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国小民(650)

来源: FormatRun58 2023-04-22 20:03:35 []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次 (252939 bytes)

前京东副总裁,身患绝症后的最后一次创业:自费千万,要救50万人

 搜索下载一条 一条 2023-04-10 18:55 Posted on 上海
 
41岁那年,
时任京东集团副总裁的蔡磊确诊了渐冻症,
人生被劈成了两截。
渐冻症,医学上称为肌萎缩侧索硬化,
是世界五大绝症之首,
一千多万人因此死去。
过去一百年,人类投入数百亿美金,

至今连病因都没发现。

 

蔡磊在书房办公
“其实已经在死亡的边缘,
我同期的病友几乎全死了。”
确诊的第四年,
蔡磊的双手和双臂都丧失了功能。
但他每天工作16小时,
不休息,不享乐。
妻子说“你这是在自杀你不知道吗?”
他一点不听劝,

“就算气切,不能说话,我也会继续工作。”

 
蔡磊称自己不是一个“普通病人”,
是“抗争者”,并会抗争到最后一刻。
他已经成为中国渐冻症群体的精神领袖,
建立了全世界最大的渐冻症科研数据平台,
促成中国第一例渐冻症遗体和脑脊髓组织捐献,
迄今有约1000位患者签署捐赠协议。
他还聚合了顶尖学者、药企、投资人、医生,

将渐冻症药物研发加速20-50倍。

 
这是蔡磊人生的最后一次创业,
他要和生命赛跑,
“哪怕救不活自己,

也可以为其他病人的救治带来希望。”

撰文:洪冰蟾

责编:倪楚娇

 

 

时间正在蔡磊的身体上消失。

几个月前,最后一根能动的手指也倒下了。走路的时候,两根细细的胳膊垂在躯干两侧,无力地摆荡着。垂久了会疼,他喊来生活助理:“帮我把手放进口袋里。”
蔡磊需要生活助理将手揣进兜里

每一天,他体内的运动神经元都在凋亡,肌肉以无法逆转的势头萎缩。确诊三年多后,他身边再也离不了人。双手和双臂都丧失了功能。喝一口水要吞两次,脖子有点支撑不住脑袋,胸肌开始抽搐。发音含糊不清,语音识别准确度只有大概50%。

他羡慕所有能开车、骑行、想挠痒痒就挠的人,“我什么时候才能重获这些超能力啊。”往后的日子将“毫无尊严”可言。不能张嘴,进食靠胃管注射;不能呼吸,得在喉咙上剌一道口子做气切;不能排泄,要靠别人抠大便出来——人会渐渐变成一根“融化的蜡烛”。
杯子里永远插着一根吸管

“其实已经在死亡的边缘了,我同期的病友几乎全死了。”

渐冻症病人的平均生存期是2到5年,然而,这只是自然死亡的时长。“正常人根本无法想象,有各种各样离奇的死法。”戴着呼吸机,狗把线崩断了。旁人帮着翻个身,忘记翻回来,窒息而死。跳楼、吞安眠药、去安乐死、家人不堪忍受拔掉维持生命的机器。还有人只是跌了一跤,手不能保护,头直接砸向地面,“去年我这样的,摔死7、8个。”

新冠感染那个月,他每天都能看到病友群里的讣告。“一串串连着发的,一周多走了100多个。”还有些家属不愿说,过段时间,默默地在群里转二手呼吸机和轮椅。

那一次,他几乎嗅到死亡的气息。他躺在床上,喉咙卡了一口痰。“最后看看这个世界的一花一木,我想这是留给我最后的两分钟了。第二天所有朋友都会看到妻子发的讣告,蔡磊已经去世。”说这话的时候,他平静得像在叙述某件远方的新闻。“没啥,我每天都在面对这种可能性,很平常的。”

每天步行去上班

然而,这个失控的身体里装着一台工作机器。他带领着一整个渐冻症科研团队,每天工作16个小时。他剥夺所有爱好,吃饭睡觉之外的时间都在工作,一周七天,从不间断。最疯狂的时候,他一天处理七八千条微信,开八到十场会。别说去风景秀丽的地方度假了,他连小区里的花园都不逛。用他的话概括,“你就把我当作一直在高考”。

我们形影不离地跟拍他,发现这个绝症患者的工作强度,常人都难以承受。看到我们累到眼神呆滞,蔡磊打趣说:“这已经是相对轻松的一天了。”

“我说你是在自杀,你不知道吗?”因为这个事,妻子段睿不知道和他吵了多少架。他的主治医生,北医三院神经科院长樊东升,从医30多年来,从没遇过蔡磊这样的病人,“他不太听话。不好好休息,一直在紧张的应激状态里,按理说他的病不应该发展得这么快。”

别人问他怎么看当代年轻人的躺平心态。作为世界上最有资格宣布“老子要死了,老子不干了”的人,他一脸茫然:“我不能理解。”问他为什么拿命在工作,他的回答永远是:

别人做不到的事情,我应该去做。

 

在中央财经大学读研时期的蔡磊

 

这场巨大变故的开端,小到难以察觉。40岁那年的夏天,蔡磊看到左手臂24小时不间断地肉跳。在北京各大医院辗转近一年都查不出怎么回事,直到2019年9月30日,国内最权威的渐冻症研究专家樊东升告诉他:“只有这一种可能了。”

蔡磊当下的反应是:“怎么可能?我要得这个病我不就死了吗?”然后樊东升用双手比划出20厘米左右的长度,再将两个手掌并拢到快贴在一起:“(你的生存期)现在还有这么长。”

人生已经度过的20厘米,蔡磊完成了一个“小镇做题家”的极限跃升。他从河南商丘一个普通家庭考到中央财经大学。在政府机关和世界顶尖科技企业里打拼,随后进入京东负责集团财资,位至副总裁,跻身精英阶层。

“任何等待都让我不能忍受。”抢时间成为他的本能。他披星戴月地上班下班,从没见过小区白天的样子。他没时间约会谈恋爱,在北京待了20多年从没去过故宫和长城游玩。为了开出中国内地第一张电子发票,他用45天做出对手10个月才能完成的事情,还放出狠话:“不要跟我竞争,因为我不要命,只要你还要命,你就输了。”

正值壮年,事业成功,结婚才一年多,刚刚成为父亲。他努力打拼来的人生,即将展开最幸福的段落,一瞬间坍塌。

蔡磊无法起身时,用脚踩沙发边的紧急呼叫按钮

确诊的那一天,他恍恍惚惚地离开诊室。等了两三趟电梯都没能挤进去,于是决定走楼梯。“电梯都不愿意等,现在却只能等死。”

从医院出来,他甚至如约去开了一场会。事情谈完,他跟对面的企业家说:“我可能快死掉了。”

渐冻症病人,大部分都承受着心理问题。起初的六个月,蔡磊焦虑和恐惧得吃不下饭,睡不着觉,一晚上惊醒4、5次。但他硬是一粒抗焦虑的药都不吃,也不寄托任何宗教,只是不断告诉自己“必须保持理性”。

后来,他觉得自己已经“不再畏惧死亡,不过是比别人早一点看到生命的终点”。自那以后,他再没为自己掉一滴眼泪,偶尔哭也是因为病友离开。

原本蔡磊身处的世界,周遭的人富有而体面。当被灾难砸中,他感觉自己一下坠入最悲惨的人间,目睹这个病如何夺走一个个家庭、几代人的幸福。蔡磊认识一个小伙子,大学毕业时他母亲确诊,最好的时光都在照顾母亲,送走母亲没多久,他发现自己出现了肉跳。蔡磊想为这个群体做点什么,基于自己的企业家身份和互联网背景,他觉得可以用大数据搭建渐冻症患者平台。

为日后腿脚不便准备的轮椅
渐冻症被称为“五大绝症之首”,毫不夸张地说,是人类历史上最难的绝症。又是罕见病,症状又残酷,生存期又短,很多人还没搞明白怎么回事,已经瘫痪不能自理了。过去200年来,相关的科研文献大概3万篇。90年代之前无药可医。2015年之前的20多年,全世界只有一款特效药——力如太。但仅仅能延长两三个月的寿命。“这个病到晚期,每一分钟都是折磨,对家人都是拖累。那两三个月到底有没有意义?很多病人告诉我,我们是绝望的。”

我国的情况则更严峻。我国每年新发的病人,每10万人口里有1.6人(发病率);生存的病人总数,每10万人口里有2.97人(患病率),患病率仅为发病率的1.8倍。而东亚的日本、韩国和中国香港,这个数字是4。这意味着,中国的渐冻症病人生存率非常低。

久坐身体就会疼痛

罕见病的治疗研究,很大的难点之一正是病人样本不足,无法验证用药是否有效。樊东升带领着亚洲最大的渐冻症治疗中心,30年来手里积累的病例是5000左右。

蔡磊建立的“渐愈互助之家”,不到4年,已经触达超过1万病人,成为全世界最大的渐冻症患者科研平台。它既高效地保存数据,能动态地观察病情变化,又打破了医院、地域之间的信息壁垒。“新药临床试验一般要有一两百例符合条件的病人,罕见病找20例都难。英国以前想研发两款渐冻症新药,花了一年多都招不满病人,最后流产了。”樊东升说。如今,研究团队只需要在蔡磊的平台上发布信息,短时间就能聚集起病人。

按照最初的设想,蔡磊做到这一步就差不多了。他不懂医学,仅凭常识想想,人类投入了数百亿美元,别说攻克,连病因都没有找到。他从没奢望现有的医疗水平能治自己的命。

然而事情有了一丝转机。蔡磊一口气读了1000多篇论文,接触了业内资深的医生,逐渐摸清了前沿学术和制药体系。其他神经退行性疾病的研究成果,“有可能往渐冻症的路径去转化。”而之所以药物研发缓慢,和社会的关注、资源的投入少有很大关系。他想,如果能黏合各个环节,就能加速。

确诊一年后,坦然接受“多活一天是一天”的蔡磊,闪过一个念头,他有可能自救。

 

蔡磊的吞咽正在受到影响,吃不了糯米制品

蔡磊开始拾级而上。如果医生手里没有药,那上一环的药企呢?刚好京东健康和中大型药企有合作,蔡磊便一家家拜访。一去才知道,国内挑战神经退行性疾病的药企,几乎没有。一些药企告诉他,研发2000万人用的药都来不及,哪有精力去做10万人的?
财务出身,认识大把投资人和企业家的蔡磊,给他们算了笔账。“渐冻症患者基本都是壮年,家庭会倾尽全力救助,即使只有10万人,每人100万就是1千亿,加上每年新增小三万。这个市场一点都不比别的小。”
 
想要颠覆性的成果,光盯着药企还不够。于是他满世界疯狂地找科学家。现在他的微信通讯录里,光院士就有两位数,神经性疾病、细胞基因免疫领域最顶尖的学者有几百位。蔡磊俨然像一个博士生,参与学术讨论,加入课题小组,劝说学者投入到渐冻症的研究中。“绝大多数原本不关注这个病。好多科学家说,蔡磊要不是你,我哪里考虑到做这个药呀。”
为一个病奔走呼吁,到底能产生多大的影响力,在十年前已经被验证过。2014年,美国前棒球运动员,罹患渐冻症的皮特·弗瑞兹(Pete Frates)发起了冰桶挑战。在公众层面科普这个疾病,募集款项超2.2亿美元。
那一年,有两个大二学生躺在床上,看到了冰桶挑战。得知这个病跟线粒体和内质网有点关系,他们想有没有可能把这两个病的药加在一块。冰桶挑战给了他们一笔20万美元的资金,用于临床实验,结果真的有效,这才诞生了渐冻症的第二款药。

皮特·弗瑞兹在2019年12月离世,他没能等到救自己的药。但他的努力,极大加速了美国科学界对渐冻症的研究。

蔡磊和科学家开会中

某种程度上,蔡磊所做的事,就是用自己的社会资源和精神感召,汇聚起国内渐冻症的科研力量。樊东升觉得蔡磊“把光芒带到这个病上面来了”。

“如果没有蔡磊,科学界的投入程度,和10年前不会有太大变化。现在走了100步的话,那其中的80步,都是靠蔡磊一己之力走出来的。”另一个广为流传的说法是,蔡磊将渐冻症药物研发加速了20~50倍。

这种推动不仅仅在这一个病,还惠及到同为神经退行性疾病的阿尔兹海默症和帕金森病。也不光影响同时代的科学家,樊东升说这些年选择这个领域的医学生很多,其中不乏同届中最优秀的。有的学生听说蔡磊的故事,去了解渐冻症的前因后果,想要投身进来。还有的给他发消息分享自己的想法,最后一句话是:借此机会和您及所有在遗传退行性疾病领域奋斗的前辈致敬,祝我们早日取得突破。

蔡磊常常与病友见面

蔡磊最常发的表情是张开双臂拥抱的绿色小人。对于中国现下活着近10万名渐冻症患者来说,蔡磊扮演着一个精神领袖的角色。病友们在群里说:“你是我们全部的希望。”他们将他的行为本身视为一种抚慰:有人在为他们的命拼命。
曾有一位老大爷深夜敲蔡磊的门,说他得渐冻症的儿子快窒息了,但死活不同意气切。气切之后,24小时不离呼吸机,彻底失去行动自由,“我们群体的共识,气切基本上就是最后一步了。”蔡磊劝了他一会,他便同意去ICU,保住了一条命。

我们问蔡磊到底跟他说了什么,能把一个一心求死的人拉回来。“就是让他相信我,药在研发了,我能救他。这是唯一能劝他活下来的办法。”

 

蔡磊和妻子段睿
 

现在蔡磊推进的研究管线多达80余条,自己投入了千万资金。他想要打破旧有的游戏规则,把资金、实验室、药企、患者和医院联结起来,尽最大可能缩短时间。

这一切,是以牺牲自己的身体健康为代价的。

刚确诊的时候,蔡磊只是左手有点无力,“说我得病我都不相信,看上去和正常人一样。”不出一年,左手完全失去了功能。直到去年,他的右手还有两根手指可以动,他就把触控笔夹在手指中间。如今连这个也做不到了,只好让助理把他的右手放在鼠标上,用肩膀带动胳膊移动光标,再通过一个改装的脚踩仪点击。有一晚醒来上厕所,回来发现拉不动被子了,又不愿吵醒妻子,硬是挨冻到天亮。

脚控鼠标仪

“很快这样都动不了了,距离用眼控只有一步之遥。”真要用眼控了怎么办?“那就用眼控仪处理工作。不过眼控每分钟最多打二三十个字,效率要降低90%。”长时间用一侧身体伏案,他的脊椎已经变形,屁股痛得受不了,仍没有任何要停下来的意思。

这场人生最后的创业,就好像站在寒冷的水边,深吸一口气,一跃而入。而他激起的惊涛巨浪,席卷了身边所有人。

段睿今年34岁,在北京出生长大,毕业于北京大学药学院,随后进入世界五百强企业做市场工作。2018年初,段睿刚转行到财务领域不久,收到别人发来的一个简介,介绍她去相亲。

“看他是学财务的,我刚好在做一个地产项目的审计,就觉得去见见大佬,交流一下业务也挺好。”

那天坐在西餐厅里,蔡磊看到一个女孩推门而入,眼睛笑得弯弯的,讲起话来活蹦乱跳。她跟他聊物理化学和生命科学,蔡磊内心兴奋得不行,他从小就爱科学,梦想是做科学家,但平时接触的都是财税。

蔡磊顺势约她见第二面,请她来听他在北大经济学院做客座教授的课。“她是冲着课来的,但我是冲着人来的。”吃饭的时候,蔡磊跟段睿求婚了。

“我回家跟我妈说,我觉得他是个骗子。”后来蔡磊跟她解释,他们志同道合,但他实在没空谈恋爱,不如直奔主题。段睿说:“好啊。”

于是这位自称“男女之情水平最臭”的不浪漫人士,在40岁那年的春天,闪婚了。婚后,他们没有休婚假和蜜月旅行,“很自然的,他忙他的,我忙我的。我不喜欢因为感情耽误时间,最适合的是一起陪跑,而不是不断去确认我是不是爱他,我有没有给他陪伴。”段睿说。

蔡磊和段睿的结婚照

一年后,段睿刚生完孩子,在哺乳期,还要顾会计事务所的工作,身体几乎透支的情况下,她从蔡磊嘴里听到了“渐冻症”这个词。

“刚结婚,又不是老夫老妻,那要拖累你一辈子吗?”蔡磊提出了离婚。

这一次,段睿没说:“好啊”。她说的是:“你想都不要想。”

段睿在工作中

即使是一个中期渐冻症病人,照顾起来的崩溃程度,也是常人难以想象的。刷牙刷两次,洗澡洗两次,穿衣服穿两遍,手机要拿两个,第二天再重来一遍。病榻困住的,从来不只是病人一个人。

“以前是我呵护她,现在她在照顾我。受了委屈,我连一个拥抱都没办法给她。发烧39度,我连给她倒杯水都做不到。”

去年九月,段睿做出一个痛苦的决定。她放弃了事务所的工作,进入蔡磊的团队帮他负责直播间“破冰驿站”,直播所获的收入补贴到科研中。“我不会逼她做任何事,但我知道,她都是为了我。”

 

蔡磊和段睿在直播中

一周里有5个晚上,刘伟和爱人李燕,会守着“破冰驿站”的直播。刘伟原本在上海打工,40岁那年确诊渐冻症,失去了工作能力,夫妻两个只好搬回安徽老家,李燕平时形影不离地照顾丈夫,还要带两个孩子。

看直播的那几个小时,是李燕一天中难得能舒展的时刻。她和段睿差不多同龄,又有着相似的遭遇,喜欢看她“那么活泼那么乐观”。

段睿爱笑,元气满满

段睿身上有她那个传奇的丈夫无法遮蔽的光芒。当一个女性,突然变成病人家属,她保护她爱的人,更重要的是,她不丢失她自己。

蔡磊记得段睿陪他去治疗。其他家属在外面一个个心焦得坐立难安,唯独段睿坐在一边,专心学了一下午的财务网课。讲这段故事的时候,他语气里满是欣赏。

如果有一天蔡磊失去行动能力了,她会怎么办?段睿笑着说:“那我终于有理由不出门了,以前是和办公室的同事,那时候我就是和这位姐那位阿姨打交道,可以在家做我喜欢的事情啊。”

夜深了,两个人下班回到家,难得的亲密时刻

然而,在一场直播里,段睿突然说起来生。“如果有来生,我不想再做女人。”蔡磊没有追问。

一个“心高气傲”、“对自己有高要求”的女性,突然变成了“苦命的妻子”,她讨厌别人看弱势群体一样的目光,不熟的朋友发长长的消息来讲自己为她的命运哭泣,她只觉得尴尬又不知所措。蔡磊请了生活助理照顾起居之后,段睿有更多时间工作。一天中的多数时候,他在楼下办公,她在楼上办公,只有回家睡觉和直播时才见面。他们依然像段睿理想中的亲密关系那样——各忙各的,同行便是陪伴。

“现在我工作到晚上12点,要夹着尾巴回家。因为我没有照顾丈夫,没有洗衣服,没有收拾房间。我每天就一定要愁眉苦脸吗?我不能开心搞我的事业了?我不能活得灿烂了吗?我希望其他病友的家属能释然一些,自由一些。”

蔡磊和孩子的晚餐时刻
 

确诊的时候,蔡磊预计,孩子到三岁,他就已经去世了。

他没办法陪孩子玩。不能翻书,怎么给他讲睡前故事呢?抱不了他,他走路摔倒了,他也扶不了他。吃晚餐的时候,生活助理在餐桌前喂蔡磊吃饭,姥姥在沙发前喂孩子吃饭,蔡磊的眼神始终落在孩子身上。“顶多远远地看着他,就算一种幸福吧。”

蔡磊最喜欢的食物就是番茄,孩子渐渐大起来,喜欢吃番茄炒蛋,多番茄的那种。“也有不像的地方,他的女人缘就比他爸好太多了,幼儿园的女孩子因为牵不到他的手还会哭呢。”段睿笑着说。

 

目光落在孩子身上

如果注定没有办法陪伴他长大,这个父亲想到的是,成为榜样。

蔡磊此前不愿接受视频拍摄,改变主意很大程度是因为,想给孩子留下更多自己的影像画面。“长大之后知道爸爸是个什么样的人,他也会健康成长,并且对自己要求很高,成为一个对社会有价值的人。”

分别一年半后,蔡磊与母亲、哥哥见面
 

2022年7月,蔡磊团队的马文慧接到了一通黑龙江的电话:“我丈夫去世了,我们想捐献,该怎么做?”

过去整个中国没有一例规范的渐冻症遗体和脑脊髓组织捐献。常规的遗体捐赠,无法及时取出脑脊髓组织,对中枢神经系统疾病的病理研究意义不大。但在临床上,一个有效的脑组织样本又至关重要,因为大脑没办法进行活体实验。

因此,蔡磊一直在呼吁病友“如果那一天真的来临,捐出自己的身体。”他称之为“最后一颗子弹”。

接到那通电话后,马文慧起初“一头雾水,以前没人做过”。哪里能接收?用什么车运输?家属刚失去至亲,怎么让一个巨大悲痛中的人走完繁复的流程?然而时间不等人,他们只剩十几个小时。如果无法在倒计时内将遗体送到有资质的地方,脑脊髓就会溶解掉。

她先联系了当地的红十字会,被告知只负责“遗体”,无法操作“大脑”。能做这件事的“脑库”,全国只有19个,黑龙江尚未建立。“我只好去联系哈尔滨医科大学的解剖室,恳请他们收下遗体。”

为了打通各个环节,蔡磊去找所有能够协调这个事情的人,比如器官移植发展基金会的理事长赵洪涛、国家脑库的发起人段树民。马文慧回忆7月的那个普通晚上,“惊心动魄”,“一说就想哭”。中国有史以来第一例渐冻症遗体和脑脊髓组织的捐赠完成了,这是国家脑库建设十年来,收到的第一例罕见病人大脑标本,遗体则留在医学院做“大体老师”。

偶尔来蔡磊工位上做客的邻居的猫

蔡磊还找到张定宇。张定宇曾是武汉金银潭医院的院长,是最早冲在防疫第一线的人,是“人民英雄”,他另一个身份是,确诊5年的渐冻症患者。

两个人第一次见面,张定宇主动说,他已经决定捐出自己的遗体。这两位中国当下最有影响力的渐冻症抗争者,提出想合一张影,而且一定要“站着照”。他们不知道下一次见面,还能不能都站着。

截至目前,在蔡磊团队的努力下,近1000名病人签署了遗体和脑脊髓器官组织捐赠协议,完成了9例捐赠。

 

华大集团的CEO尹烨忍不住感叹:“也许上天派蔡磊来这一世,就是做这件事。”面对这种强烈的宿命感,蔡磊的态度是:“老天让我四十岁遇上这个病,倘若二十岁,我没有现在的资源和能力;六七十岁,我可能也干不动了。四十岁,刚刚好。”
 
在这世界上,没有多少人比他更切身地面临人生的终极问题:当死亡来临,该如何处置剩下的时间?
得病之前,他想象过40岁之后的生活,他会组建一个家庭,经常陪着妻子和孩子,发展一下摄影和开车的爱好,弥补以前没有时间而留下的遗憾。
得病之后他不是没想过这种可能性。隐居到一个“桃花源”,租个大别墅,请一堆人照顾自己,经济上也完全不成问题。
有企业家听完他的路演, 跟蔡磊说:“我直接给你转500万,用这笔钱好好享受最后的时光。”有在美国休养的病友言辞恳切:“听大姐一句话,只有外星人能做到,别折腾了。”身边的每个人都在劝他,“好好歇着,把时间留给自己和家人”。对多数病人来说,这几乎是想都不用想的选项。

但蔡磊“全部放弃掉”。

 

蔡磊将孙悟空视为精神指引,“纵使不敌,也绝不屈服”

“面前有两个选择,一个是彻底放松,延长寿命。另外一个是我玩命地工作,加速走向死亡。我的时间要用于价值创造,没有一点犹豫,没有一点纠结。”

有回他去看望病友,对方状况比他还好些,却绝望到想悄悄死掉。蔡磊听了说:“老子就要让全世界知道,老子在跟全世界最难的病斗争。人类的科学没有进步,我们死有意义吗?没有意义。”

背后更深的行为动机,其实不是关于时间的长与短,而是人在时间里的位置。蔡磊所患的亚型,加之他能够承担起较好的护理条件,“活到7、8年,甚至10年都有可能,但他这么工作,正在将能延长的时间耗竭掉。”樊东升说。

换言之,如果他什么都不做,只是等,或许能活得更久。运气好的话,“万一那时候有新药出现,他就能够接住。”

蔡磊选择不等待,他要把命运的主动权握在自己手中。

拍摄时候正值早春,生命破土而出
只是,意志归意志,科学归科学。从研究到临床,数以万计的药物才能淘出一个有效的。蔡磊推进的管线,已经失败了30条,至今为止,没有成功过。
“全世界有几个人认为蔡磊做这个事儿是可能成功的?堂吉诃德还面对个风车呢?我连敌人在哪都不知道。我妻子她都觉得我疯了,认为是不可能的事情。”蔡磊说。
最终,这会变成他和时间的赛跑。他一度设定的目标是“倒下前把药搞出来,救活50万渐冻症患者。”随着身体每况愈下,他说:“哪怕我跑不赢自己,可以为其他生命的救治带来希望。”网上有人分析:“蔡磊的这场抗争基本上已经结束了,他是必然死亡的,没有任何自己的希望,但是他的精神值得我们去学习。”这场毫无胜算的赌博真要走向命定的结局吗?
他像一个精明又天真的财务,给我们算了一笔账:假设原本能活个7年,最终活5年,用2年的寿命换药物研发进度提升10年。重大神经退行性疾病大约1000万人,能救下1/10的话,也有100万人。
“很划算啊。”

若有一天,他沉入水中,他希望浪不会停,全世界、下一代,都能感受到余波。

*应受访者要求,段睿、刘伟、李燕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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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农村女生,高中毕业进厂打工,自学法律后,在上海开了家律所

 自PAI 自PAI 2023-04-16 22:30 Posted on 北京
这是《自拍》第381个口述故事

我叫郭霁,70后,是一名从业25年的律师,也是上海一家律师事务所的创始人。我出生在湖南湘潭农村,因为学生时代比较贪玩,高中一毕业就进了老家的玻璃厂,每天流水线上三班倒。这种工作非常机械,而我生性爱自由,不愿意一辈子待在厂里。利用业余时间,我参加了自学考试,后来一次性通过被称为“中国第一大考”的律师资格考试。

从流水线女工转行做律师,在外人看来这是一场华丽逆袭。可实际上,踏入这行以后,我人生中真正的磨难才刚刚开始。因为缺少案源,很长一段时间我连基本生存都没法保障。

为了更好的发展,2005年我从老家来到上海打拼创业,前十年都在摸着石头过河,几乎摔得头破血流。直到近几年律所逐渐稳定下来,我才有了喘息的机会。

 

我的职业照,如今我创办的律所有40多名员工。

对于我的人生轨迹,父亲曾说过一句玩笑话,“我们家祖坟应该是埋歪了,不然怎么会出你这么一个人?” 表面上看,我走的路的确和他们截然不同,但如果追根溯源,我之所以成为今天这样一个人,受他们的影响非常大。

我父亲念过初中,在村里算个文化人,喜欢标新立异,给孩子取名都比别人生僻些。我出生前下了一场大雪,他本想用寒风料峭的“峭”字,又觉得不够好,后来翻字典查到“霁”,看到是雪后初晴的意思,就给我取名叫郭霁。记忆中,父亲酷爱看书,看完以后还爱给我们讲。耳濡目染之下,我也成了个书虫,学生时代几乎把所有能借到的大部头读了个遍,《红楼梦》我从头到尾看过不下七遍。

我母亲文化程度不高,却有着女人堆里少见的杀伐果断,拿得起放得下。别人家是严父慈母,我们家是严母慈父。但他们俩思想都比较开明,完全没有非得生个男孩延续香火的观念。平时碰上红白喜事,父亲总要带我和姐姐一起吃席,如果我们姐俩没有座位,他是绝对不会坐的。在他看来,小孩和大人是平等的,小孩也一定要上桌吃饭。

 

9岁,父亲教我写毛笔字。

这种文化人的特质,让我父亲成了村里的意见领袖,谁家有个家长里短都请他去调解。他从生产小组长做到大队长,1979年被选为公安特派员,后来遇上改制进了体制,穿上警服。那时我母亲在社办企业上班,可以说我的童年和少年时期从来没觉得生活拮据。

我们家在本地有点小名气,我每次出门大家都会说,哎,这是谁谁谁的女儿。所以我从小就是一种自信心爆棚的状态,每天无忧无虑,除了看书就是疯玩。

小学那点功课对我来说很容易,中间还跳过一级,读完五年级直接上初中。班里我年纪最小,个头又矮,同学们都挺关照我。接触物理、化学以后,我在学习上逐渐吃力,成绩滑到班里中游水平。不过,我从没想过奋起直追,我妈每次来检查功课,我表面认真做作业,实际上课本底下摆着小说,有时候还把小说藏在被子里,或者带进厕所偷偷看。

 

12岁,在老家拍的照片。

那个年代,小地方的人对女孩子一般没有太高要求,很多人读完小学就不读了。我和同学经常自嘲,说湘潭最好的中学是一中,我们上的是七中,中间隔着六道线呢,这是遥不可及的距离。临近初中毕业,成绩好的同学都在努力冲刺考中专,像我这种中不溜的,自然不会跟他们竞争,依然每天疯玩。

到高中我成绩就更差了,身边很多同学都只想混个毕业证,以后该工作工作,该嫁人嫁人,至于理想什么的基本不存在。高三后期,大家甚至以调皮捣蛋为荣,谁干的事更出格谁就更牛逼。我们把课本撕了做成纸弹弓,把纸团“子弹”在教室里射得满天飞,英语老师都被气哭了。有一回上历史课我还跟同学打赌,我说我现在从后门溜出去,再到前门喊报告,老师肯定不知道,因为他眼神不好。果不其然,我赌赢了。

我们那届毕业生只有两个人是一次性拿到毕业证,包括我在内的其他人都要补考。后来连高考我都没当回事,在橡皮上刻了a、b、c、d四个字母当骰子,扔到哪个写哪个,熬完半小时就交卷。因为太清楚自己几斤几两了,成绩出来我都懒得去查,至今不知道考了多少分。

毕业之后,父亲介绍我去一家百货商店上班。商店都是越到周末越忙,我在那儿站了半年柜台就受不了了。18岁那年,赶上国企最后一波社会大招工,我应招去了市里的玻璃厂工作。没想到工厂比商店还不如,别说周末、一年到头倒三班,逢年过节也一样,因为窑炉不能停火。

 

我(前排)和同事在车间门口,旁边的麻袋装着我们从流水线上挑出来的玻璃瓶。

我们厂的车间分三部分,最前面是窑炉,玻璃原料会在 1000 度的高温炉里熔化成玻璃水;第二段是制瓶,玻璃水倒进模具形成瓶子;然后再经过20 多米长的传送带,源源不断地传到拣瓶台。我的工作就是把破瓶子扔进斗车,把好瓶子按五个一排的次序装进麻袋。

我个头小,每次放头几排玻璃瓶都得半个人钻进麻袋,弄得一头灰。被碎玻璃扎也是常有的事,还有一次玻璃瓶因为受热不均在我手里爆炸,直接刮掉了我手上的一小块肉。

我厌恶这样的生活,倒不是说有多辛苦,毕竟还年轻,身体扛得住。我最介意的是三班倒,人完全没了正常作息,有种自由被剥夺的感觉。以前看三毛的书,我就特别向往远方,还跟同学在家里规划了一天,计划骑自行车环游中国。谁知道现在连周末都不能出去玩,如果把我卡在流水线上过一辈子,我肯定受不了。

那时职工大学很流行,我想找别的出路,就去报名了正热门的电算会计专业。学费要740块钱,我一年的工资也才不到一千,每个月还要交一半给家里。好不容易跟我妈凑够钱,交费的时候对方说还要再补 50 块钱什么增容费。这我就不干了,把学费又原封不动地拿回家。

没多久,我爸打听到司法局要开一个法律培训班,学费只要370块钱,正好我也属于司法系统子弟,便报了名。第一次系统性接触法律知识,没想到还挺有意思。法律渊源、世界各国法系的比较、还有大量的案例分析,比如一个人致人死亡是犯杀人罪还是故意伤害罪?这两个罪名很容易混淆,什么是直接故意,什么又是间接故意?这些法律条文让我特别着迷。

 

19岁的我,学法律以后,我的阅读面更宽泛了。

培训班一周只集中授课一两次,大部分时间还得靠自学。我去工厂上班都带着教材,逮着空档就赶紧掏出来看一看。车间主任撞见了觉得我挺上进,特意把我调去质检部门。虽然也是三班倒,好歹没那么辛苦了。

培训班组织我们参加湖南高等教育自学考试,整个班三十几个人,第一次考试只有两人及格,其中一个是我。第二次考试只有我一个人及格,显然,这个班办不下去了。后来区司法局把我并到市司法局的培训班,距离远了很多,下夜班要坐一个多小时公交赶过去。我晕车严重,一路上都得忍着恶心。好不容易熬到第三次考试,我因为把交费收据弄丢了就没考成。

准备第四次考试期间,我遇到了生命中的另一半。他当时27岁,同事牵线搭桥介绍我们认识的,相亲地点就在路边的宵夜摊子上。说实话,我连对方长啥样都没太看清,只记得他说已经拿到律师资格证,而我正好在学法律,想着混熟以后不用再花钱买书,一来二去就这么处上。

 

21岁那年,我认识了大6岁的他。

在男友的督促下,两年半时间里,我把自考剩下的课程全部磕完。快毕业的时候,他说你也去考律师呗,刚开始我是拒绝的,觉得这个职业离我太遥远。按我的预想,能靠自考拿个学历就不错了,但他还是坚持劝我。好吧,那试试就试试。谁知报完名男友立马翻脸,逼着我去单位请三个月长假,要我回家闭门苦读。

我妈也跟他打配合,同学来找我玩,一律被她拒之门外。在他俩的双重“淫威”之下,整整三个月我都窝在家里,每天除了吃饭睡觉就是看书刷题。男友来看我就像探监一样,还要检查我的备考进度。那段时间我都学魔怔了,晚上做梦都在刷题,最后冲刺阶段,我每天学习时间甚至超过16个小时。

考试地点离家很远,男友一直陪伴,最后一堂考完,我整个人几乎要虚脱。12道案例分析题,写得我手臂直发麻,男友还不依不饶地拉着我在公园里一圈一圈地回忆估分。最后分数出来,跟他预估的只差5分,我这个“学渣”竟然真的通过了律师资格考试!

那年全国通过率低到5%,整个湘潭只考过了 11 个人,我是其中唯一的女生。拿到证书后,我顺理成章地辞掉玻璃厂的工作,跟男友一样,也进入到律所开始职业生涯。

 

1998年,我入行第一年在律所办公的照片。

在别的单位上班,好歹有个固定工资,而律师只能靠提成,要想办法接到案子才能挣钱。我们两个初出茅庐的年轻人,没经验没人脉没资源,就这么一猛子扎下去,可想而知有多拮据。刚开始我们只能做辅助性的工作,写写材料,跑跑腿之类的,收入有一搭没一搭,每天过得苦兮兮。有一回我俩口袋里只剩下 5 毛钱,买了一把空心菜,中午吃叶子,晚上吃梗子,第二天才去找朋友借了10 块钱应急。

这种窘境还不能跟行外人讲,因为别人都觉得你做律师很光鲜,穷只能证明你没能力。我必须打肿脸充胖子,每天装得云淡风轻。可不顺心的事积压多了,总有绷不住的时候。有次我去公安局申请会见一个嫌疑人,但负责审核的警察同志从头到尾没给我好脸色看,出公安局大门我就憋不住了,在路上嚎啕大哭,回到家把桌上东西全部打翻,冲我男友大吼:“都怪你要我做这个鬼律师!”

男友没有哄我,他的策略是“以暴制暴”,认为这点委屈都受不了,还怎么做律师?劈头盖脸骂了我一通。被他一教训,我也有点心虚,开始反思自己怎么连这点磨难都经受不住。

我爸心疼女儿在外面受了这么大委屈,用方言跟我说:“妹几,要不别干了!我养你吧,每个月另给你 50 块零花钱。” 他脸上那心痛的表情,我至今仍然记得清清楚楚。父母的慈爱真的是生命中不可承受之重,从那一刻起我下定决心,以后无论在外面遇到多大困难都不告诉爸妈。

 

和律所前辈的合照,我(前排左一)是其中唯一的女性。

比较庆幸的是,当时带我的师父愿意提携后辈,有时候找上门来的案子多,他会带我一起做,最后分一半收入给我。期间我协助我师父办过一个大案,某农村信用社主任携60多万公款潜逃,在那个年代算是巨款,被逮捕以后他的家人请我师父做辩护。我天天也跟着琢磨,坐公交的时候脑子里都在回放案件信息。

有天我在报纸上看到一个类似案例,里面提到新旧刑法更替,我突然回忆起这个案件发生在 1997年9月份,而修订后的刑法在那年10月1号才正式实施,抓到这个人已经第二年的事。之前大家就把前面那个时间点给忽略了,实际上那个时间点非常重要,因为刑法中有个原则,叫“从旧兼从轻”。按照新刑法,他属于贪污罪,很可能判死刑;按照旧刑法,他还不能算贪污罪的主体,只能说是职务侵占,最多判 10 年。

我把这个发现告诉师父,师父认同了我的辩护方向,最后法院采纳了我师父的辩护意见。这段经历让感觉到做律师是个挺有意思的事。或许有些人会说,你们律师总是想尽办法帮“坏人”减刑,良心会不会过不去?我好像从来没有过这种心理障碍。因为我很早就认识到,律师的职业道德是维护法律的公正性,而公正性就在于人人都有为自己辩护的权利。

为了更好地锻炼业务能力,经手的每个案件我都做足准备,不会写诉状就找师父请教,揣摩学习前辈们的案卷,每份代理词总要改很多遍。庭前准备我至少准备两轮代理词,会设想第一轮代理词发表之后,对方怎么应对,我该如何反击。

 

和律所同事外出做普法宣传,右边坐在椅子上的是我。

刚做律师那会,区法院刑庭专门组建了少年法庭,负责审理未成年人犯罪案件,对请不起律师的犯罪嫌疑人法院会指定一些青年律师提供辩护,我成为了被指定的那些律师之一,即便法律援助案件赚不到什么钱,我也从不敷衍。少年法庭的庭长觉得我挺靠谱,给了我更多的指定辩护机会。期间我发表了一篇论文,还被评为区市两级的法律援助先进个人。

男友后来也转到我所在的律所,碰到大案件,我俩分工协作。开庭前一天几乎通宵战斗,他先准备详细的质证意见和辩护词,到凌晨三四点把我叫起来,他去睡一会,我再负责整理誊写,就这样慢慢积攒经验。随着刑事辩护成功率越来越高,我们开始接到自己的案源,总算熬过了新手律师最难的一关。

25岁那年,我意外怀孕了。依我们当时的经济条件,本来没计划生小孩,可医生劝我,你年纪不小了,孩子还是留着吧。没办法,我们只好把婚礼、房子全部提前,为此欠下一屁股债。儿子出生后开销大增,光靠做律师那点钱根本无法维持生计,我天天琢磨怎么才能一夜暴富。

听说绿化苗木生意利润高,我借了十几万块钱跟堂姐去种树苗,结果赶上极端天气,种下的树死了百分之九十。那年夏天,看着满山坡的死树,我想死的心都有。为了尽快弥补亏损,我又从湖南采购树苗卖给江浙一带的花农,每天风里来雨里去,押车下货,江浙沪到处跑,陆续还掉一些债后,我才停掉这些生意继续做律师。

 

2004年,做生意路过上海,到外滩打卡。

随着技能增长,经验和人脉有了累积,我每年也能接到一些案子,但依然没有摆脱朝不保夕的状态。当时一个案子的单价只有2000到5000元,还要跟律所分成。我永远不知道下一个案子,下一笔生活费在哪里,一直处于惶恐不安之中,不知道生活该如何继续下去。

我和老公商量了一下,一致认为小城市业务太单一,还是应该去大城市发展,将来也能给孩子更好的教育。之前那个少年法庭庭长的女儿在上海做律师,2004年底,我打听到她会回来过年,就想办法约她吃饭。我跟她聊了整整六个小时,那天我下定决心,一定要去上海做律师。

2005年大年初一,我开始投简历,先后往上海跑了两次都没能成功留下来。直到七月的一天下午,我又接到一家律所的电话,通知我第二天早上九点面试。那时候交通不发达,坐火车要20多个小时,根本来不及。

我打电话问机票,去上海的飞机航班已经没空座。我立马想到可以先去杭州再中转,一问只剩一张机票,而且是商务座,票价1000多块,当时我跟丈夫手头只有3000块,我几乎没怎么犹豫,当机立断买下了这张机票。

辗转到上海已是深夜,我住的旅馆环境很差,蚊子苍蝇嗡嗡乱飞,门也没法上锁。我几乎一夜没睡,第二天状态非常糟糕,面试又没通过。但这次出来我已经下定决心,找不到律所就不回去。我借住在庭长女儿的出租屋里,工作日跟她睡一张床,周末她男朋友来了,我就去外面晃荡。

现在回想起来,在上海头几个月,我简直像林黛玉进贾府一样,小心翼翼,诚惶诚恐。一开始我连怎么买地铁票都不会,看别人每次拿张卡一刷就进去了,我不好意思问那是什么卡,偷偷拿信用卡去刷,别人看到才告诉我要办一张交通卡。

 

刚到上海那会儿,地铁对我来说都很陌生。

我每天不断投档、面试、陌拜,终于遇到一家律所愿意接收,条件是先交1万块管理费。我不甘心出这个钱,只能继续寻找机会。后来是一位网友的叔叔帮我打听到,有家福建律所要来上海开分所,目前正缺人,在他的推荐下,我终于被录用,成功拿到上海的律师证。

为了找案源,我成天混迹于各种论坛,还在QQ上加了很多陌生人,跟人家聊天,慢慢建立信任。我在上海挣的第一笔律师费,是一位老父亲来上海解决儿子的问题,见面咨询以后,他给了我 200块钱,扣除掉来回打车费只剩 65 块。那天是中秋节,我跟庭长女儿和她的朋友们去外滩看月亮,那65块钱全部请她们喝了饮料。

三个月之后,我终于接到几个案子,大概有7万块钱律师费,和律所分成以后还剩三万多。有了这笔钱垫底,我才从朋友家搬出来,独自租了个一室户,解决了基本的生计问题。有一天下班回家路上,我突然冒出一个念头:我要开一家自己的律师事务所。朋友听了没打击我,说可以,不过你才刚来没多久,资历不够,等两年再说吧。

我这人一旦想做什么就按耐不住,第二天疯狂搜索办律所需要的各种条件,还找来论坛上认识的一个老乡帮忙,他是中文系毕业,能写广告文案和市场策划书。我们苦干三个月,把策划书写了出来,然后就去拉投资。当时的我豪情万丈,跟投资人描绘了一个宏大梦想,说我要开 4 家律所,一家在上海,一家在北京,将来还要开到成都和广州,形成联动。这话现在想来有点可笑,当初竟然也拉到了20万投资。

老公说我像《亮剑》中的李云龙,在条件完全不成熟的情况下,也有本事搅和所有人都来跟我并肩作战。后来恰逢老家有律师来上海出差,他们也想到上海来做律师,于是,他们成为了我的合伙人。我给他们办了转所手续,帮他们租房子,前后折腾了将近一年,终于把律所的执照办下来。

 

我创办的律师事务所。

律所的营销工作由我一个人包揽,我给每位律师都做了独立网站,亲自撰写律师介绍、业务介绍、服务类型,同时也在搜索引擎上做付费推广。当时有个朋友点拨我,说关键词设置应该从用户角度考虑,比如跟婚姻有关的词条里,“离婚法”的搜索量远高于其他,而我们国家根本就没有离婚法,只有婚姻法,作为一个律师,打死也想不出离婚法这样的关键词。

之后我再做关键词设计就如有神助,当别人主打“遗产继承”的时候,我独家买了“房产继承”这个词。遗产有很多都是房子,你搜房产继承跳出来的只有我的网站,这业务量不就起来了吗?好景不长,2009年,搜索引擎的广告模式改变了,大数据会自动推荐点击量高的关键词给律所,我的独门绝技再无用武之地。

原来投1万块钱广告费,大概能引来10 万块钱业务,如今投3万还来不了10 万,为了控制成本,只能去买一些便宜的长尾词。我开始陷入恐慌,每天都在自我怀疑,为什么有了这家律所,我不但没有改变之前在湖南的生存状态,反而压力更大?

 

创业期间,我经常一个人一台电脑去处理整个律所的市场营销工作。

这时候正好有家律所想壮大,提出跟我合并,本来都谈得七七八八了,有天我问他名字怎么解决?因为他大我小,我也不奢望我的律所名字能放前面。谁知对方说,你的名字不能保留。这时候我才反应过来他的真实目的是想吞并我,而不是我理解的合并。

我还记得当时那种生理反应,心如刀割的感觉原来是心脏整个搅在一起的感觉。创业的情形历历在目,当初那样千辛万苦地写策划、找投资,把自己老公、老家的同事一个个搅进局里,如今连个名字都不能保留,我怎么对得起这些人?回家以后我跟老公说,咱们再撑一把吧。

律所继续开着,营收很不稳定,为了增加安全感,我又开始寻找别的赚钱机会。后来我开过连锁湘菜馆,前三家店生意都挺好,到了第四家,选址不对,厨师找的不对,装修也留了很多隐患,前几家店挣的钱全都打了水漂。

饭店倒闭并没有让我苦恼太久,因为2014年初,令人心潮澎湃的“互联网+”来了。那时候大众创业、万众创新的思潮席卷全国,所有地方都在讲如何创业,像我这种性子,碰到这种大风口,那肯定得冲入其中。

热血一上头,我感觉自己简直就是法律界的马云,用思维导图大刀阔斧地设计出十几条业务线,到处拉投资。这个网站还没搭建完,又去搞另一个网站,还从互联网公司挖了个HR过来,一下子给我招来三十几个人,每天大把烧钱。

这边PC端还没开始商用,那边移动互联网的风又吹来了,这不得顺势开发APP?做了用户端,还要做律师端......为了填前面的坑,只能不断挖更大的坑。

 

我当时做的互联网创业项目,是想打造出一站式在线法律服务平台。

不知不觉,我就走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信用卡刷爆,拉的几百万投资亏得血本无归,仅仅靠着律所那点微薄的收入支撑如此庞大的运行。老公劝我收手,我充耳不闻,还把车子和老家的一套房给卖了。夫妻关系降到冰点,我们每天在家就是横眉冷对,互不待见。去到公司,团队也崩得不行,但我依然不认为自己错了。我这一根筋的性子,一旦陷入盲目自信的情绪里,九头牛都拉不回来。

为了混人脉,继续拉投资,我跑到北京去混创业者社群。在那里,骄傲了几十年的我,第一次尝到了无地自容的滋味。路演的时候,投资人把我批得体无完肤,说我的商业计划书简直一塌糊涂。

我不认,偏要反驳回去。他们觉得我太固执,最后给的评级很低。学习复盘环节,面对同组人的批评,那种自尊心被彻底撕碎的感觉,真是血淋淋的,比亏钱还要难受万倍。从北京回上海,我几乎是一路哭回去的。

创业路上经历这么多坎坷,每次我都是撸起袖子迎难而上,即使崩溃,也从来不会质疑自己的能力。可这一回,我破天荒地意识到自己像只井底之蛙。事后冷静下来,我把学社导师提到的书全部买来啃了一遍。这一年来自虐式的学习,于我而言是人生中最受用不尽的财富。

再回过头看之前的创业,确实是漏洞百出。2017年,我用两天时间解散了互联网公司,那时候律所也只剩下我和丈夫,还有他一个远房表弟。近十年的折腾耗光了大家的信心,其中有个跟了我十年的合伙人,他的离职让我特别伤心。在家里痛哭了一天。但是,哭永远解决不了问题,只能重振旗鼓去外面打仗。

 

家里的大书柜,这些年买的商业书占据半壁江山。

这也倒逼着我做出选择,舍九取一,砍掉律所其他业务,把所有心力都投入到连锁加盟这一个点上。疫情还没开始的前三年,我几乎每天都是疲于奔命的状态。天不亮就拎着个 5 斤重的电脑出门,航旅纵横的记录打败了全国百分之九十九点几的人。飞机、火车、候机楼、饭桌上,只要能打开电脑我就随时展开工作。

最忙的一天,我处理了97份邮件,写了长达7页的代理词,6个小时没有挪过屁股喝过一口水。讲课我也不挑场子,一千人也好,几个人也好,只要请我我都去,从早讲到晚,嗓子几乎冒烟。那阵子,团队也得重新搭,新招进来的又都是菜鸟。我一边忙交付,一边从头开始带人。这样高负荷运转,我时常觉得心悸,好像在猝死的边缘疯狂试探。

最艰难的日子,《战争论》里的一句话给了我莫大鼓舞——“面对战争中的不可预见性,优秀指挥官必备两大要素:第一,即便在最黑暗的时刻也具有能够发现一线微光的慧眼。第二,敢于跟随这一线微光前进的勇气。”记得有个冬天的清晨,我在北京街头骑个共享自行车赶去上课,寒风呼啸而来,手指冻得僵硬,那种感觉真的是一腔孤勇。

律所转型以后,我对《红楼梦》里王熙凤操办秦可卿丧事的那段情节感悟特别深。书里写的是,她让一堆人专管碗碟,一堆人专管火烛,剩下还有专管接待的......分工非常明确。

我律所目前的部门设置,就是红楼梦给的灵感,我们所的律师不用到外面请客吃饭拉业务,他们只需要聚焦一个领域,不断打磨自己的专业能力。平时我还经常鼓励他们,该谈恋爱谈恋爱,该旅游旅游,该结婚的结婚,工作不是生活的全部, 这是我倡导的职业观。

 

疫情放开后,我也去大理放空了一下。

不过,大部分时间,我每天还是工作十几个小时,走南闯北不停歇。在这行摸爬滚打二十多年,说实话,我对律师这份职业的感情非常复杂,可以说它既是我的禁锢,又是我的救赎。我很喜欢做律师,但又深深厌恶那种焦灼惶恐的生存状态,所以无论如何我都要破这个局。这些年折腾这么多,其实都是为了达到这个目的。

现在我的心态已经比前几年从容了一些,律所的发展势头还可以,不过,我还远远没有达到高枕无忧的状态。要永远保证竞争优势,就得居安思危。未来我还希望把律所做成一家国际化的律所。这个目标乍听很遥远,但我能从一个高考落榜生走到今天,靠的就是敢想敢拼,我相信一定能实现。

*本文由口述整理而成,文中照片除特殊注明外均由郭霁本人提供。
*本文在今日头条首发。  
 
 
郭   霁 | 口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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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一飞 | 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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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常的夫妻 -FormatRun58- 给 FormatRun58 发送悄悄话 (194 bytes) () 04/22/2023 postreply 23:11: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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