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本毕业生求职记
2007年,我从一个三本院校毕业时,因为父亲生病学费没有及时交清,毕业证和学位证被扣押在学校,求职过程非常辛苦。后来,我找到一家广告公司的工作,薪资低、休假少,攒不下钱,做了一年多后“裸辞”跑到西安,继续找工作。我没有想到的是,这一去,又有更多的曲折在等着我。
十几年过去,又到一年毕业季了。工作机会稀缺,生存压力巨大,多少毕业生奔波在全国各大城市的招聘市场,却空手而归。那种沮丧、郁闷与绝望,都让我想起曾经的自己。
我相信当年自己作为一个普通院校毕业生所遇到的困难,现在的毕业生依旧会遇到,也希望这篇文章能给曾经经历过或是现在正在经历求职难的人一点鼓励。
1
火车开动时,我自问一句:“你后悔吗?”
自然是没有答案的,甚至也不愿去细想。那一刻,兴奋压倒了惶恐。火车已经开到秦岭,开始了漫长的钻隧道,忽地一下被黑暗吞没,等你觉得这隧道永远也穿不过时,前方又亮起一束光,猛地一下撞进光明里,还来不及瞥一眼窗外的风景,便又一次被黑暗吞没。周而复始,无穷无尽,等终于到了平原地带,眼睛对持续的明亮都有些不适应了。
行李箱依旧放在我头顶的行李架上,坐在我旁边的人酣然入睡,推着车吆喝卖东西的列车员又开始来回走动。我看向窗外,村庄多了起来,低矮的房屋在渭河平原上蔓延开去。渐渐地,楼群出现,越来越密集,车厢里的人纷纷站起来拿行李,列车员也走了过来,大声喊:“西安站到了!各位乘客请注意!西安站到了!”
哪怕是在一个月前,我都很难想到会来到这座城市——它是千年古都没错,以后有机会也许会过来旅游,但是当我拖着行李箱站在了西安的土地上,看着马路上熙熙攘攘的车流人流,却不知该往哪个方向走。
我又忍不住自问一句:“我来这里做什么?”一瞬间,我真想扭头再次走进火车站返回襄樊(那时候还未更名为襄阳)。但我没有退路了,那里的工作已经辞掉了,租房也退掉了,跟前同事们的告别酒也喝过了,没有理由再回去继续之前的生活了。更何况,之前的生活也不值得留恋,新的冒险人生刚刚开始。
的确是冒险。这让我再次想起了大学毕业那一阵子找工作的遭遇:东奔西走,四处碰壁,招聘单位看了一眼我的学校,连简历都不收。折腾许久,才在一家广告公司寻得一份文案策划的工作,试用期600块钱一个月,好不容易转正了,工资也只涨到了800。扣除房租、交通费和日常开销,手上根本攒不下钱。即便如此,我还是特别珍惜这份来之不易的工作,甚至怀有感恩之心。毕竟我还有很多同学辗转多个城市都没能安定下来。
如此工作了一年多,忽然有一天接到西安朋友豆豆的电话。他说有家报社要招聘编辑和记者,让我赶紧准备简历投一下。我一下子就心动了——这可是我一直都想做的事情!之前去日报社应聘,笔试过了,面试没过,深以为憾——这次的机会可不能再错过了。
我又去上网查了一下豆豆提到的这家报社,在陕西乃至全国都有一定影响力,如果能应聘上,我就有机会进入媒体这个行业。更何况,豆豆就是这个报社的记者,有他的推荐,我肯定可以的。
想法既定,我在广告公司简直一天都待不下去了,接到电话的第二天就提交了辞职报告。
公司领导颇感意外,问:“你想好了?”我愣了一下,点点头。他“唉”了一声,说:“我还想着培养一下你呢。你文笔不错,也有想法,要是能在广告行业好好做几年,未来也会有很好的前景。”他越说,我越犹豫——原来他是看重我的,平日他看起来严肃寡言,对我的工作也是高要求,我一直以为自己很糟糕……但我不能动摇了,编辑和记者才是我真正想做的,为此丢掉现有的工作我也愿意。
领导见我心意已决,只好签字同意了。
离开公司那天,整理好了这一年多来为客户做的“企业快报”,厚厚一摞,都是我去厂里采访编写的稿子,除开公司和客户的人会翻翻,不会有人去看的。而马上,我有可能会成为真正的报纸编辑记者,会做出让成千上万读者翻看的新闻,这样的愿景让我兴奋不已。
去小商品市场买行李箱,到打印店打印了多份个人简历,好好地理个发,人看起来会精神很多。对了,还得拿出我那套舍不得穿上的西装,熨烫平整,到时候穿上身,给招聘老师一个好的印象。
一切都准备好了,回出租房的路上,阳光从梧桐树间洒落下来,黄亮亮,暖洋洋,我几乎想唱起歌来。
回去后,该扔的扔,该送的送,该还的还。来帮我收拾的大学同学老杨开玩笑问:“以后不打算回来了?”我想也没想,回:“不回啦!”老杨拿着我想扔的被褥说:“我给你留着吧——万一,我是说万一——你要是回来了,这东西还用得上。”我瞪了他一眼:“你这乌鸦嘴!”
老杨嘻嘻笑了几声,没有说话。他这一年多来一直准备考研,上一年没有考上,第二年继续备考。收拾完后,跟他一起吃饭,他感慨道:“大家都要离开这里,我也希望尽快考出这个地方啊。”
窗外的广场上,阿姨们正随着音乐跳广场舞,大爷们拿着鞭子一下又一下抽打着高速飞转的陀螺,小朋友们追逐着玩闹。的确,这是一个闲适的城市,也是一个不容易养活自己的城市。
辞职的事情,直到临出发去西安的前一天我才敢跟父母亲说。他们一听,果然着急起来:“你说的那个西安工作是确定下来的?”一听我说“没有”,母亲说:“你啊,太莽撞了!万一西安的工作没搞定,这边工作又辞掉了,你岂不是两头空?”
又是“万一”!总是要考虑那么多“万一”,这让我有些不耐烦。我硬硬地回了一句:“我相信我肯定会应聘上的。”
母亲也没多说什么,父亲在旁边插话:“你自家考虑好。万一不行,你再回来跟现在公司领导说说好话。现在找个工作,几难哩。你莫瞎跑,晓得啵?”
我连说:“晓得。晓得。”
挂了电话后,再次看向窗外的夜色,再看向空空荡荡的租房,心里只有一个想法:
“我不会再回来了。”
2
不知何时睡着的,醒来时窗外浮起一层朦胧的晨光。偶尔有下晚班的路人经过,细碎的脚步声夹杂着说话声。早上第一班公交车经过——有人会赶这么早的车去上班吗?我不知道。但“上班”这个词又一次激活了我的焦虑情绪。整整一晚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来西安一周,西装还放在行李箱里,根本没有机会穿上身。简历豆豆已经帮我投给了报社的人事部,而面试通知的电话始终没有打过来。手机我一直没敢离身,生怕错过报社的电话。等待的那些天,西安的著名旅游景点我一个也没去,一没有心情,二是不敢随便花钱。身上总共带了4000块钱,1000块是我自己攒下的,3000块是我向朋友借的。这一周等下来,住宿加上吃喝,已经用掉了近1000块。如此等下去,只会坐吃山空。偏巧豆豆此时被报社外派到其他省,短时间内不会回来,这让我更加心慌。
那正是纸媒兴盛的时期,早报、晚报、都市报,遍地开花,对编辑、记者的需求也随之增多,大批中文系、新闻系的毕业生由此进入这个行业。如果说大学刚毕业时我还是没有任何工作经验的“小白”,可现在已经工作一年多了,采编的经验也有,如此多的工作机会,就不能有一个是我的吗?
白天,我坐上旅馆外的那一路公交车,没有目的地乱跑——与其枯坐在旅馆烦闷,不如挤在公交车上与陌生人在一起。直到路过报社门口,我才反应过来,自己真正想要来的是这里。
不少人挎着包从门口进进出出,有些人甚至一路小跑,感觉前方会有一条紧急新闻等着他去报道。再往楼上看,一格格窗子里想必是热火朝天的景象,敲打键盘的声音,接电话的声音,联系当事人的声音……这一团繁忙的气氛,如此饱满,如此自足,以致于不会再容纳一个外人——比如我——的存在。
失败的预感如此强烈,却在一刹那间让我松弛下来。
豆豆在我等待的第十天打电话来:“报社的招聘已经截止了。”虽然已经有了心理准备,我还是忍不住回了一句:“我没有接到他们的电话。”豆豆停顿了片刻,提议道:“不要急。报纸每个周末都有招聘版,你买一份,留心上面的信息。招聘会也去多跑跑。”
挂了电话后,捏着手机,靠在床头,盯着虚空的一点,心里响起一个声音:“你现在后悔了吧?”我没有理会。那声音却不放过我:“你一直都很差劲的,没有人要你。”不能再陷入这种自我嫌恶的心绪中了,必须爬起来,出门去,买一份这个不要我的报纸,搜刮新的工作机会——对,搜刮!不要执迷于编辑记者的岗位了,只要是能要我的工作,我都要去试试——保洁可以的。餐馆接待员可以的。跑腿的可以的。都可以。只要能给我工资,我都没问题。
周末报纸上的招聘信息果然是一大整版,细细看了一遍,挑出自认为能应聘上的,把简历投到他们给定的邮箱,每天晚上再去网吧上网,翻看邮箱,看有无回信。
最终是一家造纸厂通知我去面试。我在网吧兴奋地喊了一声,旁边打游戏的人奇怪地看我,我也不管了,立马下机跑回去准备。倒了三趟公交车,出了市区,往郊区走了很久,下车后到了一个荒凉的村庄,再走10分钟,才到了那家造纸厂。接待我的工作人员拿来一套卷子和笔让我笔试。我应聘的是文案工作,让我做的题目也与文字有关。
我一边做着,一边抬眼看门外的厂区——红砖厂库房里传来机器的轰鸣声,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难闻的纸浆气味,车子开过去卷起沙尘……如果应聘上了,我要待在这样的地方工作吗?我忽然怀念起广告公司宽敞干净的办公室,阳光从明亮的玻璃窗照射进来,落在繁茂的绿植上——但我已经回不去了。
题目做到一半,我趁着没人注意,悄悄地离开了造纸厂。走在村庄的土路上,回头看厂区,一根烟囱直伸到阴沉的天上去,惨白的太阳缀在旁边。我心中骇然,立马加快了步伐,逃离了那里。
3
列车长走进车厢高喊:“各位乘客请注意,襄樊站到了!”
火车停稳,看向窗外,悬挂在月台上的“襄樊”两个大字跃入眼帘,我像是怕烫一般收回目光。一批乘客拖着行李箱急匆匆地下去,又一批新的乘客闹嚷嚷地进来,他们的本地口音让我亲切得想要落泪,但我忍住了。他们都是有座位的,而我买的是无座,只能站在过道上。
火车继续开动,驶离了车站,很快地穿过一桥,夜色中看不清汉江,唯有桥上的灯光荧荧地飞掠而去。不远处是长虹大桥,再远处是鱼梁洲,江水澄碧,芦苇深处,水鸟噗噗地飞到天上去,细软的沙滩上曾经留下了我和同学们春游的足迹。
大学4年,广告公司1年多,我在这里生活了近6年。闭上眼睛,我都能知道火车经过的每一处是哪里,旁边有什么街道,坐什么公交车能到。甚至每一处的气味我都是熟悉的,我爱吃的牛杂面的香气,正在早晨的街边摊上召唤着我。但我现在只是一个过客,不敢片刻逗留,因为我要去的目的地是广州。
决定离开西安去广州,正如决定离开襄樊到西安一样,都是突然做出的。在西安两周,找工作的事情毫无进展,再折腾下去也了无希望。同学群里有人提到广州的招聘会开始了,那边工作机会多,可以去试试。我立马就买了去广州的火车票,全程26个小时,无座,到了深夜困得眼睛都睁不开,腿也酸痛不已,只能靠在椅背上假寐。等到了广州站,腿已经站浮肿了,走路都在打颤。
来之前,我已经跟住在广州的大学同学朱朱联系过了,他答应我可以在他那里暂住几天。不过等我再次联系他时,他却支支吾吾地回:“你要不自己想想办法吧。我姐不同意陌生人住进来。”我着急地问:“可是我现在到哪里找住处啊?”朱朱说:“你再想想办法吧。”说完,就挂了。
站在站前广场上,既茫然,又气恼,又困又饿,真想躺在地上,什么都不管了。
直到此时,我才不得已打电话给父母。之前在西安,我不敢打电话给他们。他们有时打过来,我也总是以“等面试结果”来搪塞。但现在,我需要他们帮我问到堂叔胖爷的联系方式。我依稀记得胖爷一直在广州打工。
父母亲知道我的真实境遇后,我本以为他们会先说我一顿,结果他们只是叹气,安慰了我几句。这反而让我更加难过。广州的阳光比西安毒辣,站了没一会儿就一头一身的汗,顾不上脱衣服了,眼睛一刻也不敢离开涌过来的人群。
母亲把胖爷的电话号告诉了我,而胖爷在我联系他后,也痛快地答应过来接我。等胖爷急匆匆赶过来时,我已经饿得没有力气说话了。他上下打量我一番,感叹了一句:“庆儿哎,你现在这么瘦啊!”说着接过我的行李箱,让我坐上他的摩托车,往广州的闹市区驶去。
胖爷的家在海珠区的城中村里,前后两排房子,一条狭小的通道,仅容摩托车开过去。加盖的楼房上空晾晒的衣服随风舞动,也随之带来污水港里的腐臭气息。停在一栋小房子前面,胖爷下来开门,把摩托车推了进去,也让我跟进去。我没有想到还有这样的房间:一进门左手边是木板隔成的卫生间,再过去贴着木板墙放了一眼煤气灶台,脏腻的锅碗瓢盆堆在一旁,剩下的空间被纸盒、杂物堆满。
我问床在哪里,胖爷指指上面,原来那里用钢板隔出了一个二层空间。我实在太困了,想睡一觉,胖爷从墙边拿出梯子让我爬上去。我战战兢兢地上去后,人不能直起腰来,稍微一抬头就撞到了天花板。所谓的床,就是在钢板上铺了一层棉被,再加一件毛毯,胖爷的衣服都乱七八糟地堆在床尾,袜子散发出臭烘烘的味道。不过我顾不得这些了,扒开脏衣服,腾出一块空地方,躺下就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醒来时已是黄昏,摸着梯子小心翼翼地下来,胖爷已经做好了饭菜。折叠桌拿到门外的过道上摊开,胖爷自己找来一个纸箱子当坐垫,唯一的凳子让给我坐。菜在我眼中也够丰盛:煎带鱼、小炒肉、青菜豆腐汤,还有买来的两瓶冰镇啤酒和一碟花生米。
睡了一觉后,身心都恢复了过来,胃口也大开。好久好久没有吃家常菜了,在西安每日为了省钱,只敢买两个馒头就着水充饥,偶尔奢侈一把要一碗油泼面都会肉疼半天。胖爷让我吃慢一点,我说好,筷子却没有停过,吃到七八分饱时,才意识到胖爷都没有动筷子。
我不好意思地放下碗,胖爷说:“多吃点!你看你都瘦脱了相!你爸妈要是看到你现在的样子,得多难受!”我小口小口喝着汤,没敢抬头,眼睛瞬间酸涩。胖爷又叹了一声:“我天天在外面跑,看到你们这些大学生满地走啊,都在找工作。我都替你们愁!”
吃饱后,我起身要收拾碗筷,胖爷拦住,递给我冰啤酒。我们一边喝一边闲聊。胖爷问起我这段时间的经历,我说起辞职的事情,他啧一下嘴:“我一个月送菜接客,也能挣个几千块,你那几百块没得挣头!早就该辞掉了!”
又说到在西安找工作的不顺,他忽然问:“你爸妈就没有想谋一些路子吗?”我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啊,路子?”胖爷把酒瓶往地上一放,大声说:“你爸妈就不想想老家有什么门路,走动走动关系,就靠你一个人在外面苦兮兮地跑来跑去,是不行的。”我不知如何回,低头吃花生米。胖爷越想越生气,让我把手机给他,问我家里电话号是哪一个,我指给他,他拨打过去。
“细哥哎,你也是心大!你细儿在外面饿得跟鬼似的,你还在屋里优雅咯……你和细姐也要想想法子,你记得中学有俺的一个老表啵?就是那个老八!你问问他,看学校有没有空缺……还有那个河边的文主任,不是一直搞个厂,厂里总需要文员吧?你也想着去问问哎!……我跟你说,你儿这样的,又不是名牌大学的,又没得脚力的,做父母的不想想法子,指望他自家闯是妄想……”
胖爷讲话全程,我都在脸皮发烧地听着,我不知道电话那头父亲和母亲是如何回的,也不敢知道。有几次我恨不得把手机夺过来,但胖爷越说越激动,我只能垂首等在一边。
凌晨4点,胖爷就起身了,他摸索着下了楼,把菜筐套在摩托车后面,然后骑了出去。我听他说过,每天他都要起早去给菜市场送菜,忙完后天也亮了,他再去火车站、客车站拉客人,也就是我们常说的“摩的”。这样的生活他已经过了十几年了。
他出去后,我想接着睡,可心头千头万绪,怎么也睡不着了——或许,我的父母亲此刻也没有睡着。胖爷在电话里如此说了他们一通,他们会不会很难过?我的确羡慕有些同学通过家里的关系找到一份安稳的工作,也羡慕家境好的同学能拿着父母给的钱跑到北京上海去闯荡,而我只能靠自己。我知道家里是靠不上的——父亲在我大三时中风,后又检查出糖尿病,这些都是需要钱去治疗的。如果我能尽快地找到好一点的工作,支援到家里,那父母亲的担子也会轻很多。但现实是,家里父亲不能做重活,全靠母亲撑着,而我无能,只能躺在这里发愁。
早上8点钟,家里打电话过来。我犹豫了半天,还是接了。父亲说话的声音含混不清,母亲接过电话,问:“你要不回来?我们这边找找关系……”我想起当初为了我上高中的事情,父亲带着我去一个领导家里送礼物说情的尴尬场面,便回:“我不想回老家。”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母亲又说:“昨天我们跟你的表叔联系了,他们学校有招老师的指标……”父亲在一旁插话:“人家要重点大学。”母亲说:“那你想想办法噻!”父亲没有回应她。
没有办法。我知道的。如果我也是重点大学毕业的,就不会像现在这样没有选择。这个怪不了父母,只能怪我学习不好考不上。他们为了供我读完大学,已经尽全力了。
说到最后,母亲问:“你是不是没得钱了?”
我小声地回:“还有……”
母亲说:“等家里麦子卖了……”
我哑着嗓子说:“不要。我够的。”
4
没有想到,我会又一次重返西安。
在广州的第四天,我接到来自西安一家房地产公司打来的电话,他们在邮箱看到了我的简历,问能不能过去面试,我想也没想就答应了。广州这边的招聘会比西安的规模更大,应聘者更多,竞争更加激烈,简历投出去如同石沉大海,毫无回应。而西安这家公司既然能主动联系我,说明我有机会应聘上。我立马买了回西安的火车票。
离别前,胖爷又做了几个大菜,让我多吃点儿。微风吹拂,是一个安谧的夜晚。胖爷坐在纸盒上抽烟,眯着眼睛看我半晌,郑重地说:“庆儿,莫怪你父母。他们也是没得办法。”我说:“我没怪过他们。”他点点头,接着说:“社会复杂得很,你自家也要当心,莫被骗咯。也莫钻牛角尖,我看到你啊,心思重,容易想七想八的。遇到事了,莫闷在心里,要晓得跟人说。熬过这几年,以后买大屋,接你父母过去住,几好哩。”我忍不住笑回:“买大屋?我连安身的本领都没有,那里敢想安家的事情?”胖爷手指向天上:“要敢于想!这样你才有动力噻!你想啊,未来你在大城市买的大屋,客厅地板砖放光,阳台几大,卧室几大,你接你爸妈过去住,他们心下几高兴,连说我儿好厉害好有本事!”我说:“我还要给胖爷留一间房,你随时过来住。”胖爷拍拍巴掌:“要得嘛!就这么说定咯。”
又一次是站票,胖爷给我准备了一个小马扎。深夜大家都睡了,我拿出小马扎在过道上坐下,头枕在胳膊上打盹。有人通过时,拍拍我,我就站起来让人家过去。站起次数多了,想挪到车厢连接处,那里也挤满了人,甚至连盥洗池上都坐了人。
再次到了西安站,还是一个人一个行李箱,尽管只隔了几周,心态上却颓靡了很多。但我不能消沉,得打起精神,西装穿起来,皮鞋擦得亮亮的,头发也理得清清爽爽,早早就去房地产公司等人事经理召唤我过去面试。
做了一套笔试题,又被公司的几个领导轮番问了一些问题,让我回去等通知时,我又莫名升起了信心——也许这次是可以的?他们跟我说话那么和蔼,还让我喝茶,还对我微笑,还说我的回答有创意。不过,我不敢让这个信心过分膨胀,就像是面对好不容易烧起来的小火苗,很担心一次喘息就让它熄灭了。
这次的面试结果没让我等很久,第三天他们就通知我没有通过。偏巧这时,广州那边有电话打来,是一家文化公司,想让我过去面试。我真想大喊:“为什么要等离开了才来找我?!”
我已经折腾不动了,钱所剩无多,只能暂时留在西安找工作。不过第一步,我先要租一个房子,旅馆不能再住了,承受不了。
那些小区里的房子我肯定是租不起的,郊区的房子虽然便宜,但来回不方便,唯有城中村才是合适的。考察了几处,我选定了沙井村,一来它在市中心,出行方便,二来租金便宜、生活便利。我租的房子每月300元,位于一栋民宅的5楼,也是顶楼,10多家租户共用4个卫生间。房间里只有铁架床、桌子和破沙发,没有取暖设备,没有窗帘,只能在玻璃上贴报纸,算是保留一点儿隐私。
去买被褥时,蓦然想起离开襄樊时老杨说的那句“你要是回来了,这东西还用得上”,不禁苦笑了几声。老杨现在怎么样了?我没问他,也不希望他来问我。
把床铺好躺下,走廊的声控灯随着人来人往时亮时灭,隔壁租户说话的声音隐隐可闻,城中村里的喇叭声、争吵声、叫卖声此起彼伏。起身出去透气,探头往下看,楼下是条窄街,川菜馆、拉面馆、肉食店一家挨着一家,五金店、杂货店、灯具店也是花花的乱人眼。多少人住在这里啊,从街头到街尾,挨挨挤挤的都是涌动的人头。晚风吹来,我毛躁的心忽地安妥下来——不想再跑动了,就老老实实地住下来,不在西安立下足,绝不离开。
心意已定,也就不乱了,慢慢地也就找到了节奏。
有一天傍晚,我在城中村外面的广场上散步,忽然感觉身边走动着一个人,无形无声跟着我。回到家中,我坐在桌前,他就坐在我的床上,默默地看着我。像是有默契似的,我拿起笔和本子开始写他。这个无形无声的人,是我为自己创造出的伙伴。我感觉我能捕捉到这个伙伴的灵魂,开始着手来写起小说来。
在文字中,我把自己一分为二,我既是我,也是这个伙伴,在文字中不断发声,不断纠结。每天我都沉浸在二人时空中,让我对外界不断的拒绝变得没有那么痛苦了。
上午去人才市场和网吧投简历,下午就开始动笔在本子上写,写到傍晚,买一个馒头打发一下,晚上继续写。
窗外不断响起人潮声和喇叭声,房东养的那只狼狗也在不断吠叫。这些声音逐渐都退却了,我已经完全进入到另一个世界里去了。一摞一摞的稿纸堆了起来,从来没有写过这么长的小说,也从来没有体会到这样愉悦的创作。写到凌晨12点,我强迫自己不要再写了,要睡觉了。保持一个匀速的写作速度,才能写下去。
如此持续了一个月,小说终于写完了,既兴奋又惆怅。兴奋的是,我终于能写出如此长的小说;惆怅的是,当我完成的那一刻,那个隐形的伙伴也随之消失了,我又要独自一人面对这个世界了。
不过,好消息紧接着也来了,一家视力矫正公司的人事经理打电话来,说我通过了他们的面试,决定录用我去做产品文案策划,工资试用期600块,转正后800——跟我在襄樊广告公司的工作岗位和薪资待遇一模一样,这真像是生活给我开的一个玩笑。人事经理在电话那头追问了一句:“这个条件你接受吗?”我这才回过神来,连连回:“接受!接受!”他“嗯”地一声:“那好,下周一来公司报道。”我又连说好。
挂了电话,百味杂陈,我又一次想起在火车上自问的那个问题:“你后悔吗?”折腾了这么久,吃了这么多苦,结果又一次回到了原点,前公司的领导如果知道了,会不会大声笑我?
我不知道,也无暇顾及。给父母亲通报了这个消息,他们连说“好好好”,又嘱咐了一句:“莫又做不了多久就辞职了!这次就是一个教训。”我说:“晓得。晓得。”
跟父母说完话,走出租房,到楼下的面馆,我要了一份油泼面,大碗,加辣,再喝一大碗面汤,吃完已是满头大汗,真是畅快!再去隔壁街理个发,去澡堂泡个澡,再去小卖铺买瓶想了很久的可乐喝……不用再抠抠搜搜地一分钱掰成两半用了,马上就有工资了!
我的西安生活,直到此刻,才算是正式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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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我的师父曹兵的战友尹东明,曾经为了哥们义气,导致警服被扒了下来,在监狱坐了两年牢。2022年8月初,曹兵生病,我去看望,恰好遇到了同样来探视的尹东明。我跟他寒暄:“我师父经常跟我提起您,说以前你破过不少大案,是名副其实的‘公安英雄’。”尹东明闻言,低下头,说:“那都是陈芝麻烂谷子了。”随后干咳了两声,没再言语。 我立刻意识到自己的冒失——尹东明经历过大起大落,提及那些过往的荣誉,无疑是在他的伤口撒了把盐。我很后悔刚才说的话,却不知如何圆场。尴尬中,尹东明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他说了一番令我记忆尤深的话:“有些事说出来也没什么,过去我是局里的重案队队长,经历过枪林弹雨,也亲眼看着副队长死在我面前,后来我犯错进了监狱。人的一生有许多后悔的事,我当然后悔,肚肠子都‘悔烂’了,不是‘悔青’了,但是后悔屁用没有,犯了错就要认错改错,我也用不着遮遮掩掩。” 听到尹东明这话,我顿时松了口气。他坦荡的模样显出几分气概,难怪师父以往提到这个战友,脸上总是写满了自豪。 那天,尹东明扯了板凳坐下,跟我大大方方地讲述了自己的过去:“我以为脱下警服以后,日子就会平平淡淡了,可是我想错了,那些奇奇怪怪的事情还是会找上我,多亏了你师父曹兵还有杨建军,不然我未必能撑到今天。从90年代开始,我们三个人就被称为‘铁三角’,这么多年一直没变过。” 他提及的杨建军前辈,我也认识,综合了他们“铁三角”的讲述,便有了这段故事。
1
2008年晚春的一天,尹东明出狱了。他给曹兵打了电话,约好在傍晚见面。挂掉电话,曹兵的手还紧握着话筒不放,转头望向窗外阴沉的天空。那天起了大雾,看东西犹如隔着反渎局审讯室外面的毛玻璃——当年,尹东明涉嫌帮助犯罪分子逃避处罚,进了反渎局,他隔着那层毛玻璃,既看不清尹东明的面庞,也无权过问尹东明的具体案情。两年就这么过去了,一切不复从前,无论是曹兵还是尹东明,“心里灰蒙蒙的”。
傍晚6点多,曹兵请尹东明吃了一碗热气腾腾的打卤面,饭后,俩人坐在公园的花坛瓷砖上时,曹兵问,今后有什么打算?尹东明茫然地摇头。曹兵又问,房子划给老婆了,那你以后住哪儿?尹东明还是摇头。
尹东明摸出打火机要点烟,曹兵挥拳猛捶他的手腕,打火机“啪嗒”掉到地上:“你离了婚净身出户,钱也给了,房子也划了,你尹东明有种,有情有义,那你有没有考虑过自己?晚上没地方住,难道你睡在大街上,喝西北风啊?”
尹东明还是不说话,弯下腰去捡打火机。曹兵本想一脚把打火机踢飞,可看见老友狼狈的样子,又心软了,便拍着大腿唉声叹气:“抽吧抽吧,你把自己这条命也抽掉算了。”
眼前的尹东明,和曹兵记忆中的尹东明似乎已经完全不是一个人了。这个昔日的“公安英雄”曾在鬼门关里几进几出,身体里还藏着无法取出的弹片,怎料他在监狱里过了两年,就宛若雄鹰折翼,猛虎落牙,沦为这副熊样?曹兵比尹东明还要难受,心里就跟挖掉一块似的。
曹兵的轴劲上来了,他猛地站起身,掐掉尹东明嘴里的烟,又拽住他的袖管,大步往前走。尹东明问他:“这是要去哪儿啊?”曹兵没好气地答:“你别废话,我就不信这个邪,偏要让你变回原来那个人。”
曹兵将尹东明领进了外贸服装店,亲手挑选了一件黑色夹克衫,叫尹东明换上:“以前的尹东明就是这种风格,人靠衣装马靠鞍,行头一换,精气神就不一样了”。
尹东明问:“这件要多少钱啊?”曹兵白了他一眼:“这不是你担心的事情。”说完,他就到柜台准备付账,忽然想起了什么,又挑了一只斜挎包,让尹东明背在身上。
出了店门,曹兵就把尹东明的旧衣服往垃圾桶里一扔,尹东明想拦,可是来不及了。曹兵注视着尹东明,郑重其事地说:“兄弟,扔掉晦气的衣服,从今往后你就是崭新的人,你要学会跟过去一笔勾销。”
接着,曹兵又去建行取了2万块现金放进尹东明的挎包里:“这笔钱是我的私房钱,而且我的保密工作做得很好,你嫂子不会知道的。你先拿去用,也别着急还,我知道凭你的本事一定能还上。”
正好老婆出差,曹兵就把尹东明带回家住了一晚。第二天是礼拜六,曹兵不上班,他联系了房产中介,想给尹东明租套房子。尹东明看了资料,嫌房租太贵,不停地摇头。曹兵劝他:“租房子又不是住酒店,是要一直待下去的,有些地方不能将就。”
中介的嘴皮子都快磨破了,尹东明才看上了一套一居室,月租500出头。曹兵却很不满意,说那房子过于简陋:“除了一张床,一个柜子,还有啥?”中介刚想解释,尹东明走到他们中间,双手向外一推,做了个“停”的手势,说,房租便宜最重要。中介趁热打铁,带尹东明和曹兵去看了房,还没等曹兵开口,尹东明就决定租下来了——那间房子不仅房租低廉,阳台采光也好,离马路很远,夜里很安静。
曹兵憋住火,给尹东明留了面子。中介一走,他就把尹东明一顿数落:“你说房子安静这不是废话么?那么远的郊区,不安静才怪!刚才开车过来都快两个钟头,附近也没什么便民设施,你下楼买个包子都要走一两公里。”
尹东明笑着说,三公里以内都是可接受的范围,到时候弄一辆二手自行车,骑过去就当锻炼身体,房租便宜,省下的钱就能买烟了。曹兵反问:“你把烟戒了,不就能省更多钱?”尹东明连连摇头,说这么多年了,老烟瘾早在心底扎根,不可能说戒就戒。
曹兵本想说自己早就戒了烟,但一想到接尹东明出狱的时候,他还专门去买了盒玉溪,自己也破戒跟着抽了一根——算了,经历过“高开低走”的人内心总是敏感的,话说重了有可能伤及对方的自尊。
说干就干,尹东明淘了一辆二手的凤凰自行车,准确来说,也是曹兵出的钱。然而,修车的钱比买车的还贵,尹东明把车骑到了修车摊,叫摊主给车子做了全面体检,喷上除锈剂,东擦西抹,一番捣鼓,那辆车脱胎换骨,在阳光下闪着柔和的亮光。之后曹兵和尹东明骑车去郊野公园,看见尹东明一路按着铃铛,快乐的模样就像是刚学会骑自行车,不由会心一笑——他已经很久没看到尹东明这样了。
可就像尹东明说的那样,他放过了生活,生活却没有放过他。这对老战友平静安稳的日子,很快就被打破了。
2
尹东明出狱后的第三天,曹兵便接到了一通电话,对方说尹东明出事了,人在医院里。曹兵急忙赶到医院,见尹东明躺在病榻上,腿上还打了石膏。
尹东明说,他出门采购,刚骑到菜场门口,就听见有个女人尖叫了一声,大喊着“抓小偷”,同时,一个瘦小的黑影手抓着皮夹子,“唰”地从人群窜出来,撞进了尹东明的视线。
这个情景触发了尹东明的本能,他想都没想就冲过去想拽住小偷的衣服。可那个小偷跑得极快,尹东明赶紧跨上自行车,和几个男人一起追赶。眼见小偷闪进了窄巷,尹东明急忙拐弯,不料却被巷口堆积的钢材绊倒,自行车倾倒在地,车轮在原地飞转。
尹东明紧咬着牙,仍想去追,可是痛得根本爬不起来,后续赶到的人见状,帮他打了120,又帮忙打了曹兵的电话。
那年尹东明49岁,他卧在病榻,对曹兵感叹:“老了,警服被扒了也好,要是穿警服抓贼,把自己弄成这样,那真是闹笑话了。”
曹兵先前坚决不让尹东明在远郊租房,除了交通不便,就是嫌这里治安不好。这地方有许多暗巷和稻田没有道路监控,属于监控盲区:“我的老战友曾永兴就在这里的派出所负责治安巡逻,前阵子他跟我讲过,这里的小偷好像都组成了帮派,非常难对付,你也别自责,毕竟年纪也大了,斗不过那些年轻的小*****。”
曹兵边安慰尹东明边背着双手在病房中来回踱步,差点撞上护士。其实他也在发愁:自己平时省吃俭用偷偷攒的私房钱已经全部借给尹东明了,可是眼下他左腿骨折,钱在医院就已经花掉了1/3,后面的护理还要用钱,到哪里去搞?
就在他一筹莫展之际,尹东明的“贵人”来了——是那个被偷钱的女人,名叫唐红霞。她说派出所已经抓到了那个*****,据说还没成年。她从民警那里听说有人见义勇为受了伤,心里过意不去,就赶来医院探望,送个果篮,还有点钱,当作一部分药费。尹东明刚想婉拒,曹兵立即按住他的手说:“别辜负人家的一片心意!”
临别时,曹兵跟唐红霞在门外聊了会儿天,得知她前年离异,儿女已成家,目前独居,比尹东明小2岁。唐红霞也问了很多,问题全都围绕着尹东明。曹兵感觉这女人明显是看上了尹东明,他就跟对暗号似地介绍起了老战友来:当过兵,同样离过婚,儿女同样也成了家,同样也是一个人。有责任心,做事踏实,比唐红霞大2岁。唯一的美中不足,就是从外地辞职,刚到这里,就遇上了这个糟心事儿。
曹兵一边介绍,一边转过头,重新打量了一遍病房内的尹东明——虽说头发白了,但外貌不差,就像瓶老酒,“越老越有味道”。唐红霞递给曹兵一张黄色的便签纸:“你让他放心,他坏掉的自行车我拿去叫师傅修了,修好后暂时放在我们小区的停车棚。等他养好了伤,就照上边写的地址,到我这里来取。”
唐红霞走后,曹兵背着双手走到尹东明的病床前,像领导似地下了命令:“尹东明同志,你的自行车还停在唐红霞那里,等你腿伤痊愈以后,速去领取,假如你实在着急,现在也可以单脚跳着过去。我刚才跟她接触过,了解她大致的情况,发现她对你好像有点意思,跟你也很般配。”
“我现在连自己都养不活,就不要再耽误人家了……”尹东明转头看着窗外。
次日傍晚曹兵赶到病房时,居然看到尹东明身边有人陪护——正是唐红霞。他站在那里,觉得自个儿像个乱闪的电灯泡。
唐红霞对曹兵说,尹东明的工作还没着落,她的小区正好缺保安,她跟保安队长也很熟络,想回头给尹东明介绍一下。尹东明在一旁听着,也没应语。
把唐红霞送走,曹兵回到尹东明的床边,说:“到时候你养好了腿伤,唐红霞说的工作,你先做着,至少可以过渡一下。”
尹东明依然摇头,说他压根就不愿做这份差事。公安和保安,一字之差,地位却是天差地别。这种“垂直降落”,深深地刺痛着他。
曹兵一听,急了:“尹东明,你还记不记得以前提审犯人的时候看守所里面那几个大字?‘认清形势’!你年纪大了,中间又断了几年社保,人家给你介绍工作,你还挑三拣四,那以后还怎么办,成天喝西北风?”
见尹东明低头不语,曹兵意识到自己话说重了,沉默了半晌。最后尹东明开了口:“你讲的话不中听,但也是为了我,你也别急,我出了院去试试看。”
出院后,尹东明的烟越抽越凶了,在屋子里一根接一根,烟灰缸里插满了烟头。由于他很少出门,也不跟邻居们打招呼,街坊便开始谣传起来,说他是逃犯或者瘾君子。谣言传到了居委会和警务室,社区的罗警长便亲自上门做登记。
两人一见面,不免有些尴尬——原来罗警长是尹东明当年带过的学警。罗警长放下了查户籍的警务通,跟尹东明寒暄了几句,转身便要走。尹东明叫住了他,问起了重案队战友们现在的情况,一问才知,当年一起出生入死的兄弟们,有人已升任机关党委书记,还有人调到了省公安厅。
罗警长也回忆起自己的实习经历——那时他的警衔还是两拐的“小飞机”,现在已经是“两杠一”了。他记得,当年跟他关系最好的除了尹东明,还有陈国华。一提到陈国华,他的眼皮就低垂了下来。
陈国华的名字像一发手枪弹,击碎了尹东明尘封许久的记忆之匣,往事如同染血的玻璃渣子,在他眼前四处迸飞,又纷纷扬扬地落下。
陈国华是重案队的副队长,当年尹东明的左膀右臂,也是罗警长最钦敬的师父,局里“传帮带”的典范。他在千禧年之后因公殉职,死于凶犯的枪弹之下。他牺牲的时候,孩子刚上初一,妻子患有尿毒症,每个礼拜要做透析,光靠抚恤金远远不够。当时公安局长亲自带头,大伙踊跃捐款,为陈国华的妻子凑了一笔钱。
尹东明很想去看望一下陈国华的后人,便向罗警长要了具体地址。罗警长接到了教导员打的电话,便匆匆告辞,留下尹东明独自一人呆站在原地,困在记忆的牢笼之中。
“人总不能活在回忆里。”尹东明说,“记忆是破碎的,现实是困难的,但生活还得照过。”
3
腿伤养了大半年,伤愈后,尹东明去了唐红霞的小区上班。保安制服有点像警服,他看到肩章上绣着保安公司的名称和衣服编号,就陷入惆怅的追忆之中:倘若他还在警队,肩上的警衔应该是“两杠三”了。
保安每天定时巡逻签到,每人配发一根防暴棍,黑色,橡胶包铁,长约20寸。尹东明做了一个黑色的塑料棍套,扣在右侧腰间的裤袢上,是他过去别枪的地方。他想借此一点一点摸索到曾经的记忆,没想到保安队长命令他把棍套卸下:“全队要服装统一,巡逻时右手持棍,你把自己当警察了?”
尹东明没顶嘴,他把棍套放回门卫室,随后跟在巡逻队伍后面。当年他在警局,永远是带队走在最前面,如今队伍前面是二十几岁的年轻小伙,他年纪最大,紧跟在人的屁股后头,显得很不起眼,宛然一条多余的尾巴,没有人回头看他。
然而尹东明干了两个礼拜不到,就砸掉了饭碗。
2009年1月初,他在值夜巡逻时,看见一个男人在骂孩子,从他们身旁经过时,他又听见两记响亮的耳光,眉头便皱了起来,“教育自家孩子也不能这么打”。
他转身看向孩子,忽然发现了一些端倪——寒风如刀,他算是不怕冷的,都要紧裹着厚实的保安大衣,可是那个干瘦的孩子却只穿着一件薄薄的淡紫色外套,左手冻得开裂,鼻子流着鼻涕,求男人放过他。
尹东明又看了眼打孩子的男人,身上穿着水貂大衣,头戴一顶毡帽,嘴里骂着脏话,反手对着男孩又是一记耳光,打完似乎还不解气,又是掐脖子,又是捶脑袋。孩子想逃跑,又被拽了回去。
“算了算了,再这么打下去要打坏了。”尹东明上前劝了劝,“小孩子不懂事,说他几句就行。”
男人瞟了瞟尹东明,说,这个男孩是小偷,想偷他的东西。前几天他刚被偷了一部手机,正愁找不着人呢,今天这小偷倒是主动送上门来了。尹东明说,这小孩看起来也不大,最多十来岁,还是把他送到派出所交给警察来处理吧。
“你算什么东西?我怎么做事还用得着你来教?”男人上下打量着尹东明,“老子还没教训完呢。”说完,便拉起男孩的手,想把他拉到旁边的停车棚里继续打。
尹东明握紧的拳头很快又松了下来,劝自己不要多管闲事。同事小刘正好经过,看着男人教训小孩,就问尹东明为什么站在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你们这两条看门狗,看什么看?”男人边说边用手指头戳着尹东明的鼻子,“小区真是白养了你们这些闲人,全都吃干饭的,这个小偷你们看不见啊?还能让他溜进来?”
听到“看门狗”三个字,尹东明拳头再次握紧了。小刘倒很能忍,拉着尹东明就要走,低声劝道:“尹大哥,你干保安干了没多久,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别把工作弄丢了。”
尹东明点了点头。“忍”是他这两年唯一学会的本领。可男人的辱骂声、孩子的求饶声萦绕在耳边,吵得他的内心“就像受潮的火柴头,一遍遍地划着火柴盒,迟早要点燃”。
他和小刘刚走了几步,便听到男人又在掌掴男孩,男孩被打闷了,一屁股坐在地上。尹东明转头撞见这一幕,最终还是没忍住,又回去劝说男人放过那个孩子。
男人狠狠剜了他一眼,说:“你要是再废话,小心我连你都打。”
“连谁都打?你把话再说一遍!”尹东明彻底燃起了胸中的怒焰。
男人走到他跟前,眼看就要动粗,尹东明伸手抓住对方的手腕,反关节一拗,男人疼得“嗷嗷”乱叫。
保安队长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一路小跑冲了过来,大声嚷嚷:“尹东明你干嘛呢?是不是不想干了?”
“老子他妈早就不想干了,这种冤枉气你自己受去吧!”尹东明朝保安队长吼了一嗓子,迈开步子正欲离开,男人却抓住他的肩头:“你弄伤了我的手,该赔我钱!”
尹东明回过头怒视对方,目光森然,如孤狼见血。男人立时被吓住了,转而又盯上了保安队长:“这个事情你告诉我怎么解决?解决不了我就给你们经理打电话,砸掉他的饭碗。你想想看,今天晚上他当班,让这个小*****溜进来,说不定都是事先串通好的。”
趁着男人在讲话,那个男孩悄悄溜走了,男人回过神看到男孩跑远了,便质问保安队长:“刚才那个人还说什么不要再打了,把小屁孩送到派出所,人都逃掉了,还送什么送?”
“尹东明,你过来给人家道个歉。”保安队长顿了顿,“我好心提醒你一句,现在这年头,谁混的都不容易,你不要逞什么英雄,小心你这半个月的工资都被扣掉。”
“你爱扣不扣!”尹东明扯掉脖子上挂的工牌,甩到保安队长的身上,“这份差事我根本不稀罕,你骨头太软,肩膀扛不住事,不配当这个队长,做保安很辛苦,兄弟们跟着你只会更苦,别再让我看见你,我怕脏了我的拳头。”
他大步踏出小区,昂首挺胸。虽说丢了工作,但他却觉得胸口堵住的那股气终于捋顺了,就像后来曹兵所说,“过去那个尹东明总算回来了”。
4
尹东明走到半途,感觉背后有人跟着,回头一看,竟然是刚才那个被打的小孩,正在冬风中怯生生地望着自己。
不管怎么说,今晚的事毕竟是由这个男孩所起,现在这孩子还过来跟踪,不是存心给自己添堵么?于是,尹东明走到男孩面前问:“为什么年纪轻轻不学好,你爸妈呢?”
男孩被尹东明吓得一愣,听到“爸妈”这两个字,放声大哭,仿佛要将以往遭受的委屈都发泄出来,泪珠滚过他红肿的脸庞,不断地往下淌。
男孩这一哭,尹东明心就软了,想帮他擦掉眼泪,男孩就往后躲闪——这似乎是他长期养成的应激反应,以此逃避随时的毒打。尹东明又问了一遍他的家人在什么地方,男孩操着一口异地方言,尹东明听不太懂,但也猜出了大概——这孩子应该是被拐骗到这里当了小偷,找不到爸妈了。
看来这男孩做小偷大概率是被人胁迫的,可是自己已经不是警察了,还有什么余力去帮他呢?尹东明沉默了,下意识地掏出烟盒。
男孩看着他点燃香烟,竟也想讨根烟抽。“小小年纪还学会抽烟了?”尹东明假装要打,又想到这孩子早就挨够了打,刚抬起的手便放下了。听见男孩的肚皮在“咕咕”乱叫,尹东明心生怜悯,干脆好人做到底吧。他掏出了钱包,“里面一共就两张钞票,一张绿色的50块,一张紫色的5块,剩下的钱还在曹兵给我的卡里,在医院花掉大半,也剩不多了”。
尹东明转念一想:要是给男孩现金,最后还是会落入犯罪团伙的手里,不如换成一碗面条,塞进男孩的肚子。已经晚上9点多了,正好自己也饿了,附近新开了一家拉面馆子,之前舍不得去吃,今日虽然诸事不顺,可肚子是无辜的。
他指了指马路对面的面馆,拉起男孩的手就过去了。店里人不多,两人坐在最里面,要了两碗细面,两个荷包蛋,一碟醋溜土豆丝。尹东明把自己的荷包蛋放到男孩碗里,盖在面条上的牛肉片本就少得可怜,他也夹给了男孩,自己就吃面喝汤了。
男孩抱着大碗狼吞虎咽,尹东明叫他慢一点吃,不够还能再加面。男孩喝了口汤,忍不住又哭了,哭得浑身抽动,筷子也握不动了。尹东明问男孩又怎么了,男孩擦掉鼻涕,用方言夹杂着普通话对尹东明说,想家了,以前他爸爸就经常带他去吃面条,他最喜欢吃的也是面。
尹东明红了眼眶,喉咙有些发紧,毕竟自己也为人父母,“设身处地去想,假如是我的女儿被拐到外地,被人逼着去偷,别人东西被偷了,要打她,偷不到东西,她回去也要被打,光是想一想,心就碎成稀巴烂了”。
吃完面,两个人站在面馆外,店里的灯光把他们照得半明半暗。尹东明低头望着男孩,男孩低头看着地上,地面上留着泪滴的印记。尹东明叼着烟头,用拇指拭去男孩的泪水,男孩不再闪躲,说了声“对不起”。尹东明问男孩为什么给自己道歉。男孩说,今天的“任务”没完成,一开始尾随尹东明,是想偷东西,谁料尹东明对他这么好,还请他吃面,这么一想,心里就更内疚了。
尹东明踩扁烟头,不知该说些什么,和男孩就这样傻站着。许多年以后,他跟我说,倘若自己还在公安局,带着一群兄弟,直接就能端掉犯罪团伙的老窝。可现实是,自己势单力薄,回归社会之后又四处碰壁,连吃口饱饭都够呛,实在帮不了别人,何况帮了一个,还有更多个,何时能到头?
尹东明又问男孩:“跟你一样的小孩大致有多少?”男孩看起来很迷茫,低头望着自己摊开的双手。“如果没有猜错,他(孩子)是想说,两个手数不过来,这就说明案子非常恶劣,哪怕我不是警察,也不能装作没看见”。
此时,尹东明心里已经有了打算:先把孩子带回家暂住一宿,第二天早上再联系罗警长,无论如何,小罗终究是自己带过的徒弟,总归好说话一些。让小罗先报派出所,再上报分局,核查拐卖人口信息,设法找到孩子的亲生父母,“不管是去救助站还是其他地方,反正说什么也不能再让他(孩子)回去偷东西”。
尹东明问男孩愿不愿意跟自己回家。男孩半天没回话,看起来非常犹豫。尹东明懂他的想法,此时此刻此地,说不定就有坏人在暗处盯着他们俩,一旦男孩又被抓了回去,到时可就不是一顿毒打那么简单了。
“你别担心,叔叔我当过警察,会武功。叔叔还有个好兄弟是检察官,外号叫‘铁老虎’,也是专门惩罚坏人的。有我们在,任何人都不敢欺负你。”尹东明怕自己讲得太复杂,男孩听不明白,就尽量采用通俗易懂的语言,说到“会武功”这三字,他差点被自己逗笑了。
男孩点头答应了,他拉着尹东明的手,四下张望,神色紧张,再度验证了尹东明的猜测。“那些人敢这么弄,是因为这些孩子还小,压根就没有对抗的能力,要是敢从我这里把小孩抓走,看我不收拾他”。
5
刚到家门口,尹东明看到门被开了锁,就知道曹兵来家里了——当初租房他配了两把钥匙,和曹兵人手一把。
曹兵问尹东明,今天出什么事了,把人家保安队长气个半死?——原来,保安队长在尹东明走后打了唐红霞的手机,唐红霞想了解情况,可是尹东明的手机关机,就打了曹兵的电话。曹兵骑着自行车赶过来,逛了一圈也没找到尹东明,索性就在家里等他。
“这个小孩又是谁?”曹兵看着尹东明身后的男孩。
尹东明讲了前因后果,曹兵听完,把老花镜搁在桌上,看了眼男孩,又看向尹东明:“工作没了倒可以再找,我也帮你想想办法。唐红霞是个好女人,错过就可惜了。如果你今天不这么做,就不是尹东明了。可话又要说回来,这孩子是小偷啊,你把他带到家里来,不怕引狼入室?”
“你说我有什么好害怕的?”尹东明环顾了一圈,“你看看我这房子,再给你看看我这钱包,真是‘家徒四壁’,不要说这个小孩,真正的小偷溜进来,看着都摇头。”
曹兵被逗得大笑,夸尹东明学会了苦中作乐,值得表扬。男孩不懂曹兵到底在笑什么,但是被他爽朗的笑声感染了,也跟着笑了起来。曹兵问男孩的名字,男孩说自己叫“狮子”,后来改了口,说他名叫“李益明”。
“‘狮子’这个名字是谁给你取的?” 天生凶相的曹兵看着男孩,无意中摆出讯问的架势,把孩子吓得缩到尹东明后头。尹东明叫曹兵温柔一点,不要把孩子吓坏了,接着又对孩子说:“你别怕,他就是我跟你说的‘铁老虎’,不会欺负你。”
曹兵叫男孩坐到跟前,对他说:“你讲的方言我能听懂,把你知道的都跟我说说,这样我和叔叔才能想办法帮你。”
男孩告诉曹兵,他被拐骗以后,自己的名字就没人叫了。经常打骂他的人买过一副棋,上面有颗棋子画着狮子,就随便给他取了这个绰号,其他孩子也是一样,均被用动物命名。
曹兵跟尹东明说:“有狮子的棋子应该就是斗兽棋。你先让这孩子洗个热水澡,脸蛋也要敷一下,都肿了。”
尹东明帮孩子脱掉上衣,却没想到接下来看到的情形把他和曹兵都震惊得说不出话来——孩子的身上到处都是伤疤,有烫伤也有刀伤。男孩说,这些伤都是打他的人弄的,那个人染着一头绿颜色的头发,长得像妖怪一样。上个月他想逃跑,最后被抓了回去,绿头发在他的皮肤上弄了这些疤,还说如果敢有下一次,就挑断他的脚筋,这样就再也跑不掉了。
男孩在讲述时,身子会不由自主地发抖。曹兵握着孩子的手臂,心头的火快压不住了,沉声说道:“去年11月底市检察院发过通知,这个郊区的案件管辖权也划归到了我们区院,今天我看到了这些,如果还是坐视不管,也不配当一个检察官了。明天我跟小罗商议一下,咱们几个一起想办法。”
次日一早,曹兵就拎着油条和豆浆敲响了尹东明的房门。尹东明打着哈欠开门,曹兵刚进屋就数落他:“我是看在孩子的份上才去买了早饭,都怪你租个破房子还挑那么远的地方,买个早饭都费劲,我‘吭哧吭哧’骑过来,半条老命快没了。”
吃过早饭,尹东明打了罗警长的手机,对方说他刚从警务室出来,正要到这里办事,等一下上门听尹东明细说。
没过太久,罗警长进了屋,没等尹东明和孩子开口,曹兵便先亮明了身份,向他讲述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他越说越激动,直接撸起孩子的袖子。罗警长看到那些伤疤,深深地叹了口气。
一番商议后,他们决定兵分二路:罗警长负责带这个名叫李益明的孩子去派出所做相关登记及调查,曹兵负责向检察院做书面汇报,他之前听说老领导徐常华调去了未成年刑事检察科,“我跟老徐也得强调一下,遇上这种事就必须提前介入”。
“尹队要不跟我一起把孩子带到所里吧?”罗警长为了表示尊重,跟尹东明也讲了一声。
他这一说,曹兵才反应过来,自己刚才把尹东明忽略了。也许是听到了“尹队”这熟悉又陌生的称呼,尹东明的眼神有些黯然,他将罗警长和孩子送到门口:“我就不去了,碰见熟人会尴尬,事不宜迟,小罗你们赶快去吧。”
男孩跟着罗警长迈出了房门,回头望着尹东明,向他挥了挥手,有些不舍。尹东明看着房门被带上后,就去摸兜里的烟盒。曹兵见状,说:“别抽了,你看看那个烟灰缸,那么壮观。”
回到检察院,曹兵走进了徐常华的办公室,也没多废话,将事情告诉了老领导,希望“未检科”提前介入,与公安合力打掉那个拐骗团伙。
见徐常华有些犹疑,曹兵便讲了心里话:“老徐你不要觉得麻烦,嫌麻烦你就别干政法,别当领导。我是军人出身,弯不下腰来拍你马屁,也不会绕着圈子讲什么场面话。你是‘未检’的副科长,就得担起你的责任,不要忘了当年我刚调到反渎局,你是怎么跟我说的。”
曹兵敢说出这些话,是因为信得过徐常华的为人。
“你误会了,我不是嫌麻烦,听你说那些未成年的小孩还有很多,既然我们暂时还不知晓他们的下落,不如放一条长线,争取救出更多的孩子。当前你在控申处,有很多不方便,这份书面报告由我来写——但是老曹,咱们事先说好了,这个是你知情的,也是你汇报又再三强调的,假使成立了办案组,我可是会把你借调过来的,到时候我向院党委和政治部打申请报告。”
“行,我随时等你的消息。”曹兵爽快地答应了。
那天下午,罗警长也打了曹兵的办公室电话,说:“你们‘未检科’的领导徐常华刚才联系了我们副所长,专门来了解孩子现在的情况,我也跟你汇报一下进展:分局那边已经在核验信息了,一旦联系到亲属,我们马上送孩子回家。徐常华要求我们派出所先把孩子安顿好,‘未检科’要见一见李益明,再做进一步调查。”
曹兵刚挂下电话,桌上的手机又响了,是唐红霞,她跟曹兵说,这两天她求了很多人,还是没保住尹东明的工作,她想为尹东明争取这半个月的工资,可保安队长又从中作梗,编造各种理由,就是不让尹东明拿到钱。
“有这种事?”曹兵说,“你先别着急,我估计保安公司那边也不敢乱来。下了班我正好去尹东明家,帮他再想想办法。尹东明他这个人什么都好,就是做事容易冲动,给你添麻烦了,我先替他跟你道个歉。”
6
据尹东明回忆,那天曹兵是在晚上7点到他家的,上门找他谈话主要有两个目的:一是介绍工作——派出所近期招募巡防队员,尽管上班有点远,但至少包饭,吃的问题解决了;二是介绍对象——“唐红霞是一个好女人,要多跟她发展,没有机会就创造机会,有困难就开口,老曹同志必会鼎力相助,竭力牵上这根红线”。
“老曹同志,我觉得你不像检察官。”尹东明夹着香烟,若有所思地望着曹兵。
“那我像啥?”
“啥都像,像工会的人,像媒婆,像婚姻介绍所,还像居委会大妈。”尹东明笑得呛咳起来,烟都拿不稳了。
曹兵却还是一本正经:“我跟你谈正事呢,严肃一点儿,把烟给我掐了。”
尹东明掐灭了烟,说:“老曹,不是我不领情,我已经亏欠你太多了,几辈子都还不清,你岁数也大了,身体也不好,我不能再拖累你。找工作的事情我自己解决,我没考虑过谈对象,走一步看一步吧。”
曹兵气得抓起车钥匙便走,摔门前还扔下一句:“真是瞎子点灯白费蜡!”
第二天晌午,尹东明打电话给曹兵道歉,曹兵跟他说:“你想求得我的谅解,得先答应我两个条件:第一,巡防岗位你明天就给我去报到,我已经联系朋友跟你对接,你是人又不是腌咸菜,老是闷在家里,人都要臭了,那一片巡逻路线你也熟悉,干起来得心应手,要是找到其他工作再辞职也不迟,骑驴找马终归是好的;第二,我会设法给你创造机会,让你跟唐红霞再见一面,实在看不对眼,那就另说,感情这种事只有自己心里最清楚。”
尹东明试探地问:“后天行不行?我一大早就去报到,明天肯定去不成,我有点私事。”
曹兵又来气了:“怎么?你还想谈条件?”
“我真的有点私事。”尹东明说,“当年我们副队长陈国华,你还有印象吗?牺牲之后,我常去看望他的家人,转眼都两年多没去了。”
陈国华当年跟曹兵关系也不错,曹兵一听,立刻跟尹东明说:“那你也别拖到明天了,择日不如撞日,今天晚上我买点水果,跟你去老陈家一趟,明天早上你照常报到,我都跟别人说好了。”
尹东明拨通了陈国华儿子陈小刚的手机号码,陈小刚在北郊租房,报给了尹东明新的地址。尹东明说,北郊离他现在住的地方不远,晚上他和曹兵过来探望。
傍晚5点多,尹东明和曹兵去了陈小刚的家。陈小刚的身板瘦小,感觉大风一刮就能刮到天上,但是他记性好,过目不忘,一见到曹兵和尹东明,没等他们自报家门,便将他们辨认了出来,还说了几年前的事,全部都能对上。
见到黑瘦的陈小刚,尹东明很是心疼,觉得这孩子没少吃苦。进了屋,他们看到横穿屋子的拖线板,还有两箱方便面,箱子上推着一摞厚厚的法律书籍。曹兵说,看这些书很费脑子,不能光吃泡面,否则营养跟不上,不如一会儿去下馆子,边吃边聊。
三人到了餐馆,尹东明就问起陈小刚的近况。陈小刚说,母亲前两年病逝后,舅舅负责照顾他,后来他考上了政法院校,现在想继承父亲的遗志,当警察。
尹东明埋头扒饭,想给这孩子泼一盆冷水——你太瘦弱了,瘦到一拳揍过去就能送上西天,抢救都来不及,这副羸弱的小身板,何以保护人民群众的生命财产安全?假使自己还是警察,做面试官,第一个就得把陈小刚给毙了,即便他是自家兄弟的亲儿子也不行。
曹兵想跟陈小刚说点什么,转头看向尹东明,又把嘴巴闭上了。尹东明放下筷子,干脆和陈小刚讲了实话:“我觉得你不适合干警察,找点别的活儿干吧。”陈小刚很不服气,追问他为什么,尹东明懒得废话,直接训了他一顿:“你已经是个男人了,别再像个小学生一样,老是问‘为什么’、‘为什么’,问了别人也不一定告诉你,还会觉得你老实、好欺负。”
“谁说我好欺负了?!”陈小刚抓起玻璃杯往桌上一砸,水点子在玻璃餐板上溅得到处都是,热茶还烫到了尹东明的小臂。尹东明随便抹了抹,继续扒着饭,心想,真是‘蔫人出豹子’,或许像小刚这种人,生来最恨别人觉得他好欺负。
曹兵被吓了一跳,陈小刚还是死死地盯着尹东明,吃不下饭,像是气饱了。
尹东明灵机一动,便问陈小刚:“我再问你一遍,你想不想当警察?”
“当然想了,我做梦都想,我爸以前是重案队的,今年我也想报考刑侦岗位,继承他的警号。”陈小刚说得很起劲,又抓起了玻璃杯。曹兵赶紧压死他的手腕,不再让他敲餐桌了——曹兵后来跟尹东明说,还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想当年陈国华的犟脾气上来,杯子就得倒霉。
7
与曹兵分别后,尹东明推着自行车和陈小刚漫步在空旷无人的街上,放眼望去,周边的白色厂房一望无际,在茫茫夜色中像沉寂的冰原。
尹东明问陈小刚:“北郊是工业区,住在这里的人不多,看起来很荒凉,你为什么到这里租房子?”
陈小刚说因为这里房租便宜,平常很安静,他可以沉下心来复习警察考试,还有,也是为了查案子。
尹东明骤然停下脚步,质问道:“查案子?还没当上警察呢,你查什么案子?”
陈小刚说,他的邻居是这边一个工厂的老员工,非常熟悉这边的情况。北郊地形复杂,存在多处监控盲区,本地人少,流动人口多,有一群人贩子便隐匿在那些群租房和棚户区里,他们诱拐了很多小孩,通过暴力手段逼孩子们去偷东西。最初他以为这只是邻居道听途说,直到有一天晚上,他偶然撞见一个小男孩偷东西后被人们狂追,才知道邻居说的不是假话:“那些小孩很可怜,被逼着去偷,还要被打,我总该做点什么吧?”
尹东明想起了李益明,劝陈小刚少管闲事:“你也没有能力管,你这副身板到底能对付谁?”
“尹叔你不要把我看扁了,我爸二十多岁的时候跟我一样瘦,后来壮得像头牛。你等着瞧吧,迟早有一天,我会成为他那样的人。”
听到最后一句,尹东明像触电一般原地定住了。他说,前面的路不远,小刚你自己回去吧。随即,就跨上了自行车。
冬夜清旷静寂,沿途的树木和电线杆在尹东明的余光里疾速滑过,换成了一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庞。尹东明说,那种异样的感觉“就跟活见鬼似的”,仿佛陈国华此刻就在他身旁,要嘱咐什么——也许是让我照顾好小刚吧。
直到现在,尹东明也时常会梦见倒在血泊中的陈国华。每次在深夜中醒来,他就摸出一根烟,默默地走向窗台,点上,凌空递出,像在给空气敬香。然后,面对暗夜,开始细数着内心的“清单”。
我问过尹东明,这个“清单”是什么?他说,就是他这一生中最害怕的事。与穷凶极恶的嫌犯搏斗,他不怕,干警察就要敢和恶人斗凶斗狠,如此才有威慑;被局长当着大伙的面,骂得狗血淋头,他也不怕,爷们的脸皮没那么薄。
“我这辈子最怕的,就是同事殉职以后,我要亲自上门跟他家属交代。”
家属的面孔,从忧愁到震惊再到绝望地放声恸哭,这让尹东明觉得传达消息这事太过于残忍,无论是对于家属,还是对他自己。他想忘记那些刻骨铭心的画面,可是越想忘记,越是挥散不去。
当年陈国华牺牲,陈小刚还在读初中,哭得冒出鼻涕泡,在尹东明离开前,揪住他的袖口问:“你能不能把我爸爸的警号给我?”
尹东明摸着陈小刚的头发,问他要做什么。陈小刚扯过灰蓝色的书包背带,告诉尹东明,父亲从没送过自己上学,他要把父亲的警号缝在背带上面,这样父亲天天就能陪着自己。
尹东明别过头,随口说了声“回头我亲手交给你”。转身出门的时候,他抬手使劲揉着鼻子。
8
按照曹兵的要求,尹东明去派出所报到了。
当巡防员的第一天,他买了几包中华烟,给所里的同事散了一圈。队长姓曾,是位老警察,兼管巡防队,他接过烟,问尹东明此前从事什么工作。尹东明帮他把烟点上,吹着发烫的打火机壳,望着他身上“两杠三”,刚溜到嘴边的话硬是咽了下去,随口说了句“瞎混”。说完又怕老曾不信,还给自己补了一刀:“混了大半辈子,也不知道在混点儿啥。”
老曾笑着拍了尹东明的肩,说“浪子回头金不换”,便吐出一团烟雾,上了楼。尹东明抬头望着老曾穿的冬执勤服,眼睛有点酸,不知道是被烟呛的还是别的原因。
曹兵嘱咐过他,在所里混,“要低调、要忍”。尹东明负责治安巡逻,同为巡防员的小张先带他去熟悉片区。巡逻了一圈,两人在路边歇脚,尹东明给了小张一根烟,问:“听说这里有人贩子,也不知道真假?”
小张说,这里有没有人贩子他不清楚,但是小偷确实很多,前几天在这个片区,就有人被偷了手机和钱包,跑到派出所报案后,那人还找到教导员,投诉巡防队:“老曾被闹得头昏脑涨,把我们臭批了一通,命令我们的巡逻从一天3次上涨到一天6次。但你要知道,我们是步行啊,光靠两只脚要走到啥时候?好歹发几辆自行车吧?”
尹东明说,他正好有一辆自行车,以后可以和小张轮换,一人骑一天,这样轻松省事。小张摇头说“不行”:“老曾规定,巡逻至少两人,你只有一辆单车,总不能让你在前面骑、我跟在你屁股后面追吧?”
小张话音刚落,一个染着绿发的年轻男人骑着辆黑色摩托车呼啸而来,经过他们面前时,故意让机车嚣叫着,就跟挑衅似的。尹东明对着那个人的背影啐了一口。
“这人外号叫‘绿毛’,没个正经工作,但是整天在外面潇洒,也不知道那些钱是从哪儿搞来的,上次我还看见他欺负一个小孩,把人家的耳朵都快拧掉了,我跟同事讲了他几句,他也不听。”小张说。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尹东明一下想到昨天李益明的话——一个染着绿发的人经常虐待他。绿油油的头发在街上的辨识度极高,几乎找不到第二个,这个“绿毛”极有可能就是孩子说的那个“坏人”。
尹东明掐掉烟头,问小张:“你知不知道这个人住在什么地方?”
“我哪儿知道?反正我跟你就在这一带巡逻,总会碰上他。”
当晚下班,尹东明给曹兵和罗警长打了电话,让他们关注一下这个“绿毛”,或许与那些人贩子有关。
没想到,尹东明很快就又和“绿毛”狭路相逢。
四天后的傍晚,尹东明下班后去看陈小刚,途中偶然见到“绿毛”站在一排铁栅栏旁边跟一个小孩说话,语气很重,仿佛在威吓。那个孩子像是被吓傻了,看到他的手高高地扬起,赶紧向后缩,恐惧的样子和李益明很像。尹东明就冲了过去,“绿毛”看见有人走来,对着孩子的大腿踢了一脚,叫孩子“快去快回”,一眨眼的功夫,孩子便没了踪影。
“绿毛”打量了一眼着尹东明,回身到厂区逛了一圈,回头望见尹东明还跟在身后,便问他到底想做什么。尹东明把车靠墙停下,活动着筋骨,拳头捏得“嘎达嘎达”响:“我是派出所的,找你调查情况,你跟刚才那个小孩到底什么关系?为什么打他?”
“绿毛”白了他一眼,说你又没警官证,我没有义务汇报情况,说完转身便走,嘴上仍不饶人:“你有这闲功夫,还不如调查一下这里小姐晾的内衣内裤有没有被偷,真是狗拿耗子多管闲……”
“事”字还没蹦出来,“绿毛”的左手关节就被锁住了,左脸紧贴着粗糙冒刺的墙壁。尹东明逼问他:“你跟那个孩子到底是什么关系?你自己又住在哪儿?跟你同住的还有谁?”
“绿毛”说:“那小孩是我的亲弟弟,到处调皮捣蛋,我就教训一下他,我住在前面那栋房子,里面放了四张铁架床,住了七八个人,都是做散活的,具体干的是什么,我也不知道。”
尹东明要到了具体地址才松开了手,他警告“绿毛”:“你最好不要落到我手里。”
“绿毛”活动着他的左肩,说:“我要到你们派出所举报你。”
“那你举报吧。”
他望着“绿毛”走远,才走进陈小刚的楼房。
9
尹东明刚才控制“绿毛”的那一幕,碰巧被陈小刚在窗前看见了,一见面,他就问尹东明能不能教他这一招。
尹东明说,擒拿格斗对力量有要求,先把这身细胳膊练粗再说吧。接着,他从夹克里掏了些钱塞到陈小刚手里:“平常多买点肉和鸡蛋,营养搞不好,肯定考不上。”
“尹叔,我跟你一样,猜到那个‘绿毛’一伙有问题。我待在这边的目的就是想接近‘绿毛’,跟他混熟以后,再暗中收集证据。”陈小刚说。
“你是《无间道》看多了还是脑子有问题?”尹东明在陈小刚脑袋上敲了记“爆栗”,向他解释:卧底通常也叫“化妆侦查员”,要经过严苛的侦查训练,对身体及心理素质要求极高,百里挑一,没有训练过的人贸然去当“卧底”无疑就是去送死,“假如你跟他们一起偷东西被抓,这辈子就别想考警察了,连政审都过不了。”
小刚的床头摆着本蓝白封皮的公安教材《刑事侦查学》,书页已被翻卷,里面满是红色和黑色的划线,空白处还做着字迹工整的笔记。尹东明坐在矮凳上翻着,说:“字倒是写得不错,比你爸写的好看,但是光看书没啥用,警察这一行很吃经验,注重实务,你属于‘零基础零经验’,还想当什么卧底——你自己说说,幼不幼稚?”
陈小刚接过话茬:“我听我爸讲过公安局的‘传帮带’,我没经验你可以教我,你可是重案队出来的。”
尹东明被气笑了,说你的如意算盘打得挺好,不过,“传帮带”等他考上警察再说,当“卧底”现在想都别想。
听到这话,陈小刚干脆“坦白从宽”了:“去年招警体测我没过,假如我今年还是考不上,起码也要帮警察破个案子,弥补遗憾。”
“弥补遗憾”这几个字瞬间触碰到了尹东明的内心:“你跟你爸都是这副犟驴脾气。这里太冷了,你给自己买个‘小太阳’,钱不够你跟我说,下个月初我发了工资就拿给你,到时候你要把钱管好,别‘卧底’没当成,钱倒被偷了。”
说罢,尹东明下了楼。陈小刚跟了下来,追问尹东明去哪儿,尹东明嫌他烦:“你管我去哪儿?”
“我猜你要去‘绿毛’说的那个地方。”
尹东明拍了他的脑袋:“你这里倒是转得挺快,跟我过去以后,记住多看少说,遇到危险就跑。”
尹东明和陈小刚赶到“绿毛”说的那个房子,大门敞开,室内一片灰暗,物件早已搬空,铁架床上的木板也被掀掉了,水泥上堆满了废纸团和吃剩下的泡面桶。
看来“绿毛”没跟自己说实话,尹东明低声咒骂着。
陈小刚进屋观察,猛地打了个激灵。他的脚边闪过一只硕大的老鼠,一秒不到,便已消失不见。尹东明笑话他:“看你这点出息,碰到老鼠就吓成这样,还想当警察呢?倒还别说,这个地方真是‘老鼠窝’。”
陈小刚没理会他的嘲笑,指着地上的香烟盒,跟尹东明讲,这就是“绿毛”平常抽的烟。尹东明瞥了一眼,回过头就看见陈小刚蹲在地上,一动不动,好像在出神地盯着什么东西。
尹东明凑上去一瞧,陈小刚在观察着地上的斗兽棋——正是李益明当初跟他提过、曹兵推理出来的东西。
陈小刚起身对尹东明说,地上这副斗兽棋似乎有猫腻。尹东明让他把话讲清楚。陈小刚说,少了“狮子”和“大象”,别的动物的底部都有刀刻的标记,不知道啥意思。
尹东明心中猜到了答案,嘴上却说:“你这是侦探小说看多了,这个地方有股怪味,不宜久留。”陈小刚仍不死心,临走前捡起地上的红色塑料袋,将那副斗兽棋装了进去。
尹东明与陈小刚分别后,想到晚上要和曹兵碰面,便去附近的超市买酒。刚结完账,就听见了污秽的咒骂声和摩托车的轰鸣。循声望去,“绿毛”正骑着摩托,胳膊上的衣物被另一个瘦弱的年轻人紧紧拽着不放——竟然是陈小刚。
“绿毛”认出了超市门口的尹东明,犹如老鼠见了猫,立刻拧了油门强行跑了,陈小刚被重重地甩在地上。尹东明赶忙跑到他身边,想将他扶起来,却看见他的脸都在抽搐,牙关紧咬着,话几乎是从牙缝里钻出来的:“胳膊好像断掉了。”
更令尹东明愤懑的是,“绿毛”骑出十米开外,竟然刻意停下了,发动机“咕嘟咕嘟”地叫嚣,人坏笑着,高举起左手,朝尹东明竖起了中指。
“当时他那个侮辱的手势,让我看得心里冒火,人都像被点着了。但我没追,只要一追,他就会骑车逃。那杂碎就是想报复我,看我追不上又着急的样子。我没有中计,最要紧的是先把小刚送医,这笔账肯定会跟他算的。”后来尹东明给我讲,“他这部摩托明显改装过,他此前有盗窃前科,车说不定是赃物……”
10
那天晚上把陈小刚送进医院后,曹兵在电话里骂了尹东明一顿,问他怎么不守信用,没来会面。尹东明说了原因,曹兵更生气了:“怎么让你看个人都能把他看进医院了?”
虽然骂骂咧咧,曹兵还是骑着自行车赶去了医院,他很清楚,尹东明和陈小刚身上没钱,只能他去掏腰包,“没办法,上辈子我肯定欠他(尹东明),这一辈子要还”。
等曹兵过来的时候,尹东明连续拨了老曾和巡防队同事的手机,托他们追查“绿毛”的行踪——那个家伙伤人逃逸不说,还出手挑衅,必须要找机会办他。
北郊地处两区交界,属于典型的“三不管地带”,若想找到绿毛,且得费一番功夫。好在老曾常年派人在街面巡查,对辖区情况了如指掌,经过几番问询,当晚10点多钟,巡防队员就在一个游戏机房里抓住了“绿毛”。
当时“绿毛”正在和收钱的小妹打情骂俏,双手已经不老实了。他反问巡防员:“我是遵纪守法的好公民,还要配合你们调查什么?谈个恋爱也犯法啊?”几个强壮如牛的巡防队员没有跟他废话,像拎小鸡一样把他拎到门口,让他交代摩托的下落,见他仍在装蒜,便说:“到所里再演戏吧。”
曹兵冲进医院时,碰巧撞见尹东明往外赶,他喊了一嗓子,问尹东明大晚上跑哪儿去。尹东明头也没回,只扔下一句话:“给小刚报仇!”
曹兵急着去看望陈小刚,也没细想,快走到电梯的时候,才猛地一拍脑门,差点叫了出来——尹东明被逼急了什么事都做得出,若是冲昏了头把对方弄伤弄残,又得折进去,自己帮他所做的一切就前功尽弃了。
曹兵没猜错,尹东明一冲回派出所门口,就把巡防队员们拦了下来,上前就要去抓“绿毛”的手腕。“绿毛”一见是尹东明,发出电锯般刺耳的嚎叫,老曾赶紧站出来劝阻。
“曾永兴你让开,我今天不弄死他,就是他养的!”尹东明也不想再给老曾面子。
“尹东明你今天中邪了?在派出所门口对别人动手,你想没想过后果?”老曾跟着急了,看尹东明不听劝,就想擒住他的胳膊肘。
尹东明过去就是教擒拿的,手臂顺势一转,格挡开了:“我说了,你别拦我!”
眼见两个老警察要动手,巡防队员们赶紧劝说:“尹大哥你别急,先把‘绿毛’带进去再说,让咱们办案队的弟兄好好审他。”
老曾让队员们别再多说,对尹东明讲了一段话:“本来当着大家的面,我不想说什么,当初曹兵求我收留你做巡防员,我根本不同意。不管你以前是刑警队长也好,是‘公安英雄’也罢,总之你坐过牢。我跟曹兵讲过,有前科的人我这边不收,是人家老曹跟我好说歹说,我才勉强带着你,还替你瞒着。现在你这么搞,难道想再进去一回吗?在里面那两年你白待了?你不为自己想,也要替曹兵想想!”
当时在场的所有人的表情都是错愕的,那些巡防队员不敢置信地望着尹东明,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倒是“绿毛”以为有人护着,先放了话:“哟,我说呢,怪不得做事这么野,原来吃过牢饭……”
巡防队员厉声训斥着“绿毛”,将他带进派出所审问,只留下尹东明一人待在原地。老曾瞥了他一眼,也进去了。
尹东明的拳头攥紧了又松开,过了五分钟,才骑上自行车折回医院照顾陈小刚,“派出所离医院不远,也就两三公里路,那天我就感觉这条路很长,要骑很久才到”。
曹兵看到尹东明灰心丧气的样子,猜出了大概,当着陈小刚的面,也没多说,只问病床上的陈小刚到底怎么回事。小刚说,傍晚他和尹东明分别后,碰巧又看见了“绿毛”在那一片瞎转悠,便上前询问屋子里那副斗兽棋上刻的标记是什么意思。
没想到“绿毛”一听到“斗兽棋”,像吃了枪药似地朝他吼了一嗓子,警告他别多管闲事。陈小刚不愿放弃,跟在“绿毛”后面,看他骑上了摩托车,就想拉住他。偏偏这个节骨眼,尹东明从超市出来了。“绿毛”慌忙开溜,陈小刚也就被车子带到了地上。
尹东明越听越气,没教训成“绿毛”,还在大伙面前挨了老曾的骂,这口窝囊气实在忍不了。他走到医院门口,抽掉了半包烟,打了搭档小张的手机。
小张说,那辆摩托竟然是“绿毛”自己花钱买的,连正规发票都有,非法改装倒是事实,现在车子已经扣了。“绿毛”刚才在所里签完字,说要到所长那里告状,要求开除尹东明。老曾就跟绿毛讲,没有证据就不要胡乱冤枉别人,“倒是你自己,出了派出所以后给我老实一点,嘴巴和手脚都干净一点,否则你还得到这儿来报到,到时候我让尹东明来审你”。
尹东明的拳头捏得“咯噔”作响,他暗自发誓,一定要亲手抓住“绿毛”。可是,万万没想到,他竟然很快又一次以意想不到的方式,见到了这个混蛋。
11
案发时间是2009年3月5日,尹东明之所以记得那么清楚,是因为这一天是二十四节气中的“惊蛰”。
晚上8点多,尹东明和小张在辖区内巡逻,附近突然响起了尖锐的惨叫声,他们赶忙过去查看。尹东明远远望见,一个鬼鬼祟祟的黑影在拐角处加快速度,接着往右一闪,便消隐在黑夜之中。
声音是从西北边一栋房屋传出来的,楼道的感应灯是坏的,要打着手电才能看清。尹东明和小张在灯光下拾阶而上,爬到了二楼——尹东明才发现这正是之前自己和陈小刚来过的地方。
那间屋子的门开着,小张往屋里打了下光,吓得差点把手电筒摔在地上。尹东明笑他胆子太小,接着用自己的手电照过去,也猛然一惊——屋里真有一具死尸倒在血泊之中。尹东明再把灯光照在死者脸上,不是别人,正是他痛恨的“绿毛”。
小张立刻向派出所报告了情况,尹东明继续观察现场——低头看了一下手表,时间是8点30分。
很快,公安分局刑警队、派出所办案队还有老曾的治安队全部抵达案发现场。曹兵那天来看尹东明,一听老曾说尹东明是现场目击者,便也跟着赶来。
案发现场,死者躺在两个高低床之间,身体有两处弹创,一处在喉咙,一处在右胸。墙角处也发现两颗粗糙的钢弹。现场勘查的民警打开手电,冷冽扎眼的光柱将房间照得亮如白昼,尸体的面容清晰地展现出来。老曾对刑警说:“这个死者生前经常来我们派出所报到,名字叫赵敬,18岁,绰号叫‘绿毛’,有盗窃前科。”
尹东明正在思索时,老曾喊了他一声,让他和小张到刑警那边配合询问。曹兵看着尹东明缓缓走出现场,回头却望见了未成年刑事检察科的徐常华。他问对方怎么也来了,徐常华说,他去看望李益明,那个男孩向他描述了一个染着绿头发的“恶魔”,刚好前些天有民警也接到举报称,赵敬涉嫌教唆未成年实施盗窃,便开始着手对其进行调查。就在十几分钟前,公安打了他的手机,说今晚发案了,死者正是他们近期重点调查的对象。于是徐常华便在向院领导汇报后,带着一名检察官提前介入了案件。
“我记得当初跟你说过,既然你对李益明的案子那么上心,又是咱们院的‘老同志’、批捕科的‘老侦监’,假如你真有这个意愿,我马上就给副检察长打报告,把你从‘控申处’临时借过来,最好再加上你的老搭档杨建军。”徐常华给曹兵说。
“那我老曹也表个态——‘老侦监’就该带头示范,假如我自己也帮不上忙,我再帮你请杨建军‘出山’。”就在曹兵说这句话的时候,侦查员拎着物证袋给徐常华过目,袋子里装着两颗带血的钢珠。
徐常华便又说:“在调令下来之前,案子的研判分析会你先别过去,后续如果有什么消息,我再通知你。”
几天后,曹兵的调令下来了。
徐常华将他叫到了办公室,简要地讲了当前的情况:由于凶手的反侦查意识很强,案发现场并未提取到有效的鞋印和指纹,周边又是监控盲区,为案件的侦破增加了不小的难度。同时,这起重大刑事案件为辖区治安带来了恶劣的影响,让居民们人心惶惶、怨声载道,鉴于这种情况,由公安局副局长和分管检察长牵头,公检联合成立“3·5专案组”。徐常华是检方办案组的负责人;曹兵算临时借调,需要全身心扑在案子上;杨建军的身份类似于顾问,平常依旧在驻所检察室即可。
尹东明更是非常关注这起“3·5案”,私下向曹兵打听。曹兵对他说:“我知道你心里又痒了,但我不能透露给你情况,不然就违反规定。小刚他马上要考试了,你应该把心思放在他身上,帮他就是帮你死去的老同事。”
尹东明显得很失落,站到窗前一根接一根地抽着闷烟。后来他告诉我,那年2月底,“绿毛”死前的一天晚上,他跟老曾在巡查途中遇到了5名可疑人员,手持管制刀具,似乎是准备去“砸场子”。老曾悄悄地把手放在枪套上,见此情形,他也下意识地做出拔枪的动作——这个动作他曾苦练过成千上万次,拔枪和射击一气呵成——但此时,他的腰间是空的,手掌心也是空的,连大脑一瞬间也是空的。
精神上失去了依傍,他方才意识到“自己像个荒腔走板的‘戏疯子’,有点可笑”。
12
民警们对现场周边展开了深度排摸,有居民向他们透露,有一名穿棕色夹克的男子在案发那晚待在现场,东张西望,形迹可疑。民警经过反复核查,最终将犯罪嫌疑人锁定在一名叫张通的男人身上。
盘问张通时,民警发现他面色慌乱,便向其不断地施加心理压力。张通很快开口承认自己参与了杀人犯罪,但自己仅仅只是负责望风,并提供了一只蛇皮袋。民警问他真正动手杀人的是谁,张通拒不交代,只以沉默对抗。
在张通被羁押的第三天,管教告诉杨建军,张通跟同监的犯人打了一架——张通自称“在社会上有大哥罩着”,出言不逊,有一个犯人骂他不懂规矩,便出手教训了他。这个“社会上的大哥”引起了杨建军的兴趣。他没有急着找张通谈话,而是先关心他的伤情,并在生活上予以关照。过了几天,杨建军便问起张通“大哥”的事。
一听到“大哥”,张通立刻警觉起来:“我大哥义薄云天,我曾经发过毒誓,绝对不会出卖他,你不要再问了,我不会说的。”
“张通,你完全没有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这是一起故意杀人案,如果你一直是这种抗拒的态度,谁都保不了你。你回去吧,本来你还有一线希望,自己倒放弃了。”杨建军说。
两天后,又发生了一件事让“深挖工作”出现了转机——张通被调到新监室后,同监的犯人都收到了亲友寄过来的接济包裹,只有张通一个人没收到,他孤零零地坐在墙角,显得很失望。
杨建军听说后,在巡监途中将张通叫到谈话室,明知故问:“今天监室里有多少犯人收到了接济物品?”
“报告检察官,今天跟我同监的人员基本上都拿到了。”张通说。
杨建军又问:“那你大哥给你送了吗?”
张通一时语塞,低下了头。
杨建军继续追问:“连东西都不肯寄过来,这样的大哥算是‘义薄云天’吗?”
张通还是不吭声。
“或者我这么问——如果你当大哥,会眼睁睁地看着自家的兄弟被关着,不去保他,连保暖的衣服都不肯寄一件吗?”杨建军加重了语气。
“不会。”张通嗫嚅着。
“你既然说了‘不会’,说明你自己是讲江湖义气的,那是你大哥不够仗义,估计是在利用你,你好好想想吧。”看见张通欲言又止的样子,杨建军明白他的谈话起了效果,接着就是“放长线”了——“你现在先回监室吧,不用急着告诉我,回去以后仔仔细细地想清楚,彻底想明白了,再来找我,我就在这里。”
次日巡监时,杨建军经过了张通所在的206监室,他看到张通抬起了头,想要申请谈话,但他假装没看到,只是找了张通身边的犯人。那犯人向杨建军反映,张通昨晚在铺子上翻来覆去,今天一大早就又把自己吵醒了。张通一口气问了那个犯人很多问题,什么“帮助别人犯罪最重要判多久?”“揭发其他人是不是就可以判的轻一点?”犯人被问得心烦,便跟张通讲:“你有问题别问我,问管教或者驻所检察官。”
杨建军点了点头,让那犯人先回了监室。下午2点半,他照常去巡监,这时张通守在铁栏后边,看样子已等候多时。
杨建军说:“你不要急着约见检察官,自己要先想清楚。”
“杨检察官,我想清楚了。”张通说。
这一次,张通进的不再是谈话室,而是提讯室。杨建军提醒他,现在说的每一句话都要为此承担责任。张通点了点头。
张通交代,前些天他收到了大哥寄来的信,说5天后会到看守所看他:“我跟大哥的关系非常铁,之前我们合伙做过偏门生意,大哥还为此发明了一些暗号,他这次说来看我,就是过来对暗号,教我接下来怎么对付警察和检察官。”
谈话结束后,杨建军将情况汇报给看守所的齐副所长:“依照刑事案件管辖规则,我一开始就在‘3·5专案组’,同时也是看守所‘深挖犯罪线索领导小组’的负责人之一,对这个案子属于‘一办到底’,我建议专案组与深挖组强强联合,诱捕真正的嫌疑人。”
齐副所长同意了杨建军的思路,决定偕同专案组启动诱捕方案。
13
会见的日子就要到了,所有人都严阵以待。
按照安排,几名民警身着便衣,乔装打扮成前来探望的犯人家属,在会见室附近展开布控。张通则由民警看守,躲在会见室附近的杂物间,透过门上的玻璃,准备对嫌疑人进行辨认,杨建军和所领导在监所的总监控室掌控全局。
上午10点一刻,一名身穿深蓝色外套,留着染烫的卷发的男子进入了民警们的视线。这时却突发意外——张通认出此人后,忽然弄出了响动,想暗示对方快跑。好在他身旁的民警反应极快,迅速将其控制。可张通仍激烈挣扎,杂物间传出了异常的声响。那个卷发男人警觉起来,立刻转身折返,就在他走出会见室的一刹那,两个男人挡在他身前,亮出了警官证,将其带进了警车。
杨建军在总监控室看到这个画面,松了一口气,脑海中出现了闪念:“这个卷发男子真的是真凶吗?”
从检三十余年,杨建军早已练就了一双毒辣的“火眼金睛”,用他自己的话说:“一个陌生人从我面前经过,他是从事什么职业,喜恶是什么,有什么癖好,我心里基本都有数。”民警当前抓获的这名男子究竟是不是真凶本人?杨建军的内心是否定的,给出的理由比较简单:“以我初步的推断,再结合现场情况,凶手的心思很缜密,不可能轻易让我们抓到,更不可能留个卷发招摇过市,那样太显眼了。”
当日下午2点半,杨建军临时召开了小组会,先讲了他的想法,建议公安民警对卷发男子加强审讯,揪出真正的凶手。
然而,事件的发展完全出乎了所有人的预料。那个卷发男人好像存心跟杨建军过不去似的,刚被押进审讯室,屁股还没坐稳,便将他的犯罪事实“竹筒倒豆子”全说了,还强调说:“一人做事一人当,我就是你们要抓的那个‘飞鼠’。”
“监所神探出现误判”的小道消息在看守所不胫而走,也有人在杨建军背后议论纷纷:“还神探呢,也不过如此嘛。”
这些话传到了杨建军的耳朵里,他没有理会,依然要求深挖组进一步细查。成员们面露难色,委婉地告诉杨建军,这个叫俞燕华的男人交代的多处细节与案件均能印证,还有追查下去的必要么?
杨建军只说了三个字:“继续查。”
曹兵听到杨建军“失算了”,老花镜都掉下来了——老杨是被市政法委认证过的“监所神探”,绝非浪得虚名,在他们“铁三角”里也是“带头大哥”,看人的眼力极好,这次怎么就看走眼了?
他给杨建军打了电话,只是叫老杨多保重,不要再犯老胃病,对“误判”只字不提。杨建军说他没有大碍,随后长叹了一声说:“看来还是得亲自审啊,照我的办案经验来看,犯罪嫌疑人刚被警方抓捕,就迫不及待地主动承担法律责任,往往存在两种可能:第一种就是通过坦白来减轻处罚,但我坚持认为,这个叫俞燕华的嫌疑人属于第二种情况——他很有可能是在替某个人顶包。”
“对了,尹东明前阵子跟我讲了一件事,”曹兵突然想起了什么,“陈小刚去过‘绿毛’生前待过的地方,发现了一副斗兽棋,棋子后边还有记号,不知道这个线索对你们有没有帮助。”
“这里面有什么讲究吗?”
杨建军擅长下象棋,但是对斗兽棋不太了解。曹兵是个臭棋篓子,却偏偏什么棋都爱玩,什么都玩不赢。他在电话中给杨建军讲了“狮子”背后的秘密,杨建军听后,沉吟了片刻,便说:“小刚他提供的这些线索不一定有用,但我会留意,你们不要打击他的积极性,先替我表扬表扬他。我已经想到下一步怎么做,你回去通知一下徐常华组长,我需要他的配合。”
14
当天下午3点,杨建军带着他的检察官助理,让管教民警把那个叫俞燕华的卷发男子带到了谈话室。
起初,俞燕华神色紧张,警惕地望着杨建军。杨建军微笑着:“你别紧张,我们是驻所检察官,来向你了解一下情况。”
“该说的我都已经说了,没什么好问的。”俞燕华的目光飘向别处。
这时,杨建军做出了一个举动,让俞燕华有些摸不着头脑——他在俞燕华的铁椅子前面放了一张A4纸,上面有几行字,乍一看就像是试卷。俞燕华低头看纸上的文字,仔细看完后,他却坐不住了,像化成了一滩烂泥,险些从椅子上滑下来。
俞燕华看到的“问题”是:张通为了争取宽大处理,已率先招供犯罪事实,你对此有什么事情要向检察官反映?
在俞燕华招供的时候,徐常华和曹兵也在找张通谈话,同样给了他一张问卷似的调查表,上面写的则是俞燕华抢先招供。
曹兵看了一眼调查表,瞬间就明白了杨建军的用意——这就是利用博弈论中的“囚徒困境”,假如张、俞两人均参与了“3.5杀人案”,但均不承认,未必会受到处罚;但是只要有一人叛变,将他人供出,那么局面便会发生改变。人往往会摒弃共同利益,转而争取自身的最大利益,杨建军之所以写这种“调查问卷”,一方面是通过对方料想不到的形式,故意让其琢磨不透,占据心理优势,另一方面则是在给对方限时答题的过程中,进行深入细致的观察,不断地施压。
张通望着那张纸,声音有些打颤,词穷道:“不会的,我大哥义薄云天,怎么可能出卖我?”
曹兵对他晓以利弊:“张通,你所谓的‘义薄云天’在现实利益面前不堪一击,俞燕华他哪怕再‘义薄云天’,也想为自己争取到从宽处罚的机会。当然,交不交代是你自己的自由,我无权干涉,但我劝你要多为自己考虑考虑,这是你最后的机会了,千万要好好珍惜,现在坦白还来得及。”
做过了释法说理,曹兵停顿了大约两分钟。这段沉默既是施加压力,也是留出时间让对方自行权衡。面对内心的“重负”,张通垂下了脑袋,手指触摸到那支黑色圆珠笔,犹豫了片刻,握起来,在纸上写下三段话,“最后一个句号是他用笔戳出的洞”。
走出看守所谈话室,曹兵、杨建军和徐常华聚到一块。曹、杨交换了手中的调查表,脸色骤然一变——张通和俞燕华在第一个问题里都写了密密麻麻的十几行字,但在最后一句,这两名嫌疑人不约而同地写出了一个叫“吴晨”的名字——张、俞二人均指认吴晨就是团伙中的头目,而自己只是参与杀人,并没有参与拐骗和教唆等其他犯罪活动。其中,俞燕华还用他龙飞凤舞的大字注明了吴晨的绰号:“飞鼠”。
15
有了杨建军前期的铺垫,后续的讯问工作非常顺利。根据张通和俞燕华供出的线索,承办民警循线追踪,2009年4月5日在江苏省宿迁市将吴晨抓获归案。
嫌疑人吴晨生于1980年12月23日,到案时29岁,高中文化程度,因涉嫌故意杀人罪被刑事拘留。
“老徐,你说说看,一个还不到30岁的年轻小伙,为什么能对那些孩子做出这么恶毒的事,还教唆他们去犯罪?”吴晨到案后,曹兵向徐常华抛出了这个问题。
徐常华看向窗外的黑云,抽着闷烟,与曹兵对坐无言。
曹兵没有放弃寻找答案。4月23日,他和徐常华负责提审吴晨。管教民警将吴晨带到了提讯室,隔着窗户上的不锈钢铁栏,曹兵瞥见外面翻涌的乌云,就在吴晨被锁进铁椅子的那一刻,一声闷雷轰然炸响,室内的所有人都听得分外清楚。
这次审讯比预想中顺利。吴晨对拐卖、教唆未成年犯罪的案情供认不讳。他交代称,他与“绿毛”赵敬均有吸毒史,由于缺钱,便动起了犯罪的邪恶念头。听赵敬说,“未成年犯罪不用坐牢”,于是他们就想到了拐骗、教唆儿童实施犯罪——先由他负责“利诱”,通过食物或玩具诱骗孩童上钩,再由赵敬实施“威逼”,用棒打、刀割、火烫等残忍的方式,暴力胁迫6名孩童外出实施盗窃。
“赵敬在南郊旧货市场偷过一盘斗兽棋,他不太去玩,只是用动物棋子给那些小孩取名,然后再教他们偷盗的方法,怎么用两根手指从他的口袋里夹出棋子,让他们速度要快,只要慢一点点就要打。小孩在外面没偷到东西,赵敬会打小孩,他在赌坊打牌输了钱,回来就发泄小孩身上。有一次一个叫‘狮子’的小孩被打得太惨,连我都看不下去了,就劝他下手不要那么毒,小孩还小,被打坏就难办了。赵敬也没听我劝,叫我别多管。后来有两个小孩实在受不了,偷偷逃掉了,一个是‘狮子’,另一个好像是‘大象’。我怕事情捅出去警察会找我们麻烦,就跟赵敬搬走了。赵敬一开始还不愿意搬,跟我吵得很凶,我们俩差点动手。”
吴晨还交代说,他杀赵敬的起因是赵敬偷走了他的毒品,并私吞了1万3千元的赃款。赵敬整天招摇过市,极其容易暴露,因此吴晨就想到了“黑吃黑”。他也想过唆使那些未成年的孩子“报复”赵敬,这样可以让自己隐藏其后,逃脱法律的制裁。然而,孩子们时常被赵敬凌虐、殴打,早已有了应激障碍,不要说是杀人,连跟赵敬正常交流都嫌困难。吴晨只能联系他的兄弟张通和俞燕华,承诺事成之后按照具体的分工划给他们3000到5000元的酬劳。
张通和俞燕华是他拜过把子的兄弟,他们2006年跑到广东合伙做偏门生意,想发一笔横财,结果被中间人骗了,债台高筑。他俩都认为“反正动手杀人的不是自己,近期又正好缺钱”,便答应了吴晨,帮他实施杀人计划。
2009年3月5日那晚,由张通负责望风,吴晨将赵敬骗至他们曾经居住的出租屋内,俞燕华从身后用张通带来的蛇皮袋罩住赵敬的头之后,和吴晨一起用棍棒殴打赵敬。抽出蛇皮袋之后,吴晨看到赵敬躺在地板上一动不动,便上前去探对方的鼻息,谁知赵敬原来在装死,竟然扯开了嗓子求救。惊惶之下,吴晨掏出自己防身用的钢珠枪,对赵敬连开两抢,鲜血到处蔓延。
随后,吴晨同张通、俞燕华火速逃离现场,逃到南郊躲避公安的排查。吴晨逃去江苏之前,曾出言威胁,如果张通和俞燕华被抓后将自己供出,他就会报复他们的家人。
让吴晨签字捺印之前,曹兵问他还有什么想说的。
吴晨瘫软在讯问椅上,讲:“我还能说什么呢?没被抓到就算是逍遥法外,能快活一天是一天,被你们抓到了,就自认倒霉呗……检察官你真要让我说点什么,我想说的是,拐卖小孩是赵敬想出来的主意,他虐待、胁迫那些小孩,我也没参与过,就算我杀了他,他也是死有余辜,我也承认我指导过小孩怎么偷东西,但真正去偷东西的是那些小孩,不应该让我去连坐。”
“你这叫白日做梦,犯了杀人重罪,再纠缠这些有什么用呢?教唆小孩去犯罪的,只会从重处罚。”曹兵厉声驳斥。他说,当时吴晨的脸上“看不到任何懊悔,反而很轻松,这就是最可恨的地方”。
提审结束后,曹兵在审查报告中分析称:“我国刑法规定,教唆不满18周岁的人犯罪的,应当从重处罚。吴晨教唆未成年人实施盗窃,在刑法上属于间接正犯,而且教唆行为本身具有极大的社会危害性和精神腐蚀性,危害孩子们的身心健康。因此在本案中,吴晨虽有坦白情节,但犯下数罪,情节恶劣,应当依法予以严惩。”
16
2009年7月,吴晨被人民法院判处死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并没收违法所得。张通和俞燕华分别被判处三年零六个月和十年有期徒刑。三人当庭均表示上诉,不久之后,二审法院驳回上诉,维持原判。
三周后,市政法委将“3·5杀人案”和“吴晨结伙拐骗、教唆儿童犯罪案”评为年度优秀案例,对公安分局和检察院未检科分别做出表彰。徐常华不愿独享殊荣、让曹兵和杨建军做幕后英雄,向院领导讲述了他们两人的贡献。院党委经过评议,向曹、杨二人颁发奖牌。
副检察长让曹兵和杨建军站到话筒前发表感言。曹兵说:“我和杨建军从检几十年,身上穿的制服颜色变了,头发也变白了,唯一没变的就是我内心坚守的东西。要我总结的话,那就是我做了一件问心无愧的事,对得起我胸前佩戴的检徽。”
接下来是杨建军发言:“曹兵说的很对,我们都老了,过去我的头发还很浓密,现在各位同志也看到了‘事实’,我的头发没多少了。作为检察院的老前辈,我认为应该把本领传给年轻一代的检察官,他们是政法系统未来的希望,我也给自己安排了任务,那就是做好‘传帮带’工作。”
会后,徐常华告诉曹兵,此前他向公安分局制发了《检察建议书》,要求民警重点核查人口信息,积极与被拐家属对接,争取让孩子们早日回家。分局领导非常支持,公安系统层层联动,已帮助李益明和其他4个孩子找到了他们的亲生父母,只剩下被赵敬取名为“大象”的那个孩子暂时被安顿在儿童福利院,不过警方还未放弃寻找。
李益明与他父母团聚的当天,徐常华来到现场,男孩见了亲人,先是习惯性地往后退缩,被母亲抱住以后,孩子放声大哭,一家人相拥而泣,徐常华为之动容。
由于孩子们长期遭受赵敬的虐待,检察院专门委托了市心理援助中心,为他们无偿提供心理辅导。也许有的孩子终其一生都难以抚平这些创伤,但是作为一名未成年人刑事检察官,徐常华说自己有责任和义务为孩子们“去挣到哪怕只有一线的阳光”。
所有人心里的石头终于落了地,可是曹兵和尹东明还有一件事放心不下:陈小刚已经通过了招警笔试,接下来就要迎接面试和体能测试了。
曹兵决定给陈小刚搞突击,他和杨建军负责做面试官,尹东明做体能教练,负责训练陈小刚的跑步。
尹东明比任何人都清楚,陈小刚能说会道,成功通过面试并不困难,唯有体测才是他致命的死穴。他不喜欢打鸡血,更讨厌讲漂亮话,陪陈小刚训练之前,先给他泼了一盆冷水:“去年你体测就被淘汰了,今年可能还被淘汰,你自己要有正确的认识,提高长跑成绩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搞定,现在时间紧、任务重,你做好思想准备,然后就是拼,拿你这条命去拼。”
陈小刚的脾气随陈国华,总是不服输,他跟尹东明拌了几句嘴,撒开脚丫子就开始跑,跑了500米不到,就跑不动了,好不容易跑完全程,已经是要死要活,回到了终点,他却看不到尹东明的人影。
陈小刚回到家,看见尹东明独自吃着面条,便发了脾气:“你怎么把我一个人丢在那儿了?”尹东明头也不抬地吃着面:“等你跑完,我人都饿死了,你那碗面,我放在厨房,自己去拿,下一次再跑不及格,就没的吃了。”
每逢周末,曹兵就约上杨建军和尹东明,三人骑着自行车,让陈小刚跑在前面。在曹兵的印象中,尹东明对陈小刚很严厉,跑到了提速的路段,尹东明就会向前面高喊一声:“快一点!”然后就加快车速,追赶前面的陈小刚——只要小刚一旦被超过,等待他的将是千奇百怪的惩罚项目。
“尹东明,你要把握好分寸啊,不要把人家吓出心理阴影了。”曹兵劝他。
尹东明摇头:“怎么会呢?如果就这点心理素质,也不要当警察了,警队也丢不起这个脸。”
陈小刚长跑的终点在城郊的一处公交路牌下面,等他跑完,尹东明掐了秒表,脸上愁眉紧锁——1公里的路程,陈小刚足足跑了6分多钟,照这样下去,根本没法过线。
曹兵在站牌下面停了车,与尹东明产生了争执。他认为尹东明的训练方法太过激进,长此以往,小刚还没去考试,身体就先出了问题。尹东明觉得曹兵啥也不懂,纯属班门弄斧:“我在警校就是这么训练别人的,难道还会有错?”
杨建军在旁边劝和,迅速岔开了话题:“到中午的饭点了,不管你们俩谁对谁错,咱们先要把五脏庙供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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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站附近就有一家河南烩面,“铁三角”带着陈小刚,要了四大碗,外加两个荷包蛋,都放到陈小刚的碗里。
“尹东明,你说你是不是目光短浅?我当初撮合你和唐红霞吧,你嫌我多管闲事,还叫我什么‘媒婆’,如果唐红霞跟你好了,她现在还能做点好菜,炖个鸡汤,给小刚补充营养。”曹兵吹着面碗上的热气,调侃对方。
尹东明翻了白眼,说:“你就只会说点有的没的,到时候小刚吃肥了还要减重,再说我自己也会做饭,费那个工夫干什么?小刚跑及格了才能吃顿好的,跑不及格就没的吃,饿着。”
陈小刚吸溜着面条,插嘴问:“唐红霞是谁?”
“她本来是你干妈,你干爸尹东明不争气,大好的机会放在一边,不去争取。”曹兵说。
“别听你曹叔瞎编,赶紧吃,吃完准备模拟面试。”尹东明轻轻地拍了陈小刚的后脑勺。
下午是模拟面试。
“虽说我没怎么帮别人培训,但我相信自己也是很有一套。你曹叔我当年可不一般,不信你可以问问尹叔,别人是怎么评价我的。”曹兵拍着胸脯,满怀期待地看向尹东明。
尹东明倒是一点都不留情面:“他们对曹兵的评价就是喜欢吹牛皮,脾气又臭,像头犟牛。”
“尹东明你当着小孩的面瞎说什么呢?”曹兵举起了大巴掌,佯装要打人。
尹东明像练拳击一样后仰上身,对陈小刚说:“你看曹叔这样子是不是像头发火的老牛?”陈小刚实在憋不住,咧嘴笑了起来。
尹东明说,他刚才在跟曹兵开玩笑。曹兵是侦察兵出身,又在检察院批捕科身经百战,接触过形形色色的杀人犯,后来又调到反渎局办案,在审讯方面极为强悍,能顶住他施加的压力,以后的任何面试都不在话下。
“这还差不多。”曹兵满意地点了点头,“面对讯问的检察官跟面对考官当然是不一样的,毕竟你不是犯罪嫌疑人,但是归根结底,这两种‘面对面’存在共性,就是心理上的博弈。你的父亲陈国华是个好警察,都说‘虎父无犬子’,我倒要看看你几斤几两。”
第一次面对咄咄逼人的“铁老虎”,陈小刚如坐针毡,仿佛在面对可怕的刑具。模拟面试结束后,他都快虚脱了。杨建军笑着对他说:“结合你的思维能力和身体素质,综合考量下来,我还是建议你积极备战司法考试,通过后报考检察院,当一名检察官。”
尹东明急了,赶紧插了一嘴:“老杨你这人怎么这样?我就想你怎么那么好,双休日跑来给人家当面试官,原来是过来‘挖墙脚’的。”
杨建军气定神闲:“小刚还没考上公安呢,这不算‘挖墙脚’,他的身体素质不好,心理素质也有待提高。要说优点,那就是他思维缜密,过目不忘,以他的条件更适合做文官,这才是真心为他的前途着想,扬长避短嘛。”
“老杨这是让小刚给自己留条后路。”曹兵当起了和事佬,“我觉得老杨他讲的有点道理,小刚你还是在法律考试上多努力努力,然后考咱们检察院吧,当律师也可以,总之要发挥你的优势。”
尹东明越听越觉得纳闷,恨不得捶他一拳:“老曹你这到底是调解矛盾还是煽风点火啊?”
“尹叔你不要激动,他们说这些也是为了我,可我还是想跟我爸一样当警察,继承他的警号。”陈小刚说,“以前我还听我爸说过,只要看到你们三个人在一块,他就觉得开心,好像在听群口相声。”
一听这话,“铁三角”都有些怅然。他们三人和陈国华的关系很好,合作也很默契,1997年春节还聚在一起吃年夜饭,陈国华笑声如雷,比曹兵还响。如今陈国华埋在烈士陵园,对他最好的告慰,就是帮他的儿子圆梦了。
曹兵清了清嗓子,跟陈小刚说:“定了目标就要用功,我来总结一下你要改进的地方,刚才你没弄清楚面试题目要问什么,答的都文不对题,而且你一紧张,就容易急,一直讲车轱辘话,这些都得改。现在休息的也差不多了,我们接下来继续,你把二郎腿给我放下,坐要有坐相……”
考试的日子到了。送考前,尹东明哼唱了一首《少年壮志不言愁》,这是他和陈国华最爱唱的歌,唱到“历经苦难,痴心不改”时,尹东明莫名地哽咽了,他用力清着嗓子,拍了拍陈小刚的肩膀,说:“心态放松一点,别紧张。”
待考试结果公布、陈小刚得知分数的那一刻,双手掐住尹东明的肩膀,使尽全身的气力,大吼了一声,把整栋楼都快震塌了:“我考上啦!”
尹东明撒野似地低嗥,鼻子越发酸楚,却装作若无其事地说:“考上就好。”他永远不能再穿上警服了,但是他帮战友的孩子圆了警察梦。
陈小刚又将“铁三角”重聚在一起,曹兵用大拇哥指了指自己:“你看我牛吧?我给你说,你这次能考上,全靠我的模拟面试。”
杨建军笑曹兵只会自吹自擂,对陈小刚说:“希望你成为你父亲那样的警察,我也希望将来能有一个徒弟把我几十年练就的本领传承下去。”
“严师出高徒,到时候咱们比一比谁带的徒弟更厉害。”曹兵也开起了玩笑。
在众人的欢笑声中,尹东明却像沙子吹进了眼睛,他拼命揉搓着眼皮,郑重地告诉陈小刚:“政法工作是非常磨人心志的,你必须要比别人更刻苦,希望有一天,我能亲手把你父亲陈国华的警号贴到你的警服上。臭小子,你要给我们‘铁三角’争气啊。”
话刚说完,尹东明就哽咽了。
尾声
尹东明告诉我,那些年他完成了对生活的反击,哪怕挥拳的力量微不足道。他在郊区那套狭小的一居室蛰居多年,在漫长的孤独中,尝试与过去和解。直到2018年曹兵猝然患病倒在岗位上,他才搬离那里,迁至曹兵家附近的小区。
“我人生中最难熬的那几年,全都是曹兵撑着我,我不能只顾着自己,离他家近一点,方便照顾他。”尹东明说。
尹东明总会回忆起“铁三角”陪着陈小刚长跑的那段时光。十多年过去,尹东明有次去见战友,经过北郊,看到那里铺了笔直的大路,长途客车卷起阵阵烟尘。当年的路牌还在,只是有点歪斜。那一刻,他似乎听见了曹兵洪亮的嗓音,好像就站在他身边,同他争论怎么让陈小刚跑得再快一点。
“可惜周围什么人也没有,只有我一个人自说自话。我又想起那个陈小刚,当初一直在这里跑啊跑,跑得那么拼命,也不知道像谁。”
(文中人物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