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国小民(654)

从互联网大厂裸辞去超市当理货员,治好了我的焦虑症

易琬玉 图拉 在人间living 2023-04-21 05:03 Posted on 北京

 

 

 
撰文|易琬玉 图拉  编辑|图拉
出品|凤凰网在人间工作室

 
毕业于211院校的心理学硕士魏来在一家崇尚狼性文化的公司做了两个月销售管理后,想通过最苦最累的体力活儿获得“心流体验”。他来到一家生鲜平台做分拣员,一周后,当管理员又一次呵斥他跑得慢的时候,他说“那我走吧”,管理员挥了挥手,魏来也就走了。
从互联网公司裸辞后,东硕在超市当理货员,早晨7点就要去分菜,还抬过80斤的粮食。但她作息规律了,焦虑症也消失了。“最棒的是,超市从不加班,每个人都按点下班,没有工作压力,到点就溜,无比快活”。 
每个高学历的年轻人,选择“脱下孔乙己的长衫”去做体力活儿的原因都不同,获得的体验也是千差万别。未来,有人愿意继续自我探索和尝试,当一个厨子,或者乐于接受“三和大神”那样的工作方式。但基于教育成本的考量和职业观念的束缚,更多的年轻人都会如东硕一样,体验一段时间的体力活儿后,回归格子间,做回一个脑力劳动者。还有一些年轻人,徘徊在理想工作和现实生存之间,难以取舍。“脱不下的长衫”背后,一方面是青年失业率高达19.6%、应届毕业生将达到1158万人的现实;另一方面是高等院校培养的人才不能适应时代社会需要,招工难与就业难并存的结构性矛盾。
我们跟三位去做体力活儿的年轻人聊了聊他们的体验和思考,以及打开未来的方式。这是他们的自述:
 
2019年毕业后,我在家乡山东一家大型互联网教育科技公司做新媒体运营,福利待遇在当地还不错,竞争比较激烈。我是三本毕业的,靠着曾经在纸媒发表过作品通过了面试,后来发现同事普遍都是985毕业的硕士。
新媒体工作的压力较大,公司要求每天汇报运营账号的排名。我通常从早上8点开始上班,加班到晚上8点,离开公司后还要监督后台、回复消息,通常入睡已经是凌晨1点后了。周末也要加班追热点,走到哪里都要带着电脑。
我希望能在这个领域快速成长,多学点东西。刚入职时,我每天对自己PUA,要求做到同类型账号的第一,花了大量时间分析竞品、想选题,生活除了工作只有工作。
忙到病都不敢生,怕没有时间看病。长久高压下来,身体和心灵都吃不消。持续了一年多后,我出现了颈椎弯曲和脑供血不足的情况,甚至无法低头。最后抽空看了一次医生,医生建议我最好辞掉这份工作,至少半年少面对手机和电脑。我意识到工作和生活彻底失衡,就辞职了。
失去工作让我压力大增,加上一些家事,
离职后不久,我患上了严重的焦虑症。吃缓解焦虑症的药会使人变胖,我每天昏昏欲睡,像个废人一样。医生不建议我去工作,但我意识到,再不走出家门我就废了。
我开始试着断药,在家附近找体力活,发现一家大型超市在招理货员,就去应聘了。一开始老板不想用我,觉得学历高,可能会吃不了苦。他希望我做文员,我很抱歉地拒绝了。
老板就让我试了三天。他本来以为我一天下来就会走,结果最后我坚持了一年。也没想到在超市工作,真的治愈了我。
 
理货员的日常工作就是上货、检查商品日期,配合做促销活动。通常有两个班次倒班,早7点至晚4点或者下午1点至晚上9点。早上7点就要去仓库分菜,搞活动的时候,一整天抬过50至80斤的粮食。除了负责自己的区域,超市的各个部门我都轮岗过,以前我从不做饭,不食五谷,后来认识了所有的粮食。我最大的愿望,就是希望我负责的区域是最整齐的,顾客来了都能有好心情。
刚开始断药,我每天都会失眠,自从在超市工作经常要早睡早起,作息变规律了,晚上能睡好觉,也不会乱想钻牛角尖了,多干体力活,身体也慢慢变强壮了,一切都是良性的循环。
最棒的是,超市从不加班,每个人都按点下班,没有工作压力,到点就溜,无比快活。我下班有很多时间看喜欢的书,抄心经、吃素食等,重新捡起感兴趣的圣贤文化。
我偶尔会碰到爸妈,朋友的爸妈也遇到过。一开始觉得尴尬,想尽量避开,渐渐想开了,觉得自己已经很棒了,身体和心灵的状态这么差劲,至少还没有啃老。一个月后,我成了这家超市的管培生,他们来了,我有整个超市都是我的错觉。在这里工作了半年,我的焦虑症有了很大的缓解。
 
 
不过这份工作并非所有都如意。或许因为几乎没有二十多岁的大学毕业生从事理货员的工作,我又长了一张娃娃脸,供应商们很长一段时间都非常不尊重我。比如正常供应商会做好整理货架的准备,但看我年纪小,把货扔在仓库就走了。还遇到过最严重的,给我的货物里掺杂濒临过期的产品。在超市发现临期产品过期是很严重的事情,如果被工商管理部门查出,处罚金额高达10万以上。
更难的是家人的阻力。我的焦虑症大部分亲友不知道。一开始我说只干三个月调整颈椎供血,家人是支持的。但我干了一年,所有的亲友都不理解,他们觉得我的脑子被驴踢了,*****了,没有上进心,大学白上了。
但我很清楚自己在干什么。我想摆脱颓废的状态,想自救,没有其他选择了。不管他们怎么说,我都坚持下来了。事实证明,这远比继续吃药要正确得多。在超市的一年,是我最快乐的一年。
等焦虑症几乎完全恢复好,我也开始重新找工作。我投了几十份简历,大概面试了五六家公司。很多人听到我在超市工作,都嗤之以鼻,觉得没有含金量。但其实,整整一年时间,我学到了超市各个节点的运营策略,以后可以独立开超市了。 
后来误打误撞,我遇到了一家涉及茶、香道、书法、古琴的传播公司,在里面做运营,感觉比互联网公司更适合我。
以前上班的地方是我所在城市最好的5A写字楼,是外人眼中体面的白领。曾经我也迷失在他人的评级里,后来觉得这不是内心真正想要的。我不喜欢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不喜欢冷漠快节奏的办公环境,更喜欢禅意、中式、古朴和安静的场域。人还是要选择符合自己性情的工作。教育应该是让我们每个人成为自己,而不是千篇一律的人。
我还在互联网大厂的时候,想跳槽非常容易,有大公司背书,普遍对方会认为你工作能力和综合素质应该不错。但我担心年轻人一头热去做体力活,再想回到原来的平台和圈子可能会面临困境。人从高处往下走容易,从低谷回到高峰很难的。当然,如果心理状态不好的时候,去做体力活,真的不失为一个不错的选择。
我现在很感谢那段时间。如果不是得了焦虑症,我不会再重新学习“儒释道”的智慧,更不会有机缘碰到现在的老板。有了这段经历,很多生活上的苦,都不算什么了。
 
我是北京第二外国语学院小语种专业的大四学生,在一家咖啡店做兼职咖啡师,已经有一年多了。其中,清洁工作占了7成,因为对食品安全管理严格,会有很多清洁的体力工作。
在这之前,我曾经在一家传媒公司实习,工作主要是从很多条外文新闻里挑选数据,并整理出来。我比较笨拙,经常听不懂领导的要求,当然我自己觉得领导表达得也不明确。面对无数次重新修改,我很心累,每天上班跟上刑一样。我非常笃定以后不会再做办公室的工作。
 
半年后,我看到一家咖啡店招兼职咖啡师,就投了简历。我性格比较内向,来这里工作本来一是想锻炼一下和别人沟通的能力,二是这里有免费的员工饮。
店长联系了我,他本来不想要我的,觉得我这种文弱女学生会比较容易“跑路”。有的学生兼职不吃苦,有的经常说来不了,所以他们一般都不喜欢招学生兼职。
经理说得很详细,说会和想象中的工作有落差,有很多清洁和搬运的工作,问我能不能接受。我当时一心就想入职,全都很坚定地说可以,就被录用了。入职之后,主管挺照顾我,知道我不爱说话,不安排我去前台点单,而是主要负责清洁、制作外卖的咖啡。
我一周上4至5天班,每天按点单需求贴杯、制作、打包咖啡,还需要保证吧台干净,每三十分钟换吧台布和蒸奶布,每两小时小器具过洗碗机,客户区随时观察,有垃圾就去收。如果上晚班,还要清理咖啡机、烤箱,擦地、洗地垫、刷水池,报废所有剩余食品及物料,打包四个垃圾桶拖到楼下。刚开始工作不熟悉,连续八小时站着也很难受,渐渐也习惯了。
店里有三个主管,其中一个是我师傅,他教我做饮品、打包,聊我的学校生活。我和店里哪位伙伴有不愉快,他也会不断地开导和鼓励我,甚至为我出气。还会给我讲他的各种感情经历,让我不要被骗。他人很善良,教了我很多人生哲理。
 
上一份工作,下班以后会有很多担心,第二天上班也会恐惧,但在咖啡店不会。体力活不用经常动脑子,干就完事了,也不用担心出错。同事关系很简单,和我一起工作的有宝妈、残障伙伴,还有一位前街舞老师。我们无需加班,一天下来,除了身体有点疲惫以外,不用带着任何问题下班,晚上很容易入睡。
曾经有员工提过,站久了静脉曲张导致腰部受损之类的,但我完全没有。反而我的大臂小臂,比小时候打篮球线条还明显。对我来说,这份工作既锻炼了身体又拿了钱,还省了很多烦恼。
兼职到第8个月的时候,我坚定了以后要做体力活。我和当时的店经理申请占个全职的位置,打算毕业继续在这里工作,求了好久他才答应。同事们都觉得我应该去办公室工作, 只有我自己知道我更合适这里。
不久后,我认识了一位同事,她原本在澳洲上学,疫情原因回国上网课,就来咖啡店做全职。她给我介绍了澳洲打工旅行签证,说拿了签证就可以去澳洲做体力活,还能找她玩。这个签证需要抽签,我去年随手申请了,抽了好几轮都没中,感觉没戏,中途申请了一个澳洲的厨师学校。
我从小就喜欢大马路上饭店的饭香,中考的时候就想学厨师,我妈说我考那么多分白费了,就报了北二外贯通培养的志愿,高中加本科七年制的。当时妈妈觉得我年纪太小,还不能理性地判断,但她也很尊重我,说如果没考上的话,就带我去看厨师学校。
在北二外我读的小语种专业里,排名第一的毕业生可以去大使馆或者相关部门工作,其他同学会选择考公考编。我的成绩不算拔尖,也没觉得以后做厨子有什么可惜的。我甚至觉得初中毕业就应该去学厨,那样我现在已经有七年厨龄了。我妈妈也很支持我出国学厨,她只希望我能做喜欢的事情,快乐就行。
今年2月初,我拿到了厨师学校的offer,没过多久还惊喜地抽中了澳洲打工旅行的签证。未来我想先去澳洲打工赚点儿学费,边玩边赚。我总觉得过了今天,不一定有明天的,所以走一步看一步吧,短暂的规划是学个厨师,再长期的规划也没有了,活好自己就行。

 

去年,从一所211大学硕士毕业后,我在一家推崇狼性文化的公司上了两个月班,做销售管理,因为有绩效压力也需要应酬,我那两个月都很痛苦,也因此更加确信自己不想从事被严格管控的工作。
我研究生念的是心理学,“心流”是我最感兴趣的概念之一,我也希望能在工作中拥有这种体验。在脑力劳动中,我很难获得心流体验,便想着从体力工作试试看,实在不济,我也想着通过体力劳动对身体的高强度管控,把自己“扭转”过来,适应被管理的感觉。
最开始我想找最苦最累的体力活儿,工地是我的第一选项,但当时我在招聘平台并没有看到相关信息。担心高学历被拒,我伪造了仅读到高中毕业的简历。在今年2月底,我通过一家人力资源公司到了上海的一家生鲜平台干分拣。我时常五点多就要起床,但因为是众包,所以允许迟到一会儿,我一般会在七点半到。
 
分拣场所是在一个灯光暗淡的仓库中,工资有“合流”和“一体化”两种计价方式,合流只需要捡货,不需要打包,一件商品2毛5,一体化则是一单1块2。这里的“一件”指的是同一个商品,比如有人买了五瓶矿泉水,这五瓶矿泉水算一件,而一体化则是无论你拣了多少都算1块2。因为“一体化”的单子平均有10件商品而且需要自己打包,所以拣货员不喜欢干“一体化”的单,觉得不划算。但是派单是随机的,没法儿拒绝。
时间被精确到分钟。拣货员需要在规定时间内完成分拣,一般10件商品会给2-3分钟的时间。拣货员挎着提包,在面积大约600-700平米且构造复杂的仓库里找到对应的商品,扫描、塞进包里,然后马不停蹄地赶往下一个地点。一旦超时就会被扣钱,我在第一天几乎每单都要超时4—5分钟。
在工人们奔跑的另一边,管理员在椅子上拿着大喇叭不停地催促人跑快点,你需要忍受管理员的呵斥,像被鞭打的牛马一样干活。在这里,你不会有任何尊严,任何一点小失误都会遭受严厉的呵斥。我每天要听到十几句“操你xx”,甚至没什么失误也会被骂。
紧张、单调的劳动让我感受到人的异化,尽管我并不排斥这种异化,但在威权、严酷的工作环境里,冷漠、防御、虚伪、暴力以一种大规模系统性地方式展现,让我觉得很无力。
这份工作的闲忙程度并不固定,我曾经尝试在休息时间和其他分拣员聊天,但都止步在游戏、动漫等爱好层面,也有一些在我认知范围外的事情,但也不会聊得太深入。因为每天的订单量不同,下班时间和到手的工资也不同,我曾经有过干11小时也只计20元工资的时候,为了能多做几单多赚点钱,不少员工会自愿加班。
我大概平均10分钟才接一单,熟练后每单大约耗时3分钟,剩下的时间就坐着聊天或者发呆,照理说挺清闲的,但是身体确实非常劳累。
在生鲜平台干了一周,和我同期的两个小伙子都跑了。当管理员又一次呵斥我跑得慢的时候,我说“那我走吧”,他挥了挥手,我也就走了。
生鲜平台的人员流动率极高,有一个原因是挣不到钱,除去吃饭时间,我每天大约要工作11个小时,但是收入不到100块。在这里,核心的是几个老员工,他们跑得快,接到的单就更多。之前人力公司跟我说,跑得最快的一个月能拿一万二,但进去之后才发现,老员工的普遍工资就是六七千。
我怀疑是自己的打开方式不对,于是回老家找了一家时尚冷饮店的兼职。每天从8:30干到13:30,时薪10元。招聘几乎没有门槛,不用看简历也不用面试。谈好后,我拿到脏兮兮的旧工服,第二天就去上班了。
这份工作和生鲜平台分拣很不同,在这里不需要四处跑动,但是要一心多用,比如说切柠檬的时候也要想着那边的芋圆好没好?泡茶到了哪一步了?那边放着的水接了多少毫升了?用料有没有过期?除了下雨天人少,基本上片刻也不得闲。
这份工作同样让我感到难受,不是因为忙,而是因为管理制度和人际关系。我难以忍受的,一是完全命令式的工作方式,二是对错误的零容忍,三是只有惩罚没有奖励,四是被全方位监控的监狱感。
这份工作只持续了8天。同事的抱怨,主管命令式的语气,都让我无法接受。我甚至还被要求背各种饮料的配方,否则要像小学生一样罚抄。严格的管控、冷漠的氛围和低微的薪水,让我觉得难以久待。
家里人并不理解我想要干体力活的决定。我没有宏大的目标和明晰的职业规划,有时觉得类似“三和大神”那样做一天算一天的工作方式我也是乐意接受的。我觉得,如果单纯为了躲避内卷和脑力消耗而投身体力活,未必能得偿所愿,人们对工作的不适应不会因为工种而完全消失,适合的工作只能通过不断寻找和调整得到。不管是体力活还是脑力活,我依旧在探索。

(文中东硕、魏来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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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自己办葬礼:一个老人的复杂心事

 小昼 极昼工作室 2023-03-22 22:04 Posted on 北京

 

文 | 林七

视频剪辑 沙子涵

编辑 肖晓兆

(除特殊标注外,图片均由林七拍摄。

 

我昨天还见张文明,他咋会死呢?

因为给自己办葬礼,张文明成了新闻人物。独居老人提前体验葬礼,生死观超前;也有人说他脑子糊涂了,违背公序良俗——外界的解读多种多样,但无法出现在他的老年手机里,他也不关心。

他早就想好了,别人肯定要问,你没死怎么办葬礼?他就回答四个字:烦恼、孤独。烦恼是自家的地被人占了,要不回来。孤独是每月低保只有370元,还不够买药。

可村里人说,张文明办葬礼是被大儿子气的。大儿子想争他的钱,他怕身体不行,没法当家了,子女不给他好好弄身后事,就提前给自己办葬礼,办好一点。

两个月前的除夕日,左邻右舍都看到了父子间的争吵——大儿子直呼老人名字,说些“你买了棺材我就砸碎,你死了我就撂河里”的话。老人答,“棺材还不一定谁睡呢,你活不过我。”

3月11日,张文明走在回家的路上。

张文明却不承认办葬礼跟这事有关,他说孩子们都很孝顺,这辈子幸福圆满。他早就想办一件大事了,“像样的,特色的,能惊动人的事儿”。理由就是那块地——家里的一亩地被邻居占了,还是趁他老伴偏瘫、儿子重病时占的。为了要回地,他打了几年官司,至今没有结果。

不管因为什么,棺材他是提前买好了。两吨的石棺,深红色,雕龙画凤,加运费一共6500元,就在村民刘帅眼皮子底下订的。大约在2月20日,刘帅因为征地迁祖坟的事,正在手机上给去世的奶奶看棺材,张文明在他跟前,一眼相中了,“这个和(huó,当地对棺材的叫法)便宜、大方、美观”,当即付了定金。

张文明曾跟他讲,买了棺材后,就要办场葬礼——刘帅说,这是老人怕死的一种想法。农村人讲,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叫自己去。如果有个葬礼,穿上寿衣躺棺材上,黑白无常一看他死了,以后就不找他了,能活到100岁。

2月27日,鞭炮炸响,闹哄哄的人声和唢呐声中,张文明躺在棺材里,货车拉着他,从赵东村缓缓驶向赵北村。按当地习俗,人去世后,要赶最后一次集。

盖在身上的黄缎被子,是他两年前在县城买的,花了一百多,平日舍不得用,只在夏天盖一个来月。蓝色绣金寿衣也是挑了两套后才选定,他不想要便宜的大褂子,多花了两三百,“要最好的”。

到了街上,他听得外面人多了起来,一个声音格外清晰:我昨天还见张文明,他咋会死呢?是个熟人,他掀掉被子,坐起给那人摆手,“我是做秀咧”。对方蹦了起来:我就说,张文明没死。人群里传来笑声。

他坐起身,开始跟村民打招呼。后面跟着一群骑三轮车的老人,沿街也站满人,全在笑。怕他摔下来,棺材旁站着个看护的老人,穿着棉睡裤,耳后夹根烟。棺材盖上没有靠背,张文明坐得腰疼了,躺下歇会儿,再起身招手。

巡街时,张文明坐在棺材盖上给村民招手。视频截图。

那是个晴天,张文明躺在棺材盖上,可以看到天蓝蓝的,飘着“丝花云”——这个有些诗意的表达,是老人自己想出来的。他觉得那天很痛快,“像皇帝出宫,前面有人吹响,后头跟着群臣,这辈子最风光的一次”。寿衣里面还套着秋衣,他热得冒汗,身上有了味道,但他不愿脱下帽子,白头发多,难看。

年轻些的村民都在拍照、拍视频,40岁的刘帅也在其中。他在抖音上有一万多粉丝,认识几个媒体,平时就喜欢发一些乡村日常,包括老人葬礼,是村里最大的博主。张文明的视频火了,多少跟他有点关系。

刘帅也是张文明的邻居,春节时,老人和大儿子吵架,叫他帮忙协调。张文明有五儿一女,都穷,三个远在青海,给市场进蔬菜;一个丧失劳动能力,跟着他的儿子住在杭州;还有一个离异,在广西打零工。

只有三儿子留在身边,但前些年,妻子和三儿子相继去世,剩下张文明一个人。据刘帅讲,去年老人身体不太好,有高血压,想让大儿子和儿媳回家照顾一年,给5万块,儿子儿媳接过存折,跑了。

今年过年两人回村,做了饭关上门,不给他爹。请亲戚们吃饭,也不叫老人,刘帅去劝,反被呛“你是我爹吗”。父子俩当街争吵,张文明发誓一般地讲,他要把后事准备好,死之前交代给邻居,子女们谁也不靠。

刘帅说,棺材还没来,张文明就四处张扬,让大家到时来参观。村里的大总(红白喜事的负责人)记得,张文明在葬礼前一天找到他,说第二天“按死人的方法办”。这在当地也算不上什么稀奇事,大总的媳妇病逝前就说,她到时要穿皮草。大总花了1000块,在最后的时刻,给她穿上了。

“我们这风俗,他愿意这样干,你就给他干。”大总说,张文明要求请8个人帮忙,到时开一桌席。按习俗,大家不能白吃饭,就每人出20元,给他买花圈,放炮喜庆喜庆。

 

第三次「葬礼」

 

葬礼就是这样办起来的?张文明却连连否认,“胡扯”。他讲述了另一个版本。

买棺材不假,但2月27日,喜“和”(棺材)送到了张家门口,人群簇拥,起哄,说这个当地没有的石棺是稀罕物,撺掇他拉上街炫耀,然后请吃饭。众人七嘴八舌:光游街没人看,咋惊动人呢?——得吹响——得穿寿衣,就像唱戏要穿戏服——做戏要全套,得从家里抬出来——得躺棺材上,更精彩——得有花圈,要不然没有死的样子。

他想,“那就办吧,死了被人撂河里也不知道,买再好的料也看不着。”这才给大总打电话,让他派吊机卸棺材。

村民原本要请哭丧的队伍,他不让。花圈送过来时他也不要,可村民说退不了了,这才上街。走完大半程,要拐上背街回家了,看到还有很多人在拍照,他突然想起那块被占的地,“我张文明不能真死了啊,我老婆儿子的仇还没报,还没解决地的事呢。”

背街住户少,为了让更多人看到,他给大总说,继续走正街。路绕得远了,原本半小时的葬礼,花了一个小时。但后半程想着那块地,他觉得烦,不再起身招手。

在张文明的版本里,他特别强调,自己是被一步步推着办了葬礼。不过,上街之前,他穿好寿衣坐在两个花圈中间,穿着被阳光照得发亮的寿衣,笑着拍了照。他解释说,看到村民送来的花圈,有白的,有花的,写着“沉痛悼念老寿星张文明千古”,觉得特别好看。

张文明穿上寿衣跟花圈合影。视频截图。

在赵东村,张家门前已经三年没这么热闹了。上一次是老伴在张文明怀里变凉,去世时正是他如今的年纪,84岁,喜丧。葬礼办了7天,花了好几万,请了六七桌。子女们都回家了,张文明买了上等木材做棺材。除了吹响,还请人哭了两次丧,一次是在家,一次是下葬。

不到一年,三儿子患癌去世,但子女们没有一个回来。张文明叫他们别回了,疫情麻烦,路途又远,来回耽误工作。他给儿子买的是普通木棺,为人子女,葬礼规格不能高于父母。

那次门庭冷清。张文明独自将三儿子的遗体拉出家,运到殡仪馆火化。刘帅接到张文明大儿子的电话,请他去看看。他赶到时,老人正抱着骨灰盒,没装袋,盒子小装不下,骨灰洒了一地,他和老人跪地上,用手去刨。

老三一辈子未婚育,是邻居刘帅为他送殡,跪地磕头。在刘帅的短视频账号里,可以看到他头戴白布,为“三叔”守灵。这件事被媒体报道后,刘帅被村民评为“中国好邻居”,还在村头立了块碑。揭幕那天,张文明也去了,和村民一起在鞭炮声里鼓掌。

赵东村村口,图左侧是“中国好邻居”纪念碑。

三儿子的死,对张文明打击非常大,原本,他是指望这个儿子养老送终的。村里人都说,老三是个好人,老实,吃苦能干,就是跟谁都不说话。年轻时不想结婚,年纪大了想结,说不下对象了,打了一辈子光棍。

除了干农活,他还在街上摆摊,补鞋,修拉链,赚的钱都交给父母。母亲偏瘫后,家务活也是他干。父子俩每天一起下地,收工了说说话,寒来暑往,张文明说那时“日子过得痛快”。妻子终日卧床,但夫妻感情好,妻子便秘了,他常帮忙掏。

三儿子去世时,才55岁。查出肺癌已是中晚期,还有糖尿病并发症,渐渐开始吐血,瘦得没了肉,眼睛也几近失明,走路要靠张文明扶着。他带儿子在省城和县城的医院辗转,病情稍微稳定了就带回家,省点钱。

儿子走后没几天,他就搬离了老屋,住到四儿子的房子里。他看着遗物心里难受,老三的东西,搬的搬,扔的扔了。

张文明从此一个人生活。每天清晨五六点起,早饭后去镇上或进县城逛逛,老年卡坐公交免费。午饭前回到家,下午下地干干活,吃过晚饭看完《新闻联播》和天气预报,8点就睡了。

张文明床前的桌面。

今年2月27日,办“葬礼”那天,他6:30起床,花两块钱买了老年餐。一个鸡蛋,一根油条,一个包子,喝了一碗自己熬的红芋饭。老年餐里的稀饭糖高,他有糖尿病,不能吃。

这是平常的一天,张文明没有为此准备什么。只是早餐后,他就搬了板凳,坐在房前等喜“和”,眼巴巴看着来的方向,打电话催促。太阳出来了,一辆山东牌照的货车终于驶来,停在了他家门口。

 

那块地

84岁的张文明头顶黑礼帽,戴黑框近视眼镜,穿白衬衫,牛仔裤是专门买的,显年轻。出门必背个斜挎包,装着皮面笔记本,每一页都工整地写着姓名和电话号码,从市委书记到村干部,写了满满一本。村里的人聊起他,都说他爱告状,天天往外跑,不知道又去告谁了。

妻儿去世后,争地成了他唯一的大事和奔头。他觉得人生大事都完成了,生养了五儿一女,香火仍在延续。最重要的是,传给他的家业不但没败,还增加了这块地——上世纪九十年代,他开浴池,从乡政府手里买了一亩地,当蓄水的坑。后来生意停止,坑渐渐荒废。

张文明在翻他的电话本。

但2018年,三儿子确诊肺癌时,邻居开始在上面种棉花,盖房子,砖头落下来,掉进他家砸坏了锅。为了抢回这一亩地,他前后请了两个律师,将邻居告上法庭。

初审律师张克良起初觉得案子简单,一定能打赢,因为张文明买地有发票。但县法院认为,发票上没有写明购买内容,证据不足,多次驳回上诉。

后来,张文明和被告动手,年纪大了打不过,就抓个脸,挠个手。他不怕闹大,年迈也有优势——公家会教训比他年轻的被告。他也想过,去被告家的新房扒墙,砸窗户,得知弄坏了要赔偿,不敢干。他这么气,是因为对方占地时,正赶上老婆和三儿子病重,“太欺负人了”,他要报仇。

在赵东村,张文明的确是一个特别的存在。村民们说他心眼不坏,但话锋一转,说他抠,“邻居死了都不给烧纸。”他的文化程度,在村里相当于现在的大学生,能说会写。他上过农校,当过村会计,在副食品公司当过采购员。他这辈子吃过最好的饭,是去河北秦皇岛出差,粮食局请他吃大餐,“鸡和鱼像活的,都没有骨头。”

站得高,看得远,张文明这么形容自己。别人的脑壳比不上他,村里有什么难题,他一出马就解决了,所以不怕得罪人,因为不用求他们。至于为啥不给邻居烧纸?老人提高声音,“我老婆死的时候,你都没来烧纸,我凭什么给你烧?!”

帮他跑官司的律师张克良和他是同乡,张文明的哥哥以前是小学教师,教过张克良。地的事,张文明就委托他办,子女们不大清楚。五儿子是后来从村里人嘴里得知,因为抢地,家里和邻居打过架,但父亲没跟他具体讲过。

平日里,孩子们一两个月往家打一次电话,他不会主动联系。2月27日中午,“葬礼”结束后,他腰疼,腿疼,躺了一下午,也没告诉子女。

五儿子正在广西的工地上拉沙子,搬砖,朋友打来电话问:你爸出什么事了?老五看到视频,给大总打去电话,问怎么回事?大总说:你爸买了个喜“和”,还请了响。老五一听开心了,“俺爹有超前的想法,好,俺爹有学问。”

六兄妹间没有微信群,他给其他人发过去视频,大家都没说什么。但如果提前知道,他肯定会阻止父亲,“家里放个棺材,不优雅。”

老五是家里最小的儿子,除了老三,张文明最疼的就是他,因为他离异了,经济条件还不好。老人常说,身上穿的皮衣就是他买的,他都舍不得买给自己,即使老五说衣服是人造革的,只花了七八十块。

可老五有时也怪父亲偏心,没给自己盖房——他的“泥巴房”快塌了,成了杂物间。春节回家,他只待了三四天。他离异多年,也没钱再婚,因为没有住处,过年时回家只好带着儿子、孙子,到二哥家挤一间房,有些尴尬。

其实张文明争地,就是想要回来盖房子,给未婚的孙子们娶媳妇。他尤其提到,老五的小儿子20出头了,谈了几个对象都没成,没房是重要原因。老五会因此被儿子抱怨,为什么家里没房?他只能说,没地方。

最近,老五给父亲打电话,总要问问,地的事情怎么样了?张文明也怨,怨儿子们没能力,无法在城里买房。地要回来,或许老五的小儿子、他的小孙子就能娶上媳妇了,他能再次当上曾祖父。

2019年底,亳州市中级法院终审,判决书显示,一审法院认定“被告一直占有原告的坑边(注:那块有争议的地,当地人称为‘坑’)”“被告至今未归还原告”的事实,但以同一事实不能重复起诉为由,驳回上诉,维持原判。

终审判决书。

吊诡的是,一审判决书并未写明终审法庭“认定”的部分。在律师张克良看来,因为买地时手续不全,那块地七扭八拐的,也没有量面积,“法院也不想查清事实了”。

半年后,张文明又到所属县法院申请再审,被推到了国土局,国土局说还是归法院管,老人冲回去骂法官,“妈了×的,你个龟孙”。法官躲,他追着骂,从这张桌到那张桌,直到保安说下班了。最后,官司交给镇政府调解,又回到了村里。

张文明咬死一点,他花钱买了地,有发票。因为涉及几户人家,他催着划地界,村委都说忙。今年初,镇上终于允诺他,春节后让村里给他解决。但截至3月14日,还是没进展。

村民说法不一:公家从被告手里征收了地,又卖给了张文明;地属于5户人家,张文明只买了个小坑,日子久了,坑越来越大,他想全占;公家没写明面积和使用年限,现在无法判定……

如今,张文明争地的事连同他的“葬礼”,都成了村里的笑话。3月12日黄昏时分,十来个村民坐在村头的一户人家,漫无目的聊天。话题从葬礼开始,又转到那块儿地。占地的被告也在人群中,他73岁了,四个子女都在外省,儿子在工地搬砖,有啥活干啥活。他笑张文明花了两万块请律师,自己一个人出庭,还赢了。

 

心事

妻子和三儿子的坟地中间,是张文明留给自己的位置。

起风了,麦地里扬起尘土。3月12日,张文明站在妻子和三儿子的坟地间,勾着背,不说话。按键老人机不时响起,念出来电号码,他接通,喊:“喂,谁咧?我现在不方便,晚点说。”葬礼上了新闻,十多天后还有媒体打来电话。

事后视频被下架,村里也不让张文明接触媒体。给葬礼帮忙的村民也挨个被拉去谈话,不能再讲这件事。因为这是“闹剧”,当地正在移风易俗,不让大办白事,更别说没有活人办葬礼的风俗。

但张文明还是要见媒体,因为“大事”——那块地还没解决。为了挤出时间接待,他连着干了三天活,给玉米脱粒,从早晨干到晚上,累得不想动。

到了84岁,他走路已经有些簸,腿有关节炎,起身时总要扶住膝盖,慢慢站起来。全身最有力气的器官是嗓门,声音大,讲事情还有起承转合,如果被打断会不耐烦,“你听我说”。

他好些天没去村头扎堆了。老五说父亲性子直,不爱跟人攀关系,也不抽烟打牌。老人喜欢思考问题,但他不知道想些什么。老三去世时,没有村民来帮忙,刘帅挨家挨户敲门,才有几个人来,“张文明请不来,人都不去。”

葬礼“闹剧”之后,原本稀松的邻里关系,变得更远了。有村民一听到张文明的名字,扭头就走,大家只在背地里议论,话题从葬礼开始,再转到他的“家丑”——今年除夕,张文明掀了桌子,是因为钱。

老五的大儿子第一次带孩子回来,刚学会走路,按习俗,长辈都要掏红包。但老大不给红包,还不接侄子的烟。张文明气了:你老婆娘家兄弟结婚,你给5000,“这可是你的孙男娣女”。老大说,我没钱,不给。父子俩说话越来越难听,张文明骂了粗话,直接把饭桌掀了,年夜饭改去老二家吃。

赵东村户籍人口上千,常住人口只有几百。村民说,过半是独居老人,“这、这、这,全都是”。老的给小的盖房娶妻,是义务,是人生大事清单中最重要的一项。子女远走,不照顾自己,在这里不会被认为不孝,留在地里,扒拉不出几个钱才是。

没有房的,当地彩礼要40万元,自己谈的媳妇有感情,彩礼少,是有本事的体现。年轻人都跑得远,哪里有活去哪里,广西、贵州、甘肃……将张文明抬上棺材的四个人,都是六七十岁。大总74岁,女儿们都出嫁了,在家里装了个摄像头。还有一个孤寡老人和侄子侄媳一起生活,听人夸有人给他养老,他直言,“我死了房子不就是他们的吗?”

张文明一心隐瞒的“家务事”也无非这些。他有5个儿子,但只有一栋楼房——是二儿子的,他丧失劳动能力前自己赚钱盖的。张文明住在老四家,只一间房,连卫生间和厨房都没安,平时要做饭,得穿过街到老二家。

老大家还是几十年前的瓦房,木门掉漆,锁生锈,檐下的玻璃破了几块。老大今年快60岁,罗锅腰,驼背,在青海格尔木打工,几年前才结了婚,没有子女。

张家老大的房子。

老大曾说要给张文明养老,他不信,觉得是想要他的钱。几年前,家里几亩地被征收,赔了6万,他攥在手里。在村里,大家默认家产是给儿子的,但他说,遗产要给孙子,老大没子女,不愿意也没办法。在这个皖北村庄,家族的繁衍生息才是永恒的人生大事。

对老大,张文明挺矛盾。老伴偏瘫后,每个子女每年要给1000元,他有时骂老大“孬,不孝”,一分钱不拿。又偷偷劝其他孩子,你们条件好点多给些。

因为“葬礼”的事,张文明又跟老大吵了架。老大看到视频后,在网上骂张文明是神经病,还说帮忙筹备的村民是骗老头的钱。村民窝火,去找张文明说理,他隔着手机骂大儿子:“以后你死了,连一个烧纸的人都没有。”

跟外人张文明会说,以后要将身后事交代给老五。可这个小儿子听闻,马上拒绝,“这个事在农村,一般都是老大(弄)”。

老五的大儿子在厂里打工,孩子一岁多,开销大,成天给他打电话问怎么办。小时候家里穷,老五是吃红薯长大的,没上几年学,十多岁出去打工。两个儿子也没念书,都在打工,还有个正在读初中的女儿。儿子问怎么办,老五答,“凉拌”。

 

喜「和」

“葬礼”结束的中午,张文明在村里的小餐馆,请帮忙的二十号人吃饭。原本要坐三桌,为了省钱,他让大家挤成两桌。张文明穿着寿衣,背着手,在席上发言,“谢谢大家对我的关照,我表示衷心地感谢,请大家吃饱喝足”。

半个月后,村民聊起这次宴席都笑了。因为坐不下了,好几个人都没吃。大总掰着指头算账,“就两桌子饭,他花啥子钱”。午饭每桌500元,两条烟300。丧乐班子本就在淡季,还图稀奇,价钱减了几倍。他去村委邀请村里的领导,“有干部参加,说明我办得很隆重,有面子”。但他摸了一圈,没找着人。

那也没关系,张文明还是觉得葬礼办得痛快。那块地,有了回复总比没有强。更重要的是,他收获了一副物美价廉的“和”。

过去三年,老伴和儿子的“和”都准备得仓促,他要给自己慢慢物色。县城的木材厂他去过好几次,木“和”做工粗糙,还要一两万。一年前,有村民在石料厂意外去世,装进石棺抬回来,他看到了,动了买石棺的心思。但当地没得卖,直到今年2月,他从刘帅手机里看到这个“好东西”,当即跑回家取了1000元现金,让村民帮忙下了单。

妻儿去世时,政策要求彻底火化成灰,最近可以保留骨头了。他希望到自己死的时候,可以保留“原身”,装进石棺,这样几百年都不会塌。刻在墓碑上的字也想好了——“勤俭持家,教育子女”,后面列上所有子孙的名字,就此与世界告别。

葬礼后,喜“和”放在了二儿子家的门口。他绕着走了几圈,来回摸,凉凉的。凑近去闻,有股好闻的漆味。屈起手指叩,有点疼,他捡了块砖头轻轻敲,听见“当当”的声音,果然是石头,他笑了。

棺是朱红色,表面光滑,一边雕龙一边画凤,雕刻精细,还比木棺便宜了几倍。听说这是一整块石头做的,他更满意了。棺材重两吨,来了两台吊机才吊起来,里面还铺着黄绒布。他拖来废弃的塑料布盖住,又搬砖块压在上面,怕风吹日晒,他的“和”坏了。

一切都好。只是他有时后悔,葬礼花了太多钱,除了买棺材花了老本,剩下的几千都是赊账,得等麦子秋收后才能还上。

张文明的喜“和”。

(应讲述者要求,文中刘帅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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