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人往事(639)

 

副县长肇事逃逸后

2023-03-29 12:32: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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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深海有光

愿把20年从警经历与见闻,以真实视角与其分享

我从警20年,办过些大案要案。但回头来看,往往一些看似简单的案件,却能让我记忆犹新。比如十几年前,我办理了一起看似普通的交通肇事案,但案情竟一波三折,先后出现两个“认罪者”,每个涉事人员都各有说法,衍生成出一桩罗生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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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次执行抓捕任务受伤后,在一线战斗了8年的我被调入县局纪检室,负责全局民警违法违纪案件线索核查的工作。2011年中秋节的下午,我接到了第一起纪检案件,配合县局交警部门核查一起警车肇事逃逸案——一辆警车在李家村附近肇事逃逸,致使对向过来的摩托车受损,驾驶员受伤,伤势未明。

接到任务后,我先在头脑中飞速地把整个案件进行了分析和构思,设想着不同情节和结果。

以前当侦查员侦破刑事案件时,需要经过缜密的案情分析、证据收集、嫌疑人抓捕和拿口供等复杂流程。如今的纪检工作,只需要在交警部门调查结束后,对整个事件进行梳理还原事实、写明调查报告和对涉案人员提出处理意见,等待县局党委会研究通过就可以了,对于我来说压力不是很大。在这个人口30万的县城,全公安局的警车加起来不过百辆,找出肇事的警车,应该并非什么难事。

第二天上午,交警事故科就打来了电话,说在县城外的汽车修配厂找到了肇事警车,车牌号是“1561警”。据修配厂老板讲,车辆是五方台乡政府的司机方钢送来维修的,“车辆前保险杠破损、右侧大灯破损,但不是很严重”。只是涉案的方钢手机处于关机状态,一直联系不上,

说来也巧,五方台派出所正是我几年前工作的地方,这个方钢以前是五方台乡政府的司机,后来在五方台派出所当协勤,我和他也比较熟。

协勤人员驾驶警车当时在我们这里并不是什么新鲜事。虽然公安机关三令五申地强调,禁止非警务人员驾驶警用车辆,但农村派出所一般只有四五个民警,人手不够,协勤人员驾驶警车是普遍现象,时间长了也就成了默许的事了。只是警车肇事后逃逸,这对方钢这样一个老司机、还是在派出所工作了多年的协勤人员来说,实属不应该。更何况他曾有过交通肇事的惨痛教训,怎么会犯这种低级错误?

 

几年前,方钢在乡里也算名人。他二十岁出头就在乡里的磷肥厂开大车,常年跑长途送货。后来厂子黄了,他通过在乡经管站当站长的岳父推荐,成了乡政府的司机。虽说是临时工,但方钢一直伺候着乡长,可以说是走到哪儿都是吃香的喝辣的,派头比某些乡干部还足。他那时总是腆着小肚腩,下意识地跺下脚(生怕皮鞋上的灰影响了自己的派头),右手食指始终插在钥匙环里,一边转着车钥匙,一边乐呵地说:“我没啥事,溜达溜达,有事吱声啊。”

2007年秋,乡政府要更换的新锅炉设备,方钢开车拉着乡党委书记和乡长到内蒙的一家锅炉厂去商谈价格,在返回途中因躲避逆行车辆发生了交通事故,时任乡党委书记的贾德福当场死亡,乡长柏恒和方钢却毫发未伤。毕竟是乡党委的主官出了意外,柏乡长也受到了一定惊吓,所以,方钢虽未被追究刑事责任,但丢了饭碗。

一个月后,接到县委任命,乡长柏恒“因祸得福”升任书记,成了五方台乡的党政一把手。乡党委决定让方钢到派出所工作,工资由乡政府出。就这样,方钢到了乡派出所帮忙,当起了协勤。

2008年,我换岗到五方台派出所任副所长。这个派出所属于典型的农村派出所,警力少得可怜,算上我,也只有4名民警和3名协勤。我到任之后,所里重新划分了工作职责,我成了所里唯一负责外勤的民警,方钢、刘三、老任3个协勤配合我开展工作。

那一年,五方台派出所辖区没发生什么大案要案,都是平平常常的治安案件,琐琐碎碎的矛盾纠纷,也算是消停,只是有位精神病人发病时偶尔会闹出点动静来。

有次那个病人犯病,魔怔地手持菜刀,在路口比比划划,声称要砍死所有害他的人——这也是常见的幻听幻视精神病人,在乡村挺常见。当天,我带着方钢和老任去处理现场,方钢冲在了我的前面,差点被砍伤,幸好我俩当时都年轻力壮,及时夺下了病人手中的刀,将其摔倒制服。事后,我看见方钢的手在不停地抖,有可能是吓的,也有可能是累的。

那次处理完警情之后,我和方钢之间更加默契。我渐渐发现,方钢这个人和一般的农民不一样,他虽不溜须拍马,但善于处理人际关系,也有眼力见儿,什么时候该干什么,总之会把你围拢得非常舒服。

我那时总想着,此人往后虽不至于“步步高升”,起码也能过得很舒坦。没想到,和他再次产生联系,是因为这起警车肇事逃逸案件。

2

由于这起交通事故发生在村道,当时没有监控录像可查。交警事故科在调查取证后,初步确定不知去向的方钢为交通肇事逃逸的涉案人。当前,最重要的工作就是找到方钢,搞清楚案件的原由。

我代表县局纪检室约谈了五方台派出所所长庄利民,在询问中,庄所长讲出了当天的事情经过:

中秋节当天,也就是9月12日,庄所长和民警战小波要外出办案取证。上午9点左右,他们打电话向县局值班室进行了警车出县报备,可临出发时,警车突然出了毛病。因为担心车坏在半路,外出取消了,庄所长又打电话让当天值班的协勤刘三将车子送到县里的修配厂去维修,后来刘三因血压突高,庄所长就又打电话找到在家休息的方钢去送车。

庄所长说得简明扼要,没多少细节,但过程也算讲得比较清晰,“没想到在去修配厂的路上竟然发生了交通事故,而方钢到现在也联系不上”。

庄所长没明说,但矛头直指方钢——也对,不是他肇事,他躲什么啊?

我又询问了战小波、协勤刘三和老任,调查结果和庄所长述说的基本一致,虽说没有人亲眼见到方钢驾车肇事逃逸,但种种证据均指向了方钢。从我这里收集的证据来看,只要等待方钢到案后,再取一份笔录,似乎就可以结案了。此时,交警事故科也按照程序寻找目击证人,同时下发了协查通报。

但我不愿就此结案——凭我对方钢的了解,他不会因为交通肇事就一跑了之;再者,警车的保险都是全险,就算肇事了还有保险赔偿,也不至于跑了啊?

这些疑点不断在我头脑中盘旋,想到以前自己和方钢在工作中的配合和日常的交往,我决定试着去他家里再探探情况。

我到方钢家时,他妻子正在自家小店里哄着两岁的儿子玩。看我进来后,她没有问我的来意,只是继续哄着孩子,告诉我:“县里的警察来了几次,问我方钢去哪儿了,又向邻居打听方钢这两天回没回家。我想他是出什么事了,但我真不知道他去哪儿了。那天下午3点多钟他接了所长的电话,告诉我出趟儿门,得过几天回来。”

方钢夫妻俩感情一直很好,他妻子说出如此冷漠的话语,可见她对方钢的事情心里有底,只不过不想说罢了。在我再三劝说下,她终于给了我一个手机号码,我拨打过去,关机。

我赶紧又给这个手机号发了条短信:“方钢,请速回电话!我是大卫,急事!”

我坚信方钢看到我的短信息后,一定会给我打电话的。

 

下午,我返回县局履行审批手续后,在技术部门配合下,调取了方钢使用的这个手机号的全部通话记录。记录显示,这是中秋节当天在市里开的卡,只打出了3个电话:

当天晚上20时10分,他给家里打了一个电话,通话时长2分42秒;

20时30分,他又打出一个电话,通过时长10分20秒;

次日,也就是9月13日,20时30分,又给同一个号码打了电话,通话时长9分31秒。

有了这几条记录,我们基本确定,方钢是去了市里,还能确定打电话时的大致方位。这也说明,方钢没有走远,可能只是暂时躲一躲。他连续两天晚上在同一时间给同一号码打了电话,通话时长都在10分钟左右,那个号码又是谁呢?他们在说着什么呢?

我期待着方钢看见我的短信息后能够给我回电话。可是,我始终没有等到他的电话,我多次拨打过去,也始终是关机的状态。

我再次去了技术部门,调取方钢打了两次电话的那个号码的基本信息,机主信息空白,号码也只有方钢的两次通话记录。

这两通电话里方钢跟对方说了什么?会与这起交通肇事有关系吗?

3

方钢的新手机号码以及那个他打了两次的陌生电话,成为案件的关键,破解了这个秘密,案件可能就会真相大白。我请示局里对这两部手机进行实时监控,但囿于工作纪律,非重特大案件不符合监控要求,而且县局纪检部门的工作权限有限,得不到技术的支撑——看来,我只能等着方钢主动联系我了。

两天时间过去了,依然没有任何动静。我又再次查看了方钢新手机最近的通话记录,一个熟悉的手机号码突然出现在了通话记录中——是派出所协勤刘三的电话号码,方钢与刘三联系了。

这也许会成为找到方钢的突破口——刘三很可能知道方钢在哪儿,或许也知道事情的经过。事不宜迟,我再次去了五方台派出所,以补充案件细节为由,对所里的民警和协勤人员进行了补充询问,但我还是去晚了,刘三已经和庄所长请假去了外地,大概一周后才能回来。

刘三的请假是巧合还是刻意躲避,我不清楚,我也没有与庄所长说方钢与刘三通话的事,走完程序后,立即离开了。

让我没想到的是,就在这天下午,我接到交警部门消息:方钢到交警投案了。

方钢投案后,主动交代了驾车肇事的情况。由于伤者还在医院治疗,尚未进行伤情鉴定,按照交通肇事逃逸,交警对方钢处以行政拘留15天的处罚,我也按照程序在拘留所内对方钢进行了询问谈话。

方钢说,中秋节那天下午,他接到庄所长电话,让他把所里的警车送到县里的修配厂去检查一下,他在行驶到李家村的时候,手机来电话了,在掏兜拿手机查看的时候,与突然出来的摩托车发生了刮碰,反应过来时,车已经开出了几百米。他通过后视镜看,摩托车已经开走了,似乎没什么事儿,所以也就没有停车,直接把警车送到了修配厂。事后,他有些后怕,直接叫了辆出租车去了市里的小旅馆躲避几天。“这几天,我总是感到心神不安,都睡不好觉,觉得毕竟自己肇事逃逸了,出于良心也不能再躲了,决定回来投案”。

我问他给刘三打电话干什么,他显然愣了一下,很快又淡定下来,说只是向刘三了解一下这几天的情况,刘三告诉他,“这事整大了,全县的警察都在抓你,你赶紧回来投案”。

 

这起警车肇事逃逸案件,证言能够相互印证,方钢本人也承认自己肇事逃逸的事实,内部调查也就算顺利结束了。至于方钢为什么换了电话号码,后来又给谁打了电话,都不在我调查的范围之内,但对我来说始终是个疑问。

我连夜完成了调查报告,提出了对本起案件的涉案人员的处理意见,准备第二天提交县局党委。事情如此顺利,我总觉得还差了点什么,便口头向纪检室主任汇报了整个事件的调查情况和担心,没有先提交书面材料。

主任说,对纪检案件调查一定要严谨,查证查实,绝不能存在经不起推敲的环节,让我再继续完善,“一切板上钉钉后再提交”。

我对整个报告重新整理,再次认真推敲每个环节。

4

就在方钢行政拘留期间,受害人的鉴定结果出来了——重伤。于是,方钢也因涉嫌交通肇事罪,转为刑事拘留,案件进一步升级。

方钢对转为刑事拘留的结果有些疑惑,办案人员告知他:“现在执行的行政拘留只是对交通肇事逃逸行为的行政处罚。如果交通肇事逃逸造成了受害人重伤或死亡的情形,就构成了交通肇事罪。而受害者鉴定的结果是重伤,那么就要转为刑事强制措施,也就是刑事拘留,判罚肯定更重。”

方钢显然不愿接受这样的事实。在批捕前,检察官把受害人的情况与他同步,他知道后,突然翻供,全盘否认了交通肇事逃逸的事:“我只是为派出所里‘顶包’,并不知道谁是真正的肇事者。”

事后,方钢提供了案发时不在场证据和证人,检察院随即将案件退回公安机关补充侦查。

 

此前因为方钢的“顶包”,案件调查“顺利”进行,交警部门并未细致地询问时间线。由于当时没有监控也没有行车记录仪,智能手机也没完全普及,重新调查后,想查清楚时间线等细节还真不是轻而易举。

这次,警察走访了30余次,终于核对清楚——案发时间应该在2点半左右,案发地点是李家村。方钢是在3点20分左右才接到所长庄利民的电话,等他到乡客运站坐上去县里的小客车到了县城,已经4点过了(有列车时刻表和同车乘客为证),之后他再打车到了离案发地至少有15分钟车程的地方取到警车,再往修理厂开——也就是说,至始至终,方钢连案发地李家村都没去过。

方钢的行程时间、地点都能一一验证,这基本排除了他交通肇事的嫌疑,但也因“顶包”行为继续刑拘。方钢既然不是肇事者,且他的一切行程安排都是所长庄利民所为,那么现在,最大的嫌疑人就成了庄利民。

由于案件涉及本局内在职民警,只能移交邻县的交警部门异地办理。在对五方台派出所所长庄利民进行调查时,他矢口否认自己肇事,所叙述的情况与第一次调查基本一致。当问及为什么安排方钢“顶包”的时候,庄利民表示没人安排方钢为此事“顶包”,完全是方钢自己的行为。

由于缺少必要的证据,局里也只能暂时停止庄利民执行职务,配合接受调查。

 

就在办案部门四处寻找证据时,又一个肇事嫌疑人来投案了——五方台派出所的协勤人员刘三。

鉴于之前有方钢“顶包”,办案人员首先告知刘三:“如果是替人顶罪,也要承担严重的法律后果,方钢就是前车之鉴。”可刘三却一口咬定自己就是真正的肇事者,说不想再连累其他人了,自己认罪认罚。

在讯问中,刘三还原了当天的情况:

中秋节当天,庄所长安排刘三去县里修车。下午2点半左右,他驾驶车辆到李家村的时候,突然与路口出来的摩托车发生了刮碰。从后视镜看到摩托车驾驶员倒地后,他想要停车查看,却又看到摩托车被扶了起来。刘三觉得没什么大事,再想到如果停车下车的话,自己作为协勤驾驶警车,可别被讹上。

反正也没什么大事,走了也就走了。不过这一路上,他总是心神不安,到了四面城()就觉得血压升高,有些头晕,只好把车停在了路边,给庄所长打电话说自己身体不适,让方钢过来把车送过去。“在和所长通电话的时候,我没说车辆肇事的事情,也没有见到方钢的面”。

后来听说伤者住了院,也正好赶上庄所长安排方钢去市里办点事,刘三说,自己就想利用这段时间去医院与伤者家属协商,把这件事私了了。本来伤者家属这边也同意私了,但交警和纪检部门却开始调查案件。因为方钢以前有“乡长司机”的经历和背景,刘三就哀求方钢为自己“顶包”,并承诺自己会私下解决好伤者的赔偿问题。因为方钢要被拘留几天,他还承诺给方钢5万元的补偿。在刘三的软磨硬泡下,方钢最终同意了为刘三“顶包”。

在警方随后对方钢侦查讯问里,方钢迫于压力承认了刘三找他“顶包”的事实,但否认了刘三答应给自己5万元补偿的事。他也因这5万元钱的证据存在漏洞未被批捕,办理了取保候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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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三所述也都符合时间线,案件推进顺利。我很庆幸未上交那份不严谨的结案报告——干了这么多年的刑警,办理了上百起刑事案件都没出过错,却险些在这起纪检案件上翻船,我为自己的草率而后怕,也对自己的工作态度进行反思。

五方台派出所所长庄利民因刘三的肇事逃逸案件被问责受了处分。在此期间,方钢的岳父、乡经管站站长石金财因违反工作纪律、违规挪用几个村的公款被县纪委调查,方钢的岳母也因老伴被调查,一股急火攻心,住进了医院。方钢因涉嫌案件被乡政府停发了工资,他妻子经营的小店也因售卖过期食品被工商所责令停业,并处罚款。

真可谓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无奈之下,取保候审期间的方钢,带着礼品私下找到了老领导柏恒书记,希望对方能够帮忙疏通关系,渡过眼前这些难关。

两天后,石金财站长的案件就有了结果——事件查证属实,只是石站长对整个案件不知情,且案件情节轻微,尚不构成违法犯罪,决定对经管站临时聘用人员温小印辞退处理,经管站站长石金财予以诫勉处理。

 

对于方钢与刘三之间的“5万元钱补偿”,办案部门一直在调查,一比一的证言,虽难以查实,但不影响案件的定性。案件很快就进入了公诉阶段。一周后,法院开庭审理刘三交通肇事案,宣判结果为:刘三因交通肇事致人重伤,且具有肇事后逃逸、找人顶罪等行为应从重处罚,判处刘三有期徒刑3年。

刘三接到判决书后,提出上诉,理由是:“庄利民才是真正的肇事者,我是替他顶罪的!”

这突如其来的上诉,使案件再次陷入僵局。方钢翻供将怀疑对象指向庄利民,刘三的上诉也直指庄利民,一起交通肇事逃逸案竟然出现两个“顶包”的,消息即刻在县城引起了轰动。舆情之下,县纪委、政法委、公安局联合成立了联合调查组,誓对此案件进行彻查,我也成了调查组的一员。

调查组对庄利民进行了隔离审查,但庄利民始终不承认是自己驾车肇事逃逸,说事发当天下午他本人一直在家休息——后通过调取小区单元门监控录像证实,他当天中午回家后确实未外出。不过,当提及为什么安排方钢半路去送车辆维修、又到市里办事的时候,庄利民的一段叙述,给案件提供了关键性的线索。

庄利民说,事发当天下午3点20分左右,刘三打电话跟自己说在送车维修的途中突然血压升高,有些头晕,把车停在了路边,问能不能让方钢过来接车,把车送到修配厂。就在他准备通知方钢的时候,乡党委书记柏恒又打来电话,说是要借用方钢几天,帮自己到市里办点私事,并告知不要让外人知道,怕影响不好。

就这样,庄利民打电话告诉方钢,要外出几天办事,顺路把车送到修理厂检查维修,“至于车辆肇事的过程,和后续方钢、刘三两人的‘顶包’行为,我完全不知情”。

调查似乎又陷入了僵局。但我们知道,刘三和方钢的证言就是案件的关键,他们肯定对警方还有所隐瞒,只有让他们如实交代问题,案件才会真相大白。于是,调查组兵分两路,分别对刘三和方钢做工作。调查组在问讯前做了充足的准备,拟定了讯问提纲和主攻方向。

6

当刘三面对调查组的讯问时,显得格外自然,自述说翻供是因为法院判处的3年实刑是他不能接受的,“即使受到利诱和威胁,我也不愿意吃3年的牢饭”。而且他再次强调,所长庄利民是肇事者,而安排他去给庄利民顶罪的人,是派出所的协勤老任。

没想到,事情到了这一步,又牵涉出一个人。

老任叫任德志,五十多岁,在五方台派出所干了十五六年,是所里的老牌协勤。派出所换了几任所长,他都能和领导处得非常好,也一直是所长们的心腹。因此,所里的人大都认为老任说的话,就是在传达所长的意思,刘三也一样。

刘三讲,中秋节那天中午,派出所轮休,正赶上他和战小波值班。由于派出所的警车出了毛病,庄利民就让他下午把车送到修配厂去检查一下。下午2点过,他开车刚出了派出所大门,就接到老任的电话,说柏书记要搭车回县里,让他到乡政府接一下人。

刘三接上柏恒后,车开出不远,柏书记就说要自己开车去接庄所长,他们俩要研究重要的事情,让他回避一下。刘三就遵令下车,看着柏书记自行驾驶派出所的警车朝县城方向驶去。

大概1小时后,老任又给刘三打电话,说警车在半路肇事,没什么大事,让他去“顶”一下。刘三有些迟疑,老任就垫说:“庄所长对你不错,这点事都不能担,以后看着办吧。”

刘三无奈,只能硬着头皮答应了,随后老任告诉他,不用去肇事现场,“给庄所长打个电话就行,证明一下所长不在那儿块”。刘三照办,给庄利民打了电话,按照老任所教的话,称自己突然发病,不能继续开车了,是否能让方钢继续去送车。

后来,在老任的暗示下,刘三“知道”了,方钢是为所长顶了包。老任又让他去协调伤者那边的事,并被告知,这期间不要和任何人提及这件事,包括方钢。

可在9月15日那天,方钢用一个陌生号码给刘三打了电话,说是自己开车肇事逃逸了,问问现在什么情况,警察是否在抓他。正因为刘三知道方钢是“顶包”的,才告诉他能回来就赶快回来,别把事整大了。

 

调查组另一路在对方钢进行讯问时,坐在讯问椅上的方钢面部表情僵硬,不断地搓着手,时不时抬头看看办案人员,好像有好多话要说、又无话可说的样子。

当问及他在为谁顶罪的时候,方钢迟迟郁郁地说:“是为五方台派出所所长庄利民顶罪。”

两组的讯问得到了同一个答案——此时“庄利民”就像一个箭靶,两支射出的离弦之箭直至靶心。

这次,在方钢的叙述中也提及了老任。

在9月12日那天下午,方钢接到庄利民电话,让他去市里办事,顺路把派出所的警车送到修配厂维修。他按照指示把警车送到了修理厂后,已经错过了去市里的大客车末班车,就问庄所长还去不去了,庄利民就说让他和柏恒书记直接联系。

方钢正在犹豫的时候,老任用一个陌生号码打来电话,说柏书记委托他安排方钢的行程。老任告诉方钢:直接打出租车去市里,到市里之后重新买一张手机卡,平时不要开机,也不要和别人联系,柏书记有重要的事要办,一定要保密;晚上8点半打这个号码联系具体事宜。

在当天晚上8点多钟的时候,方钢先用新买的手机卡给媳妇打了个电话,报了平安。8点半的时候,如约给老任打去电话,问他,什么事整得这么神秘?

老任非常严肃地回答:“所里的警车撞了人,需要你‘顶’一下。”

方钢开始犹豫:“难道到市里要办的事就是为所里的警车肇事‘顶包’?这一切都是设计好的?”

老任听出了方钢的情绪,随口说了一句:“这事你以前都干过,这回怎么的呢?”

为了让方钢就范,老任以举报方钢岳父石金财违法相威胁。方钢在双重威胁下,经过了强烈的思想斗争,最终还是同意了“顶包”。

刘三和方钢的最新供述,都提到了五方台乡乡党委书记柏恒和协勤老任,而老任成了整个案件的关键。

7

庄利民依旧对整个案件闭口不言,他是一名老预审员、刑警,想要拿到他的口供,可不是那么容易,且已知的证据也不指向他了,所以,这个案件必须从老任身上打开突破口——经查看通话记录,当时老任的确给刘三和方钢打过电话,他和这件事肯定有重大关系。

就在调查组传唤老任的时候,老任却突然出了事——头天晚上,他喝完酒骑摩托车掉进了路边的边沟,好在救治及时,虽说保住了性命,但摔到了脑袋,还在昏迷状态。

调查组无奈,只能先从柏恒这条线查起。柏恒书记承认自己当天接过刘三驾驶的警车,但考虑到自己毕竟是乡里的一把手,驾驶警车确实不妥,随后就找来了老任为自己开车,又因为住在本乡的亲属家中有事,就临时改变了行程,让老任把自己送到了亲戚家,之后的事情就不知道了。他表示确实让庄利民所长找方钢到市里为自己办点事,可到亲戚家之前就把这件事交代给了老任,让老任安排去了。

通过到柏恒书记亲属家调查,他亲属证实,当天下午家中确实有事找柏恒,并且是在吃完晚饭后开车把柏恒送回家的。这样一来,柏恒书记也有了不在场的证据。

案件的矛头再次指向了协勤老任——看来,开警车肇事的不是庄利民,而是刚刚出现意外、正躺在医院里还不能说话的任德志。

县公安局派警力将老任保护起来,生怕出现了意外。调查组在焦急等待老任清醒过来——然而,3天后,大家都不愿看到的结果发生了:老任因伤势过重,没能挺过来,死了。

唯一知道事情真相的人就这样没了,整个案件的线索也就此断了。调查组按照几方面的证词,重新还原的案件过程,准备结案:

中秋节当天,五方台派出所的警车出了毛病,所长庄利民安排协勤刘三将警车送到县里的修配厂,途中接到协勤老任电话,让刘三去乡政府接柏恒书记,柏恒书记上车后称要找庄所长谈重要的事,让刘三下车,由自己驾车去接庄所长。车开出不远后,柏恒书记有些顾虑,就打电话让老任过来开车送他去县里,顺便去修车。半路又改变行程,去了亲属家中。柏恒书记下车后,老任在驾车行驶到李家村路口时与突然出现的摩托车相撞后逃逸。

为了掩盖逃逸事实,老任打电话谎称是庄所长驾车肇事,让刘三“顶包”,并指使刘三给庄所长打电话,制造庄所长不在现场的证据,并借柏恒书记让方钢去市里办事的机会,暗示刘三肇事者为庄所长;随后又以方钢以前替人扛过事和举报其岳父挪用公款威胁方钢去“顶包”。这期间,他还假借庄所长名义,让刘三去与受害者家属协商赔偿私了的事。可没想到方钢突然翻供,老任只能再找刘三“顶包”,且隐晦地假借庄所长传话,以乡政府工作的条件和亲朋好友的利益,对刘三利诱和威胁。

据此分析,庄利民与本案无关,是老任在肇事逃逸后,为了逃避责任,假借庄利民的名义,一手策划了这起“顶包案”。

由于这起案件犯罪嫌疑人任德志意外死亡,无法取得固定证据,调查组按照现有证据就此结案,而刘三和方钢也因妨害作证罪被提起了公诉,法院认为二人出于被胁迫原因,尚未造成严重后果,且罪行轻微,不予追究刑事责任。庄利民因派出所出了这样的事,负主要领导责任,被免了职,降为普通民警。

另外一个涉案人柏恒书记后来一路官运亨通,坐到了副县长的位置上,而我也在不久之后调到了市局。但这起案件时常会在我头脑中闪现,也许是案件结果有些意外,也许是还有一些疑点还没有解开,毕竟,老任死得“太凑巧”了,很多细节不能一一求证。

然而,没想到,我心里这个结,在3年后解开了。

8

2014年10月,柏恒副县长因违法违纪,被市纪委“双规”立案调查。在向组织交代问题时,主动交代了自己涉及的两起交通肇事、找人“顶包”事件。其中一起案件正是发生在2011年中秋节的交通肇事案件,尘封3年的案卷再次被翻出。

据柏恒交代,那天下午,他接过刘三驾驶的警车后直奔县里,不料半路与摩托车相撞,由于害怕自己的乌纱不保,便指使派出所协勤人员任德志为自己摆平此事。老任按照他的指示,一手策划了方钢、刘三为其“双顶包”的事件。柏恒本以为随着老任的意外死亡,案件的终结,这件事也就石沉大海了,但面对组织的威严与宽容,柏恒放下了压在心里的一块巨石,如实交代了问题。

至此,这起案件才算真相大白。

同时,柏恒又主动交代说,2007年方钢的驾车肇事,也是为自己“顶包”。

那年秋天,乡政府要更换的新锅炉设备,时任乡党委书记贾德福和时任乡长的他去内蒙一家锅炉厂选购锅炉设备,白天商谈一切顺利,当天晚上,锅炉厂的厂长请了他们一起吃饭,饭后,书记贾德福提议要连夜赶回乡里。

当方钢开车在行驶到一段村路时,柏恒提出要开一会儿,贾书记没有反对。就这样,柏恒酒后驾驶车辆,方钢坐在副驾驶,贾德福在车的后座。没开出多远,他们的车子就与迎面而来的车辆相撞。

由于柏恒和方钢都系了安全带,只受了点皮外伤,没系安全带的贾德福却当场死亡。柏恒看到惨状后,心里非常害怕,就让方钢给自己“顶包”,并承诺以后一定会把方钢安排好,包括方钢的家人,还特别提到了方钢的岳父石金财的把柄。方钢只好硬着头皮为其顶了包。由于这件事没有第三个人知道,柏恒也在交警那里疏通了关系,判定对方车辆全责,因此方钢没有被追责。

当然,坦白这些事,只是柏恒争取主动的一个情节,并不影响法院对他职务犯罪的定罪量刑。鉴于交通肇事案主要涉案人任德志已经死亡,相关证据无法查实,因此没有与其职务犯罪案件一并起诉。最后,市纪委对柏恒做出“双开”的决定,同时法院也判处了其与罪行相适应的刑期。

从整件事情来看,有些事正是示之以隐忍,杀人于无形。

 

事情水落石出时,老任已经死了3年了。老庄做回了普通警察,庸庸常常,坐等退休。刘三也回家务农了。

为两件肇事案件的“顶包”的方钢也回家务农了,彻底放弃了“仕途”。柏恒判了后,我给他去了电话,他说:“经历了这些事后,对自己有了重新认识,自己本来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农民,早该回归自己真实的生活……”

(本文人物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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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留守少年的“黑化”青春

2023-03-28 10:59: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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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孙思元

相信自己灵魂的高贵和诚实, 并且用生命和不完美的世界对抗

“慢闪身,慢闪身!走菜咯!走菜咯!”

他赤手捏着铁板鲫鱼的托盘,一大铁盘的鲫鱼跳动着油花。他对我说,他左右手的大拇指已经有一层很厚的茧了,没有触觉了,常年泡在冷水里洗菜,手也会不受控制地抖。

我看着这个忙前忙后的背影,再次想起来当年那个敲着盆、在火光中呼号的少年。

1

他叫刘洋,是我初中同学。初中时候他就十分胖,再加上班级里有三个“刘洋”,所以他就先被叫做“胖刘洋”,再往后,大家干脆直接叫他“胖子”。

胖子是农村人,父母都在外务工——准确地说,胖子是这个东北五线城市周边的农村人,父母是常年流动于城市里的小商贩。他是学校里为数不多的寄宿生。住宿舍的优势就在于,有自己的零花钱,不受父母管,有手机。

这几个优势成为了胖子日后逃课去网吧包宿的基石。胖子是孤独的,十四五的年龄,远离熟悉的村庄、父母和朋友,手里又有个大几百块钱,就免不了挥霍放纵。胖子不爱学习,一开始老师提问,问到“刘洋”时,班里总能站起来三个人,胖子每次都弓着腰用书挡着脸,侧目期盼着其他两个刘洋抢答。时间长了,他上课就睡觉,老师再提问时,班里就只有两个“刘洋”和一个“胖子”了。所以他的成绩可以说极其差。

我见过几次胖子的父亲,一个魁梧的、光头的、腰带绷不住大肚皮的壮汉。每次家长会以后,班主任都要给胖子父亲开一个“小家长会”。第一次开完小会,这个壮汉扯着胖子的耳朵,从六楼扯到一楼;第二次,则是一脚接着一脚,把胖子一路从教学楼踢到校门口,最后一脚把他踹进小货车的翻斗里。胖子熟悉其父亲的路数,所以也不敢跑,每次都绷紧肌肉等着父亲的每一脚。我最后一次看见他父亲打他时,是把自己的鞋抽飞了,他父亲指了指鞋,又指着他说:“去!捡回来!”胖子跑过去捡回鞋,双手捧给父亲,接着又是一顿拍打。

皮肉之苦好处是,每次胖子的父亲离开家时,都会给胖子一笔钱——在没有移动支付的年代,那是好几张红钞票——再拍拍胖子的脑瓜顶,说一句:“别给我惹事儿,听老师话,不然的话回来我打死你!”

我猜测,这种教育方式,可能是导致胖子有暴力倾向的直接诱因。

东北小城的初中高中,不学习的孩子除了打架几乎无事可做。这片沃土长出满腔热血的青少年,家庭和学校的疏于教育,充沛的精力实在是只能用于打架了。孩子这样,大人也这样,路边摊的赤膊大汉无数次抡板凳的情形,历历在目。

孩子打架什么也不靠,就靠发育,谁发育得好谁占优势。胖子呢,胖子发育得简直太好了。从小干农活再加上基因遗传,一身的膘肥体壮,再加上他父亲给他的磨炼,能打能抗。

我第一次见到胖子打架,是在校门口拐角的胡同里,他给人“平事儿”。那次胖子一个人“围攻”对方三个,不落下风——捉住一个夹在胳膊下,把另一个甩进水坑里,左手还死死钳着第三个人的耳朵。仗打完了,他从胡同出来以后放了几句狠话,一个尾随在他身后、贼眉鼠眼的家伙直拍他马屁——不过胖子撞见我,还是有点不好意思的,毕竟是同班同学,他在学校里是什么样,我们是比较清楚的。

但没多多少时日,时常就有人来班级门口叫胖子出去,甚至还有人直接到教室里拉起沉睡的胖子,胖子也是听话,使命必达。学校的厕所里经常能看见胖子的身影了,冲锋陷阵,以一敌百,七进七出,“取敌将首级如探囊取物”。

日常往来,我与胖子的交流还算多的。他并不是外表看起来凶悍的人,他其实极其柔软和胆小。家里的管教非打即骂,使得他从小习得察言观色的本领。他不敢私自犯错,他对于世界的规则有自己的理解,即:法不责众,不能被抓典型,只要是五六个人以上参与的打架,都没事;但是绝不能过于欺负人,也不能涉及钱财,所以胖子出去打架“平事儿”,不敢收钱,只收“赞誉和吹捧”。

胖子说,他在追求一种存在感和被需求感——在班里实在没人搭理他这个“农村人”,只有在外面打架时,他才觉得自己是有分量的,是重要的。

2

大概是初三上学期一个星期一,胖子来到班里倒头就睡。有个课代表来收胖子作业——其实我们都知道他不写作业,都知道他在外面的“壮举”,也知道那个同学就是想让他难堪——他在班里唯唯诺诺,与外面的那个战神形象的反差感,总令人有一种喜感,他在外是“大哥”,在班里仍然是那个谁都想欺负欺负的胖子。

胖子被课代表叫起来,睡眼惺忪地说:“别惹我了嗷,我昨天拜了个好‘大哥’,把你收上来的作业给我一本抄抄。”

“你让你‘大哥’给你写作业吧!你还是别交作业了,你总不交,偶尔交一次,老师该怀疑你了。”

课代表觉得戏谑得差不多了,也就去办公室交作业了,只留下胖子一个人在座位上喃喃自语:“对呀,我没交过作业,这突然一交,老师要是叫我回答问题,我答不上不完犊子了嘛,对,不能交!”

胖子见我们都在围观他的憨样,就刻意又说了一遍他认识了一个“大哥”的事儿。自然是没人搭理他的,他旺盛的表达欲想显摆也显摆不出去。只有我凑了过去,胖子就示意我附耳来听——当我听到那个人的名字时,我对胖子神秘兮兮的神态已经丝毫不怀疑了。

“我那天去网吧,我旁边坐着的就是他,一个大高个儿推进来的,后面跟着一个女的,手里拿着一个水壶,另一个女的怀里抱着狗。”胖子给我比划着,男人有多高,女人是怎么抱着的狗,“然后网管就来送水来了,好神气啊!他一登QQ,提示音都爆炸了!那消息,老多了!”

胖子说的这个人,是当年盘踞在这座东北小城的黑老大,大人都说他豢养初中生高中生做打手,要挟年轻女孩卖淫。这个黑老大没有腿,所以一直坐轮椅。彼时的我对胖子立马肃然起敬——在那个时候,哪个初中男生不向往血雨腥风的生活?那种想打谁就打谁、想不上学就不上学的快意,可以接触到外界的神秘感,是有些令我神往的。

 

此后胖子就基本不出现在学校了,偶尔会在小城的广场见到他,偶尔会在商业街见到他,他不再穿校服了,神情也不再憨憨的了。

一个周六下午,我们几个同学去广场玩滑板,偶遇了胖子。他一脸肃穆地站在一个轮椅后面,轮椅上坐着一个枯瘦的、戴着墨镜的男人。我们当即就明白了人物关系,自然不敢和胖子打招呼,胖子应该也看见了我们,但是没有任何表情。

离轮椅不远的地方,一个穿着皮夹克、紧身牛仔裤的男人跪在地上,在逗一只白狗玩。那个人看起来也就是二十岁而已,他把狗推倒,狗爬起来扑向他,他躲闪以后再把狗推倒。随后,他双手、双膝着地,翘起一条腿踢了狗一下,轮椅上的人瞬间“嘶”了一声,那人赶紧把狗扶起来,擦了擦狗下巴上的泛黄的毛和口水。轮椅上的人转复发笑,拍了拍轮椅,狗就欢脱地跑了过去,温顺地趴在轮椅边上喘着粗气。那个皮夹克也站起来跑了过去,连裤子上的土也不敢擦。那个轮椅人朝着阴凉处抬了抬手,胖子就推着轮椅走了过去。

我们一众毛孩子不知道说什么,面面相觑,只觉得这种场景已经超出了我们的认知。

约莫天快黑了的时候,遛狗的人也多了起来。那个时候遛狗不必牵绳子,各种狗在主人的附近来回跑,随处排泄,也不会有人把狗屎收起来。我们离开时,经过胖子和他推着的轮椅,那只白狗突然冲到了一只雪纳瑞边上,前前后后嗅了起来,并时不时骑跨在雪纳瑞身上。

两只狗一前一后互相狂吠着,叫声引逗得轮椅人和周边的人大笑不止。叫声引来了雪纳瑞的主人,一个染着红头发的中年妇女(那个年头染个红头发是很时兴的)。女人眼见着这群人不好惹,就抱走了自家的狗。走了没几步,就被叫住了。

“诶?我大哥的狗还没交完朋友呢,咋给抱走了!”刚刚跪在地上陪狗玩的皮夹克在说话。

女人怔怔地转过身:“我家这狗前段时间刚配完,而且品种也不一样,我就抱走得了。”

她再次转身要走,却被皮夹克扯住胳膊、生生掰开了怀抱,她怀里的狗跳到地上,轮椅边的白狗来了精神,又冲了过去,再次引得一阵哄笑。

女人理了理自己的红头发:“你们不能这么欺负人!一群小崽子,别太过分了!”说完,捉起自家的雪纳瑞就要走,还将那只白狗推开了。

轮椅人的腰直立起来,再次发出不耐烦的咋舌声:“别说我跟你配个狗,就是配你,都配不死你!”说罢,他一指皮夹克:“钩子,给我把那个狗整死!”

女人已经被另两个看起来年轻一点的男孩控制住,若是日常,这种青瓜蛋子是不敢和中年人动粗的,但是这女人眼看着架势气性已经没了一半,那两个十五六的半大小伙子就把她老老实实地“锁”了起来。

“哥,咱那儿有治便秘的药,我给那个狗喂进去,我让它窜稀窜死。”那个皮夹克想用这种恶趣味的手段讨好“大哥”。

“我、让你去、把它、整死!当着我面摔死!你听不懂我说话啊!?”轮椅人一字一顿地说着,每一个停顿,都伴随着保温杯砸在皮夹克的头顶。他的另一只手先指着自己的眼睛,又指着狗,最后戳着皮夹克的前胸。

皮夹克赶忙示意另一个孩子松开脚下的雪纳瑞,抓起来便摔下去,又抓起来再摔下去,摔了三四次,狗一动不动了,在一边看着的女人从挣扎到完全不说话,最后变得狂暴起来:“对对对!把我狗摔死吧!摔死吧!你们多恨啊!你们连一个狗都不放过!你们缺爹妈教育的!”

女人的歇斯底里没有引得轮椅人的下一个指令,反倒是令他笑起来。而站在他后面的胖子,全程面无表情。

时至今日,我也没忘记那个红头发妇女的绝望,被摔死的雪纳瑞,那个跪在地上和狗玩的皮夹克,以及全程像个木头一样的胖子。后来我问过胖子,那天他为什么那么淡漠。他只告诉我,前一天去网吧包宿了,没睡好,所以一直没关注这场冲突,而且,那个时候他也不觉得摔死一只狗是多大的事儿。

3

之后,胖子就被他的“大哥”分配去了一个音像店和一个饭店。音像店活儿多的时候,他就在店里帮忙配货,饭店忙的时候,他就去那里帮忙,偶尔被叫出去打架、平事儿。据胖子说,每次打完架,带头的都会给他钱,有的时候一二百,有的时候五六百,“大哥”说了,饭店的饭菜随便吃,音像店的钱也随便拿——一开始他是不敢拿的,但是后来实在是没经住诱惑。

直到一次学校放假了,胖子顺理成章回家去,他母亲偶然发现他手里竟然有好几千块,他也才发觉,自己竟然有这么多钱。但是,胖子母亲没多想,她理所应当地觉得,这是儿子日常在学校里“节约”下来的,还很心疼胖子,让他别太节省,换季了就买新衣服,想吃啥就买啥。

不过胖子很快就厌倦了那种每天麻木不仁的生活,的确很开心,也很有存在感,但是那种生活令他心惊胆战。他不怕法律,他就怕哪天老师给他家里打电话,告知他父母他时常不去学校上课——他父母对他的期许早不再是“好好学习”了,仅仅是别误入歧途——这也是胖子最担心的,他害怕有一天父母突然知道了他“混迹江湖”的美名。

其实胖子拿那么多钱,是有私心的。他买给母亲新款的羽绒服,还骗她是网上买的打折款,便宜得很;他给父亲买烟,买过很多种,因为父亲总不在身边,他不知道父亲抽什么烟,他也没见过父亲拿到烟那一刻的喜悦,因为爷俩在家的时间点总对不上。

他跟我说,他想用自己的能力使父母的生活好一些。我不知道他会不会在某一刻想对当年的自己说一句“抱歉”,因为他父母的劳苦程度,在后来的六七年里并没有改变。父亲只会告诉他,别给他惹事儿,母亲只会告诉他,照顾好自己。胖子对自己当时的生活状态说不出口,这对一个十六岁的孩子来说,应该很为难。

 

大概在中考报名前一个月,胖子主动回到了学校。那天第一节课是物理课,物理老师一进教室就发现最后一排有一个大黑胖子在趴桌子睡觉。

物理老师是个男的,平常就很诙谐,直接来了一句:“诶我滴妈,社会我洋哥回学校上学了?”他做着搞怪的表情,引着全班同学的目光看向角落里的胖子——直到今天,我都觉得那是一种接纳,因为很少有任课老师知道他的本名,只知道有个学生爱打架,叫胖子。

胖子憨乎乎地抬着头,却一句话也没说。

“回来就好啊,还有不到一百天,努努力,考个中专也比混日子强。来吧,我们来复习比热容的知识——刘洋,你得好好听,我说不定什么时候提问你。”物理老师朝胖子的方向抛过去一支笔,“这学让你上的,一根儿笔都没有!”

物理老师姓李,胖子说他到现在都记得这个老师。

说“一入江湖深似海”,似乎有点抬举胖子了。但是参与进一个社会圈子里,想一下子脱离出来,的确不太容易。一种宿命在包裹着胖子,使他在学校里时时刻刻都要小心翼翼。他不敢在放学人流大的时候走,也不敢一个人去厕所,不敢太晚不回宿舍,也不敢与任何人起争执。我们后来才知道,是教导主任与他谈过,说,只要他与任何人发生矛盾,错都算在他身上,无论他是不是还在跟校外人员勾结,只要被发现,就回家等毕业。

偏偏事情巧得很,就在这个当口,学校初三年级两个男同学发生矛盾,一场群殴以后,一个家伙身中六刀,死在去医院的出租车上。这件事狠狠地捏住了校领导的神经,学校里所有活动都被取消了,除了上厕所,不允许学生出班级,放学后学生不许逗留,必须家长来接。而胖子,被教导主任告知,“回家一段时间”。他没有错,事情也和他没有关系,但是就是要他“回家一段时间”,政教处特意签条“放假”,不作为任何处罚形式的放假。

班里同学知道后,无一不羡慕胖子的殊遇,“我们天天上课,他就可以被政教处批条放假”。只有胖子心里苦闷,像是遭到了惩罚。

胖子暂离学校回家放假,我没想到,我们这一别再见,就是七年以后了。

4

胖子回家的消息很快就传到了那个“大哥”的耳朵里。

这座小城位于吉林、内蒙古、黑龙江三省交界处,而胖子的家就在这城市的边上,距离内蒙古非常近,甚至可以步行到达,距离黑龙江也没多远,过界一咣当就是黑龙江。因为位置优势,“大哥”看中了胖子家田地里那几个小“趴趴房”,打算“放些货”。那些低矮的茅草房是大人们平常劳作后休息或者看地用的,对于“大哥”的要求,胖子没有理由拒绝的,也没有理由过问的。

胖子后来自述,那天“钩子哥”(就是摔狗的那个皮夹克)打给他电话,告诉他下午一点就会“到货”,让他去趴趴房接一下。四月份的东北还很冷,胖子就去了地里等货,打了六次电话,改了五次时间,终于在晚上十一点左右,“货”来了。

“那是五个女孩和一个被打成血葫芦的男人。”胖子说。

胖子看见这些“货”,没敢轻易打开门锁。钩子还是穿一件破皮夹克,冻得哆哆嗦嗦,带着人给女孩们松了绑,告诉了她们所在何处,也告诉她们往前走多久就会有一个小镇子,沿着路就能走回市区,然后剥掉了女孩们的外套和鞋:“生路就在眼前,别说我没告诉你们咋回家,这就能回家啦!”

胖子跟我回忆钩子那副德性的时候,捏着拳头。但他当时只敢跟钩子说:“大哥,这人不能放我家啊,那算咋回事儿啊?这看不住跑了咋整啊……”

“胖子,你还是有天赋的,你第一个想到的不是要放她们走,而是怕她们跑了没办法跟大哥交差,可以,非常可以!”钩子的神情愈发欠揍,映衬着胖子的窘迫。

后半夜,胖子见到了许久不见的轮椅人,“大哥”带来了一盒麻将牌和辣椒水。胖子一直害怕出事儿,不敢离开,他知道这些人什么事情都做得出,也央求过可不可以把那个浑身是血的男人带去治病——当然被否决了。他那夜一直在挣扎要不要报警,但是自保的心态,使得他怯懦了。

“他们把麻将从那个女孩下面塞了进去……”

 

也许是“大哥”看出来胖子的心不够忠,就告诉钩子,给他点“事儿”做,别让他闲着,闲着会出事儿。

于是天亮后,钩子就带来了汽油。他问胖子:“你们村有个致富标兵你知道不?他在市场卖的猪肉,不去检疫,上次大哥的饭店进了他家的肉,被查了,饭店都关门了,大哥花了好多钱才重新开。”

“大哥的意思,你把那猪圈烧咯,给大哥出气。我觉得吧,老弟,你还是得回来,你天生就是干这个的料,大哥多器重你啊!你还想上学吗?你不能上学了,糊涂啊弟弟,上完学不也是得就业吗?你能干啥挣钱啊?你跟着大哥,混到最后,大哥最低给你一个饭店!你读多少书能赚来的钱啊!潇潇洒洒啊老弟!想玩多少女人玩多少!想干啥干啥!读个屁的书啊!”

钩子一顿洗脑,可惜没有成功洗了胖子。胖子当晚琢磨着,可以带着他们去纵火,到时谎称找不到那人的家,就算了。

但是他还是稚嫩了,哪门哪户有几头猪,人家比他门儿清。有三个人和胖子一起去的,他们把汽油什么的都交在了胖子手里,还手把手教胖子如何做。他们一人一个摩托车,只要见到火光就跑,跑到对面的土坡,就能看到全景——猪圈旁边就是仓房,仓房里面是猪吃的麸糠和米壳,连着的就是柴火垛和玉米秆,再连着的就是隔壁人家的鸡舍和房子。胖子想,一点火,猪是不会短时间烧死的,但是人估计很难跑出来了。

犹豫间,汽油已经浇在猪圈里了,不点火就可能挥发点不着了。胖子没执拗过那些押着他来的人,就被迫点了火。那三人看见火苗蹿起,就骑上摩托咆哮着向土坡开去。胖子没有跟他们一起,他心里十分担心有人跑不出来要怎么办。他骑着摩托直直进了一片地,回头看去,火光冲天,他又垂直着地垄沟向回骑。垄沟和垄嵴使摩托上的胖子十分颠簸,到今天他的腹股沟都有伤。

胖子冲进大院,找到酱缸上扣着的大铁盆,疯狂敲打:“救火!救火啊!着火啦!”

胖子说,他当年边哭边喊,就好像是救自己家火一样。他不敢被冲出屋的主人家看见,又怕离得太远屋里的人听不见,还怕钩子他们冲回来继续纵火。他急得发懵,急得直哭。当他看见有人冲出来,并且隔壁院子的人也出来救火时,知道时机到了,他转身朝着村子边上骑走,他想起来那茅草屋里还有五个女人和一个男人。

骑出大院时,他正好经过钩子,只听见钩子正在打电话:“他大爷的!胖子反水了!”

 

胖子依旧是垂直地垄沟的方向出逃的,他的腹股沟不知道被颠簸的摩托撞击了多少下。他在黑夜中凭借记忆找到了自己家的“趴趴房”,冲了进去。他记得有一个女孩被吊在房梁上,下体满是污血,有三个禽兽在下面以此为乐。他突然冲进屋子,让四个人都懵住了,胖子也没想到这么晚还有人守在这里,那三个人也看不懂他的气喘吁吁。

“当时,我把手机扔给了她们,我不记得是谁接住了,我扑倒了那三个货,我喊着让她们快跑!”

大概五六分钟,钩子也带着人来到了地里。胖子把他们都挡在了门外,一个女孩报了警。胖子的门牙就是这样被打掉的,还断了三根肋骨,留下了一个歪曲的鼻梁骨。

5

事情的结果是,那个“大哥”给了这几个女学生很多钱,让她们闭了嘴。被抓的钩子他们,没几天也放出来了。警察来的时候,猪圈的火已经被扑灭,失火的人家回屋睡觉,根本不知道有警察来过。还有就是,胖子没有得到医药费。

一切都是糊涂账。胖子只能从这座小城跑了,错过了中考报名,从此中断了学业。直到五年以后,扫黑除恶,“大哥”作为首犯,成了这个地区首个被判处死刑的黑恶势力。他受审的时候,被人从轮椅上抱下来,一直病恹恹的。很多网友觉得不可思议,都觉得这肯定是替某个大人物受审的替罪羊,一个坐轮椅的残疾人,看起来实在是和黑恶势力不沾边。

也许他们没见过此人的暴戾和凶残,新闻上说,他涉及15个罪名,51个违法犯罪事实,组织强奸轮奸12起,致1名被害人自杀(未遂)、1名被害人精神残疾二级、2名被害人辍学,强迫卖淫12名被害者,故意伤害9起,重伤3人,轻伤1人,致死1人。

胖子悄悄回忆了一下,赌和毒他不清楚,但是重伤绝不止3人,轻伤更不可能只有6人,辍学也不可能只有2人,强迫卖淫更绝不止12人。打着他的旗号犯下的恶事,都不止这个数。

胖子自己也承认,事到如今,自己是咎由自取,父母疏于管教和学校无视规则都是屁话,说到底,贪图当年的一丝存在感和失去家人保护时的落寞,使他一步一步不能回头。如今的他在一家饭店里颠勺,正应了那副体格。过去的经历,别人问起来,他仍然是憨憨地一笑。我有时候很心疼,其实胖子本质真的不坏,少教育是真的,但是这样的人不应该是这样的错误人生开局。

 

夏天的时候,他家里杀羊,邀请我去,我说想去看看他当年“见义勇为”的房子,但是可惜那里已经变成一条崭新的马路了。

“我当年一直对钩子怀恨在心,后来才知道他是‘钳工(扒手)’,被砍了三根手指头,现在在工地搬砖呢。”胖子和我在田埂上边走边说。

天色渐晚,我们站在黑夜的旷野里,他拿着一盏两万流明的手电筒晃着光,拍着脸上的蚊子,憨憨地说:“小时候我就站在这个路口,拿着比煤油灯亮不了多少的手电筒等我妈回家。后来我上初中住校,放假回家,也是要在这儿等我妈的。我想让她进村子的时候就看见有一道光在等她,想让她看见的第一个人就是我。”

他停了一会儿,想起来什么接着说道:“后来我被学校开了,我妈不让我等她了,有一次她骑着自行车路过我,故意没停,我就知道,家里待不住了。”

说着,有一个中年妇女从远方骑着自行车向我们招手。胖子把手电拧到十万流明,把天空映得光亮:“我最后一节课上的是物理课,李老师说,咱们小时候射向天空的光,没有消失,它仍然在宇宙中飞,只是我们看不见而已。”

是的,还在飞,只是我们看不见而已。童年时候的他比我先站在了黑暗里,而总有人在黑暗里再也没走出来。我抬头看了看,不知道哪个光点是我们小时候射在天上的光。不知道哪个光能照到我。

“诶,你说我要是像你的家庭环境,会不会就不会这样了?”

“看个人选择吧,但是我明白的,你一直都不坏。”

“我从小被人欺负惯了,突然能欺负人了,没把持住吧。”胖子哽咽了一下,“我推演了无数次,我都觉得,我真的不该这样。我想的是,搞到多多的钱,不让我父母辛苦了,我在城里有一个饭店了,我父母能清闲了,我能让他们骄傲了。”

“你以后会有一个自己的饭店的,你以后肯定会让他们骄傲的。”

胖子憨憨地笑着,似乎心里在不太坚定地决定自己会完成儿时的梦想。那个时候,我们还有一具没出发过的肉身,相信世界上有发光的灵魂。不记得什么时候就出发了,那一刻兴高采烈,星光种种。只是没想到,此一去山高路远,当年的一个决定,这辈子也回不来了。

(文中人物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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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给人托梦的意图究竟为何? -FormatRun58- 给 FormatRun58 发送悄悄话 (194 bytes) () 04/01/2023 postreply 20:48: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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