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日人物|被矿大起诉“悔捐”的吴幽,到底是什么人?
这一次捐赠,原本是个好故事:一个世俗意义上的“差生”在学校里获得包容,辍学出去创业,闯出名堂,回馈母校。但后来的一场官司,以令人唏嘘的方式,续写了故事。3年过去,吴幽承诺的1100万捐款始终没有兑现,中国矿业大学将他告上法庭。
文 | 徐晴 黎佳佳
编辑 | 金匝
运营 | 栗子
“悔捐”始末
2019年的4月10号,对吴幽来说是个重要日子。这天,他穿了褪色的蓝色牛仔裤、黑框眼镜,背着双肩包,带着一种“极客”气质,出现在中国矿业大学。
中国矿业大学是吴幽的母校。十几位学校领导接待了吴幽,其中包括矿大党委书记和副校长。众人见证下,吴幽签署了捐赠协议:向中国矿业大学捐赠1100万,用于支持“双一流”建设和人才培养,设立高端人才计划、家庭经济困难本科生海外实习等基金。
吴幽表达过,之所以是1100万,是恰逢矿大建校110周年,“110万太少,1.1亿太多,1100万正好”。而这个数字,比当时矿大历史上接受过的任何一笔捐款都要多。
吴幽在矿大讲述了自己的成长经历和创业历程。他说,自己是江苏徐州人,家境不好,第一次高考失利,复读一年,2008年靠相声的艺术特长上了矿大,学矿物加工专业。入学没多久,他就发现自己并不喜欢这个专业,除了体育课,其他全部挂科了。
他给自己规划了新的人生方向:做生意。他卖毕业生面试需要穿的正装,一套服装利润是六七十元,做生意一年零四个月,他赚了七八十万,在辅导员的鼓励下,大二辍学,全职经商。
在吴幽的描述中,他后来又创业做淘宝电商,3年营收2.8亿;2014年,他认识了薛蛮子大佬,进入了创投圈,创立了“镜湖资本”,管理着一家“有46亿资金”的基金,而这个名字,就来源于母校矿大里的人工湖镜湖。
听起来,这是个异常励志的故事,也鼓舞了矿大的学生们。当天下午6点,矿大的官方公号就推送了文章,标题叫做《矿大110年校庆,这位90后校友为母校捐赠了1100万人民币!》,阅读量突破了10万+。吴幽也在这篇文章的评论区留言,被置顶后,获得了1436个点赞。不少校友来评论区认亲,言辞里都是骄傲与敬佩,“住我隔壁宿舍的哥们”“我同班同学”“直系学长,太厉害了”。
▲ 中国矿业大学校庆专题网站,仍保留着对吴幽的报道。图 / 中国矿业大学校庆专题网
这一次捐赠,原本是个好故事:一个世俗意义上的“差生”在学校里获得包容,辍学出去创业,闯出名堂,回馈母校。但后来的一场官司,以令人唏嘘的方式,续写了故事。
2022年,3年过去了,吴幽承诺的1100万捐款始终没有兑现,中国矿业大学教育发展基金会将他告上法庭。小小的直播屏幕里,学校请的律师、吴幽和法院工作人员戴着口罩,三方对峙。
庭审中,吴幽给出了理由:自己承诺捐款后,经济大环境变化,他管理的基金遇到困难,“需要时间来履行”。但校方的律师表示,吴幽事实上具备履约能力。吴幽提出一个折中方案,用他管理的一个基金的长期收益完成捐赠,但学校只要现金。
当时的调解结果是,吴幽需要在2022年10月20日前先给矿大200万,2022年12月31日前付清900万元余款,有任何一笔钱没付,校方都可以申请法院执行。
吴幽还是没有捐。今年开年,吴幽先是被列为被执行人,2月时,又因为“有履行能力而拒不履行”,被列为失信人,成了大众熟知的“老赖”。
最近几天,这场有点奇特的官司登上了微博热搜,引起了许多讨论,舆论分化成了两个极端。有人同情吴幽,觉得学校是在“逼捐”,去矿大的微博下喊话:“我给你捐5毛,你要不要?你必须要,不然我起诉你。”也有人认为吴幽“诈捐”,3年都在靠骗来的荣誉为自己背书。
▲ 网友在矿大微博下面的评论(部分)。图 / 微博
而这次和1100万一同被戳破的,还有吴幽“镜湖资本创始合伙人”的名头。真正的镜湖资本,在2022年发布过一份声明,称90后吴某以镜湖资本创始人名义在北京活动,产生了一定的社会影响,镜湖资本全称为深圳市镜湖投资咨询有限公司,没有吴姓创始人、合伙人、高管及股东——简单来说,吴幽的“镜湖资本”是“李鬼”。
吴幽到底是谁?做过哪些投资?如何走到今天?这些年,吴幽接受了大量的媒体采访,也在创投圈、币圈接触过非常多的人,每日人物通过梳理资料,以及联系了接触过他的人,还原他在悔捐门背后的多个侧面。
打入创投圈
吴幽曾说,创业者成功几率较大的人,一般具备这些特质:穷过、聪明、成功欲极强。事实上,这也是他的人生写照。
吴幽的起点很低。在网易科技的报道里,吴幽4岁起,母亲就重病卧床,家境很拮据。他有一个姐姐,读中学时寄宿,连食堂都吃不起,吴幽心疼姐姐,放学去河里捡药瓶卖钱,手经常被划伤,至今,手上还有不少疤痕,“是他穷过的见证”。也因为条件不好,他上大学的一年多,没给学校交过学费。
但他有强烈的向上爬的渴望。他曾经在600米深的煤矿井下做了两个月的技术工,出来之后跟自己说,“以后绝不要在矿上待一辈子”“我不应该只是苏北农村里的种田娃”。
淘宝卖化妆品让吴幽赚到了第一桶金,结识薛蛮子则让他进入了创投圈。根据《中国慈善家》以及《中国企业家》的报道,2013年,吴幽陪一位朋友去见薛蛮子寻求投资,朋友半个小时也没说明白自己的商业模式,但吴幽不到10分钟就讲清楚了,薛蛮子因此对他产生了好奇,问,你是干嘛的?答,辍学的,在干淘宝。
薛蛮子出身北京高官家庭,但经历过父亲入狱、自己上山下乡,少年时期十分坎坷,后来出国留学,才有给孙正义做翻译、成为天使投资人的经历。
巧合的是,薛蛮子一直看好的理想创始人李想,也是高中辍学。或许人更青睐和自己经历相似的人,薛蛮子让吴幽做自己的助理,后来又一起成立了“K天使创投”,资金只来自薛吴二人,规模在2000万元人民币左右。薛蛮子说:“吴幽是我认识的第一个做投资的90后小朋友。”
有了这段经历做跳板,吴幽又认识了中国企业家俱乐部的创始人刘东华。中国企业家俱乐部是国内最有影响力的商业组织之一,柳传志、马云出任过主席。在刘东华的引荐下,吴幽认识了不少企业家。后来,吴幽自称从20个大佬手中募集3.25亿资金,LP包括吉利李书福、汇源朱新礼、科大讯飞刘庆峰等。他又对外宣称2014年创立了“镜湖资本”,自己是周鸿祎、薛蛮子、李开复等“20多个行业大佬的GP”。
是否真的拿到了大佬们的钱已经无从考证,但吴幽为打入圈子、拓展人脉所做的“努力”,是实打实的。
▲ 图 / 视觉中国
在矿大做分享时,吴幽说自己是个很爱看书的人,加入过读书会,对自己影响最大的三本书是《唐浩明晚清三部曲:曾国藩》《沸腾十五年》《曾经德隆》——读书是他进入创投圈子的第二块跳板。
他加入过媒体人程苓峰和前《创业家》资深记者刘涛创办的读书会“涛峰私董会”,这个读书会成员有金沙江的朱啸虎、经纬的张颖、真格基金的徐小平等等,吴幽加入后,成了“最年轻的会员”。
2014年7月,就是在这个读书会上,万向控股副董事长肖风第一次讲述了区块链,建议大家配置2%-5%数字资产,吴幽因此深入了解比特币、区块链相关信息,买了400个比特币、3000枚以太坊,后来进入币圈,投资了一些区块链项目。
吴幽还积极加入各类商会组织。比如前商业媒体高管陈婷创办的“慧谷家族”,在这里,他曾经跟恒信钻石创始人李厚霖一起去户外徒步;媒体人吴婷创办的“嘉宾商学”,面向企业家做培训,吴幽是学员之一,跟他同期的同学有不少公司的CEO、创始人、高管。
面对这些大佬,还有创投圈里新认识的朋友,吴幽会主动付出,加深联系,希望获得信任。网易科技的报道提到,“他为朋友公司新业务,引荐人才和业务,有老厂主为孙子的婚事愁眉不展,他帮忙成功撮合对象;有LP为叛逆期的儿子头疼不已,他引到身边当兄弟调教。”
还有一次,一位合伙人骨折动手术,需要住院,吴幽睡在医院好几天,端屎端尿,不分昼夜地照顾。吴幽说:“我希望让他看到,患难时,我是可以依靠的。”
除了大佬,各行各业的人,吴幽都积极接触。他喜欢请客吃饭、聊天,他的朋友圈里,最经常发的,是跟哈佛学者、奥运冠军、作家和创业者的合照。
矛盾的标签
在一次跟亚洲通信公司总经理李旻羲的访谈中,吴幽说自己有钱之后,对物质的欲望已经没有太多了,买一辆迈凯伦并不会让他多开心,但如果自己是中国第一个收购欧洲主流联赛俱乐部的,“这种虚荣心远远大于我买了十辆迈凯伦”。他在另一个采访中坦言:“相较于利,我更注重名。”
逐步走进创投圈后,吴幽一直在经营名为“吴幽”的个人品牌。他乐意接触媒体,善于讲故事,会主动给自己添加标签、改变标签,以适应时代的发展。
初出茅庐时,他的标签是“草根创业者”“怪才”。除了穷苦出身,他反复提到的经历,是自己5岁学相声,曾经在徐州的鹏程戏院演出,“比小岳岳有才华”;还有16岁进入国家冰球青年队,“中长跑、二级跳远都是国家级运动员的水平”。
进入创投圈之后,他的标签多了一个——“90后投资人,24岁成立镜湖资本,第一期募了3.25个亿”,跟大佬的相处细节成了他最常提到的。多家媒体引用过:薛蛮子说,喜欢吴幽的折腾、不按部就班;刘东华说,初见吴幽,就像2001年见到马云;吉利的董事长李书福说,每次见吴幽,都会有新的东西。连雷军也要主动认识他,在吴幽的描述里,那是2013年初,“当时雷总身边不同的人都跟他说,有个小孩特有意思、好玩,介绍你认识认识。那个人就是我。”
但这些大佬们的“加持”,从来只出现在吴幽的个人叙事中,没有得到过另一方的回应。
吴幽也频繁提到自己的“镜湖资本”,投过的项目和赚到的钱。他的投资风格似乎不拘一格:文娱项目投过《北京遇上西雅图2》《九层妖塔》,医疗上投过国外知名癌症靶向药公司,以及国内的16家精神病院(也有采访说是8家)。
事实上,吴幽创办的公司,并不是镜湖资本,而是叫做“新余镜湖和昌投资管理有限公司”,天眼查显示,这家公司成立于2016年,并不是吴幽所说的2014年。而他自称投资的文娱项目,每日人物也未查询吴幽公司参与出品的相关信息。
文品是深圳镜湖资本管理的创始人,这家公司成立于2015年。文品向每日人物介绍说,自己管理过两个基金,一个是2015年跟PPTV天使投资人李翀合作的深圳点亮股权投资基金,一个是南京镜湖基金,后者是在2020年申请牌照,注册资本1000万,两支基金加起来,累计管过的资金在10亿左右。根据天眼查信息,文品的镜湖资本投过一些科技公司,比如中山市博顿光电、深圳力子机器人有限公司。
在过去的几年中,文品曾经听说过吴幽的“镜湖”,以为只是重名,但是去年,一位朋友到北京出差,提到文品的“镜湖资本”,创投同行的反馈都是“是不是那个吴幽”,同时“评价不太好”,文品害怕影响声誉,因此请了一位律师,做了简单的调查。
律师在评估之后表示,这是一个法律上的模糊地带,因为吴幽确实注册了带有“镜湖”字样的公司,说自己是镜湖资本的主理人似乎没什么问题。但看到矿大与吴幽的官司之后,文品到中国证券投资基金业协会搜索,发现吴幽的“镜湖资本”并没有备案过,也没有牌照。
▲ 镜湖资本的声明。图 / 镜湖资本
文品认为:“正规的私募基金都是有牌照的,有牌照才有资格募资,没有牌照的募资属于违法行为。”同时,在去年12月颁发新规之前,过去的许多年,拿到牌照的门槛并不高,有250万注册资本,再请一位律师就有可能拿到。“吴幽一直宣称自己管理46亿人民币基金,如果没有备案,要么是他没有实力拿这个牌照,要么说明他是个行业门外汉。”
到2019年左右,“29岁为母校捐款1100万”成了吴幽的新标签。他确实因此收获了许多荣誉。矿大给了他 “中国矿业大学特别校务参事”和 “创新创业导师”两个头衔。因为捐款,吴幽还登上了《中国慈善家》杂志,有一篇个人专访,名为《母校最大单笔捐赠,来自这个大二辍学的90后创投合伙人》,以及登上国际公益学院发布的《中国捐赠百杰榜(2019)》,位列第90位,是榜单上唯一一个90后。
▲ 吴幽在嘉宾商学公众号上的自述。图 / 嘉宾商学
不知道是否因为接受了太多采访,吴幽的描述常有夸大色彩,比如他说自己在矿大读书时,“一年会在图书馆看至少200本书”。这样算下来,他平均每个月得看16.6本书,两天必须看完一本,同时还要兼顾做生意、赚钱——这样的读书速度,让人生疑。
亚洲通信公司总经理李旻羲的文章中说,吴幽2010年辍学创业转战电商,到2013年赢收2.8个亿,但吴幽又在别的场合说,从0做到3个亿的,用了两三个月的时间——赚钱速度一下子提升了十倍。
吴幽的另外一些说法也有矛盾。比如中国矿业大学官网的文章中说:一次偶然的机会,吴幽看到了2006级物理系学长肖俊发放的速唯读书会的招新传单,“聚天下之贤才,成世间之伟业”的宣传语吸引了他。肖俊发了2000多份传单,主动打电话报名的,只有吴幽一人。
到了公众号“舵舟”的报道里,变成了吴幽自己印了2000多份传单,自己办了读书会,口号是“聚天下之贤才,成世间之伟业”。再到“嘉宾商学”公众号,吴幽印的传单数量变成了8000张。
不知是吴幽接受采访时说错了,还是矿业大学写错了,官方公号中介绍吴幽:“他和团队做的话梅护肤……经过3年时间,其高端化妆品产品卖到淘宝美妆类前10名,2013年零售做到了7800万元。”但很快,留言区就置顶了一条更正声明:“据核实,吴幽并非话梅护肤的创始人,给各位读者带来的不便敬请谅解。”
▲ 吴幽在接受不同采访时的自述。图 / 嘉宾商学、中国矿业大学官网
荣誉给了,钱没到位
上海的投资人方鑫曾经在5年前和吴幽有过接触。他记得,那时的吴幽26岁左右,投中过、拿得出手的好项目几乎是0,但在一场饭局上,吴幽说自己的资本“第一期募资5个亿”。方鑫表面上没说什么,心里想,“这个人不实在,在吹牛”。
在方鑫看来,没有谁的钱是好拿的,创投圈里,没有十年资历、没有投中过上市公司、没有跟出资人认识五年以上,想要募到5亿,是天方夜谭。后来,他看到报道里写“吴幽一期募资3.25亿”,他当下有了判断:不管有没有募集这么多钱,吴幽当时的说法肯定有夸张的成分。
但方鑫理解吴幽结识大佬、运营自己的做法,对一个没什么背景,又需要募资的人来说,人脉、名气都是刚需,尤其在吴幽后来涉足的币圈,在远离线下、与实体经济相隔甚远的数字世界,名气是重要的通行证,也是财富的收割机。
吴幽自称投了50多个区块链项目,算上早期的比特币、以太坊,还有区块链项目,最多的时候赚了1万个比特币,在新疆有6万台矿机,“大概有72%是我的,28%是朋友的”。这让另一位币圈投资人联想到了跟吴幽一样同为90后的孙宇晨。
孙宇晨自称是比特币和区块链在中国最早的布道者,2017创立了自己的区块链项目“波场TRON”。2019年6月,孙宇晨宣布以3153万元拍下巴菲特20周年慈善午宴,成为最年轻、最高价的成功竞拍者,也获得了大量关注。但拍下午餐一个半月后,他因为“突发肾结石”取消了会面,发微博为自己过度营销道歉。同年12月,孙宇晨的微博账号被关闭。
国内疫情最紧张的时候,2020年1月,孙宇晨在美国与巴菲特共进晚餐,还送给巴菲特一个内置波场币的三星手机,消息一出,波场币暴涨超13%。
这位币圈投资人觉得,对吴幽来说,给母校捐款,跟公益挂钩,同时直白地展示自己的财富,有了“很正面”的名气,吴幽有可能通过这些,获得一些间接的利益。
被告之前,吴幽一直对外号称已经捐了。2019年,他在“嘉宾商学”上自述,“我给母校捐了1100万”,用的是过去时。一位加过吴幽微信的人也记得,在2019年,吴幽就发过自己捐款的朋友圈,许多人都给他点了赞。
这可能也是中国矿业大学起诉吴幽的根本原因:站在学校的角度上,荣誉给了,名声给了,而捐来的钱怎么使用,通常规划也可能有了,但3年过去,钱迟迟没有到位,捐款人还一直继续做着相关人设的营销。
▲ 事件被顶上热搜后,吴幽在微博露面称会履行责任。图 / 微博@镜湖吴幽
北京市浩东律师事务所的张晓玲律师表示,承诺捐赠但未落实,对于不可撤销的捐赠会构成民事违约,尤其是扶贫、济困、助残以及促进教育、科学等领域。
在她的职业生涯中,经历过类似捐赠的案件,有一些企业在承诺捐赠后,因经济状况严重恶化,影响生产经营,不能全面实现承诺捐赠行为,或导致合作的科研项目无疾而终。大多数情况里,双方在同意、认可、诚信的基础上,可以达成和解,不会走诉讼程序。但在吴幽案中,“吴幽承诺后未履行,且已经赚足了名誉,双方诚信基础不存在,才走到诉讼的地步”。
当然,也无法完全否认吴幽为母校捐款的真心。他曾经提到,在设立“家庭经济困难本科生海外实习基金”时,校方认为只有成绩优秀,不挂科的学生才能申请,但吴幽觉得,挂科不应该成为申请者被拒的理由——就像他自己一样。
这些天,悔捐门的讨论还沸腾着。它是一个典型的中国创投圈故事,处于道德和法律的边界线上:一个出身寒微的年轻人,早年辍学,遇到贵人,追寻风口:电商、投资、比特币,一路向上攀升,最终却陷入危机,落入一场悔捐的官司当中。
最近,吴幽没有接受任何媒体采访,但他自己注册了抖音账号,发布了两条关于官司的短视频,累计获得了4.5万赞,1.3万粉丝。他还告知公众,没有捐款,是因为自己的比特币崩了。有人善意地猜测,吴幽会不会像罗永浩的“真还传”一样,直播带货,搞一个“真捐传”。如果真是这样,这个捐款故事,倒有个好结局了。
▲ 吴幽的抖音账号,头像用的还是在学校演讲时拍摄的照片。图 / 抖音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方鑫为化名)
参考资料:
[1]这个90后矿大人凭什么管理40亿基金,来看他的“成长方法论”.中国矿业大学
[2]矿大110年校庆,这位90后校友为母校捐赠了1100万人民币.中国矿业大学
[3]母校最大单笔捐赠,来自这个大二辍学的90后创投合伙人.中国慈善家杂志
[4]90后投资人吴幽:伟大的事物来源于“边缘力量”.羲知
[5]吴幽:一个90后,凭什么管理46亿基金?.链人传
[6]一场模拟创业之路的户外挑战.慧谷家族
[7]吴幽:只有区块链和精神病院才能拯救人类的未来.块马财经
[8]造反者吴幽.网易科技
[9]我要一针捅破天.嘉宾商学
[10]他本应是个外卖送餐员,现在却成40亿基金的管理者.舵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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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日人物|我的工资,没有父母的退休金高
延迟退休话题下,人们不仅忧虑工作时间再度延长,也忧虑未来拿不到退休金。而在当下,一部分年轻人发现,父辈们的退休金比自己的工资还高,“退休金倒挂”的现象越来越多。
中青年在社会上内卷,退休的老人们则能拿到比“996”更高的薪水。两代人的不同际遇产生的“错配”和生存负担的双重挤压下,退休金被父辈拿出来补贴下一代,“啃老”成为一种无奈的现实。
而更残酷的问题是,当这一代人老去的时候,他们又能依靠谁?
第二次选择
陈秋原33岁了,她已婚,未育,在上海工作,收入尚可,但人生渐渐走入了一个“尴尬期”。
首先发出信号的是身体。她在一家广告公司工作,公司规模不大,流动性却很高,最要命的是24小时待机的工作模式,长期伏案工作让她的颈椎曲度变直,时常恶心呕吐。去年下半年,她因为要补办婚礼,请了一天婚假,第二天去上班,一直加班到凌晨四点,电话里,平时沉默寡言的老公直接冲她发火了。
当时她就打定主意要辞职,工作已经触碰到了天花板,为了这每月13000块钱,也不值得牺牲身体、影响夫妻感情。
裸辞后,收入骤降。原本陈秋原夫妻俩月入过三万,生活吃穿不愁,但去年初丈夫被紧急调到深圳,每个月增加了5000多元房租,加上原本就有的9000多元房贷,现在她没了收入,还得自己掏2000多元交社保,留给两人的生活费只剩下约5000元。
陈秋原不是没有算过账,让她有勇气裸辞的,是来自父母的帮扶——一套父母买下的上海房子租出去了,能给她带来每个月6000元的工资外收入,父母还帮她还着每个月2600元的车贷。即便她不工作,每个月过万的生活费,完全足够他们夫妻俩开销。
但她并不想这样,都这岁数了,还跟家里伸手,多少会有些压力。她和丈夫自觉收紧开支,以前每个月都买的衣服,现在大半年买一次,丈夫钟爱的电子产品也基本暂停更新;以前每月光顾两三次人均过千的餐厅,下班早就约朋友逛街吃饭,现在有时间了,反而取消了一切休闲的聚会,“不必要的开销都没了”。
更重要的是重新找到工作。她试了几次,但屡屡碰壁,已婚未育的身份,“对于人家公司的HR来说就是一个炸弹”。最接近成功的一次,已经走到第三轮面试,但面试官问过婚育状况后就没了下文。面得多了,她找工作的信心也渐渐微弱。她还担心,工作几年后真的生了孩子,过了哺乳期也会被开除。
家里也催生,但她不敢生。经济压力和生育压力是交缠的,“生不起,养不起”。陈秋原和丈夫商量后,决定先解决工作,之后再考虑生育。
深思熟虑后,她决定考编。社区或许是不错的选择,“离家近,压力可能小一点”。去年七月,离职前,她考过一次家附近的社区。她家还在郊区,几十个人考一个岗位,结果不太好,距离进面试还差3分。
这次,她决定全力以赴,似乎考上了,一切都能迎刃而解。但她心里也没底,“记忆力和学生时代差很远”。坐在家里复习的时候,人生又像回到了读书年代,等待着一场重要的考试决定自己命运的走向。
陈秋原本不用面对这些。父母为她指过路,刚大学毕业,就安排她进了电视台,没有编制,但能签长期合同,工作也比较轻松。那时候,没有别的压力,工资作为零花钱,生活很畅快。
待了两年,她解了约,“年轻,实在坐不住”。直到去外面找工作,才发现生活很残酷,“企业总会有压榨”。
陈秋原的父母都是医生,早年本科毕业后就分配进了医院,工作几十年,升到了高级职称。现在都退了休,两人加起来每个月有三万的退休金。老两口不想女儿受苦,曾经提过继续帮助陈秋原,话题刚有苗头就被她掐灭了。对于啃老这件事,她内心感觉到煎熬。“相当于每个月已经补贴了我8000多元,实在不好意思再问他们要钱。”
另一个原因是,公婆退休金很低,为了生活还在打零工,没办法给子女提供帮助。陈秋原不忍心麻烦公婆,但“如果我爸妈又出钱又出力,他们也会心里不舒服”。她朋友就是这样的例子,女方父母付出更多,这种不平衡传导给夫妻,俩人频繁闹矛盾,几次走到离婚的边缘。
陈秋原还是幸运的,正是有父母兜底,她比较轻松地拥有了第二次选择人生的机会,可以脱产考编。这样的例子并不少见,许多人走到中年,众多烦恼袭来,肩上的负担越来越重,在条件不错的家庭里,“啃老”的负面意义逐渐消退,许多人不得不接受父母的扶持,才能够得上高昂的房价和生育成本。
▲ 陈秋原准备考编时下单的参考书。图 / 受访者提供
倒挂的“工资”
像陈秋原这样,父母的退休金比自己的工资高,在这样的家庭里,补贴子女成为了父母们的默契。
最常见的是在县城。李晓琪今年28岁,在她的湖南老家,父母补贴子女是一件自然而然的事情。她的同龄朋友们,许多已经在父母的帮衬下,过上了有房有车有孩子的安稳生活。这样的配置通常见于体制内家庭,父母有比较高的退休金,很多都比子女的工资更高。提前内退的长辈,还有充足的时间帮子女带孙辈。“在老家,年轻人进体制内的工资都是很低的,那家里面基本上都是做好了给孩子补贴的准备。”
王远今年六月大学毕业,他最近在上考公补习班,准备冲刺不久后的安徽省考。王远的父亲还有几年退休,退休工资能达到一万以上。他学文科,这个数字很可能超过他未来能拿到的薪水。父亲曾主动和他谈话,表明等他以后有了孩子,会提供经济上的帮助。
除了补贴子女生活和养娃,老人们的退休金最多的去处是补贴子女买房。今年42岁的徐荔,她的房贷至今是父母在帮忙还。
▲ 徐荔父母退休后,一家人去国外旅游。图 / 受访者提供
这些有能力补贴儿女的老人们,往往都有着不低的退休金。不少年轻人直到踏入工作,才意识到父母的退休金有多高。
在武汉当文员的陈溪,每个月工资都达不到交税门槛。有一回,她回到家,和一位长辈聊天,对方的退休工资几乎是她的三倍。她在小红书发了一条感慨的帖子,吸引了上千条留言,许多人分享自己长辈的高额退休金。她觉得,老人家在那个岗位上工作了几十年,值得这份薪水,而眼下自己的工作,几乎不可能干到退休。她想换工作,曾被骗去面试冲业绩,也在皮包公司白干过几天,不缴纳社保的工作也碰见不少,很难碰到好的机会。
相比有些年轻人一成不变的收入,许多老人们的退休金每年还在增长。25岁的卢苇,此前在青岛的机构当老师,即使加班,父母的退休金也比她的工资更高。每年调整社保的那个月,她的工资还会被多扣几百块,那时候她刚工作,发现社保越扣越多,回家就听到父母说起涨工资的事情。卢苇母亲几年前刚退休的时候,退休金也只有1000多块,现在则涨到了4000多块。
父母有能力、有意愿帮助子女,但对子女而言,“啃老”在很多时候是一种无奈的选择。
山西人章静,今年36岁,有两个孩子,和父母同住。章静的父母退休金加起来有上万元。一家人中,章静的工资是最低的。
她进过电厂和环保公司,最近的一份工作是社区网格员,试用期工资到手只有1000多块,还是去年底,经社区朋友推荐,才拿到的报名资格。章静经过笔试面试上岗,但被分配到了离家很远的社区,有时周末还要被喊去工作,她决定放弃。在太原,适合她的岗位并不多。大学毕业的她,也不愿意去打零工,“工资很低,也没有任何保障,可能不如照顾孩子重要”。
章静原本以为,自己已婚已育,又有父母搭把手,再找一份工作不难。但面试了几个月,一无所获。有一次她面试订单专员,过程很顺利,最终仍没通过。她追问缘由,对方称因为她有空窗期。“这份工作又不要技术,后来面试官告诉我,他比我还要小一岁。”章静明白了,年龄也开始限制她。
她不断投简历和面试,没有工作的时间里,父母的退休金成为了生活来源。有一回,父母一口气支持了一两万的早教课费用。当时她几番犹豫,还是觉得对孩子成长有好处,准备自己刷信用卡,父亲知道后,主动提出付这笔钱。
因为带着孩子住在父母家里,章静平时几乎不用花钱,每个月生活费用不到1000块,几乎都花在孩子身上。她自觉降低自己的消费,也不希望因为花钱产生家庭矛盾。有一年在亲戚家,她买了一件100块的打折杂牌衣服,母亲指责她,“又不挣钱,光会花钱”。这种时候,她会加倍感觉到“啃老”带来的不自由,不只是经济上依靠他人,还有日常里的细微束缚。
但章静有时也能说服自己。父母手上拿着钱,很容易被各种亲戚朋友借走。目前俩人都各自借出了不少钱,“花在自己姑娘身上,总比花在外人身上强”。
两代人
在当下的年轻人眼里,父母们都是“苦尽甘来”,在年轻的时候受了很多苦,中年的时候遇上中国经济腾飞,稍微抓住点什么机会,就能积累下财富,就算不能大富大贵,人生也是向上走的。
“那时候房子分的,工作分的,真的是羡慕不来。”卢苇的父母几年前分别从手表厂和机械厂退休,因为厂里效益不算好,每个月退休工资都只有4000多块,但已经和她目前能找到的工作收入持平了。而姥爷从卷烟厂退休,“十几年前的退休工资就已经将近一万了,当时平均工资才一千多”。
王远觉得,父亲吃过的苦,值得拿一万的退休金。“我父亲那个年代还是很苦的,我母亲刚嫁过来的时候,我们家还是古砖搭的房子,上面的瓦还有点漏雨。”他的父亲在15岁的时候就顶岗成为了中学老师,“底下的学生年纪都比他大,上课还要垫板凳才够得上黑板”。他觉得,那时候工资很低,很多人都不愿意留在乡里教书,父亲耐住了寂寞,又评上了高级职称,对于父亲的高退休工资,他并不意外。
2019年毕业后,卢苇去了机构当康复训练老师。周末算上加班费,工资能到七八千。但很快碰上疫情,“第一年六个月没开门,后来又三个月没开门,去年底碰上疫情又关门很久”。她拿了很长一段时间的最低工资。今年,生活逐渐回归正规,但翻一翻招聘软件,同样的岗位,月薪四五千的变多了,“比疫情前还低,可能很多机构倒闭了”。
她决定考研。每天五点出头就起床去自习室学习,晚上父母休息了才回家。“没有别的选择了。”她期望着考上研,进入学校当老师,能够稳定一些。虽然住在家里,但只动用自己的积蓄。吃饭每顿控制在10块钱左右,每个月自习室收费400块,她计算过,工作攒下的存款可以支撑到考研结束。
▲ 结束一天的学习,卢苇在回家路上拍的月亮。图 / 受访者提供
卢苇的父母起初不理解她的决定。她的父母生于50年代末,恢复高考后没有考上,于是直接分配进了厂里。俩人在不同的厂,后来都分到了房子。生下她后,母亲休了长达两年的产假,漫长的假期结束,又继续回到原岗位工作。卢苇的爷爷辈都在体制内,比父辈的退休金更高一些。在她看来,父母的人生比较顺利。唯一常常听到父母念叨的,是后悔当时没有转去效益更好的厂,比如电厂、自来水厂,据说退休金能翻倍。
时代变化,两代人对彼此的理解,需要经历一个过程。但在家庭里,谁的收入更高,才能有更大的话语权。章静没有工作,丈夫主要负担孩子的学费,生活开支都靠父母补贴。父母曾因给亲戚担保,赔了一笔钱,数额高达几十万,但两家人至今仍在来往,甚至母亲有时还会给亲戚借钱。章静没办法制止,“那是人家的钱,人家有支配权。况且我现在没有工资,也得多少靠人家点”。
希望把话语权放在自己手里,也是陈秋原不愿再多跟父母拿钱的原因之一。小时候,父母对她很严厉,她觉得自己的童年并不快乐。长大后,她挣脱过父母的选择,却也难以拒绝父母的帮助,“思维上独立,经济上不独立”。但她内心始终觉得,“年轻人还是要靠自己”。
大多数时候,都是父母不舍得给自己花钱,却主动给儿女花钱。徐雯雯今年26岁,在北京一家私企工作,每个月工资到手6000多块。住在家里,不用租房,为她省下了几乎一半的工资。母亲每个月退休金7000元,比她月收入更高。去年夏天,她手机摔坏了,在不同价位的机型里纠结了好久,后来母亲直接给她报销了,“让我买贵点的”。
卢苇家里一个月水电费支出不到40块钱,父母学会了团购买菜,总能找到最优惠的价格,喝水去山上打泉水,吃水果就参与软件活动换。章静的母亲,在最节约的时候,炖排骨为了省点气,就提前关火焖熟。父母们身上普遍存在的勤俭节约的品格,让他们的钱最后大概率到了儿女手里。
老了怎么办?
当父辈的退休金倒挂子女的工资,承受时代压力的年轻人,在接受父母补贴的同时,也经历了心理上的波动。
徐荔曾被困在“啃老”的迷思里。她的父母都在体制内工作了几十年,每个月退休金不低,加起来一年30万。此外,公婆也是编制内人员。四份不错的退休工资,让双方长辈每年都主动提供一些经济支持。其实她和丈夫的工资也不算低,俩人也没有铺张的爱好。
但几年前,她和朋友聊起天,发现朋友会固定给家里打钱,联想到自己固定从家里收钱,她觉得“好像有点丢人”。当聊起父母帮忙还贷,也会听见有人说“你都四十了,好意思剥削父母”。有一次和父亲聊天,徐荔试探地说起这个话题,但父亲的回应“特坦荡”。“我爸说我一年就给你这么多钱,你愿意拿这个钱吃喝玩乐还房贷,花在孩子身上都行。”父亲甚至和她开玩笑,说不是啃老,“这叫提前继承”。
章静也很无奈,“我不愿意啃老,我比谁都清楚我爸妈的血汗钱挣得多么辛苦”。因为要带两个孩子,丈夫也很少主动给钱,找不到工作时,她最先克扣自己。“不化妆,几乎不买衣服。”
虽然不愿意啃老,但年轻一代很难靠自己走出困境。前几天,2023年上海事业单位考试开启报名,陈秋原报名的岗位限制比较多,往年只有二三十人报考,今年人数翻了倍。截止报名那天凌晨,她发现连殡仪馆的岗位都有超过200人报名,她转发给闺蜜,“太卷了”。
▲ 在上海,一个殡仪馆相关岗位,报名人数超过200。图 / 受访者提供
她所报考的岗位最终报名人数超过100人,她开始动摇,“不想当炮灰了,100选1比高考录取比例都要低得多”。放弃考编后,只能转头继续投简历,但不限制年龄的岗位,最多的是单休销售。“实在没有的话单休也先去。”
报名人数的激增,陈秋原认为可能和延迟退休的讨论有很大关系。“只有体制内能够一直做到65岁,其他的私人公司很容易被裁。”对她来说,考编的时间窗口也即将过去,“感觉35-65岁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章静每个月还要自己缴纳1000块左右的社保,如果延迟退休,她担心领取时间就又缩短了几年。“如果真65岁才能领的话,也许就不交了,因为不一定能活很久。”陈秋原也觉得,“只要有人在工作,就会发退休金,发不出来就继续延迟退休,无非是怕只能领几年就死了……”对于未来自己的养老问题,他们眼下唯一能做的,似乎也只有缴纳一份社保,“想不了那么远,先解决现在再想未来”。
根据国家统计局数据,2010年至2020年,10年间就业人口比例由70.2%下降至63.4%,预计到2050年该数据将进一步降至45.2%;而另一方面60岁及以上人口占总人口比重将快速提高,目前该数字为18.7%,预计到2050年时将高达37.2%。
一方面人口老龄化,养老金支出变大,一方面就业人口有所下降,养老金补给下降。现在老人们的退休金高,正是享受到了人口红利,2000年,平均10个年轻人供养一位老人,到了2021年,变成5个年轻人供养一位老人,但出生率的逐年下降,延迟退休方案的出台,让很多年轻人对老年生活不抱期望。
不过,因为父母有充足的养老金,医疗也有保障,陈秋原的忧虑里,至少没有赡养父辈的压力。对徐雯雯而言,父母有自己的退休金,意味着她目前只需要顾好自己。虽然在北京,六千块的工资并不算高,但有家庭作后盾,她仍然能存下钱,每个月还制定了存钱目标。她和母亲关系亲密,因为母亲属于三高人群,她现在每天都会念叨母亲:“好好吃药,多活几年。”妈妈则笑着回答:“我努力。”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人物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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极昼工作室|60岁后在立交桥下做日结
“不敢拿身份证,说没带”
康根长,68岁,日结工
●2023年3月2日凌晨五点,半坡立交桥下聚集着等待招工的人。
天还没亮,西安半坡立交桥下已经聚集了近千人。包工头开着面包车过来招工,几十个工人同时涌上去,有经验的包工头为防止被围困,会控制面包车低速前行,不做停留,抢活的人扒着车门跟着跑,招工就在这个过程中完成——“你要做啥的?瓦工要不要?”嘈杂的询问声里,几个年轻工人没等说出招工需求,就拉开车门钻进了车里。
康根长凌晨四点就来了,已经站了一个小时,紧盯着来往的面包车。试了几次上前询问,没等靠近就被年轻人挤在了外面,无奈之下,又退回等待的人群里。看到有人拿着冒热气的烙饼吃早饭,他咽了咽口水,从工具包里拿出一袋方便面,“弄点吃的对付一口,填饱肚子就够了。”康根长舍不得花钱,如果没找到活儿,他要把一天的开销限制在10块钱之内。
●在桥下等待招工的人。
●人群中的康根长。
最近三个月,“没有活儿做”已是康根长的常态。
康根长今年68岁,西安蓝田县人,和很多村里人一样,过得不富裕,土坯房前几年靠资助才得以翻新。田地不到一亩,种玉米,勉强维持日常开销。为了挣钱,康根长和妻子到西安打工,已有十余年。两人在郊区租了房子,房租一个月300块,不到10平米的房间里,没有窗户和卫生间。
●半坡立交桥下,每当有人来招工,工人会迅速聚上来询问工价。
●吃早饭的工人。
康根长不识字,只能挖地沟,搬水泥,拿推车拉砖,年轻时做力工,每个月能挣4000块,现在很难抢到活儿。他不善言辞,没有年轻人会抢,即便抢到了,对方问了年龄,也会拒绝他。“老板看到年纪大就不让上车,有的老板直接说,你这岁数到工地也是白搭,快回去吧。”康根长说。
很多工地要查身份证。之前有几次,上车时没问年龄,到了工地要身份证,他不敢给。工地离着十几公里,甚至上百里远,但年龄不符合要求,不能进,还是得回去。有些包工头会给一点回家的路费,也有不管的,康根长只能自己想办法。
●在半坡立交桥附近,人们趴在车窗前和包工头询问工价。
●临近中午,没有找到工作的康根长在桥下休息。
等活儿的人群中,如果有人问起他的年龄,他会说自己“50多岁,长得显老”,从不轻易拿出自己的身份证。去年有一份屠宰场的工作,工资每个月有5000多,康根长特别想去,面试时一直不敢拿身份证,说没带。他心里有歉意,隐隐藏藏不是办法,在外打了10多年工,都是本分做事,没想到会在年龄上和人说谎。但如果拿出了身份证,意味着又要失去一个机会。
“不拿身份证你来干嘛?”康根长答不上来,最后回了家。“人家怎么也不给安排活。”康根长知道,年纪大了,老板怕他在工地出问题。他一般会找没有年龄限制的私人工地,但不给交保险,也面临安全隐患。
2021年在白鹿原卸水泥,地面不平,他摔进一米多深的沟里,断了3根肋骨。工头以为他在下面休息,叫他继续干活。康根长动不了,只能打电话给妻子,才送进医院。医药费六千块,私人工地不给赔,报警后对方才同意,但只赔了一半。
●来桥下找工作的女工。
●坐在路边吃馍馍的陕西女工。
●等活儿无聊的时候,康根长(右二)在半坡桥下看直播表演。
康根长没活儿的时候,两人的开支主要靠妻子维持。三个孩子都已成家。两个女儿外嫁,儿子凑不上钱买房,35岁才结婚,三年前遇上车祸需要看病,家里因此背上了15万债务。这两年,康根长和妻子打工还上了10万,还有5万没还清。
妻子今年62岁,在西安城郊给雇主接送、照看孩子,每个月工资1500元。此前,妻子在另一户人家做保姆,照顾老人七年,老人对她挺好,偶尔多塞一些钱。但雇主家里是非多,妻子有时会被老人的子女撵出门,在外面待到天亮再回去。
现在换了工作,没有了冷眼相待,时间也相对宽松,但工资少了一半多。在生活中,两个老人能省则省,不想拖累孩子,“这就是现实,没办法。”
半坡立交桥下,康根长是走得最晚的一个,晚上9点还会在那里等,零星会有一些临时的散活儿。最近接的几个都是清理垃圾,从夜里12点一直干到早上8点。“也不知道后面的日子要怎么过,只能趁着能动的时候多干些活,多赚些钱。”康根长说。
“留点治病的钱,不想再问孩子伸手要。”
程世斌,61岁,临时工地
●在钢架上刷漆的程世斌。
令程世斌庆幸的是,被国企(某建筑承包商)工地辞退后,还有人愿意收留自己。他现在负责给钢材刷漆,每天要在5米高的脚手架上下30多次。年轻时轻松爬上爬下,现在一上去腿就软了, “老了,没有人想一直打工,生活所迫。”
61岁的程世斌是陕西宝鸡人,在一家国企建筑工队做临时工近40年,修过路架过桥,被辞退前在工地上开钻井空压机。机器坏了,他一听声音就知道是什么毛病。新来了工人,总工会让他做领班,处理棘手的活儿。
作为城市的建设者,建筑工人被视为最辛苦的一个群体。程世斌去过上海,为摩天大楼洒过汗水。在川藏线上做工程,海拔4000米,走两步就喘不上来。一次工作疏忽,让他被4米多高的钻井机轧断了腿,养了3个月才慢慢恢复。
●上脚手架前,程世斌准备系安全带。
●用砂轮打磨钢架。
●在工地上工人们清理建筑垃圾。
2021年9月,程世斌离开了工地,距离他的60岁生日,还有5个月。
60岁“清退令”即将施行,三个年龄相仿的工友,一起被辞退,他们在一个小饭馆吃了顿饭,算是第一次在工地过生日。大家都很失落,没有工作、没有固定收入、没有退休金,不知道怎么养老。拿着行李铺盖,程世斌骑着摩托车在回家的路上想了很多。
●程世斌在脚手架上作业。
他突然觉得自己老了。在外面漂了一辈子,在家里待不住,爱喝点酒,打个麻将,一直这样也不是办法,程世斌和同村的人商量,有小活就叫他。
去年疫情期间,程世斌到甘肃天水干了一个多月的绿化,每天就是干活、做核酸、再干活、再做核酸。
由于年龄原因,他多数是通过家里、朋友的关系找活儿,而且要经过老板的衡量——身体素质、反应程度、技能这些,考核通过,才能有个机会。
●一天工作结束,程世斌和工友吃晚饭。
●干了一天的活儿,晚饭后工人们回屋休息。
宋青峰是程世斌所在工队的领班。他介绍,现在很多工地除了查身份证,还要看体检报告,工人年龄超过55岁,就要考虑是否留用了。三年前,他曾和一名突发脑溢血的50岁工人家属扯皮了很久,还是赔了20万。“除了熟人介绍,一般年纪大的工人不敢用。” 宋青峰说。
程世斌如今的工资是一天190,他已经连续干了一个月,一天都没休息,“休息一天190没了,都要坚持的”。他计划再干五年,想自己多存一点钱,留点治病的钱,不想再问孩子伸手要。
以后程世斌还要不停找活儿打工,“我挣我的苦力钱,我对自己负责,对老板负责,自己心里有数就行”。
●长时间的刷漆工作后,程世斌来天台上透气。
“对方的答复永远是:没有钱,等着”
高江才,64岁,日结工
在西安西郊劳务市场,看工友在路边打牌,成了高江才消磨时间的方式。高江才今年64岁,贴过瓷片,铺过水泥,靠打零工的方式维持生计。
他每天在工地抬大理石,要两个人一起才抬得动,每天要干够九个小时。上年纪后,他明显意识到自己不如年轻时应付得来了,太高了会害怕,手比之前更抖了,搬板子时落在工友后面了,他会歇一歇,再慢慢赶上来。
●高江才(左二)等活儿的时候,在路边看工友打牌。
●在电动车上午睡的工人。
●在街上找工作的人。
高江才每月有三千块退休金,他想多挣点儿,出去找活干。儿子结婚时,他和妻子在西安买了套房子,花了30万首付,花光了家里的积蓄,如今儿子在外地工作,房子儿媳住着。妻子干保洁工作,女性过了58岁,活儿就更少了,两口子都想多挣一点,给孩子补贴一点,“中国的传统就是这样子的,反正也都是为了孩子。”
不过,高江才并不是每个月都能有活。在高江才的手机里,招工群每天都会发布信息,多数都有年龄限制,他只能通过工友带进工地干活儿。
没有合同庇护,被坑是常有的事。去年去搬瓷砖,干了20天,包工头突然让他从工地离开,说他年龄太大,不符合要求,直到今年工资还没有结完,拖欠4000多,对方的答复永远是“没有钱,等着”。现在高江才找的活儿都是不卡年龄的,“画上工日,说过两天结”,结果往往落空。
●没接到电话时,高江才也会骑着电动车接一些载客的散活儿。
●中午妻子回家做午饭。
●高江才和妻子在西安租房住,房租每个月 300元,房间里摆放的家具都已经破旧,他们舍不得换新的。
他也尝试去做一些私人家装,铺地砖,安装水电,比工地工资高,也没有了包工头赚差价,却容易碰上苛刻的业主。有一位验收时找借口不给钱,高江才气不过,可以不给钱,但已经完成的部分要砸掉。后来3000多块钱的活赔了200,在那之后,他不再接私人家装的活儿了。
媒体报道中,过去10年里,建筑工人群体几乎没有吸引到年轻人进来。年轻人不爱干,只有老人肯吃苦,工地对年龄上限做了要求后,不愿离开的老人成为了一个被忽视的群体。
现在,高江才每天六点半赶早,去招工多的地方等着,只有小工,没有大工,久久寻不来合适的机会。等工的时候,他喜欢看人打牌下棋,但自己不打。“不能把辛苦挣的钱在打牌时输掉。”高江才说。
●早晨是招工最多的时段,如果没找到工作,意味着这一天又进入了漫长的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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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虚构故事|
上大学前给我们打鸡血“读书拥有一切”,
毕业后要我们放下身段“去拧螺丝”
“学历不但是敲门砖,也是我下不来的高台,更是孔乙己脱不下的长衫”。
最近一段时间,“孔乙己文学”的事儿实在是太火了。年轻人纷纷将自己代入鲁迅笔下那个落魄书生。这还了得,这届年轻人是要彻底“躺平”的节奏啊。
对此,央视不得不跳出来“正本清源”,说:孔乙己之所以陷入困顿,不是因为读过书,而是因为放不下读书的架子,不愿意劳动改变自身处境。
同时不忘教育一下年轻人,要努力奋斗,“当代有志青年绝不会被困在长衫中。”
对于央视网这个鸡汤味有点浓的说教,大部分“现代孔乙己”当然不买账。这条微博下面为这个事情吵成了一片,还吵出了一个新的文学流派——“孔乙己文学”。
央视这碗浓鸡汤非但没有鼓舞到年轻人,反而引起了他们的反感。本来找不到对口的工作已经够烦了,你还高高在上地对我说教,暗戳戳地指责年轻人不愿放下身段向下兼容。
年轻人又不傻,官媒心里打得那点小九九谁还不知道。眼下经济下行,企业尤其是民营企业都很难,就业岗位大幅收缩,社会面无法吸纳所有的大学生。
这本是一个结构性的社会问题,官媒避重就轻,将社会问题归咎为个人问题——你找不多工作是你自己的原因,不要怪社会。这着实令人像吃了一只苍蝇一样恶心。
就拿孔乙己来说,人家本来是一个落后社会的受害者,在他们眼里变成了不愿劳动的懒汉。
当年鲁迅塑造孔乙己这个人物的时候,也不是对着孔乙己去的,而是对着这个腐朽的封建制度去的。鲁迅他对孔乙己的态度是悲悯,不是嘲讽,更不是怒批。
他们把孔乙己挖出来鞭尸,目的是教化当代大学生的。
孔乙己招谁惹谁了。
其实年轻人也不是不肯下沉到工厂和工地,就像董小姐说的,“大学生去工厂拧螺丝没什么不可以的”。毕竟小镇做题家们的父辈又不是没有拧过螺丝搬过砖。
我们不愤的是不公平。凭什么那些好单位、好岗位“周公子们”轻而易举就能得到,我们就非得去工厂扭螺丝,去酒店当保安?周公子是学习比我们好还是学校比我们好?
我们知道,他只是出身比我们好罢了。
网友说老一代的农民工已经老去,新一茬的大学生风华正茂,活儿总得有人干,三千块钱的工资总得有人领。
话虽如此,这活为什么不是周公子们来干呢?
但网友还是说出了一个令人心酸的现实:
“新一茬领3000块工资的大学生正是那些老一辈领3000块工资的农民工背井离乡、省吃俭用供出来的。”
在我看来,现在大学生们表现出来的“躺平”态度是种对既定命运的一种消极反抗。
颇具讽刺的是,他们对尚未进入大学的中学生又是另一番态度,用近乎疯狂的方式鼓励他们考大学,改变人生。
还记得前段时间一些中学高考誓师大会吗?那些高亢的宣言还言犹在耳,发言学生那咬牙切齿、面目狰狞的画面还历历在目。怎么上完大学后就要他们脱下那象征着读书人的长衫?
誓师大会上发言的学生不是说“读书就是为了出人头地吗”?
“十年窗下无人问,一举成名天下知。”最后让他们带着这份豪气去工厂捏螺丝?他们肯定不答应啊。
上大学前给我们打鸡血,说读书能拥有一切;毕业后兑现不了就让我们忘记寒窗苦读十余载,脱下好不容易穿上的长衫,放下读书人的自尊。
不带这么玩的。
今天看到新闻说,中国2023届高校毕业生人数再创新高,预计将达到1158万,同比增加82万人。北京高校大学生就业创业指导中心副主任苏秀丽透露,北京高校毕业生今年呈现出一个新的变化,即研究生(硕士和博士)的毕业人数首次超过本科生。
越来越多高学历现代孔乙己即将毕业,届时要把他们的长衫脱下来将更加阵痛。
就像网友说的:“读书让我不满足于现状,但又无力改变现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