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人往事(625)

学了“不会失业”的土木工程,我三年换了四份工作 | 寻业中国

 柴禾 人间theLivings 2022-11-23 07:05 Posted on 河北

 

“土木这个专业既不好,其实也好。很辛苦,但是能赚到钱。很乏味,但是能攒下来钱。很折腾,但是不会失业。”

 

配图 | 《我要我们在一起》剧照

 

 
 
 
 

 

 

2021年底,我校土木工程系的同学们在武汉相聚。毕业近3年,原本40余人的班级,准点到场的不过寥寥10多个——还全是仍在读书或者已经转行的,真正从事土木行业的,都不见踪影。

“我们在工地的同学,大概都比较忙,抽不开身。”班长端起酒杯,替他们解释道。

我们没有感到惊讶,只是觥筹交错间颇感可惜。直到聚会进行到一半时,王超突然推门而入,才打破了这场没有“土木人”的土木专业同学会的尴尬——他目前仍活跃于工地,称得上“不忘初心”的优秀代表。

王超当年是我们系的明星人物,学习好,长得帅,个头高,颇讨女孩子喜欢。他毕业后去了一家不错的单位,接连涨薪,这一年听说赚了近30万,是我们班所有参加工作的人里最高的,作为普通学校的本科生,他已十分符合“成功”的标准,尤其是符合土木行业的成功标准。

说实话,当初我们大家选这个专业,看重的无非是工作后钱多、稳定,但后来却发现,也不是谁都能端得起这碗饭。我毕业前去修地铁的工地干了2个月,就知道自己吃不了这份苦,找工作时,迅速换了赛道——大多数转行的同学,也都跟我的情况差不多。

而王超,看起来应该是捧稳了这碗饭。

“对不起诸位,我来晚了。工地有些事,坐迟了车。”他一边寒暄一边抱歉。见他风尘仆仆的模样,我想他大概不是专门为聚会而来的。果然,他接着说:“其实我是从甘肃赶来武汉述职,才有机会和大家相聚。”

听到这里,我们方知他已经被破格提拔为项目副经理,暨储备项目经理,不愧“优秀”二字。

一阵稀疏的掌声过后。班长当着各位同学的面举起白酒杯对他说道:“不管怎么说,能来就好,你现在一定是我们班混得最好的了——王总,我们祝贺你,干了它。”

周围起哄起来,王超举起酒杯,神色复杂地笑笑,仰头一下就干了杯里的酒。

然而,这次聚会之后没几个月,我便听说王超辞职了。我很是讶异,便趁他回校做分享时,又约他聚了一次,听他细聊了一下这几年的经历。

以下是他的自述。

 

 

1

 

我是1997年生人,家在湖北省恩施的农村。

2015年高考结束,我的分数刚够得上一本院校。选专业时,我没多犹豫就报了当时最热门的专业之一——土木工程。各种宣传上说,土木工程专业学得到技术,将来赚得到钱,而且“工程师”的名头也特别唬人,可以考证、“挂证”,额外收入不菲,等再“往上”走走,就可以当专家、做评审,甚至自己分包工程,“越老越吃香”。

再说,即便将来不成为像模像样的总工程师、专家、包工头,最低也能有工地上包吃包住、收入稳定增长,这对于出身农村的我而言,是一份切实的保障。所以,对我选择这个专业,父母亲戚都表示满意。

大学新生见面会上,土木学院的副院长给我们放关于中国基建的纪录片。看到在建的港珠澳大桥、重庆来福士摩天大楼时,我十分笃定,自己的前途也会像这些巨无霸工程一样光明。

4年本科时光,我也努力学习了不少力学和造价知识,做过测量实习,参加过全国大学生结构模型大赛,也曾亲手养护半月的砼试块(用于测定混凝土强度的试块),那时,我觉得这个专业有无限的趣味。

我还喜欢上了土木系仅有的几个女生里长得挺好看的一个。大学时不讲究钱,不讲究出身,只讲究外表和成绩,我自觉长相尚可,也一直保持全系前十的绩点,于是就真追上了那个女孩子。她叫小迪,皮肤是闪亮亮的白,身高差我一头,留短发。她是杭州人,家住西湖一公里远。

小迪和学业两者贯穿了我整个大学生涯,但不知哪个更为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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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木系的就业方向不算多,大抵是施工单位、房地产企业以及建筑设计院三类。刚毕业的本科生,多半去的是施工单位,一来是最容易进,二来,那里也是老师们常言劝告“施工最能学到技术、最能赚到钱、最能攒下钱”的工作。

2019年临近毕业,我就想着直接去施工单位上班,因为我需要赚钱。有些同学去考研,想走学术研究的道路,那时我们都笑称:“土木工程有什么好搞学术研究的,尽头无非是当个大学老师。再说本科没有优势,又没出过国,能去什么样的学校当老师?”

在我看来,老老实实工作就是最好的选择。

不过,读书这4年,土木工程行业对于 “基建狂魔”的吹捧愈来愈少,“房住不炒”的声音则在渐渐增多。从事这个行业的师兄师姐们也在逐步离开,常常能听到一些诸如“谁谁谁提桶跑路了”的消息。虽然这都是些不好的信号,但既然已经学了这个专业,也只能一条路走到底,再者,我想毕竟中国幅员辽阔,还有不少地方等着我们土木人的建设呀,我仍旧不乏信心。

我在秋招季收到了不下5份offer,有的是进去走两圈,蹲起两下,再走两圈,就会有工作。更有XX隧道集团,上来先发4万块钱现金,当场签约,面试官说可以拿这钱带家里人旅旅游,给家人买些礼物,然后不忘提醒:“但如果5年内离职,需要全款退回,并按银行的年化标准支付一定利息。” 我听了就有些害怕,怕从此我这人等于完全卖给了他们,再也见不到家里人。更怕抗不过两年,回头苦了自己,亏了利息,没了工作。我拒绝了那沓红彤彤的人民币,心里绝不认同一个本科土木人的身份只值区区4万块。

与此同时,我还收到了驻非洲和中东的施工单位邀请,比国内offer高五六万,赚的是美元,能额外再吃一个汇率的便宜。不过我也拒绝了,——国际新闻看得太多,在外怕有莫名的危险。

经过深思,我最后选择去了世界500强前几名的某建某局。他们号称自己为“天下第一局”,薪资高出普通单位好几万,每月有探亲假,报销路费,晋升渠道看起来也很清晰。当然,好单位的要求也高得多,面试了3轮,淘汰了一大批人。最后,包括我在内,我们系只有2人拿到了这个局的offer。

拿到offer让我甚是自豪,当时唯一让我难受的是小迪找不到相关的工作。她成绩一般,加上性别原因,岗位很难找,用人单位看到她细皮嫩肉更加不敢要。这种现象也算不上性别歧视,因为那些工作实际上确实不适合女生,我想让她瞧瞧有没有什么机关单位可去,却也没有合适的。

她给我庆贺了一番后,听了家里的话,学习雅思,打算去国外念个别的专业的硕士,环境一类的,随后再回国工作。没毕业之前,她就收到了英格兰一所学校的offer,排名靠前,周期2年。

我略微有些失意。我俩做了约定,说了些等待和承诺一类的话,没到分手的程度,我祝福的话更多些。

 

 

2

 

2019年7月,我正式入职,第一个任务是修路,云贵高速,工地在偏僻的山区,风光旖旎。当地有几十个标段属于我们单位,每个标段10到20公里,平均造价约莫有20亿,周围还有大大小小“各建各局”和我们多线并进。

在施工单位,有个大致的“升级打怪”的顺序——测量员、施工技术员、副部长、正部长、生产经理、项目副经理、项目经理,我们这里也差不多,我也是要先从测量员做起。

测量员,顾名思义,施工前放线测量地面的标高,施工中复核检验数据,施工后监控地面沉降,时时记录整理,再用电脑计算绘图。说起来麻烦,其实并不需要自己动脑,将数据导入一些软件即可。一套流程下来,活生生把自己变成了测绘专业的人,事情简单,却很枯燥。

带我的“师父”是个80后,但沧桑得像个70后。他安慰我说,新人总要做半年、一年的测量才能转去施工,哪怕是现在的庄总(我们当时的项目总经理),也是从测量做起来的,熬了10来年,才到现在这个位置。

其实我不太认同硬熬资历的鬼话,想问他为何至今仍是测量员,但怕他难堪,便没开口——细细想来,既然有成功的人,必然有失败的人。

可没多久,他就“原形毕露”,安慰我的话渐渐变成抱怨各种不公的话,后又扩大为对整个公司乃至行业的诋毁:“食堂阿姨是他表姑,总工是他侄子,那个油水大的活,故意分包出去吃回扣,全都靠关系的,这里也好,总部也好,都是靠关系的——他奶奶的,下辈子绝对不干工程!”

我问他为何不跳槽,他才又改了口:“这里管吃管住,能存住钱,家里还有老婆孩子,不得不图个安稳。再说了,在哪儿都要靠关系。”

我抱了几个月测量用的水平仪,基本都和我的搭档杜晖一起干活,他拿标尺,我拿仪器。杜晖来自河北农村,听说家境清贫,还有个在读大学的弟弟。他毕业于专科学校,虽和我做一样的事,工资却少一半,也没有正式编制。我俩几乎同时入职,所以结成了吃苦吃肉的伙伴。我俩虽说身处底层,却兢兢业业,都怀有一个共同的目标——成为项目总经理。不同的是,我的第一步是转成施工技术员,他的第一步则是转为正式编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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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地的饮食条件不错,顿顿好几个荤菜,主食可以选面条、米饭、馒头、红薯。人一累,吃得也多,加上在项目上时常喝酒,我比以前胖了不少。工作之余,我起得早,睡得晚,晒得黑。

一期标段即将结束时,项目经理给大家放了2天假,路途太远,回家并不现实,于是我们搞了活动,约隔壁单位打篮球——他们负责的是紧挨我们的标段。

许久不运动,我上场打了一会儿就体力不支,被大家嘲弄了一番,杜晖说:“你这个样子,女朋友怕是也快分手了。”“去你妈的。”我骂了这小子一嘴,随后下了场,让别的同事上场替我打一会儿。

场下休息时,隔壁单位的一个兄弟走过来,喊我名字:“王超,王超。”我愣了一下,他又喊道:“是我啊!”

天色有点黑,篮球场的灯又暗,我实在认不出来。一直等他近到眼前了,我才看清楚,原来是陈鑫,我大学“隔壁的隔壁”的室友,一个系的,先前读书时不是太熟,只记得是江西人,成绩吊车尾,挂科不少。他以前是个较瘦较白的小个子,现在也变得像碳一样黑,肚子圆鼓鼓的,像怀了孕。

“抽烟?”他随即掏出了一包利群,动作自然连贯。

“不会哈。”我推脱了一下。

他有点惊讶:“还没学会?”

“没有,学会喝酒了。”

“等会儿整两杯去。”他提议。

即便再不熟悉的同学,哪怕曾经有过矛盾,毕业后在荒郊野外相遇,也像是见了亲人一样,拥抱在一起感觉,仿佛胜过拥抱女朋友。打完篮球,我俩约去宿舍,在住宿区的临时超市里买了一些真空包装的鸡爪、鸭腿、花生米、白酒。酒是小瓶的郎酒,酱香型,一人3瓶,半斤多。这是我工作之后第一次主动喝酒,我们一边吃一边喝,怀念完大学生涯,接着就谈到了当下。

“你们单位发工资可准时?”他问我。

“准时。”我答道。

“唉,我们可就不行了。”他摇摇头。

“什么意思?”

“我们公司是小公司,从我7月份毕业到现在只发了1个月的工资,现在拖了快4个月了。”他一根烟接一根烟抽。

“啊?!”我颇为惊愕,难以想象。

“现在抽烟的钱都是花我以前存的积蓄,我每天还得给工人、吊车师傅发烟。”

“怎么?还要讨好他们?”

“我们单位给工人开的工资低,有时还不及时,所以不太听话,动不动就撂挑子不干活了。唉!”

“那么惨啊。”

“可不是,现在我每天抽一包烟,得给工人发出去半包,这样下去,一点钱都没了。”幸好工地吃住不花钱,不然他早崩溃了。

“要不你试试换个公司,反正我们这行,也好找。”我安慰他说。

“唉,咱们这行,在哪儿干不是这样?”他摇摇头,呷了一口酒。

这话和我“师父”的口吻有几分相似,陈鑫像是已被老土木人洗了脑。当时我虽同情他的遭遇,却不能感同身受。

 

 

3

 

小迪在2019年下半年去了英国,这是令我痛苦的一件事。临出国前,我们见了一面,她几乎没变,我比以前朴素,主要是黑多了。她没感到意外,对我感情仍在,好好告别,好好离开。

没多久,新冠疫情爆发。随之而来的就是,我们公司也开始拖欠工资了——除了保证民工的工资,其余人的工资得都根据甲方给我们支付工程款的进度来定。而甲方(某省高速集团)打着疫情的借口,故意延后(其实,山里的疫情并不严重,工程还在有条不紊地进行)。

项目总等“老人”,包括“师父”在内,似乎对此司空见惯,或是早就经历过,只讲了些“公司暂时遇到困难”、“大家要共克时艰”的话。可我理解不了,坚决认为该什么时候发工资就应该什么时候发。而在这里,甲方开始不讲诚信,不按时付款,公司也不讲诚信,不按时发钱。

我生硬地安慰自己,被拖欠的工资就权当存钱,也笑话自己,一开始的目标是做项目总经理,现在的目标是准时发工资,理想与现实的差距大过人和狗的区别。

而杜晖比我还要愤怒,暗地里咒骂的次数不少,因为他比我更缺钱——他还得打给家里一部分。但等领导一拿编制或是涨薪的话安慰他,他立马就温顺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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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5月,在几个大标段干过之后,公司出于大局考虑,要把我派到四川雅安的一条路去,据说那边缺一个熟练的测量员。我不愿意去,再加上已被拖欠了3个多月的工资仍迟迟没有发放的迹象,就动了辞职的念头。

虽说在这里存下了不少钱,但长期“与世隔绝”的生活让我觉得枯燥,看着别人在朋友圈频频晒出的花花世界,而我放眼望去看到的都是些水泥钢筋,总有种虚度光阴的感觉。更令我难受的是,偶尔和小迪视频,看着她光鲜亮丽,背后尽是异国精致的风景,而我灰头土脸,总觉得我俩的世界隔得越来越远——那些大学里没有显现的差距,在此刻一寸寸地露出来,残忍又真实。

那时她总给我说,“等我一毕业立刻就回国”,当然,说完这句,就会问及我将来会定居在哪里。我有些心慌,总是打哈哈应付着。

是啊,难道未来结婚后也常年在山里待着?——当然,这是绝大多数“土木人”的宿命,像我“师父”,一年在家的时间总共不超过10天。但我知道,小迪肯定不可能忍受这种生活,如果我继续待在山里,我俩的结局只能是分手。一想到这些,我心里还是像被剜了一刀,再者,这个工作如今连唯一的优点——工资高——也不能兑现了,这让我更加觉得憋屈。我更怕的是,再过十年,我还跟“师父”一样,依旧在山里做着最简单测量工作,拿着不能按时发放的薪水。

夜晚,我打电话给陈鑫,得知他已经被拖欠了7个月的工资了(中间补发过一点),忍不住笑出声来。

“你笑什么?”他在电话那头严肃地问道。

“我被拖欠了3个月工资了。”

“哈哈哈哈哈哈。”电话那头,他也放肆地笑了出来。

我也应和着继续笑着,第二天就开始投简历。

我投了不少做住宅施工的公司,其中有几家都是在大城市里做项目的,甲方都是万科、龙湖一类的知名房企。我想借跳槽回归城市,哪怕坐在城市郊区的工地里吃糠咽菜,也不想继续待在山区硬挨了。当然,私心也是想着下次小迪再问我以后定居在哪里,我也好有个明确的答复。

我想叫上陈鑫一起“跑路”,没想到这货给我来了一句:“都一样,在哪儿干不是干。”

没多久,我成全了自己,告别了“师父”和杜晖,去了一家房建的乙方,位于南京,不是世界500强,也没有编制。我没敢将这件事告诉家人,因为他们总会觉得这是胡乱折腾。临走时,连“师父”也苦口婆心地劝我:“小王,你得在一家公司熬几年才能出头,你这样跳槽是犯了职场大忌。”

我只能笑笑,不知该怎么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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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了南京以后,我晋级成为一名施工员,年薪比先前多2万。表面上看,这份工作的职责是管理施工过程、现场指挥作业、协调工程进度,其实大部分时间做的只有两件事:第一是“打灰”,就是看着工人们浇筑混凝土,一待一整天,一看一个月;第二是应付甲方和监理,甲方说话总是不客气的,检查非常多,不满意的地方也多,骂来骂去,连监理都骑到我们头上拉屎,动不动罚钱,趾高气扬。

这工作不比在山里轻松,夜晚的天空没有太多星星,我还是住在工地,同时也有点孤独。我已完全听命于项目总经理,没有什么“师父”和搭档,只有上下级。我对于“当上项目总”这个目标开始不清晰了——因为现在的项目总经理只比我大8岁,我估计我在这里再待8年恐怕也到不了那个位置,他太年轻了,占上的坑会一直占着,项目副经理则是由另2个比他小两三岁的前辈占着——我可能会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只能一直“打灰”。

这家公司唯一的好处就是按时发工资,在职的小一年里,工资几乎没有拖欠过。这段时间,我在业余时间考了“二建(二级建造师)”、备考“一建”,有了“二建”证书,公司把每月工资给我上浮了1000元,听说如果拿下“一建”证书,工资会上浮更多。

但我并没赶上这个行业最好的时期,这时候地产开发商的日子也不好过了,政策的打击、经济的下行、疫情的影响接踵而至,暴雷的越来越多,工程量逐渐减少。我们除了维持着基本薪资,先前承诺的奖金几乎全泡汤了。偶尔我想,比起修房子,我还不如待在上家单位继续修路呢——毕竟山河广阔,还有很多路要修,但是以后显然没有那么多的房子要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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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下半年,我和小迪分手了。

其实这个结果,我也早已预见到了——疫情之下,我们没有再相见过;时差之中,视频电话变少,我时间也不够多,天天被工地套牢,更不可能飞奔到英国去找她。彼此的缺点被极度放大,她不满我的种种,也是我不满她的种种。索性就分了。

分手的那晚,我一个人喝了三四两白酒,哭了,这是我第二次主动喝酒。但第二天,我还是早起“打灰”,应付了甲方领导的视察和谩骂,赔着笑。我觉得房建的甲方过于抬高自己的地位,对人极为不敬,践踏了我的尊严,再加上我受了分手的伤,很想找个地方避一避,便再次准备辞职。

其后,我和陈鑫又通了一次话,问他先前被拖欠了1年多的工资发了没有,他答复“发了”,现在是又新拖欠了3个月的。我问他要不要辞职,他还是那句话:“在哪儿干不是干。”

此时,陈鑫还是测量员,单位不但欠薪,连职位都没给他提。

这回我没笑,我想我们似乎是走上了两条路。

 

 

4

 

朋友介绍我去了一家专做厂房的施工方,总部在武汉,业务在甘肃。那边十分缺人,能比南京这边多赚很多钱,但多多少,没有说。于是在2020年年底的时候,我连年终奖都没有等就离职了。后来听说留下的人领了一个月的工资作为奖金,聊胜于无,我没感到失落。

走了足足两天的路程才到新的工程部。那是甘肃北部一个很小的县城,人是黄黄的脸蛋,漫天黄沙,树是枯的。但工地没多大差别,以前的路桥、高层房屋换成了厂房、机房罢了,还是钢筋、混凝土、灰色的森林。

我们的甲方是某大型互联网公司,我们的任务是在西北给他们建设数据机房,存储东部的流量数据,从大局上说,这个工程叫作“东数西送”,有政策支持。

一定程度上讲,这种工程是我们这代“土木人”的“小风口”,刚兴起,缺口大,工程量足够我做三五年以上——比起疫情时代各个行业的动荡,这算是一颗定心丸。所以我也给父母坦白了来回辞职折腾的事,他们也只能接受,“男孩子多出去闯闯也没事儿”。

在这里,我仍然是施工员,主要工作还是负责“打灰”,但也开始兼搭负责起更多的职能,俨如杂事管家:现场材料是由我一一验收签证的,进度和施工工艺也由我协调,工人们的活儿由我负责组织,日报周报月报由我按时更新,就连工地上丢了什么东西,也往往是我去管。

除了以上这些,我还接了做投标文件的工作,这算个好差事,“内业(项目建设中负责工程项目资料档案管理、计划、统计管理及内部文秘管理工作)”多了,受晒就少了。

项目总经理对我做的标书很满意,各类材料详尽全面,内容美观,没多久,干脆叫我转去干工程商务,专门搞招投标——除了做材料以外,还要搞成本分析、合同起草、商务谈判。

这下反而糟了,因为喝酒的次数越来越多,我的肚子越来越大,逼近曾经的陈鑫的体重。有时候喝完酒后回到宿舍洗漱,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我想,这才是小迪应该和我分手的时候,因为我越来越不知道自己有什么值得别人所钟情的地方。

除了赚钱。

2021年年底,项目总经理给我发了很多奖金,我算了一下,一年的综合到手收入超过26万。项目总经理许下承诺,“明年30万,后年35万”。当然,更大的承诺是叫我接替他的位置——为了让我相信他所言非虚,他直接给我升职成了项目副经理,跳过了中间冗长的升级过程(当然,那个项目的分工非常扁平,没有一步一级的讲究,纯靠领导赏识)。

这也是我理论上离自己当初立定的事业目标最近的一次。我多敬了总经理两杯酒,喝得烂醉,年终时被他选为代表回武汉述职。他回不了老家过年,因为他是第一责任人,又在赶工期。没多久,他老婆带着孩子来找他,从武汉搭火车来的,两个孩子,一男一女,都在读小学,现在放了寒假,来工地陪他一个月。

看着他两个孩子,我想到,如果自己有了女友,结婚,有了孩子,多半也会这样——土木人,自古家人、工作难两全。

我又开始思考工作和生活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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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大家觉得我“钱途”一片光明之际,2022年初,我又辞职了。

这次辞职的原因是表姐给我介绍了一个女朋友,她是武汉本地人,独生女,家境不错,在通信公司做财务,长相也甜美,算是我在和小迪分开后见到的最为心动的女生了,不想错过这段姻缘。对方对我同样满意,但唯一的要求是希望我离开工地,找一份武汉市区的稳定工作,早点结婚。

我答应了。

项目总经理开始很是不解,对我再三挽留,即便我一再解释,他仍有微词,认为我正是前途大好的时候,不出几年,大约可以如他一般。但说实话,我并没有觉得如他一般多么好,一样要喝很多徒劳的酒,一样要离开家人。赚了那几十万,又有什么具体的意义?

见我不为所动,总经理没再多说什么,叫我保重。家里人也对我辞掉这个工作多少有些惋惜,但我相信自己在哪都是优秀的,接下来也会有个不错的去处。

辞职以后,我来到武汉光谷,入职了一家当地的建筑设计院,民企,主要做地产相关的业务。我的职位是商务经理——说是经理,部门其实只有3个人:一个负责人,据说是老板的亲戚;一个女孩子,商务专员,负责貌美如花;还有我,负责项目投标及各类协议拟定、材料编制、成本预算等。至于升职,几乎没有可能,我归负责人管,负责人归老板管,小公司就是这样,一眼望到头。

如果说有什么盼头,那只有老板许诺的奖金。我难能可贵地得到了双休,工资算不上太低,唯一可恨的是需要加班的时间长过我先前的3份工作,晚上没有10点之前下班过。

我给女友说:“这份工作其实一般般,加班挺累的。”

女友说:“我在公司做报表,也要加班,也很累。”

是的,新的阶段有新的痛苦,什么工作又是“钱多事少离家近”呢?这份工作忙归忙,周末也能跟女友到武汉各处转转,而这里的房价也算是能企及的高度,我开始期待婚后的日子了。大概我不必像以前的“师父”和领导那样,为了职业放弃对家人的所有陪伴。

我给陈鑫打了个电话,想问问他又被拖欠多长时间工资了。

电话里他顿了顿说:“我辞职了,回老家了。”

我以为他大概回老家考公务员或者事业单位去了,因为如今流行这个。他却说:“不是的,我找了个老家的工地。嘿嘿嘿。”

“还做测量员么?”我问到这个关键的问题。

“是的。”

哑然。

 

 

5

 

今年中旬,大学老师邀请我回母校来做“毕业分享”,我推托了很多遍,还是推不掉。在他们眼里,我毕业3年多做了4份工,经验值得分享。但我却觉得自己哪份工都没干超过1年,实在是经验欠佳,连我都觉得是自己在“作”,周围人像我这样折腾的也不多。有同学说,是因为大家没我这样的实力,折腾不起,我也不知道这话是在安慰我,还是在“点醒”我。

做分享前,老师特意还和我交代了一些事儿,大意是,现在经济下行,土木专业的学生们就业压力大,社会舆论都不好,希望能给大家带来一点鼓励,分享一些好的事情。为此,我专门写了演讲稿,尽量让大家避免一些可能会踩到的坑,但多余的忧愁,我实在也开不了口,因为说太多负面的东西没用,“土木人”只会更担忧。

临结尾,我夹带私货,分享了一点自己的故事。

“给大家讲个趣事,我以前有个女朋友,白富美哦,家住西湖,英国留学,后来我们分手了,我一度觉得是因为我去了工地的原因,所以我恨透了工地。我有段时间一直在想,如果我不是找了施工单位的工作,如果没有去工地待着,会不会还在一起,不会分手。”

“其实不是的,一样会分手,现在反过来看,我们分手的原因怎么能归咎于工地呢?那会儿是我离不开工地,我靠它赚钱,不是它离不开我。当然,你要是让我说工地有多好那也罢了,绝对不好,它只能满足基本的保障和稳定,同时确实会带给你痛苦,但是社会上没啥轻松的事。”

“所以去哪里、做什么工作,还是应该结合自己的情况来看,不是前辈做的一定是对的或者错的,每个人都不同。就像你谈一个并不能接受异地恋的女孩子,那么你去了工地极有可能分手,做别的工作会好一些。但如果你只需要一个包吃包住赚钱攒钱的地方,那么工地不外乎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话里话外,没那么多正能量,也没那么多负能量。临了,和老师们一起吃了晚饭,喝了酒,一些相对熟悉的老师们,也对我说了一些很拧巴的话:“土木这个专业既不好,其实也好。很辛苦,但是能赚到钱。很乏味,但是能攒下来钱。很折腾,但是不会失业。”

他们和我一样,一边说行业不好,一边又说行业好。估计其他行业的人也一样,一边吐槽着,一边以此为生。只是,我也清楚,从我2015年入学至今,土木行业发生了极大的变化,在时代洪流之下,个人选择只能是在理性和感性中不断摇摆、不断变化。

我也不知道我做出的是不是正确的选择。或者,什么才是正确的选择?

(本文人物均为化名)

 

编辑  | 唐糖   运营 | 雅坤   实习 | 黎欧

                                                                        柴 禾

一个记录者,一个写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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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多年前入行配音的她们,还在“用爱发电” | 寻业中国

 殷夕 人间theLivings 2022-07-04 08:05 发表于北京

 

如果一个影视制作链是成熟的,配音这件事或许本就不该存在吧?或许这就是行业里的一个bug?我们就是bug本身。

 

配图 |《完美广播》剧照

 

 
 
 
 

 

寻业中国丨连载

 

1

 

2022年农历新年前夕,万欣收到老家表妹发来的消息:“姐,我在学配音。”

万欣有些意外,今年读大二的表妹,在她的评判里,普通话还尚未及格——一口南方乡音,平翘舌不分,说话时前后鼻音混杂地咕哝在喉咙里——谈何配音?

“你好端端的,怎么突然想起学配音?”

表妹不理万欣的发问,直奔主题:“姐,我学出来,可就跟你一样当声优啦!”

闭掉录音棚里最后一盏灯前,表妹的信息闪跳在万欣的手机屏上。她正站在一间狭小的监听室内,面前是被一整面玻璃阻隔的录音室,一里一外的几平米天地,就是她每天工作的地方。

她向录音室内望去,目光快速掠过每一组麦克风和电子屏,十多年来,她已养成每天收工前扫视检查全部设备的习惯。

万欣一只手按下语音键,把手机举至唇边:“你到底怎么回事?”另一只手切断监听设备的总电源。嗒嗒两声脆响,散热扇停摆,静出一片嗡鸣——这是她一手搭建的录音棚,棚内无窗,灯光是这里唯一的光源,四周墙壁上是一层厚厚的吸音棉,隔断来自外界的杂音。光源一熄,电源切断,棚内如同蹲禁闭的暗室一样,静得人脑发晕、心发慌。

这些年来,万欣每天推开门便要与这样的黑暗撞个满怀,有时收工后,她会故意关掉录音室的灯,走进黑暗的里间。她也享受这种时刻,就像一个师妹说的,“如同钻进时间黑洞一样,在一片虚无的静谧中跟自己说说话,生命的存在感尤其强烈”。

目光在里外兜过一圈后,万欣闭了灯,拉开录音棚的大门,借着走廊外的亮光拨通表妹的电话。追问之下,万欣得知,表妹缴费99元报名一个网络配音培训班,她心里立刻咯噔一下——这波被同行诟病的配音培训割韭菜,竟割到自家人身上,万万没想到。

表妹告诉万欣,网课上了半个月后,老师称赞她“有资质”,建议她再缴费3999元,进入“下一阶段培训”。“原本他们招生广告里说,99元就能学成做配音员的。”表妹在电话里终于向万欣说出自己的担心。

但万欣的注意力却集中在表妹那个发音模糊的“里”字上,轻轻叹气:学了半个月,n、l的发音咬字几乎毫无改进,所谓的“老师”为了割韭菜,竟然罔顾基本事实。

“你交钱了?”万欣紧张地问表妹,表妹赶紧否认。

其实,万欣也并非科班出身。十多年前,她也上过一个“影视配音培训班”,学费过万。但当时那位影视配音界泰斗收学生时,是需要经过严格筛选的,像表妹这样普通话都没说标准的,不仅不会被夸“有资质”,可能连上课的机会都没有。

世道的确是变了。

当然,也有没变的。万欣当年刚入配音行这行,就曾有人大言不惭地说,“会说话就会配音”,如今这个行业经历几番更迭,虽然不乏跃入大众视野的佼佼者,但大多数人对配音的认知仍停留在过去那个“会说话”的层面上。前不久,万欣从一份配音调研报告中看到,因为近5年网络配音软件和平台的发展,“95后”中有不少人倾向“做声优”。与万欣入行时相比,新人入行的门槛低至前所未有的程度。

“门槛更低意味着竞争更激烈。”万欣在电话里告诉表妹,如果她真心想从事配音,要从最基础的普通话练起,“拿不到‘一甲’,拿个‘一乙’也可以。”

万欣听得出,表妹的“99元声优梦”被自己在电话这端击得粉碎,情绪也跌落谷底:“我练好普通话之后,就能做配音员么?”

万欣并不想像那些割韭菜机构一样给表妹画饼:“学好普通话只是往后一百步的第一步,走不走这条路,你现在要想清楚。”

不再作声的表妹用沉默给出回应。万欣离开录音棚所在的楼宇群,踏上深夜里北京寒凛的街道,扎人的冷风裹挟着路上穿梭的车流和人流一起盲目地向前奔。她脑子里冒出一串数字:5年前,在北京从事配音行业的专职人员数量涨至300人,她就是其中之一;但这两年,再没人做过这样的统计,这个群体现在是什么样子?人们只是盲人摸象,说不出个囫囵。

几天前,有同行推给她一段录音,是一个清亮甜美的女声朗读的有声书作品。万欣给朋友回复:“这个配音员声音条件不错,是谁呀?”对方迅速发来一组“三连扶额”的表情:“是AI。”

万欣把录音翻出来,耳机音量调大再听一遍,咬字自然,语调柔和,语尾虚实结合的气声齐备,句与句之间换气的气口竟然清晰可辨,她完全无法相信这是出自人工智能:“这就是一个活生生的配音员……我能感觉到她在呼吸。”

她隐隐感觉到,那种刚入行时对未知的敏感和担忧,正在某一个思想的角落里涌动起来。她想起和自己同行许久、如今已经转行的师妹蔚双,也想起这些年自己与蔚双随着配音行业变迁的起起伏伏。

 

 

2

 

两年前的冬天,看到电影的配音表上有蔚双的名字,万欣激动地打电话过去恭喜她。

手机响时,蔚双正奋力扒掉身上那件厚重闷热的动作捕捉服。这套浸透她汗水的衣服上密密麻麻缀着小粒珍珠一样的反光点,黑色亚光质地,足有十几斤重,套在身上可以实时捕捉她的身形和动作,专为电影特效动捕演员而制。

做一天“动捕演员”的兼职酬劳很可观,配音员蔚双几乎毫不犹豫便接下这份短差。她手背顺着脸庞把淌下的汗珠拭干,嘴里兴奋地对万欣说自己在做“珍珠人”。

万欣也跟着兴奋起来:“你现在戏路很广啊!”

蔚双与万欣说话一向坦率:“什么戏路广,我是最近接不到‘大活儿’,零零散散的不够交房租,什么活儿都得接,昨天还去录了一个AI库。”

“录AI语音?”万欣追问。

蔚双回应说,最近这种需求很多,昨天她为一个“虚拟朋友”录音,除了说些日常交流用语,还要收录她的歌声,唱了50多首歌,“好在酬劳不错”。

万欣明了,话锋一转:“我刚在影院看完一个片子,太惊喜了!里面那个女警的配音自然又贴脸,听起来特别舒服,最后看演职员表的时候才发现,那个女警是你配的!我的天,你也配得太棒了吧!”

“等等,师姐你说的是哪个片子?”她向万欣进一步解释,“这半年接的工作很杂,有配音的,有补音的,记不清了。”

“你去给人补音了?”万欣的愉悦突然收敛起来。

蔚双答得诚恳:“我奔着‘大制作’去的,但去了才知道要用演员同期声,现在很多组不都这样?不要后期配音,最多用配音员补录个别字,没活的时候这种也只能接呗。”

万欣没立刻回应,心里不满蔚双自降身价去做这类“缝缝补补”没价值的琐碎事。但又清楚她的处境——一个人在北京,大大小小的花销全靠自己挣。迅速收拾好情绪,万欣才继续开口:“我看的这部是粤语原声,普通话版都是你配的。”

电话那头蔚双突然绽开一声清脆的欢呼。这部片子她记得清楚,是这一两年里少有的完整角色配音。大多数时候,她的工作就是被人叫去郊区的录音棚里,路上颠簸两三个小时,只是为一部院线影片配一场“群杂”(给群众演员配音,相当于配音里的跑龙套),自己的声音埋没在十几个人的声波里,根本听不清自己嘴巴里冒出的是什么调子,反不如刚入行时,总能试上大制作的院线作品,配角也常常得到,那时蔚双总有机会向朋友们吹嘘:“去影院里看我配的电影呀。”

这一两年,没有拿得出手的作品,蔚双也很少再能听到万欣的表扬。但于蔚双而言,能得到万欣的肯定,是一种莫大的鼓舞。在她的世界里,万欣不仅是朋友、是师姐,更是把她领入这条路的人,是她对未来的憧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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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年,刚刚从大学毕业的蔚双只身来京,广告专业出身的她,北漂的第一份工作是做销售。凭着初入职场的热忱,她满怀激情地向客户介绍自己的产品,但得到的只是对方看待小女孩的轻视与调侃。被客户叫去陪饭局时,蔚双在饭桌上遭遇20多年从未经历的奇耻大辱,于是,工作未满半年,她就在对未来毫无计划的情况下决定转行。

喜欢表演,是蔚双一早在自己身上发现的亮点。上大学时,蔚双加入校广播站,空闲时间她常常一个人泡在广播站的录音室里,守着一台设备、一只麦克风、一部电脑,那时她喜欢看《十万个冷笑话》,把里面所有角色按照自己的喜好重新配音一遍。

一条音轨录她配的蛤蟆精,下一条音轨再录一遍蛇精,第三条音轨单独录一群小妖怪的杂声做背景,还要自己加上音效。有时一个角色要录十几条,耗上大半天也不满意……那段在广播站录音室里的回忆,成为蔚双决定转行做配音的推手。

声音的“模样”

 

蔚双报名加入了北京一家影视配音培训班。招生广告里贴出的介绍很吸引她——“拥有几十年配音经验的行业泰斗亲自授课”——这位泰斗配过的电影,是蔚双这一代人成长中的集体记忆,只要一提,就能在她脑子里自动播放。

但最让蔚双动心的是课程介绍中对于配音的解读,“配音的关键不只是声音,更是表演”。课程一半内容都与表演相关。尽管3个月的入门课程学费1万多块,几乎要用掉她那时的全部积蓄,但她没有犹豫便报名了。

入学那天,万欣作为助教在老师身旁协助授课。向新生们介绍万欣时,老师说:“她是你们大师姐,是我第一批学生,或许你们当中很多人不知道她是谁,但你们一定听过她配的广告。”

蔚双坐在学生中间,一头爽利的短发下闪烁着一双晶亮的眼眸,满是羡慕。那一刻,她把万欣想象成多年后的自己,成为行业里的佼佼者,也会得到同样一句评价,“或许你们不知道她是谁,但她配的作品你们一定看过”。

那时沉浸在憧憬中的蔚双感受不到,自己眼中这个配音圈中小有名气的人,眼里的风景,其实与她看到的不尽相同。

 

 

3

 

2008年,北京奥运会开幕前夕,正在读研究生的万欣参与场馆播音志愿者选拔,选拔不限专业,非播音科班出身的万欣决定无论如何都要试试。

万欣的声线是女声中最悦耳那一类,喜笑颜开时会发出银铃般的清脆声,高频的声线里稳重的气息和缓容蓄,层次感立时充盈饱满。

蔚双的起点几乎完全相同,万欣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的声线优势,也是在学校广播台做播音员时。午后小憩,万欣的声音随着喇叭传遍校园,无论严冬酷暑,她的声音总如春风般和煦,得到的赞扬更是连绵不绝。

从几百人中脱颖而出,成功入选奥运会播音志愿者,既在情理之中又在意料之外。万欣一直觉得自己是野路子,没受过正规训练,得到奥运会官方认可、在成百上千人面前做播报,对她来说是收获了建立自信的底气。

随后,万欣又赶上彩铃业务最火热的那几年。校园BBS里每天涌现大量彩铃配音需求,万欣录的第一条彩铃:“欢迎您致电XXX,您的电话正在转接中,请稍候。”仅仅几秒,就能赚到20元。课余时,这样随口一录的彩铃她一天可以接10多条,第一个月做下来,拿到近4000元收入(那时她一个月的生活费才1000元)。靠着录彩铃,万欣赚到人生第一桶金。

万欣看得透彻,做彩铃不是长久之计。毕业后,她加入一家儿童故事机构,对方答应她可以独享一间2到3平米的小型录音室,麦克风、录音设备一应俱全。对万欣来说,这个诱惑实在太大,她没有犹豫,立刻推掉之前的工作,一心扎进这间小录音室里。

那是她第一个录音棚,几乎是属于她一个人的天地。每天上午,她花几个小时把当天的故事录音做完,下午,便从网上接一些广告配音的私活。万欣从没做过广告配音,好在那时市场正处于起步阶段,欠缺经验的甲方和新手万欣是共同商量着成长起来的。有时两头都找不准方向,便找来一个“样音”,模仿着配。

万欣的声音优势出挑,学习能力很强,给出的结果总能令人满意,回头客不断。那时她的本职工资4500元,兼职接广告配音的月收入可以达到6000元,在2009年,就已经月入过万。万欣打电话给相恋多年的男友,豪气地问他想要什么:“你要什么我都能买给你,我可以把全世界买给你!”

最“辉煌”的时候,电视里播放万欣配的广告,出租车的广播里与专业主播穿插在一起的是她的声音演绎。那时没有网银和手机支付,万欣收来的酬劳都是一张张钞票,忙到来不及整理时,就一股脑塞进自己那只红黑相间的格子斜挎包里,得空就要跑去银行将钞票一把把掏出来放在柜台上,存进银行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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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忙碌充实的日子过了2年,渐渐地,万欣意识到自己的短板在日益凸显:广告词说得越来越流于形式,没有感情,只是一副机械化的情绪面具,她一直在吃声音优势的红利。

她心里清楚,这样的日子不会长久,于是狠心推掉一部分广告工作,加入一家影视配音培训班,跟着行业泰斗从最基础的发声开始,系统学习配音。开课不久,万欣对于声音的认知几乎被全盘颠覆。

老师提问已经在业内小有名气的她:“你知道配音最重要的是什么?”

万欣想了许久答不上话,就她而言,关键的只有那一把好嗓子。

“配音最关键的是表演,不会表演,声音再优美也是一副没有灵魂的空壳子,笑得敷衍,哭得吓人,那根本不是配音。”

这一句话针戳一样刺醒了万欣,句句说的都是她。

从零开始学配音的第一步,是从零开始学表演。上课的前两个月,麦克风没碰过几次,万欣在地毯上天天摸爬滚打,解放天性。像表演系的学生一样,每节课她都要自编自导自演一出小品剧,不仅要求肢体协调自如,剧情流畅有趣,尤其要求咬字清晰、语气语调适度恰当。那段日子对万欣来说,是一个广告界配音新秀被击得片甲不存的重生之旅,过往的成就在脑海里都化为泡沫之后,她反而拾获不少曾被自己错过的宝藏。

万欣曾想过从广告配音转向影视配音的领域发展。那几年,影视配音被大众看到,圈子里顶尖的几位配音员从幕后走向台前,活跃在娱乐新闻和综艺节目里,势头正足。

表演能力的提升也给那时的万欣带来前所未有的成就感和快乐,把自己融掉,进入另一个角色里,人与角色合二为一时的融洽与互动,是一种无法用语言描述的奇妙感受。把一个角色配好,配得贴脸、不出戏,就像这个人亲口说的一样,成为那时她最大的目标和乐趣。

为此她试了不少戏,尝试过不少角色,蔚双经历过的跑棚、录群杂,万欣曾经都试过。

| 正在棚内录群杂的配音员

 

2015年,与蔚双相遇在配音班时,万欣已是助教的身份,开始用自己的经历和经验去引领后辈进入这个领域。但彼时的万欣,却并非和蔚双一样对这个行业充满希望,她站在这条路的下一步,回首看向蔚双时,能感受到自己头脑里那场思想的冲撞和挣扎。

 

 

4

 

蔚双曾向万欣提出一个问题:“为什么影视剧需要配音?”她不能理解,演员表演时的原话为什么不能保留?

课堂上,万欣播放一段电视剧的片段做配音练习,片段是拍摄现场的影视原声,嘈杂的人声和轰鸣的电锯,完全掩盖住男女主角的台词,他们的嘴形张张合合,却听不见半点声响。

指着这条视频,万欣向蔚双解释:多数情况下,剧组为了赶工,无法提供一个可以现场收音的拍摄环境,配音便成了影视行业高速发展过程中的衍生品。加之,新手演员的大批涌入,台词功底欠缺,在2015年之前,万欣宁愿在看原片时选择静音播放。

对于那时的万欣与蔚双来说,这个答案足够有说服力,毕竟那时她们身在局中,享受着影视配音带来的愉悦,无法清晰去分辨这种配音需求的市场基础是否存在着致命问题。

第一次对影视配音感到质疑,是在万欣接触到大量影视配音工作之后。有一场哭戏,万欣一连配了十几次,几乎哭得晕厥过去。剧组的导演就站在监控室里,脸上泪痕未干的万欣透过玻璃隔断,看得出,尽管自己哭得如此卖力,对方却并不满意。

“导演,我哭得太难受了,能把灯关了我再试一遍么?”万欣在想解决方法,脑子里转着这个角色此时的处境、人物关系和剧情冲突,希望自己哭得更自然一些。

熄了灯,万欣在黑暗中稳定心绪,随着眼前的电视屏幕亮起,角色出现,一个女孩独自喝着闷酒,醉话越说越急,面部表情和肢体动作张合起来,突然一个瞬间,她崩溃爆发——万欣腹腔里的气息也瞬间跟着引爆,哭腔喷涌而出,鼻腔酸麻肿胀,眼泪夺眶而下。

屏幕熄灭,录音室的灯再次亮起,万欣期盼地看向导演,但对方仍是那副不置可否的表情。万欣有些泄气。走出录音室,已哭哑的她压着声音跟导演商讨,对方只反复说一句:“你好像不适合这个角色。”

就在万欣也准备放弃时,导演建议再试一条。这一次万欣没了心气,只拿出一半的情绪,但结果却让录音室外的导演兴奋起来:“对,就是这个感觉!”

万欣在那一刻哭笑不得——原来他们对这出戏的理解如此不同。

“广告配音有一些约定俗成的行业准则,但影视配音讲的是戏,每个人对戏的理解千差万别。”这个想法在万欣脑子里转了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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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欣在为那场哭戏肝肠寸断时,蔚双早已从影视配音培训班毕业,每日奔波在各个录音棚里做一只勤劳的“棚虫”。在一次周末聚会时,万欣向蔚双提出了自己“哭”出来的结论,没想到蔚双抛出的一番话,反让万欣讶异了 。

“师姐,你别把咱们当演员,就把咱们看成服务员,做服务行业的。自从我把自己看成一个服务员后,导演要什么我给什么,就当自己是一张白纸,让他随便画,这样就好接受多了。”彼时的蔚双通告不断,奔波在几个棚里拿到不少有分量的配角,成长速度是那一批学生中最快的。

| 配音中的蔚双

 

蔚双这番话说得毫无遮掩,颇有几分现实意味,万欣没想到,向来神经大条的她看事这么透彻。

蔚双笑起来,继续跟万欣打趣:“师姐,我昨天遇到一个导演,他让我用‘一种悲伤中带着一丝甜蜜,甜蜜中透着一股抑郁’的情绪来说台词,你说说,这该怎么说?”

万欣没作声,眉头却拧了起来。蔚双接着说:“他后来又说,这里我要的是一个水蜜桃,但你给我配成了一个苹果。”

“后来你是怎么配的?”万欣好奇起来。

蔚双嘻嘻笑着:“能怎么办?他想要水蜜桃,我就把自己想成一只水蜜桃呗!他有需要,水蜜桃也得开口说话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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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惜的是,一年多后,蔚双几乎很难再有这样跟导演正面交锋的机会。

2018年,高速发展的影视行业猛踩刹车,作为衍生品的影视配音随之一落千丈,像蔚双这样的“棚虫”工作量大幅锐减,“接活儿”也变成了“找活儿”。

随着配音类综艺节目走红,很多人发出共同疑问:演员的台词功底这么好,为什么要用配音?——用配音等于演技差,在那段时间成为压倒影视配音的最后一根稻草。一次试音时,蔚双的声线几乎完全贴合荧幕上那张脸,试戏的几句台词说得导演十分动容,让她一度以为这个角色非自己莫属。但几天后得到的答复依旧是“沿用演员原声”,并询问蔚双是否有意帮演员补录个别有问题的台词。

收到消息那一刻,蔚双给万欣发了一条讯息,给多年前自己的那个问题补上一条新的解读:如果一个影视制作链是成熟的,配音这件事,或许本就不该存在吧?或许这就是行业里的一个bug?我们就是bug本身。

 

 

5

 

2018年后,万欣鲜少再参与影视配音,将工作重心全部放在广告配音上。她成立了自己的工作室,与先生一起接广告、广播剧与有声书的配音工作,组建起一支由20多位配音员组成的团队。

广播剧早几年刚起步时,有不少人找万欣合作,但那时影视配音市场火热,万欣一心磨练表演,错过了广播剧起步的黄金期。有没有后悔过?万欣觉得一切只是机运,错过不一定只有遗憾,有时也是开启另一种视角的机会。

而蔚双依旧奔波在各类补音及群杂的琐碎工作里,工作质量一路下降,职业生涯亮起刺眼的红灯,但又无能为力去改变什么。

2021年,经朋友介绍,蔚双接触到一个从幕后走向台前的机会——出演一部短片,饰演一位风尘女子。这个被很多人推掉的角色,被蔚双一口答应下来。

| 正在拍摄短片处女作的蔚双

 

在那之后,紧接着一部话剧邀约找到她,钱赚得不多,但舞台的魅力足以弥补掉这些不足。向剧组投递资料时,她翻出自己的简历,将职业一栏从“配音员”改成“演员”,决定正式转型。

2021年秋天,万欣受邀去看蔚双的话剧首演,为了这次演出,蔚双在暑热里一连排练了几个月。演出当天,在位于北京东郊一个文艺气息浓厚的小剧场里,蔚双身着一袭白色的吊带棉布裙,头发披散落肩,赤足踏在光洁的地板上,惊艳出场。

蔚双一开口,自白式的开场词足足说了5分钟。万欣的血液翻腾起来,她已经许久没听过蔚双这样念白了。即便在大制作剧目里,这样的重场戏也只属于主角,如果运气不济,熬上8年10年才能有一次崭露头角的机会。

但在这个舞台上,蔚双就站在那盏聚光灯下,剧场不大,她是这里绝对的女主角。她看向观众席的眼神是一种锐利的自信与傲气,和当初那个坐在教室里、留着短发的小丫头相比,判若两人。

那场话剧,稳扎稳打的台词功底把她的戏感撑足了,为她收获足够的尊敬与掌声。谢幕后,万欣从观众席离开跟着蔚双走进后台,蔚双兴奋地过来与她拥抱,脸上的浓妆花了,和着浅浅一抹泪痕挂在脸上。

“师姐,能这样痛快地演戏真好。”蔚双在万欣耳边轻轻地说。

万欣把蔚双抱紧了些,千万祝福只化作一句:“你要加油。”

不再给别人补音,不再为别人的表演做嫁衣,蔚双逐渐认清自己:她曾以为自己热爱用声音去表演,但兜兜转转几年才发现,她热爱的只是表演本身。

| 话剧舞台上的蔚双

 

万欣与蔚双不同,从广告到影视再到有声书和广播剧,一次次尝试后剥离出的那颗本心里,她依然热爱着用自己的声音去演绎人生百态。去年一年,万欣忙得浑浑噩噩,被项目统筹塞满了日程,很难再像从前那样,拿出几小时坐在麦克风前,专注去录一段作品。

2022年第一天,万欣给自己立下一条规矩,每天挤出一段时间享受配音的乐趣,把那些遗失的枝蔓再找回来,滋养生命。

不久前,万欣停更一年多的公众号重发推文,一首用声音演绎的诗歌《触摸自己》里承载着她温柔恬静的自叙:“其实,你做什么样的工作,我没那么想知道。我想知道的是,你在渴望什么,你是不是敢梦想。”

就像她选择的这条配音路,总有人走着走着便走向一处,成为同路人与知己。也总有人在路的另一端笑着挥手告别,从此天涯相隔。“能陪着我们一路同行的,也只有内心的执着与勇敢”。

最近万欣遇到一次声音采样邀约,让她感触很深。在1小时内,她要围绕一个主题随意表达自己的观点和看法,1小时后,一个伴随型机器人通过采集她的声音样本做数据分析和学习。成型后,这个AI机器人将拥有与万欣同样的音色、语调、语气,甚至说话节奏也十分雷同,她的部分思想也将成为AI的思想。

万欣知道,在不久的将来,这样的AI机器人将会成为有声作品的另一种存在形式,而配音员即将被AI取代的可能性也将随之升高,甚至演变成未来的大势。

“这或许是必然的,不用逃避也不需自欺欺人,因为从以前到现在,这个行业里最不缺乏的就是竞争。我们十分清楚一个道理,一个配音员能否被替代,不取决于对手,只在自己。带着目标和实力的人,总是没那么容易被打败的。”

 

 

后记

 

今年春节回老家时,万欣找到表妹,想当面帮她做些配音入门的指导,她翻出自己在配音班学习时做的笔记和一本普通话教程书,打算一起送给表妹。

但意外的是,表妹早把这件事抛在了旧历年里。看着万欣带来的普通话教程书时,她庆幸地说:“学说话还要读这么厚的书啊,还好我没交那3000多块钱哦。”

万欣笑了,不是笑自己比当事人还重视,也不是笑表妹的三分钟热度。

她笑的是,无论蔚双还是自己,曾经的她们把梦想和热爱看得比钱重。配音不挣钱,有机会进棚就好。拿不到好角色,能说上几句台词当配角也满足。但现在,进入这个行业里的、以及还在这个行业里的人,还有多少保留着这份最初的赤诚呢?自己的赤诚还在吗?

总有太多杂事和人间烟火,就像仲夏夜里的蚊子,搅人清梦,一次次打断她回到最初的决心。在反反复复和柴米油盐里,青春时的热爱,终于被这些蚊子瓜分得七零八落,被永远留在了年少时的热血里。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万欣、蔚双均为化名)

编辑 | 唐糖     运营 | 嘉宇     实习 | 崔袁

 

 
 
 
 

殷夕

不如随鹿上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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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史以來最可信的靈界見聞錄 -FormatRun58- 给 FormatRun58 发送悄悄话 (194 bytes) () 02/26/2023 postreply 19:02: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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