗浴中心”。

妈妈一直没有放弃给我的手机打电话。2005年9月2日,电话突然打通了,是一个年轻男人接的,我妈假称自己是小姐,要找工作,套出了洗浴中心的名字。她再度报了案,带着警察去找我。

洗浴中心的人起初说,没有我这样一个人。我妈妈对领班又是下跪,又是磕头,他们才同意把我放出来。

从那以后,我开始躺在床上,不想见任何人,包括我妈妈。我已经不相信任何人了,觉得全世界都会伤害我。只有在床上,那块狭小的空间里,我才能够感到安全。

妈妈起初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她对真相很执着,隔三差五过来问我,对我说:“你别害怕,妈不打你也不骂你,你给妈说实话,咋回事。”我没有说话,还想着周志章的威胁。

我想保护妈妈,在心里盘算着:就让这件事过了吧,不要再提了,以后我乖乖听话,就能平安,妈妈也不会有事。

过了几天,妈妈对我的沉默有些心焦,她坐到床边,抱着我的脑袋,一边顺我的头发,一边跟我说:“大宝贝儿,你愿意做小姐就去吧,但你要和妈说实话。”

我什么都不敢说,心里委屈得落下泪来。

文中受访者信息有模糊处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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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李    由
编辑 | 苑苏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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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早回家的 “丈夫” -FormatRun58- 给 FormatRun58 发送悄悄话 (194 bytes) () 04/28/2023 postreply 21:22: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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