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国小民(631)

来源: FormatRun58 2023-03-12 14:45:17 []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次 (132864 bytes)

 

母亲离世,韧带断裂,练体操18年,我拿过世界冠军,也一次次在低谷徘徊

 自PAI 自PAI 2023-02-20 23:28 Posted on 北京
 
这是《自拍》第365个口述故事

我是范忆琳,前国家体操队运动员。从4岁第一次接触体操,到22岁退役,体操陪伴了我近二十年。它给过我荣誉和成就,在漫长的运动员生涯里,我拿过两次世锦赛冠军,三次全运会冠军,还拥有了用自己名字的命名动作“范忆琳下”;也给过我困难和磨练,很多次,我都觉得自己在一点点“爬”出低谷,靠着韧劲,坚持到我作为运动员的最后一刻。

 

2020年,参加全国体操锦标赛时的我。

1999年,我在上海出生,父母是做五金生意的,平时比较忙,两岁之前我跟着奶奶在上海周边的村子里生活,两岁时爸爸妈妈把我接到了嘉定。一般孩子都是三岁上幼儿园,但家里太忙,爸爸就去问园长能不能让我提早一年入学。可能园长觉得我长得比较可爱,就破例让我提早进入幼儿园,上了两年小班。

小时候,我对体操没什么概念,走上这条路实属偶然。我们幼儿园是体操特色幼儿园,有一些少儿体操的基础训练,老师选了一些有表现力的小朋友,组成艺术体操班。日常上课之外,老师会带着我们做游戏,排练球操、圈操、板凳操之类的,节日时我们还会去演出。

 

四岁时,我已经在幼儿园接受过压腿训练。

我那时候觉得练这些挺好玩的,在垫子上做前滚翻,或打着拍子跳操都很有趣。只有压腿比较痛,压后腿时要抱着老师,一条腿垂直立在地面,另一条腿被老师搬着,直直地拉起来。痛到坚持不住的时候,老师会让我们调整呼吸,或是再数十个数。

幼儿园中班的时候,上海市嘉定区和虹口区有一个体操的合作项目,教练来我们幼儿园选苗子。选中的人被拉去了虹口体校,那个体操馆特别大,我眼前一亮。场馆里有很多小朋友,年龄看上去比我大一些。把杆旁、地毯上都有人训练。

教练让我们压腿或倒立,测试我们的协调性、柔韧性和爆发力。我不属于自身条件很好的运动员,还记得教练说,我腿部力量不够、核心力量也弱,没什么优势。但我不怕痛,耐力强,如果感觉到痛,也不会马上大叫或者大哭,只要在自己承受范围内,都还能再坚持一下。

 

在虹口体校,我正式开始了体操的训练生涯。

被体校选中后,我被转到虹口一个全托幼儿园,上午在幼儿园,下午去训练,四岁起就一周只回家一次。周末可以回家待一天半,礼拜一早上六点多又得起床赶去学校。冬天特别遭罪,太冷,起不来,训练时手也是冰凉的。

和之前在幼儿园做游戏练操不同,体校的训练更具专业性,是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开始是练习柔韧,压腿,然后是学习支撑,倒立。慢慢地再加入平衡木、高低杠这些项目。

刚接触的时候是很害怕的,在平衡木上打体操步,很容易站不住;在高低杠上摆浪,抓不住杠子就会飞出去。好在有海绵坑接着,练久了也慢慢克服了恐惧感。小孩子手皮都很嫩,抓杠子时间长了,破皮是家常便饭,还会起圆圆的血泡。只能等着反复起几次血泡,长出茧子来,才不那么容易破。

除了练动作,教练制定的体能训练计划强度也很大, 2分50秒跑完800米,跑不到至少要重来三次。如果三次还达不到要求,教练会把要求放宽5秒,跑进2分55秒就能过关。

那些身体素质强的小朋友就像拳击手,而我身上软绵绵的,像舞蹈生一样柔,和别人的差距明显比起跑得快的人,我每回都能差个大半圈。跑步、拉引体,肌肉一酸就使不上劲,速度也会变慢,很夸张地喘着粗气,达不到教练的要求,还要一次次重来。

但我从小就不是会撒娇的性格,一起练的小伙伴觉得太疼太苦,就会直接哭了,家长往往很心疼,就没坚持练下去。我习惯自己消化情绪,心里有什么想法和感受,也不会马上和别人说。我们家当时住的是门面房,一条街上做生意的邻居们彼此之间都很熟,他们知道我练体操,每次回家就有一群人围过来,看到我手上的伤很心疼,但我从来不说苦。

记忆中,父母好像没对我练体操这件事表达过反对意见或是动摇。直到我退役后回上海,和以前的教练聊天才知道,当时父母也很担心,一方面觉得太辛苦,另一方面也怕我练不出来,人生就此没了其他退路。

上小学就到了可以进二线队的年龄,2007年,我加入上海市体操二线队,正式开始职业体操训练。小学也在虹口,上午上课,下午两节课后去体校训练,还是一周回家一次。

 

体操占据了我绝大部分的童年时光。

当时的我很羡慕那些不用训练的孩子,放寒暑假还能出去玩,而我假期一早就要去训练,中午睡觉也在体操房。偶尔看到一起训练的孩子生病发烧被接回家休息,我也巴不得可以生病。但奇怪的是,练体操前我几乎每周都因为感冒发烧去医院打针,练体操后竟然一次也没有过。

在市二线队时,周末回家,周日晚上就要归队。我曾跟爸妈说过“不想练了”之类的话,练体操好累,又舍不得离开家。爸爸明白我依恋的情绪,有时过年过节放了几天假,爸爸再送我归队训练时,都会在体操馆的窗外站几分钟。

我习惯用余光瞥窗外,确认爸爸是不是还在,练着练着再一看,发现他不见了,我就知道他走了,这种感觉非常难受。不过,训练个几天后,我也不会再想放弃的事。

 

小时候的照片大多穿着训练服。

2010年,我11岁,又到了升队的年龄,升入市一线队继续职业体操训练。小时候的比赛,我一直拿不到奖牌。现在少儿组的体操比赛会按年龄分开,我们那时候是不分的,9岁组和10岁组在一起比。原本同年龄段的人已经比我厉害了,还要跟比我大一岁的人一起比赛,根本没有拿奖牌的可能。

幸运的是,2012年,我在杭州的中国青年体操锦标赛中抓住机会,取得了自己的第一个第一名。当时预赛比完,我排名第二,没想到当天晚上我突发急性肠胃炎。我爸爸来看我,给我带了我最喜欢吃的冰淇淋,为了不让他担心,我在他面前还强撑着吃了一口,等他一走,我就吐了一地。

我被送到医院吊盐水到凌晨三点多,教练劝我放弃后天的比赛,但我不想错过任何一次机会,坚持要上场,最后正常发挥,拿到了第一名。这次比赛也让教练看到了我强大的抗压能力。

13岁那年参加的全运会,是我参加的第一个大型比赛,也是我人生的转折点。我被选上和上海市队的姐姐们参加团体赛,市队里很多都是拿过世界冠军的运动员。团体赛中,我满脑子想的就是尽量不给大家拖后腿,能小晃就不大晃,能不掉下来就不掉下来,把失误率降到最小。印象最深的是,我的进杠动作是分掏和并掏,一般的进杠动作只有C组难度,但这个动作难度是D组,场上没有其他人做,只有我。

 

13岁那年,我第一次参加全运会,和姐姐们拿到团体冠军。穿红色衣服,站在最左边的是我。

 

全运会赛后,和教练们的合影。

这场比赛也让国家队的教练看到了我。2014年9月,我从上海市队去了国家队。前一天早上训练的时候,市队里带我的教练周导简单说了一句,让爸妈帮我收拾一下行李,第二天就去国家队了。我感觉出他有些不舍,还跟我说“晚上一起吃顿饭,应该是最后一次见周导啦。”想到要和熟悉的人分开,我心里也很不是滋味。

第二天收拾好行李,爸妈把我送到高铁站,我一个人坐上了去北京的高铁。其实刚得知要进国家队这个消息时,我是没有什么感觉的,等真正进入到国家队场馆,看见墙上挂着的世界冠军榜,和电视里纪录片拍出来的一样。震撼、光荣,一下子觉得这个地方好神圣。在场馆里,我见到了好多冠军姐姐,姚金男、黄慧丹、商春松......远远地看她们,竟然能跟她们一起训练,整个人像在做梦一样。

刚到北京时,我不太适应北方干燥的气候,时不时流鼻血。训练时皮肤蹭到海绵坑,洗澡时水再一接触,就会火辣辣地痛;脚底的皮也会裂开,练平衡木脚砸到地上,钻心地痛。皮还没有长牢,训练一砸开又裂了。一整个冬天下来,脚底裂得很深,口子边上长了厚厚的老茧。天气转暖后,我就拿刀片把茧刮掉一点,再涂一点油,等它慢慢长好。

进入国家队后,训练之路变得没那么容易了。2014年,妈妈查出癌症晚期,不到年底就走了。她的离开,把我拉进运动生涯的第一个低谷期。

国家队为了让队员们认真训练,会控制使用手机的频率,发手机也不是每回都和家里联系。我知道家人肯定想问我训练的情况,但练了一周很累了,好不容易有点休息时间就不想聊这些,更愿意自己打消消乐放松休息,有时候爸妈打给我的电话会没接到,或者没接。突然在15岁那年,我再也没有机会对母亲说我训练和生活上的琐事了。

 

我在国家队的训练照片。

2014年,我15岁。中秋节前,教练跟我说,我妈妈生病了,让我回家一趟。我之前并不知道妈妈的情况,心里困惑,平时我们自己发烧生病了都不能休息,还要在旁边压腿看别人训练,怎么家人生病还让我回去看?没深入去想,只觉得能回家好开心。

爸爸来车站接我,我感觉到他很累,见到我也不像平时那么高兴。进了家门,屋子里摆着我爱吃的桃子和冰淇淋。现在想想,妈妈病得那么严重,却还想着给我准备我爱吃的东西。

当时我还不清楚妈妈的病情,爸爸也没有告诉我具体是什么病。但妈妈身上已经没什么力气了,要人扶着才能走路,大多数时间都躺在床上。我透过卧室门缝,能看见爸爸坐在床边帮她翻身,或是拍拍背让她喝水。她应该已经化疗了,睡觉的时候会把假发拿下来。

看见我回去,她挺开心的,正好那天过中秋节,外公、外婆、舅舅、小姨都过来吃饭。后来他们说,我回去的那天,妈妈的状态是最好的,我走之后就慢慢不行了。我当天晚上到的家,第二天中午吃过饭就走了,队里还要训练。

大概过了两三周,有天训练时高杠换低杠,我的手没撑稳,手掌中间的骨头直接裂开,当即“啪”的一声响,站在一旁的教练都听见了。教练们给我敷着冰,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有种不好的预感。果然,第二天爸爸打电话给我,说妈妈走了。我一句话都没有说,只是一直哭,第二天眼睛全肿起来。

家里人怕影响我训练,原本没打算把我叫回去的,但教练们还是让我回去了。回老家的那几天,每天的生活就是吃饭、睡觉、去拜一拜,然后又继续放空自己。住在村里,一眼望过去都是阳光和菜地,脑子里没有训练,也没有什么别的事。那年我15岁,短暂地脱离了训练,突然不知道人生该干些什么。

2015年年初回到队里,我的状态还是没有调整回来。体操对体重要求很严格,我们平时连喝水都会严格控制量。高低杠不像自由操和跳马,要用手抓的动作多,身体轻盈一点才好看。同时也要看自身能力,我的身体机能差,体重还重的话,就更加完不成动作。各方面综合下来,我的体重应该保持在37公斤左右,在家涨到了42公斤。这10斤如果不立马减下去,时间越长会越来越难减。

除了日常的训练项目,每天就是练素质,减肥,吃东西也要严格控制。对于称体重的项目,一口水就是一口水的重量,严苛到这种程度,称体重之前,可能很久都不敢喝水。我们在房间里都会放一个称,每次吃完东西,或者觉得自己吃多了,就会一直上称,一直上称,时刻观察体重的变化。

2015年,国家队去广州二沙岛集训,促进和省队之间的交流。在省队集训,我就代表国家队形象,肯定希望能给省队的运动员树立榜样,但我每天在旁边减体重,等到练动作时就没有力气了。于是恶性循环,我变得“软硬不吃”。午休和晚上睡觉时会梦到妈妈,醒来很难过,不想起床也不想训练,夹杂着各种情绪。

教练把我爸爸叫到广州去陪我训练。我妈刚走,他也很伤心,每天看到我这个样子,他更心疼。他说,“不想练的话,我们就回去读书好了。”真正提到“放弃”,我开始冷静,已经练了十几年体操了,这个时候放弃,比小时候放弃更加不值得。

冷静下来后,我的训练态度开始有了转变。我爸在广州总共待了五天,时间不长,但给了我很大的心理慰藉。他的陪伴和教练给的那么一点点肯定,让我的状态开始有了爬升。

我适合鼓励式教育,也特别容易满足,只要教练开口说我有一点点进步,我就会特别开心。这时候教练会说,你还没有做到最好,不要这么开心好吧?可我的心态就是,如果每次进步一点点就能开心,就可以开心很多次,如果一定要做到最完美才会开心的话,达不到就会一直不开心。只有满足过后,我才有力量让自己再前进。

2015年年初的华东赛,我在高低杠项目上拿了第一。虽然华东赛就是个小比赛,但只要有比赛,训练节奏就特别快,没时间让你磨蹭,练完马上得走人,要去休息、调整,反而训练过程不会太拖沓、枯燥。而我呢,肯定不想比赛出丑,反而更积极地管理体重。华东赛之后,我的体重也逐渐达到了要求。

一切都在越来越好。2015年,6月份,我第一次代表国家队比亚锦赛,获得个人平衡木冠军、团体赛第二,高低杠第三,金银铜都拿了。10月份,我参加了世锦赛,这是我第一次参加世界比赛,心态却没有想象中紧张,想着不拿冠军就算是交个学费。世锦赛都是有名气的运动员,我什么都不是,就觉得豁出去了,没有什么好慌的。

我是第三个比完的,总分15.366分,暂时排在第一。我在场下看着,暗自期望后面出场的运动员得分都不要比我高。可第四位、第六位运动员居然都拿到相同的15.366分,在大屏幕上,中、美、俄三个国家的国旗和运动员名字放在一条水平线上。

第七位出场的俄罗斯运动员还是15.366分,四个并列第一,太戏剧了!这是我的第一个世界冠军,在拿到冠军的那一刻,所有人都会来祝贺你,等我拿到手机的时候已经看见几百条消息。

 

从右至左:我,俄罗斯的科莫娃,俄罗斯的斯皮里多诺娃,美国的柯西安。四个并列冠军一起站上领奖台。

2016年里约奥运会选拔,教练在选人时还提到了这场比赛,说“这孩子心理素质肯定没问题。”当时我妈妈去世不久,比赛里各国运动员竞争又很激烈,我顶着压力拿到了世界冠军,说明有一颗强大的心脏。

可我的里约奥运会旅程却没有那么顺利。

在资格赛中,我的难度分是最高的,正常发挥肯定是进决赛的水平。尽管出现了小失误,有两个连接动作没有连上,但不至于决赛都进不了。可结果是,我的完成分被打低了,总分排在第九位,无缘决赛。

赛场上,哪怕有再多遗憾和不服都没办法去回想,也无法改变结果,只能马上调整状态进入下一个项目。个人赛结束了就要备战团体的决赛,更多要考虑团体赛上怎么不出现大的失误。还好,最终团体赛取得了季军。

 

里约奥运会,我虽然在个人赛中失利,却仍然在团体赛中努力拼搏。

里约奥运会中没能进高低杠的决赛,也让我短暂走入训练低谷。教练们为了帮助我走出来,动了很多脑筋。我核心力量弱,下法时做长半径的动作会非常吃力,短半径的动作会对我轻松一些。按我之前的下法方式,难度分会降组,而后摆180接团身后空翻两周的下法也是D组难度,教练就让我练了这个动作。

一年后的世锦赛赛场,稳定的发挥让我拿下女子高低杠的冠军,D分是世界上最高的,6.5分。再次登上最高领奖台,是对我真正实力的证明。不仅如此,180后空翻下这个动作也被命名为“范忆琳下”。

有属于自己的命名动作和拿世界冠军的心情还不一样,想到未来别人每次用到这个难度动作,都会说“范忆琳下”,很骄傲。这个冠军和这个命名动作,成了我冲击东京奥运会的起点。

 

2017年世锦赛,我拥有了自己的命名动作“范忆琳下”。

当时的我不会想到,冲击东京奥运会的过程中,我遇到了比比赛失误、丢牌更大的挑战——伤病。2017年世锦赛后不久,我因为腰伤和膝盖伤,陷入了一个更为漫长的低谷期。

体操练久了腰部都有劳损,2017年全运会前几个月,我的腰部劳损问题愈演愈烈,走路或抬一抬腿,腰都在疼,有骨头错位的感觉。做了一些治疗,但没什么很好的效果,每天的训练很痛苦。找医生正骨后有所缓解,但每天都要坚持训练,做重复性的动作,伤不可能好透彻。

2018年初,我在训练时又把膝盖伤了。当时刚过完年,大家的状态都不是特别好,有一个队内测验,我想在测验中给自己提提气,拼一拼,就选择了一个平衡木下法的转体动作,其实状态和能力都没有达到可以完成这个动作的程度,结果下法时我没转正,膝盖扭了,韧带断裂。

固定好膝盖后,我在床上躺了几天完全不能动,等肿消下去。恢复到可以下地走路时,我去找了一个在这方面比较好的北京医生,他说膝盖现在这么松,建议手术。平时我们严格控制体重,加上运动量大,发育期要比正常女孩子晚很多。如果这个时候歇下来,运动量一降,体重肯定上涨,身体也会很快发育。当时我已经18岁了,在体操项目里已经没有年龄优势了,时间很宝贵,特别是对女孩子来说。

教练和队医问我本人的意见,我觉得我已经有些康复训练,也能下地走路了,这个时候做手术会影响我的进度。保守治疗的方案就要康复周期内多练肌肉力量,让肌肉拉住膝盖。高低杠中只有一个动作需要落地,那我就把肌肉力量练到下法落地站稳就可以了,这不是没有可能。

我歇了三个月没怎么训练,恢复前期,我的膝盖灵活度很低,只能弯那么一点点,要每天去压膝盖,让它慢慢活动到九十度。配合着做电疗,在皮肤上贴切片,电击肌肉,防止肌肉萎缩。为了不让身体机能退化,康复期也需要做一些倒立、爬杠子、吊杠子的练习。

 

韧带断了后,我只能在场下看大家比赛,满心渴望能再次回到赛场。

正式恢复训练,我却连一个完整的动作都做不了,又不能加练太多,膝盖会水肿。有时候一天这个动作只能练一次,状态好的话,慢慢加到两次,如果练第三次膝盖开始有反应了,就要停。身体不同部位的肌肉可能都会撑着杠子,或者撑在地上,因此在恢复期,我的肩、脖子、腰、背都出现了不同程度的肌肉拉伤,后背脊柱也有错位。

刚开始我还没有“天塌下来”那样的恐慌感,觉得过段时间肯定会好起来的,一直给自己心理暗示。但这个过程比想象中要困难,年龄和伤病给我带来的影响变得明显起来,小时候只需要学习技术,现在更多要依赖身体情况和状态。我能很明显地感受到现在做并掏动作,比小时候要吃力许多。来回几次,就怀疑自己是不是不行了?是不是到了要离开体操的时候?

放弃的念头又冒出来。我哭过很多次,我们房间的女教练常常过来安慰我说,“没事的琳琳,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教练们知道我状态不佳,比赛时也会告诉我“安全第一,比赛第二”、“上午练得不好,下午再调整状态”。他们越是包容我,我越不想让他们失望。

 

因为膝盖受伤,刚恢复训练时要打绷带帮助固定。

况且,里约奥运会我有遗憾,东京奥运会时间逼近,练下去是我唯一的选择。平衡木的木头很硬,空翻落下来对膝盖的冲击还是很大的,高低杠只要下法空翻落下来,膝盖能承受住就没问题。在此之前,平衡木和高低杠都是我的优势项目,膝盖受伤后只能练集中用上肢力量的高低杠了。没办法比团体赛,那就只比单项。无论如何,让我出去比赛,我的心就有重新回到赛场的感觉,反过来也能激励训练。

有人给我起外号,叫“巨能练”,可能说“巨耐练”更合适。体重超标的困扰让我注定要比别人练得多,除了原本的训练计划,长跑加大力量训练是家常便饭。我了解自身的能力,所以在里约奥运会后的采访中,我没有给到大家一个肯定的说法,说我一定会坚持到东京奥运会,但在我心里,会一年一年地、一天一天地去努力,坚持到自己练不动为止,坚持到最后一刻。

奥运会团体赛资格由前一两年的世锦赛成绩决定,名额能提前拿到,个人赛资格要通过奥运会前一两年的各种世界比赛积分决定,只能靠自己一点一点去打比赛。2019年到2020年,我扛着伤病,拿了4个世界杯分站赛冠军,获得了东京奥运会高低杠比赛的资格。

 

2020年,我参加全国锦标赛,获得高低杠冠军。

2020年3月体操世界杯后,东京奥运会推迟的消息传出,我心里五味杂陈。一方面有更多时间用来恢复和准备,另一方面,延期对我们这种大龄运动员来说很难熬,加上我的伤,状态存在更多不确定性。

疫情也成了新的不确定因素,每次出国比完大赛,回来就被关在房间里。隔离期间也要跳绳、倒立,但毕竟场地有限,达不到平时训练的强度,很难保持状态。一个月隔离下来,又连一个动作都完成不了,还比什么呢?

2021年初隔离时,我下决心比完这一年的奥运会和全运会就退役了。反复的隔离让我身心疲惫,我很想能休息一段时间。对运动员来说,休息时间久了,再想恢复到比赛状态很困难。我也知道受到年龄和伤病影响,可能往后再也达不到最高水平的状态了。

 

参加东京奥运会,因为疫情,在场馆里也要戴着口罩。

东京奥运会前两周,我在换杠的时候没抓稳飞了出去,脸着地,整个身子立起来,导致脖子又添了扭伤。新伤旧伤加在一起,对冲击奖牌,我不敢有太多期待。

赢的感觉都是瞬间的,真正站到决赛的赛场,裁判示意,开始第一个动作,并掏,空翻……第一个长串动作完美。一般来说比赛能达到训练时的百分之五十就已经很不错了,但当时我几乎拿出了训练的百分之百,这时候我才对奖牌有所期待。只要后面的动作都成功了、完美了,奖牌是肯定的。可能是这样的杂念影响了我,结果下法时失误,直接坐到了地上,最后只拿到第七名。

 

尽管前面完成得很完美,我最终因下法失误无缘奖牌。

下法没站稳的那一刻,我眼泪差点就涌出来,赛场上我一直忍着。我的教练周导没有一起跟来东京,赛后我给他打电话,听到熟悉的声音,眼泪终于止不住地掉下来。控制自己不去想这些事是不可能的,像是一种无意识。一闭上眼,脑子里全是这些:如果当时没有想要完美,如果用劲少一点,如果最后站住了......

从这种情绪泥潭中走出来,慢慢释怀一些,可能还是周导给我的影响。小时候在上海队,周导就带着我训练;2014年我升入国家队,2017年周导担任国家队教练,继续带我。他跟我讲一些他以前带运动员的故事,他说他原本是个坏脾气的人,我刚进上海市一线队时,能看得出来他的暴躁。

时间的推移让他变化很大,等再见面,他来国家队重新带我训练时,已经变得像一个佛系的老父亲,像并肩作战的战友。他安慰我说,人生会遇到很多事情,不能总纠结在这一个问题上。今天遇到难过的事,你可以随便哭,但明天就要振作起来,明天是新的一天。

奥运会过后一个月就是全运会。从日本回中国还要隔离,要恢复到参加大赛的状态很难。脖子的伤病仍在影响我,从上海出发到全运村的时候,我连一个完整的成套都做不下来,外面也有传言:“范忆琳不行了。”听到这样的言论,我心里其实没有难过,反而压力一下子变小了。比赛的戏剧性太强,你永远不知道它的结局是什么,在赛前不被大家看好,这样才有看点。

全运会预赛保稳,我用了难度分6.3的套,成套难度在预赛中排第二,总分也排在第二。现在的世界冠军韦筱圆,是当时冲击这块金牌的强劲对手,她在预赛中用了难度分6.5的套,总分排在第一。

决赛前一晚,周导和我商量,如果继续用难度6.3的套,你做得很完美,别人也做得很完美,冠军可能就不是你的;如果用6.5的套并且顺利地完成,冠军就是你的,但如果失败了,就什么都没有了。到底想不想冲,压力完全给到我。无非就是成功和失败两种可能。这是应该是我退役前的最后一场比赛,我想尽力做到最好。当即决定,就6.5了。

第二天决赛,我能明显感觉到周导很紧张。以前我比赛的时候,周导会说你那么着急干嘛,还有那么长时间,可以先休息,他还会跑去找别的教练聊天。但这次不同,他全程没跟别人讲话,也不跟我讲话,能感觉到他非常焦虑。我也很紧张,没有安全感,候场的时候不知道哭了几次。

进赛场时,我和周导说,“最后几分钟了。”这句话的意思是我上场前最后几分钟,也或许是我体操生涯的最后几分钟。不管成功还是失败,我的体操生涯做完这套动作就要结束了。周导说,“拼了。”我眼泪又掉下来。擦干眼泪调整了几分钟,就轮到我上场了。

赛场上我什么杂念也没有,一个接一个地完成动作。并正掏360,腾跃至高杠,空翻……下法稳稳站住。这整套动作是我体操生涯中最完美的一套,即便前两次拿世界冠军,动作都不像这套那么完美。

落地的那一瞬间,压力完全释放了,眼泪开始止不住。以前我不理解,为什么有些运动员拿冠军时会哭?我想在那一刻我感受到了。泪水中混杂着各种情绪,有完成动作的激动和开心,又想起过程中在低谷和顶峰之间反复的种种不易。站上颁奖台的那一刻,我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这次就是真正谢幕了。

 

运动员生涯中,最后一次站上冠军领奖台。

那天之后,我正式开始了退役生活。之前特别羡慕退役的姐姐,羡慕她们不用控体重,可以吃各种想吃的东西,也没人管你几点睡几点起。但真到自己退役后,我也有种脱节感。训练时每天的生活都是被安排,真正走进了社会,人不能是被动的,很多事都要自己了解自己做,直到现在我还在适应的过程中。

 

退役后,我学起了琵琶,现在已经达到四级水平。

周导跟我们说,不练体操了一定要去大学上课,常年在队里封闭式训练,结束后要去学校里接触些新东西。退役后,我去上海交通大学读了人力资源管理专业,班里同学也基本都是运动员。交大校园里有湖有树,大家背着书包骑车上课,就是我想象中大学生的样子。我想未来完成学业后,能做个带体育课的大学老师也不错。

 

疫情期间,我和同学们一起上网课。

受到我的影响,爸爸的工作重心也从五金行业转向了体育。2018年,他开了一家运动馆,叫“范忆琳运动中心”,给小朋友做体育技能培训。退役后,我有时间会去那里带带小朋友。这和我小时候的训练性质不太一样,他们主要是来锻炼身体,没有比赛的压力。虽然这只是个业余的训练馆,但也已经有孩子能把难度动作完成得很好,甚至能自己完成侧空翻,真的让我很惊喜。

回望练体操的近二十年,刚接触时是懵懂的,但如今看来,体操成就了我。因为它,我成了别人眼中的“世界冠军”,尝到了巅峰和成功的滋味;也因为它,让我在年纪轻轻时,就经受过低谷的痛苦,和走出低谷的煎熬。

脱离校园的时间里,是体操教会了我不少人生的道理,这些都是我的财富。即便现在不练体操了,我未来也还会一直做和体育相关的事情。

*本文由范忆琳口述整理而成,文中照片除特殊注明外均由范忆琳本人提供。

*本文在今日头条首发。  

范忆琳 口述 
林子牧 撰文 
孔宁婧 编辑 

Image

END

 

=============================================

 
 

每日人物|我的工资,没有父母的退休金高

延迟退休话题下,人们不仅忧虑工作时间再度延长,也忧虑未来拿不到退休金。而在当下,一部分年轻人发现,父辈们的退休金比自己的工资还高,“退休金倒挂”的现象越来越多。

中青年在社会上内卷,退休的老人们则能拿到比“996”更高的薪水。两代人的不同际遇产生的“错配”和生存负担的双重挤压下,退休金被父辈拿出来补贴下一代,“啃老”成为一种无奈的现实。

而更残酷的问题是,当这一代人老去的时候,他们又能依靠谁?

 

 

 

第二次选择

 

陈秋原33岁了,她已婚,未育,在上海工作,收入尚可,但人生渐渐走入了一个“尴尬期”。

首先发出信号的是身体。她在一家广告公司工作,公司规模不大,流动性却很高,最要命的是24小时待机的工作模式,长期伏案工作让她的颈椎曲度变直,时常恶心呕吐。去年下半年,她因为要补办婚礼,请了一天婚假,第二天去上班,一直加班到凌晨四点,电话里,平时沉默寡言的老公直接冲她发火了。

当时她就打定主意要辞职,工作已经触碰到了天花板,为了这每月13000块钱,也不值得牺牲身体、影响夫妻感情。

裸辞后,收入骤降。原本陈秋原夫妻俩月入过三万,生活吃穿不愁,但去年初丈夫被紧急调到深圳,每个月增加了5000多元房租,加上原本就有的9000多元房贷,现在她没了收入,还得自己掏2000多元交社保,留给两人的生活费只剩下约5000元。

陈秋原不是没有算过账,让她有勇气裸辞的,是来自父母的帮扶——一套父母买下的上海房子租出去了,能给她带来每个月6000元的工资外收入,父母还帮她还着每个月2600元的车贷。即便她不工作,每个月过万的生活费,完全足够他们夫妻俩开销。

但她并不想这样,都这岁数了,还跟家里伸手,多少会有些压力。她和丈夫自觉收紧开支,以前每个月都买的衣服,现在大半年买一次,丈夫钟爱的电子产品也基本暂停更新;以前每月光顾两三次人均过千的餐厅,下班早就约朋友逛街吃饭,现在有时间了,反而取消了一切休闲的聚会,“不必要的开销都没了”。

更重要的是重新找到工作。她试了几次,但屡屡碰壁,已婚未育的身份,“对于人家公司的HR来说就是一个炸弹”。最接近成功的一次,已经走到第三轮面试,但面试官问过婚育状况后就没了下文。面得多了,她找工作的信心也渐渐微弱。她还担心,工作几年后真的生了孩子,过了哺乳期也会被开除。

家里也催生,但她不敢生。经济压力和生育压力是交缠的,“生不起,养不起”。陈秋原和丈夫商量后,决定先解决工作,之后再考虑生育。

深思熟虑后,她决定考编。社区或许是不错的选择,“离家近,压力可能小一点”。去年七月,离职前,她考过一次家附近的社区。她家还在郊区,几十个人考一个岗位,结果不太好,距离进面试还差3分。

这次,她决定全力以赴,似乎考上了,一切都能迎刃而解。但她心里也没底,“记忆力和学生时代差很远”。坐在家里复习的时候,人生又像回到了读书年代,等待着一场重要的考试决定自己命运的走向。

陈秋原本不用面对这些。父母为她指过路,刚大学毕业,就安排她进了电视台,没有编制,但能签长期合同,工作也比较轻松。那时候,没有别的压力,工资作为零花钱,生活很畅快。

待了两年,她解了约,“年轻,实在坐不住”。直到去外面找工作,才发现生活很残酷,“企业总会有压榨”。

陈秋原的父母都是医生,早年本科毕业后就分配进了医院,工作几十年,升到了高级职称。现在都退了休,两人加起来每个月有三万的退休金。老两口不想女儿受苦,曾经提过继续帮助陈秋原,话题刚有苗头就被她掐灭了。对于啃老这件事,她内心感觉到煎熬。“相当于每个月已经补贴了我8000多元,实在不好意思再问他们要钱。”

另一个原因是,公婆退休金很低,为了生活还在打零工,没办法给子女提供帮助。陈秋原不忍心麻烦公婆,但“如果我爸妈又出钱又出力,他们也会心里不舒服”。她朋友就是这样的例子,女方父母付出更多,这种不平衡传导给夫妻,俩人频繁闹矛盾,几次走到离婚的边缘。

陈秋原还是幸运的,正是有父母兜底,她比较轻松地拥有了第二次选择人生的机会,可以脱产考编。这样的例子并不少见,许多人走到中年,众多烦恼袭来,肩上的负担越来越重,在条件不错的家庭里,“啃老”的负面意义逐渐消退,许多人不得不接受父母的扶持,才能够得上高昂的房价和生育成本。

image
▲ 陈秋原准备考编时下单的参考书。图 / 受访者提供

倒挂的“工资”

像陈秋原这样,父母的退休金比自己的工资高,在这样的家庭里,补贴子女成为了父母们的默契。

最常见的是在县城。李晓琪今年28岁,在她的湖南老家,父母补贴子女是一件自然而然的事情。她的同龄朋友们,许多已经在父母的帮衬下,过上了有房有车有孩子的安稳生活。这样的配置通常见于体制内家庭,父母有比较高的退休金,很多都比子女的工资更高。提前内退的长辈,还有充足的时间帮子女带孙辈。“在老家,年轻人进体制内的工资都是很低的,那家里面基本上都是做好了给孩子补贴的准备。”

王远今年六月大学毕业,他最近在上考公补习班,准备冲刺不久后的安徽省考。王远的父亲还有几年退休,退休工资能达到一万以上。他学文科,这个数字很可能超过他未来能拿到的薪水。父亲曾主动和他谈话,表明等他以后有了孩子,会提供经济上的帮助。

除了补贴子女生活和养娃,老人们的退休金最多的去处是补贴子女买房。今年42岁的徐荔,她的房贷至今是父母在帮忙还。

image
▲ 徐荔父母退休后,一家人去国外旅游。图 / 受访者提供

这些有能力补贴儿女的老人们,往往都有着不低的退休金。不少年轻人直到踏入工作,才意识到父母的退休金有多高。

在武汉当文员的陈溪,每个月工资都达不到交税门槛。有一回,她回到家,和一位长辈聊天,对方的退休工资几乎是她的三倍。她在小红书发了一条感慨的帖子,吸引了上千条留言,许多人分享自己长辈的高额退休金。她觉得,老人家在那个岗位上工作了几十年,值得这份薪水,而眼下自己的工作,几乎不可能干到退休。她想换工作,曾被骗去面试冲业绩,也在皮包公司白干过几天,不缴纳社保的工作也碰见不少,很难碰到好的机会。

相比有些年轻人一成不变的收入,许多老人们的退休金每年还在增长。25岁的卢苇,此前在青岛的机构当老师,即使加班,父母的退休金也比她的工资更高。每年调整社保的那个月,她的工资还会被多扣几百块,那时候她刚工作,发现社保越扣越多,回家就听到父母说起涨工资的事情。卢苇母亲几年前刚退休的时候,退休金也只有1000多块,现在则涨到了4000多块。

父母有能力、有意愿帮助子女,但对子女而言,“啃老”在很多时候是一种无奈的选择。

山西人章静,今年36岁,有两个孩子,和父母同住。章静的父母退休金加起来有上万元。一家人中,章静的工资是最低的。

她进过电厂和环保公司,最近的一份工作是社区网格员,试用期工资到手只有1000多块,还是去年底,经社区朋友推荐,才拿到的报名资格。章静经过笔试面试上岗,但被分配到了离家很远的社区,有时周末还要被喊去工作,她决定放弃。在太原,适合她的岗位并不多。大学毕业的她,也不愿意去打零工,“工资很低,也没有任何保障,可能不如照顾孩子重要”。

章静原本以为,自己已婚已育,又有父母搭把手,再找一份工作不难。但面试了几个月,一无所获。有一次她面试订单专员,过程很顺利,最终仍没通过。她追问缘由,对方称因为她有空窗期。“这份工作又不要技术,后来面试官告诉我,他比我还要小一岁。”章静明白了,年龄也开始限制她。

她不断投简历和面试,没有工作的时间里,父母的退休金成为了生活来源。有一回,父母一口气支持了一两万的早教课费用。当时她几番犹豫,还是觉得对孩子成长有好处,准备自己刷信用卡,父亲知道后,主动提出付这笔钱。

因为带着孩子住在父母家里,章静平时几乎不用花钱,每个月生活费用不到1000块,几乎都花在孩子身上。她自觉降低自己的消费,也不希望因为花钱产生家庭矛盾。有一年在亲戚家,她买了一件100块的打折杂牌衣服,母亲指责她,“又不挣钱,光会花钱”。这种时候,她会加倍感觉到“啃老”带来的不自由,不只是经济上依靠他人,还有日常里的细微束缚。

但章静有时也能说服自己。父母手上拿着钱,很容易被各种亲戚朋友借走。目前俩人都各自借出了不少钱,“花在自己姑娘身上,总比花在外人身上强”。

两代人

在当下的年轻人眼里,父母们都是“苦尽甘来”,在年轻的时候受了很多苦,中年的时候遇上中国经济腾飞,稍微抓住点什么机会,就能积累下财富,就算不能大富大贵,人生也是向上走的。

“那时候房子分的,工作分的,真的是羡慕不来。”卢苇的父母几年前分别从手表厂和机械厂退休,因为厂里效益不算好,每个月退休工资都只有4000多块,但已经和她目前能找到的工作收入持平了。而姥爷从卷烟厂退休,“十几年前的退休工资就已经将近一万了,当时平均工资才一千多”。

王远觉得,父亲吃过的苦,值得拿一万的退休金。“我父亲那个年代还是很苦的,我母亲刚嫁过来的时候,我们家还是古砖搭的房子,上面的瓦还有点漏雨。”他的父亲在15岁的时候就顶岗成为了中学老师,“底下的学生年纪都比他大,上课还要垫板凳才够得上黑板”。他觉得,那时候工资很低,很多人都不愿意留在乡里教书,父亲耐住了寂寞,又评上了高级职称,对于父亲的高退休工资,他并不意外。

2019年毕业后,卢苇去了机构当康复训练老师。周末算上加班费,工资能到七八千。但很快碰上疫情,“第一年六个月没开门,后来又三个月没开门,去年底碰上疫情又关门很久”。她拿了很长一段时间的最低工资。今年,生活逐渐回归正规,但翻一翻招聘软件,同样的岗位,月薪四五千的变多了,“比疫情前还低,可能很多机构倒闭了”。

她决定考研。每天五点出头就起床去自习室学习,晚上父母休息了才回家。“没有别的选择了。”她期望着考上研,进入学校当老师,能够稳定一些。虽然住在家里,但只动用自己的积蓄。吃饭每顿控制在10块钱左右,每个月自习室收费400块,她计算过,工作攒下的存款可以支撑到考研结束。

image
▲ 结束一天的学习,卢苇在回家路上拍的月亮。图 / 受访者提供

卢苇的父母起初不理解她的决定。她的父母生于50年代末,恢复高考后没有考上,于是直接分配进了厂里。俩人在不同的厂,后来都分到了房子。生下她后,母亲休了长达两年的产假,漫长的假期结束,又继续回到原岗位工作。卢苇的爷爷辈都在体制内,比父辈的退休金更高一些。在她看来,父母的人生比较顺利。唯一常常听到父母念叨的,是后悔当时没有转去效益更好的厂,比如电厂、自来水厂,据说退休金能翻倍。

时代变化,两代人对彼此的理解,需要经历一个过程。但在家庭里,谁的收入更高,才能有更大的话语权。章静没有工作,丈夫主要负担孩子的学费,生活开支都靠父母补贴。父母曾因给亲戚担保,赔了一笔钱,数额高达几十万,但两家人至今仍在来往,甚至母亲有时还会给亲戚借钱。章静没办法制止,“那是人家的钱,人家有支配权。况且我现在没有工资,也得多少靠人家点”。

希望把话语权放在自己手里,也是陈秋原不愿再多跟父母拿钱的原因之一。小时候,父母对她很严厉,她觉得自己的童年并不快乐。长大后,她挣脱过父母的选择,却也难以拒绝父母的帮助,“思维上独立,经济上不独立”。但她内心始终觉得,“年轻人还是要靠自己”。

大多数时候,都是父母不舍得给自己花钱,却主动给儿女花钱。徐雯雯今年26岁,在北京一家私企工作,每个月工资到手6000多块。住在家里,不用租房,为她省下了几乎一半的工资。母亲每个月退休金7000元,比她月收入更高。去年夏天,她手机摔坏了,在不同价位的机型里纠结了好久,后来母亲直接给她报销了,“让我买贵点的”。

卢苇家里一个月水电费支出不到40块钱,父母学会了团购买菜,总能找到最优惠的价格,喝水去山上打泉水,吃水果就参与软件活动换。章静的母亲,在最节约的时候,炖排骨为了省点气,就提前关火焖熟。父母们身上普遍存在的勤俭节约的品格,让他们的钱最后大概率到了儿女手里。

老了怎么办?

当父辈的退休金倒挂子女的工资,承受时代压力的年轻人,在接受父母补贴的同时,也经历了心理上的波动。

徐荔曾被困在“啃老”的迷思里。她的父母都在体制内工作了几十年,每个月退休金不低,加起来一年30万。此外,公婆也是编制内人员。四份不错的退休工资,让双方长辈每年都主动提供一些经济支持。其实她和丈夫的工资也不算低,俩人也没有铺张的爱好。

但几年前,她和朋友聊起天,发现朋友会固定给家里打钱,联想到自己固定从家里收钱,她觉得“好像有点丢人”。当聊起父母帮忙还贷,也会听见有人说“你都四十了,好意思剥削父母”。有一次和父亲聊天,徐荔试探地说起这个话题,但父亲的回应“特坦荡”。“我爸说我一年就给你这么多钱,你愿意拿这个钱吃喝玩乐还房贷,花在孩子身上都行。”父亲甚至和她开玩笑,说不是啃老,“这叫提前继承”。

章静也很无奈,“我不愿意啃老,我比谁都清楚我爸妈的血汗钱挣得多么辛苦”。因为要带两个孩子,丈夫也很少主动给钱,找不到工作时,她最先克扣自己。“不化妆,几乎不买衣服。”

虽然不愿意啃老,但年轻一代很难靠自己走出困境。前几天,2023年上海事业单位考试开启报名,陈秋原报名的岗位限制比较多,往年只有二三十人报考,今年人数翻了倍。截止报名那天凌晨,她发现连殡仪馆的岗位都有超过200人报名,她转发给闺蜜,“太卷了”。

image
▲ 在上海,一个殡仪馆相关岗位,报名人数超过200。图 / 受访者提供

她所报考的岗位最终报名人数超过100人,她开始动摇,“不想当炮灰了,100选1比高考录取比例都要低得多”。放弃考编后,只能转头继续投简历,但不限制年龄的岗位,最多的是单休销售。“实在没有的话单休也先去。”

报名人数的激增,陈秋原认为可能和延迟退休的讨论有很大关系。“只有体制内能够一直做到65岁,其他的私人公司很容易被裁。”对她来说,考编的时间窗口也即将过去,“感觉35-65岁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章静每个月还要自己缴纳1000块左右的社保,如果延迟退休,她担心领取时间就又缩短了几年。“如果真65岁才能领的话,也许就不交了,因为不一定能活很久。”陈秋原也觉得,“只要有人在工作,就会发退休金,发不出来就继续延迟退休,无非是怕只能领几年就死了……”对于未来自己的养老问题,他们眼下唯一能做的,似乎也只有缴纳一份社保,“想不了那么远,先解决现在再想未来”。

根据国家统计局数据,2010年至2020年,10年间就业人口比例由70.2%下降至63.4%,预计到2050年该数据将进一步降至45.2%;而另一方面60岁及以上人口占总人口比重将快速提高,目前该数字为18.7%,预计到2050年时将高达37.2%。

一方面人口老龄化,养老金支出变大,一方面就业人口有所下降,养老金补给下降。现在老人们的退休金高,正是享受到了人口红利,2000年,平均10个年轻人供养一位老人,到了2021年,变成5个年轻人供养一位老人,但出生率的逐年下降,延迟退休方案的出台,让很多年轻人对老年生活不抱期望。

不过,因为父母有充足的养老金,医疗也有保障,陈秋原的忧虑里,至少没有赡养父辈的压力。对徐雯雯而言,父母有自己的退休金,意味着她目前只需要顾好自己。虽然在北京,六千块的工资并不算高,但有家庭作后盾,她仍然能存下钱,每个月还制定了存钱目标。她和母亲关系亲密,因为母亲属于三高人群,她现在每天都会念叨母亲:“好好吃药,多活几年。”妈妈则笑着回答:“我努力。”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人物均为化名)

 

所有跟帖: 

富人從來不公開的真相 -FormatRun58- 给 FormatRun58 发送悄悄话 (194 bytes) () 03/12/2023 postreply 14:59:13

请您先登陆,再发跟帖!

发现Adblock插件

如要继续浏览
请支持本站 请务必在本站关闭/移除任何Adblock

关闭Adblock后 请点击

请参考如何关闭Adblock/Adblock plus

安装Adblock plus用户请点击浏览器图标
选择“Disable on www.wenxuecity.com”

安装Adblock用户请点击图标
选择“don't run on pages on this doma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