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人往事(641)

 

母亲的出疆记

2023-04-06 14:23: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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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覃月

前专业翻译、现企业职员,业余写文,北疆小城姑娘

去年9月底到10月初,我的家乡阿勒泰刚历经了短暂一周的疫情管控后,市民们的生活很快恢复如常。当时独自在家的老妈开玩笑跟我说:“阿勒泰就好像一口大锅,只要我们不离开这口锅,就还能在锅子里自由活动,相比你的姨妈舅舅们,已经很幸福了。”她说的,是我家在乌鲁木齐的亲友们,那里从8月10日就开始静默管理了。

不过,母亲的乐观很快被现实“打败”,从10月5日开始,她和我每日话题都是——走不走?怎么走?随后,经历各种政策的反复,路上的波折,最终,母亲于11月21日才终于出疆……

如今再回想这次“出疆记”,的确像梦一般,却又是存在过的梦。

1

去年8月初,我因为要搬家,央求远在北疆阿勒泰的父亲来长沙帮忙。他的航班从月初起被反复取消,改签了几次,才终于在8月18日成功起飞抵长。

现在想来,之后越来越严苛的“出疆管理”,在那时就已经有迹可循——所有离疆人员在出发前需按政策连续做3天核酸,持续阴性后可以去机场。在临行前一晚,老爸又被通知:必须有“双抗”检测才登机。晚上8点,他急匆匆地去医院挂急诊、抽血检测,拿到一纸阴性报告后才安心回家睡觉。

第二天,他终于成功登上阿勒泰飞往乌鲁木齐的航班,中途顺利转机抵达长沙。而与他同航班飞行的一位朋友唐叔,原本要转机飞去杭州,却因为急着上洗手间,在中转时不小心误走出了中转区域,进入候机楼后成了“进入疫区人员”,不能再返回安全的中转区域,被滞留在乌鲁木齐亲戚家,一直到11月底才离开。后来他同我父亲说,他们抵达的那一天,有很多人被滞留在乌市,凡是没有购买同一家航空公司联程机票的,后段航班几乎都被取消了。

彼时,我母亲仍然留在阿勒泰照顾外婆。外婆育有6个儿女,多年来都是每人负责照料2个月,去年因为疫情原因,舅舅们都在乌鲁木齐居家,不能外出,原本7月底就完成照料任务的母亲,要等9月底和姨妈换班后才能离疆。她特意嘱咐我,预定10月5日之后的航班,她要陪外婆过完90大寿再出发。

没想到这一延后,就是近2个月。

 

10月4日深夜,全网被乌鲁木齐停航、停运的通知刷屏。

即使这样,我们都还抱有“随时能飞”的希望。毕竟,从阿勒泰飞长沙有三条路线,西安、兰州或乌鲁木齐都可以作为转机城市,很多老百姓寄希望于飞兰州、西安中转出疆,这样就能避开乌鲁木齐这个“全管控”城市。

基于唐叔分享的经验,我只敢给母亲购买同一家航空公司的联程航班,跟过往相比,票价翻了不止一倍。机票预订成功后,母亲每天都在等待出发,可每到出发的前两天,都会接到航空公司“航班取消”的通知。

航班取消通常会给两种选择——退票或者改签。因为仍然抱着随时出发的希望,所以和母亲商量之后,我选择一直改签,不做退票处理。万幸的是,尽管那时的票价每日渐涨,但我购买的航班取消属于“不可抗力”,所以改签并不需要补缴多余的票钱。

就这样,一直“改签”到了10月底。阿勒泰在此期间也经历了几次短暂的静默,但都在5天以内就解除了,没像很多城市一样让人足不出户,只是市区叫停了周边县、乡镇的交通往来。市里的人大都可以自由外出散步、购物,探访亲友,母亲甚至还参加了一场特殊的婚礼——新郎和新娘被管控在市区几十公里以外的镇子上,不能回市里,酒席取消了几次,两边家长一商量,反正邀请的都是双方父母的亲友,于是决定婚礼照办,两边老人各自招待各自的宾客,等小两口回到城里,再去宴请他们年轻人的朋友们。

一场没有新郎新娘的哈萨克族喜宴倒也热热闹闹地举办起来。大家边用餐边跳起欢快的“黑走马”,给不在现场的新人送上祝福。母亲在视频里跟我感叹:“无论世道如何,老百姓们总有他们自己的办法。”

那时,从我妈家窗户往外望去,克兰河河边的风光道上,从10月初就搭起了一顶帐篷,每天清早,会有两人从帐篷里钻出来,他们都穿着看上去非常滑稽而廉价的大红色羽绒服,应该是之前在某个单位打工统一发的。他们用河道里的水洗漱一番,又拿一只锅子接点水后,就钻回帐篷。

母亲问了社区工作人员,才得知里面住着两个农民工,工地停工了,家回不去,帐篷是好心人给的。社区说正在协调,看能不能让他们住到不能营业的KTV或者餐厅里去。

母亲询问他们是否需要帮助,社区说会定期给他们送一些食物。母亲这才放下心来,同时转头劝我:“你也要省着花钱,你看这几个农民工,他们今年就赚了几千块,还想着留给家里人过个好年,根本舍不得拿钱去住酒店。”

 

日子能正常过,可改签还是退票,成了一种艰难的选择。在乌鲁木齐居家的朋友建议我不要退票,因为一旦航班恢复,机票必定一票难求。可在改签了十几次后,虽然不用补缴费用,可我也在每日接听航司电话中失去了耐心。

母亲劝我:“不如等完全放开再走,没有必要天天改签,操作起来也麻烦。”

后来,老爸拜托人问了机场内部的工作人员,得到的消息是:“至少要停航到11月底,先退票,飞不了的。”再去搜索各大票务软件,无论飞西安还是兰州的航班,几乎都显示无票、停运。我无奈地退了机票,和母亲一起陷入漫长的等待复航期。

2

11月初,乌鲁木齐每日新增病例仍有五六百人,航班和火车恢复运行的希望破灭了。阿勒泰的天气也在逐渐变冷,一向淡定的母亲开始有些焦躁了。

往年冬天,老两口都会在9月就飞长沙或海南过冬,家里的暖气停暖了十几年,早就不能用了。母亲翻出家中一台老旧的“小太阳”,试了试,还发热,她平日里穿着毛衣、羽绒背心在家,零度以上的天气还能勉强应付。

没过几天,随着首府疫情形势的愈发严峻,阿勒泰也开始加强了筛查管控。据说有人偷偷开车从乌市回到了乡下,造成家属感染,可官方并没有发布权威消息。老百姓们只能配合每日核酸,申领社区通行证后,严格遵守每户一人、每日出门一次的规定。商超虽然开门营业,可客人不能入内购物,只能在门外告诉工作人员需要哪些物品,一切交易都要在露天环境里完成。

很快,这样自由的日子也结束了,距离乌市500公里的阿勒泰,开始和乌市一样启动了历史上最严格的管控:每日核酸不准聚集,以栋为单位,一户做完,另一户再出门,所有人不可以出小区;缺少物资就申请志愿者购买,好在价格还属于正常水平,只是品质就难以保证了。

老妈早就预判到还要居家,家里的粮油米面蔬菜纸巾这些必需品,还能撑半个多月。外面一直有小道消息传到她耳朵里,小区里有人阳了,谁又被拉走了……那段时间,我感受到母亲格外敏感,喉咙有一丁点儿不舒服,就很惧怕自己是不是已经被感染,还好第二天又恢复正常,这才安下心来。

我和父亲每日通过视频安慰母亲:“反正不出门,核酸的时候一定亲眼看到大白消毒手部,就肯定是安全的。”

 

周末,在库尔勒做护士的表妹希希打来电话。她已经连续采集了3个月的核酸,期间不敢回家住,今天终于能换班在酒店休息,这才有空跟我嘱咐几句。

库尔勒的疫情和乌市一样严重,几乎全市的医护人员都跟希希一样几个月回不了家。那些本身阳了的医护,除了重症的,都被调往红码医院继续上班。

希希听闻我妈依旧在阿勒泰,给出了很多实用的专业建议:“只要出门接触任何人都戴好口罩,严格消毒采购物资,储备酒精和基础的止咳、退烧以及缓解症状的中成药,门把手这些容易遗忘的部位也要消毒……”

而我更关心希希这几个月是怎么熬过来的。她天生地中海贫血,一劳累就眩晕,这两年一直在调养身体。家里人劝她辞去工作专心备孕,谁知疫情一来就是三年多。初夏的时候,疆内还一片大好,希希刚开始备孕,8月因为疫情突袭,立刻叫停。她每天加班加点地采集核酸,小家的规划,早就抛诸脑后。

希希云淡风轻地说:“我算好的,我们科室4个月的孕妇都还在一线采样。我领导轻度抑郁,吃完药照样上手术台,还有同事发着烧不能接诊,就去仓库做库管。这个形势,医护队伍里除非真的坚持不住,就没人敢休息。”

而彼时,希希的父母还在乌市居家隔离,他们所在的小区从9月初起一直买不到水果,热心的邻居分给了老两口一盒综合维生素片,也快见底了。

3

11月10日,母亲在社区的群里终于等来了好消息。社区开始收集需要离疆人员的信息,据说阿勒泰会增发出疆专列和专机,开往成都、郑州、长沙等地,中途不停。群里的农民工、大学生以及和母亲这样迫切想要和家人团聚的人们,终于看到了一丝丝曙光。

负责此项工作的社区工作人员小赵说:“大家先提报,人数多不一定都能走,肯定有人先走,有人后走。”

同一天,母亲发现,窗外的帐篷没了,原来那两个农民工终于被社区安排进了一家不营业的餐馆,不用再风餐露宿了。

即使没有百分之百能走的希望,从11日起,所有在群内参与出疆申请接龙的人都还是开始按要求,居家自我隔离,大白也开始每天上门核酸。社区通知,只有连续7天核酸阴性,才有机会上火车、飞机。于是母亲停止了把下楼做核酸当作“放风”的日常,完全、彻底的足不出户,迎接离疆的那一天。

12日,基本准确的专列、专机信息公布了,从阿勒泰去长沙没有飞机,只有火车。我们全家又再一次凑在手机屏幕前商量——走不走?怎么走?

小赵在录入母亲出疆报备的时候,特意要我们想清楚,出疆也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首先,火车不确定有卧铺,要考虑老人坐三天座位身体是否受得了;第二,列车上毕竟人员多且复杂,也存在感染风险,如果不走,可以等彻底解封,又或者多等一两周,也许有新增直飞长沙的航班也不一定。

而这时,一个意外的消息,让母亲更加坚定了出疆的决心。

她远房堂姐的儿子,我一直叫“小程哥”,6月刚满45岁。他之前在IT行业,赚得盆满钵满,可惜在2018年查出脑瘤,做了大手术后一直在持续康复治疗中。2022年初,小程哥的脑部肿瘤复发,说是因为当年有一部分肿瘤在他的脑干上,和周围的血管、神经粘连紧密,没有办法全切除。程家不差钱,很快安排他再次接受了手术,就算免疫力低下,疫情来了以后,人也还是要频繁地往返医院治疗。可惜11月初,小程哥感染了新冠,心肺衰竭,这一次没有熬过去,甚至没有一场正规的告别葬礼。

我想起网上的一句话,“超话里有一个世界,和现实世界既接轨又脱轨”。母亲则在电话里感叹道:“堂姐70出头,好在还有个女儿能继续照顾她。你们说疫情传播这件事怎么能放开不管控呢?毕竟有那么多常年生病的老人、癌症患者,就是脆弱到熬不过一场重感冒的。”

就这样,母亲决定尽快坐火车出疆——她实在对近期全面放开没有任何期待,也怕要一个人在阿勒泰过年。我也劝说她尽早来长沙——前几天夜里,我做了一场噩梦,梦到母亲迎着大雪外出买菜,不小心摔倒,身边连一个能照顾她的人都找不到。

 

确定出疆后,一切都按照社区要求准备即可。

我为母亲申请了17日出疆的火车,老人不会操作线上的程序,我在长沙远程登录各种APP,下载资料,帮她写好承诺书,完成线上出疆申请,扫描给小赵报备,同步在长沙所居住小区开具居住证明、入湘报备。

母亲则需要按照社区要求,从提交了出疆申请那天起就闭门不出,自觉做好居家隔离。每天下午,会有大白按时上门为她采集核酸,测量体温。除了每日“防疫相关”的动作,母亲也根据心里的“出疆倒计时”,规划冰柜里的食物怎么分配刚好吃到离家那天。家里的角角落落被她清扫得干干净净,除了她卧室的房间,早早都被她铺满了防尘罩。她还会跟一帮也想出疆的老朋友们每日通话,询问是否有最新的“小道消息”。

小赵也会反复跟我确认“出疆计划是否有变化”。为了让他安心,我甚至早早就给社区交了购买火车票的钱,大家都觉得这次“靠谱”,“能走”。

4

到了16日,小赵没接到上级管理部门的通知,不知道明日几点出发,所有人都只能做好“随时走”的准备。母亲把衣服都收进了衣柜,冰箱里剩余的食物打包好准备走之前放在邻居家门口“无接触赠送”,家里家具都用罩子盖好,热水器水箱放空、断电……

晚上10点,小赵打电话给母亲:“晚上有一次‘夜采’,一定不要睡觉,手机记得开机。”凌晨12点过后,社区大白上门采集核酸,母亲和我说:“大概是因为我们要走,捅得特别深。”核酸过后,我按照小赵的指示,熬夜等着,需要等到新疆政府的APP上母亲的二维码有了17号的采集信息后,发送截图给他,才能休息。

凌晨1点半,“已采集”字样终于出来了,可同时,我也接到了小赵的通知:“明天的火车延期到21号发车了,你们还走吗?”

我一边压下心里的失望和烦躁回复“走”,一边打电话安慰母亲:“可能前面的火车走晚了,延期几天就延期吧,忍一忍,21号一下子就到了。”

母亲只好又继续自觉隔离,原本计划给邻居的剩余口粮,刚好够她自己再续上几天。18日起,我们都在抖音上刷到了阿勒泰专列顺利抵达郑州、成都的视频,屏幕里都是被滞留在新疆几个月后终于抵乡后的愉悦和放松。

 

那几天,我才了解到,小赵家在天津,属于援疆人员,是个才参加社区工作没几年的95后。这段时间,他给家里没人照顾的老头洗过衣服,也劝说过想不开要“跟世界说再见”的大学生未来可期,还帮需要外出就医几小时、可家里没人的妇女带过孩子……小赵向来乐观,总说:“虽然我都快熬秃顶了,但我也相信,熬出头的那天就快到了。”

到了20日晚上,已经熟悉离疆程序的母亲,已经自己学会了截图和线上报备。21日零点过后,等来大白做完核酸的“夜采”,2个小时后,快凌晨3点,我们就成功把带有“已采集”字样的健康码发给了社区。

小赵通知我们,火车暂定于明日发车,不排除有任何变动,离疆人员需要保持手机24小时开机,社区会随时派车来接。

自然,这晚就成了母亲和我的不眠夜。我在线上保持和小赵的沟通,在凌晨3点,终于等到了“明早7点半出发去火车站”的好消息——司机会先来接母亲,然后再去接3位同街道的人,一起出发。而手机另一端的母亲,照例把离家程序仔细做了一遍,断水断电,清理食物,整理好最终的行囊。

清晨6点半,母亲起床给自己做了一顿简单的早餐,吃完一块儿烤饼、一只鸡蛋,喝光了她预留在冰箱里的最后一碗奶茶,就提着一只小号行李箱下楼——之前社区嘱咐过,不晓得车上情况,要求大家尽量减少随身携带的行李。

那天早上,刚好迎来了雪都阿勒泰入冬后的第一场暴雪,也是母亲这十几天来第一次走出小区大门。

 

我的母亲是个做什么事儿都喜欢提前的人。在没有疫情、不用查健康码的时候,她坐飞机也要比正常时间提前半小时出门。为了不错过这趟至关重要的列车,她7点20就等在路边,还给我拍了几张大雪纷飞的照片。街上空无一人,约定的7点半早就到了,母亲不好意思催司机,就继续等着。

到了7点50,母亲跟我说还是没有车子出现。我赶紧拨通了小赵发来的司机电话,对方是个年轻的哈萨克小伙儿,只一个劲儿地说:“夜里大雪把车子堵住了,我找了人在处理,马上就好。”

等到8点半,还是没有任何消息。我让母亲躲进大门边的保安亭取暖,联系小赵和司机,得到的回复还是:“已经联系了交警队,在挖车子周边的雪了,马上就好。”

小赵把今早要一起出发的人拉了群,给大家解释,群里很快炸了锅。有位女士带着1岁的孩子,和我母亲一样在路边等了1个多小时,孩子的裤子早已被雪打透。还有个大学生,比我们还要焦躁,她说如果错过今天的火车,可能就会错过回学校的最后机会。

距离9点半火车站集合的时间越来越近,大家知道小赵已为了安排大家出疆这件事连续熬了好几夜,不忍责怪他,只能各自给出建议:能否派另一辆车来接?或者请求交警支援?有没有和火车站报备,如果我们晚了一会,能否等待?其他社区有没有已经接送完毕的车子,辛苦来接我们一趟?

小赵只能反复和上级确认,断断续续得到答复:“社区只有这一辆车有通行证可以使用,其他社区的车子也没有空闲,交警那边还在尝试联系……”

10分钟后,电话另一端从来不说脏话的母亲,终于忍不住了,开始骂起社区:“根本没有备选方案去应对这种突发情况!”

我知道,她已经在情绪崩溃的边缘了。

5

好在司机终于把被雪堵住的车子弄了出来,在9点之前顺利接到了母亲,一车人最终急匆匆地赶上了火车站的集合时间。

可火车并没有按照原定时间出发,让我的心又提到了嗓子眼——母亲到底能否顺利出疆,会不会又被送回小区?

直到中午12点,终于收到了她的微信:“已发车,目前是坐票,到奎屯换火车。老火车没有地方充电,我先关机了。”

接下来的三天两夜,母亲为了到长沙后手机还能有电和我联络,每天只开一次机。我分别在她路过嘉峪关、郑州和武汉时收到她报平安的微信。

母亲出发当天给我拍的列车 (作者供图)母亲出发当天给我拍的列车 (作者供图)

11月23日晚上7点,这趟临时加开的专列,终于从遥远的北疆平安抵达长沙火车站。母亲在1个小时后顺利入住隔离酒店后,才放心用手机开视频,和我聊了一路上的琐事:

在奔赴火车站的路上,母亲收到了司机给他们这一车4人带的“社区礼包”,里面有方便面、火腿肠、苹果、消毒湿巾等等一些物资。她后来上了火车才发现,并不是所有人都拿到了这个“出疆配给”,就把方便面给了邻座的农民工大叔。大叔看她年龄大,也主动把靠窗户、相对安静也能伸直腿的座位让给了她。

这一趟列车的卧铺车厢和餐车都被改造成了座位,只为尽可能容纳多一些乘客。大部分的乘客是开春时来新疆打工的农民工和生意人,编织袋、行李箱、布包、尿素袋子堆满了行李架还有洗手池、座位下方的空间。每个人的行囊仿佛都装满了为了“回家”二字写下的故事。列车不设置餐车,也不会在任何站停靠时放任乘客下车休息,紧闭的车厢大门,成了防疫之门。

母亲在途中欣喜地发现,最早住在河道边的两位农民工也在这趟列车上,她认出了他们的大红色羽绒服。只是那两个人并不知道,这个眼前的老人,曾经透过一扇窗户默默地关注着他们。

上车后的第一天夜里,母亲手机电量剩余不多,对面的大学生好心地给她用了自己的太阳能充电器,她对母亲说:“咱们这趟车,据说有个政府领导押车的,就是为了处理各种突发事件,肯定能顺利到站。”后来列车抵达孝感,因为故障原因停留了2小时维修,据说也是这位领导协调后换来的。

经过三天两夜的行程,列车稳稳当当地驶入长沙站的那一刻,车上所有人都止不住欢呼、鼓掌,母亲也终于见到了穿着黑色夹克衫、大家口中的“押车领导”,她想起之前在阿勒泰市的新闻里有他的身影,好像是某位副市长。他眼下乌青一片,可母亲知道,他完成了让第一批从阿勒泰出发奔赴湖南的乘客安全、准时抵达的重任。

大家下火车后,被有序地引渡到等待区域,各个市县的对接人员早就竖立好指示牌,等在各自区域内。终点在长沙的人直接被大巴拉到了隔离酒店办理入住,工作人员早就一对一核实过信息,让几乎三天没睡的大家“先修整,再核酸”,还掐着点放好了热乎乎的盒饭——没有复杂的登记手续和漫长的等待,母亲一直在夸赞:“还是长沙的安排比较合理。”

 

24日一早,做完核酸的母亲给我晒了酒店丰富的早餐,笑着说:“昨晚终于睡了这一个月以来最好的一觉。”

新疆封控以来,母亲学会了自己更新健康码、截图、线上申报这些大多数老人都不会的“技能”,她在电话里同我说得最多的一句话是:“我们已经算好的了,不用为温饱发愁,身体也无大碍,还在另一个城市有另一个家……”

她应该和很多人一样,把看到的苦难,转变成了自己继续坚持的动机。从8月到此刻,“乌鲁木齐超话”里讨论的热点话题之一就是“哪个城市最宜居”。有人做好了在此次疫情后搬离新疆的准备,有人对着踏上出疆列车的人说着“等我们这儿好了,欢迎再来”,也有人在为要不要离开故乡发展而纠结,他们感叹着:故乡容不下肉体,他乡容不下灵魂。

在母亲抵达长沙后的第二天晚上,我们得知了乌市高层火灾的消息。同天,阿勒泰市开雪具用品店的一位亲戚,也在微信告知我们:因为今年无法迎接滑雪的游客,他已经被迫退租、关店。

11月27日,母亲拿到了连续3天核酸阴性的报告,终于成功回家和我们团聚,在后续完成7天居家自我监测后,完全恢复了“自由身”。想起她之前说过多次的那句,“什么时候起回家成了最难的事”,我只觉得不胜唏嘘。

6

12月初,各省市逐一全面放开,乌鲁木齐的亲友们也终于在100多天后能出门了。与此同时,密集的核酸采样点、封控期的围挡护栏、场所码、随处可见的立式体温仪……好像一夜之间消失匿迹,少量省市的核酸亭被改造成了“便民驿站”,大部分大白曾经奋战过的“白色小亭子”都被彻底撤销,消失在了大街小巷……

新疆很快迎来的第一波滑雪客,亲戚家的雪具店重新开张,小城里的餐厅、租车行、酒店逐渐爆满,小赵也结束了当社区志愿者的日子。

随后,我们家里几口人先后感染,1月中旬基本痊愈,没有发生我妈此前担心的事儿。

小年夜,我们一家都坐在餐桌前和阿勒泰的亲友们视频,得知90岁的外婆也已经“阳康”,希希重新开启备孕模式……窗外有一簇簇烟花在绚烂绽放,好像在用一声声炸响,扫除旧日的愁云惨雾。

如今,我和母亲走在长沙街头,除了路人们脸上的口罩,好像这3年关于疫情的痕迹都已经慢慢消散。母亲对我说,她常觉得过往3年像大梦一场,有唏嘘,有遗憾,有愤怒,有知足,“更多的还是对珍惜当下的全新理解”。

是啊,大疫三年,有人经历生离死别,有人虚度着时光,有人保持着潇洒肆意,我们带着各种情绪,用“魔幻”二字形容着日常点滴,一次次从失落中重新开始生活,总能比过往的任何一刻都更加坚强、清醒。

这也许就是平凡的我们,翻山越岭,不停地找回自我的意义。

(文中人物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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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岁的我:没钱,但不想打工

2023-04-04 11:35: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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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张长长

北人南下,飘零沪上近十载; 初心未改,踉跄创业有八年

1

工作日的清晨,上海是沿着地铁环线层层渐次苏醒的:住在松江、嘉定等远郊的上班族率先出门,他们睡眼朦胧地等在9号线的始发站上,希望可以抢到一个座位;之后,住在闵行的打工人也仓促进站,疲惫地挤在1号线,向着市区方向出发;最后,住在徐汇、静安等中心区域的人才从容地走出家门,有的甚至可以在进入写字楼前从旁边的星巴克拿一杯拿铁或美式,开始精致的一天。

2016年,我第一次创业失败,本想休整一段时间再找机会从头再来,但为了尽快还清债务,我只能打破自己“不打工”的原则,找了一家卖家居用品的公司上班。这家公司有三十多名员工,厂子在镇江,设在上海的办公点地处偏远,老旧的大楼内仅有一部电梯。电梯里面贴满了小广告,还闪着像恐怖电影里一样的昏黄灯光。办公室的环境就更差了——只有两扇窗,阳光似乎永远无法直射进来,人在里面待久了会感到莫名的压抑。

我负责公司淘宝店的运营工作,管着十几号人。虽说是“管理层”,但实际上也是个普通的打工仔。那时我租住在闵行颛桥镇,是一室户的老房子,虽很破旧,但因为靠近医院,租金并不便宜。每天早上7点,我就得爬起来赶地铁,5号线转1号线,要经过近2小时通勤,才能勉强赶在9点前冲进公司打卡。虽说是冬天,我的后背却早已渗出了一层汗。

刚入职的时候,我跟前任经理交接,对方提醒我,要小心上海地区主管海哥的“黑暗时刻”——他发起脾气来,会不管不顾地骂人。我跟海哥共事3个月期间,他果真会盯住报表的某个问题,劈头盖脸地骂我半个小时,有时还带脏字。一开始我会还击,但这只会招来更多的打压,后来我索性乖乖听话,默默安慰自己:“挣钱嘛,不丢人。”

 

2016年的“双十一”,我没有完成业绩目标,海哥失去耐心,又新招了一个运营经理,我被调岗去管理客服。我心里有些委屈——公司仍按过去3年电商行业高速扩张的速率来制定目标,根本不顾这个行业早已进入红海竞争的现实情况。

为了把新的工作干好,我制定了一系列工作要求,这让客服团队很不满,其中一个95后的小姑娘妮妮,尤其抵触。她是海哥的堂妹,跟着海哥入职,是资深的老员工。平日里,妮妮对我提出的要求爱搭不理,我也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最后因为她的一次工作失误,还是让所有的矛盾都集中爆发了。

我上任后,给了客服们一定的发放优惠券的权限。在一次销售中,妮妮给错了优惠券,导致一款原价为1688元的实木家具被人用不到500元的低价买走了。这个失误让我大为恼火,询问清楚情况后,我意识到优惠券的使用规则设置有错误,而这个责任,应该由新来的运营经理承担。

那天,我拉着海哥、运营经理和妮妮在会议室复盘。不等我讲完,妮妮就率先发难:“这不是我的问题哦,优惠券又不是我设置的,再说客服本来就不该有这么大优惠权限,你的要求呢,我早就觉得不合理。”

我忍住火气:“我没说这全部是你的责任,优惠券当然不是你设置的,但是你发错的吧?”

运营经理打断我的话:“老张,你别急着甩锅,优惠券的使用规则我有自己的安排,我觉得妮妮讲的有道理,你本来就不该让客服有这么大的权限。”

“你这叫什么话?就是你设置的问题啊!”

见我有些激动,运营经理涨红了脸要跟我理论,妮妮却突然抢过话茬:“我觉得呢,有些人应该有自知之明,不要赖在这里。”

这没头没脑的一句话点破了那层窗户纸,我一下噎住了——其实,海哥早就希望我自己离职,是我坚持不走。

新来的运营经理不再讲话,等着看戏。场面僵住,海哥佯装训斥妮妮:“你不要乱讲!你俩先出去。”

他们走后,海哥又一如既往地打压我,试图让我接受整件事情都是我的工作失误。最后他终于挑明了说:“小张,我其实很欣赏你,业绩没完成不能都怪你,但你也要理解我的压力,现在这样对大家都是一种内耗。我建议你去外面看看机会,我这里给你留出足够时间,你慢慢看。”

我不想就这样认输,说自己要考虑考虑。

接下来的一周,我还是照常上班,可新来的运营经理拒绝跟我讨论工作,妮妮也不服从管理。我知道,他们是想要逼我主动离开。我承受不住这样的对抗,心里实在憋屈:凭什么便宜他们?要走就开掉我,给我赔偿!

晾了我一周之后,海哥终于使出了“杀手锏”:他要调我去镇江的工厂,负责联络线下的加盟商,薪资减半。我当场没敢发火,晚上给他发微信表示,这种调岗不合理,我不想去。海哥很快回复:“如果你不配合工作,那我只能请你离开,而且公司不用任何赔偿。”

我思索良久,壮着胆子回复:“那我们通过劳动仲裁解决吧。”

“呵呵,好呀,我没问题,你去呀。”海哥并不慌。

 

一直以来,我都没跟人起过冲突,第一次遇到这种事,我感到焦虑又茫然。第二天我没去公司,也没去劳动局,一整天都蜷缩在床上动弹不得。我震惊于自己的懦弱,焦虑又转化成了自责,如此熬了一天之后,我决定去找老朋友李峰聊聊。李峰算是我半个老乡,大我三岁,为人沉稳,遇事有主见。他在上海开了一家公司,主要业务是给几家挺大的互联网公司做广告投放,生意还不错。

那天晚上,李峰叫了外卖,我俩在他公司的会议室里边吃边聊。听完整件事的来龙去脉,李峰说:“我不了解劳动法的细节,但我觉得就算这种调岗违法,你胜利了,然后呢?人家要是不开掉你,你还真要继续在那干?”

我无言以对,但聊完感觉心情没那么糟糕了。返程时,地铁3号线上的空位很多,我没坐,一直站在窗边。地铁快到漕溪路站点时,一片开阔的城市夜景忽然透过车窗呈现在我眼前,徐家汇的高楼大厦鳞次栉比,镶嵌其中的景观灯争相闪耀,壮观的八万人体育场环抱居中,被映照的通体发亮。我一时呆住,心中似有所动:每日疲于两点一线,我竟从没认真抬头看看上海这座城市。直到地铁进站,窗外景色不再,我仍愣在原地看着车窗中映出的自己的影子。

这时,微信提示音将我拉回了现实,是海哥:“小张,明天来公司聊聊,咱们没什么深仇大恨,没必要这样。”

心里似乎有一块石头落地了,我回复:“不用聊了,我辞职,明天我去公司办离职。”

2

辞职后,我决心不再给别人打工。当时的我还不到三十岁,不老,但已经没有了二次创业的胆量。社会标准要求一个男人“三十而立”,而我还掉外债之后,手头只剩下不多的存款。我开始发愁:如果不打工,我要怎么养活自己?

那段时间跟我聊得最多的朋友是陈华。他是四川人,我俩年纪相仿,境遇相同。陈华是个程序员,曾在一家知名的游戏公司上班,工资不低,但看着身边的同事一个个出去创业发了财,他也决心闯一把。

那几年上海冒出了很多“创业孵化器”,能给那些刚起步的创业者提供很小的房间、工位、公共会议室和茶水间等设施。一栋大楼里干什么的都有,有的项目“孵化”成功,有的项目“孵化”失败,创业者来来往往,络绎不绝。

陈华辞职后也在某个“孵化器”内租了一个工位,开始独立制作一款游戏。谁知他把天使投资人的钱花干净了游戏也没做出来。眼下他只能一边接些外包活儿养活自己,一边寻找新的投资。

深夜里,我俩经常在“孵化器”楼下的烧烤摊子上撸串。两瓶啤酒下肚,陈华满脸通红地冲着我大声讲:“老张,听我的,一定要自己做,就算是开个烧烤摊也不要去打工,给别人打工一辈子也翻不了身,纯粹浪费时间。”

陈华个子瘦高,面色因长期熬夜而发黄,头发却不少。他一喝多,我就知道他找投资又碰壁了。我内心完全赞同陈华的话,但仍然不知该怎样做。

更要命的是,家人并不支持我创业。

一天上午,我还在睡觉,姐姐的电话打了过来,我赶紧爬起来调整嗓音——姐姐大我五岁,从小就爱管我,等我大学毕业远赴上海,她仍然密切地关注着我的生活——她问我是不是辞职了,我紧张起来,赶紧否认。

“那你怎么一个多月都没发朋友圈了?你肯定是辞职了,不上班,天天在家睡觉!”

我赶忙解释:“嗨,谁没事整天发朋友圈啊。我这个月都忙死了,你有事没有?没事我得回去上班了。”

姐姐将信将疑,最后还是忍不住嘱咐:“在外面好好上班,别总异想天开,想当大老板,哪有那么多大老板,好好上班才能……”我打心眼里烦这些话,挂断电话的瞬间,姐姐还在那边讲:“要吃早饭,别熬……”

 

不打工,怎么才能养活自己呢?就在我一筹莫展之际,李峰组织了一场饭局,说请的都是之前创业时认识的那帮朋友。

那几年正值创业热潮,年轻人一窝蜂地出来创业,有些人还真成功了。一想到有的老熟人如今混得风生水起,自己却连个工作都没有,我就不想去。但我又想求李峰帮个忙,还是答应了下来。

到了地方一聊,才知道一桌七八个人,除了李峰和一个做企业培训的朋友在赚钱,其他人的公司都是半死不活的。

聊到我的时候,大家纷纷调侃:“听说老张辞职啦?这次准备做什么大项目呀?”

我很尴尬,不知如何回答,李峰替我接过话茬:“老张可是互联网营销大咖,这次他一辞职我就盯上他了,想把他搞到我那儿去。”

饭局结束后,李峰带我去他的公司喝茶,我惊讶地发现他的公司内部正在装修,一些崭新的办公桌椅堆在角落里等着安装。李峰摆好茶具,边烧水边讲:“我把隔壁也租了,把墙敲掉后,想整体装修一下。”

看着李峰,再想到自己,我心里不是滋味——与我主动创业不同,李峰是被动创业的。三年前,因为孩子没人带,他老婆只能选择离职。就在那时,李峰被广告公司裁掉,虽说赔了不少钱,但中年夫妻同时失业,还是让他们乱了方寸。幸亏李峰人缘好,前老板投了点钱给他创业,经过这几年打拼,他的公司终于有了起色。

李峰似乎看出我的心思,给我倒了一杯茶,说:“别看我员工多,成本也不低……对了老张,吃饭时我说的可是真心话,你过来跟我一块干得了,你懂推广,我也需要人帮我管这块业务。”

我连连摇头,说我干不了,因为我没有在电商平台外做过推广。

李峰不以为然:“什么里外,无非是不同的流量平台,逻辑都一样,你肯定能干好。”

我不好意思讲我不想上班,不想给人打工。见我沉默,李峰以为是钱的问题:“老张你放心,你只要过来,薪资我肯定给的比你上家公司高。”

见实在无法推脱,我灵机一动:“这个业务我真没做过,担心干不好到时候你也为难,你看这样行不行?我先兼职三个月,你就当试用期,到时候都觉得合适,再谈。”

李峰沉吟了一会,同意了。按照约定,他每月给我开六千块钱,给我续交社保。这钱不算多,但我也不用每天去公司,平时在家兼职,只在每周一和周五去公司开个会。

终于找到了一条比较自由的赚钱的路,我很高兴,心里盘算:先兼职三个月,等配合好了,再想办法跟李峰聊继续兼职、涨薪。

总之,就是一个原则:不上班。

3

还没高兴多久,麻烦就来了——我姐从妈那里知道了我辞职的事。

她打来电话,老生常谈:“又想创业是不是?你咋就这么想发财呢?老老实实上班多稳定,多好啊!”

我再也忍不住了,冲着电话喊:“稳定?你咋这么天真?你以为在外面打工跟你在事业单位上班一样清闲啊。我天天加班,动不动就被领导骂,但凡工作有点问题,随时背锅、随时走人,赔偿都拿不到。我就是个工具人,压榨完就换,我倒想上一辈子班,可哪个老板愿意养我啊?”

我姐顿时没了脾气,我生气地挂了电话。

半晌,她发来一条微信:“我知道当初家里给我找了事业单位工作,没给你找,你不平衡。我也知道你在外面不容易,但你毕竟是个大小伙子,总不能整天躺在家里不干事吧?”

我心里苦笑:我哪里是羡慕她的工作呢?在一个东北小县城里做基层公务员其实并不轻松。当初是我自己选择出来见世面的,我不后悔。

我回复她:“拉倒吧,你那破工作白给我都不要,你别总拿你那套思想管我。

“行了,我知道了。”

 

干了一段时间,我发现自己跟李峰的合作并没有想象中顺利。

兼职期间,我仍然保持着昼夜颠倒的作息。一次周一例会,我睡过了头,醒来已是中午,看着手机上李峰打来的未接来电和留言,我很惭愧,赶紧编了个谎,打车赶去公司。后来,同样的事情发生了多次,李峰就在吃饭时暗示我:“老张,在家兼职也得保持工作习惯,要不你干脆周一和周五就来公司上班吧,咱俩沟通也方便。”

不知为何,我听到“上班”两个字,心里就不痛快,便含糊其辞搪塞了过去。其实那时候我对李峰也渐生不满——他给我安排的工作任务越来越多。一开始,我只用负责一款电商App的搜索推广,但很快他就把设计团队的工作也交给我安排,并要求我每周写一份周报汇报。他对周报的要求很高,写不好就要挑毛病,为了让他满意,我写一份周报就要占用一天半的时间……我在心里算计:一周五天,几乎有三四天自己都是满负荷运转,这份兼职跟全职上班的区别不大了,酬劳肯定给少了。

我越想越觉得亏,又不好意思跟李峰谈,于是就消极怠工。有时我会故意不去公司开例会,发微信还阴阳怪气的:“跟李总请个假,明天有点事要办,就不去公司开会啦。”

李峰倒不在意:“李总个屁,没事,你去忙吧。”

 

在这种别别扭扭的气氛中,冲突自然发生了。

一天夜里,我把搜索关键词出价设置错了,第二天醒来,发现多花了一千元左右的推广费用。我知道责任在我,就跑去公司当面检讨。李峰并没有像往日一样宽容,他细数了这段时间我工作没有做到位的地方,讲到激动处,甚至敲起了桌子。

一瞬间,一种熟悉的压迫感扑向了我,我仿佛在李峰身上又看到了海哥的影子。我想,我逃避打工就是为了避免受气,哪想拿这点钱,还是逃不过。于是鼓起勇气,提出了自己的想法:现在的情况跟当初讲好的完全不一样,兼职的工作量和责任跟全职是一样的,我觉得不太对。

李峰坐在老板椅上,向后一靠,盯着我:“老张,你不要吞吞吐吐的,你是不是想谈钱?”

我没讲话,李峰递给我一瓶水,语气缓和很多:“薪资好谈,问题是现在这样兼职我觉得不行,沟通成本太大。我经常找不到你,微信不回,电话不接,我不知道你是在睡大觉还是在干嘛。”

我心虚,但还是在给自己找借口:“没有没有,我没回微信都是在忙你的事,所以我说这工作量太大。”

李峰瞟了我一眼,认真地说:“老张,我也不跟你争论,我提个建议,你就直接入职得了,问题不就都解决了?这样兼职肯定不行。”

我明白,李峰这是给了我两条路选择。见我有些犹豫,他答应给我一晚的考虑时间。

4

六月,上海的夜晚开始燥热,我找到陈华时,“孵化器”办公室里的人早都走光了,他正穿着短裤拖鞋,蹲在工位旁的行军床上抽烟。见我来了,他开窗通风,守着一瓶矿泉水继续抽烟,烟头扔到瓶子里,浸染出一片暗黄。

听我说完李峰给我的选择,陈华摸着胡子讲:“我建议你不要全职,直接不做了。”

“就是没收入,得生存啊。”

“三十岁的人靠自己吃不上一口饭?”陈华露出一副嫌弃的样子,“我之前辞职,你以为没人挖我?四五万一个月请我去做主程(序员)呢!但我知道必须离开打工这个逻辑,不然一辈子也没法自己开始——最后怎么样?”陈华自豪地摊摊手,烟灰掉在行军床上,“我把自己养活得挺好。”

看陈华这么自信,我问他,是不是找到投资了?

陈华心虚一笑,说现在这行情已经没人投资游戏了,他最近靠炒股赚了点钱。然后不等我追问,他就开始滔滔不绝地说起了自己的近况:原来,他已经有段时间没接到外包的活儿了,又坚决不打工,就在网上跟人家学炒股。他买了两只白酒股,赚了两万多块,这让他兴奋不已:“以后我做全职投资人,不用打工,轻松赚钱,厉害不?”

那段时间,陈华对炒股彻底着了迷,几乎每天都要换一只股票买,有时赚了钱就请我吃火锅,给我看K线图:“你看,我从这个点位进去的,拿了两天果断出来,净赚三千。你看你看,我一出来就开始跌……”

我不懂股票,只觉得这东西风险很大,就提醒他要小心。他不以为然:“要想自己找出路,就得敢冒险,你太胆小了!”

我觉得他说得对,最终选择结束跟李峰的合作。李峰很失望,但仍邀请我“常来公司玩”。

 

我刚失业,我姐就开始给我介绍女朋友。那个女生名叫金菲,与我同岁,是我老乡,也在上海工作,看照片人是好看的。见我有些心动,我姐给我打了个视频,兴奋地说:“咋样,还行吧?这女生可好了,人也老实,之前家里给她介绍多少个了,人家都没相中。”

我不太好意思:“那人家这么好条件,我可伺候不起。”

“谁让你伺候了?”我姐一脸坏笑,“我把你照片都发过去了,条件也讲了,我同事说人家女生可愿意了。”

“啊?我这条件还愿意啊?”

“你姐忽悠人家呢。”我妈插话说。

我姐转头大笑:“啥忽悠啊,那我小弟不就是在上海混挺好嘛,自己创过业,现在又在大公司当主管呢。”

我赶忙说我现在是无业游民,不能骗人家。这时,我姐才终于切入正题:“你还知道自己是无业游民啊?你年纪也不小了,赶紧踏实点找个工作,好好上班,不上班拿什么结婚养家。”

我加了金菲的微信,把自己的状况一五一十地讲了。金菲很敞亮,说在外不容易,她能理解:“工作可以再找,还是看人吧。”我有些感动,便主动约她见面,虽说囊中羞涩,我仍然找了一家人均三百的日料店。等我把地址发过去,金菲回复:“第一次见面,就喝个咖啡,聊聊天吧。”

 

七月正是上海最热的时节,我和金菲在星巴克见面了。她留着齐肩短发,个子高挑,一条素色长裙衬得整个人亭亭玉立。那天,我俩坐在露台上看徐家汇的街景,聊着彼此的经历。金菲说她在上海多年,一直在一家软件公司做财务,我俩还曾在一个园区里上过班。聊了半晌,金菲主动提出一起吃晚餐,告别之际,我们又约定下次再见。

回家后,我姐立刻打来视频电话:“我说你赶紧找个班上,人家女生现在不嫌弃,你要一直待着不干活,你看人家甩不甩你。”

“八字还没一撇呢,哪就谈到甩了。”我嘴上这么说,心里却在嘀咕:是啊,一个大男人不工作,确实会被人瞧不起。但我实在不想再为了一份口粮去打工,压榨、消耗自己了。我已经过了三十岁,就算想打工,这个年纪在上海想找份互联网的工作也很难了,创业更是九死一生。

打工没动力,创业没实力,于是我就想跟着陈华学炒股挣钱。可才过了一个月,陈华的“股神传奇”就已经结束了。他叼着烟,颓丧地坐在办公楼前的小草地上说:“老张你看,如今的股市就像这片草地,全他妈是绿的!”

我很失望,只能问他的游戏开发得如何?陈华不以为然,表示自己早不对创业抱希望了:“我年纪也大了,一个人实在没精力独立开发产品了。”

“那怎么办,去找个班上?”我试探着问。

陈华深恶痛绝地摆摆手:“怎么可能?坚决不打工!我现在有个厉害的项目,晚上有个朋友过来,我们一起聊聊。”

5

当晚我赶去“孵化器”赴约时,陈华和一个穿着时尚的男人已经在公共会议室里等着了。坐下之后,我发现那个男人的手腕上还戴着一块劳力士。陈华介绍道:“这是老高,是做房屋租赁的。这位是老张,营销‘大牛’。”

老高白白胖胖的,笑起来很亲切:“你好,我跟陈华老朋友了,这次这个项目陈华说一定要叫上你一起聊。不错哇,大家一起赚钱。”

不等我细问,老高和陈华就开始噼里啪啦地讲起来,聊到兴奋处,还在白板上写写画画。我勉强听出了个大概——老高是在介绍和比特币相关的东西。之后几天,我窝在家里疯狂搜索虚拟币的相关信息,又跟着陈华和老高参加了几个虚拟币介绍会,终于搞懂了这个最前沿的赚钱模式:基于以太坊(去中心化的开源的有智能合约功能的公共区块链平台)的“智能合约”,发布自己的虚拟币,然后上交易所,炒高币价,最后卖掉赚钱。

我觉得这种投机的事情不靠谱,但陈华每天仍激情满满地跟我分享成功案例:“你知道吗?有个大学生发了个币,写了个白皮书,套现了几个亿。”

见我将信将疑,陈华又给我介绍起老高的背景:其实他就是个二房东,靠这门生意一个月能挣二十万。我一脸愕然,陈华很满意:“我认识他就是因为他的租客太多了,找我做一个收租管理系统。这兄弟超有赚钱眼光,这次虚拟币绝对是个大机会。他准备发自己的币,我跟他说了,这活儿得咱俩一起搞。”

“我能做啥?”

“我负责发币,你来写白皮书,老高找人上交易所。咱俩不收钱,只拿币,到时候一上交易所咱就卖,赚他一笔,以后再也不用上班啦!”

 

跟着陈华做项目期间,我和金菲吃了几次饭,看了两场电影。九月的上海气候宜人,一个周末的晚上,我们约在徐家汇体育馆附近散步,我鼓起勇气牵金菲的手,她没有拒绝。

我俩安静地走了一会儿,金菲忽然抬头感叹:“你说,咱们能在上海留下来吗?”

我一愣,表示现在想这个还早,以后肯定有办法。

金菲对我的回答感到诧异:“你真的觉得这个问题很远吗?”

我觉察到自己说错了话,有些懊恼,但又不知怎样补救。金菲继续讲:“你说咱俩认识到现在,你也没找个工作——”

她不再往下说了,但我知道她的意思,也只能半是嘴硬、半是期许地回应:“你把心放肚子里,我现在整的项目马上就要成了。”

“就知道骗人。”金菲调皮地踢了一下我的小腿。

那一刻,路两旁的梧桐树在夜色掩映下更显葱郁,空气也越发清凉,但我的内心却满是焦虑。

 

项目进展很快,陈华很快就把虚拟币上线,命名为BXV(化名)。老高对我写的白皮书也很满意,按照约定,我和陈华各获得了几百万个BXV。

之后,老高联系好了交易所,据说那是他的几个大老板朋友投资上亿元搭建的。我和陈华登录上去,页面看起来高大上,交易量也很大,于是我俩就放心地把币充到了交易所里。

那几天,我俩就像瘾君子,每天凑到一起盯着交易所的币价缓慢抬升,兴奋地计算着我们的币价值几许。只是,老高说我们的币有“锁定期”,暂时还不能卖。我们又开始后悔当时要的份额少了。

一次,我们提出想增一点份额,老高为难地说:“两位兄弟哇,不是我不想给,分配方案是咱们当初说好的,现在你们想要更多,那只能是我损失自己的部分了。”

老高态度诚恳,弄得我们都有点难为情了,他继续讲:“现在币价还没炒起来,其实你们可以自己在交易所里买呀,这个是完全自由的,你们随时想卖就可以卖掉。”

要拿真金白银出来买虚拟币,我跟陈华很犹豫。老高一再让我们放心,最后甩下一句话:“一辈子的机会就那么多,想发财呢,要有些赌性的哇。”

最终,我们被说服了——反正我们也没多少钱,怕什么呢?于是我把自己仅剩的几万块存款全投了进去,希望这次赌对,实现财富自由。

6

2017年9月,关于区块链行业的新政策出台,禁止所有虚拟货币交易所的交易,币圈迎来大地震。币价狂跌是其次,让我和陈华紧张的是,老高的交易所无法提现了。

刚开始老高还在电话里安抚我们:“放心吧,这两天你懂的,要低调些,过段日子就可以了。”几天过去,我们登录后仍然无法操作,而且我们惊讶地发现:即使根本没法交易,交易所里的币价仍然在涨涨跌跌。

陈华率先醒悟过来:“妈的,这些交易量全他妈是假的,做给我们看的!”

一夜暴富不用想了,我跟陈华开始疯狂地给老高打电话,只希望他能把我们投进去的几万块钱还给我们。老高在电话里唉声叹气:“我也是受害者呀。这个交易所又不是我做的,是他们说能赚钱,让我发个币放上去的,你知道我亏了多少钱吗?”

我们提出见面,老高不断拖延时间,再后来他干脆拉黑了我们。我悔不当初,也开始怀疑自己坚决不打工、妄想走捷径实现暴富是否正确。屋漏偏逢连夜雨,这时房东阿姨提出每月要涨一千元房租,我不同意,她就要赶我走。

我存款尽失,为了省钱,早就开始学着自己做饭了,但仅剩的一点钱也只够一个月的伙食费。我想找李峰借钱,但又觉得丢人,在万般无奈的情况下,我只能向老妈求助,最后还不忘交代她,千万别跟我姐说。

 

不知李峰从哪里听说我在投资虚拟币,他很有兴趣,就约了几个朋友一起聚会。朋友们不知内情,纷纷开玩笑:“老张你可真厉害,永远走在时代前沿啊,发了大财了吧?”

我不好意思说自己被人骗得一干二净,只好说在跟朋友一起做些小项目,还在学习中。李峰当了真,端起一杯酒诚恳地说:“老张,你是个有眼光的人,总能看到我们看不到的机会。来,敬你一杯!”

我慌乱地干杯,中途找了个借口先行离开了。

坐地铁回去的路上,我酒劲泛起,颓丧地坐在一处角落。似睡非睡之时,我姐打来电话,劈头盖脸地骂:“你还要不要脸?多大的人了还花咱妈的退休金!咱妈骑自行车去银行给你转账,都摔了一跤了!”

我吓得酒醒了大半,赶忙追问妈妈的情况。我姐深深地叹了口气:“人没事。你也太不懂事了,咱妈就那点退休金,怎么够你在上海花啊?你自己不上班,花妈的钱,你怎么想的?我知道在外面上班难,但也不是你一个人难,你也反思下你作为一个男人,心态是不是过分脆弱了。”

我羞愧得无地自容,几乎要落下泪来。挂掉电话之后,微信提示音响起,是我姐给我转了5千块钱:“没钱了找我要,赶紧找个班上,不行就回老家吧。”

 

国庆节期间金菲回了一趟老家,再来上海,她也劝我一起回去。她的理由很现实:我们不可能在上海买得起房,趁现在还年轻,应该回老家发展。

我很为难,我回去只有改行,事业和人脉都要归零,重新开始。相比这些,更让我抵触的是老家的环境,一切规则和公理都被搅合进那张混沌的关系之网中,愚笨如我,回去只会寸步难行。

金菲对我的观点嗤之以鼻:“你这是偏见,歧视自己老家,老家不像你想的那样。”见我不回答,她又委屈地说:“我知道你现在就算不上班也一直想办法在续交社保,你就是想留在上海。上海有啥好的?回去找个安稳的工作,在父母身边多踏实。”

是啊,多踏实,但我心里总放不下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深思良久后,我认真地对金菲说:“我想再试试。在上海,我觉得我还有一点可能性,回去就什么都没有了。”

两人各执己见,这段感情注定没有结果,我们只好分手。金菲回老家的那天,我去浦东机场送她,她在安检口沉默良久,忽然开口:“我不想骗你。女生不像你们男生,禁不住老,我爸妈很着急我的婚事。咱俩交往的这几个月,你一直没有正式工作,他们从来就不同意我跟你的事。所以国庆放假时,我妈带了个老家的男生见我……”

我吃了一惊,感觉自己被背叛,但看到金菲红了眼眶,也一下想明白了:其实她也为自己的年龄、婚事感到很焦虑,是我不肯回乡,辜负了人家。

我轻轻拥抱她,安慰道:“没事的,没事的,我都明白。你不要自责,回去好好生活。”

7

得知我跟金菲分了手,我姐气得要来上海找我算账,我好说歹说才安抚好她。作为交换条件,我答应会尽快找到工作,其实我心里清楚,兜兜转转一年,我已经没有选择的余地了,只能回到原点打工。

我厚着脸皮去了李峰的公司,希望他能再给我一次机会,给我一份全职的工作。李峰没摆一点架子,也没有嘲笑我,反而高兴地拉着我讲了半天对未来的规划。临走前,他甚至把我的工牌都打印好了。

陈华听说我要回到李峰那里上班,瘫倒在工位旁的靠椅上,露出一副深恶痛绝的样子:“你看你看,又放弃了。你现在回去上班就前功尽弃,早晚你还得失业,到时候还要重新走一遍这个路,为啥不现在就坚持到底呢?”

即使炒股、炒币都亏钱,陈华依旧坚持不打工。他重新找业务、接外包,虽然有些辛苦,但初心不变。我佩服他,也承认他说的话有道理,但经过了一年的蹉跎,我明白了成年人除了要尊重自己的好恶,也应该了解自己的能力,还要为身边的人负责。创业也好,打工也罢,人总要做点事,只要全力以赴,谁说打工就没有一点希望呢?

我反问陈华:“你怎么知道我以后一定失业?”

“年轻、幼稚!”陈华嫌弃地说,“你以为等你到了三十五六岁,人家还愿意要你?我是全栈(全栈工程师是指掌握多种技能,胜任多方面工作,能利用多种技能独立完成产品的人)的开发者,我这个年纪找工作都很难,你又没有技术。”

我不再与他争辩。从“创业孵化器”里走出来正是傍晚,十一月的上海天已凉,园区里的桂花正香。看着天上远远挂起的半轮明月,我心想:也许有时,我一直苦苦逃避的不是某件具体的事,而是面对那件事时,自己那种单一又狭窄的心态吧。

(文中人物皆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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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外生命再度用麥田圈傳遞訊息 -FormatRun58- 给 FormatRun58 发送悄悄话 (194 bytes) () 04/08/2023 postreply 18:30: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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