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这是《自拍》第375个口述故事
大家好,我叫于婷婷,河南人,今年25岁,是郑州财经技师学院旅游与酒店管理专业的一名老师。我在15岁左右遭遇中考失利,一度和很多同龄人一样,前往沿海地区的流水线打工。在打工这一年,我面对日新月异的技术革新时,意识自己的流水线操作技能终将会被淘汰,在家人支持下决心重返校园。
在坚持不懈的努力中,我从优秀学生成为留任教师,并获得中华人民共和国第一届职业技能大赛金奖职业技能大赛金奖、全国技术能手、全国青年岗位能手、河南省技术能手、郑州市五一劳动奖章等诸多荣誉。
我的人生谈不上一帆风顺,更称不上“一路开挂”,我只懂得逆水行舟,不进则退,没有知识和技能迟早会被淘汰,哪怕是现在的自己,也不能停下脚步,要不断警醒自己和自己的学生继续大步迈进。
2020年12月13日,广州,我获得了中华人民共和国第一届职业技能大赛餐厅服务(国赛精选)项目的金牌。
1997年,我出生于河南的一个农村家庭。我们家主要的收入来源是务农与外出打工。我的父母在我有记忆以来,就一直在沿海地区打工,只有逢年过节才会回家团聚。我与哥哥、弟弟留在家乡,由务农的爷爷奶奶抚养成人。在某种程度上,我们也算是“留守儿童”。
然而,这略带灰暗色彩的身份,并没黯淡我们家人间的关爱与生活的色彩。
我奶奶、我和我哥哥。
在外务工的父母难以顾及我们兄妹的学习状况,只能靠我们的自律。在大多数情况下,我和哥哥、弟弟都不会辜负父母的期望,总会完成学习任务,才出去玩。但毕竟小孩天性爱闹,也总有着贪玩的时候,这时候,我爷爷奶奶会充当父母的角色,严格地监督我们的学习。
现在回想起来,奶奶能督促我们学习,在别人眼中可能也是一种奇迹——她几乎不认识字,算是文盲。我与哥哥做的作业,她应该是完全看不懂的,但她懂得我们是否写了字。
她要求我与哥哥在放学后必须先回到家里,在她面前写上十页字,才能出去玩。哪怕当天的作业量可能不够十页,甚至没有作业,那也得抄写新学的字或词语来凑够十页。奶奶这一个举动,也让我们成绩始终没有掉队,保持在班级里中上游水平。
我和奶奶。
课余时间,我与哥哥总是一天到晚穿梭在麦田与玉米之中,帮助爷爷奶奶拔草、收割、捡麦子。每逢收割季节的清晨,我们都会竖起耳朵听,由农田方向传来收割机运作的声音,小孩子们一哄而出,在收割机后捡起掉落的散麦,集齐一小袋后拿去换西瓜吃。阵风拨过麦浪,机器轰鸣荡过平原,田野乡间小溪流水声,这些声音合奏着我童年的乐章。
我以为,这样的日子将会恒久不变,童年的我对着未来只有着浅浅的幻想:在长大之后,看缘分或者通过介绍与某个男性成婚,日常耕种着家里给的一两亩地,或是在家里照看孩子,平静地过日子。这种想法,在当时我没向任何人透露,但我感觉大部分同龄女生,可能都是相同的念头。
我和哥哥在家门口。
我父母也没信心对我们的选择做什么指导,一直在我们身旁的爷爷奶奶,肯定不愿意见到我们还是按部就班地过日子——他们希望我们能读书,并通过学习和奋斗,做出自己的事业,改变自己的命运。
在学业中,我还是坚持着以重点高中为目标,尽自己的能力努力着。然而,事与愿违。我还记得公布考试榜单那天,成绩还是别的同学告诉我的:“婷婷,你没考上。”这句温柔的话如同晴天霹雳——我落榜了。
失落、失落、失落,挫败的感觉至今还是难以忘怀。虽然自己在成绩公开前,已经隐隐约约有失败的预期,但在一切确认之后,还是更加难受。
初中的我。
在农村地区,孩子们初中之后外出打工,帮补家用,是天经地义的事情,特别是在学业没进展的前提下。我看着身边的同学、朋友、闺蜜,有准备继续深造的,更多的是准备离开家乡,到天南地北打工的,我也成为了其中之一。
我出发时只有15岁左右,而我的小姑,其实也就比我大几岁,提前了几年前往了江苏盛泽市从事纺织行业,她是典型的流水线工人。在她的邀请下,我第一次单独离开故乡,踏入社会,前往江苏投靠小姑。
当我坐着的火车,慢悠悠地停在目的地江苏苏州,迎接我的只有小姑。在安顿好后,上夜班的小姑便在黑夜里第一次带我到流水线。
老实说,小姑一开始给我介绍这里是纺织工厂。还没目睹真实场景的我,脑海浮现的工作场景是带有裁缝车和裁布机之类的集体作坊,结果却和我想象大相径庭——看不出用途的大型机器整齐划一地排列在大型车间,不同年龄的女工在工位上有秩序地进行自己的工作,衣着光鲜的工程人员穿梭机器之间。虽然地面和货品摆放较乱,但整体上是一个整洁的工作环境。
打工期间的我,当时16岁上下。
我当时应该是整个工厂最年轻的女工。急着上工的小姑,打算先让我试着体验一把,我看着复杂的机器,心生恐慌——在我之前从没接触过这么大的设备。我听着小姑的指示,小心翼翼地开始操作。
“啪”在我还没意识到的时候,纺布机的一个部件就朝着我的手打了下来,我的手开始不断冒血。我当场就懵了,甚至还没怎么意识到痛感。我小姑和身边的人比我惊恐得多,在我呆滞之际,连忙将我送到最近的医院止血缝针包扎,忙了大半夜才告一段落。
轻伤不能下火线,我来江苏是打工的,没能等伤口彻底愈合,我就要开始正式工作了。因为伤口还没愈合就开始高强度的工作,特别机器操作中难免也碰到针线等尖锐物,让我的手留下至今都没完全消退伤痕。
第一晚的挫折让我身心都留下对设备的恐惧,我工作的熟练度进步非常缓慢。有的新人可以一晚上就学会怎么操作,能快速跟上生产节奏,产出布匹卷轴。一个熟练工人一天就能产出两大卷轴,而我一步步谨慎操作,最后是按一米一米织出来的,一个工作日可能一卷轴都卷不出来,产出没人多,成品也没人好,这让我时不时挨批评。
我也不记得最后是怎么练熟的,大概一两个月后,我才开始逐渐跟上了其他熟练工的节奏。当我入职快半年,想着总算能轻松点之后,一个突如其来的通知,让我一切努力都白费了——工厂要更换新型机器了。当即就有一批熟练工离开了。
当时的部分新机器。
对一定年龄的熟练工来说,重新练熟手还不如重新找配备熟练机子的工厂。我们这些留下的人,只能欲哭无泪地重新开始学习。我之前面对过的情况,又要重新上演一次。
因为机器的复杂性有所提高,这次的操作,我始终没法跟上节奏了,只能勉强地维持着合格的产量。我在这期间,每天起早贪黑,早班七点就要去上工,然后不断轮班,几乎没有任何休闲时间,难得的休息也只会在宿舍补觉调休,难得来了苏州,但也几乎没有出游过。
那时是2013年前后,我每月根据绩效但收入大概在4-5千左右,一般更偏向4千。我几乎没有花什么钱,大半的收入寄回家里帮补家用,剩下的自己攒起来,以备不时之需。
就这样跌跌碰碰又过了半年,春节快要到了,我在休息期间听到其他女同事聊起,可能又要换机器了。现在回想起来,这可能是个谣传的消息——怎么可能半年不到又换机器,但当时的我被吓到:前一个机器还没熟练呢,怎么又来新的了!
那种对设备对恐惧又浮上心头,同时产生了一种新的情绪:一个机器你刚摸熟之后,又一批新机器来了,每次新机器一来就会有一部分人离职。这让我很恐慌,产生一种印象,觉得新机器来了就要淘汰旧人工,继续这份工作,自己总有一天要被淘汰的。那时的我非常不自信,并且确实对流水线工作也不太熟练,最终产生了想离开的念头。
日复一日的工作,让我双手磨的都是茧子。春节回家后,我奶奶捧起了我的手,心痛不已,一直说孙女受苦了。她开始游说我回家,别在外面闯荡了。
在工厂上班,工厂里飘散着棉花,口罩是工作人员必需品之一。
当时的我,还没想到做什么,也就想到可能换一份工作,或者拿着存的钱在老家做点小生意。但我对之前的工厂念念不忘——倒不是工作环境,而是里面的工程人员,他们都有着大学学历,拿到的薪酬是我们两倍以上。对我来说像怪物一样的新机器,他们也是轻松上手,不但会轻松掌握全部操作流程,更对设备摸清摸透,每次当机器出了问题,只要他们过来,三两下就能轻松解决。我不禁在想,我和他们的差距,是不是就是学业上的差距?我要不要重返校园?
我离开学校已经一年多,重返校园的想法,让我感觉非常不真实。我提出想回到学校,没想到却得到家人的一致支持。春节过后,我先回到工厂,看着维修的工程师与更加忙碌狼狈的自己,回学校的想法日益增长。我开始搜索“初中毕业应该上什么学校”,经过挑选,我选择了郑州财经技师学院。从那时起,我开始规划,等到9月份的时候回到家,在线上报名面试,与老师在线沟通,就准备入学了。其实,那时候也有另一个选择,才只有16岁的我,竟然有人给我物色对象准备结婚了,但我不甘心这么快定下终身大事。
当我提交了离职申请,通知家人,他们都非常高兴,认为我继续读书就能更有出息。我下定决心,不能辜负他们。
郑州财经技师学院是一所职业技术学校,每年中考,会有相当的一部分学生无法考上高中,随后选择进入职业技术学校培训,一般来说无需进行多番考核。在成功毕业后,将会得到国家颁发的高级工证书,以及能考取技师证书乃至高级技师证书,按照国家的政策,分别对应大专、本科乃至副高的待遇。
选择专业的时候,家人推荐我选会计,觉得这个有比较明确的职业路线,但是我看招生简章之后,一眼就相中了酒店管理专业:我喜欢穿上制服那种很优雅,气质很好,彬彬有礼的那种感觉。
我想这样的专业,应该不会太吃力吧?然而,我的想法大错特错。
进入学校校园之后,我发觉课程并没那么简单。我听不懂那些专业词,听不懂老师上课讲的内容——在此之前我对上课的概念只有语、数、英等考生科目,没想到上了好几节旅游管理、酒店管理课程,还没看见语、数、英,我还“疑惑”了好一阵。
我很清晰地记得,老师突然提问我酒店是什么,我站起来脑子一片空白,条件反射回复:入住的。老师摇摇头,让我记住基本概念:提供住宿与餐饮服务的场所……这类事件层出不穷,让本来就没多少自信的我不断受到打击。刚开始入学校第一周,我就萌生放弃的念头。
我在学校的早期,每天只能死记硬背所有知识。
我和朋友哭诉自己进度慢,而且作为在外工作过的人,我很难融入到校园里。我给我家里人发消息说想离开,结果我奶奶立即打我电话,极力劝说我不能再次放弃,要把握所有机会。我奶奶说得很绝,她说我要是现在走了,只能重蹈覆辙过去吃过的苦,没有任何积累,我要是能咬牙完成学业,就算重新进厂也是带着一身技术进去的。
我的恩师陈初老师,也开始在这个时间鼓励我:要懂得知行合一,只有去行动了,知识才能增长。陈初老师特别劝导我,和我秉烛夜谈,介绍专业的由来、细节、专业内容和发展方向,让我第一次对自己的专业有了彻底的理解。
我们的专业,别人经常误以为是纯服务员的专业,甚至连学生都会觉得“端盘子”还需要学?即使有一定了解的朋友,也只会觉得是单纯的会务协助人员,但事实上实际内容涵盖范围非常广,要学习包括主题宴会摆台、服务技能、主题宴会设计方案及造型、分餐服务、咖啡制作、酒吧服务、综合素养等等,涵盖设计、礼仪、商务、餐饮、酒学等等领域。
不论是学校还是家里,都有着人对我抱着期望,这让我摇摇欲坠的决心又打了一针强心针。我开始每天坐在教室里拿翻书本记笔记,老师在黑板上写什么,我就在下面写什么,他在书里面画什么重点,我就画什么重点,然后课后就咬牙切齿地全背下来。
实操课也是一种煎熬,现在来看这也是完全按照一种手工艺人的方式进行锻炼。
我们实操课非常严格。以比较场景的摆盘为例,假若我们要进行一场中式宴席的摆盘,接待是10人位,然后餐桌是直径为一米八或者是两米。首先我们要用餐牌合理分配好这10人的距离,在摆放餐具的时候先要有一个骨碟定位,骨碟与骨碟之间的距离的需要严格把控并均等分布,适合该桌子的实际面积。骨碟本身距离桌边是15mm,口汤碗要在骨碟左上方10mm的位置。汤勺放到口汤碗里面,勺把朝左,味碟在口汤碗的右上角,与口汤碗的距离有10mm、15mm、20mm三种情况,根据实际来选用,但一场宴席只能用其中一个标准,例如只要有一个位置决定是15mm,整桌都要15mm。
标准化是整个摆盘的关键,随后筷架位置、筷子的叠放长度,各自与碗碟的距离、朝向,折口布花的形状、位置,斟酒后酒水在酒杯的高度等等,都有同样毫米级的标准要求。这些都要目测徒手去完成,而且有时间限制。
日常训练中,我在用尺子测量摆盘间隔距离。
老师让我做什么我都照着来,我依然没跟上。我只好照搬背书的法子,在课后坚持进行练习。我那时挺痛苦的,因为感觉自己是因为跟不上才要费那么多功夫。殊不知,这些举动让老师认可了我的刻苦印象,给我之后提供了一个机会。
现在回想起来,那段时间真的太难受了,全凭家人和老师的鼓励才走下去,我真心感激这期间遇到的每一个人。
我和陈老师,从师生变同事,她是我一辈子的恩师。
2015年,河南省中等职业技能大赛——中餐宴会摆台项目准备举办,学校在选拔去参加技能大赛的学生。陈初老师第一时间想起了我,觉得我态度好又刻苦,肯定也能拿下成绩。
当我得知取得资格后,我感到受宠若惊,我没想到学校这么重视我,我开始跟随老师,进行苛刻的备赛过程。
一个类似赛事的评分标准细则。
比赛主要是专业理论知识和专业技能的实操,会在学习的知识上进行深度的挖掘,考验你的反应和知识厚度。
例如在实际操作时,有没有按照符合规格的方式上盘,上盘时间有没有超过定时,有没有出错等等。我记得其中一个环节,是要在18分钟内完成全程上餐盘的环节,这时间是非常紧张的。
当时是一组接一组进场展示摆盘的,我在幕后等着其他队伍展示时,突然听到台前发出连串玻璃碎裂声。前面的某支队伍,在端酒杯上桌前摔了,端着的10个白酒杯和10个红酒杯全掉在地上。在后台的我们本来就很紧张,听到前面队伍这个失误后心情更是一下子跌落谷底。轮到我们出场时,我连手都是抖的。在斟酒的时候,我更是看到手和酒瓶都在震动。我不断默念冷静,最终完成了这一环节,并最终出乎意料地拿下了冠军。
我始终觉得只要反复去做,反复去钻研,你肯定就能练好,然后理实结合,根据理论知识多去研究就能成功。
河南省第一届职业技能大赛开幕仪式上,担任主旗手的我(右一)。
当我第一次踏上领奖台,表情可能并没表现出什么,但内心深处已经翻江倒海,这次是我第一次取得了全部人的认可!从中考失利到外出打工,从重返校园到学业不振,这些年我大起大落。当时的我,只是一个未满20岁的姑娘,面对这一轮轮的考验,我终于第一次取得了认可。
在接下来的两年,我一次又一次重复着类似的比赛,我也不禁有所麻木,不太理解重复赛事的意义。陈老师再次点醒我,鼓励我克服困难,这些考验都会为我扩展未来的道路。实际上,这些成绩,大大扩展了我的未来发展空间,只是当时,我还不是很能理解陈老师的用心良苦。
2017年,我迎来毕业季,我也面临着毕业的抉择。因为有扎实的理论知识和专业技能,所以我面对再次踏入社会,还是比较自信的。我正物色着去哪个高级酒店从事管理工作,学校给我发来了消息:希望我能留校任教。
再三确认后,我就毫不犹豫答应了。我特别记得我当时说了什么,我问陈老师,我还能当老师?然后陈老师说当然可以了,获得这么多荣誉,专业课上那么强,知识扎实又厉害,然后给我分析了一波我的优点,我越听越开心,也越觉得自己幸运。
或许,我在高级酒店甚至机关会务工作,能更体面,收入更高。但能作为一名教职人员,给更多像当年的我一样迷茫的孩子带来转机,这个职责的诱惑力对我来说更大,最终,我从学校的学生,变成了学校的老师。
接下来的几年内,我出席了各类活动与赛事,与学生一同给学校乃至给行业带来更多的荣誉,接待G20峰会,获、“全国技术能手”、全国青年岗位能手、“省级技术能手”郑州市五一劳动奖章等等。
日常的我。
2020年,中华人民共和国第一届职业技能大赛正式举办。这是我们团队第一次参加的全国性赛事。这对我们来说是新的考验——过去的技能大赛,主要考验我们知识的扎实与厚度,让我们面对各类突发情况的应对。这次的全国大赛,更加入了创新要素,进行艺术性创作的摆盘设计,从被动到主动,进入了新的比拼次元。
我和我的团队开始彻底沉浸在准备之中,对应五个模块注意进行匹配的训练。而且,我作为一名教师,日常的教学任务也不能落下,要确保所有同学得到足够的训练与知识的熏陶。我就反复一遍又一遍练习,无数次从入场开始到结束,改善每一个细节每一个要点,我真的特别焦虑,生怕哪一个点自己记不住,生怕哪一个细节自己做不好,导致前功尽废。
最终的比赛展现时,我们是在餐盘上盘时进行艺术创作。这个作品是我们教师团队绞尽脑汁推翻了很多方案,极力意图将河南最具代表性的事物展现出来。在事前调查历史典籍,跑了无数次市场,并且在美观之余绝对不能忽视这需要符合真实宴席要求的“实用性原则”,不能为了美观喧宾夺主。
最终在相对短的时限内,我们完成展现中原文化风俗的创意摆台作品《源远美豫》。这个作品,以及后续的宴席、介绍,各个模块的出色表现,最终让我获得了全国第一届职业技能大赛餐厅服务(国赛精选)项目的金奖。
我与作品《源远美豫》的合影。
这是我获得的第一个国赛奖项,学生沸腾了,我也沸腾了,意想不到的是,我家人也留意到了。本来比赛的事,我并没有怎么和家人分享。我的家人不知道情况,还曾埋怨我休息时间也不回家,其实那时我在训练备赛。
当我获奖之后,河南电视台报道了我的新闻内容,正好被我爷爷看到:“啊,这不是我家孙女吗?”他兴奋得忘记了年龄,连忙叫上奶奶和左邻右里,通知他们孙女上电视了,有出息了!
这些事我在后来才得知,让我哭笑不得之余,更感动万分——终于能给爷爷奶奶以及其他家人争面子了。
在上课中进行展示的我。
现今,我已经是一名有自信带出优秀学生的老师,我凭着丰富的参赛经验,让更多孩子少走一些比赛的“弯路”,例如某个阶段的紧张、错漏等等。我们的优秀毕业生也基本上毕业就被一些五星级酒店给挑走,还有北京的钓鱼台国宾馆,人民大会堂等等,也都有我们的学生去工作。我从被引路人,变成了引路人,更是自豪于这个角色。
我25岁,还是未来多于过去的岁数,我深知还有更多的发展与空间等着我。在社会上,还有不少不知道实际情况的朋友,误以为我们工作和学习只是单纯“端盘子”的,甚至我们一些学生都这样调侃。我也会回应他们,解释我们工作的复杂性。
即使只看“端盘子”这个动作,也得了解怎么才能端着十几公斤东西的同时,还要保持礼仪姿态的正确与优雅,符合职业规范。这些学问值得我们一辈子学习、研究、开创。
我的照片。
我很感恩现在的收获,我自己也会不断地去努力,然后比较幸运的是国家现在的政策,我生活在了国家大力发展技能人才的时代。
我曾经被人说是“一路开挂”,在这短短几年就从什么都不懂的女工变成今天优秀教师,我不认为开挂是合适的评价,每一阶段都是我的一个新的开始,当然我也在不断地寻求突破。
我觉得我自己一些经历是有代表性的,我相信自己的这些经历能够影响到别人,让一些在困境中的朋友不要放弃自己人生前进步伐。就是目前过得不好也不要认命,相信知识可以改变命运,技能也可以改变命运。
*本文由于婷婷口述整理而成,文中照片除特殊注明外均由于婷婷本人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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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文|张小莲 编辑|马可
出品|凤凰网在人间工作室
浙江余姚最热的这天夜里,34岁的装卸工人张公前死在了12平方米的出租屋里。他没有惊扰任何邻居,也没有向外拨出一次求救电话。
个别工友反映,早在出事前两天,7月12日,张公前就已有中暑症状,“热得难受”,想休息,但带班说请假要扣工资。于是,他在39℃-41℃ 高温下又连着加班了两天。余姚西货运站的监控,留下了他最后的身影,吃力干活的身影。
这位工友眼中的老实节俭、勤快能干的年轻人,多年用一身力气撑起一家老小的生活。如今他的死,成了这个家庭争取赔偿金的唯一筹码,而在谈判桌上,他所实际就职的杭州湾物流公司,不承认“工伤”一说,一度只愿出于“人道主义”补偿丧葬费3万元。
半个月后,张公前的遗体被火化后带回了安徽蚌埠老家。张公前究竟是怎么死的?生前经历了什么?家属最终也没讨到一个说法。
他是从冰柜最下面一格被拉出来的。刘红侠远远看了一眼,就崩溃了。五天前,她和女儿还跟丈夫视频聊了近一小时,整个人看着好好的,“跟孩子有说有笑”,怎么再见到就变成了这样?
7月15日早上七点多,正在超市上班的刘红侠接到丈夫弟弟张小浦的电话,立马回电追问传信的工友,对方只说,现在什么都别问,赶快来人。刘红侠以为丈夫干活受伤住院了,她和几个亲友急忙驾车从蚌埠老家出发,中午过了南京才被告知人已去世。刘红侠如雷轰顶,哭晕了过去。
傍晚抵达余姚市阳明派出所时已过了五点半,民警已下班。之后他们跑了殡仪馆,去了张公前的出租屋,找了他的工友,只从三个人那里打听到,张公前被发现死亡的前一天加了班,有出现中暑、晕厥的情况,没有就医。
但这三人均是货运西站其他线上的工友,并非亲眼所见,只是事后听说的。而与张公前一条线上的工友,要么否认上述说法,要么表示不知情。刘红侠曾用丈夫的微信从工作群里加一位知情的工友,第二天发现丈夫的账号被踢出了群,此前加了好友的几位工友也把他删了。后来,其他线上的工友也不大愿意说了。走访期间有个工人说,张公前那条线几乎都是带班人的老乡和亲戚,“有些人包庇,不敢说的。”他也被人警告过不要多事,小心老板找他麻烦。
家属们也咨询了多位律师,律师表示要搜集证据,证明张公前在工作期间发病,且在48小时内死亡,即可认定为工伤。搜集证据有三个方向:一是证人证言;二是尸检查明死因;三是工作场所的监控。在“什么都不肯说”的工友面前,他们无计可施,一度寄希望于警方出具死因证明和调取监控。
但接警民警童明达多次向家属解释,当天出警后勘查了现场,做了表面尸检,已排除他杀和刑事案件可能,警方便无义务继续调查,后续要找相关部门;而表面尸检无法明确死因,如要解剖做理化尸检,家属需自行委托第三方机构。
之后,家属咨询了浙江中和司法鉴定中心,对方表示死亡原因鉴定一般写器官衰竭之类的直接死因,至于能否定性为热射病,要看相关症状是否明确。热射病,即重症中暑,是由于暴露在高温高湿环境中人体控温系统失效,导致核心体温超过40℃,伴有皮肤灼热、晕厥、多器官衰竭的高致死率疾病。
发现张公前签了劳动合同和交社保后,他们还咨询了余姚市社保局、宁波市第一人民医院职业病诊断办公室,前者答复既非上班时间、上班地点,也不是在上下班途中死亡,无法申请工伤鉴定;后者则明确说,即便做了理化尸检,确定死因是热射病,也无法直接归咎于工作单位和工作环境,“职业病诊断实际上是要求国家工伤基金来赔偿,这个是有限制的,一定要在工作当中(发病)。你申请可以,但我们肯定给你打的是无职业病中暑。”
一开始只想查明人是怎么死的,问了一圈下来,刘红侠犹豫了,理化尸检要从头、胸、腹全套解剖,“我不忍心动他”。其他亲属也认为,既无法认定为工伤或职业病,便无必要去打扰死者。刘红侠心里乱得很,“打官司如果有胜算的话,我也可以打,我们收集这么多天,一点证据都没有。”
“走哪条路都走不通。”张小浦想得更明白,人都不在了,家里以后还要生活,最重要的还是尽可能多要一点赔偿,“公司怎么样都有责任,简单一句话,在这里跟他干活出的事。”
杭州湾物流公司的老板自始至终没有露面,只派了一个职位不明的代表“小桑”与家属接触。
7月19日,在警方和街道的调解下,家属与小桑进行第一次谈判。刘红侠记得,全程不到一小时,主要都是自己人在说,另三方不怎么发话,互相之间倒是用当地话说了不少,但他们听不懂。提出60万赔偿时,街道的人讲了一句:你要这么多钱有什么依据?小桑则替公司表态:可承担小金额的丧葬费,但不接受以“工伤”为由索赔,请家属继续走法律途径。
7月25日第二次调解,家属将赔偿金额降至32万,小桑表示公司只出3万元,他们愤然离席,街道的人让双方各退一步,小桑出去给老板打了几分钟电话,结果与上次无异。
彼时张公前已在殡仪馆放了10天,家属也跑了10天,处处碰壁,最后一切又回到原点。刘红侠每天一出宾馆门,就感觉喘不过气,头晕到几乎站不住,只能强撑着,告诉自己不能倒下,“不能添乱”。
这边事情毫无进展,家里那边也让人焦心。8岁的女儿托给同事照看,在陌生的环境里,孩子哭闹了一晚上,她开视频哄了一小时才睡着。
刘红侠母亲是聋哑人,独自在家,心智相当于三岁小孩,不会做饭。刘红侠每天看家里监控,看有没有人给母亲送饭,结果经常看到她站在家门口左右张望。上一次自己这么长时间没回家,是春节前父亲住院去世的时候。她估计母亲心里大概有个数了。
7月22日,到余姚后第7天,刘红侠第一次去丈夫工作的地方,余姚西货运站。下午4点,日头依然毒辣,空气像是被炙烤过,询问工友无果,她无力地靠在墙上,看着他们汗流浃背地装货,出了神。
“特别心酸。”她之前想象不到丈夫上班是什么样的,只听他说过搬的是插排、灯具、衣服之类的,但出事后看他工作群里的视频,都是冰箱、空调这些大件的重家伙。
“一般小伙子吃不了这个苦,受不了这个罪,都是40多岁以上的居多。”张公前的表姐夫徐广田今年51岁,以前是干工地活的,这几年也在货运西站工作,6月下旬因病回了老家。他说,装卸工流动性大,“干几年的基本没有”,很多人到这儿干一阵,觉得累、工资低,就走了。五六年前,张公前由他介绍来这里干活,一直干到现在,工资从最初的四千多涨到六七千。
张公前吃苦的劲儿,从小就练出来了。他小学三年级辍学,家里四个小孩,作为老大,他常跟着父母下地干活。
再大一些,张公前到镇上的木板厂做学徒,20岁出头,和弟弟一起外出打工,在浙江义乌一个饰品厂上班,每月工资一千上下。那时家里开始操心他的婚姻大事,他自己也没少发愁。
■ 张公前(右二)与弟弟张小浦(右一)和从小玩到大的邻居合影。
好在这份踏实,被刘红侠一眼相中。那时她父亲因车祸卧床,哥哥在海南开船,常年不在家,家里因此考虑招婿。两家相距不远,张公前父母也同意他做上门女婿。两人谈了两个多月就结婚了。
“这个人特别暖。”刘红侠说,她生女儿是剖腹产,坐月子不能动,不能碰水,丈夫专职在家给她做饭,一人承包了所有家务,小孩尿布也是他洗。
去年年底,刘红侠父亲患癌住院,张公前赶回家,本想照顾老丈人,但因“黄码”得在家隔离14天,没想到没过14天,人就走了。刘红侠失眠了好一阵,他一直在旁默默安慰。
张公前在外辗转打工多年,一有假期就会回家,他不抽烟不打牌,就在家陪孩子、分担家务,偶尔一家人出门溜个弯,去县城逛个街,生活简单而知足。
自从张公前在货运西站干活,就很少回家了,请假要扣工资。
两人都空闲时,多是开视频聊天。刘红侠常叮嘱他,干活要是太累太热,就请假休息,大不了少天工钱,他每次都答应,但不一定会这么做。自打结婚,张公前对钱就很在意,“为这个家”,能挣多挣,能省则省。像在出租屋装空调这个事,她知道“说了也不会去买”。
张公前在离货运西站不远的丰南村租了一个瓦房单间,房租200元,除了床,家电家具都得自己配,他没装空调,只买了两个小风扇。房东记得,几年前他表姐夫带他来这里租房时,他不怎么说话,身上估计没钱,房租没交,连被子也没有,不知从哪里捡来别人不要的被子盖,表姐夫一说,才扔了。
住他对门的前工友刘涛说,张公前连吃饭都很节约,很少买肉,去年冬天他一个萝卜吃了一天,吃完萝卜,还用腌萝卜的汁拌面条吃。平时他还会在货运西站捡些废铁皮,用电瓶车一点一点带回来攒着,每个月能卖两百多块钱。
张公前的“抠”只对自己,对家人却很舍得花钱。刘红侠说,女儿要什么他买什么,在家常常骑电动车出去转一圈,孩子手里就会有点儿吃的玩的。今年六一儿童节,他还给女儿买了一个比她还高的兔子玩偶,女儿每天都抱着它睡。
每年情人节、520、母亲节、生日,张公前给妻子的礼物都不会缺席。去年情人节,超市人很多,刘红侠正在收银台忙着,丈夫突然带着女儿出现在眼前,把藏在背后的鲜花拿出来,递到她面前,说:“老婆,情人节快乐。”讲到这里,刘红侠用手轻轻揩掉了眼角的泪。
到余姚的第三天,确定警察不会再调查后,家属又去了一趟出租屋,把张公前的手机拿出来。刘红侠不知道密码,就用自己的试了一下,竟然打开了,那一刻,她冥冥中觉得是不是丈夫想最后给她一点儿线索。打开手机后发现,7月14日夜里11:18,张公前的带班汪买庆给他打了一个电话,响铃53秒未接,紧接着又给他发了两条微信语音,说觉得不舒服就去开点药吃,假如是感冒就开发烧药。仿佛抓住一根稻草,家属去问律师,但律师说这不算什么证据,希望“又破灭了”。
7月22日,家属去货运西站问汪买庆,对方还是坚称14日张公前没有中暑,也不知道他舒不舒服。家属质问:“那你怎么会给他发消息?”汪买庆支支吾吾说不清楚。
张公前死后不久,左邻右舍就都搬空了,只有他的租屋仍是原来的样子:电饭煲里剩了一点饭没吃完,砧板和碗没来得及洗,冰箱里放着一盘炒好的菜、四瓶啤酒、几条辣椒和一根西葫芦,冷冻层冻了8瓶水,应是准备带去上班喝的。妻子给他买的新衣服和新鞋子不舍得穿,一直放在枕边。墙上挂着的蓝色双肩包,是他2月份离家时背走的。
刘红侠记得那天早上5点起来,送他到村路口坐大巴,他背着这个双肩包——包里塞满了自家种的花生,拉着行李箱,手上还拎着她准备的面包、零食和水。他要赶一天路,去开始新一年的劳碌。
今年春节后回到余姚,张公前换到了杭州湾物流公司承包的川渝线,跟着贵州人汪买庆干。刘红侠说他本来不想换的,因为原来的工资也有六七千,但汪买庆一直劝他来,说这边工资开很高,保底八千,上万都有可能。张公前想多挣点钱,也不太会拒绝人。
虽然没跟表姐夫一起干了,但两条线距离很近,彼此干活都能看见。徐广田说,他们这条线活少,8个人,每天装三四个车皮,下午五六点就下班了。张公前新换的这条线,10人左右,忙时一天要装七八个车皮,从早上8点一直干到晚上11点。“这个人手是不够的,因为高温期,干一会儿得喝点水。”人少就不可能多休息,当天的活必须干完,火车到点准时拉走,货没装完要罚款。
一个车皮560元,几个人干几个人平分,张公前曾对刘涛透露,干得好的话一天能挣三四百块钱。徐广田说,张公前比较憨厚,“什么杂活都干”,休息的时候不多,一般喝了水就回来了。同样在隔壁干活的董宇也夸张公前勤快忠实,干活不会偷懒。
6月中旬开始,活儿渐渐多起来,天气也一天比一天热。出事前,刘红侠总听丈夫提起,这段时间好累,活很多,太热了,衣服都不带干的。
刘涛回忆,出事前大约四五天,张公前卖废铁叫他帮忙,他当时就劝他装个空调,“我说那么热,房间都不能进人,你一天挣那么多钱,还省那么狠干嘛?他说老婆快生了,过几个月要回家,不安空调了,过几天买个大的冷风机。结果没有等到买大冷风机。”
不知刘涛听错了还是记错了,刘红侠并没有怀孕,但夫妻俩的确打算生个二胎,让女儿有个伴。
另一个住在附近的前工友付红军,在出事前两天,听张公前说过热得不舒服。他不确定是7月12号还是13号,这两天余姚最高气温都是39度,张公前的工作量也差不多。他的记账本上写着,7月2日至10日,他们10个人装5-8个车皮不等;7月12号只有8个人,装了7个车皮,每人得490元;13号也是7个车皮,9个人装,每人435元。
■ 张公前7月记的工资账本,14号那天晚上他没有记账。
付红军回忆,那天晚上下班后,约摸是睡觉的时间,他拐去张公前屋里串门,张公前正在喝啤酒,吃炒西红柿,“他还叫我注意一点,说天气太热,热得太难受了,我说太难受你就停掉,我都休息两天了。”张公前没有应他。
董宇事后听跟张公前一条线的工友说,他前两天就有点中暑了,本来想休息,但带班不让他休,如果休息要扣掉三天的工资。董宇说,他们一般“不敢请假”,尤其是货多人少时间紧张的时候,“多招几个人不可能,每个老板都是算好的。”像董宇这条线,本来是6个人干的活,只招了5个。
董宇说,干这个活很容易中暑。7月24日,他有个工友中暑呕吐,就跟老板请假回去了。“以前他也不敢请假的,发生了这个事,我们老板也怕起来了。”还有一次,董宇装完货,累得直接躺在火车上,老板“吓死了”,以为他中暑倒下了。
张公前去世后,董宇的老板给工友买了防中暑的药,“以前都是自己买的”。徐广田说,有的老板夏天会给工人买水和防暑药,发三个月高温补贴,有的老板什么都没有。张公前的工友罗刚说,老板有买防暑的藿香正气水放在办公室,出事前四五天张公前就喝过了,但他喝不下去,一喝就吐掉了。汪买庆则说,7月14日张公前说太热了,他叫张自己去买点藿香正气水来喝。
张公前事件带来的另一个变化是,现在董宇的老板看他们装货满身是汗,会主动叫他们出来休息一下。火车里四面都是铁皮,中午最热时,外面气温40℃,“在里面光待着不干活,汗都流得不得了,晚上在里面装货,衣服也一直是湿的。”
当货车和火车都来了,有人负责从货车上卸货,有人负责开叉车运货,有人负责在火车上装货,而张公前基本都在火车上装货。货场里到处是监控,对准了每一个装卸点。刘涛提醒家属去看监控,“说没加班都是假的,只要监控调出来,什么事情都明白了。”
历经多日的请求后,家属终于在第二次调解的前一天,看到了7月14日张公前工作时的监控。这一天,余姚市气象台发布了高温红色预警信号,最高气温达到41℃。《防暑降温措施管理办法》第八条规定,日最高气温达到40℃以上,应当停止当日室外露天作业;日最高气温达到37℃以上、40℃以下时,用人单位全天安排劳动者室外露天作业时间累计不得超过6小时,且在气温最高时段3小时内不得安排室外露天作业。
根据家属看监控的笔记,大致还原张公前生前最后一天的劳作:
8:33,前一天加班到近晚上11点的张公前骑着电瓶车到达货场,5分钟后开始干活。除了9点多到10点多近一小时没货及中午吃饭时间,张公前白天都在卸货,一般干几分钟到二十几分钟不等,便消失在监控里,休息几分钟到十几分钟不等。
下午开始显露疲态,18分钟内休息四次:15:18至15:40干活,休息了17分钟;15:57货来了,张公前扶着腰缓慢走向卸货点,开始干活;16:04坐在货车上,休息了一分钟继续干;16:11原地蹲下休息,16:12继续干活;16:14又撑在货上休息了一会儿;16:15,货还没卸完,别的工友还在干,张公前就离开了,往休息室方向走去。
“这哪里正常?”董宇说,正常情况下,必须把一车货卸完才可以休息,除非身体不舒服。跟他一起干活的工友里,唯一一个愿意说点什么的阿龙在7月22日告诉家属,当天他摸了张公前的身体,“烫乎乎的”,感觉到他人不舒服,“我说你去医院看一下,他不去。”
仅仅过了8分钟,张公前又开始干活了。直到18:11,拎着水瓶骑电瓶车回出租房吃饭。18:58,骑着电瓶车过来上班。
19:12,在火车上装货。由于车厢门较小,监控拍不到里面,只能偶尔看到他露个身影。19:24,走路依旧扶腰。19:57开始,张公前一直在火车里干活,20:54从车厢下来,瘫坐在地上,只坐了40秒,起来又进车厢了。
21:38,火车差不多装满了,其他工友陆续离开,张公前留下来封火车门。徐广田说,每次都是他封火车门,他是最后一个走的。封门的时间是22:02,调取的监控到此为止,家属没有看到他是什么时候、如何离开货运西站的。
那天晚上10点左右,董宇下班经过,看到张公前在第三个车皮里,货装好了,他靠在货上休息,董宇看到他脸色发白,便说:“你白天干,晚上干,能吃得消?”要是以前他会说:“你滚蛋,下班去!”“精神头很大的”,但那天晚上他没有答话,“我觉得他人就不对头了。”
刘涛说,张公前死后,大家在后面议论,都说他傻,不舒服要回家,要是去了医院可能什么事也没有,或者“死在西货站里,什么问题都解决了”,偏偏“死在了租房里”。
那天晚上,刘涛在屋里开着空调没出门,不知道张公前什么时候回来的。法医说他身上有酒气,大概回到租房后,他还喝了点儿冰啤酒,这是他的习惯。第二天早上7点10分,刘涛的闹钟响了,起来上厕所,看到张公前的窗户开着,却没有动静,平常这个点他不是在洗脸刷牙,就是在炒菜。两人都是8点上班,刘涛每天早上叫他一次,但这次他没有回应,躺在床上“跟睡着了一样”。法医初判死亡时间3小时以上,他是否在睡梦中离开的,不得而知。
7月28日,在第三次调解失败后,刘红侠和女儿等人抱着张公前遗像去市政府大楼门口请愿,立刻被接待了。当天下午,在政府调解员的助力下,家属与杭州湾物流公司签订了赔偿协议,协议没有给家属一份,内容大致是:可能劳累过度,导致其在出租屋内死亡,给予人道主义补偿和精神抚慰金8.3万元。
金额与预期相差甚远,但奔波半个月,每个人都已筋疲力尽,家属不想再耗下去了。“没办法,我也知道这事有多难。”刘红侠只能接受现实。7月29日,她带着丈夫的骨灰和身旁哭睡的女儿,赶夜路回了家。三天前,孩子跟家人来到余姚见爸爸最后一面。
8.3万元赔偿金,尚未领到的7月份工资,以及社保账户里的钱,就是张公前留给家人的最后遗产。张公前的社会保险参保证明显示,截至出事前,他只缴了三个月养老、工伤和失业保险,缴费基数是3957元。
(文中汪买庆、徐广田、董宇、阿龙均为化名。封面图为7月22日下午,家属到货运西站询问工友无果后,张公前妻子刘红侠落寞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