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人往事(6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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盐镇的女人们,自己救自己

2023-03-09 13:58: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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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易小荷

资深媒体人、作家,著有《亲历NBA》《我们是否还拥有灵魂》等。

1

2005年靠近年关的时候,梁晓清冲进医院,看到一个陌生人躺在那里,头发被剃光,眼睛充血,眼眶肿胀得像个紫鸡蛋,脑壳、脸稀巴烂。她喊了两声也没有反应,如同那只是个软绵绵的物体,而不是曾经高大魁梧的爸爸,她“哇”的一下哭了出来。哭了那么一小会儿,她看到也哭成一团的妈妈,就掏出一张草纸,擤一把鼻涕,做了一个深呼吸,收住了。

那是梁晓清家里的一个重要节点。在那之前,爸爸霸道强势,大到家庭教育小到一分钱的去处,都得由他做主。那个冬天,他早上骑着自行车去上班,一辆三轮车逆行占道,把他给撞倒在地,迅速跑了。他后来被鉴定为智力残疾。

梁晓清那年18岁,在自贡市里的一家饭店做服务员,每天要上班,要赶着给医院的爸爸做饭,要把妈妈换下来的衣服提回家去洗,下面还有一个10岁的弟弟等着她回家给他准备吃的。她妈又不认识几个字, 不会签字,所以她还要跑交警队……

这个女孩的生活一夜之间被撕开了无数个口子。

多年以后,梁晓清在仙市镇上定居,提起这段往事,关于童年、老房子,还有坳电村的回忆就会一同而来。位于坳电村的老家左边有座小山坡,小巧却神秘,山的一边是高约二三十米的悬崖,能望见青幽幽的梯田。崖壁上被树和乱石覆盖,一片杂草,里头经常有窸窸窣窣的蛇出没。总有这样的时刻,当她觉得不堪重负,就爬上去坐在悬崖边,像是无所事事一样,看着老鹰在天空一闪而过,去了她无法想象的地方。

她家在这个村好几代人了,世代务农。家门口不远处有祖先的坟堆,据说是全村风水最好的地方,那里有一个藏得很深的古坟,历经风雨,很多盗墓的来都没有找到过。她爷爷几次三番在半夜见到过祖宗的影子,从头到脚都是白色的、飘忽的,看不清五官,着一身旧式的长衫。

好多次天色未亮,为了赶时间,梁晓清都得从坟堆路过,她一点都不怕——可以想象,和压迫于头上的生活相比,鬼魂要遥远得多。

 

直到1987年梁晓清出生的时候,梁家依然处于“重男轻女”的旧思想氛围里。

阿公被人称为“九阿公”“九老伯”。他们那一辈,梁家急需劳动力,生第一胎、第二胎都是女儿,第三个还是女儿的时候,九老伯沉不住气了,一直大骂自己的老婆,女人气得用手勒住女婴的脖子,直到眼睛泛白。一个远房亲戚刚好推门进来,连忙把她拉开,才算救下了孩子。

九老伯一共生了8个孩子,其中4个儿子,梁晓清的爸爸梁茂华排行第六,人称“梁六儿”。他们遭遇过天灾人祸的饥荒年,梁六儿大概因此特别能吃。

乡下人家从不知道如何爱和教育。一次,大女儿烧火做饭,年代久远原因不详,九老伯猛地操起一把火钳打向她的头,大女儿当时就被打晕在地,倒在了厨房灶台面前的地上,过了好一会儿才悠悠醒过来,并没有任何人敢扶她一把。儿子的待遇也好不到哪里去,梁六儿有一次贪玩,没帮家里干活,跑去河里钓鱼,被九老伯拿着扁担追着打,直打到全身乌紫也不罢手。

梁六儿是全家最不受喜爱的一个,尽管好和不好之间差别不大。他们不太理会他的感受,小时候留饭也好,长大了分房也罢,都是决定了才通知他。不知道是不是这方面的原因,他的感情阈值非常低,爱与恨都稀少得可怜。

2

没有文化的梁六儿一无所长,他体型魁梧,小腿上的汗毛如同钢针一样又粗又密,大概因为口吃,他寡言少语,沉迷于中医和钓鱼,依靠走街串巷给人理发来赚取一些微薄的收入。大家公认他不傻,但他天生不擅长和动手相关的一切事情:家里的房子是最陋烂的,地是收成最少的,他完全不懂怎么持家。

梁六儿21岁那年,因为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娶了余群玲(因为在家排行第五,别人都叫她余五姐)。两人被安排见了面,又被安排很快结婚。余五姐是被家里人强迫的,梁六儿也不是不知道这一点,但他似乎对此毫无感觉。

那种年代,理发是一个村、一个村地承包,一般来说,走村串户肯定见多识广,梁六儿应该借此成为全村最有见识的人。事实却截然相反,梁六儿一生都没有结交到任何朋友,没有去过比自贡更大的城市,也不曾被邀请到任何一个饭桌前把酒叙旧,就连至亲的妻儿也不曾为生活中的任何困惑向他请教。

梁六儿家是整个村最穷的一家,房子是竹编的土墙,多年以来都没有维修过。卧室的床上方有个阁楼,在房间的任何视角,都能看见上面突兀地堆满了柴。从门到床之间狭小的过道上还挖了个大坑,用来放红薯。一天三顿都是红苕稀饭,永远搭配一碟咸菜,梁六儿的上进心全用在钓鱼上面了,他觉得自己吃得饱、穿得暖,婆娘和孩子都活着,这日子就交代得过去了。

90 年代,余五姐的妹妹跟几个朋友去深圳闯,在那里学习了理发,做个造型都需要十几块钱,和内地的价格差异很大,于是写来好几封信:“五姐,你喊六哥过来,这边的行情很好,以他的基础再学习一下,到时候如果他能做得好,就可以把娃儿一起接过来。”

梁六儿打死也不出远门,他对自己的那个小堰塘心满意足。

 

九老伯是远近闻名的风水师,村民们对于所谓的“吉日吉时”特别迷信,比如村里有个不讲究这一套的人猪圈想翻修,人被打伤了,狗都死了。大家都议论纷纷说是冲了煞,所以经常有人来请教九老伯 “干净”的时间。

有次九老伯勘察完房屋,回家的路上,一个村民在自家门口招呼了一声,他身后的房子是新修的。九老伯看着那个门,问:“你的房子修了多久?”

“一个多月。”

“你这个门开得不好,是个‘医院门’。”

“咋子说?”

“医院门的意思就是家里人会生病。”

村民连忙请阿公坐下,斟茶。“自从修了这个房子,老妈生病、老婆生病,娃儿生病……背时(倒霉)得很!”于是九老伯给他开了个整改风水的单子:哪天哪个时刻,把门的方向改一下,稍微斜一点点。据说自此这家再无事端。

小学刚念了一学期,梁六儿很认真地跟梁晓清说让她休学,因为九老伯给自家看过了风水:“梁家注定一个读书人都出不了,就不要浪费那个钱了。”

晓清年龄太小,早就被阿公的“风水说”唬住了,也还理解不了读书的重要性,爸爸继续诓她:“如果你不去读书,就用那个钱给你买好大好大的花来戴。”

晓清并没有哭。这个家里一切都是梁六儿说了算,而他似乎生活在与家里人完全不同的世界里。他不抽烟不喝酒,不嫖也不赌博,偶尔去钓鱼,或者捧着本中医的书研究,看上去和村里的其他父亲不太相同,但却又没什么本质的不同。

从此以后,梁家除了“风水”“理发”之外,又多了一个标志—— “不上学那个女娃儿”。

学校往往是下午五点左右放学,梁家的土房在半山腰的一个小坡坡上,门口的路能连接到学校,每到这个时候,梁晓清就站在门口,看那些跳动的身影,听学生呼啸而过的笑声,一看就是一个小时。

梁晓清反复回忆当年的那些场景,有的时候她像一个陌生人,看着当年那个瘦弱的小女孩——当你对命运的神秘懵懂无知的时候,你不会知道事情会怎么发生、为什么发生。

2019 年疫情过后,梁晓清开了家美甲店,成为仙市镇最受欢迎的店铺。她的脸部线条柔和,皮肤紧致光滑,除了那双关节粗大的手,已经很难分辨出她是个在田里靠天生、靠天养长大的人了。

关于不能读书这件事,她的脑海里有无数幕妈妈伤心的脸,她在那里无声无息地哭泣,担心晓清长大了会埋怨她,说她没有能力。晓清从没为此哭过,实际上在她的人生中,眼泪稀少而珍贵。梁六儿丢给她一本新华字典,余五姐也会给她买一些故事书,她一个字、一个字地认过去,像认识附近山里的那些小动物:花脸獐、地滚滚、黄鼠狼……

3

讨好妈妈,成为晓清一生的使命。她6岁就开始在小锅中熬稀饭,7岁的时候,妈妈去田里,她学着在蜂窝煤上炒藤藤菜。

梁晓清也会对村中女人的地位有过疑问:堂哥上学去了,家里还要给他留菜,本来一共就没有多少菜,大部分精华都给他夹到碗里了。看见晓清在面前,阿公有时候还要故意叨叨说:“哎呀,给我家梁超留点,他是儿娃子,以后要是挑个水喊他都会跑得更快。”

晓清并不抬头,慢悠悠地说:“那我就等着看他给你挑水,看他给你挑几挑水。”

村里有个神奇的女人。他们在背后叫她“坐台女”,她也就二十几岁,晓清总是看见婆婆孃孃们动不动就在后面指着她的脊背,用各种鄙夷的语气嘲笑她在外面卖。农忙季节到了,那个女人开始忙里忙外,她独自一人下种子、挑粪、收谷子,干着最脏最累的活儿。她的男人就像是把土地包租出去的大地主,非但一次都没有在地里出现过,还时常抄着手,叼根烟,像个二流子一样从村里这头晃到那头。

晓清看到过这女人光洁的妆容,也看到过她蓬头垢面下田劳作的样子。那个女人家里修了湾子里最好的一栋房子,不用猜都知道是女人寄过来的钱。她家还买了立体声的音响,男人专挑深夜显摆,破锣嗓子传到很远——有钱真是好啊,尽管那种嗓音让她想起杀猪。

后来那个女人又出钱开店,两人经营了一阵子,店子倒闭,便又以女人继续外出打工结束。男人用那些钱用得理所应当,她那么辛苦,他却那么安逸,而且他还要打她,打完之后她还继续赚钱给他花……

晓清就在想:“为什么,凭什么?”那大概就是晓清最早对男女不平等的疑问。她不懂男女之间的关系,如同她也不懂“妈妈为什么不能离开家里那个姓梁的。”

 

1994 年,余五姐不小心又怀上了,计划生育抓得最严的年代,被逮住了就会强行引产。余五姐躲去了外地。整整3个月,没有了妈妈,家里安静得如同地狱:梁六儿每天早出晚归,就像躲着她,回到家也好不到哪里去。幽暗的堂屋,隔着吱吱嘎嘎的饭桌,都能闻到梁六儿身上的汗臭味,还能听见自己肠胃“咕咕”的声音。饭菜还得自己来做,不只是给自己,还要给那个老汉。

梁六儿回到家,总是往那里一坐,等着晓清给他煮饭,煮完后得给他放在桌子上让他吃。夜深了,晓清把水烧好在那儿洗脚,他也跟着来洗脚。

阿公和两个儿子是邻居,但隔壁阿婆偶尔想起来了,才会问一下晓清吃了没有,说没有才说让她去吃饭。住在另外一头的叔娘,从来没有叫过晓清吃一次饭。

“没有妈妈的日子太可怕了。”人生中晓清单独和梁六儿相处的这一次,深切地体会到了自己对妈妈的依赖,也第一次体会了所谓的人情冷暖。

弟弟生下来,7岁多的梁晓清成了全职保姆。弟弟满月之后,她就把弟弟放进背篼里,一路带大。有时候和小伙伴一起玩,弟弟尿湿了,就带他回家洗,再折返回去继续玩。

过了3年,也才10岁,她突然发现自己的想法变了。从前她不明白,为啥子大家都嫌弃她,就因为她没读书?她以为对所有人都顺从,就能换回别人对她的喜欢,然而许多事情告诉她并不是如此。她开始变得“叛逆”,时常一个人坐在堂屋的门槛上想事情,让思绪在脑子里碰撞,也去尝试不再顺从每个人。

4

14 岁那年,梁六儿觉得对晓清的“义务教育”已经结束,由着她在家里做家务活打发时间。在这种乡下地方,人和人的去向大同小异,晓清隐隐约约感受到,如果一个不慎,她的人生就有可能从不知道什么地方滑落下去。

2001 年,在深圳的一个远房亲戚说招理发店的学徒。晓清很奇怪,为啥招学徒要来老家找?她还说要找自己屋头的人才信得过。晓清又想:“为啥只有屋头的人才信得过?”不过她没有问出口,反正梁六儿也不让她去,就翻篇了。

亲戚其后撺掇了另外一个阿公的孙女,那个晓清叫作堂妹的小姑娘跟着走了。几年过去了,传言说那位姐姐和姐夫开的店有点不对劲,来来往往只有成年男人,据说还让那个堂妹提供所谓的特殊服务。后来某日,余五姐和堂妹的妈妈聊天,她这才说:“你以为那个远房亲戚是个好人啊?把我家幺妹喊过去,逼她接客。一开头不愿意,后来没有钱租房啥的,也不得不从。”

余五姐听得后背出汗。

那个堂妹在发廊认识了一个老男人,很快结了婚生了孩子,又迅速离了。之后,她把孩子送给了别人,也找不到什么好工作,生活得十分艰难。

 

在晓清长大的村落,只有过一个同龄的女孩不用做家务,不用受苦,那是她的远房侄女。两个人一块长大,又都是性格直率、有一说一的人,所以一向聊得来。

侄女的爸爸对她无比溺爱,做了错事也不舍得动她一个指头,妈妈有时候觉得她不对,要打的时候,她爸爸就在旁边维护。她家条件一向都比晓清家更好,最让晓清羡慕的就是,侄女跟她爸爸要钱,都是四五十地给她。

她长得像洋娃娃一样,眼睛很大,睫毛也长。像这种长得漂亮的女生,很多小男生整天围着她转悠,从初中开始,她就不想读书,整天跟那些男生到处晃荡,有时候晚上还赶到自贡去通宵玩,第二天凌晨才赶车子(公共汽车)回来读书。

有一次她问晓清:“长大了有啥子理想,想去上啥子班?”问这个问题的时候,她们都只有十二三岁,晓清才生平第一次考虑这个问题。“我说我不晓得,我说我以后长大点才晓得嘛。我说你有啥子理想啊?难道都想好去上啥子班吗?”她回答说想到迪吧去上班。迪吧?晓清偶尔看电影电视也看到过,那是一个小女孩想都没敢想的地方,“为啥子喜欢在迪吧去上班呢?”她就说:“那里的服务员穿的衣服很好看。”

小侄女实在太贪玩了,天天去市里玩,仙市有条中巴车路线是到市里的,车上的售票员对她印象深刻,因为她太引人注目了。“玩了通宵,早晨(从自贡下来的)车都到了仙市,她不晓得下车,还在蒙头睡觉。”婆婆孃孃在背后传得啧啧有声。

后来,小侄女又和理发店的几个混社会的伙在一起,那些人私下商量要把她弄去卖,她被蒙在鼓里,以为是去上班。万幸她爸爸知道后第一时间报了警,和警察一路追到了云南,差点儿出境了。

回家之后,才发现她已经沾上了毒品。她爸爸把她留在家,她妈喊晓清陪她玩,其实两人长大了,大家的爱好、接触的人都不一样,日渐疏远。晓清没有找到她,原来就趁她妈出来的这一会儿工夫,她跟奶奶说想吃甘蔗,出去就上了马路,钻进早就停着的一辆车子,又跑到自贡去和那些狐朋狗友玩在了一起。

再后来,她在自贡的某个酒吧坐台,然后又听说,她被送去了戒毒所戒毒。很久之后,晓清见到过她一次,她变得很瘦,打了个招呼,聊天话题已经不多,两人尴尬地坐了一会,从此以后再也没有见过面。

到现在,和晓清同龄的她依然没结婚,最后一次听说她的消息是在卖房子做销售,似乎过着一种居无定所的生活,之后就再也不知道了。

晓清觉得无比可惜,这是她生命中最好看的一个女孩。她人很聪明,如果正常学习、长大,在这样一个靠脸吃饭的社会,她不至于像现在这样无声无息、无着无落。

5

对于身边所有的事情,晓清都尝试去理解。终其一生,她都对外面的世界充满好奇。结婚、生子,一直拖到 2014 年,晓清终于可以去自贡学习绣眉毛、做指甲、文身等项目了。“也不一定非要通过这个赚钱,哪怕能够改变自己也行。”这也是晓清长这么大,终于可以第一次为自己交学费了。

第一天去上课,老师要求在纸上学画眉毛,画完之后老师看了她一眼,就叫所有人围过来,说:“你们看看,这可是人家第一天就画出来的眉毛,你们好生学习一下……”

从那天开始,晓清在培训学校有了一个外号叫“学霸”。她也开始慢慢适应那些友善的奚落:“哎呀,学霸在我面前我都有压力,坐得离我远点儿。”

晓清第一次做眉毛是替其他学员做的,她画好样式,独立完成了。从头到尾老师也就看了两下,纠正了一下手式,居然就做得很成功了。培训学校的结业考试,是把平时的表现和第一次操作,还有理论考试题做个总结。专门从湖南过来考核的老师最后咨询了一下同学:“你们认不认可梁晓清是第一?”大家都说认可。

晓清站在讲台上,拿着几百块钱的奖励,人生中第一次知道了为自己骄傲是种什么体验。

第一年快学完的时候,晓清回来仙市,她观察到一个中心位置的药店,里面就有椅子,总有很多人在那里乘凉。她也每天去那里玩,随身带着修眉刀和眉笔,一来二去,晓清就试着问和她闲聊的人:“你要不要来画眉毛、修眉毛?不要钱。”

她们显然都对效果很满意,晓清说,每天来这里玩都行,我每天都给你画。因为画了眉毛以后的效果很好,传来传去,大家就知道她在做,她们就说这个这么好看,就是回去洗了以后就会掉,第二天就没有了, 她们开始问半永久多少钱……到这个程度的时候,晓清知道,她的生意已经开始默默地播下第一批种子了。

直到现在,晓清也时常免费为客户修修这个、剪剪那个。她家从未有过经商的人,但她专业过硬、做事靠谱、待人和气,很容易就留住了越来越多的客户。

 

结婚的头几年,晓清随老公住在乡下,和他爸妈同住。有一次晓清有一个朋友来找她玩,浓妆艳抹就来了,用的还是当时流行的死亡眼线。朋友走了之后,公公就问:“你那个同事,是城市人还是农村人?”

“是农村的,家在贡井那边的。”

他就说:“哦?农村人嘛,还是应该有农村人的样子。”然后意味深长地看她一眼。晓清回想起来每次化妆的时候,端坐于窗户面前,眼角的余光都能瞥见公公那种不舒服的样子。她知道,他所谓的“农村人”的样子大概指的就是像婆婆那样,素面朝天,只干活不打扮,甚至这一辈子连裙子都没有穿过。

“做婆婆这样的女人就太不值当了。”她长相平平,短头发,身材虚胖,长年穿着不辨性别的长裤,直到有了两个媳妇以后才生平第一次穿裙子,就因为她觉得穿裙子别人会笑话她。更重要的是,像她公公那样的人,和这边普遍的男人一样,就觉得你女人就应该怎么怎么样,而婆婆果然就变成了什么什么样的女人。

“怎么怎么样”形成了家里的氛围,即使大肚子的时候,晓清也要做家务事,不能无所事事地闲逛。2007 年生完大儿子之后,老公从工厂离职出来,他白天经营修车店,晚上就和朋友去捉黄鳝、泥鳅,放狗追山兔。生完孩子后,晓清有几年赋闲在家,某天中午妈妈打电话约她去逛街,她穿了个外套,和外屋的老公打招呼:“我去自贡一下。”结果老公看了她一眼,骂了一句:“不出去耍,你会死啊?”

女人什么样,虽然在晓清心里也只是模模糊糊的影子,但她有一种类似于“自省”的东西。她没有上班的时候,觉得自己花老公的钱很心虚,孩子热了冷了,换季了穿什么衣服、配什么鞋子,老公有没有记得吃早饭,今天的情绪够不够好,这些都是她的职责所在。两个人的婚姻中,她曾经是更小心翼翼的那一个。

他说得也很直白,给自己留了一手。当她试图索取家里的财政管理权的时候,也被她老公拒绝了:“我一辈子都不可能是那种(交出经济大权的)人。”

6

在这仙市镇上,晓清和老公已经算是看上去关系很稳定的那种了。至少在余五姐眼中,这个女婿不打老婆,也不在外面乱来。

晓清从早到晚泡在美甲店,一个指甲、一个指甲,一根睫毛、一根睫毛地赚钱,不打麻将,不外出应酬,每天下午五点,女儿从隔壁小学放学来坐一下,晚上七八点老公来坐坐看看,偶尔也等到再晚一点和她一起步行回家。但是有的时候,夜深人静,家里人都睡着了,她一个人躺在那里,也会想:这就是我的生活吗?

2018 年,晓清在自贡学习结束之后,跟着老师学员一起去北京参加过一次大型美妆会。为了省钱,买了硬座票,从重庆到北京十几个小时,那也是她第一次出去见“世面”。

场面很热闹,全国各地的人都有,还有一些美妆界有名的人,曹国栋、辛丹妮等十几个老师,他们在现场就随机找人进行表演。那是她生平第一次察觉到这个世界的大,和自己所在地方的小。

大会上,她遇到了各种各样的人,其中有一个北京来的理发师,他说:“如果你遇到一个人,他身上有你没有的东西,不管是技术也好,眼界也好,只要你能从他身上学到东西,就可以多跟他接触。”晓清特别喜欢这句话,也特别喜欢在那个大会上见识到的一切。有时候她也会想象,外面的世界会是啥样。

梁晓清对婚姻并没有太高的期许,老公就是极其普通的男人。他人才(颜值)没有多好,家里的条件也没有多好,最重要的是他们之间的沟通从未达到她想要的地步——她自然有自己的标准,而这些标准不仅仅是和镇上的人比较。

她也一直都记得,她去学习化妆的时候,老公一边鼓励她:“去学嘛,没得事的,该花钱就花。”另外一边他又在跟朋友说:“管她嘞,估计都搞不到事。”她老公其实从来没看好过她的工作,直到现在。

美甲店开业之后,远在浙江的远房姐姐来看她,只待了一天就和她说:“晓清,你一直在向前跑,但是你老公在原地踏步,如果你们不能统一节奏,迟早有一天会分开。”

这段话让晓清想了很久,从前她怀二胎的时候,老公也照常晚晚都出去游玩、喝酒、打牌,沟通过无数次都无果,但自从她决定要靠自己赚钱的那天起,她已经无所谓了。在梁六儿对妈妈那样的阴影下长大,晓清从来没有想过要把百分百的安全感放到婚姻中去。

 

这镇上有着各色各样的婚姻形态,但就是容忍不了单身的女人、离婚的女人、出轨的女人。

晓清的店铺斜对角有个服装店,女老板离了婚,独自抚养两个孩子,她每天都把自己收拾得很精致。然而有时候她一把大门锁上离开,隔壁的孃孃们就会嘴一撇:“那个婆娘,又拿斗钱去嫖男人。”

晓清一个朋友实在忍受不了老公毫无上进心,和她不同频,提出了离婚。周围的朋友七嘴八舌,都在谴责女方,觉得没有大的原则问题没必要。晓清把这个问题抛给老公:“如果有一天出现一个比你优秀得多的男人,你会极力挽留我,还是愤而离婚?”

老公回答说:“我会把那个男的砍了。”

晓清说不清楚自己是什么时候改变的,她不但对婚姻不抱有任何过高的期望,也慢慢意识到,在这个镇上,无人可倾诉,她和老公之间的鸿沟越来越大,两个人的对话仿佛是两个世界的人在自说自话。她会看手机,学英语,虚心向人请教,而老公除了修车,对这个世界的许多知识都懵懂无知,也根本不具有起码的好奇心。

晓清希望自己的儿子和女儿不是这样,虽然无法辅导他们的作业,但她竭尽全力提供他们一切的学习条件。两个孩子一个即将读初三,一个小学三年级,有一天小女儿拉着她的手,问她:“为啥你的那个漂亮的朋友要找一个不好看还老的男朋友?”

晓清被女儿的早熟震惊了,她也很认真地回答说:“两个人之间的爱情是由很多因素决定的,你觉得叔叔长得不帅,但是阿姨多半因为别的因素选择了他。”

女儿半懂不懂地点点头,晓清特意又加了一句:“你将来长大了也会面临选择,无论如何都不要太早做决定、太早结婚。”

上个月,老公找她谈了一次话,要把家里的经济大权都交给她,反省这么多年对她关心得不够,尤其是以前辜负了她太多的牺牲。这让她感到很意外。

前些日子,晓清照常起床后去了厕所,回来的时候看见老公迅速把她的手机扔在床上,屏幕还亮着,拿起来的时候,停留在她和某个朋友聊天的页面。她这才想起来,最近几次三番,老公都在用各种方式来浏览偷窥她的手机。而她出于无愧于心的想法,密码都是告诉过他的。

她从来都没有想过,她的老公有一天会变成梁六儿失散多年的兄弟。从老公当初那句“随便她去学,学不到啥子”,到外人的“你老婆又漂亮又能干,一心赚钱连麻将都不打,你还不看紧点”,像是很短的路,又像是走了35年才走到这里。

7

2010 年春节的那天,一个肌肉比较发达的姑娘在五星街上横冲直撞,估计有急事,要走成螃蟹步了。梁晓清也在那条路上,她和嫂子到市里买年货,买了很多东西,穿得也厚,天气不错,很久没有这么逛了。

不料那个姑娘走到她俩身后,没有一声借过,就对挡在她面前等车的姑嫂极其不耐烦,念叨着什么“好狗不挡道”之类的话。

“你要咋子嘛?”

晓清这才看清,她是自贡话说的那种“假小子”,其实到最后她都没有弄清对方的性别。对方除了身板比她宽,脏话也特别溜。对方估计也没想到,当她一拳头甩到晓清嫂子肩膀上时,晓清也一拳头还了回去。那个人一把薅住晓清的头发,嫂子急忙扔下手头的东西也一把抓住那人,女人们的打架最后变成一场拉扯。

这一架到最后谁都没赢。自贡人生性直率,粗声大嗓,三杯火酒下去,动辄性命直见,但他们的怒火来去都快。

晓清肯定不是仙市古镇见识最多的那个人,但生活的历练让她如今对任何事都泰然自若、游刃有余。她也不是没有见识过大大小小的摩擦意外:仙市最繁华的十字路口,争地盘的小贩,推搡得满地都是冰粉;亲兄弟争吵的,到最后脸上都是血。

有的时候,连本地人都很难讲清那条底线到底在哪里。然而无论如何不能示弱,弱就表示会被别人一辈子欺负。

 

从客厅的窗户望出去,是这个小镇边缘的几户平房,青瓦白墙,有点像晓清家老房子的格局。他们被几块稀薄的田地包围,居高临下地俯瞰,几个农民顶着烈日在耕种、施肥。再远一点就是已经开通了一年的高铁,可以想象车上的人们或许正满脸向往地去向远方,呼啸的声音有时候会如同水流般绵延到窗前。

偶尔,晓清才会扫一眼呆坐在角落的梁六儿,他脑袋上留下了动完手术后“C”字形的疤,后来有一次癫痫发作导致门牙摔断,外貌已经产生了很大的变化。一家大小热热闹闹的时候,他蜷缩在客厅的角落就像隐形了似的,小时候那个耀武扬威的男人再也不见了,他的领地只剩下自己屁股坐着的那一小块。

晓清提醒自己,任何时候都不要成为梁六儿那种疯狂急躁的人,说起前几年的打架事件,晓清都觉得自己汗流浃背、羞愧难当。“你不惹我没事,你要惹我,我一点都不让。”这句当地人的实用哲学,其实一辈子都存在于梁晓清的血液里。

《圣经》里面有一句话:“要救自己,如鹿脱离猎户的手,如鸟脱离捕鸟人的手。”

她只是不清楚如何准确地表达:那双手摊开的时候是柔软的指头,攥紧的时候,就是一双拳头。

本文选自新星出版社《盐镇》,略有删减

易小荷著/ 新星出版社/ 2023年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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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深圳做性咨询师

2023-03-08 11:41: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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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乌有

自由或许问心脏。

“你知道和余秀华对话的那个作家野夫吗?我老家就在他笔下出现过。”

卓月月说的是湖北省恩施州利川市,野夫半自传体小说《1980年代的爱情》的背景地。在卓月月出生的1989年,利川还属于交通不便、信息阻塞的偏远地区。她是家族里第一个走出大山的女孩。

1

月月的母亲出生于地主家庭,14岁时就被裹小脚的继祖母配婚。继祖母在家中虽是妾,但原配已过世,加上家中男丁都是她所生育,所以家中大小事都以她为准。她为人严厉,重男轻女,想早早把月月母亲许配出去,省了家中养着一个累赘。

不过此事未成,因为月月母亲遇见了彼时被赶出家的月月父亲。月月的父亲也出生于没落的地主家庭,家中无积产,只是常有口饱饭。到了文革初期,家里人被村里拉着批斗、殴打,就连饭也吃不上了。月月的爷爷靠四处举债过活,儿子才一岁多,人便撒手人寰。后来祖祖(奶奶)带着孩子改嫁,跟着“现在的爷爷”过,日子也是紧紧巴巴。

1982年,月月父亲16岁,被继父借着“分家”的理由逐出了家族。他没有分到一砖一瓦,反倒是头上摊到了100多元的旧债。村里有位有威望的老乡民,看他年纪尚小,无处可居,便将自家烤烟草的边屋给他去住。他四处卖苦力维持着生计,后经人介绍,被月月的母亲看上了。

在月月母亲的眼里,这个年轻男人八面玲珑,三言两语间,她就一见钟情了。继母自然是不同意这门“下嫁”的婚事,但是月月母亲有情饮水饱,还打猪草去卖钱给情郎买烟抽,行动和心意上都锁定了他。二人没有领结婚证,直接“裸婚”,于1987年生下一个儿子,两年后又生下了女儿月月。

月月的父母都文化水平不高,平日靠体力活谋生。她父亲四处打零工,或在各个林场上做工挣工分,或是在山上挖点东西倒卖,或是砍柴火送货上门弄点小钱,但这些赚来的钞票,又都被他挥霍在了赌桌上。

父亲不常在家,如同浪子。有一次天降大雨,土屋子被湍急的水流冲垮了,月月的母亲只能只身带着孩子们避灾。父亲在家时,月月能有的记忆,是他和母亲频繁地争吵、干架。哥哥就是他们争执时,母亲动了胎气,赶紧送到医院早产,月月则是在家里用火烧剪子剪断的脐带。

月月年幼时发过一次高烧,烧到神志不清了。没有出过远门的母亲背着她走一路问一路,足足用了一天,用瘦弱的身体爬完了50公里崎岖的山路——她想去找林场做工的丈夫要钱给女儿看病,到了,却看见丈夫正在林场里和女工们谈笑。

没什么文化的母亲,仍用着她的韧劲儿庇护着自己臂膀下两个成长的孩子。家里没有钱,对大人似乎仍可克服,对两个小孩子却是不小的心理阴影。上学的时候,学校里的一个班50多个同学,差不多有一半是交不起学费的穷苦孩子,兄妹俩自然也在其中。大家在教室外面贴着墙、低着头,站成一排,老师会对他们一个个地打手板,大声质问学费的事情。

“你父母什么时候来交学费?”

啪——啪——

“回家会说的。”

年幼的兄妹俩其实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每天硬着头皮去上学,每天都被老师催学费。小孩子也有自尊心,甚至是保护父母颜面的心意,他们不肯说“我们家没有钱”,只是把自卑种在了自己的童年里,成绩上也只能排在倒数。

在月月二年级、哥哥三年级时,因为家里没有钱,他们被动辍学了一年。他们的父亲当年也是在读小学三年级时失学的,即使他名列前茅,那个继父也不支付学费。后来他看继续受教育的同学们都有了很好的发展,只能落下一句“人生都是命”。

 

月月的童年是和哥哥一起玩耍度过的,兄妹俩一直亲密无间,每年夏天,哥哥都会带着“小跟屁虫”月月去河里游野泳,小男孩们光着屁股,女孩子们穿个三角裤即可。

但在她10岁的那年夏天,水里的一个男孩却指着她大声地说道:

“你居然不穿衣服!”

一瞬间,所有孩子都凝视着她裸露的上半身,还未等她反应过来,哥哥便先羞红了脸,转头怒斥,让她赶紧回家去。那天月月的眼泪掉了一路,她不明白发生了什么,自己犯了什么错。

自那天以后,月月的童年就结束了,她开始有意识地遮挡令哥哥和自己蒙羞的身体。步入青春期的她发育了,胸部越来越胀,她翻出了幼年的衣服穿在里面,把隆起的胸部紧紧勒住,虽然呼吸不畅,但是她更害怕那场无声的凝视再复现。

到月月初潮的时候,母亲只简单地说:“啊,你那个来了啊。”

“那个”是什么呢?母亲没有说,月月也不敢问。母亲还用着自制的布条来吸收经血,但给月月买了卫生巾,卫生巾很厚,经血容易侧漏到裤子上,每次生理期,月月都倍感不安。

“妈也不说,妈也不教,学校也不教,学校老师也会刻意跳过生理知识那课,根本不讲。”

初中的时候,同学间传阅着一本“禁书”,上面写着恋爱、处女膜、月经等词语,月月借来翻了翻,没什么感觉,便又埋头到学习中去。一天,同班的男生向她表白,她嫌弃对方成绩不好:“你是不是喜欢我?我们现在在学习冲刺,要考试的!你要好好学习!”结果第二天,那男生就辍学了。后来又有个男生带着兄弟伙壮胆,找到教室来围观月月,月月走出教室,一脚把他踢得嚎啕大哭,落荒而逃。到了初三,哥哥复读,进了月月的班级当了班长,那些对月月蠢蠢欲动的男生们,一个个都蔫了菜。

直到高三,月月第一次有了早恋的机会。每周五她放学后都要坐摩的去补课,有一次她打到了一个帅哥开的摩的,帅哥自信又简要地对她说:“给我留个电话呗?”月月看着对方的脸,仓促地报了一遍。帅哥真的记住了她的手机号码,两人就谈上了。

帅哥会买很多零食给月月,月月就分给同学们吃。处了一段时间后,月月放学后去帅哥家腻歪了一会儿,路上却被亲戚撞见了,告发给她父母,一通劈头盖脸的斥责之后,月月选择火速分手。帅哥不愿意,又纠缠了月月一年多,一开始是道德绑架,说“我为了你努力打工”,再后来就激化成了人身威胁,“我一定到重庆去找你!”直到月月拉黑了他所有的联系方式,这段感情才算了结。

2

高中毕业填志愿的时候,月月想减轻家里的负担,早点工作,也想找一份能帮助他人的职业,老师便指引她:“你是女孩子,肯定是学临床或者护理最好了。”

高考完的那个夏末,月月第一次走出大山,走出利川,走出恩施州。她坐着一辆破旧的巴士,颠颠簸簸,摇摇晃晃,在曲折的山路上穿过灰暗的浓雾,分不清日与夜,捱到了仙桃市的大学门口,才惊觉过了整整一天一夜。

大学课堂上,月月第一次学习了人的身体结构和生理知识,但教科书上的文字和图画只是学习的要求,这些未来的护士们都更关注的是会有哪些病症、要如何解决。月月的性教育,在表面上被理论知识填充了,但深处仍是一片空白。

2012年的盛夏,月月大学毕业,拿到了护士资格证。在重庆的姑姑让月月去投奔她,说要给她找关系进个大医院,“找关系嘛,要花个1万多块钱咯,这个钱你要提前给我”。但月月上大学都是靠助学贷款,哪掏得出这笔钱?很快,她靠自己找到了第一份工作——在万州一家莆田系医院里做妇产科护士。

医院是专科医院,以妇产科、生殖科等为主,大厅宽阔气派,装修豪华得不像个看病的地方,但在综合设备、医生资质上都不如公立医院。老板非常注重营销和盈利,员工在入职时还会有专门的营销培训课程,教大家如何引导客户“参与检查”、多种消费。

公立医院,病患挂号、问诊后开了药,就基本走完了就医流程。但在莆田系医院,“服务”会细化到检查、辅助上药、讲解用药等等,每个病患的身边有至少一位护士随行。月月在医院里既是护士,也是“运营”。有着20多年工作经验的护士长也一再强调了:病患即客户,客户至上,服务第一,营销和专业要紧密结合。月月后来才知道,这里不同职级的员工,还会接受多次、且侧重不同的营销培训。

在医院里工作了几个月后,月月遇到了第一位让她记忆深刻的病患。那是一个和她年纪相仿的女孩,出挑的美貌让她一入院就吸引了众人的目光。女孩的身边站着一个男人,约莫40岁的样子,东张西望,眼神躲闪,一身公务员的着装。

月月笑脸迎着他们进了科室,医生和他们聊了几句,女孩便被带去做了检查。一路上她不言不语,男人则喋喋不休地劝她一定要拿掉胎儿。二人走后,医生对月月八卦说,这个男人是当官的,最近重庆的“大老虎”下台了,他很害怕这个时候节外生枝。

又过了小半年,那个女孩又出现在了医院,这一次她的肚子已经挺起来了,B超里,7个月的胎儿心跳十分有力。只是面对这份新生命的活力,女孩并没有保住它的权力,男人趁女孩检查的时候,对医生急切地吩咐道:“医生,你一定要用快一点的药!一定要打下来!一定打下来!但不要让她知道我说过这些!”

引产手术的前一天,月月的同事为女孩打了缩宫素,虽然也用了镇痛棒,但女孩还是哭天喊地地在床上翻来覆去,甚至一下子冲向窗户想要跳楼自杀。但医院的封窗让她只能折向了门外的四楼走廊,月月拉不住她,便又呼喊来了其他的工作人员一起稳住她。

第二天,引产手术做完,月月守着女孩,看她躺在病床上默默流泪直到半夜,又发疯般地吵闹着要找她的男人。月月拗不过她,便给男人打了电话,男人匆匆赶来,安抚了她又匆匆离开。

这女孩和男人畸形的亲密关系,只是月月走出象牙塔后所见大千世界的一隅。后来在这座医院里,月月接待的客户千差万别,有些人外表光鲜亮丽、富贵显荣,有些人衣着朴素、捉襟见肘,但无一不是带着与性相关的谜题。可有时候医生的答案并不清晰,甚至也是错的。

比如有一对从农村赶来看不孕不育的夫妇,做了检查后,妻子被发现有艾滋病,医生告知女方病情并且不建议生育后,对方十分平静地离开了。之后医院里流言四起,说这个衣着朴素的农妇肯定是假借外出务工的由头,实际做了性工作者,在外沾染了艾滋病。这些话将艾滋病等同于性病、性传播,谈“性”色变的恐慌,压塌了应该有的专业素质。

还有挺着肚子来院检查的妇女,对医生自述多年未孕,而医生怀疑腹部隆起是已孕的迹象,直接派出检查单,结果阴超探头无法进入阴道,多次尝试后,才发现妇女阴道瓣还是完整的。那次主观臆断式的问诊险些造成了医疗事故,而这个妇女最后确认的病症是子宫肌瘤。

还有一些想要顺产的孕妇,会被劝着做剖腹产,“顺产你的盆底肌会松,就是你下面会松啊,影响你老公的性生活质量的!”仅这个理由,不少孕妇就会甘愿被切开八层的组织,取出子宫里的胎儿。

除了在医院上班,月月还要下乡“义诊”找寻目标客户。她跟着团队,携带一些基础的医疗设备和检查用具到农村里后,才知道那里是更广袤的性知识荒原。

比如,她惊讶地发现,不少妇女的子宫悬在在两腿之间,已经腐烂:“这是子宫脱垂,一定比例的妇女在生产后子宫滑出阴道,患上子宫脱垂的后遗症,属于盆底功能障碍性疾病,是可治愈的。但她们很木讷,也很淳朴,你让她脱裤子,她就脱裤子,丝毫不敏感,总是一种懵懵的状态,你问她什么感觉,她只会说‘不舒服’。”

用开水去烫洗物品以达到高温消毒的目的,这种做法也被农妇们应用在了自己的身体上。月月通过询问发现,她们会在蹲洗时用高温的水烫过暴露在外的子宫,说这样会暂时“舒服一些”,但脱垂的子宫会被烫伤,穿着裤子劳作又会被摩擦到,子宫表面磨烂了,就会进一步向内里腐烂。

农妇们不了解自己的身体,也不知道“子宫脱垂”的概念,她们羞于去表达,也无法表达。在日常繁重的劳作中,她们忍受着这份时时刻刻的痛苦,只用内裤或自制的布条兜住脱落的子宫,如常度日。

还有更糟的事情——义诊时,月月会见到有些农村妇女,人生中第一次做“两癌”筛查,就发现已经是宫颈癌晚期。

那时月月在力所能及地帮扶病患之余,一度以为对性的无知才是这些苦难的源头。一种抽离和自信在她的潜意识里存在着:学到的专业知识能够帮助自己避免这样的痛苦。

但她后来发现,“知道”也未必不受苦。在医院里,她曾给一位计生科的中年女医生当过医助,这位女医生资历很丰富,是医院从计生办特地挖过来的,还是军嫂。每天,女医生穿上白大褂就开始接诊做人流,一台接一台,多的时候,一天要做20例。日积月累,她会跟月月厌烦地说:“我都害怕上班了!”可是有一次深聊,月月才知道,这个40多岁的前辈,自己也做过7次人流,原因无他,仅仅因为她的丈夫嫌用安全套“不够舒服”。她自己也不自觉有什么不妥,只被动地等待着停经的那一天。

彼时的月月,即便对这些女性的困境耳濡目染,也并没有产生更多的思考,直到命运把她推进了一个陷阱。

3

挣钱对于穷小孩是进城的第一要务,在医院工作4年间,努力卖命的月月已经坐到了核心干部岗位。

医院是集团企业,上面常派人到各院巡察。国庆节前一天,莫总来了,医院里的领导便叫上了月月一起去给这个集团高管接风。听同事说,这个莫总30多岁,家中有妻,女儿才满月不久。

当晚的饭局人并不多,月月与两位前辈同坐一桌——她的直属上司桐姐,外形中性,性格豪爽,还有一个是月月的老乡,从乡村医生做上来的,50多岁的一个男医生。

酒过三巡,场子换到了一个迪吧,桐姐早早电话订好了卡座。那是月月第一次来这种场所,正新奇地张望着,却隐约觉得莫总在有意无意地靠近她。她下意识躲了一下,心想可能是自己的错觉,便想躲去舞池,没想到一身酒气的莫总又追着她进了舞池,贴着她的身体,触摸她的腰肢。

月月觉得很不适,借口要喝酒,返回了座位,结果莫总又黏了上来贴在她的身边坐下了。这一下,感到不安的月月便想离开了。

“莫总也要回,你和他一起吧,你把他送回去。”桐姐塞进来一句话,是命令的口气。

“我和他住的近吗?”月月问。

“莫总,您住哪儿?”老乡凑上前问。

“我……不想回家,回家就烦。”莫总摆了摆手。

此情此景,没有经验的月月只好决定将莫总先送到医院附近的酒店去。在前台开完房之后,月月转身救要走,莫总却扯住了她:“你把我送上去吧,送到门口你就可以走了,我喝多了。”

看着莫总踉踉跄跄的步子,月月心软了,便支着他送到了房门口。没想到莫总又得寸进尺,“请”她进屋。这个要求让月月很不舒服,没有答应,但下一秒,莫总突然酒醒了一般,一把将她拽进了房间,反锁了门。月月在惊慌失措中被他强行拖到了床边,感觉这个男人把全身的重量都压在了自己的身上。

月月不知道该怎么办,奋力挣扎,却动弹不得。情急中,她哭着说:“莫总,你要想好了,我是员工,你是领导,你要考虑好代价!”

疯魔般的莫总顿住了,翻下身来,改用哀求的语气让月月陪他聊天:“我对你的印象特别好,你每次来我办公室,都是特别有干劲儿,我被你的自信吸引住了,就让我想到我年轻的时候。我小时候的日子过得很苦……”

惊恐的月月哪有什么心情去听这种“欣赏”和“艰辛”,终于等到莫总起了鼾声,她赶紧离开了房间。

踏出酒店大门的时候,清冷的空气入肺,让月月更加清醒和后怕,赶紧拨通了同在集团工作的男友的电话:“我一个女孩,和他进了房间,别人会怎么说呀?肯定会觉得我们俩发生了什么,怎么也说不清了啊……”

“这很正常。”男友却如此安慰她。

月月诧异地挂掉了电话,走回了自己的住处,锁紧了门。她又给哥哥打了电话,哥哥一听,就说让她到深圳来投奔自己。月月还在刚才的连环打击中没有回过神来,不知道要不要答应哥哥。

“我真的是一个弱者,我没有办法,我只能逃。但如果不是走到这一步,我真的不愿意放弃我的工作。”

 

第二天,月月删除了男朋友的联系方式,跟医院提出了辞职,决定让自己休整思考一段日子。

过了好几个月,莫总的电话却又打了过来:“你到长沙去吧,那边医院需要做运营的,你去支持一下。”

莫总在电话里只谈了公事,月月以为他主动要“翻篇”,像一个悔改了的男人,并且不愿意失去她这个“人才”。考虑了一番,事业为重,便答应了——长沙的那家莆田系医院上上下下都是女性领导,也有月月此前出差就认识了的熟人,新环境的氛围让她感到安全,她决定要一展身手。

但月月才在长沙上班一周,莫总就又到了这家医院视察。

那一晚,月月被点名去接风。她时刻绷着弦,没有饮一滴酒。本来身边还有两位女同事陪着,她们平常对月月照顾有加,但散席过后,月月又一次措手不及地和苏总走在了一条路上。

天黑黑的,外面还下着小雨,又只剩下了月月独自面对着莫总。莫总靠得很近,之前的恐惧又涌上了月月的心头。

“莫总,我还有事,我就先走了。”月月起身,低着头加快了步子。但莫总追得也很快,月月推门时一回头,和莫总的眼睛就对视上了——“那个眼神,他一定是对我还有非分之想”。

来不及想许多,月月扭头拔腿就跑,一直跑,直到冲进了住处,反锁上门。她气喘吁吁,再次拨通了哥哥的电话,哥哥在电话那头也急切万分,吩咐道:“你不要上班了!你马上把东西收拾好!赶紧给我到深圳来!”

这次月月没再犹豫,她简单地收拾了重要物件,马上在网上买了动车票,一夜未合眼,第二天早早离开了长沙。到了深圳,联系过老同事,月月才知道自己离开之后,她和莫总的事在集团里传得沸沸扬扬。一位平日里和月月比较亲近的男同事早就看出了莫总的意图,却并没有提醒她,只是见怪不怪地说“我以为你是知道的”, 也有人质疑月月,“你干嘛要和他进房间啊?这也是你自己的选择啊”。

飞短流长让月月开始怀疑自己,她把这段恐惧的经历埋在心里,试图安慰自己:“莫总那一刻其实是真诚的,只是借着酒胆做了这样的事,我也不能怪他。”迟钝的她,那时并未意识到这是严重的职场性骚扰,也没能像我想象的那样成为一个迎面反抗的勇者,而是主动辞掉了工作,成为这场狩猎中唯一的损失方。

4

月月去深圳投奔了哥哥,那时哥哥正在经营情趣用品的加盟业务,处于市场的上升期,希望妹妹能给自己搭把手。对于“创业”,月月是有些经验的——小时候她和哥哥一起卖橘子养家,大学时她拉着同学合伙做过大巴包车业务的中介(虽然中间一地鸡毛)——但是对于“两性产业”,她还有着一种天然的抵触,觉得女孩子做个行业非常羞耻。

所以,刚到深圳时,她仍旧想找医院的工作,但很快就发现,莆田系的体制如同复制,一进入那样的环境里,便觉得疲乏和不安——她以前的行业热情,已经熄灭了。

2016年,月月尝试“克服耻感”,在线上直播卖情趣用品。一开始她颇有专业自信,但顾客们的问题却令她不得不重新审视自我:琳琅满目的假阳具各有什么不同?自慰工具有哪些?避孕的方式和产品有了怎样的革新?情趣玩具要怎么增加亲密度?什么是前戏,高潮怎样达到、特殊性癖要怎么满足自洽……

很多生意都是从熟人开始的,但月月却发现自己身边的熟人,并没有像想象中那么能接受她做这个行业。也有的客人,假借着询问产品,吊着月月聊到了凌晨2点多,却发来一句:“那我是不是也可以X你啊?”

不过这些受挫和骚扰,都没有打倒月月,反倒像是唤起了她的韧劲儿,愈挫愈勇起来。《性健康指导师》这本书她翻了又翻,“原来两性里有那么多简单的知识我并不知道。但我也发现,不只是我,还有更多人不知道,这是很广阔的市场。以前我看过那么多人为性的无知而买单,感觉自己发现了一个新大陆。”

月月就这样找回了工作热情。头一年,她马不停蹄地四处学习和实践,参加行业组织的学习班,考取了性健康指导师证书,还结识了新的合伙人贾总。

和贾总的合作初期,本该既新鲜又愉快,但贾总却又差点将她拽入梦魇。

那是一次手爱技巧课的预录制。贾总物色了一家私人电影院,向商家借来了一张桌子后,便和月月开始陈列道具,放置录像设备。当月月的手在假阳具上抚触示范的时候,贾总突然从后面猛地环抱住了她,凑上来便要亲吻她。

月月吓了一跳,连忙挣脱开了,但贾总又紧靠了上来。

“你再这样,我就要走了!”月月拉开了房间门,站在门边怒斥。

“我不了,再也不会了……”贾总略有失意。

月月心里有些复杂,她难以相信,她并没有跟别人说这件事,像处理莫总的事一样把它埋在了心底。她仍然热爱着这份新工作,继续和贾总合作着。

为了开创出自己的线下课产品,2018年时,贾总推荐月月去台湾参加了一个知名性疗愈师的课程。授课的地点在一幢民宿里,以团体的形式进行。学员们自我介绍时,需要谈及自己的性经验。起初大家都是遮遮掩掩的,不太好意思说,但随着课程深入展开,老师帮助学员认识了自己的身体与感受,介绍了宝岛的性疗愈行业进展,请来了为残疾人提供性服务的“手天使”创立者分享经验,也谈及了性工作者的困境……落落大方、方方面面的拓展,让月月第一次意识到了:性,不是狭隘的动作和名词,而是如此的宽广和深厚,与“人”的概念紧密相关。

在一次马拉松式对话课程中,受到老师鼓励的学员们再一次围坐,接力分享自己的性经验。这一次,更多的不堪、后悔、眼泪,展现在了每个人的面前。月月也坦诚地分享了此前遭受莫总性侵害的事,大家静静地聆听完,一一上前拥抱了她。没有任何质疑,没有任何训话,月月生命中第一次感到自己被完全地包容和接纳了。

那次的课程延续到了凌晨4点,月月也同样用心听着每个人的故事。她第一次体验到性知识之外的——“人”的存在。原来人是不完美的,人是会受伤的,人是可以表达自己感受的。“第一次,我感觉自己像一个‘人’了”。

接下来的一节无限制课,更是激发了月月对“自我”的认知。“这节课做自己想做的事就可以,形式主题不限”,助教布置完了任务,大家便开始忙活起来。

月月选择了自画像。她一笔笔地画着,起先定式般地给自己画了丰满的胸脯,画了浑圆的臀部,画了妩媚娇俏的脸庞。但落笔逐渐迟疑了,心里有个声音在问她:“我是什么样的呢?我是谁?”

她凝视着画中的自己,凝视着自己创造的自我,感到画中的人十分陌生。她后悔了,痛苦的眼泪止不住地流了下来,“画里面的人不是‘我’”。

“我没有关注过我的身体。我和它朝夕相处,却从来没有关注到它的伤口和劳累。我突然意识到,以前的我不断地活在别人的眼中,我把它活成了别人期待的样子,但这不是我。”

课程结束后,月月再度勇敢地回想起自己那些在性上受过的创伤——如果她能够早点建立“自我”的认知,她多想拥抱和保护那个曾经无助的自己。如果她能够帮助别人也建立“自我”的认知,医人又医心,共鸣并疗愈到所旁观过的那些在性中受苦难的人,该有多好。

 

不过现实并不如她所愿,在与贾总后续的一年多合作中,贾总对她百般挑剔,处处打压她:

“你是什么审美?我们的学员这么高端,你怎么选这么Low的指甲颜色!你自己去问问同事们你这个好不好看!”

“你怎么做得这么差,表达一点逻辑性都没有!”

“你的文章怎么一点共情也没有,共情能力怎么这么差呢!”

……

压力扑面而来,2020年初,月月主动结束了和贾总的合作关系。

“贾总想找你做女朋友的,但又嫌弃你学历不好,所以你走后,还在到处搜罗高学历又漂亮的女职员,做他的女友预备军。”月月离职后,原公司里的一位女同事这样告诉她。

5

离开了“大树”后,月月同年在深圳成立了自己的工作室,明确了自己“性教练”的身份。

她根据4年下来积累的经验,从客户的角度出发,把自己的业务分为了两类:一是传授技巧的私教课,讲性的理论知识和实操技巧,比如人的生理构造、前戏与性高潮、硬度和时长的维持、性疼痛、伴侣相处沟通等,报价为3小时5400元起;一是性心理咨询,主要侧重帮助客户解决由性引发的心理问题,比如特殊性癖、婚姻裂痕、性冷淡原因分析、性受害疏导等,报价为线上1000元/小时,线下每小时1200元起。客户可以通过工作室的小程序买课或咨询后,再通过小助理审核预约。

收费虽不便宜,但工作室的业务蒸蒸日上,到2023年春天,线下课程项目出新,团队合伙人也多了起来,可见 “在性中有需求有困惑的人,大有人在”。

私教课上,谈论“性”之前,月月都要先着重帮助上课的人建立“自我”认知:要认识自己的身体和需求,再去掌握技巧,最后上升到互动沟通。这样,学习的人才会对性的理解更丰富,也更会享受性中的自爱、他爱。

月月最初开设过10余人的“大课”,大家围坐在一起上3天的课程,第一天认识自己身体,第二天学习性的技巧,第三天讲授人际的沟通。在对学员的观察中,月月发现,男性和女性的表现显然不同。

“我可以一直这样动,半个小时都不停的。”“小马达”一边比划着动作,一边神情骄傲地望着月月。他是个1米85的小伙子,年轻帅气,自诩多金,很喜欢分享自己“征服”女性的事。

“那你自己感觉舒服吗?”月月反问他。

“小马达”点头。

“那你的伴侣舒服吗?”

“小马达”又点头,但周围的几位女学员会心地笑了,显然并不同意他的说法。

“小马达”是月月遇到的男性客户里普遍“性焦虑”的代表之一,他们有的一味追求性伴侣数量,无法发展长期亲密关系;有的下体喷麻药到无感,也要为了时长达标而硬撑着;有的勃起障碍假装坚守男德,骗到婚后才对妻子摊牌……所以,针对这些男性客户,工作室设置的课程更偏向于技巧,除了基本的前戏、高潮、体位的男女兼容课程,还有特设的延时训练,硬度训练,这些课程需要少熬夜、饮酒抽烟,多运动,多练习深蹲和PC肌,或是通过交替按压包皮系带的方法提升耐力等。

月月说,男性的“性焦虑”大多是由文化塑造的,男权文化中一直要求“男人不能不行”,但“行不行”,对标的是其他男性的行为和评价,性在这个语境里,荒谬地变成了男性和其他不在场的同性假想敌的竞争,同时完全忽略了真正感受和参与性的女性伴侣。

而在女性客户这边,性互动中去除自我、被工具化的问题也是非常明显。她们过于迷信男性意愿,以男性的纳入和射精作为性中的唯二法则,将自己的快感完全抛诸脑后,讨好型人格与表演型人格被她们双双搬上了床。

可可第一次到工作室上一对一私教课时,是个还未满20岁的萌妹。她那时的目的性很明确,只学叫床:“老师,你叫一下我听听。”

月月纠正道:“每个人有自己的声音,这没有办法规范化的。你要自己真心享受性爱,叫床就能表达出来了。”

没想到,可可拿出手机,里面分门别类地存储了各样的叫床视频。她抬起头直愣愣地盯着月月,说:“我就要听你叫,做爱就是靠演戏啊,你把我教得能装过去就行了。”

据可可说,找到月月之前,已经求学过不少性教练了,花了不少的费用。月月直言,现在行业中确实鱼龙混杂,部分同行没有从业原则,“收了钱就完事儿了”。她引导可可参加私教大课,想着,至少这样她还能“被迫”坐下,听一下如何“认识自己”,也增多一丝她日后能享受性爱的可能性。

课程结束后,可可很满意,也终于愿意和月月诉说她如此焦虑的原因:她的男友有次在事后说了她一句“叫床很难听”。对这轻飘飘的一句话,可可没有质疑和反击,立刻接受了这份对自己的否定。于是她四处奔走、提升技能,只为讨好男友,赢得他的认可。

像可可这样在性中被否定自我的女孩子非常多,但这并不是“技巧”就能解决的,如果可可不能把“自我”的认知放在第一位,她的问题很容易再次被他人的否定而反复触发。

“所以,无论是男人女人,人都要先成为自己。”月月笑着说。

6

月月的咨询室里有两张躺椅,并无过多装饰,空间虽小,但很有安全感。

找月月作咨询的人,大多想问的并非单纯的性方面的问题,而时由因性衍生的问题——性的问题,最后都是人的问题。与外界想象的不同,其实咨询过程中,月月的主要工作就是倾听与陪伴,帮助客户发现自我,其实并不提供解决方案。

雅姐和她的丈夫起初是一起来工作室的。他们经过了恋爱长跑,婚后却在性生活上出现了问题:频率降低,分床睡觉,逐渐到了无肢体接触的境况。雅姐想要孩子,试管也没有成功,二人的亲密关系摇摇欲坠。

于是,雅姐选择了做性咨询,在她的要求下,丈夫勉强参加了性私教课。

雅姐在躺椅上,话里行间对自己的表述无一都是怀疑的、自卑的:

“老公不想要我,是不是我魅力不够了?”

“我比不过20多岁的年轻小姑娘了,身材也不好。”

“我真的悲哀到需要自慰吗?”

……

月月没有回答雅姐的问题,她试着用问题引导雅姐:“你有没有正视过自己的欲望?”

雅姐思索了一会儿:“那我和你说个事儿吧,那一天,我一个人在家躺在沙发上,家里静悄悄的。我就觉得身体里有股能量充斥着我,想要发泄出来。我不受控制地在沙发上滚了起来,来来回回地滚……”

在婚后无性的夫妻中,这种压抑已久的情欲爆发并不少见,但是有自我解救的意识又有经济实力能够获得专业指引的人并不算多。雅姐的丈夫那次私教课后仍未改变回避的态度,两个人的婚姻渐渐变成了雅姐的独角戏。夫妻间的性不再流动,犹如死水,而雅姐生而为人的情欲,在逐渐地向外溢出。

雅姐决定,至少她要得到爱,她放弃了道德的束缚,和一直有所青睐的健身教练暧昧了起来,一段时间后,两人发生了一夜情。但这次出轨的性体验远不如想象的更有快感,感到挫败的雅姐又找到了月月。

作为咨询师,月月不能将自己的对错观强加于客户,也不会对客户的道德伦理做出评价,因为有评判就要分出对错,而咨询师要保持中立。

雅姐捂着脸啜泣,她感觉自己努力了,却没有爱的回报:“我有给自己买想要的包包、化妆品,我也去健身,我想要的我都努力做了,但为什么没有人爱我?”

“你为什么不试试把爱给自己呢?这一段时间,我看到的你是身材好了,皮肤好了,笑容也多了,人也自信了不少。”

简单的话语,却很快安抚了雅姐。对于长期在亲密关系中没有正向反馈的雅姐,月月直言,“她缺少的是一颗信心的种子去发现‘自我’”。回到家后的雅姐,对着镜子观察了自己的身体,给月月发了这样的反馈:“其实,我真的挺美的。”

然后呢?

“然后就要靠她自己了。脚不走不动,拐杖也没用的。咨询师只能作拐杖,是不能替客户走路的。”

那她丈夫的问题没有解决啊?

“我们是无法解救所有人的,有的时候甚至是要认命的。像一个孩子不愿意长大一样,你不能硬拉着他长,要等他准备好了。我也对客户说过,你认识自己多久了?所有的方法都试了吗?那你认识我多久了?你认识我才几个小时,我的答案不能为你所用,只能是协助你。未来你会有答案,当然也可以选择暂停咨询。”

月月大方地承认了咨询师的局限性。在这个咨询室里,还有许多其他的故事,但出于职业守则,月月不能透露更多,就算是雅姐的故事,也是因为雅姐“走出来了”,有勇气做自己了,同意了月月的分享,这才能说。

“来到我这里的人,很多还没有走出来,一方面这是他们的隐私,另一方面要考虑有创伤的那些客户和我建立的信任是来之不易的,花费了很多的时间和精力,我不能想象她们看到自己未经同意被发出来的后果。我们做咨询,和性有没有关,目的都是助人。”

7

月月做性教练,已经7年了,并不能算顺风顺水。这个行业仍然存在着根深蒂固的偏见和各式各样的危险,月月也一直在 “修炼”。

早些年她还在做直播卖货的时候,直播间的语言性骚扰比比皆是,但仍有着物理空间的隔离,而在私教课中,密闭空间里和客户是一对一地探讨性、面授技巧,她被误解为线下性工作者的时候并不少。

“你这样的工作和妓女没有区别啊,我现在要找女大学生随便玩玩,都能找得到,哪个学校的都找得到,所以你这个工作没有意义。”说这话的,是月月大学时的男友,彼时已经在四线城市的老家稳稳地走了仕途,也有妻子孩子。

虽然来自于熟悉的人的否定是有一些,但支持她的家人朋友更多,这也是她能走到今天的动力之一。

“性是自然的事情,就和吃饭睡觉喝水一样自然。”

 

一位身形魁梧的青年男子,约定来访时间之前,试探性地问小助理能否仅穿着女性内衣进行面对面咨询,小助理拒绝了,因为工作室的要求是衣冠整洁,着装正常。

男子又恳求说,如果满足他的要求,可以再加500块课程费用。小助理犹豫了,允许他将女性内衣穿在衣服里参加课程,但不可以有暴露行为。

男子在路上,急急购买了一套女性内衣和一双黑色丝袜,带到了工作室。当时月月刚刚结束一位女性客户的私教课,还在整理中。男子进来后,去了洗手间换上了内衣,直接穿着女性胸罩、内裤、丝袜,出现在了月月的面前。

月月一惊,克制地要求他穿上外套才能开始课程。男子却不为所动,且神色兴奋。月月又拿了工作室的一条毛毯,让他披在身上。

月月以为他需要急切的帮助,所以开始了课程,她请男子先简单地自我介绍一下。男子自述是一名“鸭头”,妻子早逝,有勃起功能障碍和异装癖的问题,言语间充满着控制和压迫的语气。当月月尝试和他进一步沟通的时候,他的眼神飘忽起来,手挪到了下体的位置摩挲着。

“我可以在你面前自慰吗?”男子急不可耐地打断了月月的发言。

“不可以。你如果这样,我们需要结束这次对谈。”月月立刻表达了立场,但看着高大的对方,心里有点发怵。

男子失望地点了点头,示意月月继续讲下去,月月却发现他的手又躲到了毯子下面抚摸下体。

于是月月停住了:“你现在有性唤起,但是不能在我面前有这种行为。现在我离开工作室,你自己解决完了我们再上课。”

月月故作镇静地站了起来,走出了工作室后,去买了两瓶水。待回到工作室,男子已经不在了,只剩下桌子上的展示用的教具——一个飞机杯,被男子使用过了。

并非所有的授课都是和平的,在刚才的氛围中,如果没有软化对方的强烈渴望,月月很可能会受到伤害。月月坐下镇静了一会,把飞机杯扔到了垃圾筒,毯子也立刻清洗,做完了全屋的大扫除后,仍心有余悸。

事情还没完,第二天,月月接到了一个电话,说有群众举报说她“涉黄”。

月月立刻赶回工作室,急促的敲门声传来,打开门,三位警察没有换鞋就直接挤了进来。其中一位睥睨着月月,语气很冲地问了她工作室的情况,查看了工商执照后便要求搜查。

那时工作室还在旧址,一间复式楼房,在二楼,他们找到了一瓶润滑剂,便得胜一般地下来了,又看到了摄像头,要求把储存卡带走。储存卡内有许多月月上课的信息,也有客户的信息,平日里,月月在工作室里的二楼起居,所以月月认为涉及到隐私,拒绝交出储存卡。

“你在我这里没有任何隐私,我要做调查用的。”警察的语气也没有松动。

双方僵持不下,月月被要求去派出所报备。到了派出所后,月月被请进了一个房间喝茶。对面坐着一位看起来很资深的男警官,语气听着也温和了许多。警官简单地向月月又了解了一遍她的行业,要求查看她的公众号,公众号那时的签名是“让性释放,回归自然”,看到之后,警官说:“那你们这个确实是很强的性暗示啊。”

“我们这个行业确实比较小众,也有不少的偏见。”

核验了月月工作室的合法性之后,月月被准许离开。刚踏出房间门,后面追来一个问句:“你说丝袜控是不是变态啊?”

月月转过身来答:“这是人有不同的性癖好,正常的。”

回到工作室和小助理一起复盘这事的时候,月月发现,昨晚那个异装癖男子,并没有给她们承诺要加的500块。

 

后记

2022年6月,月月迎来了她的新生命。

初为人母的她在采访中提到孩子的时候,仍掩饰不了脸上的喜悦,8个小时的连续采访,只短暂休息了一次,她还需要挤奶。

“有没有担心过以后宝贝上学了,班级里其他家长的风言风语?”

“我希望他们能够说:你妈妈真的很棒,在做这么有意义的事情。”

文中人物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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讓天神都畏懼的阿修羅,曾與天界作戰;它們生命來源的真相! -FormatRun58- 给 FormatRun58 发送悄悄话 (194 bytes) () 03/11/2023 postreply 18:16: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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