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人往事(638)

 

吃完这锅芋饺,我们还是我们

2023-03-27 13:39: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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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程禾

人生是用来体验的,而不是演绎完美,所以我试图用文字体验人生。

1

我家在实验学校后面,是一片未被列入棚户区改造的地方,一栋栋自建房紧紧挨在一起。其中一栋4层的小楼就是凤秀阿姨的家——起初只有2层,经历翻新再建,就像一座别墅。我们两家是几十年的老邻居,中间一堵矮矮的墙,还是为了防止鸡跑过去建的。

打从我有记忆开始,凤秀就嫁在了隔壁。她和吴叔是相亲认识的,年轻时的吴叔衣服干干净净、为人老实,凤秀则有几分姿色。凤秀母亲因病去世,老爹拿着三个闺女的彩礼钱,勉强给三个儿子成了家。凤秀是三姐妹里最能干的人,1988年她和吴叔结婚,她老爹见女婿对闺女好,可怜小两口居无定所,就把老房子给了吴叔(后吴叔卖了旧房盖的新房),吴叔心里感激,加倍对凤秀好。有一次,他骑着自行车带怀孕的凤秀出去,下坡时没刹住,凤秀摔了下去,人倒是没受伤,但心里气不过,便在路边捡了根树枝当着很多人的面对吴叔又推又搡,吴叔一句话都不敢说。

不过,性格泼辣的凤秀,做女儿时就练就了一身好厨艺,十八九岁就能掌厨摆席。在我小时候,她每年清明节都会和自家亲戚轮流做“清明席”(即请客吃饭)。请完亲戚的后一天,她还会再请一次街坊邻居和朋友们。“清明席”在我们家乡仪式感十足,少不了大鱼大肉,凤秀不喜这些,所以总会在这时包芋饺。

芋饺是我们当地的特色美食,制作程序琐碎,会包的人不多,包得好吃的更是少之又少。包芋饺要用本地芋头,个小,蒸煮之后粘糯绵密,手指揉搓根本摸不到硬块。一般得趁芋头刚出锅滚滚烫时剥皮,拌进白洁的红薯粉中,小城人家通常还会捏几个蒸熟的大马铃薯,增加黏性和口感。

食材妥当,再用擂钵将它们搅和成面团。擂芋饺面团不能停,很费气力,擂棍朝同一个方向搅打,芋头的黏性会产生很大的阻力,擂的人往往要使出全身气力才能彻底征服面团。半个多小时后,擂好的面团出钵,洁白无瑕,黏性强,不散塌,遍寻不到一点红薯粉颗粒。

芋饺的馅儿由猪肉条、白萝卜丝和韭菜调配。韭菜和白萝卜切碎,撒大量盐杀出水分,再洗掉盐分的涩味,挪进锅里炒。炒馅儿一定要用猪油,小火,不停翻拌,防止糊锅,炒好的馅料水分仍旧很多,要置放于大漏勺里。猪肉条不需炒制,只待素馅儿完全沥干、冷却,拌匀即可。素馅必须放凉,否则会烫坏芋头饺皮,那好不容易成形的皮会变得黏乎乎。

一个个芋饺鼓鼓囊囊,似婴儿拳头大,开水下锅,得一个一个下,防止粘连,凤秀说这饺子跟襁褓娃娃一样难伺候,芋头面皮特别容易破,还发粘。锅里的芋饺从米白变透明,肚子鼓起、漂到水面,就意味着熟了,须用笊篱捞出趁热吃——皮儿似广东早茶的虾饺,晶莹剔透,有弹性、有嚼劲;馅儿则口感清爽,随意调点辣椒酱油碟,蘸上,一道美味横空出世。

芋饺的制作方法和材料大差不差,但凤秀家的好吃太多。我第一次吃芋饺是在五六岁,那时妈妈不肯让我多吃,说薯粉制品不容易消化,可我偏爱芋饺糯叽叽的口感、清甜的内馅,遂把芋饺列入爱吃名单,想着日后顿顿芋饺该有多好。

2

县城里没什么发展机遇,男的干工地,女的种菜、摆卤菜摊子,凤秀的兄弟姊妹们过得也都窘迫。凤秀大弟最早生子,学历只到初中,但脑子灵活通达,毅然决定去外地闯荡,成了家乡最早一批往广东深圳福建跑的人。他从工地小工一路做到包工头,手里捏了笔小钱后,倒卖二手器材、跟别人合伙开厂,场面打开了,又办起电子厂、足浴店,赚得盆满钵满,惹得小城人分外眼红。

凤秀大弟草根翻身后,没忘拉拔身后的姐姐弟弟。早前,吴叔靠给人挑猪粪、拌水泥过活,学历跟小舅子一样,但对做生意一窍不通,小舅子让他做包工头,他就踏踏实实接了一个又一个工地,倒也发了家。

凤秀家对我们这些邻居一直很照顾,没有哪次她请客会少了我们。1995年,她大弟在我们县开了“福豪鞋厂”,还没开始招工时,凤秀就把我妈推荐了进去。许是因她的面子,我妈进去后得到了管理员很多关照。

 

日子殷实后,凤秀也肉眼可见地丰腴红润起来。那年月,家家户户男人女人都在外挣钱,孩子丢家里让公公婆婆带,而凤秀不一样,吴叔发达后,她再没出去打过零工,安心在家做起了全职主妇。女儿阿兰出生于1990年,两年后又添了儿子文宇,家里儿女双全。公婆年轻,抢着带孙,凤秀的日子不知道多清闲。她每天上午10点才穿着真丝绸质睡裙慵懒下楼,同邻居们花花绿绿的地摊睡衣比,像极了电视里的贵妇。

当时,凤秀是县城里唯一卖名牌的“雅鹿服装店”的常客,吴叔的好友们也会经常从广东给她带长筒靴等时髦衣裳,别人过年时才舍得花几百块买一件衣服,她却常年穿着上千块的服装。不过,凤秀撑不起这些好衣裳,总是显得土里土气,有一年过年,我看见她外罩一件大红棉袄,内搭牛仔背带裤,让人哭笑不得。

得了儿子后,吴叔全款买了一辆车,翻修了自建房,换上了定制的全木家具。他结识的人也多起来,销售搅拌机工程车的老板,合伙做工地的其他包工头,家境富裕的富二代,不一而足。有时,凤秀会一同跟吴叔出去应酬,她长袖善舞,和这些老板们的老婆发展成了姐妹,平时经常喊着一起逛街打麻将,因此她重新捡起锅碗瓢盆,常把一群姐妹叫来家中吃饭,待客的菜肴里,“芋饺”自然必不可少。

一次,凤秀和姐妹们打完麻将,众人商量着去哪家店吃晚饭时,有人提议让凤秀做芋饺,“太久没吃怪馋的”。凤秀刚在牌桌上赢了钱,点头连声答应。晚上快七八点钟,第一批芋饺下锅,看数量多,她就把我们这些亲戚邻居也全喊过去一起吃。屋子里都是人,好不热闹,我跟妈妈也在其中。凤秀看到我,笑得美滋滋——那时称呼我们这些小孩时,还爱加叠音。

那天的姐妹团里有一对亲姐妹,姐姐陈萍、妹妹陈兰,吃芋饺时,陈萍还叫上了丈夫。那个男人是水泥供应商,据说县城一大半工程用水泥都得靠他,他甚至不用出门推销,每天只需等人上门来求。

大家大快朵颐,欢聚一堂。陈萍先前做了手术,饮食处处讲究,任凭大家怎么劝也不吃。后来她躲进厨房给凤秀打下手,起先两人言笑晏晏,不知怎地突然就拌起嘴了,直接翻脸,互相怼脸怒骂,全然不顾屋里还有一堆客人。我们都惊呆了,纷纷出来相劝,陈萍拎起名牌包要走,临走不忘瞪凤秀一眼,说:“你这暴脾气,谁受得了?和你开句玩笑这么较真,以后我们也别来往了,没有你老公,你就是个乡下种地的土村姑!”

这一句话,把凤秀彻底点燃了,她从来都受不了别人骑在自己头上,直接回敬道:“我总比你好,你个*****的,自己老公和你亲妹妹睡,所有人都知道就你不知道,羞死人!”陈兰和陈萍丈夫脸上顿时就挂不住了,陈萍一把甩下包折返回来,两人的战场变成了四人的,一发不可收拾。

3

那次跟陈家姐妹“大战”后,凤秀就更加不会委屈自己了,性格里的骄傲、自负也不收敛了,随随便便就张牙舞爪,吵起架来不管不顾。就这样,过去了十多年。

凤秀仍时常请邻居们吃饭聚餐,可我总觉得少了点意思——她见到邻居们话少了很多,对小孩们也没有那般发自内心的亲切了。聊天时,她常常语气高昂,不屑于接话,很刻意地把我们和她家拉开距离,宣告“大家是两个世界的人”。她那时不用自己做饭,但爱买菜,专挑贵的,零食也是,即便味道不好,包装也一定要上档次。扫货归来,她便给街坊邻居炫耀,不断念叨价格,有时让人根本不想接她的东西,心里泛起莫名的反感。

 

离自建房一百来米远藏着一家大型麻将馆,人多且杂,社会底层、当官的、无业游民、生意人齐聚一堂。底下两层是普通麻将,上面两层专门赌大的,像“蒙金花”那种。这家麻将馆似乎有点背景,就算遇到严治赌博,警察也顶多扒拉走几个麻将牌,老板次次全身而退。

钱多了,吴叔也不老实了,去麻将馆挥霍成了家常便饭。2014年,他承包了邻县一个政府部门的大工程,赚了一大笔,凤秀嘚瑟得不行,走起路来越发目中无人。他们夫妇本来就经常去麻将馆打牌,那里的常客里女人也多,见吴叔出手阔绰,都开始套近乎。好几次凤秀去麻将馆喊丈夫回家吃饭,都能看见他身边坐着好几个女人,全然不顾周围人的眼光,一口一个“吴哥”,摸肩搂脖、目光缠绵。

那时凤秀年纪上去了,一身打扮贵气庄重,但吴叔穿着时尚、意气风发,在外人看来,他俩站一起就好像一对母子。凤秀开始发起愁来,既憎恨吴叔身边那些“不要脸的狐狸精”,又怕吴叔把钱花给那些女人,时间一长,疑心病越来越严重。她试图挽回过吴叔,可吵架无果,于是她选择丢掉面子,但凡有女人和吴叔接触,她就冲过去揪头发、破口大骂,尤爱诅咒人、诅咒别人全家。

此前有一年中元节,节后第二天早上,凤秀起床发现自家院子门前不知被谁扔了一小沓纸钱。她觉得是有人故意放的,嫉妒她家有钱,膈应她,直接开骂。实际上,中元节每家每户都在门前烧纸钱,隔壁邻居没燃尽的纸钱,风一吹,也可能就去了她家院门前。但凤秀一个劲地骂:“打短命的,这样搞我家,我要是知道是谁干的,我下次就给你家烧,你要多少,我烧多少,烧得你全家死光光,打短命的,敢这样搞我!”她嚷得特别大声,好似认定了是周围人干的一样,逼得隔壁邻居在客厅里面畏缩着、不敢出门。

我读初高中在邻镇,回家的日子少之又少,初三那年回家,碰巧遇到凤秀和我妈吵架——凤秀在我们两家院子的接壤处种了许多月季花,花开得鲜妍,那天,凤秀不知怎的突然找我妈的茬儿,咄咄逼人道:“你没看见我种的这些花么?你知道你那些土货影响我这花了吗?我这些花是种给上门找我老公做生意的有钱人看的,你那些蒜啊、葱啊碍着我了,赶紧拔了,要钱我补给你,几块钱,你要愁成这样!”

这话格外扎心,我妈的自尊心被狠狠践踏。她也是个暴脾气,但念老邻居情谊,不想搞得太难看,从始至终没说出一句骂人的脏话。我家的葱蒜根本没种在凤秀家院子里,她只希望凤秀讲点道理。可凤秀见我妈不还嘴,倒变本加厉起来,一个劲地诅咒我家“绝种”“断香火”。我从未想过凤秀会变得这般目中无人、势利。

吴叔要面子,隔天特意买了几箱哈密瓜来道歉,他给我妈说:“我老婆这性格脾气,方圆十里大家都知道啊,我也忍受不了的,你们就看在我的面子上原谅她吧,以后她再闹,就当她是疯婆子。”

前几年,我爸在工地上意外受了重伤,吴叔跑前跑后找关系赔钱送医,又拉来好多名贵补品。我妈想想这些年来他家对我家零零散散的关照,对凤秀的气就消了不少。

4

阿兰姐上小学时成绩就差,所以小学毕业后就被吴叔送去赣州的艺校。进那个学校不限户籍和分数,钱到位就行,毕业便能得个大专学历。阿兰不用参加中考、高考,童年一度过得非常开心,她想买任何东西,吴叔都会满足她,她的很多朋友,也是慕她的家境而来。

大专毕业后,阿兰进了公家单位,工资福利样样超越小城同龄人。她五官随了凤秀,也能算上是“白富美”,自然引来一波男人追求,说媒的快要把吴叔家的门槛踩破了。但20岁出头的阿兰偏偏爱上了一个穷小子。穷小子叫江康,长得帅,无业游民一个,除了上网打游戏,没有一技之长。一知道两人恋爱,江家父母就明确表示,自家家境差,顶多出2万6的彩礼——这在我们县属于低等偏下水平,人人吃惊,诧异于男方是怎么有脸……可众人的打抱不平吃了瘪,吴叔夫妇欢欢喜喜地答应了这门亲事,不但彩礼分文未取,还陪嫁了一辆车,他们说只要阿兰幸福就好。

江康婚后开头还算老实,对待吴叔两口子孝顺,对阿兰细致贴心。慢慢地,吴叔对江康放下了戒心,把女婿当作亲儿子一般,教他干活、送他工程。江康看工程上来钱快,收起了懒散,两年时间就混得个富裕。

小夫妻俩爱旅游,逢旅游回来,江康就拎上一大袋外地特产送到凤秀家,都不要阿兰要求,全是他自己主张的。凤秀有时要出门,吴叔不在,江康一听,马上放下手里的活计,专程开车去接送丈母娘,外人都夸江康像凤秀亲儿子。

 

文宇哥一直未婚,2020年他过30岁生日(实际为28岁,当地按月份加1岁,再按虚岁加1岁),凤秀本来准备在外面包个饭店大摆筵席,但家里亲戚纷纷劝,说凤秀作为当妈的应该自己在家掌厨摆几桌。

只要尝过凤秀手艺的人,都会爱上她那独特的烹饪风味。文宇点名要吃芋饺,凤秀自己又罗列了香煎鱼块、棋子块(赣南特色的红烧肉)、烟笋炒五花、粉蒸肉等等13道菜,提前一天就包起了饺子。

我当时正好在家,也被凤秀叫过去帮忙——剥滚烫的芋头、费尽全身气力搅胚揉胚、小火炒制几个小时馅料,一套流程下来,我汗流浃背,顿时觉得这道美味没那么值。可凤秀却沉浸其中,我问她累不,她擦擦两颊之间的汗,摇头说:“不累,我活这么久,做好吃的芋饺是我最大的成就。”

在小城,男人过了30岁还没结婚会遭人耻笑。两个小外孙早都会打酱油了,而儿子却一直不结婚——刚开始凤秀并不急,她觉得以自家的条件,但凡文宇喜欢上哪家姑娘,她分分钟就能替儿子出彩礼和办酒席;后来家里人都开始催文宇的时候,凤秀也打心底里慌了,怕别人说的“有钱也没用,找不到老婆最可怜”,在自己儿子身上应验。

文宇随吴叔,心地善良,才华、样貌都好,就是身材瘦小羸弱,看着很没有精神。他也是大专学历,不过他的这个大专比他姐姐那个正规多了,毕业后,他在销售公司做过文员、在快递公司做过客服。文宇性格开朗又爱结交朋友,也谈过好几段恋爱,对象都不错,但最终都被凤秀搅黄了。

他谈的第一个女朋友是个理发店学徒,性格长相惹人喜爱,可惜凤秀当人家姑娘的面说:“长得那么漂亮,又是在理发店上班的,搞不好背后是做鸡的,我们家可丢不起这脸。”第二个是个高学历女生,要求文宇得把她伺候得像公主一样,凤秀看着心理就不平衡了,闹着要文宇分了,说:“不就学历高,骄傲什么呢,学历高有屁用啊?还不是没我们做工地、做生意的有钱,动不动就叫我儿子当着别人面给她系鞋带、喂水果,真是骚狐狸精!”第三个女孩,各方面凤秀都很满意,但订婚之后,女方恐婚情绪高涨,文宇每每问及结婚事宜,女方都拐着弯地搪塞过去,满是对婚姻的担忧。最后凤秀看不下去了,直接跟女方挑明,把彩礼收回,不希望女方耽误自己儿子。

总之,三个女孩都被凤秀的恶语相向给吓着了,她们也都害怕结婚以后会面临恶劣的婆媳关系。文宇经历了三段感情的失败,原因还都是自己妈,可亲戚们跳出来指责的都是他:“别人像你这个年纪,孩子都二胎三胎了,你只顾自己活怎么行?你不要替你爸爸妈妈想想吗?还有我们这些家人。我告诉你,你要是明年再不带个女孩子回来,你以后就别喊我姨,我是不想认你这种丢脸的外甥!”

经此一番,文宇的性格发生了很大变化,他开始疏远凤秀,不再对妈妈事事依诺,有家不回,将大半个月工资都花在住宾馆上。若有人再说起结婚的事,他就斩钉截铁地回答:“我这辈子都不会结婚的,我就这样了。”

凤秀也怨气满腹,我家常常能听到从隔壁传来的尖锐骂声:“死小子,你怎么不去死?你个讨债鬼,不结婚给我丢脸,讨债鬼被车撞死算了,眼里没有父母的狗畜生。”

5

其实从2015年凤秀大弟的“福豪鞋厂”突然倒闭开始,大人们就聊八卦说他们的生意开始衰败了。吴叔2017年得了一个政府的大工程,花了4年时间勤勤恳恳做,甚至为了做到最好,愣是在工地里住了几个月,熬出不少白头发。可哪曾想到验收达标后,中间承包商却携巨款跑路了——吴叔手底下几百号工人正等着发工钱。

一夜之间负债300万,吴叔彻底懵了。风声走漏后,工人们开始闹起事来。吴叔这几年已经欠下他们太多工钱了,被欠的最多的一个水泥工,过年都要借钱。当初带着吴叔发家致富的小舅子已欠下几千万,拼了命地找门路,但开拓一行亏一行。吴叔一出事,小舅子的事也瞒不住了。行业内的人陆陆续续知道了吴叔的境况,也不敢把项目交给他了。

当时我爸也被吴叔叫去了他的工地,我爸干活卖力,吴叔承诺,在工地上吃饭免费,每个月还多发600块工钱——吴叔当初给所有人开的工钱都远高于同行,只是提前约定,工钱可能要按年结,因为上头的钱没有那么快下来,他不可能拿着自己的钱去发给大家伙。

第一年工人们要领工钱时,中间承包商的钱就没下来。吴叔犯难了,无奈,只能耐心安抚住工友们。很多老乡都表示理解,同意再干一年等等,包括我爸。但最后的结果是,我爸白忙活了两年,一分钱没拿到,我们家也不好开口向凤秀要钱。毕竟,吴叔的遭遇就摆在眼前,哪怕真撕破脸皮去逼,凤秀照样拿不出钱。

对凤秀来说,这也是晴空霹雳。每天早上,她家楼下都停着好几辆车,全是来催债的。吴叔万念俱灰、精神涣散,连说话的声音都萎顿了,这窟窿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去填。刚出事那阵子,凤秀把家里很多还是八成新的家具电器都变卖了,我妈说光一个洗衣机就8000多块钱。吴叔不再穿西装了,凤秀把裙子都换成了上衣下裤,直接从贵妇缩回成了普通妇女。有一次,我看见吴叔甚至要给债主下跪,但被凤秀拦住了。

邻居们呈现出两边倒的态度,嫉妒凤秀家的人特别开心,嚼着“三十年河东,四十年河西”舌头,看凤秀穿起了平平无奇的旧衣裳,一个劲地明嘲暗讽;像我家这种,对吴叔抱持着无比的同情和可怜,过去多年,不说做人,吴叔对邻居们也算厚道,我们家期待着他能逆风翻盘,好讨回我爸那两年的工钱。

 

钱没了,爱好没变,吴叔依旧天天去麻将馆报到,每次还都要赌最大的。好心的亲戚劝他戒掉牌瘾,毕竟现下境况大不如前,可十几年养成的习惯要改掉实在不容易。先前光景好,凤秀存了点私房钱,但扛不住吴叔每日像狗皮膏药般来求,那点儿私房钱很快败光了。

凤秀已经55岁了,她嫁人后就几乎没上过班,家道中落后依旧放不下面子去打零工补贴家用。文宇哥工作调动去了外地,薪资刨去房租伙食,少得可怜,根本指望不上。阿兰姐从小被富养,买衣服、化妆品从没亏待过自己,公职单位名头好,但工资一般,手上也没什么余钱。

以往过年,吴叔总会给我们这些小孩子封红包,我上了高中以后还收到过,小一点的孩子给50块钱,上了初中的能有100块钱,这么多年,已经成了这条街的习俗。但吴叔出事这一年,我整个正月都没看见他人影,偶然听到凤秀和街坊哭诉——吴叔为了躲债,跑去了镇上的一个小庙里躲着,要躲完新年才敢回家,他已经被列为了失信被执行人,出行处处受限。

起初,讨债人的恶言恶语只针对吴叔,后来也转向了凤秀。凤秀家过年有个习俗,大年初一吃芋饺和炸鱼货。结果那年春节,几个魁梧的大汉跑去凤秀家,直接掀翻了桌上的一大盆炸鱼和两大圆筐芋饺,把凤秀心都摔碎了。她随即唾骂道:“你们这群挨千刀的,让人过不好年,你们会死儿死女的!”

骂完,凤秀低头把一个个圆滚滚的芋饺轻轻拾起,掸去上面的灰。儿子不回来,女儿在婆家,丈夫在躲债,她煮了几个没那么脏的饺子吃了,索然无味,心里还在拼命盘算浪费了多少猪肉钱、多少芋头钱,嗔怪自己买猪肉时不该松口“13块一斤”的。

6

2021年,凤秀老爹已是85岁高龄,中风两次后身体特别糟糕,生活已经无法自理,又碰上大儿子和女婿接连破产。起初,姐妹兄弟6个人凑钱给老爹请了护工,送到护理院,可院里领导给家属反映,说看监控时常看到护工殴打虐待凤秀老爹。凤秀三姐妹看着实在心疼,便说赡养老人本就是儿子的义务,央求弟弟们把老爹接回来。

老爹接回家后,一家人坐在一起商量赡养问题,凤秀没想到,那是一场鸿门宴——3个弟弟意见一致,说该由凤秀赡养老爹,2个姐妹在一旁无动于衷,好像早已获悉。

凤秀质疑这个提议,弟弟们云淡风轻吐出一句:“当初咱家6个崽子都成家了,就你找的那个老公最穷,连窝脚的地也没有,要不是老爹把老房子给你,你后面又和你家那口子卖了做新房,你俩都要住湾龙桥桥洞下了!老爹唯一一点值钱东西算是全部给你了,你不养谁养?我们几个可没得到老爹什么东西。”

弟弟们的烟圈一圈一圈把整个房间熏遍,凤秀眼中淌泪,不知是被刺鼻烟味熏得还是怎么着。

 

老爹到来后,凤秀日子过得更加窘迫了,简直山穷水尽。最后,她还是放低身段,去附近找了个剥板栗壳的零工。早上8点到下午6点,中间给1个小时吃饭休息,一天赚80块钱。

凤秀每天早上7点起床给老爹换好成人尿不湿,喂上白粥,搀着他一起去到板栗厂门口。她专门向老板要了两条板凳,一条让老爹坐,另一条放在老爹跟前,只要老爹起身,另外那条凳子就会发出声音,坐在门口剥壳的凤秀就能发觉。

凤秀老爹虽然身体差了,但老想往外面走,一溜达就不见人影了——中风的前一年,老头难得来了凤秀家一次,那时纵使对周围环境不熟悉,他也总是乱跑。好几次,凤秀都张罗着请一条街的人一起帮忙找她老爹,急得眼泪像黄豆落地一样滚。

剥板栗壳的工作,凤秀托了我妈的关系,本来人家厂里不愿意要她,嫌弃她年纪大并且眼睛不大好,干起活来也不利索。老板查货时,总发现有几袋板栗上面有血迹,一问是谁的,大家虽然都摇头,但同时目光却绕向一双手上两三个创可贴的凤秀。凤秀干活速度甚至比不上十五六岁的孩子,她老爹动不动就走丢了或者要上厕所,她就得跟着照顾。次数多了,老板觉得很浪费时间,加上暑假好多学生工找来要勤工俭学,老板随即和凤秀委婉坦白,让她别来了。凤秀看着一脸茫然又无辜的老爹,心一痛,收拾好东西回了家。

凤秀去板栗厂上班后,吴叔常常饿肚子。他这么多年也没学会做饭,以前凤秀做饭不准时,他就老来我们这些邻居家蹭饭。得知凤秀被辞退,吴叔先是难受,后来又有了点欣喜——这下总算能吃到热饭热菜了。

凤秀失业第一天,吴叔便央求她包芋饺吃,这可把凤秀为难到了——那段时间镇上猪肉涨价涨得凶,算算,她家已经一个月没买猪肉吃了。凤秀下午去菜市场转了转,竟让她以3块钱一斤买到好多猪油板,可把她乐坏了。

凤秀将熬完猪油后的猪油渣剁碎,混进萝卜丝和韭菜里面。饺子熟了,吴叔吃得津津有味,不停夸赞:“你是怎么想到把猪油渣当猪肉的,这样吃起来特别香,油滋滋的,别提多舒服了!”

凤秀满脸笑容,但现在她不再敢招呼街坊邻居来吃芋饺了,她害怕别人笑话她拿猪油渣做馅儿。

7

女婿江康被吴叔牵扯,也欠下100多万的工程款。江康负债后对阿兰姐的态度急转直下,也看不起丈人家了。他心里堵着气,认定都是倒霉的岳父把他害成今天这样。

江康长相帅气出众,之后就被一个离异的美容院老板娘看上了,他没抵住吃白饭的诱惑,和那个比他大5岁的女人在一起了。没多久,事情败露,阿兰闹得很凶——一向强势的她,实在理解不了自己深爱的丈夫会因为钱,去和一个“黄脸婆”乱搞。最后,两人离了婚。

但没过一个月,凤秀就一改对江康的厌恶,竟开始劝阿兰复婚,说是看在两个可怜孩子的份上——阿兰和江康离婚后,两个孩子判给了江康,而江康父母不带孩子。江康也趁热打铁,说尽海誓山盟,痛哭流涕地表示一定会改——其实他心里明镜似的,家里一堆麻烦事儿,少了阿兰,日子实在过不下去。

阿兰心软了,可复婚不久,她就发现江康仍然在和那个老板娘暗通款曲。这一次,阿兰怒不可遏地把矛头指向了母亲,但凤秀冷冷淡淡回应:“当初我让你复婚,还不是为了你那两个儿子?你自己不也舍不得孩子嘛,再说,现在江康又那样,你难道还想去离第二次婚吗?你不会觉得丢脸就好。听妈一句话,婚姻都是这么过来的,眼里揉不进沙子过不好。”

“丢脸”两字狠狠拿捏住了阿兰,她泪眼婆娑回了家。小夫妻俩战火不停,江康最后捅破了同意复婚的那层窗户纸——他之前许诺,每月从“黄脸婆”给他的钱中拿出3000块给丈母娘做生活费,所以凤秀这才同意劝阿兰和他复婚。

这下轮到阿兰崩溃了,她怨恨凤秀为3000块钱就把自己的幸福葬送了。从那以后,母女俩反目成仇,阿兰回娘家只看吴叔,凤秀和她搭话,她直接漠视,把亲妈当空气。吃饭时,凤秀给她递筷子,她也自动略过去。邻居们平时也会和阿兰聊天,想帮着缓和母女俩的僵局,但阿兰听不进去,再多说几句,她就直接摆脸色走人了。

 

一个老朋友知道凤秀家的情况后,出了个主意——凤秀可以去摆摊卖手工饺子赚钱,毕竟,吃过她芋饺的人都说好吃。凤秀犹豫,友人继续说:“你看啊,现在年轻人都不爱做饭,也不会做饭,你卖生饺子,人家买回去就只要煮就好了,多方便啊,肯定会有人买的。”

凤秀第二天就在家附近的超市前摆了个小摊,包了百来个芋饺,整个白天都没人光顾,过路的人都不会多瞧几眼,等到傍晚,才终于有人来买了——凤秀卖的芋饺包得比自家吃的更大,她提了两个大桶,用碟子一层一层码好,旁边桌上摆一小盆炒好的馅料,边卖边包。顾客们能直观看到芋饺的成色和馅料的干净程度,很快就动心了,都是几十个几十个地买,凤秀开张第一天纯利润就得60多块钱。摆摊第三天,凤秀一口气包了300来个芋饺,全都卖光了,很多顾客特意来反馈,称赞她的饺子好吃、材料新鲜,一个饺子比外面餐馆便宜3毛钱,尺寸还大一倍。

凤秀出摊时会带着老爹,老爹还是喜欢乱走,超市门口车水马龙,看不住,后来她就把摊位挪回自家门口。有一次,凤秀碰见一个熟人来买饺子,好似是阿兰家隔壁的阿公,她戴上花镜仔细一看,还真是,立马麻利地给阿公数上30个饺子,把袋子递给阿公时,她似乎又想起什么,又往袋子里多塞了几个饺子,说是送的。阿公有些欣喜和茫然,片刻,凤秀又递给他另外一个袋子,说:“这一袋,麻烦您多走几步路,送去给我女儿吃哈!”阿公收了人情,也只好点头。

8

2021年年底,阿兰姐升了主任,工作变得忙碌,思想观念也变化了好多。她回了趟娘家,这次不仅给吴叔买了一双鞋,还给凤秀带了一件羊毛呢。凤秀面对这突如其来的礼物不知所措,眼眶里盈着浑浊的泪水。

饭后,阿兰帮着洗碗,母女俩说起了话。凤秀说:“乖女啊,你别怨我啊,我当时实在没有办法了,你叔、你伯每月就拿两三百块钱打发我们,完了还要去街坊邻居面前搬弄是非,人人都瞧不起我和你爸啊。我真是穷怕了,不知道怎么活下去,江康那小子说给我钱的时候,我就跟眼前一亮,有了救命稻草一样。他说了不会和别人说。江康在你怀二崽崽的时候就出轨了,我们瞒着你不敢说,怕你出事。我也知道他这个本性改不了,可怜你那两个小孩在家里没人照顾、受冷受饿,你那个家没你是真不行……”

话没说完,阿兰就打断道:“我现在已经看清楚他了,无所谓,两人搭伙过日子呗,至少他有钱拿回来养家,我现在忙着搞事业,管他喜欢谁。”

之后,江康好像再没有丑事被八卦出来过了,也不知道是真的收心,还是更为小心地躲着阿兰。他也为自己欠的债发愁,整天东奔西走找业务。

 

凤秀的生意越来越好,渐渐能维持基本生活了。可上天捉弄人,一次她在给老爹洗澡时,出去拿个毛巾的工夫,老爹脚下打滑就摔死了。凤秀悲痛万分,几夜没合眼,吃不下喝不下。我妈和其他邻居劝她想开一点,至少老人去了天堂,再没有那么多痛苦,她也能少点操劳了。

接着,文宇哥在赣州查出急性阑尾炎和慢性肾炎,他一个人去做了阑尾炎切除手术,没有人照顾。凤秀爱子心切,得知消息后逼着吴叔开车送她去赣州照顾儿子。吴叔拗不过,送她去了。

凤秀这趟赣州之行,竟意外给她带来了转机。

在医院照顾儿子的那段时间,凤秀认识了同病房的黄芬。黄芬比凤秀小几岁,两人聊得很投缘,得知凤秀有经济困难时,就说凤秀可以去她店里打下手,给和年轻姑娘一样的工资。在凤秀的悉心照顾下,文宇恢复健康,很快回去上班了。文宇租的房子带一个小杂物间,里面铺了床,儿子刚出院那几天,凤秀每天就睡在那儿。她嘴上答应文宇会回家,转眼却搬去了黄芬安排的宿舍里。宿舍是黄芬家没人住的老房子,面积虽小,但家具样样齐全,就是墙壁发黄。

黄芬夫妇的牛肉粉店已经开了快10年了,是当地的特色老店,她给凤秀开的工资比剥板栗赚得多多了,而且,在赣州,凤秀不需要应对那些瞧不起她家的亲戚邻居,也舒心多了。

起初,凤秀只是做一些洗碗配菜的杂活,黄芬怕凤秀想家,偶尔也鼓动凤秀做一些家乡菜。有一次,凤秀馋起了芋饺,早上采购食材时悄悄带了一袋芋头。晚上,凤秀和黄芬夫妇一起,吃自己做的芋饺。黄芬老公第一次吃到这种不是面粉制作的饺子,觉得新奇又美味,对凤秀的手艺赞叹不已。

那晚,黄芬夫妇讨论了一个想法,决定之后,黄芬笑叹:“凤秀姐明天听到肯定要笑掉大牙喂!”

第二天,黄芬告诉凤秀,想请她在店里另外出一道菜——“薯粉水饺”,而且,卖这道菜所赚的钱,都归凤秀所有。凤秀听得眼睛发亮,像当初靠卖芋饺赚到第一小笔钱时般喜悦,她紧紧攥着黄芬的手,感激之情无以言表,反反复复地说:“你们真是比我真亲戚都还要好啊,我那群*****的势利眼亲戚看我们家落魄了,白眼都快砸死我了……”

牛肉粉店每天客流量很大,黄芬老公特意把“薯粉水饺”写在了招牌菜牛肉汤的旁边,很是显眼。一个月时间不到,芋饺就在店里火了起来,利润居然超过了牛肉汤。凤秀甚至没时间开心,每天等待她的是煮不完的饺子。

店里回头客越来越多,黄芬儿子是干自媒体的,放假回家也尝过凤秀的芋饺,他兴起拍了几个店里的抖音,没想到引来了大把探店的食客。再到后来,黄芬儿子专门为凤秀搞了个抖音号,黄芬和凤秀两人商量着,把牛肉粉店关了,专做薯粉水饺。在抖音同城榜上,黄芬和凤秀成了小有名气的“网红”,没有人知道她们背后的故事,都以为视频里相亲相爱的两人是亲姐妹。

凤秀再不用发愁吃不起饭了,她现在挣的钱虽远不能填上吴叔那300万债务,但至少让她看到了希望。

9

今年过年,凤秀回了家,毕竟,家里置办年货、打扫卫生都得靠她,还得抽空去教邻居阿姨们酿米酒。她不再像以前那样因一点小事就动辄发火诅咒,稳重多了。想起吴叔刚出事那会儿,凤秀天天在家咒骂,两人处得跟仇人一样,而这一趟出去之后,她和吴叔却更好了。

吴叔多次上了县人民法院“老赖榜”,大家都见怪不怪了。他也做回了老本行——搅水泥浆。凤秀说:“事情总会有转机的,人能平平安安健健康康就好,我这个快六十的中老年,从来没想过自己能拍上抖音开起水饺店。”

大年初五,我为便宜点钱去车站买票,撞见凤秀。我问她来车站干嘛,凤秀笑嘻嘻应:“我也买票出去复工啊!”

一切都仿佛回到了吴叔出事之前。凤秀成了大忙人,忙着挣钱糊口,没时间去想谁家看不起自己、谁家可怜自己了。再去她家吃芋饺时,我发现她身上那份对小孩们的亲切劲又神奇地回来了。她依赣州口味往馅儿里加了香油和平菇碎,饺子吃起来口感更加丰富。她怕小孩子们吃不得辣的蘸水,单独炸了十多个芋饺,又有另一番风味——炸过的芋饺,咬下去先是薄薄的一层脆壳,再是饺子皮的软糯,最后是馅儿的肉香菜甜。

这么多年过去,芋饺没变,凤秀回来了,她的家也回来了,一如芋饺出锅时圆滚滚的模样,圆满起来了。

文中人物名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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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洋子女父母的养老困局

2023-03-24 11:17: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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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饮者无名

蹉跎半生,悲喜交集; 老牛破车,不息奋蹄。

2022年7月的一天晚上,我正准备睡觉,收到了发小陈倩一条莫名其妙的微信:“我爸病了,要是他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请不要放在心上,对不起。”

我看得一头雾水——我和陈倩好些年没见过面了,2000年她从北医(以前是北京医科大学,后来并入北京大学)毕业后,直接去了美国读研读博,毕业后留在华盛顿,进入体制内,当了美国的公务员。随后,她又鼓励丈夫和弟弟陈刚先后考取了美国博士,一家人全部陆续定居美国。

陈倩是“别人家的孩子”,活成了长辈们口口相传的标杆。十几年前,她有了女儿后,就让父母——我称呼为陈叔、张姨——去美国帮她带娃。彼时,陈叔老两口刚退休,他们舍弃了北京悠闲舒适的老年生活,赴美带孙,直到两年前才回来。

1

陈叔和张姨同岁,都在高中毕业那年赶上“文革”,成为了下乡的知青。返城后,张姨不懈努力,在工作、家庭、养育子女三重压力下坚持进修学习,完成了从小学教师到中学教师的跨越。而陈叔则在恢复高考时考上了大学的中文系,毕业后,也成了中学语文老师。待落实知青政策的最后一年,张姨率全家迁回了故乡北京,后陈叔凭借自身的努力,进了一所大学当老师。

在他们举家北迁之前,陈叔与我父亲是同事,我们两家又是多年邻居,相交甚笃。那时,上小学的陈倩寡言但早慧,她弟弟陈刚还是拖着鼻涕蹒跚学步的黄口小儿。中年得子的陈叔将陈刚视为珍宝,闲暇时总是抱着儿子四处闲逛,因他早生华发,又历经磋磨,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要年长些,总有些没眼力见儿的陌生人会指着陈刚与他搭讪:“这是你的大孙子吧?”陈叔并不觉尴尬,反而傲娇地更正:“哎,这是我的大儿子!”这下,反而让搭讪之人分外尴尬,陈叔却幸灾乐祸地哈哈直乐,正所谓“只要我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

 

大约是在2009年,陈倩在美国有了孩子,陈叔和张姨便计划再次背井离乡,开启“洋插队”的生活。

早在那之前,我也在北京落户,结婚生子,父母帮我带娃,三代同堂,一家人虽然整天忙忙叨叨,却也过得热气腾腾,烟火气十足。来北京后,我们和陈叔一家走动得频繁,陈叔和张姨每次来看我的孩子,都羡慕不已,时常向我父母感慨:“我们不知何时才能过上这种天伦之乐的生活。”

不过几年工夫,陈倩完成了学业,工作也安顿下来,很快传来她即将临盆的喜讯。陈叔和张姨多年夙愿终于实现,老两口乐不可支,为即将诞生的孙辈精心准备了四季的衣裳,给儿女们准备了五味佳馔,带着亲友的祝福奔赴大洋彼岸。

只是,过去后,夫妻俩很快发现,美国的老年生活并不像影视剧里表现的那样,每天就坐在大宅的花园里喝茶晒太阳,处处便利。头两三年的新鲜劲过去后,我们便能看到陈叔在朋友圈里文绉绉地感慨:去国怀乡,忧谗畏讥,满目萧然,感极而悲……张姨则总向我妈抱怨:“出门不见一个人,整天在家里待着,除了和外孙女能说上两句话,就像‘蹲洋监’……”

两人的感慨和抱怨大意一致,只不过一个是文言文,一个是白话文。

一转眼时间就过去了十来年,他们的两个外孙女渐渐长大了,孩子的英文比中文流利,在家图方便,也很少再说中文了。这下,陈叔张姨身边连个能和他们说中国话的人都没有了,一天天更寂寞了。

两位老人年过七十后,病痛也纷纷找上门。有次,陈叔在家犯了心梗,当时家里只有老两口,张姨不会用英文叫救护车,只好赶紧给女儿打电话,幸好陈倩及时赶到,把陈叔送进医院急救,才捡回一条命。

此后,张姨一想到要在异乡终老,便夜夜失眠,唉声叹气。2020年春天,新冠疫情全球泛滥后,眼见着大量美国老人被“自然淘汰”,他们心有余悸,思乡之情与日俱增,更加坚定了要落叶归根的念头。

这年夏天,疫情稍有缓解,他们抓住了一次短暂的窗口期,迫不及待地订票回国,从华盛顿辗转到上海,隔离两周后回到北京。一别十数年,终于回归故土,陈叔激动之余,豪迈地发朋友圈:“再也不回美国了!”张姨则心满意足地对我妈感慨:“金窝银窝都不如自己的狗窝,还是自己家住着舒服!”

2

这两年,想着陈叔张姨身边没有儿女照顾,我们逢年过节必去看望他们。陈叔退休前已经是大学中文系的教授,张姨是中学语文老师,两人都是文化人,也都爱好中医,经常一起研究百年古方,互相给对方针灸推拿,倒也算老有所乐。

2022年春节,我们约在两家之间的朝阳大悦城吃江浙菜。吃饭时,陈叔、张姨和我父母乐呵呵地谈天说地。张姨给我们看两个外孙女圣诞节旅行时的照片,两个孩子长腿长脚,挺拔修长,已出落成亭亭玉立的大姑娘。老大学艺术体操,老二学舞蹈,气质如小鹿,行动如脱兔。张姨看着外孙女们的照片,眉梢眼角都是笑意,能看出甚为思念,万分不舍。

我父母问:“孩子们什么时候能来北京探亲?”

张姨叹了口气,掐指算道:“上次孩子们回来,还是(她们的)爷爷去世,赶来奔丧,如果不是万不得已,也不会特地回国。”

这个话题已然沉重,祖辈们生时,与孙辈天涯两隔,难得一见,溘然长逝后方得一见,又有何用?我连忙转移话题:“等春暖花开了,回趟美国应该也不是难事儿。”

在一旁一直沉默的陈叔听了,连忙摆手:“不去不去,坚决不去,我回来时,早已发誓再也不回美国了!”

陈叔说罢,自斟自饮,还颇为自得地呵呵直乐,一副活在自己小世界里的怡然模样——也许那时,他已经时而清醒时而糊涂了,只是我们都没有觉察。

张姨也摇头不已:“我们这把老骨头,经不起折腾了。再说,上次回国机票都花了小十万,往返一次太费钱了!还是给孩子们省些钱吧,我们也要留些钱准备养老了。”

那次见面,陈叔张姨还热火朝天地计划在国内养老,他们热情地撺掇我父母去跟他们同住,昔日老友同在一个屋檐下,彼此也好有个照应。可我父母一直不习惯北方的苦寒气候,更喜欢南方滨海城市的艳阳高照,邀请陈叔张姨不如去南方小住。

 

哪知,2022年上半年,疫情形势严峻,大家都封控在家,我们只能在朋友圈里遥相问候。平日我们会收到陈叔张姨发来的一些养生保健帖的私信。有时候,陈叔还会给我和我父母推荐一些奇怪的中医疗法,比如“尿疗”——就是用人的尿液治疗疾病的方法。这听着太不靠谱了,经过肾脏过滤出的尿液95%是水,其他的是新陈代谢产生的废物和无机盐,尿素和尿酸,没有什么营养价值。我只当是奇闻逸事,选择性忽略了。我父母觉得太过荒唐,打哈哈应付过去了。

那时,陈叔除了发一些奇怪的民间偏方外,我也并没有觉出他有什么异常,毕竟对于养生,哪有老年人不热衷的?

3

当从陈倩那里得知陈叔生病的消息时,我有点懵,见她说得语焉不详,不清不楚,就干脆直接拨去电话,问个究竟。

陈倩绕来绕去,一通寒暄后,似乎很羞于启齿地说出了事情的原委。

“我也是才接到北京家附近的派出所电话,民警说,我爸今天一大早跑到市公安局寻求保护,我妈拗不过他,也去了。我爸跟警察说有人要害他,他还编了好几个版本的故事,把他这辈子认识的所有亲戚朋友全都编进去了,人名都能对得上,但时间线全是乱的,逻辑更是乱七八糟。他说有的人要害他,有的人在制毒贩毒,还有人在贩卖军火……反正没一个好人,他说他在家里很不安全,现在只相信警察,所以向警察寻求庇护……”

我听了倒吸一口凉气,一边佩服陈叔的脑洞大到让编剧自惭形秽,一边好奇在陈叔编的故事里,我的人设是毒贩还是军火商?

陈倩问我:“你最后一次和我爸联系是什么时候?”

我翻看微信,找到了两天前和陈叔的聊天记录——陈叔让我帮他找火硝,他说他在配“普济五行妙化丹”,此药有五味,只差一个火硝。我当时就在某宝里搜到了医用芒硝,并截图给他看,但他坚持要火硝,“硝酸钾或硝酸钠”。我又找到了一些硝酸钾溶液,但他说,“溶液不行,要粉剂,结晶体,学校化学实验室里有,我再去想办法”。

我和陈倩说到这里,不知怎么,脑海里突然闪现出美剧里那个“绝命毒师”的样子。陈倩很可能也想到了,她突然提高音调,决绝地叮嘱我:“千万不要给我爸找这些东西,他要什么,你随便应付他几句就行了,千万别当真,我爸是真的病了……”

陈倩绝望的声音似乎有点哽咽,之后,通过她的叙述,我才知道,陈叔有家族遗传病史,他的爷爷和父亲在晚年时都曾经神志不清,看来,陈叔如今应该也正步他们的后尘。

我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沉默片刻后,我问陈倩:“你打算怎么办?”

陈倩也一筹莫展——隔着太平洋,又身处疫情中,鞭长莫及的她说,要和弟弟陈刚商量一下,希望弟弟能请假回国,接父母回美国。

 

第二天一早,陈刚突然加我微信,起初又是一通客套和抱歉:“姐,我爸病了,给你们添麻烦了,如果老爷子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千万别当真。”

事实上,陈叔张姨并没有给我们添什么麻烦,我不想做无谓的客套,直接拨通视频电话,直奔主题:“刚子,最近能回来吗?”

陈刚嗫嚅了片刻,坦白告知我:“我最近刚换了工作,确切说是刚换了行业,现在亚马逊做技术支持,薪水比过去涨了一倍,不过,工作量也增加一倍……”

他说着“不好意思”,挠挠头,我看着视频里他那无限后退的发际线,瞬间理解了他的处境——他在国内学的是土木专业,这个专业在国内兴盛了二十多年,如今已然式微。如果他当年不去美国,留在中国的话,应该能搭上中国城市化进程的快车,到设计院或开发商谋得一职,吃到一波时代红利。可惜,他去了早已过了大兴土木的美国,在美国又继续读相关专业的硕士、博士,念到头秃,也只能找到一份年薪五万美金的工作。年近不惑,他和结婚多年的同为留学生的妻子租住在波士顿,至今还没买房,也不敢生孩子。近两年,他硬着头皮自学编程,白天工作,晚上熬夜,上个月终于通过了资格考试,转行做起了“码农”。

我恭喜他:“不简单,刚拿到资格证就能进入亚马逊,前途无量啊!”

陈刚自嘲地笑了笑:“前途是不指望了,能搞钱就行,我要赚钱买房啊!”

我有些奇怪——两年前,陈叔张姨刚一回国就张罗着卖北京的一处老房子,当时我还劝张姨,说因为疫情,房价正处于低迷期,并不是出手的好时机。但张姨还是迫不及待地卖了房,并发动身边亲友,将几十万美金转到美国,说是要给儿子买房付首付。

我忍不住问他:“陈叔张姨不是卖了北京的一套房给你买房做首付吗?”

陈刚憨厚地笑着解释:“那套房卖的钱先给我姐用了,两个外甥女上学要换学区房,他们现在住的房离学校太远,卖掉后也不够买学区房的,所以……”

我秒懂了,原来那笔原本要给陈刚买房的钱被陈倩“截胡”了,难怪他要那么拼命赚钱买房。现如今,全球经济下行,美国的失业率也居高不下,刚换工作的陈刚,显然很难向老板开口请长假回国探亲。

我体会他的难处,叮嘱他:“保重身体,我们周末去看望陈叔张姨。”

陈刚却阻挠我:“姐,你们……还是先别去看我爸了,我怕他受刺激,会做出什么过激举动,伤着你们……”

“啊……这……”

虽然我并不怕这些,但既然陈刚发话,也只好恭敬不如从命了。

 

两周后,我迟迟等不来陈倩的回话,不知他们姐弟俩商量的结果如何,就忍不住拨通了她的电话问个究竟。

陈倩说:“这段时间我联系了国内北医的同学,想把我爸送到北大六院(三甲精神病院),但同学说需要直系亲属先陪我爸看病,确诊后才能收治。我翻遍了通讯录,国内还能联系上的我爸的直系亲属,只有他一个侄孙了,可他人在外地,需要请假来北京……”

我听罢,觉得这也符合常理,医院不可能随便收治病人,况且精神问题又不同于普通疾病。早先就听说有丈夫把正常的妻子送进精神病院的案例,所以,医院要求患者的直系亲属亲自陪同检查确认,倒也是谨慎。

但我隐隐又觉得不是滋味——陈叔张姨耗费毕生精力把姐弟俩培养成美国博士,如今他们老了、病了,姐弟俩就想把陈叔送进精神病院了事?如果他真的有精神疾病,送去精神病院治疗也无可厚非,但这么大的事儿,他们姐弟俩好歹也应该回来一个陪同看病吧?

我忍不住问陈倩:“你最近能回趟北京吗?”

陈倩支支吾吾地回答:“最近孩子们放暑假,之前定好了要带她们去瑞士度假……”

我虽然秒懂,但又不太理解——“陪孩子出国度假”和“回国陪爸爸看病”,究竟哪个应该排序更靠前呢?之前看过一篇文章,大意是在拷问,现如今的中年人究竟应该“养老”还是“养小”?我想此刻的陈倩也同样面临这样的两难选择吧?

之后,听说陈叔死活不愿意去北大六院看病,他的侄孙也就没再千里迢迢来北京了。

4

又过了一阵,我接到张姨的电话,她无可奈何地说:“我们决定回美国了,今后可能没有机会再回国了,这几天正在抓紧收拾行李,家里有些带不走的保健品,想留给你们,周末来取一下吧……”

我父母听到他们这个决定后,知道这是最后一次和老朋友见面了,就要和我们一起去和陈叔、张姨告别。

半年没见老两口了,陈叔虽然话不多,但依旧乐呵呵的,看样子他在自己的小世界里活得如鱼得水。张姨已经收拾好了五个大箱子,这是他们精选后的一辈子家当了。陈叔别的一概不管不问,只埋头整理自己的一箱医书,准备托运到美国。

张姨坐下来和我们聊天,语重心长地说起这番折腾:“原来,养老并不像我们想象中那么简单。我们原以为回北京后可以居家养老,也有亲戚朋友彼此互相照应,再老一点就可以去养老院。但真实的情况是,普通养老院要排队二十多年才能住进去。北京倒是有收费五位数的高端养老院,但别看这些老人每个月给养老院两三万,可给到护工手里的工资也就每月几千块——你能指望这些每月领几千块工资的护工能拿我们当亲爹亲妈伺候吗?”

我表示理解:“大家都是打工人,谁敢奢望护工拿五千块的工资干两万块的活儿呢?”

还有更扎心的,张姨叹了口气,悠悠地说:“问题是,即使我们愿意出高价,这种‘贵族养老院’也不收我们,因为我们的儿女都在国外,他们怕我们病了、老了,联系不上孩子们,万一出点事儿,日后扯不清楚……”

这可真是个沉重的话题,一时间,大家都沉默了。

我想起我婆婆的大学同学,一个八十岁的独居老太太,两个女儿也都在美国,疫情期间无法回国,她的视力因青光眼严重下降,医生催她做手术,就因为找不到直系亲属签字,手术一再拖延,错过了最佳治疗时期,导致一只眼几近失明。

曾几何时,陈叔和张姨都是父母朋友圈里最亮眼的存在,大家都羡慕他们教子有方,培养了一对高学历儿女,且都在美国扎根落户。然而,此时此刻,我不知道张姨是否后悔当年他们竭力把儿女都送出了国,以至于如今他们想落叶归根还要面临孤独终老的窘境,想和儿孙在一起又不得不接受客死他乡的事实……

我妈受不了长久的沉默,开口救场:“还好咱们还有孩子,养儿防老,年纪大了,还得靠孩子们养老!”

我诧异地看了看我妈,不敢相信从她嘴里能说出“养儿防老”这样传统的话。要知道,她可曾经潇洒放言——“我不指望你们照顾我,我老了肯定是要去养老院的”。

可能张姨的一番话,让我妈意识到养老院养老并没有那么简单吧?之前看过一篇文章,说是“有孩子的老人”和“没孩子的老人”在养老院里的待遇千差万别——有孩子的老人想吃什么东西,护工会马上去拿,可没孩子的老人,即使多次开口,护工也只会说“这会儿有事,你先等着”;没孩子的老人行动不便,和护工说想去厕所,护工会假装没听到,听到了,也让你先等着,可能过半小时才来管你;如果没孩子的老人随口抱怨一句,他们可能会指桑骂槐,回怼一句“断子绝孙的老东西”,能把人噎个半死,而有孩子的老人就不一样了,护工恶言相向前,会先掂量掂量后果——他有孩子在外面,我如果对他不好,他家孩子可能会找我麻烦。

这个话题沉重又无解,一时间,四个老人,有三个面面相觑,低头唏嘘,只有陈叔一个人沉浸在自己的异想世界里没心没肺地坏笑着……

时候不早了,张姨这些天收拾行李累坏了,她和陈叔还要养精蓄锐,应付万里航途,先到比利时,再转飞纽约,陈倩会在纽约接上他们,开车回华盛顿。我们起身就此别过,四个年逾古稀的老人依依惜别,他们心里都清楚,经此一别,恐怕再难相见了,这次就是老朋友此生最后的告别了。

陈叔和张姨就这样匆匆离开了北京,他们在国内仅剩的房子人去楼空,只等陈刚日后闲下来,回北京卖掉,好让他在波士顿买房安家。一周后,张姨发来了他们平安到家的消息,还发来了一段视频——那是陈倩刚换的学区房,一片草地上,矗立着一栋孤零零的白色独栋小楼,陈叔在房前一边穿梭,一边傻乐,周围看不到一个人。

5

到美国几天后,陈叔在微信里单独联系我,让我给北京中医研究所的一位老教授发一封感谢信。那是他亲自写的一段半文半白的信,看信里的内容,他应该是还觉得自己活在上世纪80年代末,那时候他曾跟随这位老教授学过针灸,受益良多,信的末尾,他祝老先生“万寿无疆”。

我掐指一算,这位三十多年前就已经是老先生的人,如今很可能已经不在人世了,但陈叔还挂念着他的健康,还称呼自己是“学生晚辈”。尽管知道“查无此人”,我还是按陈叔的叮嘱,到邮局,给这位老教授寄出了挂号信。

一个礼拜后,陈叔急切地问我:“教授回信了吗?”

我哑然,除了陈叔,谁还能指望一个可能早已仙逝、即使在世也一百多岁老人,在今时今日能给他回复一封纸质回信呢?

陈叔不死心,又叮嘱我:“周末你亲自去一趟中医研究所,记得买个鲜花果篮,帮我看望老先生。”

我明知这是陈叔时空错乱后的异想天开,但还是想帮他圆梦,查好百度地图,准备周六一早去拜望这位活在陈叔记忆里的老先生。可是,第二天早晨一睁眼,看到陈叔的留言:“不用去了,这是恶作剧!”随后,我又看到张姨单独给我的一条留言:“你陈叔脑子不清楚,你不要信他的话。”

看来是张姨看到了陈叔在微信里给我派的活儿,让他不要再折腾我了。从那以后,陈叔果然没再提让我探望老教授的事儿,倒是经常给我发些半文半白又不知所云的“醒世恒言”。虽然看不明白,但我会很配合地为他手工点赞。也许,他要的就是一点点善意的回应吧。

 

去年年底,陈叔突然兴奋地给我打视频电话:“航空总署发言人说,国际航班要全面开放了,我们马上就能回家了!”

我很配合地用惊喜的表情回应他:“是吗?太好了!等您回来,我们给您和张姨接风!”

陈叔想了想,认真地说:“这回不吃那家江浙菜了,甜口的,吃不惯!”

我投其所好地问他:“好嘞,这回咱吃老北京风味,您想吃什么,便宜坊还是东来顺?”

那天,陈叔兴致颇高,从便宜坊的烤鸭,东来顺的涮羊肉,聊到“京城八大楼”的糟溜鱼片、葱烧海参、莞爆肚丝、干炸小丸子,又聊到冰糖葫芦和小吊梨汤,听得我直咽口水。

然而,挂了电话,我意识到这可能是一顿永远也无法实现的饭局了,不觉怅然若失。

(本文人物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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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期最扯的外星人事件! -FormatRun58- 给 FormatRun58 发送悄悄话 (194 bytes) () 03/31/2023 postreply 19:30: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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