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人往事(631)

来源: FormatRun58 2023-03-12 14:50:07 []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次 (180090 bytes)

姐,你还让我活不?

 

 

1

大肖二肖是两姐妹。大肖瘦削,二肖略为丰满。至于长相,姐俩则都很平凡,不出众,但也不难看。

大肖先来的沈阳,在五爱给别人当服务员卖衣服。二肖那时刚上高中,高一半个学期过去,生出不想再继续念下去的想头,于是跟姐姐说自己也想来沈阳。已尝过漂泊滋味的大肖很生气,认为除学习能改变命运外,人在哪里都是一样的:“是狼到哪都吃肉,是狗到哪都吃屎。”

二肖不听劝,还是想来。但她不想像姐姐一样也当服务员给人卖衣服,她想去学一门手艺。大肖见二肖心已经长了草了,知道拦不住,叹口气,就为妹妹琢磨出路。学历低,没背景,人不出众,貌不惊人,可选项并不多。找来找去,找到一家美容美发学校,叫“雅姬”。一切打听好之后,大肖打电话通知了二肖——家里当然没电话,要打到村部,村部妇女大嫂再用大喇叭喊:“肖振海家来电话了,请肖振海家里来大队接电话。肖振海家沈阳来电话了,请肖振海家里来大队接电话……”

大肖挂断电话,估摸家里人应该快走到村部了,这才将电话又拨了过去。是二肖来接的电话,听到这个消息,一蹦多高。

时隔多年,二肖尚能完整回忆当时的情形,觉得自己的命运在那天就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离开村子那天,要赶进城的小公汽,二肖起得异常早。事实上,头天晚上她半宿未眠。激动,也兴奋。“沈阳”将要从想象的层面转入现实层面,活生生在她面前展开了。沈阳什么样?高楼、汽车,男的都穿西装打领带,女的都摩登都穿细高跟鞋,鞋都打得锃明瓦亮,苍蝇落到上头都要跌一跤。到处都是金碧辉煌,到处都是机会,哈个腰就能捡到钱。

二肖一直认为沈阳是个大熔炉,进去的人经过一番淬炼与锻造,就会像姐姐一样,脱去一身农民的土腥味儿,摇身一变成为一个地地道道的“城里人”。

二肖早就羡慕大肖。大肖每次回老家,左邻右舍的都要聚到她家来,像看西洋景一样专门看大肖。他们小心翼翼地抚摸着大肖的衣裳,眼睛里流露出迟疑的惊叹、羡慕与向往,争先恐后大胆而又羞涩地提问:

“沈阳好吧?”

“楼老高了吧?”

“沈阳人都有钱吧?”

“比咱这儿强多了吧。”

“人家都是城里人。”

……

大肖明白,局限的世界使得乡亲们的问题也显得局限了。但她并不点破这一点。在离开家乡之前,从没有一个人投给过她过多的关注的目光,所以她略微矜持地微笑,一一作答。大肖说话的腔调也变了,在老家时,她的声音又粗又高,略微还有些哑。但现在不同了,她语气低柔轻缓,细却不利,尖却不高,说的是沈阳方言了。

大肖每次回来都会穿一双细高跟皮鞋,那鞋是进了家门也不肯脱下来的。笃笃笃踩在家里的洋灰地上,小小的鞋印一步一落,鞋跟那四四方方的小巧,像雪地上印下的小狗爪子的印儿一样招人心疼。

二肖围在姐姐身旁,想,大肖在老家是多么普通啊,但自从她去过沈阳,再回来就成为全村人的焦点了,像一个圆的圆心了。她以自己为半径划了一个大大的圆,那圆里都是她的世界、她的领地。二肖也想当圆心,她比大肖还要高,她划的圆,一定比大肖的更大、更圆。

那时二肖以为,只要她人到了沈阳,沈阳就是她二肖的了。

2

那所美容美发学校在太原街后身,隔不远是农垦舞厅。每至夜幕降临,灯红酒绿,俗世的男女勾肩揽背,仨俩成群,脸上露着暧昧不清的笑容,仿佛什么意思都没有,又仿佛代表着很多的意思,那笑容让人不由自主地臊得慌又心向往之。还有夜市,街边就是小吃,汽灯亮着,烟熏火燎的,人们围在摊档前,大声笑着交谈着。至于街边的小酒馆、小门脸,成宿成宿不打烊。那时二肖没钱消费,于是便不消费,只是看,看着也高兴。

若赶上个节日,就更热闹了,人就像忽一下从地里长出来一样,像疾风暴雨凭空噼里啪啦掉下来一样,麻麻约约的,哪儿哪儿都是。人与人之间根本找不到缝隙,好不容易才能寻着个下脚的地方。

村里的生活离得二肖很遥远了,遥远得像是上辈子的事儿一样。她几乎是一来到沈阳就爱上了这里。那时她对大肖说,她永远永远也不想离开沈阳,永远永远也不想再回老家了。

那时大肖已经在五爱街自己出档口了。1米3一个的小档口,做地产货。自己去西柳上料,自己买辅料,自己打版,自己下厂盯着,自己上行卖货。她有些忙不过来,本来想叫已经结业的妹妹来档口里帮忙,但是二肖不同意,说她的师傅老孟在太原街开了一家叫“醒目”的发廊,已经叫她过去帮忙了。

那几年发廊在沈阳可没什么好名声,大肖有些担心。但转念一想,五爱街的姑娘们也没什么好名声,妹妹既然喜欢,由着她去吧。于是,大肖抿抿嘴,把想请妹妹过来帮她的话变成了:“你缺什么?姐给你买。”

二肖知道姐姐如今自己做老板了。在她的头脑里,做老板等同于大款,大款等同于有钱人。一想到姐姐成了有钱人,她也不由得跟着自豪,“要敲姐姐一笔呀”。她托着腮,鼓着嘴,黑黑的圆眼珠狡黠地乱转,吃的?穿的?用的?小小的脑袋瓜飞速运转,从那张粉红色的小嘴里吐出一连串的东西来。她本就是家里最小的姑娘,在不富裕的家庭里也是受尽了宠爱出来的。

大肖听了,记下,将妹妹需要的东西备足,怕不够,又多购置一些,给她送至太原街附近那家新开的发廊去了。那老板兼二肖的师傅,她也见了,一聊,倒是场面人,只是觉得有些太滑头了,不太让人放心。回头问起二肖,才知道妹妹竟没有跟师傅谈工资。这让大肖不能理解。

大肖严肃地劝告妹妹:“钱得先谈。”

二肖觉得姐姐市侩了,这一点不太好:“我信任他,我师傅对我好着呢,他不会亏待我。”

大肖再坚持,二肖就跟大肖翻了脸。

当时正下大雪,烟儿雪被风卷着,贴着地皮一腾身就翻了上来,半晌就搅得漫天漫地白茫茫一片,风又凛,夹着雪,刮得人抬不起头、睁不开眼。大肖推开门,风和雪一起朝脖颈子里钻。她冷得一缩脖,回头望了一眼二肖——这是她在沈阳唯一的亲人了,是血浓于水的嫡嫡的血亲——大肖手一松,门又关上,她从口袋里掏出100块钱来塞给了二肖。

“不开支,就供吃供住,你这师傅……”大肖环顾店里一周,“你信姐,他靠不住,你在这里住,他这是连打更的钱都省下来了。”

二肖看了看钞票,本想接。可听大肖这样一说,赌气不接了,甩过头去。发廊玻璃大门外面已是一个银白的世界,所有的东西,汽车、自行车、马路、楼房、街边的那个小小的报刊亭,都落了一层厚厚的雪。雪仍旧在下着,被风卷着,被风推着,又被风扬起。顺风走的人还好,顶风走的人要不低头只看脚下,要不就背过身去倒着走。

大肖将钱硬塞进二肖怀里,推门走进了风雪。天真冷。她缩着脖子,将羽绒服的帽子扣在脑袋上,又在外面扎了一圈围脖,只露出一双眼睛,感觉自己像个爱斯基摩人。本想打个车,但刚刚给了妹妹100块,她有些舍不得,于是朝环路车站走去。

3

一个月后,二肖找到大肖,要求到五爱街来上班。

“150。”二肖鼓着腮帮子气得直流泪,坐在蓝色的塑料方凳上,恼得直噎气,“一个月只给我150块钱!”

大肖没说话。她刚要通知床主想退了档口。自己单干的这两个月,没挣到钱,倒把这几年攒的几个体己钱贴了进去。如果再不上行给人打工挣几个钱,下个月的房租都没着落了。但妹妹却在此时寻到了自己头上,离开发廊前她还扔下大话,说要跟姐姐一起做大老板去了。

难道不给她当这老板?做一日也是好的——大肖打消了给床主打电话的念头,正好有点货底子,抖搂抖搂,兴许还能剩几个。东山再起她是不图谋了,就图挣一口辛苦饭吃吃,五爱街工钱不少,到年底一回家也算是体面的了。

大肖是个早就看开了的人。她认为,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当年她只身背井离乡出来,误打误撞撞进了五爱街,挣顿饱饭,尚有盈余,已属老天眷顾,不然凭她身无长物,又没家世背景,运道也不旺,凭什么一夜富贵?暴富这事,她是想都不敢去想的,再说,也试过了,真不行。

隔几日,到底还是结束了生意。姐俩坐在一起,二肖年轻的瞳仁散发着大惑不解的光。

“你不是老板吗?”

大肖没作声,只是笑着。

“不挣钱?”

“不挣。”

“这就结束了?”

大肖点点头。

两旁档口的老板跟大肖打招呼,大肖也早托了人帮二肖找了个活儿,就在隔壁趟子,一天50,干得好还能涨。二肖仍旧不相信似的,但大肖早把剩下的货品打包好,搁在档口门口,出租的牌子也挂了出去。没一会儿,行里来收尾货的小子上来,两大包货,百八十块了事。

二肖看得直咋舌:“破抹布也比这值钱吧?”

大肖不吭声,这种事在五爱街司空见惯,她知道二肖早晚会适应。

 

果然,二肖适应得比大肖还要快。能忽悠,会说,又听吆喝,指哪儿打哪儿,工资没出一个月又涨了。二肖尝着了甜头,月底数票子,一张又一张粉红色大钞,看得她眼花腿软,想一想在老孟那里掏心掏肺干一个月挣的150块,讽刺极了。

大肖让二肖经一事长一智,以后干啥都多长个心眼儿。人无害虎心,虎有伤人意。备个后手,也算江湖防身:“付出没有问题,但让人卖了还替人数钱的事儿咱不能干。那不是拿咱‘虎’吗?”

二肖并不觉得人心叵测,她喜欢简单地将人分为好与坏两种,她不愿将人和社会想得太过复杂:“那多累呀!”

“人咋活都是个累。想得多是前头累,想得少是后头累。但宁吃少年苦,不受老来贫。”

她们的工资是放在一处由大肖掌管的。大肖过日子仔细,又有算计,几个钱到她手里,只进不出,还能见风就长似的。关键外人还看不出她的算计来,两姐妹吃的、穿的、喝的、戴的,过年回老家买的礼品,大面上永远过得去。

她们甚至可以偶尔奢侈一把,下了行不爱做饭,就去顺通路里一家小饭馆吃一顿。要的菜老是那两样:香酥凤尾蘑,肉粒豆腐汤,再加两碗大米饭。老板是个实在人,食材也是真便宜,那时候一块儿豆腐块八毛,不是贵价货,一小匙连肥带瘦的肉臊子用来提味,成本也没多少。上菜时汤拿海碗盛着,勾了薄薄的芡,表面撒点儿香菜末、葱花、蒜末,看起来色香味俱全,价钱却只售六块钱一碗。凤尾蘑就是鲜蘑,两三块钱一大方便袋子,裹上面粉一炸,一根根支棱着冒着焦香,干调用厚釉的白瓷碟子装着,夹上一块儿咬一口,外焦里嫩,才十一二块钱而已。俩人吃得沟满壕平,不过二十块钱可以打发,这很使大肖和二肖对当时的生活产生满足感。

姐俩租的房在五爱西区,顶楼,因其顶,又因其离五爱服装城距离较远,故而价格能稍便宜一些。但大肖深知那不是她们姐妹的归宿——沈阳再大,也不是她们的家,要想成为她们的家,只能在沈阳成家。然而怎样才能在沈阳安家落户呢?要么找个沈阳人,要么——不不不,好像没有第二条路。但她们左近都是一穷二白、从外地来此打工的小姑娘小小子,沈阳人是稀缺资源,到哪儿去找一个肯娶她一个外地姑娘的沈阳人呢?

大肖觉得希望渺茫,从没想过机会会那样迅速地降临到她头上。

4

那天行里有个服务员过生日,请大家吃饭,大肖也在受邀之列。

生日宴摆在展览馆后面的酒吧一条街,一家临街的二层小门面。大肖当天并未刻意装扮自己,上面是一件蓝白相间的吊带针织衫,下面是一条浅绿格子中腰牛仔裤,再踩一双运动鞋,没什么特别,扔在年轻的男男女女里并不起眼。

她也不想显得起眼。参与聚会的都是熟人,谁不知道谁?除了两个男人:一个是寿星的男朋友,另一个是那男朋友带过来的朋友,据说在城管工作,沈阳人——这个介绍,让她当时不由得多看了那男的一眼,但骨子里的自卑又使她在心里立即否定和嘲笑了自己:这是恨嫁恨得有多厉害呀?

她脸红了一下,为了掩饰尴尬,端起面前的酒杯轻轻呷了一口。眼睛一抬,目光却重新回到了那个叫林星浩的男人身上,就那样明目张胆地打量着他——岁数可能比自己大十多岁吧,看起来像三十多了,可能也没那么老,兴许长得老成?头顶微秃,但秃得十分含蓄,还不是地中海。不胖也不瘦,眼睛鼻子嘴都平凡得很,面色微发黑,也对,城管嘛!

菜已经上齐了,大家在喊着什么“头三尾四”,非要叫冲着鱼头和鱼尾的人喝酒不可。年轻人一遇到这样的场面,就开水一样的沸腾了起来,跟着叫嚷起哄,眼睛都星亮亮的,有人已经离了自己的座位,端着酒杯走到事主面前一定要事主喝,“不喝就是坏了规矩”。事主当然不肯轻易就范,双方便打起了酒官司。

大肖淡淡笑了一下,心里却想:这些人怎么就不知道愁呢?

这时包房的门又被服务员推开了,原来老板还赠了寿面。面被端到寿星面前,大家的注意力又转移过来,纷纷催寿星“吃一口吃一口”。寿星挑起一根面条,象征性吃了一口,她的男朋友站了起来深情举杯告白,才算结束了刚刚的小骚乱。

按道理,每个人都要“提”一杯的,这是这些刚刚步入社会的年轻人心目中至关重要的仪式——在这种公开社交场合,谁也不想让自己看起来像个刚出来混的“雏儿”,每个人都希望自己的表现足够八面玲珑,越社会,越代表着他们老到、圆熟。大肖也不能免俗,轮到她,她就站了起来,举着酒杯,刚要开口,却被林星浩抢先了一步。

林星浩大手一摆:“都是朋友,站起来干嘛?坐着敬,坐着敬,都坐着敬。”

众人没有异议,大肖也不疑有他,反正对她来说,坐着站着敬酒都一个样。直到她中途去了趟卫生间,才发现自己裤子“前门”的拉锁不知什么时候开了。她扶着裤门,两条腿叉在酒店狭窄的男女通用的卫生间蹲坑的正上方,眼前闪过的却是刚才林星浩的那张脸——林星浩就坐她对面,刚才她一站起来,他应该是首先且看得最清楚的那一个了。

恍然大悟的大肖就对林星浩产生了好感,所以事后林星浩稍微一主动,大肖便更为积极地配合了。那时大肖并不知道,林星浩只是个有点油滑的、自以为是的和擅长自我欺骗的混子而已,他在城管是个编外人员,每个月只能拿菲薄的工资,一辈子也无望转正。但他十分享受这种模糊的公职身份带来的虚荣,那虚荣像坠在他脚上的铅秤砣一样,将他朝人生的最深最暗处拖拽。林星浩对此是甘之如饴的,所以丁点也不反抗,懒散而混沌地应付每一天,对未来并无计划,也不图他谋。哪怕最终他娶了大肖、工资根本无法支撑小家庭的开销,也仍旧沉浸在自己城管的身份里难以自拔。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在恋爱一开始,大肖还是度过了自认为这一生中最快乐的日子的。当时她以为自己真是幸运,仿佛中了头奖,“偶尔去他家,连个碗都不让我洗”。结婚顺理成章,大肖的父母也没敢提任何要求。

二肖早跟一起上行的小姐妹重新租了房子,大肖将她和妹妹一起攒的钱分成两份,多的一份给了二肖。二肖沉默地接过那些钱,甚至没有推让一下。这让大肖多少有些失落,她认为占了便宜的妹妹至少应该对她这个姐姐说一声“谢谢”。

可结婚前夕,二肖却偷偷将那些钱全部还给了大肖:“姐,我见你的钱都拿去买嫁妆了,这些钱你留着压兜儿。你刚结婚,手里头没钱不行,万一有个凑手不及的开口管谁要呢?婆婆再好终究是婆婆,凡事得留个心眼儿。我还能挣,再说,我现在又没有多少花销。”

大肖看着二肖,终于意识到自己在沈阳还有一个妹妹。前一阵子听说二肖闹了很严重的肠胃炎,吃药不管事儿,闹到要去医院,而她那段时间正忙于谈恋爱、忙于结婚,只在电话里简单地询问过一次妹妹的病情——后来是谁陪她去的医院?几天才痊愈的?她竟不知道。二肖还是在那家当服务员吗?工作顺利吗?有没有人挤兑?跟外人合租的房子怎么样?跟那几个合租的小伙伴相处得来吗?冬天暖气好吗?她只例行公事一般去妹妹那里看过两次,没待几分钟就匆匆忙忙离开了。现在想起来,她并不能记起妹妹落脚点的任何一个细节。

大肖的心自跟林星浩谈恋爱以来第一次陷入了深深的自责与愧疚当中,她认为自己不配做二肖的姐姐,也没有尽到一个当姐姐的职责。她们背井离乡,在沈阳原本是相依为命、互为依傍的,然而她率先毫无征兆、理直气壮地拆散了这个紧密的小团体,把妹妹一个人孤零零抛弃在荒原一样冰冷而陌生的城市里。她离开的第一个晚上,哪怕纯粹是出于习惯,二肖也一定会想念她这个姐姐的,那时候二肖是如何克制自己不来打扰姐姐刚刚到手的幸福的?

一想到这儿,大肖不由浑身冷颤,像突然间害了疟疾。她曾相当自以为是,认定在她和二肖之间,她是更有社会经验、更具人生智慧、更为懂事也更懂珍惜姐妹情谊的那一个,但当她遇见了一个沈阳男人,遇见了迫切希望得到的婚姻,她就十分坚决果断,在毫不自知的情况之下,极其主动地切断了自己的其他关系——甚至包含了自己的血亲。

她有些鄙视自己,不敢抬起眼睛来看二肖,厚厚一沓钱捏在手里,上面已经有些微汗渍,变得黏腻。她知道自己应该把钱重新塞回到妹妹手里去,但她却不敢。

她恍惚想起跟林星浩在一起的第一夜,林星浩搂着她,给她讲了个带点儿颜色的小故事,说一个姑娘因父亲负债而被迫嫁给了债主,新婚当天,姑娘愤愤不平地对新郎说:我嫁给你纯粹是因为我父亲欠了你的债,我嫁给你,这笔债也就一笔勾销了。新郎未置可否。次日晨起,新娘推醒仍旧酣睡的丈夫,问:我爸究竟欠了咱家多少钱?讲完这个小段子,林星浩吃吃地笑,当时并未完全领味这个故事精髓的大肖也跟着暧昧而羞赧地笑了笑,还嗔怪着、充满撒娇意味地、象征性地捶了林星浩两下。

初夜的痛楚和快乐占据了她的整个身心,她经历了从恐惧与期待再到恍然大悟,又从恍然大悟到……很复杂,她说不上来,只十分明晰一点:从此后她成为林星浩的女人了,她一定得跟他结婚。林星浩是沈阳人,又拥有体面的工作,她这一步走得不可谓不险,如果林星浩翻脸无情、不肯负责任、不娶她、抛弃她怎么办?但她又立马在心里否定了这个念头。

那晚她有些心烦意乱,却并未表现出来,只是有些沉默。林星浩却很快就睡着了,鼾声由轻渐重,打着没有规则的节拍。她在黑暗中能看得清楚这个比自己大了十几岁的男人的面部轮廓,她用手指轻轻掠过他的皮肤,而他则咕哝了一声,翻了个身,拿后背对着她。

她于黑暗中沉默地望着他的后背,竟觉得眼前的这个男人,就是自己以后的命运。

5

二肖独自一人走在回集体宿舍的路上,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姐姐的恋爱与婚姻刺激了她,没过多久,她也恋爱了。

当然,二肖没有跟大肖说。但大肖却很快就知道了,因为电话打到大肖家的座机上,听声音对方是个中年妇女,大骂她的妹妹不要脸,勾引一起上行的姐妹的、已经谈婚论嫁的男朋友。

大肖默默地听着,清楚了事情的概况,没有回骂。等对方骂完,她还十分镇定地问了一句说:“你骂完了吗?”

这样淡漠的语气倒把对方的气势与愤怒压下去不少。

“我问你,他们结婚了吗?”

“我再问你,结婚之前有没有重新选择的权利?”

对方显然未做充分的准备,只想着羞辱与宣泄,听到这样的质问,第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反驳,反倒有些张口结舌了。大肖挂了电话,过一会儿,电话再一次打过来,大肖没接,直接把电话线拔了。

大肖见到二肖,并没有责备她。二肖也没有解释,她相信对方跟她是认真的,他们之间的爱情故事荡气回肠:男人于婚前才找到自己真正的一生挚爱,为了这个女人,他可以跟家庭乃至全世界去决裂、去对抗。这甚至增加了他们感情的浓度与传奇色彩,所以他和她理所应当欲罢不能。

二肖爱得理直气壮,并且毫不畏惧。哪怕前面是刀山火海,只要是跟他在一起,也是硬要闯一闯的。

大肖没有说话。前不久,她刚刚得知丈夫不是城管的正式在编人员,工资少得可怜,而且,这点工资并不上交,按照林星浩的话来说:“在那样的单位,大事小情,吃饭喝酒,应酬什么的免不了,再怎样,偶尔总要做一回东道,我自己的钱还不够花呢。”

林星浩从来没想过新婚的妻子也需要花钱,按他的逻辑思维,“家里有米、有面、有菜、有油,你还要钱干什么?”大肖抑制住了想抽他一巴掌的冲动,甚至有些被说得动摇了:“也是,在外面,男人是得大方一点,这样机会也多一点,可能……”

她也希望丈夫能尽快转正,毕竟牛皮是吹出去了,所有的娘家人都知道她大肖在沈阳找了一个端铁饭碗的“执法人员”。这不切实际的梦想,不只属于林星浩,也属于大肖,他们两口子将生活的目标寄托在“万一”和“遇见贵人”这两件事情上,像守株待兔的耕者一样荒唐和愚蠢,但是他们自己却并不觉得。

大肖问了二肖对方的情况,包含了家庭情况。也看到了人,小伙子长得精神,人也殷勤,一口一个“大姐”叫着,鞍前马后,很有眼力见。来之前,大肖不是没有过棒打鸳鸯的想法,但一场见面下来,最终却得出了“也无不可”的结论。

爱情嘛,不能量化,没有标准,也无法权衡。遇见了,就是各人的命,那是谁也没有办法的事情。

那时的大肖和二肖,都不相信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中,也不愿意相信爱情是激情,婚姻是柴米油盐,更不可能往更深一个层次去想:她们寻找的,不只是能带自己共舞的爱情高手、一个床伴、一个安抚高手,更是与她们一起去对抗那时时处处都对自己虎视眈眈、居心叵测、阴险诡异、手段又极其高明、难于对付的命运的战友,还是她们所孕育的下一代的父亲。

她们不愿意想得太多。一方面她们缺乏这样的引导,从来没有人给她们说过这些。另外一方面,她们觉得,如此量化,就是对爱情的亵渎,那只能证明他们爱得并不纯粹。她们不愿意自己的爱情沾染上一丁点功利与世俗,那样的女人多么庸俗又多么不纯洁,她们自小就被教育要做一个纯洁的女性,身体和心灵都是。

大肖的默许,令二肖悬着的心放下不少。然而事情的走向却并未如二肖所愿。那个精神小伙在征服了二肖后,又开始重新权衡利弊起来,权衡的结果是决定浪子回头。这出旷世绝恋的大幕刚刚拉开没多久,就不得不仓促鬼祟地谢幕了。

二肖万没料到会是这种结果,当时正值年关,她本来打算带着新处的男朋友回老家叫父母看看的。前一天他们还在商量细节,买些什么礼品,后一天人就不知所踪了,他甚至没有当面给她一个分手的理由,只发了一条分手短信。

二肖于静默中独对黑暗,无言捱过一个又一个冰冷而又令人难过的日子。

6

大肖对林星浩越来越失望了,有几次,她靠二肖塞给她的百元钞票才能买一些生活的必需品,包括卫生巾。塞钱时,二肖不说话,大肖也不说话,婆婆正坐在客厅里看电视。两姐妹的手无声地缠斗了几个回合,最后钱又重新落回到大肖手里。

大肖只好决定重新上行了,尽管那时她已经怀孕。有人问,嫁得那样好还回来干什么?她笑笑答,天天在家待着实在太无聊,不如出来干点啥,还能挣个零花钱。

这句话是撑面子的,大肖心里非常清楚,至于别人清不清楚,大肖不愿意去想。

然后,林星浩开始管她要钱了,先是一百两百,后是三百五百,要的时候说是借,一开了工资就会还她,但从没还过。

再然后,他们开始经常因为钱打架了,有一次她跟林星浩吵架吵到动手了,婆婆就冲了上来。

结婚时大肖曾经以为从此在沈阳有自己的家了,以为从此这世界会多几个疼爱自己、在乎自己的亲人了。然而夫妻关系竟被一场小试牛刀的利害冲突撕扯得粉碎——不要说站在她那一边了,林家人甚至连保持中立都不可能。

这个发现使她对婚姻、对成立不久的家庭失望透顶,连带对丈夫以及对公婆的热情也消灭掉了,“原来只有血缘的关系才靠得住”。

可她以前因为所谓的爱情,差不多抛弃了亲情。

结婚以后,她甚至不大请二肖来家里做客。她不愿意叫妹妹看见自己的日子过得居然不如结婚以前,也不愿意叫妹妹知道自己嫁了一个那样不堪、没有丝毫担当的男人,更何况他们还跟公婆住在一起。

她常很久也不回一次娘家,怕父母问,也怕父老乡亲们问。她当然可以撒谎,她是可以欺骗他们而有余的。但她无法欺骗自己。那些问话,常使大肖觉得并不是别人在好奇、在询问,而是命运借了别人的口在拷问她自己的心。那让她何其痛苦。她不愿意去面对那些痛苦,她只好选择糊涂地活着,她觉得自己并没有其他的选择。

二肖替她遮掩了一切,每次回老家,二肖都会从自己积蓄中拿出几百块钱来交给父母,说是姐姐托她带回去孝敬他们的。父母会打电话来感谢,告诉大肖他们并不缺钱用,大肖支支吾吾地应承,满心满脸都是羞愧。

林星浩却在这个时候下岗了,具体原因没有跟大肖说,大肖也没问。那份不足以养家糊口的工作,除了名声好听一点,别无好处,大肖早想让丈夫另谋出路了,她甚至为之窃喜,她不懂得掩饰,更何况假意安慰。她的态度引起了林星浩和公婆的强烈不满,说她“幸灾乐祸、没有良心、不知道好歹、里外不分”,总之,“白眼狼”。

这些指责是以暴风骤雨的形式朝着大肖倾泻而下的,似乎她真的存心要看自己丈夫的笑话,缺乏必要的同情心,对林家没有一星半点的归属感。大肖被他们指责得自己也迷惑了,忍不住跟行里的同伴诉苦。

结过婚的姐妹向她传授经验:“男人女人都是要哄的嘛,你以为有多少成年人知道自己想要什么?都要靠哄的,达到你的目的不就得了吗?我们卖衣服不也一样?哪款不靠忽悠?你难道跟人家说实话?‘这几个款卖得不好,所以我先推给你’——谁会要?你要说这是‘大爆款’,‘大家都抢着拿、抢都抢不到’才行的嘛。要哄他,为了你去干。”

大肖对这样的答案很无语,却找不到反驳的理据。她怀疑自己作为一个妻子道行不够,缺乏必要的笼络和摆布丈夫的手段,但又觉得,即使自己真有那样的手段也不会那样去做,为什么要对自己人上手段?那样不是背离了自己缔结婚姻的初衷?她不否认找林星浩有实用和功利的一面,但是一旦跟他结了婚,大肖才发现自己需要的不只是一纸沈阳市户口、一个体面人的老婆的身份,她更需要一个体贴的、能够与她互相理解、互相尊重、互相支撑、最重要也互相信任的丈夫。

“敢把后背给他”,这是大肖对婚姻的底线。但比照现实生活中的大多数婚姻,这个底线几乎就有一种天方夜谭的意味了。

“我以为我属于他,他也属于我。后来才发现不是。他不属于我,他属于他自己。但事实上,一个人忠于自己、属于自己并没有错。让我不能接受的是,他不属于你,却偏还要求你属于他。在他的眼睛里,你跟他从来没有平等过。你永远是附属,跟他拥有的一双鞋、一张桌子、一个公文包、一条狗没什么分别。对于他来说,娶的媳妇只是一个工具,只需要提供给他价值与服务,听命于他、使他满足于男人的虚荣心就可以了,他是享受这些的人,像高高在上的皇帝。”

大肖自命得到了一个坏的婚姻,普天之下没有哪个男人能像她的丈夫一样,这个林星浩甚至比女人要虚荣。她无法忍受这样的生活,几乎每一天都生活在煎熬里。但她拼命压制自己,她那时已经颇为懂得,婚姻就是要自由的两个人不再自由,任性的两个人不再任性,要使彼此都跟自己的天性去对抗,而非去向彼此对抗。既然林星浩仍旧没有意识到这点,那么只有由她这个婚姻里的先知去引导、去鞭策了。但她又抓不到要领,所有的引导与鞭策,在这两个婚姻的新手之间,最终都演变成为一场忍无可忍或者歇斯底里。

7

战火虽频繁,微弱的火苗却来不及茁壮,他们彼此还给对方留一点脸面与台阶,还会顾及一下是否有外人在场,都还会自我反省,还稍微恐惧一下失去对方,有时夜晚的一场亲密和意犹未尽,还能让他们迅速和解。

借由这一点感情的余温,林星浩终于同意出去工作了。但对于找什么样的工作,两个人又无法达成一致。林星浩穿得西装笔挺出去应聘,但因为没有学历,往往又被拒之门外,尝过了太多的失败,他心都灰了,不去面试了,也没再更新过简历,常常撒谎骗大肖说去应聘了,但总是不成,“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

婆婆当然知道这种情况,知道儿子不能长此以往下去,但又不愿意去逼迫儿子,就由着他。这个极平凡、懦弱、自私的母亲对孩子的所谓的爱,是一种十分隐蔽的、狭隘的感情,内心深处,她甚至是不想儿子成功的,“翅膀硬了,就会飞了”。她不想儿子远走高飞,只有他无能、懦弱、自私、懒惰,才能一直依赖她、需要她,才不会离开她。

有时婆婆不免也要在大肖不在的时候埋怨林星浩两句,大肖下行回到家,她又会选择替儿子遮瞒。母子俩享受着一种私密的链接与快乐,有时彼此交换一下只有他们两个才能看得懂的眼神,内心是澄明的了然与得逞的快意,是那种自己人合作成功、亲密加倍的感觉。

当林星浩在大肖面前装作奔走了一天,筋疲力尽,又颓唐又沮丧的时候,婆婆就会适时适地添油加醋。大肖最初自然不会怀疑,在她自小就被培养出来的朴素的劳动观念里,靠自己的双手挣自己的面包,是再正常再自然不过的事情,这种事若还需要别人去敦促,已经使她不能理解了,更何况婆婆和丈夫合谋去欺瞒自己?

所以,当她发现这个事实时,内心全线崩溃了。肚子里的孩子已经快3个月了,她开始犹豫到底应该不应该生下来。她不是没想过“如果有了孩子,兴许林星浩就能好一点儿了”,但很快就果断否定了这个没有任何根据的、幼稚的、自欺欺人的想法。

大肖独个儿去医院做了人流。看电视广告做的宣传,她以为流产不会产生多大的痛苦,但事实上,不但很疼,还流了很多的血。出了处置室,她苍白着脸、弯着腰,气若游丝,冷汗一滴一滴顺着头发梢滴下来。

她是一步一步挪到医院门口打车回家的。进门后,她忽略了丈夫看见她那一刹那同样苍白而张皇的脸。林星浩还在此地无银地解释,说他今天要去应聘的那家单位早上才通知改了面试的时间。大肖沉默地换了鞋,对他拙劣的表演没再产生丁点兴趣,连愤怒的力气都没有了。

婆婆出去买菜了,屋子里静极了,阳光洒进来一点点,浮尘在仅有的光影里徘徊。心虚的林星浩一路跟随大肖进了卧室,看着她像一片树叶般轻飘飘地倒到床上。大肖给自己拉上了被子,闭上眼睛,只来得及吐出一口长长的气,便陷入了安静而沉稳的睡眠。

躺到第三天,大肖也没去上行。

婆婆在厨房小声地问询儿子:“她怎么了?”

林星浩也不明所以:“也许病了吧。”

“严重吗?”

“谁知道。”

大肖在脑海里想象了一下丈夫无所谓地、轻松地耸耸肩膀的样子,再一次闭上了眼睛。

婆婆进来了,低声问她怎么了,是不是感冒了,吃没吃药。她听见了,但是并没有睁开眼睛回答。见她紧闭双唇,脸色蜡黄,婆婆犹豫了一下,问她,是不是“身上来了?”她也没有回答,连轻微的皱眉都没有。

婆婆似乎生气了,转身出了他们的小卧室,在厨房里用一屋子都能听得到的音量抱怨着。大肖咬着牙,眼泪涌上来,却硬生生压制了下去。她无声地叹了一口气,转过头。透过窗户能看见外面世界那一方小小的湛蓝湛蓝的天空。她望着那湛蓝出了好一会儿的神,又绝望地闭紧了眼睛。

8

一个礼拜后,大肖上行了。

在家里是待不下去了,婆婆已经开始摔摔打打、指桑骂槐了。她很想顶婆婆两句,后来又一想,算了,倒不是想息事宁人,而是她自己的身体还不允许。她劝自己,一定要保养好身体再跟他们战斗。

可什么时候家居然成了她的战场了呢?原来家也是一个不能使人安生的地方——几乎是电光火石之间,大肖意识到:那只是不是她的家而已,对于林星浩来说,那里可能永远是包容且安全的。

说到林星浩——因为他不知道大肖前几天在闹什么、一直要休息到什么时候,甚至以为大肖是在用“躺平”逼他出去干他不愿意、也不屑于去干的工作。他只跟妻子做了两天的戏,就不肯再演下去了,十分清晰地表明了自己的立场:我是一个只能做大事的人。

大肖的身心一起承受着痛苦,所以稍微能动,她就去上行了。她上行,下行,像一架工作着的机器。林星浩又试探着管她要钱,只要手里头有,她几乎没有犹豫就全部给了。拿到钱的林星浩看着她笑,搂住她的脖子,在她苍白枯瘦的脸颊上重重地亲了一口。婆婆全看见了,但扭过去头装作没看见。

大肖在心里深深叹息着:这是一对多么有默契的母子呀!自己真是多余嫁到林家来。可嫁都嫁进来了,能怎样退出去呢?去法院提离婚?重新出去租房子?跟妹妹一起住?——不不不,她张不开这个口,一想到那个场面,她就先羞愧得红了自己的脸,父母那边就更没办法交代了。再说,她自己也不想离开,好歹是个家呀。她害怕无家可归,独自在这个世界上浪荡,像个孤魂野鬼。她恐惧失去,但恐惧的不是失去一个像林星浩这样的男人,而是这一段代表她有着某种社会身份以及归属的关系,哪怕这关系脆危至不堪一击。

认识到这一点,大肖就更加瞧不起自己了,她痛恨自己的软弱,觉得自己在本质上与林星浩并无不同,都不能独立,害怕过孤独而没有倚傍的生活。

茫然而无助的大肖,不由自主地重新靠近了亲情。她开始频繁回娘家,每个年节,有个理由就会回去,买些礼品,再往父母手里头塞一些钱。父母的笑容给了她极大的慰藉,她感受到久违的温暖,身心像春天开化的河面一样,坚冰在一点一点融解。在娘家,她有时竟不想回沈阳,想着,如果能像小时候一样永远地赖在家里就好了。但她也很清楚,那是不可能的,这里已经不再是她的家了,她失去了久住下去的身份与资格。

她可怜自己,将自己看作是一个无家可归的小孩。她有时也想将这苦闷诉与林星浩听,但一看见他,所有倾诉的欲望又都烟消云散了,只会无力又鄙夷地看着他。

林星浩并不在乎这些,涎笑着一张脸凑近来,伸出手,还是管她要钱。她本来想给,后来没给。她告诉他,自己没有钱,刚刚从老家回来,很疲惫了,只想好好躺在床上睡个好觉。

“怎么可能?”林星浩自然不肯相信,他扑上来,抢她的包。大肖怎么肯给?两个人撕扯在一起,林星浩对她饱以老拳,将包抢了过去。大肖不知哪里来的火气,冲进厨房,拿出一柄刀来,劈头就砍了过去。

听见动静的公婆都跑进来,加入这场混战,三打一。大肖怯懦了,退缩了,知道自己是一定要吃亏的,却又不肯就这样低头认输。她跑进厨房,打开燃气,哗哗地关窗子。

“妈的,让我们一起去死吧!”她喘着气。

公公婆婆骂她疯了,林星浩恶狗抢食一样扑上来掰她的手指,抢她手里的打火机,她不肯撒手,林星浩给了她一巴掌,她打不过,张口就朝林星浩的手臂咬了过去。

窗户被打开了,一股清新的空气穿堂而过,带走了厨房里那点残余的煤气味儿。

这过的是什么日子呢?大肖实在不知道。

她泪淌下来,不依不饶,声嘶力竭地骂嚎:“打死我吧,打死我吧,今天不打死我,屋里所有人都不是人揍出来的!”

还不够,打开门,走到门口,她像个真正的泼妇嚎着:“都来看看,这是什么人家?公公打儿媳妇儿,儿子一分钱不挣,花媳妇儿的钱,什么样的爹妈,啊?连个屁都不放!来来来,大家都看看,这就是老林家,在外头还装人呢,城管,屁!当初就不是正式的,早他妈下岗了,还天天在那儿装王八犊子呢……”

她一把被扯了进来,门“咣”一声关了个死。她踢着,踹着,嚎着,眼泪在脸上横流。

“报警啊,报警!哪个好心的大爷大妈大哥大姐替我打个110啊?出人命啦,杀人啦!他们要整死我!”

她不怕丑了。

什么是丑呢?

她不怕了。

没有丑。

这世界上没有任何一种丑,比回避丑陋来得丑陋。

9

身体并没有完全恢复的大肖,成了家里的斗士。

对于丈夫林星浩、公婆和所有的邻居来说,大肖是那个每天无事生非、制造家庭争端、搞得全楼都永无宁日的恶劣女人。被贴上了这样的标签,反而使大肖感觉到了适度的快意,享受着恶名带给自己的便利——贤妻的角色也许从一开始就不适合她,她有些高兴,终于找到自己在家庭里的位置了,她不想再继续扮演一个人畜无害的好女人了。要泯灭多少快乐与思想,要泯灭掉多少人性里的根本,要泯灭掉多少该享而永不能享的权益,才能成为一个真正的好女人啊!她做不到,并且坦然承认、接受与面对了这一点。

尽管她过得也并不快乐,但也终于知道了,生活的过程与终点,并不必然是快乐与幸福。所有的东西都需要自己奋而起身去战斗与抗争,所有的和平与安宁都靠战斗与抗争才能够取得。但她同时又感觉到一种悲伤,因为她已经能清晰分辨出行里的姐妹们,哪一个是在战斗、在抗争,哪一个已经放弃了挣扎,哪一个在抗争的道路上遍体鳞伤,甚至在自己怀疑自己……

连她那个拥有着五爱街最高学历的老板娘也是一样的,尽管她拥有那么多人羡慕的家庭与生活,然而居然也会迷惑,也有不满足。在外人看来,那些迷惑是多此一举,是无病呻吟,那些不满足更是贪得无厌。但大肖却觉得自己隐约可以共鸣老板娘,知道她不是,但是什么,她又形容不上来。

大肖和林星浩的婚姻毫无悬念地走向了貌合神离。不,他们之间连貌也不合。两个人见了面就会争吵,林星浩终于被她逼着去找了一个替班开出租的工作。本来他可以开白班,但因为害怕碰到熟人而执意去开了夜班。这样他们夫妻见面的时间就可以少了,他出车的时候大肖在家里,而大肖在家时他正在出车。两人完美地躲避掉了一切可以见面、沟通以及交流的时间。

婆婆对大肖意见不小,总试图恢复到从前的家庭秩序,插手他们小家庭的生活。以前大肖多少还有些投鼠忌器,彻底闹翻以后,她不再顾忌了,只要觉得有不满意、不妥当、不合适的地方,直接把火力值拉满,向着婆婆开炮。

每次吵起来,公公也会加入战团。她就敢“啪”一声打开门,跟公公、婆婆对骂。婆婆手抚着胸口给儿子打电话,林星浩回来后就会对大肖动手,大肖随手捞到什么就朝丈夫身上招呼。有一次摸到的是个陶瓷杯子,直接就把林星浩脑袋开了瓢,事后大肖又陪着他去医院缝合,缝合完了每天给他上药,7天以后再亲自动手给他拆线。还有一次她举起了梳妆台上的镜子兜头就朝林星浩砸了下去,林星浩用胳膊一挡,那条胳膊差点儿报废。

大肖似乎胜利了,然而内心的痛苦使她更为清醒,她知道自己实际上是败了。她内心也更为清楚,这是在奋斗。人奋斗的形式多种多样,但无一不在为自己所期待的最终幸福而斗争。从这一点来看,她似乎也没有过错,毕竟,“道路永远都是曲折的”。但她偶尔还是会深切怀疑:在经过如此血腥、暴力、冷酷的斗争以后,她和林星浩的内心里还会存有多少温暖与温情?

“最终的胜利”变得不那么令人期待了,倒是相当多的时候,她竟不知道自己是为了什么而同林家老小发生战争了。仿佛,她、他、他们陷入了一个怪圈,成了单纯为了打败对方、使对方向自己臣服而战斗。但她当初结婚的目的,并不是使自己向谁臣服,也没想过使任何人向自己臣服啊!

这不是自己想要的婚姻与生活——这种苦闷熬煎折磨着大肖,却无人诉说。回老家时,母亲劝她不要太任性,个性不要太强,她就低眉顺眼很随便地敷衍一声,穿上衣服去外面的土路上走走。路过的土狗朝她熟稔又巴结地摇晃着尾巴,她站在它们面前,突然间很想哭。但是不能哭,对着一条狗去哭,这该是一个让乡亲们多么惊讶与不可接受的举动啊。为了不吓着别人,她只好拼命地压制着自己的悲伤,使自己看起来和那些正常的人一个样。

走到村子的尽头,就是一望无际的田野,夏天绿着茂盛的庄稼,冬天光秃秃一片。远山在云雾里露出隐约的轮廓,天与地在某个尽头不期而遇了,呈现出一派宁静与祥和。大肖只能在这样的环境里才能让自己得到短暂的安宁与放松。每次回沈阳,大巴刚刚驶进城区,她就浑身紧绷,宛如一张拉满的弓,要把自己的怒火像一枚炮弹一样射出去,才能跟他们勉强打个平手。

她可以清楚看见婆家人眼里的疲惫与失望,有时也不落忍。但是婆家人却始终看不见她眼里的疲惫与失望,她刚嫁进来时的热情在这样的日常中几乎被消耗殆尽了。很多时候她都不想回家,下了行到了楼下,抬起头来,目光沿山墙一点一点往上爬,直爬到她家所在的那一层楼,再脚步异常沉重地朝上迈。

10

大肖常去看望二肖,一起吃饭,一起去逛一逛。但不怎么聊天,不知道谈些什么。从前她们姐俩的梦想,有一半大肖是实现了的。但实现以后,她却发现那并不是自己想要的,便没什么可说的。生活就像白天与夜晚一样,黯淡与平凡,她失去了热情,却仍旧要活着,如同许许多多人一样。

二肖能看出来姐姐心中的失落,却始终不明白她到底失落了些什么。沈阳从大肖第一次回乡起,就像图腾一样占据了她的整个心灵。她正像多年以前的大肖一样,致力于留在这个大城市。她想像一棵树一样在这个并没有使自己感受到多少温暖的城市里扎下根来,伸出无数的根须,紧紧抓牢脚下的土地。她要属于这里,哪怕是以一种献祭的模式。

如今,二肖的目标也快要达成了。她交了一个男朋友,叫梁大伟,是个美发的大工。她从没跟大肖说起过。为了避免夜长梦多,她跟对方已经同居,怀了孕。她想自己应该是要结婚了,但梁大伟却不知怎样回去跟父母开口——事实上,他一直跟母亲在一起生活,他父亲早就抛妻弃子,他跟母亲蜗居在车辆厂职工宿舍里,小套,一大一小两个房间。他母亲其实也早就知道了二肖的存在,但就是不吐口同意儿子的婚事——这在男孩的母亲中是多么滥俗的剧情:

“她能跟你同居就能跟别人同居,这么随便的女孩儿咱家可不能要。”

“你就能确定孩子是你的?”

其实,谁要嫁给她的儿子,她都不会欢喜。在跟儿子相依为命的日常里,她早已模糊了自己和儿子的角色,在情感上也不能摆脱对儿子的依赖。儿子是她全部的精神寄托与活着的动力,多年以前,丈夫早就把她的心伤透了,胆吓破了,是儿子治愈了她受到过婚姻创伤的心,儿子就是她的药,现在有个姑娘要把药拿走?那可真是要跟她拼命了。

梁大伟没有找到反驳母亲的理由,他以为结婚一定要得到家长的支持才好,要不然结了婚以后住在哪里?难道还在外面租房子吗?这个面色白皙、长着一双迷茫大眼睛、拥有一双纤细柔弱手指的男人,在母亲那里吃了一餐饱饭后,又回去见了二肖,支吾着,没说母亲同意,也没说母亲不同意。

梁大伟绕了半天的圈子,把二肖彻底绕糊涂也绕急了,问他到底是什么意思。梁大伟这才脱口而出,说两个人的婚事应该由双方的家长去商定才好。

他低下眼睑,沉默着抽烟,呛着了怀孕的二肖。二肖有些心烦意乱,叫他不要再抽了,他乖巧听话地掐了烟,两个人就沉默地坐着。

二肖看了看梁大伟,知道指不上他,但心底里却也怨不起来。她听说过梁大伟的成长经历:从小就被父母放在长托,后来父亲离家一去不返,他跟母亲在一起生活,日子不能说不艰苦。他母亲身体不好,也不太能顾得上他。他身体瘦弱,从小被人欺侮也不敢做声,从没有人替他出过头。

二肖心软了,压制下急躁与火气,开始替自己的男人开脱了。而梁大伟则会在她一次又一次替他开脱中越陷越深——那时他们是都不知道这一点的。他们推动着自己的命运之轮朝前走,有时推进坑里,费劲将自己捞起再继续朝前走;有时推进一片沼泽,再艰难从中挣脱;有时,走到一片坦途,就会天真地以为生活的磨难都自此有了尽头。

 

这样又拖了一个来月,二肖觉得不能再等下去了。她找到大肖,如实交代,大肖先是愕然,继而镇定,冷静下来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得帮妹妹摆平这桩婚事,不能让对方白占了便宜。

“他家什么意思?”她看着二肖,又不等二肖答,自顾自说,“不管什么意思,总要给咱一个交代。如果想不负责任,那肯定不好使。”

“其实那时第一时间应该考虑的是梁大伟那个人以及他的家庭究竟行不行,但当时头脑里像被谁植入了一种固定的思维模式。一遇上那种事,第一个想法就是女人吃了亏、被占了便宜,而不使自己吃亏的唯一的方法,就是让对方赶快给自己一个名分——现在想想,名分、幸福,究竟什么才最重要、什么才代表婚姻真正的意义呢?但是那时候不懂。”后来她复盘说。

11

大肖没提礼物,单枪匹马就杀上了门。梁家老太瘦小,只有1米5的个头,脸又黄又皱,如同一枚风干的橘子,嗓门很小,嘴又拙,说不出什么犀利的话来。谈话全程几乎都由大肖主导,谈完,二肖和梁大伟的婚事也就这样被敲定了。

二肖结了婚,肚子一天天大了,不能继续上行了。大肖去看二肖,知道她没钱用,就像自己刚结婚时候妹妹也怕她没钱用一样,常朝二肖手里塞几张钞票。

二肖看看大肖,再看看手里的钱,低下头。大肖注意到了妹妹的手——与她的手长得不太一样,妹妹的手圆润修长,十指伸开,手背上有肉肉的指涡。她的手虽修长,但太有棱角,骨节又粗,掌心没肉,不是一双有福气的手。

她握握妹妹的手告辞,二肖送她到公交车站。坐228路,很长的一段路要走,大肖让她回,二肖不肯,送到车站了也不肯走。

等大肖上车,二肖叫了一声“姐!”

大肖回过头来看着二肖,二肖朝大肖挥着手。

“啥时候再来?”她腆着肚子朝车前走了两步。

“不要过来,车碰了你。”大肖出言阻止她,又说,“下礼拜,下礼拜来。”

“我等你喔。”

“好啦好啦,下礼拜下了行就来。”

“啊,姐。知道了。”

二肖挥着手,公交车抖动一下丑陋而肥胖的身躯,吭哧吭哧地启动了。大肖扒着车窗户看着二肖,二肖朝她继续挥着手,直到望不到车尾了,才慢慢地往回走。

二肖没敢对大肖说,婆婆给过她脸色。梁大伟倒不给她脸色,但非要拿婚礼收来的礼金去做生意。她本来不想给,生孩子要用钱的嘛!但是梁大伟一直跟她冷战,她先受不住了,举手投降,把钱都给了他,但没两个月,梁大伟就把礼金赔光光了。

结婚以后生活原来是这个样子的,二肖禁不住也有一些失望。但梁大伟态度好,她也就认了。她多么不忍心对这个男人有过多的苛责呀——他扑闪着无辜的大眼睛,忧郁地看着自己大着肚子的妻子,目光中全部都是悔恨和惭愧。责备他的话都到嘴边了,却生生被二肖吞咽了回去。

“财去人安乐。”她掀开被子,“呼”一声盖到两个人的身上来。

梁大伟赞美着二肖的宽容与大度,感叹着,说除了他妈之外,再没有一个人对他那样好过。

而二肖也从没觉得自己对一个人如此重要过,她迷失在梁大伟的赞美里。二肖以为自己的宽容和理解能换来一些什么,至少不会是下一次的不合理的要求。但二肖发现,很快,梁大伟就又有了其他的诉求——一部苹果手机。她不能理解,以他们的收入,苹果手机是真正的奢侈品。但当梁大伟用虚弱的、乞求的、渴望的眼神望着她时,二肖又一次心软了。

然后又是价值数千元的球鞋……

二肖总在说劝自己:他的要求并没有多过分。也很容易就说服了自己。

他们住在二楼,窗户离街道很近,半夜有人走近,也有人咳嗽,不远处还有一部挂在楼房外墙的磁卡电话,人们总是不分昼夜地在那里打电话。二肖在半夜睡不着,总在心里筹算着手里还剩下几个钱,知道用于生孩子的钞票是有些不够用了,要尽可量俭省。梁大伟十分安稳地睡在她身侧,她看不见他的脸,他将整个的脸全部都埋进被子里。二肖心里又对他产生了怜悯之心,他是多么可怜又是多么的无助呀,可她忘记了自己也是一个可怜而无助的人。

 

大肖托了自己的老板娘,找了医院里的关系,恰好可以帮到二肖。

“剪头的,靠不靠得住?”老板娘问。

“还行吧,人老实,不跟我妹吵架,老太太也老实,最起码不能受气。”

老板娘听了,沉默了一会儿,又对大肖说:“老实人有时更难弄呀。”

大肖正在理货,撅着屁股,汗淌下来,一滴一滴掉在货品的外包装袋上。汗湿的头发很凌乱地贴在额头上,身上穿的衣服也早湿透了,贴得她难受。她站起来,喘了口气,将衣服前后分别揪起,让皮肤也透透风。

“总好过我那个。”大肖苦笑了一下,“我家就像战场一样。我妹家一天一天没动静,从来不吵架。”

老板娘似乎还想再说些什么,但最终放弃,只抿抿嘴笑了一笑。

二肖生产时,大肖发现妹夫梁大伟像个局外人一样站在走廊最远处,跟医生接洽、塞红包,甚至签字、跑前跑后的忙碌,全部是自己在做。梁大伟顶着一头酷炫的头发,手里拿着一根细白的香烟,脸上是朦胧得如同做梦一般的神情,看起来真是既纯良又无辜。

大肖叹气时,小外甥已经呱呱坠地了。她听见护士喊“肖XX家属!”,没多想,就冲了过去,那些刚刚还隐约浮泛在半空的、模糊的、怀疑的念头,雾一样消散了。梁大伟也跟着凑过来,大肖将婴儿递到他手上:“先把孩子抱到病房,我等二肖出来。”

梁大伟接过孩子朝病房走去。二肖还没有出来,产房门口等待着一张张陌生而焦躁的脸,不安的脚步声淹没在医院里巨大而嘈杂的噪音里。大肖望着妹夫进了电梯,那个背影纤细摇摆得如同一个不知世事的少年。她几乎是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冷颤,脑海里浮现出大半年前单枪匹马去找这个男人母亲谈判的情景,婚事谈拢,她出他家门时,是有一些成就感的,很兴奋,但现在想来,这种兴奋又难免有些莫名其妙。

二肖被推出来了,大肖迎了上去。

12

孩子出生以后,二肖的生活并没有改善。出了月子,二肖不得不再一次上行,除了拥有了一个丈夫和一个儿子以外,一切似乎都并未发生丁点的改变。如果非要说有,那就是她的身份,由一个女孩成为一个女人,成了一个母亲,成了某个人的妻子。

大肖和林星浩也到了走不下去的地步,二肖不参与意见,她知道姐姐一向比自己有主意,她的意见是不会被姐姐采纳的。

大肖有一些钱,去学习针灸减肥,鬼知道真能减多少。但女人们总是要减肥,她们总是嫌弃自己身上多余的脂肪。大肖联系了一家医院的出租科室,在那里营业。有医院的招牌罩着,又因为是新兴行业,生意最好的时候一个月就入账十几二十万。她买了房,也有多余的能力去照顾二肖,回老家时更像是衣锦还乡了。

大肖成为一个小小的女老板,完全是带有一些戏剧性质的,她自己也非常清楚,命运的高峰期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咻”一下过去了,正如它来时那般的令人出其不意。

父母操心着她的婚事。林星浩也没有再婚,得知她发达了,很希望能跟她再续前缘。但大肖心灰意懒,对前夫、对婚姻都失望透顶。有流言说她离婚是因为不能生育,她也不去解释。这世上人太多了,一个挨一个地解释下去,恐怕要耗费她的半生。她已经浪费了半生了,再不想将剩余的时间浪费在无谓的人与事上了。

她现在只剩下亲情了,父母、妹妹、外甥是跟她有血缘关系的,外甥很喜欢她,她也很喜欢外甥。她给他们花钱,不去想自己的未来,未来该是什么样就是什么样,她不去担心。她净身一人,走到哪一步算哪一步,最差也不过就是哪儿死哪儿埋,没什么大不了的。

她保持着去二肖家里的习惯,去时总要买很多东西,也给外甥留一些钱,如果妹妹有事需要她托关系,她就花人情去托关系。二肖买房时管她借了一些钱,她说不需要还了。她不是对钱没概念,而是需要这世界给她一点温暖。她从旁的地方已经找不到安全可靠的温暖了,血脉亲情总归是可以靠得住的吧?

然而,有一天小外甥问她:“我们家的事儿为什么你总管?”

孩子刚上幼儿园,她相信这句话不是他自己观察得来的疑问,一定是有大人在他面前提起过——这个大人是谁?

此后,大肖不大到二肖那里去了,哪怕二肖奋力邀请,她还是能不去则不去。一年去个一两回,也就那样了。她每天工作,回家,煮一个人的饭食,不爱做了就去外面吃一口。买了车,开到顺通那边,却发现从前和二肖常去吃饭的那家小饭店早黄了。但她永远记得肉粒豆腐汤和香酥凤尾蘑的滋味,此后她到过无数大的小的饭店,点过无数次这两道菜,却再也吃不出当初的那个味儿了。

她觉得真是遗憾啊,但是人生总是会有遗憾的。她一个人孤独而失望地咀嚼着遗憾,想到二肖终于是获得了自己想要的幸福,又心生安慰。自己也许真的打扰到了妹妹的幸福?能做到不打扰的。

沈阳的夜色,大肖已经看惯了,灯火从街路的一头延伸开去,一直到很远的地方,小心翼翼地亮着,有些羞涩,像一个情人的吻一般,既令人期待又令人舒展。她在夜色里摊开两臂,风从臂膀的空隙穿梭过去,如同一只春天的燕子。

13

二肖先是在四十岁那年诊断出了心脏病,隔了几年,除了心脏不行,肝也不行了。肝不行,胆也不行,胆不行,胃也跟着罢工。吃了又疼,还会吐,不吃人又受不住。挂了肠胃科,又挂肝胆科,但因为新冠疫情还没有彻底解除警报,她这种情况医院竟然不收住院。

大肖来看二肖,见她脸儿黄黄的,斜坐在沙发上,眼珠半晌才会动一下,人也瘦了一整个圈。她坐到妹妹身边,有些惊讶于她疾病的来势汹汹:“怎么会到这种程度?”

二肖虚弱地晃一下头,表示自己也不明白原因。

“住院呐?”

“医院不收。”站一边的梁大伟说。

“想办法啊!”大肖有些生气,都这个样子了,不收也要上天入地地想办法啊,难道等着奇迹降临吗?

二肖见姐姐急了,拍拍她的手,笑一笑,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来:“我没事呀,不收住院,就是没那么严重。”

大肖不吱声了,觉得自己刚才语气有些不善,二肖的婆婆还在场,她那样说话,难免让人家觉得她这是在兴师问罪了。

大肖想着,联系谁呢?她承包过医院科室,还是认识几个大夫的,但那些医院不太正规,她还是不大放心。最后还是把电话打给她在五爱街最后打工那个老板娘。

电话一通,才知道老板娘的妹妹竟然也生了病,也是不够住院的标准,但她已经安排好了。老板娘肯帮忙,于是大肖在二肖家里等电话。

 

傍晚,见婆婆回了自己家,二肖从沙发上起来了,很自然地扶着肚子去做饭,她肚子疼得像很厉害,把腰弯得像只虾米一样。大肖看了看梁大伟,人坐在沙发另一端刷着短视频,没有帮把手的意思。大肖看不下去,去厨房接过二肖的锅铲,说这顿饭由她来做。二肖不肯,姐俩来争起锅铲来。

大肖到底强硬,夺走了锅铲,做了一个虾,一个鸡翅,一个黄瓜炒鸡蛋。虾和鸡翅被梁大伟和外甥梁松吃光了,黄瓜炒鸡蛋一口都没有动。

二肖胃痛,不能进食,继续斜躺在沙发上,望着窗子外面。窗外已经是一片的漆黑了,夜色温柔包裹的城市里,一格格的窗子亮出柔和的灯光。二肖正看得出神,大肖坐了过去,想劝,却不知道要劝些什么。

梁大伟吃完了饭就抹嘴离开餐桌,回了自己的房间。大肖起身想去收拾碗筷,二肖喊丈夫:“别让姐刷碗啊,你刷。”

梁大伟低着头闷出一声“啊”来,噔噔噔走过来,纤细的手指刚要去碰那杯盘碗盏,突然间又缩了回去,转身去翻箱倒柜找些什么。大肖看他做家务这架势,有些来气,心里想,“等他找得到,我做都做完了”,但也没有起身。

二肖替梁大伟解释:“他手不行,沾不了凉。沾凉水大手指哆嗦,不能给别人剪头了。”

大肖想说,“不是有热水吗?热水器也开着呢”。但她笑笑,憋住了。

梁大伟找了许久,终于把塑胶手套找到了,他舒了一口气,像经历了千难万险一样。他仍旧梳着十分流行的发式,挑染了一种大肖形容不出的颜色,不像四十几岁的人。大肖知道他一直会用保养品护肤,身上总是散发一股男士香水的味道,这么多年了,苍白的脸,大而惊恐惶惑的眼睛,始终未谙世事似的。

大肖暗自里感叹,有人说男人不禁(见)老,从前她也这样以为,后来她做针灸减肥,接触的男男女女多起来,倒总结出一点心得体会:不是男人不禁老,而是他们很少为生活琐事操心,桩桩件件细碎的、磨着人性子的小活计才最能糟践人呢,会一点一点把人的精神与活力都给蚕食掉。她回望自己结婚那几年过的日子,焦头烂额,那才几年呐?

她庆幸自己跳脱了出来,但还是没有完全对婚姻死心。自己婚姻的不幸福是因为自己遇人不淑。如果人对了,像二肖,可能那些问题都不会有。最起码,在二肖的家庭里,梁老太也好,梁大伟也好,不会跟二肖吵架。二肖说什么,梁大伟不管爱干不爱干,还是会听,还是会动一动,梁老太也是。听二肖说,她还会给二肖洗衣服,有这样的婆婆,也算是妹妹的造化了吧,不像她,当年,公公、婆婆、丈夫,天天三英战吕布。

这么一想,大肖对梁大伟也就宽容起来。她站起来,向着妹夫,说:“你放那吧,手不好,我来刷吧。”刚说完,老板娘来了电话,她赶忙接了,定好了次日见面的时间。

二肖留她住一宿,说明天早上一起去医院。已经很晚,但大肖坚持走了,虽已不再介怀小外甥说过的那句话,但在妹妹家里,她却总是没来由地感觉到一种拘束。不是身为外人的那种拘束,而是这里的氛围使她觉得沉闷——是那种大家都心知肚明却又都刻意去忽略的、心照不宣的、仿佛什么被阉割掉了的一种沉闷,带着某种抑郁的气质。她受不住这样的空气,憋闷得喘气都费劲。

回程时大肖据此在想,也许从前跟林星浩的婚姻不和谐,是自己占了大半部分原因?为什么像二肖家那种不吵不闹的家庭环境,她反而受不了呢?躺在床上,她还在思考这个问题,等到睡实,又被手机闹钟吵醒了。

14

大肖简单洗漱又奔二肖家赶,到了,二肖已经把饭做好了,梁松被他奶奶接走送去上学了,梁大伟还在卫生间里洗漱。二肖问大肖吃饭了没,大肖说没有。二肖说我就知道你不会吃早饭,所以我做了,吃点儿再走,赶趟儿。

大肖坐下吃了两口,没休息好,一点胃口也没有,不过妹妹带病做了早饭,她一定要吃一些。

等她吃完饭,时间已经很紧张了,但梁大伟还没从卫生间里出来。大肖知道妹夫每次出门都要梳洗打扮,但没想到这种时候他还能这么慢慢悠悠的。她心里想,哪怕一辈子也不打架,这种性子的男人她也是万万受不了。她看了一眼二肖,二肖已经习以为常了,朝姐姐苦笑一下:“拉屎都是拉线儿屎,没个把钟头出不来。”

梁大伟终于出来了,真是光鲜亮丽,若不知他是陪老婆去医院,还以为是要去参加婚庆典礼。大肖看出来了,这个男人并不在乎自己的妹妹,他心里只有自己,他爱自己像鸟儿爱自己的羽毛。但他爱自己的方式跟林星浩不同,林星浩更外显一些,更直接,梁大伟更隐晦一些。但两者在本质上并无不同。

大肖抬起头来看了看二肖,她的侧影有一些模糊的狼狈,目光直直地看着前方,有一丝躲闪和直截了当的逃避。她只顾走路了,旁的什么也不愿意去想,思考可能令她痛苦。

她们来到各自的车旁边,大肖看看二肖那车,车是由娘家贴钱来买的,当时二肖说的是,“梁大伟一直喜欢车,接送孩子也更方便”。但据大肖所知,自买车以来,梁大伟并未拿那个车接送过梁松,孩子一直都是由他奶奶接送。

跟二肖当年生产时一样,大肖帮着办妥了所有的手续,梁大伟更像是一个摆设,哪怕见到了大肖的前老板娘,他也只问候了一声“好”,连基本的寒暄和热情的感激都没有。大肖对妹夫有不满,但面儿上仍旧不免像二肖一样替他开脱:“我妹夫,人腼腆,但是踏实,他从事那个行业,一点花边新闻都没有过,什么都听我妹妹的。”

她觉得这话说起来心里没什么底气,有点画蛇添足。老板娘看看梁大伟,对大肖笑笑:“跟我还说门面话?再说,我们也不是没见过。”

大肖一愣,才想起当初二肖生孩子就是找的老板娘的关系。她低下头,脸红了。

老板娘拍拍她的肩膀,走了。大肖紧走两步跟了过去,回头给二肖比划了一下。多年的默契居然还在,二肖马上晓得姐姐的意图,她喊住大肖,从包里朝外掏钱,支使梁大伟:“姐,让大伟走这个人情。”

梁大伟站着没动,老板娘回身把大肖推了回来,大肖满脸堆着笑感谢。

 

几个钟点后,住院的手续办齐了。三个人静静地待在病房,隔一会儿,这个两人间又住进来一个病人。

大肖听见二肖跟对方攀谈起来,说起自己的老公,还有孩子,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尤其听到对方称赞梁大伟看着比她年轻的时候,她的五官笑得凑在一起,眼睛眯得令人看不见了,仿佛得到了这世间最大的奖赏。

她笑得十分夸张,大肖听起来有些烦,她不喜欢眼前的二肖了,她觉得妹妹陌生了。她一直以为命运对这个最小的妹妹是有一点眷顾的,无论在娘家还是在婆家,她走的路都没有自己的来得艰难。结婚以后,她过着小康而平静的——不,现在看来,没有任何一种平静是平白无故的,要么是抗争而来,要么是隐忍而来。

开始大肖一直以为,如果非要提到“隐忍”二字,那也一定是指梁大伟,和他那个说话声音高一点都恐怕会骇到人的母亲。但她目之所及与她从前的想象完全相悖,她想到一个细节:早晨梁大伟捯饬完,还坐在餐桌前吃了几口饭。昨天晚上剩的那盘黄瓜炒鸡蛋,大肖吃了一些,心里想梁大伟再打扫点儿这盘剩菜也就吃完了。但梁大伟对这盘一口未动,筷子一直在自己喜欢的菜上挥舞,专一得心无旁骛。

这个细节,有些不值一提,大肖一直压抑自己不要去想。但越不去想,心里反而越放大这情景,越觉得那个细节清晰得纤毫毕现了。她起身拎上衣服,说要到外面去走走,她听见二肖在后面说了句类似“注意防护”的提醒,她含糊地应了一声。

走出病房,大肖才觉得胸口的郁闷舒缓了一些,她警惕着,怕自己是因为单身太久有些不合群了,才会有那样的想法,但那想法却一直不停横向发散着延展,那种自由发挥的想象,折磨得她够呛。

“他只喜欢吃他喜欢的,从来不顾及二肖劳作的辛苦或者剩下的菜由谁来吃掉。他一定说不喜欢吃就倒掉罢了,但他们的家庭条件那样一般,二肖怎么会舍得将只剩了一顿的剩菜倒掉?他们家所有的剩菜全部进了二肖的肚皮了。”

这个想法使她心疼起妹妹来。二肖过的原来是这样的日子,她为妹妹愤愤不平。

她得出结论:

“梁大伟在驯化她——他喜欢吃什么二肖就得做什么,不然后果只能由二肖来承担。如果想不剩菜,就做他喜欢的,只要是他不喜欢的,他就一口不吃,所以二肖是被他训练成熟的、他的厨娘。”

“他无声无息地甚至是没有意识地、靠着一种仿佛生下来就根植进他身体里的某种本性训练着他的妻子,而且把她训练得成功极了。”

这想法困住了大肖,她坐上电梯,下楼去找老板娘。到了老板娘妹妹的病房,却发现老板娘人不在。她妹妹说,她在医生办公室,正在考侄子英语单词。大肖不知道医生的办公室在哪里,但走到护士站斜对面,还是听到了老板娘的声音。她想停下脚步进去跟她聊聊,正犹豫着,老板娘却抬头看见了她,走了出来。

“你继续考孩子,我没事儿。”大肖有些惭愧,有些后悔来找老板娘了——一定是自己多虑了,何必拿这些蝇营狗苟去烦恼别人?平白叫别人笑话。

老板娘拿起椅背上的外套,跟侄子交代几句,跟她一起出来了。她们坐在走廊里的按摩椅上,都深深地把自己的身体陷了进去。大肖没有说出自己的烦恼,说不出口,觉得那些话和那些事都摆不上台面,也许只是她某种自私狭隘的心理在作祟。

彼此沉默了一会儿,大家又分开了。

15

大肖回到二肖的病房时,梁大伟在看手机。现代人已经一刻钟也离不开手机了,明明陪他甘苦与共的妻子就在他面前,他却视而不见,他只看得见手机。

大肖再一次庆幸自己没有莽撞地重新进入婚姻。这些年,倒不是没有机会,只是林星浩给她的冲击太大,她走不出阴影。大肖是宁缺毋滥的人,二肖不是,二肖是难得糊涂的人——或许也不是,大肖如今看妹妹,倒认为她是那个真正糊涂的人。也许她根本不知道自己的处境,身体搞成那样,跟她的婚姻应该不无关系。梁大伟沉默地摆布着她,她则一味迁就与牺牲。她尽管欺骗自己很幸福,但是身体不答应了,她的身体承受了太多她不应该承受的劳碌与压抑。

梁老太过来了,她保持着一贯的猫一样的行为习惯,出现和消失总是无声无息,显得十分突兀。大肖站起来,将陪护凳让给梁老太,跟她客气着,叫她不用来回跑。

梁大伟没挪屁股,二肖跟婆婆商量着儿子几点放学,谁去接,谁给孩子做饭的事。对于二肖住院以后的分工和计划,梁老太大包大揽,梁大伟的眼睛则像磁铁一样吸附在手机屏幕上,似乎没有听见妻子和母亲的讨论,似乎这些讨论与他无关。

大肖侧过头来,也不知出于什么目的,提议道:“让老人来回跑什么呢?大伟安排吧!都这么大岁数了,就应该在家里享清福了。你们两口子的事儿,你们自己解决!”

二肖没做声,梁大伟也没做声,梁老太也没做声,病房里一下子沉静下来。

“不用。”梁老太说,“干点活儿没啥,我儿子啥也不会。”

大肖笑笑:“都一样,谁生下来什么都会?当初二肖也啥都不会,这不结婚也啥都会了嘛。不会就学,年轻人,学什么都快。你儿子挺有那个劲儿,能往里钻,干啥都错不了。”

梁老太脸色沉下来,现出不高兴的神色来,梁大伟的手指也不在手机上下滑动了。大肖冷冷地想:这就是不懂人情世故的老实人?其实他们娘俩什么都懂,装不懂而已!

“哎呀,我这个儿子呀我知道,什么也不会干,要不我总上去给干去呢,就是要替他干。”

“那您老可真太想不开了,不学不干永远不会,您老还能替他干几年?”

“那不还有二肖呢吗?”

“她都病成这样了。”

梁大伟站起来了,说:“妈,我送你走,这也没事儿。”

梁老太不动:“我不走,咱是自家人,我走啥?你也真是,干啥啥不行,自己媳妇儿有病,住个院还得找别人!”

大肖知道这算是开了战了,心头火起:“大姨啊,您老客气呢,我也不是别人,是她亲姐姐。您老要是真拿我们当外人,当初买房买车就不应该找我们,应该凭本事自己给儿子立所房子,那多硬气呀。”

二肖站起来:“姐你少说两句。”

梁大伟站在他妈面前:“我也让二肖会活着点儿。”

大肖嘴不让人,转头面向妹夫:“是呀,这话谁不会说?倒是真刀真枪地给她搭把手,那样你不叫她‘会活着’,她也能活得挺好。你光玩嘴,有什么用?”

梁大伟脸色白了,气得一时讲不出话。大肖的脸则被气红了——这就是当初她认为老实厚道的人家,这就是二肖没有家庭战争的婚姻。家里所有的安宁,都是妹妹隐忍、让步、过度付出换来的。如果她像自己一样,稍有反抗,提自己的要求,也会如同自己曾经的遭遇一样,受到婆家人群起而攻之。

二肖将大肖拖出了病房:“姐,你还让我活不?”

大肖看着二肖,不言语。

“姐,那是我的日子,过啥样我认。”

大肖不是不知道妹妹的“认”。

“姐,他挣钱都给我,不打我不骂我,我说啥是啥,这日子就行了呗。”

大肖很快找到二肖话里的漏洞:“不打不骂是因为你从来没提过自己的要求,那个家里,有人考虑过你的感受、你的利益吗?你想没想过这一身病哪儿来的?真累死了,你就比他妈更像他妈了,他妈娶儿媳妇都没给他置备房子、置备车,你跟他几年全部都给他置备齐了,你现在就差一蹬腿了——你究竟想没想过自己的身份?你是他媳妇,你不是他妈!”

走廊另一头走过来了老板娘:“我合计上来看看,你们姐俩这怎么还吵吵起来了?”说着,老板娘就往外推大肖:“她还住院呢,有啥事儿出院再说。”

16

老板娘把大肖带到一间医生办公室。办公室里没人,灯亮着,桌子上摆着一张打印好的纸,上面写着“医生护士值班的时候蚊虫太多了,医院应该为医护人员想点办法”之类的话。显然是废旧的文件了,因为当时正值冬天。

大肖觉得老板娘也不会理解她,这么多年,太多人说她因为离婚而已经成了一个变态,对世界和男人都抱有偏见。但她还是决定将来龙去脉简单说一说,否则心里憋得难过。

“我知道你在说什么,但是大多数人都这样。可是你也许会说,‘大多数人都这样’就是对的吗?你有没有听说过一个故事——一个国王,又聪明又清醒,但是他的臣民都是傻瓜。国王以为可以凭借自己的聪明才智改变他们,但根本不行。他因此而活得很痛苦,最后他祈求上帝,也将他变成一个傻瓜。”

大肖偏过头,她想哭了,但是她不想让一个外人看见她哭。窗外灰蒙蒙,陡然而过的飞鸟掠过长空,很快就消失在视线中。

“我上学时学过一个词,‘三人成政’。我理解的是,只要一个团体有三个人,无论这个组织是家庭还是什么,就会形成一个政治格局,就会存在压迫与被压迫、剥削与被剥削、统治与被统治。人与人之间,很难有单纯的关系的。有人知道这一点,有人一辈子都不知道。”老板娘很平静地看向大肖,“你说是知道的人幸福,还是不知道的人更幸福呢?”

“其实说不好的。所以郑板桥说‘难得糊涂’嘛!你,就是不肯装装糊涂。这样就难免费力不讨好。”老板娘又说,

大肖被看穿了心事,再也忍不住内心感情的汹涌。但她终不肯出声哭,默然地流着眼泪。这些年,她不是不知道,因为自己这性格,比别人多吃了多少苦头。

“算了。”老板娘很豁达地拍拍她后背,“女人这一生,成为一个人的妻子,成为一个人的母亲,都是再简单不过的一件事。最难的——就是成为她自己。”

“她们失去自己,可别人告诉她们,要一直这样下去,这样叫做伟大,最次也叫‘识大体’。你看社会上,男人搞出乱子来老婆还挺他,这叫‘识大体’。他们训练女人‘识大体’,却从来不对自己提任何要求——你们不搞七搞八,女人也用不着识什么狗屁大体。但他们胡搞瞎搞,还要让人家原谅、宽容,要求别人做个圣人,自己呢,就做一个俗人。之后又只字不提自己的错,只是称赞女人‘伟大’。”

老板娘有些无奈地摇摇头,背对着大肖:“女人哩,你也不要觉得她们有多无辜。有梁大伟他妈、有二肖,就永远会有梁大伟。跟我们从前卖货一样,有一货就有一主。”

“至于二肖,你要她怎样呢?如果要她改变,就意味着要跟老公跟婆婆有冲突。可是人的天性都是不想发生冲突的,战火一旦燃起,走向就太具有不确定性了。达成共识当然是最理想结局,不然呢?二肖革命彻底失败,从此连表面的安稳都没有了。这个结果你能承受,她未必能承受,她多害怕这个结果呢!为了不面对这个结果,她只能自己去欺骗自己,只能将愤怒指向你这个提出问题的人来——毕竟,不能解决问题,就要解决掉提出问题的人嘛。”

老板娘抬起头来看着大肖,大肖正拿手机看些什么,脸上闪过狰狞而痛苦的神色,目光竟有一些兽性的残忍。看得出来,她是在竭力使自己镇静,但很徒劳,她在那里自己跟自己斗得难解难分,表情十分凶狠。

怎么了?

老板娘朝她走过去,大肖意识到有人靠近,这才抬起头来,脸上露出悲戚的神色。她双肩陡地一垮,浑身的愤怒像气球被一针给刺破了一样,无力地靠在椅背上,将手机递给了面前的老板娘。

老板娘看见的是二肖给大肖发的微信。二肖说:姐,以后我过我的日子,你过你的日子……

 

这一对曾经相依为命的、无分彼此的亲姐妹,以一种平静的、悄无声息的、很悲怆又很残忍的方式,彻底决裂了。说起来,那不过是无数个平凡黄昏中的一个而已,夕阳像是爆了,残血般染红了整个西边的天空。

大肖已经走了很久。直到二肖出院,她再也没在医院出现过。

(文中人物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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继父撑起了这个5口之家

 寸草心 全民故事计划 2023-02-20 07:21 Posted on 北京
如果单从吃这方面来说,江志鸿早在八十年代,就已经让我们家提前进入了“小康”时代。
这是全民故事计划的第692个故事—
 

 

母亲1977年嫁给我父亲时,刚满19岁。生下我两个姐姐后,1982年,她又怀上了我。我的父亲是个酒鬼,也是个赌鬼。喝醉了酒,他就骂人,甚至打人。

 

母亲几乎每天都被他骂,十天半月就被他打一次。没钱喝酒了,他拿着家里的粮食出去换酒。母亲心疼粮食,免不了要说他,说得他火了,就免不了挨一顿暴打。
1982年的10月,我父亲因为赌博和人发生打斗而伤人致死,被当众枪毙在我们镇里的水库大坝下边,同被执行枪决的还有另外三个人。那天艳阳高照,很多人听说在水库大坝开公审大会,大呼小叫奔赴镇里去看热闹。母亲肚子里怀着五个月的我,带着我四岁的大姐和两岁的二姐,没有眼泪,没有悲伤,只有不知何去何从的茫然。
1983年正月初三,母亲生我时难产,被送到了医院。医生说,我们母子俩都从鬼门关里闯了一回,只是,母亲从此再也不能生育了。
我是八个月的早产儿,生下来才两斤二两,像只小兔子一样。我的乳名叫小兔,就缘于此。后来我长大了,母亲才对我说:“俗话说七活八不活,你生下来那么小,能活下来,算你命大。”
母亲带着我们三个嗷嗷待哺的孩子,家里家外,既要做男人,又要做女人,缺吃少穿,我的爷爷奶奶不但不帮她一把,还经常对她指桑骂槐,她感到自己实在是撑不下去了。
父亲死后只过了半年,江志鸿的姑妈就上门给母亲说媒了,说要把母亲介绍给他。她讲了江志鸿的基本情况:长得丑,脸上有一块三个指头大小的酱紫色胎记,,不过长得高大健壮,能干活,有力气,勤快,为人和善,人缘好,家庭条件还不错 。
江志鸿是独生子,因为相貌问题,再加上他父亲是右派,三十多了一直单身。他父亲解放以前是大学生,解放后当了中学老师,吃国家粮的,五十年代后期被打成右派,回到村里务农。他父亲打成右派后,他母亲抑郁成疾,六八年走了。七八年他父亲平反,补发了二十年工资,办了退休手续,可惜了,刚平反才两年就去世了。
父亲去世后,江志鸿用他留下来的那笔退休金,在马路边的自留地上盖了一座上下两层的红砖小楼,在当时的村子里,显得气派洋气。他想,房子修好了,也许能够娶妻生子,传宗接代。
母亲的条件很简单:第一是不喝酒不赌博,第二是不嫌弃她不能生孩子,第三是对她三个孩子不能看轻,第四是要勤快。至于房子,只要有个住的地方就行。外表长得再怎么丑,她也不在乎。
江志鸿只抽烟,不喝酒,至于赌博,他根本没沾过手。他说:“不能生就不能生嘛,我把三个孩子当成自己的孩子养,不也一样嘛!”
有了江志鸿这句话,母亲这才真正心动了。1984年春节,江志鸿和母亲结婚了。
这一年,江志鸿三十八岁,母亲二十七岁。
江志鸿从乡政府租了一台装饰一新的大卡车,带上一队人马,十二担皮箩,半头大肥猪,六条大草鱼,六只大公鸡,把母亲和我们三姐弟风风光光地从我外婆家接到了他那座红砖小楼,热热闹闹办了一场婚礼,摆了八桌酒席,花钱请来乡里的电影放映队,在村里放了两场电影。
母亲责怨他:“我一个二婚女人,办什么婚礼呀?搞得兴师动众的,浪费那么多钱,你钱多么?扯个结婚证,请亲戚们吃顿饭不就得了么?你不怕别人笑话呀?”
江志鸿的八字眉竖起来:“谁敢笑话?谁笑话我撕谁的嘴!”
然后他语气缓和下来,对母亲说:“这是我们的喜事,一辈子的事,当然要热闹热闹!什么叫浪费?二婚怎么啦?二婚就不是喜事了?就不应该办婚礼摆酒席了?况且我可没把你当二婚,我只把你当个刚出嫁的妹子看待的,别人怎么嫁闺女,我就怎么娶你!”
一番话,把母亲说得泪花儿在眼眶里打转。
 
我对江志鸿印象最深的是,他每天总是天不亮就起床。他起床后,满院子就热闹了,咯咯咯的鸡叫声、嘎嘎嘎的鸭子叫声、以及牛栏房里水牛的哞哞声、再加上屋后林子里的鸟鸣声,此起彼伏,互相交织在一起,像早晨快乐热闹的交响曲。
 
待我们起来,天已经大亮,江志鸿喂了鸡鸭,剁好了猪草,把猪食煮在了煤炉子上,到地里干活去了。
他回来时,要么是挑了两捆柴禾回来,要么是挑了一担牛草回来。
农闲的时候,他就去附近的石灰厂打炮眼,抬石头,去山上给乡政府的锯木厂砍伐树木,砍倒后,再把树木扛到山下的马路边。
这些都是最繁重的体力活,没有强壮的体力是根本吃不消的。
我们村有一个造纸作坊,在村后山上的竹林里。作坊里需要一个有力气又不怕苦的人去“踩料”。所谓“踩料”,就是把浸泡在石灰水池里的竹条捞上来,放在作坊里一个两米多长半米宽三十公分深的石槽里,用脚把已经泡得软烂了的竹条踩成浆。
江志鸿没跟母亲商量,自己揽下了这份差事。
造纸师傅和晒纸师傅都是白天做工,竹浆必须晚上备好。每天从庄稼地里回来,吃了晚饭,江志鸿就急匆匆赶往山上,半夜后才回来。他没回家,母亲睡不着。做了大半夜的苦活,他又困又饿。母亲给他下了面条,面条里边卧了个鸡蛋。江志鸿责怪母亲:“鸡蛋是留给孩子们的。我吃了,孩子们吃什么?你说我能吃得下去吗?”
一句话,让母亲无言以对。
半夜后才睡觉,一大早就起床,每天只睡了四五个小时,白天晚上都要做繁重的体力活,两三个月之后,江志鸿尽管打肿脸充胖子,苦撑着,但他经常在床上翻来覆去,腰酸背痛。而且,比以前瘦了很多。
母亲对江志鸿说:“你这是不要命呀,你身体垮了,不是害了我和孩子?你要是有个什么好歹,我们怎么办?”
但是,江志鸿根本不听母亲的,他在那作坊里一干就是五年 ,直到最后因为造出的纸张卖不出去而倒闭。
我们家后边有一块平缓的坡地,大概有一亩地大小,全部是大理石石头,石头上面只覆盖了薄薄一层泥土,根本种不出庄稼,却顽强地长满了杂草和芦苇。
江志鸿脑子活络,打起了那块坡地的主意。
江志鸿砍来竹子,用竹条扎成一两米高的篱笆,把坡地圈起来,在里边圈养了几十只鸡鸭。他觉得养猪划不来,把两头大肥猪卖了,用养猪的粮食喂鸡喂鸭。他叫母亲每天煮一大锅红薯,把煮熟的红薯搅碎,拌上米糠、玉米、高粱、剁碎的菜叶子和青草喂食它们。这样,节约了很多粮食,而且,鸡鸭吃下去营养更丰富,更容易下蛋。
鸡鸭多了,下的蛋也多,多到我们吃不完。吃不完的,乡政府赶集的时候,母亲用篮子装了,提到集市上去卖。
后来,江志鸿又学会了杀猪。我们家的房子在马路边,是沿河两岸十几个村子通往镇里的必经之地,从早到晚,来来往往的人多。他于是想到了一个既可以挣钱又可以每天让我们吃上肉的好路子,那就是去农户家里买猪,然后再把猪杀了,在家门口卖肉,自己赚取工钱和差价。
做什么生意都有个起步的过程,刚开始,杀一头猪,要一整天才能卖完。慢慢地,知道的人多了,而且他从来不缺斤少两,顾客也多了,一头猪一个早上就卖完了。
猪骨头那个时代很少有人买,江志鸿把骨头上的碎肉细心地一点点剔下,每天可以收获一小碗,母亲配上各种小菜炒了,成了我们每日餐桌上的标配荤菜。母亲又把那些剔光了肉的骨头放在锅里,加入桂皮、茴香,倒进清水,把锅架在煤炉上,大火烧开,然后小火慢炖一天,渐渐的,浓郁的香气在屋里飘升缭绕。晚饭的时候,母亲用骨头汤下面条,再在每个人的面条里加上一个煎蛋,放入香葱和调料,那就是我们最美味的晚餐。
现在想来,如果单从吃这方面来说,江志鸿早在八十年代,就已经让我们家提前进入了“小康”时代,他不但让我们吃得饱,而且让我们吃得好、吃得香、吃得有营养。
 
母亲和江志鸿结婚时,我大姐已经五岁,开始懂得了一些事。我和二姐从小就开始叫江志鸿爸爸,只有她,直到上了高中,都没叫他一句。小时候,母亲要她叫,她竟然说:“他不是我爸爸,我爸爸死了。他长得那么丑,我才不叫他爸爸,丢死人了!
 
母亲被她气出了眼泪,把她打了一顿。江志鸿却责怪母亲说:“孩子那么小,不懂事,不叫就不叫嘛,你怎么能随便打她呢?”
虽然我们三姐弟不是江志鸿亲生的,但他对我们比亲生孩子还要好。无论是吃的,穿的,他都没有亏待过我们。我们再怎么淘气,他也从没打骂过我们。
倒是母亲,我们因为经常淘气,屁股上隔几天就会挨她手中竹鞭的一次抽打。
1992年,我大姐上初二,在学校一次做广播体操时呼吸急促,心跳加快,送到镇里医院,医生要父亲赶紧带她去市里做个全面检查,很可能是心脏出了问题。到了市中心医院,被确诊为先天性左心室间隔缺损。
父亲感到奇怪,问医生,既然是先天性心脏病,为什么长到十五岁了,一点症状也没有?医生说,那是以前病情不严重,所以没有任何不适症状。但是随着年龄的增加,心脏的负荷逐渐加大,功能就会出现异常。
江志鸿着急地问医生:“能治好吗?”
医生说,她心室缺损还不是非常严重,没有影响到肺动脉,做过手术之后,就能彻底治愈,心脏功能会恢复到和正常人一样,以后的劳动和运动基本不会受到影响,寿命也和正常人没什么差别。
然而,手术费用要四万块钱。
江志鸿找遍了所有亲戚朋友,又挨家挨户找了村里所有人,总共借了六千多块,然后又找村委会开证明,到乡里信用社借了五千元,最后把家里的两头水牛卖了,把山上的树木和竹子卖了,这样东拼西凑,凑了还不到一万六千块钱,手术费用还差了两万多。
最后,没有办法了,江志鸿想到了他那座八二年建好的红砖楼。十年过去,那座楼房看上去还是新的一样,在村子里那些新建的楼房中间,依旧显得很气派。
九几年的时候,我们那一带的农村,很多人家都在建新房。我们村里的刘叔那时在乡政府租了一座土砖屋开了个锯木厂,他看中了我家的房子在马路边,而且房子后边和左右两边都有很宽宽的空地,如果他买了我家的房子,把锯木厂从乡政府搬过来,那么他不但不用建新房,而且以后还省去了每年的租金,从长远来算,是一个不错的投资。
在村干部的见证下,江志鸿和刘叔签了一张买卖房子的合同,连同房子周围的地皮一起,以五万块钱的价格,把房子卖给了刘叔。然后,他把以前父母留下来的老宅——一共四间土砖房,打扫检修了一下,我们一家子便搬了进去。
大姐的手术很成功,身体很快就恢复了正常。虽然医生说她可以参加正常的体力劳动和体育活动,但江志鸿还是不让她做太多体力活,只让她做些简单的家务。他去学校找了老师,要老师不让她参加跑步、打篮球之类的体育运动。
大姐从医院手术回来,我们三姐弟挤在一间屋子里,我二姐对她说:“爸爸为了救你,把楼房都卖了,你怎么还不叫他一声爸爸呢?你真是没良心!”
大姐抱着二姐,忍不住呜呜哭了起来,大颗大颗的眼泪掉下来,打在二姐头上。她说:“我对不起爸爸,我……其实很早以前就在心里叫他爸爸了,可是,要当面叫他,总是叫不出口,你说,我是不是一个坏人呀?”
我马上跑到江志鸿和母亲面前,把大姐的话在他们面前重复了一遍。
然而江志鸿只淡淡地回了我一句:“还用你说?我早看出来了!”
 
我们以前的老宅周围没有多余的空地,没有地方养那么多的鸡鸭了。更重要的是,老宅不在公路边,在山坡上,江志鸿没有地方卖猪肉了。这样,江志鸿失去了赚钱的门路,而我们的餐桌上,很长一段时间,又变成了清汤寡水。
 
江志鸿从镇里的废品收购站买来一辆废旧脚踏三轮车,经过自己改装,踩着它每天一大早沿着公路两边的村子重新卖起了猪肉。这样走家串户地卖,比以前守在家门口卖,生意更好。加上人们的生活越来越好,每家隔三岔五就要买一次肉吃,有时他只要走过一两个村子,半个早晨不到,一头猪就卖完了。
公路上到我们的土屋这边,只有一条窄窄的田间小道,根本过不了三轮车,江志鸿只好把三轮车寄放在刘叔家,也就是以前是我们家的那座红砖楼里,第二天早上杀了猪,直接把猪肉挑到三轮车上面去卖。他丢不下卖肉这一行当,当然是为了挣钱,这在当时的农村,也算得上是一门手艺。还有一点,就是为了能让我们每天能吃上肉。
那时我们三姐弟一起上学,江志鸿经常鼓励我们说:“只要你们努力,能考上高中、大学,我砸锅卖铁也送你们上!”
母亲笑着说:“也不知道你还有多少锅多少铁可以卖?”
江志鸿说:“你就放心吧,只要他们成绩好,我就是拼了老命也不会让他们辍学的!”
我们村里好些女孩子读完小学就不上学了,江志鸿经常感叹说:“哎,可惜了,孩子不读书,好比养头猪,难道女孩子就不要读书了吗?都什么年代了,还和旧社会一样!”
我大姐虽然脾气倔,但脑瓜子机灵得很,从上小学开始,成绩都在班上名列前茅,每个学期都会拿回来几张奖状,通知书上面,每一门功课的成绩都是九十分以上。老师来家里家访,都说她是大学生苗子。
江志鸿却总是对来家访的每个老师说:“不能老是表扬她,等一下她飘飘然了,飘飘然就麻烦了,毛主席说的,骄傲使人落后,有缺点就要批评,!”
1996年,大姐考上了华南师范大学。她拿着录取通知书一路飞跑回家,没进家门口就大喊:“爸爸,妈妈!”
江志鸿正坐在堂屋里编簸箕,母亲在他旁边给我们纳鞋底。大姐一手高高举着手中的录取通知书,咣的一声推开门,大声喊道:“爸爸,妈妈,我考上大学了,我考上啦!”
大姐终于第一次叫江志鸿爸爸了。
一张大学录取通知书,还有大姐那一声“爸爸”,让江志鸿激动得老泪纵横。
大姐说,她那天叫江志鸿爸爸,完全是无意识的,她实在是太高兴太兴奋了,只想把那个好消息尽快告诉他们。这印证了她说过的那句话——在她心里她早就叫过他爸爸了。
我问大姐为什么要报考师范大学,而且还要考广东的师范大学,大姐说,家里没钱,上师范大学不用交学费。至于她为什么要考到广东去,是因为广东的冬天不冷,将来毕业了她想在广东工作,在那里成家,等爸妈老了,就把他们接到广东去养老。
 
我和二姐的成绩在班上都只属于中等,初中毕业后,二姐考上了我们镇里的八中。在那时,只有考上县里的一中和二中,才有考上大学的希望。二姐不想去读八中,想去广东进厂打工,可是江志鸿说:“不管以后能不能考上大学,多读三年书,多多少少要学点东西,对你将来总是有好处的。”
 
然而二姐只在八中读了一年,说在那里什么都学不到,完全是浪费时间和钱米,无论江志鸿和母亲好说歹说,死活不愿意去了。第二年,她跟着村里几个女孩子,一起到深圳打工去了,进了一家电子厂,做了流水线上的一名普工,这年她才十七岁。
也就在这一年,平时成绩并不怎么突出的我竟然以全校第五名的成绩考上了县二中。江志鸿笑逐颜开,亲自挑着行李送我到学校,帮我交了学费和伙食费,再三嘱咐我在学校要认真,要努力,千万不要贪玩,不要三心二意。
我开玩笑说他像我母亲一样婆婆妈妈。他笑嘻嘻地说:”嘿嘿,怎么能不啰嗦呢?现在,你大姐不用我们操心了,你二姐呢,操心也没用,打工去了,这一辈子我们就只能指望她将来找个好人家。现在我和你娘一心盼着你像你大姐那样为我们争口气,考上大学,那我们这一辈子,也就值了……”
高一时,我的成绩依旧在班上中等,如果一直保持下去,也许能考个一般的大学。但是高二那年,我迷上了武打小说,课堂上把数学课给耽误了。数学不比语文、历史这样的文科类课程,耽误几堂课可以靠自己补上来,数学课只要一堂课耽误了,如果不赶紧找老师补上,就再也跟不上了。
期末考试,我的成绩直线下降到倒数几名。
每次放月假回去,江志鸿都要问我学习怎么样,我不敢正眼看他,把头扭向一边,吞吞吐吐回避着他的追问。
从我的表情里,他似乎已经知道了一切。
但他还想证实一下。
有一天,下着鹅毛大雪,我正在上课,班主任把我叫了出去。走出教室,我一眼就看见江志鸿穿着一件臃肿的棉袄,头上戴一顶棉绒帽子,双手插在袖口里,瑟瑟缩缩站在走道上,一张脸冻得通红。
他说这段时间他在山上挖了一百多斤冬笋,就特意给我们班主任送了十几斤来,主要是想向他问问我的学习情况。
他虽然努力地想要装出平静和淡定,但我还是看出了他眼神里的失望和悲伤。他一句话都没有责备我,只是结结巴巴地说:“我,什……什么都晓得了……即使这样,你也不要……破罐子破摔,考不上,还可以复读嘛……”
他抬起一只手去擦眼睛,然后转过身,低着头,弯腰弓背地走进了茫茫大雪之中,走了几步,他又回过头来,说:“没事,考不上就复读一年!”
我毕业考试都没通过 ,出校时只拿了一张结业证书,更别说考大学了。江志鸿要我去复读,他说:“复读一年不行就复读两年 ,两年不行就三年!”
我没有听他的,因为我心里清楚,我的数学成绩永远赶不上了,而数学是最主要的科目,数学赶不上来,哪怕我再复读十年也没有用。
那段时间我心里焦躁而茫然,不知何去何从,动不动就对江志鸿和母亲发脾气。我整日把自己关在家里,闭门不出。江志鸿在我面前显得小心翼翼,对我说话都要放低了声音,生怕一下子就惹出我的无名火。
而我的母亲却没有他那样的耐心,说:“你还要你爸对你怎么样?叫你复读你不去,你能怪谁?别以为谁都欠你的,要么你干脆像你二姐一样,去深圳打工吧!”
这一年,也就是2001年的十月,我报名参加入伍体检,竟然过了,江志鸿和我母亲的眼中又重新燃起了希望——我入伍当兵了,在衡阳空军气象训练团训练学习八个月后,被分配在甘肃空军白银场站。
我没有让他们失望,在部队,我虽然报考军校名落孙山,但在服役的第二年就入了党,立了三等功,在全师专业竞赛中获得第一名,成了我们场站气象台探空班的技术骨干。留队一年之后,2006年,我被正式转为中级士官。
 
我二姐在在深圳打工的第三年,也就是2002年的春节,带回来了她的男朋友。
 
大姐也回来了,她已经大学毕业,应聘到了广州一所高级中学担任高一的语文教师,而她还有更高的理想,准备一边工作,一边参加研究生考试。
二姐男朋友比她大五岁,是她们厂的QC主管,叫黎小军,长得英俊高大。二姐长得小巧秀气,在他身边,用小鸟依人这个成语来比喻是最合适不过了。二姐像一只黏人的小猫,在家里也老是挽着他的胳膊,害怕一不小心就会把他弄丢了一样。母亲把她叫到一边,说:“你看你像什么样子,在家里也拉拉扯扯的!”
二姐撅起小嘴,向母亲做了个鬼脸,说:“我就要拉着他,怎么啦,我喜欢!”
我们一家子都对这个黎小军没什么好感,主要是觉得他太没有教养。他从不主动和我们说话,甚至没叫过江志鸿和母亲一声叔叔阿姨。早上吃早饭了,他还赖在床上。二姐喊他起来后,他像个公子哥们一样,把双手插在裤兜里,叫二姐给他倒洗脸水。
江志鸿非常生气,偷偷对二姐说:“我看你是鬼迷心窍了,你这是找了个爹呀!你给你妈倒过洗脸水吗?将来有你好受的,赶快分手!”
二姐说:“要我和他分手,除非让我死!”
二姐语气的决绝,让江志鸿一下子就像泄了气的气球,没了脾气。
大姐也说她,告诉她这个黎小军没修养,她听了满脸不高兴,说:“我真想不清楚你们一家子为什么对他这么反感,他怎么你们了?你们也别再为我操心了,以后你们过你们的好日子,我怎么样,我自己担着,不用你们管!”
由于一家子都在说她,二姐过了正月初三,就带着满脸的郁闷和黎小军去了深圳。
为了联系方便,回家后大姐掏钱给家里装了电话。我们三姐弟约定,每个星期天都给家里打个电话。
大姐那年正月十二回广州那天,下着大雨,江志鸿送她到镇里汽车站,大姐叫她不要送了,可江志鸿说:“想陪你走走,和你说说话。也许是老了,你和你妹妹刚回来又走了,你们三姐弟常年不在身边,我和你们妈妈感觉心里空落落的。现在,我和你妈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妹妹了,自从见了她那个男朋友,我们整晚整晚地睡不着,总觉得她是在往火坑里跳。”
他的预感是对的,不到半年,有一次他和母亲给二姐打电话,二姐在电话里呜呜咽咽,说黎小军不是人,他另外还有女孩子,而且,不止一个,有三个。有一个晚上,他竟然还把一个女孩子带到了二姐和他的出租屋里去了,两个人都喝得醉醺醺的。
江志鸿气得撂了电话,一屁股坐在凳子上,大叫一声:“畜牲 !”
不一会,他又把电话打过去,说:“你还舍不得那个畜牲吗?还不赶快从他身边走开!”
二姐说:“我怀了他的孩子了……”
江志鸿怕二姐出事,和母亲商量后,第二天一大早,他就去了镇里,坐上了通往深圳的大巴车。到了深圳见到二姐后,他让她从工厂辞了工,被扣了半个月工资也不在乎,二话不说把她直接带回了家。他安慰二姐说:“这是好事呀,如果你和那畜牲结婚了,生了几个孩子了,那你就真正跳进火坑,想跳出来都难了。现在你跳出来了,应该高兴呀!”
回家后,母亲陪着她去了医院,打掉了肚子里的孩子。
此后,江志鸿和母亲再也没敢让她出去打工。过了几个月,江志鸿自己看上了一个朋友的儿子,那小伙子在镇里租了一家门店做铝合金门窗,生意不错,人也长得不错,主要是懂礼貌,有涵养。他于是找人让二姐和他认识,两人相处一段时间后便确立了恋爱关系,2003年冬天,他们结了婚,一年后生下了女儿晶晶。
 
此后几年,我们这一大家子好事连连。我和大姐先后结婚成家,各自有了孩子。我大姐研究生毕业后分到了当地的一家社科院工作,在广州买了房。我二姐也在镇里买了地皮,建了一座三层高的小楼,两个门面,一个出租,一个自己用来做生意。我们把老家那四间土房子拆了,重新建了一座红砖小洋楼。
 
我大姐每年冬天,都要把母亲和江志鸿接到广州住上两三个月。
可是,2012年,我母亲检查出肝癌,过了没到四个月就去世了。
江志鸿比母亲大了十一岁,虽然长年累月地每天起早贪黑,忙碌劳苦,但他心态简单,性格开朗,整天乐呵呵的,所以他看上去比他的实际年龄显得年轻。母亲五十四岁去世时,他已经六十五岁了,头上却还见不到几根白头发,身体依旧硬朗,腰背挺直,走路还是大步流星,脚下生风,还能挑得起一百四五十斤的担子。而且,他还在种地,还每天天没亮就去杀猪,踩着三轮车沿着马路边的村子卖肉。
母亲的去世,仿佛从江志鸿的身体里抽走了他最重要的一些东西。他像一辆正在下坡却刹车失控的汽车,急速地奔向衰老。他的腰弯了,头发先是变成斑白,没过多久就全白了,先前健硕的身体,几个月之后,瘦了十几斤。
我大姐把他接到广州,准备让他在广州养老。可是,他住了几个月之后,就说住不下去了。因为大姐两口子要忙工作,外孙要上学,他一个人整天待在家里,没地方玩,没人说话,只要坐下来就打瞌睡。不像在老家,无聊时可以去村子里串串门,聊聊天,打打牌,一天的时间过得快,心里不会东想西想。
他对大姐说:“自从你们母亲去世后,我感觉自己也活得差不多了。她只活了五十四岁,我干嘛要活那么长时间?她在,我活得还有点意思。她走了,我一个人有什么劲头?现在我随时都可以走,因为你们三个孩子都有了出息,都成家立业了,我没有什么牵挂了。我早一点跟你们妈去做个伴更好。人老了,说不定哪天说走就走了,还是待在自己家里放心。”
母亲去世的三年后,2015年11月15日,我们的父亲,江志鸿也去世了。

 

口述:曾晓雄

撰文:寸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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富人是如何教育孩子的? -FormatRun58- 给 FormatRun58 发送悄悄话 (194 bytes) () 03/12/2023 postreply 15:03: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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