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2022年11月一个周末的清晨,急促的手机铃声骤然响起。我睡眼惺忪,抹开手机一看,才6点半,很气恼地按了接听键。电话那边的人语气坚定、字句流利:“今天该你们9栋业主当监工,别忘了7点钟到工地。”
霎时间,我睡意全无,赶紧穿衣洗漱。我妈说吃点热粥再出去,我摇摇头,匆匆穿鞋推门而出——一想起恒大的房子,怒气和辛酸就填满了我的肚子,哪儿还用得着吃饭。
我赶到工地门口时差2分钟到7点,天色还没亮,有一位中年男子和一位年轻女子也在张望,一看就知道是和我一样的糟心业主。过了一会儿,又来了一位矮个子大爷和一对中年夫妻。年轻女子说:“那个打电话催我们的嬢嬢好热心哦。据说,她每天都要负责提醒5名值班的业主,人家可是无私奉献啊。”
我点点头,轻轻叹口气。按说,我们都该是即将接房的业主,但恒大暴雷后,我们成为邻居的时日遥遥无期,只能做业主群里一起“催房”的战友——从国庆节后开始,按照群里的要求,每天7点,要有5名业主到工地门口,核对进去的工人数,还要拍下进场的施工车辆。到9点过,等恒大工程部的负责人来,再带业主们进工地了解施工进度。
时间还早,工地门口很冷清,我仰头往里看,在一群高楼里找到属于我们的那栋——它和一个月前并没什么明显变化,楼在2021年就建成了,但没有窗玻璃,只能看到一排排黑咕隆咚的窗户洞。恒大这处小区算是我们这个四线小城第一批精装交付的楼房,业主们当时都是以高价买下的,估计大都跟我一样,想着多付钱就可以少操心,何曾想到今日竟然还有拿不到钥匙的恓惶?
守门的大爷指着门上的招牌,絮絮叨叨地向我们倾诉:“你们看,这里,还有这里,都是昨晚被你们业主踢得错位的。半夜了,几个年轻人喝醉了酒,说花了100多万买的房子凭什么不让进去,又踢又骂。这下好了,现在人还在派出所里……”听他那语气,仿佛昨晚的人就在我们中间。
一阵摩托车的刹车声响过后,今日的第一批工人陆续往工地里走,大概有10来个。紧接着又来一批,我和其他几位业主也想跟进去,守门大爷立刻换了语气,坚决地拦住我们:“不要为难我,我就是个看门的。”
我们只好站在门口数着进去的人头,数到“37”时,门口就没动静了。矮个子大爷按捺不住,开始骂人:“不是说每天100多人复工吗,人呢?”年轻女子取下口罩,露出朴实的面容,一边摇头一边说:“他们第一批次的交房时间都过去5个多月了,业主还站在外头进不去!”她叹口气,一边从兜里掏出包烟来给在场的人散,自我介绍道:“我叫乐燕,15楼1号的。”
我们都做了自我介绍,名字,楼层。矮个子大爷姓李,9楼4号的;中年男子叫唐成,12楼3号的;中年夫妻同姓王,4楼2号的;我是13楼1号的。
乐燕把烟盒朝向我的时候,我赶紧摇摇头。她收回烟盒,揶揄似的笑了:“以前我也不抽,自从房子立在这里没动静,我郁闷焦虑,每晚要抽根烟才能睡着,就这么上瘾了。”王家夫妇几乎同时附和:“岂止是失眠,我们简直是要抑郁了。”
我把拍的工人进出视频发到几个业主群里,群里立刻有了一排排跟帖:
“天天说100多人在工地,都是假的!”
“无故拖延!”
“今天必须到住建局!”
……
我们业主的微信群名都很醒目——“还我房子”“挪用资金牢底坐穿”“恒大是骗子”……还有一个叫“撒谎死三代”。
初升的太阳把周围的高楼都罩上了金光,明净的玻璃又把金光反射在地上,天地之间亮堂起来。工地又进去了6名工人,和前面那些工人不同的是,他们戴的头盔很新,明艳的黄色。
乐燕上前拉住一个人问:“大哥,你们负责哪一个项目呢?”
“装修。”工人头也没抬。
我赶紧追问:“装修到哪一栋了?”
“9栋。”
我和乐燕面面相觑:“不会吧?”
工人回头朝我们一笑:“我还骗你们不成?”
门很快关上,我们的万千个问题也被关在外头,门口很快恢复了宁静。
几只尾巴很长的鸟雀叽叽喳喳飞过,藏进大门旁边的茂密树枝里,乐燕举起手机,抓拍了一只正在飞翔的鸟,问我是什么鸟。我并不认得。乐燕感慨地说:“这么大的工地旁边,鸟竟然可以随意飞来飞去,可想这工地平常有多安静。”她摇摇头,眉头紧锁。瞬间,我也感到了透心的凉意。
李大爷问带我们进去的人啥时才来,唐成一边玩手机一边答道:“起码等到10点以后。”
乐燕又掏出烟盒递给大家,这次男士们都摇摇头,她便自己点了一支烟说:“简直是命中注定一样,那时候看了好多楼盘,都没下决心买,一看这里就定了,简直是注定要倒霉。贷款还了两年,(住进)房子却遥遥无期!”
几位邻居也纷纷说起自己的苦恼,唐成说:“我们是借钱全款买的,现在还没把亲戚的钱还完。”
王姐接着说:“你还好,亲戚还借钱给你。我们的亲戚都骂我们傻,说乡下自建房不好嘛,非要买烂尾楼?可谁知道会烂尾啊。”
“哪里烂尾了,这不是正在复工吗?不要说不吉利的话。”李大爷打断她。
我没吭声。我每个月还贷款4892.56元,房租是1800元,亲朋好友们没嘲笑我,但是看到我就会问:“你们恒大的问题怎么解决的?”或者就是:“当时还是该多看看房子,怎么就买了恒大的呢?”似乎他们比我还着急。而我们刚买房子的时候,他们总说:“啧啧,洋气。换房就应该换个高端的嘛。”或者就是:“恒大好,高品质,全球500强。”口吻就跟经过培训的售楼小姐一样。
2
怎么就买了恒大的房了呢?
我以前住的房子在小城的老城区,临街,没有门卫,5楼,105平,三室一厅。刚参加工作时钱太少,只能买二手房,老城区房价略低,此处面积又足够大。我和先生当时还想着可以接父母一起住,带娃后也不会拥挤。但父母迟迟不来,等来时都已年过六旬。年迈的母亲扶着楼梯走上来不说话只喘气,父亲却来我家一次就说一次:“楼层太高了,怎么不买个低点的?”
2009年冬天,父母给我们做了很多腊肉香肠后才回老家去。趁阳光好,我将腊肉香肠晾晒在朝南不临街的窗台上,夜里却忘了收,第二天早晨一看,腊肉香肠全没了影踪。心里窝着一肚子气,接下来几天我都睡不着觉,半夜不开灯就蹑手蹑脚来到窗前,总盼着能看到贼的影子,想着悄悄报警或是大声疾呼“抓贼”,把那些鬼鬼祟祟的黑影子吓得跌落,最好摔断胳膊腿。然而,黑黢黢的楼下只有一丛芭蕉树静默地立着。
寂静的夜里,我只能听见自己的叹息,还有水管漏水的滴答声。我望着远处高楼上隐隐可见的星辰,咬咬牙,暗自想着:一定要存钱,要换房子!要有物管,要有电梯,要环境好,要让小偷进不来!
10年过去。终于,等到了恒大。
2019年春,我们小城的几条主干道上都挂起了恒大醒目的招牌,上面写着的“全球五百强”,就像路标一样指引我们来到了富丽堂皇的售楼部。美丽可人的售楼小姐弯腰问好,沙盘四周站着密不透风的人墙。戴着耳麦的售楼先生用极标准的普通话耐心地讲解:“中间是人工湖,旁边的会所里有恒温泳池,前方是配套的商城和电影院……”户型和装修都戳中我们的期待,图片上的系列配套设施充满贵气,更是让我们向往。
售楼小姐带我们去参观装修齐全的样板房,还用清脆悦耳的声音告诉我们:“每一个户型都有样板,所有装修材料绝对和样板间的品质一致。”她们训练有素,态度果敢,用的是不容置疑的口吻——越是这样,越是让我们觉得,那么好的房子,要是错过了,一定会后悔终身。
当然,这里的价钱也远远高出别家楼盘。
恒大的房子从临街处往里修,第一批次先预售前面几栋,单价11000元/m²起。我看中的房子在第二批次,至少要半年以后开盘,价格估计还要涨。即使就按这个价格计算,我也必须在半年之内售出旧房才能凑齐首付。
那时小城各处新楼盘拔地而起,二手房的售价很低。我想给旧房标价48万,中介却说能卖40万就不错了,“建议标价45万8,‘8’是用于还价的”,还说万一遇到好买主也有可能,但期望值不能太高。我心算了一下,就算能卖45万也还要再添上3万多才够给首付。
我3月底把房子信息挂在中介,一直到7月初也没有等到愿意还价的买主。看房者倒是来了一批又一批,大多有一堆嫌弃之词:“没物管也就算了,连门卫都没有,住着安全吗?”“一边临街,夜里吵不吵呢?”“停车的地方也没有吗?”……天气越来越热,我越来越焦灼。
终于,有个人看房后问道:“听说老城区这一片要拆迁?”中介立刻点头笑容可掬地说:“你也听说了啊?人家不是想买恒大的房子,哪里会舍得卖这么好地段的房子?你住几年赶上拆迁,可就赚大发了。”
那人下楼后仔细看了看周边环境,又抬头望了好几眼。他的目光所到之处,正是当年腊肉香肠消失的地方。我心虚地低下头,生怕被他看出什么破绽。他却退后几步,仰头又把我们房子周边的几扇窗看了一下,接着掏出手机拍了个小视频,面无表情地说:“我回去和家人商量一下。”
中介眼波里满是柔情,轻声叫他慢走,又回头对我使眼色,迫不及待地低声说:“这个有戏。”
我忍不住问:“你觉得我们这里会拆迁吗?”
中介诡异地笑了笑:“那可是人家买主说的,你还不抓住机会跟着说嘛?”
几天后,这个买主约我们见面,说只给41万,同意就马上签合同,还带1万元定金。这跟预想的价钱差距太大,我不想卖,但中介把我拉到一边说:“难得来了个有诚意的,你不卖会后悔的。”我说考虑得很清楚,给不了首付,不卖。中介又劝对方,对方说绝对不添钱了。中介便叫我们都回去再考虑两天。
此后,中介再给我打电话说:“买主答应添5千,你再不卖,人家可就去看别的房子了。”
我确实担心这难得的买主走掉,可再想一下这价钱,又觉得太憋屈。中介不管我的不甘心,只是循循善诱:“妹妹,你要相信我,你这房子往后更不好卖,楼层高、没物管、没电梯,这就是硬伤。”
一夜难眠后,我早上还是给中介打电话了。签合同。卖了105平的旧房,大约能换得约40平的精装房,另外的80平,我要被绑定240个月的贷款,顿时觉得头上多出一座座大山。
自从收了定金,中介看我的目光也柔和起来,让店里的小姑娘带我去办理各种手续。连续几天,我们奔波于本市的不同地方,从银行到政务中心,从打印各种资料到在不同资料上签字。我只觉得眼花缭乱,不胜其烦,才知道原来卖房子需要写那么多次名字。小姑娘耐心地告诉我:“姐姐,你买新房子会比这个签字还多得多呢。”
那几天,上午办理各种手续,下午小姑娘就带我去看各种出租房。她推荐了几处环境好、装修好、可以拎包入住的品质小区,每月租金都在2500元左右。我大约估算了恒大那边的房贷,忍痛拒绝。我常对家人调侃道:虽然旧房子卖得便宜,但新房子贵,租的房子也会很贵,我这是舍弃低廉选择高贵,向高品质生活迈进……
卖房的手续办理妥当,跟买主约定一周内搬出,时间紧迫,中介找到房子又贵,最终,我们租了一套朋友介绍的房子,1800元/月,还免去了租房中介费。起初我暗暗得意自己省了一笔钱,过后转念一想,旧房子被买主轻松地砍了几万元,自己却为了少花千余元的酬金而傻乎乎地庆幸,立刻又高兴不起来了。
当一切都定下来时,镜中的我已经瘦了一大圈,比特意减肥还有效。我开始满怀期待地等着恒大二批次开盘。
3
恒大一批次开盘时,场面极其火爆,据朋友何姐说,不像是抢购房子,倒像是菜市场抢购白菜。我不信:100多万买白菜?
何姐给我绘声绘色地描述了当时售楼处的情景:大屏幕上摇出手机号,客户排队鱼贯而入,大厅展板上贴着标注价钱的房号,一旦扯下就相当于预定了这套房。轮到她时,展板上的房号已经被摇号在前的客户扯了不少,她最初希望选购的楼层早已经没了。犹豫不决之际,排在她身后的客户已经在催促……
“不过我运气也不错,毕竟抢到了,还有好多人一犹豫就错过了,遗憾得很呢。”她分享着自己的经验:一定记得报名时把可以带上的手机都带上,争取摇到前面的号。
然而,2020年春节期间,恒大二批次开盘时正值疫情暴发,我曾构想过的种种眼疾手快的抢号情景并没有发生,是售楼先生小陈给我讲述了9栋的销售情况。
等我决定想买9楼1号时,小陈却说:“姐姐,你犹豫的这两天里,别说9楼,10到12楼都没有了,现在这个户型只有13楼以上和6楼以下的还有。”
我心里凉了半截,哪些人先下手了,都那么果断吗?
我说:“太低了光线不好,太高的不喜欢。”
小陈爽朗地笑道:“姐姐,你们这栋楼总共才16层,在大城市的楼盘里都算低的。”
他像聊家常一般跟我讨论了一番,知道我除了嫌弃楼高,也为钱犹豫,便主动提出要向他们经理申请,帮我省1个平方米的价钱:“但必须3天之内签合同,才能享受这个优惠。”
我十分感激,不断道谢。为了这1平方米的优惠价,我订了125平的高价房(此时房价在波峰,此后2年持续下跌),13楼1号,合同上写的是2022年12月接房。为此,我3天之内凑齐了48万的首付——之前卖房所得的41万5,仅仅在银行卡里平躺了几个月,我甚至没有感受过它的温度。
首付凑齐,贷款也下来得快。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我走路都特别轻盈。每当经过一些漂亮的小区,我就会驻足凝望,头脑里浮现出恒大的效果图,再跟眼前的小区对比,就不再像从前那样投去艳羡的目光了。遇到房东态度不好,我也十分宽容地一笑了之,即将住上“豪宅”的幸福感如白云般将我托在半空中,飘飘欲仙,不会在意这些“俗事”。
一天,我遇到一位旧友李姐。她老远就冲我打招呼:“听说你买恒大的房子啦?我也去看了效果图呢,环境确实好,不过,现在我还犹豫,俗话说,‘七上八下’,我想买7楼,售楼部说只有8楼了。”
我随口问是哪一栋,她答:“9栋,125平那个户型。”
9栋只有1个单元,我不由想起电话里小陈虚假的笑声来——他当时告诉我6楼到12楼都没有了。李姐说,售楼先生告诉她,14楼也不错,不要像传统观念里那样认为这个数不吉利,“其实用音符来念它,就是‘哆’‘发’,多发,多吉利啊”。
我笑笑没有多言。
购房后,我和家人每隔一段时间都要去工地附近看看,隔着围墙,只听到机器轰鸣,但那似乎是世界上最动听的音乐。围墙外,我们常遇到陌生的业主,往往是先笑笑点头打招呼,再互相问问彼此的房子在哪栋哪层,什么价钱买的,最后几乎都会听到一句话:“恒大一般都会提前交房。”
接下来一年多的时间里,在我们一次次的翘首观望中,房子封顶了,装饰外墙了。蓝天白云的映衬下,美轮美奂的高楼很是扎眼。此时,周边的空地又有几处楼盘开盘,开放商的套路都一样,都是先把售楼部修得大气磅礴,接着修地基,然后开始画饼一般摆出户型和效果图,但是再没有恒大那么火爆的销售场面了。
有人提供了“恒大邻居群”的二维码,我们或分享或扫码,都加进去了。群里很热闹,常看到有自我介绍的,有推销各种吃的穿的,还有卖厨具家电的,他们总是先发几十个小红包,接着推销自己的产品,最后一致说“邻居们要互相关照”。不久,我看到群名已经改成“相亲相爱的一家人3群”——据说几个500人的群已经都满了。
4
常有邻居在群里讲述自己买房的经历,庆幸自己抢到了恒大的房子,但这个和谐的氛围并没有持续下去。
2021年9月的一天,群里有个叫莉莉的人发了一条信息:“我的房子原价转让,非诚勿扰。”后面立刻很多人问:
“好不容易买到为啥要转让呢?”
“我表妹没抢到恒大,现在两口子还时不时地互相抱怨,你这个为啥要卖出去?”
……
莉莉回答:“买了两套,现在还不起贷款了。”
群友们跟了几个表情包,说莉莉是富婆。
晚上,又有群友说:“我的也要卖。有需要的联系我。”大家七嘴八舌又在议论,说办理手续那么麻烦,还没交房就要卖房,实在不划算。
紧接着有人说:“恒大资金链断了,我们的房子可能会成烂尾楼了,知情的都在忙着转让呢。”又一位群友跟着说:“下午去看了,工地上根本没有人。”
他们的话就像两块巨石,在波平浪静的湖面砸出两个大窟窿,到处都是水花,到处都是疑问。我没有继续往下看。其实这些信息我已经听说过一点了,但却一直不愿意往坏处想。我一厢情愿地相信:房子已经封顶,无非是后期的工程没完成,不可能太糟糕。
此后几天,各种质疑和抱怨就像瘟疫一样在群消息里蔓延。有人说:“大家别着急,我相信一切都会妥善解决。”其他人立刻群起而攻之:“你是谁?你帮谁说话?”“把奸细踢出去!”
众人天天商议,最后得出结论:先找恒大总部,不能解决就再去住建局,再不行就去政府门口。
几个月过去,工地上也一直没声响,真相浮出水面后,群里选出代表,与恒大的负责人“座谈”。疫情反复,各种讨论也在不时地中断,恒大售楼部的围墙外渐渐荒草丛生,青苔纵横。抖音、快手等各种媒体上,我们都可以看到恒大在各地因资金链断裂而停工的楼盘数不胜数,我们只是其中之一而已。
朋友们询问的电话也多了,基本都在问我:“听说恒大要倒闭了?你们的房子怎样?”
又过了一阵,有业主号召大家约定时间,集体去找政府解决房子问题。
作为公职人员,这种事我自然是不敢去。何姐也一样,她家第一批次的房子不仅没如期交付,甚至连延长多少时间交房也没个准信。这自然惹得业主们更加群情激愤。偶尔我和何姐也会在微信里聊两句近况,聊着聊着,还是忍不住会扯到恒大的房子上,焦急,叹息,后悔,种种情绪都有。末了,何姐总会来一句:“但又有什么法子呢?”
也是,又有什么法子呢?
那些去过政府的业主,拍下集体呼喊“我要房子”的视频以及有关部门领导的答复后,开始辱骂没去的业主:“拿不到房子活该,谁叫你们不齐心?”“一千多户的楼盘,每次去一两百人,你们都是吃白饭的?”
当然,还有更难听的话。
每次看到未来的邻居们在群里责骂,我都尴尬得抬不起头,觉得句句都如扇向我的耳光。可我敢去吗?我相信政府会解决,可我敢在群里说吗?有人在群里提出用温和的方式解决问题,立刻被大家的责骂淹没,他若是在线下,估计会被唾沫淹死。
那天,我见群里发的维权视频里,有位业主拉了几件瓶装矿泉水到维权现场,但显然是不够的。一个念头闪过,我便在群里发了一个200元的红包,并附上道歉的话:邻居们辛苦了,我上班来不了,发个红包请大家买水喝。
红包一抢而光,有邻居点赞说:没来的人都应该像这位邻居一样。
5
乐燕说,因为她坚持要买恒大,她的先生一直责怪她,甚至不愿意还贷款,两人一度要离婚,但房子没拿到,不好分割财产,两人无奈地和好了。不过她先生至今仍然拒绝拿工资出来还贷款。
我似乎比她幸运。每次我提到房子的事情就忍不住叹气,我先生就会安慰道:“总会拿到房子的,总会有解决问题的那天。”
我却总觉得他这话说了等于没说,还会让我陷入新的疑问:“‘那天’是‘哪天’?”
我先生起初还能保持耐心,继续安慰说:“还有比你更困难的人,全国还有那么多业主和我们一样的问题,你不要太焦虑,焦虑也没有用啊。”
后来次数多了,他内心应该也开始焦虑了。有一次,我独自开车去采访一位舞蹈老师,到地下停车场后,发现怎么也关不上副驾旁的车窗。我从来没遇到过这样的情况,便打电话给先生求助,但因着急,声音很高,就变成了抱怨,还要求他赶紧过来把车开走去修。他自然不会那么听话,反而训斥道:“我能怎么办?早就给你说那车子开了10多年该换了,你偏偏不信,说可以凑合用,还坚持要买那么贵的房子,现在换个车根本没钱,你才知道后悔了?”
这简直是借题发挥,我顿时火冒三丈:“房子是我坚持买的吗?你倒是会推卸责任?哪一次看房,你不是一起去的?”
空荡荡的停车场里回荡着我的咆哮声,我感到耳朵里嗡嗡地响,恨他此前的安慰都是假象。
那天的采访自然没法进行了,我独自开车去修理厂,路上听到那个舞蹈老师在微信里十分不满地回复,说自己好不容易有这么个下午。
此后,我和先生冷战了一周,和好后便约定:尽量不在家里提起恒大的房子,一切听天由命。
此刻,我在几位邻居的倾诉中,又一次痛心疾首地回忆了与房子有关的种种经历。如果当初不买呢?如果买别的楼盘呢?就像那位最终还是嫌14楼不好买了别处的李姐。恒大暴雷后,每次遇见时我总是先同情我,接着表达庆幸。
可事情到我这里,就是没有“如果”,只有“但是”。
快10点的时候,我们终于等到了恒大项目经理康总,一个年轻而健壮的小伙子,丝毫不像凶恶的资本家的样子。他冲我们笑了笑说:“不好意思,我今天一早去了总部,所以现在才赶过来。”
我们立刻被他诚恳的笑容感动了,纷纷说:“没事没事。”然后跺了跺早已酸疼且快要冻僵的脚,跟着他往里走。守门大爷递过头盔来,又叫我们扫码和登记,语气温和,和几个小时前判若两人。
工地里很大很空,泥泞的路上有各种车轮碾过的痕迹,几名工人抬着长而圆的管子经过我们,远处,一辆挖掘机在往返地铺着碎石子,偶尔见到一两名工人从不同的楼里出来。
“怎么只有这么点人啊?”我忍不住问道。
康总说:“这个阶段只能这么多人做啊,总不能叫很多人来等着拿工资吧?”他一边走一边指:“这一片是留出来的人工湖,那边是商场,修好后要和你们生活区隔开的。”
我仰面拍了几张高楼的照片,发到家人群里,我妈发了个拇指的表情包,我爸回了一句语音:“问问他们,好久可以搬过去?”我先生像在回答我爸又像在自言自语:“只要大面积复工就快了。”孩子也来凑热闹说:“看上去不错啊。”
康总说,9栋已经安装好电梯了,但是目前还不能使用,又说,施工要保证质量,业主不应该老是催促,“我也在业主群,每天要面对数十人的辱骂、询问进度……”
我想起几次看到群里只要一名业主说了什么话@康总,后面全是一个接一个的复制粘贴。康总说他很多次都退群了,但很快又被拉进来回复当天的进度。我忽然就对他充满同情,但很快也摆正自己的位置。
乐燕和李大爷精力特别好,每一栋的电梯都不能用,但他们挨个进每一栋楼去查看。我们往外走时,刚好遇到住建局的领导来巡查。领导黑着脸,站在4栋前一言不发地看着挖掘机往返。王姐说:“领导每天都来查看,还是很辛苦啊。”
领导脸色略微缓和了一点,平静地问道:“你们是进来监工的业主?”
我们点头。王姐说:“要是每天有2、3百工人在这里,我们就放心了,就不进来了。”
领导说:“你们不懂这个建筑工地上的事,这是有流程的,并不是你们想的那样,一下子就有多少人在做事。这个阶段本来就只需要这么100多人。”
乐燕刚好下了楼,嘀咕了一句:“哪有100多人?”领导却没理她,继续给我们普及装修知识。
我们一边回望一边慢慢走出了工地。工地门口多了一堆花花绿绿的棉被和脸盆,一个农民工模样的人蹲在旁边抽烟。
乐燕问道:“你们是新来的工人还是离开的工人,负责做什么的?”
那人缓缓吸了一口烟说:“我们负责搭架子的,搭完了要去别的工地了。”他打量了我们一遍,接着说:“你们是这里的业主?我说句不好听的话哈,你们明年这个时候能拿得到房子就不错了。”
乐燕苦笑道:“还要等一年?还要一边还贷款一边继续等。”
农民工兄弟憨厚地开玩笑说:“不怕,能买这里房子的都是有钱人。”
乐燕急着说:“我每个月的工资只够还贷款,我身上这件衣服穿5年了。”
6
就这么在工地里走一圈,今天的监工任务就算达成。在工地门口分开时,王姐说她要去住建局,问我们去不去。乐燕说一起去,我并不想去,但此时不宜临阵脱逃——群里还在发着众多邻居坐在住建局会议室大厅里的照片。
我跟着乐燕驱车到了住建局,一进会议室,就看到住建局的局长站在主席台上,正朝着话筒喊:“请业主们放心,所有问题都可以请胡总来解答,大家不要急,慢慢说。胡总是恒大这个项目的总负责人!”
那个胡总黑黑瘦瘦的样子,慢慢走过去坐下,接着清了清嗓子,很深情地说道:“我非常理解各位,说实话,我也是恒大的受害者,只是我买的房子不在你们这个城市,我们全家也在耐心等待。现在国家政策好,纾困资金已经下达,你们还有什么不放心……”他声音低沉,头略微埋下去。
一瞬间,我也被他打动了,我甚至想,既然在复工了,就不要为难人家了吧?
胡总又咳嗽了一下,接着说:“你们不满意工地上的人数,我也很理解。今天总共有104人,月底会超过……”
“骗子!恒大就是骗子!今天有104人吗?104的一半都没得!”一位前排坐着的大姐急促地打断了他,并转身对后排的业主们说,“我们第一批次的业主都知道,合同上是今年5月交房,现在已经年底了,你们到底要什么时候能交房?”
胡总还没开口,声音已经被众人的询问淹没了。角落里一个中年男子站起来对前排的大姐喊道:“你等人家胡总说嘛,你啥都不懂,闹啥子?”
大姐非常生气,立刻怼道:“我啥都不懂,我只懂得要房子,你们倒是懂,早点把房子要回来?”紧跟着又是一片争执声。
我悄悄地出了会场——已经临近1点了,我早饭都还没吃。
微信群里有人在骂:“太不像话了,怎么走了那么多业主?”还有人说:“你们提前走的人,良心痛不痛?每次就是我们坚守到最后,我们在为你们要房子!”
我默默地删了群消息,朝着街对面的停车场走去。
当天夜里,我站在出租屋的阳台上,往恒大楼盘的方向眺望,一片辉煌的灯火中,有几处高楼漆黑一片——那就是我们的楼,不知道什么时候,我才能在那里点亮一盏明灯?
后记
冬去春来,新年也走到2月中旬了,恒大楼盘的围墙外依然长满青草。业主监工的事一直在持续,最近已经排到18栋了。业主群里每天依然很热闹,依然分1群、2群、3群,但群名已经换了好几次:“工程进度通报群”、“期盼早日回家群”、“我要房子”、“众心齐早归家”……我每天夜晚睡觉前总是依次进几个群看一看,尽管每次看到一堆质问和抱怨,却总觉得它们带着些微的光亮。
今天晚上,群里有人在问:“什么时候才有400人进场?”紧跟着是这句话被粘贴了好几遍。
没人回复他们。
最后,只有康总在发着进度通报:
恒大***项目复工复产情况(2023年2月18日)
天气:阴
总人数:280人(管理人员25人、施工人员255人)
……
我默默祈祷:期盼早日回家。
(文中人物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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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12月初,新冠疫情社会面管控放开,我的大姨和小姨相继感染,很快,与她们长期同处一室的外婆也开始持续发热咳嗽。
外婆是个只有70多斤的小老太太,自73岁患上老年痴呆症,到现在已有20多年不认识家里人,也不知道自己是谁。5年前她的左腿还没摔断时,三五里的路,她总是抬脚就走,天地广阔,谁也拦不下。但后来腿伤一直无法痊愈,她的天地就只剩下一把轮椅和一方窄小的床。她腿上的肌肉逐渐被耗尽,只剩一层麻布一样皱的糙皮盖在骨头上,无论躺还是坐,都只能蜷缩着,没再伸直过,更没再迈出一步路。
外婆生有一儿三女,舅舅排行老大,但从小患上耳疾,落得终身残疾,日常交流只能依靠手语。所以家里的事他干得多、说得少,大主意全由妹妹们和妻子定,他只负责勤勤恳恳地付出。外婆本来一直由舅舅细心照顾,我妈和大姨小姨每隔一段时间会在舅舅家住一阵子看护外婆,让舅舅和舅妈出去走走,休息几天。直到去年年初,舅舅被查出肠癌中晚期,原来的看护的模式不得不终止了。舅舅一家三口被癌症手术和化疗占据全部精力,小姨和两个姐姐商量后,把外婆接到了郊外——三姐妹都住在郊外,照顾起来更便利。
三姐妹都已退休,大姨有一个孙女,每天下午要坐公交去十几公里外接孙女放学,雷打不动;我妈几年前患上乳腺癌,术后化疗把身体耗得虚空,切除淋巴的右手吃不上劲,炒菜时抬起一口铁锅便会耗尽她全身的气力,一日三餐都要靠我爸照顾;小姨没有孙辈需要照顾,女儿未婚,在城区里有一份事业编的工作,小姨父正值退休年纪,夫妻两人身体健康、时间充裕。综合一看,小姨是三姐妹里唯一一个时间、精力都合适的最佳看护人选。
还没等姐姐们开口,小姨就主动请缨。她把书房收拾出来,买了一张看护病床,可以自动翻身、起背的那种,尿不湿、轮椅、换洗衣服、床单……在外婆搬来前,小姨把这些东西一件件都准备好了。或许对别人来说看护老人是负担、是拖累,但小姨那时却是带着喜悦迎接外婆的到来。
外婆染疫之前,小姨父的父亲已经因为染上新冠病情危急,小姨父拖着自己的阳体,不得不回去与老人同住,只剩下小姨一人看护外婆。大姨时不时去小姨那里搭把手,工作不忙时,我也会代替我妈去帮忙。
有几日,我住在小姨家里,晚上给外婆喂过晚饭和水果后,我就和她坐在电视机前陪外婆一起看音乐频道,外婆最喜欢听曲儿。有次,我问小姨这样天天被困在家里照顾外婆,不能像过去那样去上绘画班和古筝课,她会不会觉得憋闷。小姨说:“不会。”
她第一次给我讲了外公临终时的一件事:
那时我还在上大学,外公病危住进ICU,那天轮到小姨去看护外公,外公总是盯着她看,始终不移开视线。小姨觉出异样,她把脸凑近外公,在他耳边问:“爸,你是不是有话想说?”但那时外公插着气管无法说话,他只能继续盯着小姨看。小姨说,突然间她好像明白过来,就伏在我外公的耳边说:“爸,你是不是想说让我好好照顾家里?”外公果真点了点头。小姨先是一愣,然后她笑了,继续对外公说:“爸,你放心吧,我知道你担心什么。我答应你,我一定会好好照顾家里,照顾好我妈,照顾好我哥。”
小姨离开后的第二天凌晨,外公离世。小姨说她一直没忘记她向外公做过的保证,但一直没机会把外婆接到身边照顾。直到这次舅舅患病,她意识到这就是她履行诺言的时候。这半年多,小姨全身心扑在外婆身上,外婆肉眼可见的白胖起来,舅舅也终于踏下心来治病。
虽然每天被困在家里过着与世隔绝的日子,但小姨说她很开心,她终于能担起全家的重任,好好照顾外婆、照顾舅舅,这样的日子她还没过够呢。
感染新冠后第一周,外婆的体温在38度和36度之间反复横跳——用了药降下来,停了药即刻反弹,把一家人的心也搅得跟着她体温忽上忽下。家族微信群成为她的病历本,小姨每天上传看护记录:“早上体温37.8度”“上午10点喂了两个鸡蛋和一碗牛奶燕麦”“下午2点体温38.3”“消炎药吞咽困难,换了冲剂”……
发烧到第10天,外婆开始吃不下东西,一整天只灌下两勺清水。小姨急得给我妈打电话,让她赶过去商量对策,但那时我妈却忙着给我奶奶下葬,脱不开身——奶奶是在12月25号那晚离世的,新冠感染引起的高烧不退,一口痰憋在喉咙里咳不出来便咽了气,干脆利落地撒了手。
家庭语音会议里,刚刚“阳康”的小姨和大姨在一端,我妈在另一端。我妈在姐妹里排行老二,自然要先了解姐姐以及日夜照顾老娘的小妹的意见。大姨毅然决然地说:“我只有简单一句:我和哥嫂也商量过了,无论如何都要在家里治,不去医院。”
还没等我妈开口,小姨先发问:“如果在家里治不好呢?”大姨没有正面回答,而问我妈是什么看法。我妈说,她赞成不去医院——老太太已经95岁了,经不住折腾。
大姨这才顺着我妈的话继续解释:“网上到处都在说,现在医院里照个CT要几个小时,妈这么大岁数了,在医院里一等就是一天,搞不好病没治好,命倒送掉了。”
我妈也在这时搬出了现成的例子——我奶奶去世前就没有去医院治疗,因为我爸预先给照顾奶奶的姑妈下了“死命令”,无论如何都不能送奶奶去医院,“就算死,也要死在家里”。姑妈向来听我爸这个大哥的话,她最后在家把我奶奶抱在怀里,亲眼看着她咽下最后一口气。
小姨并不是一个意志坚定的人,经不住两个姐姐轮番劝说,最后她也同意,不送外婆去医院,三人看起来是基本达成一致了。
2
又过了两日,我们一家一大早就赶往山里,去老家的祖坟为奶奶安排下葬。中午前,奶奶刚刚入土为安,我就接到小姨发来的一条语音留言——不是在家族群里,而是单独发给我的。她告诉我,外婆已经连续3天吃不下任何东西,水也喝不进,仅存在肚子上的一点肥膘也被耗尽,掀开衣服时能看到干瘪的肚皮。她问我:“怎么办?”
过去这半年,小姨一直是外婆的主要看护人。每隔两三天我会去小姨的住处探望外婆,买些甜食带过去,跟小姨聊聊天,听外婆说一些谁也听不懂的胡话。或许在潜移默化中,小姨对我的信任已经与她的两位姐姐齐平,所以当她实在走投无路那一刻,会把希望寄托在我身上。
听了小姨的语音留言后,我已将她的心意猜得七七八八——小姨肯定一刻也没断过送外婆去医院的念头。她在这种情况下单独联系我,并非是真的向我求助如何给外婆用药或想办法让她开口吃东西,她想要的是一个决心,或者说是一个助力。
我已经知道其他几位长辈的决策,也理解他们的思虑——无论奶奶还是外婆,她们已是90多岁高龄,并且同样患有老年痴呆症。奶奶时常喊自己的儿子作“爸爸”,而外婆时常喊自己的小女儿作“大娘”。近几年两个老人更是话也说不清楚,只能“咿咿呀呀”地胡乱发出些声音。她们的生活几乎毫无质量可言,却要牢牢拴住另一个健全的人,每日伺候在旁,寸步不能远离。稍有疏忽,她们就会去马桶里抓水喝,或拿打火机烧床单——这种事情屡见不鲜。
日复一日下来,子女的亲情早已被耗得支离破碎,劳累和拖累才是现实。况且眼下又是非常时期,子女们接连染疫病倒,自顾不暇,这时带老人去医院就医,不仅消耗老人,对于陪伴就医的晚辈也是一场残酷的体力考验。倒不如在家自己吃药,把全家的“伤损率”降到最低——至于老人能不能熬过去,只能是生死有命。
所以,从家族层面来看,不带老人去医院救治是权衡利弊后的周全,多数人都能明白其中的不易和割舍。但道理就是如此,上下嘴皮子一碰,任谁也说得轻妙,只是一落到自己头上,才能体会到“知易行难”这四个字的真切。
其实那几天,我也在一直在对送不送外婆去医院的问题上挣扎犹豫。我给小姨回拨电话。电话接通,小姨将外婆的情况又向我复述了一遍,强调眼下情况的危急。但我问她有什么打算时,电话那头却安静下来了,足有1分钟的空白。
我猜那时小姨正在和自己较劲,一面是和姐姐们达成共识的“不去医院”,一面是她真正的心意。她没办法安心地选在哪一边,因为无论怎么选她都会难过,都要为难。而此时他们夫妻俩又一人守一边的老人,相隔几十公里,小姨失去最强有力的支持。
小姨终于再次开口,她在电话里问我:“我们能不能送她去医院?”
我十分庆幸小姨挣扎后的选择与我不谋而合。其实,我同她一样为难,尤其经历了奶奶的突然离世后,或将接连失去两位亲人的噩梦一直惊扰着我。可作为一个孙辈,我不得不向长辈们妥协,特别是在这件极其敏感的事情上,如果我越俎代庖违逆母亲的决定,不只是让她难堪,更会显得她冷酷无情。这时候小姨站出来把我拉入她的计划,也是给我一个理由,更是替我挡下“罪名”。
但我还是不能心安理得,毕竟这个计划是拿外婆和其他家人的生命冒险。
在电话里,我把自己的担心坦诚相告,同时向小姨条条列举送外婆去医院的风险:或许去了医院,外婆的病情也不会缓解;或许在漫长的等待里,外婆会病危;亦或许外婆的病情缓解后还会二次感染……最后我告诉小姨:“如果能承担最坏的结果,做最坏的打算,那我们就去试试。”
小姨又是一阵沉默,似乎在思考我说的话。不再置身事外的我也在反复掂量着各种可能。后来小姨开口说:“如果让我什么都不做,就这么看着她咽气,我真的做不到……”抽泣声通过听筒传过来,比说话声更加锐利刺耳,但还是能听出小姨在竭力压制:“我们试试吧,行不行?就算最后没救回来,至少我们努力过了是不是?”
那一刻,我知道自己没有理由再退缩了。我也知道,接下来,送外婆去或不去医院,一定会成为这个冬天我们家最大的分歧与分裂。
3
挂断小姨的电话,我找到爸妈,告诉他们送外婆去医院的想法。不出预料,两人立刻瞪眼挑眉。我妈甚至指责小姨这种做法不但背弃姐妹之间的约定,更是越矩:“这就是在为难你这个当小辈的。”我爸丢给我一句:“我不支持去医院。”我妈也跟着说:“我们早就商量好不去医院了,你别听你小姨的,跟着她脑子发热。”
我沉默了。
从老家祖坟开车送父母回家的路上,我既没为小姨辩解,也没为自己开脱,只是告诉父母,如果奶奶和外婆相继离世,接连操持两位老人的后事会让他们的身体吃不消,我答应和小姨一起送外婆去医院,只是希望为他们多争取一点休息的时间,哪怕只是一两晚:“我不希望这个家再有人倒下了。”
我这边得不到父母的支持,小姨那边也得不到大姨的支持。那几日为了照顾外婆,大姨与小姨同住,挂断电话后,小姨将我们的决定告诉大姨,立刻引得她挑着嗓门喊了一句:“去啊,走,去医院啊!”
小姨却没听出这是一句反话,真的忙活起来,立刻翻找外婆的换洗衣服和纸尿裤、尿垫、水杯等一应用品。大姨就在一旁冷眼旁观。
等我开车带着爸妈到楼下时,小姨就招呼大姨一起把外婆从床上抱上轮椅,大姨甩了她一句:“我不跟着去医院。”小姨一边双手环抱外婆挪她坐上轮椅,一边被大姨这句话噎得一口气闷在胸口。
刚把外婆送进车里,大姨撇下我们转身就走,我唤她时,她头也不回地说:“我回家去。”小姨也唤我妈上车同去,我妈则与我爸并肩站在一排,不动声色。
那一刻虽然没人争吵,但紧张的形势已经在我们之间立起无形的壁垒。我和小姨在一端,其他人在另一端。
我抢先一步辩解,告诉小姨,我爸妈因为接连几天操持奶奶的葬礼,太过劳累,是我让他们两人回家休息,好把所有归咎在自己身上。小姨心思单纯,她信了我的话,向姐姐、姐夫道别后,立刻钻进车里,一手护住外婆的头,一手揽住她的伤腿,嘴里念叨着:“妈,你靠在我身上,对,就这样靠在我身上,我抱着你呢。”
从后视镜里,我看到外婆已陷入昏迷,应是听不到小姨的话,但小姨还是一遍遍地对她说:“妈,咱们这就去医院,你忍忍,一会儿就到了,到了病就好了。”
其实小姨已经很久不唤外婆为“妈”了,而是唤她“老陈”,就像称呼一个认识很久的老伙伴。外婆常年痴呆,她也记不得小姨的身份,更不会在乎,所以日常唤着“老陈”,反倒比唤“妈”更能让小姨感觉舒服一些。因为唤“老陈”时得不到回应,她不会介意,但唤“妈”时得不到回应,甚至一个冷漠的对视都得不到,她会一次次地失落和难过。
从小姨家开车去医院车程1小时,几乎一半时间里小姨都在哭诉,就像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终于见到家长,要一股脑把自己的情绪发泄出来。
小姨说,每天看顾外婆的人是她,给外婆做饭换尿布擦洗身子的人也是她,“为什么干完这么多脏活累活,到头来还要受良心上的煎熬?”她每天伺候在旁,亲眼见到一个活生生的人怎样患病、变衰弱,最后剩下一丝气息、命悬一线,“换做一个陌生人也会动容和不忍,更何况这个人是我妈,让她自生自灭,我真的没办法做到”。
我不吭声,只是静静地听着,我猜这些话憋在她心里好久了,但找不到可以诉说的人。
4
在医院的急诊室里,我和小姨陪外婆经历了痛苦的一天一夜。
急诊室内外人山人海,挂号、就诊、化验、输液,每把进度条向前推进一点,都要以小时为单位消耗。
随处可见的病人,几乎都是像我外婆这样苍白无力的老人,他们披着花色的棉被坐在轮椅上,由两三个家人陪着。子女们也大多是面色蜡黄的中年人了,即便没有发热感染,在这样密不透风、拥挤吵嚷的地方待上几小时,再健康的人也会闷得气虚血弱。
熬了3个小时,我们总算拿到外婆的化验结果。医生看了单子,诧异地质问:“老人情况这么危急,怎么才送来?”
我和小姨面面相觑,我问医生有多危急,医生说:“如果再晚来一阵,病人就会进入脑死亡状态。”
我再次看向小姨,不知该庆幸还是自责。
那一夜,我们住在急诊室里,外婆的鼻腔被插入胃管,手腕上扎着吊针,每隔15分钟,我和小姨就轮流用注射器向她胃管里打入20毫升清水,帮她缓解严重的脱水情况。小姨从包里找出一个硬皮笔记本和一支笔,每一次打水、换吊瓶、吸氧、做雾化都要详细地一一记录。医生嘱咐,那晚要给外婆注入2000毫升清水,相当于向胃管里打水100次。小姨在笔记本的顶栏标上一个大大的2000毫升,把每一个时间节点提前写好,完成一次打一个对勾,像是一个严肃的实验或一场庄严的仪式。
第二天上午,外婆脱离危险,情况明显好转,但整晚没睡的小姨开始剧烈咳嗽,我也熬得头昏眼花。我妈和大姨只在这段时间打过一两个电话询问情况,之后再无其他,更不提换班的事。
仅仅过去一天一夜,我和小姨就耗得筋疲力尽,果真出现长辈们此前最担心的状况,这确实有些讽刺。但我仍不否定来医院这个行为本身,只是没有后援和补给,我们实在无法坚持下去。
当天复诊后,我和医生商量,想带外婆回家去完成后续输液。医院里资源紧张,一床难求,像外婆这样的高龄病人需要护工贴身照料,更是占用人手,医生乐得我们带她回家,给医院减轻负担。
取了药,我开车载着小姨和外婆向家赶。小姨一路上困得几度眼皮打架,但还是时不时跟我讲几句话,她担心我也困得开不好车。
将外婆重新安置在她的小床后,我和小姨像卸下几十斤的包袱,各瘫在一张靠背椅上,只有神经突突地猛烈跳动着,脑袋里面拧着疼,那是睡眠不足的亢奋假象。
从医院回来后,我很快也开始发热,病得走不出家门。我爸妈从奶奶的葬礼上回来后也很快阳了。大姨也再没回小姨的住处帮忙,只剩小姨一个留在空荡荡的三居室里独自照顾外婆。
就这样,留守的人不问,离开的人不提,两个阵营打算佯装和平地把日子糊弄下去。但人的情绪却是最不能糊弄,从医院回来后两周,一天夜里,小姨崩溃了。
5
那晚9点过一刻,我先是收到小姨发来的语音留言,共3条,每条不超过10秒。她用简洁的口吻迅速向我说明需求,听上去虚喘无力:“我头疼得厉害,你能不能过来帮忙看顾下外婆?”
我一边换衣服一边将事情说给我妈,她立刻从床上坐起来,正刷着的视频声也没盖过她的嗓门:“她为什么总是越过我这个姐姐找你这个小辈?”
我没回应,只说让她给小姨打个电话问问情况。电话接通时,听筒那边传来的却是小姨歇斯底里的哭声,在夜晚听起来格外凄厉吓人。我看到老妈脸上的神情立刻变得紧张,她不断喊小姨的名字,问她出了什么事。但小姨只是哭,一直哭,哭得腾不出气口说一句话。
我也着急,大声喝止小姨让她冷静,语气很冒失,可那时我顾不上礼节了。小姨总算倒着气从牙齿里生硬地蹦出几个字:“头疼,太疼了。”然后又是歇斯底里的哭泣。
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爸妈和我一起开车奔赴小姨的住处。一路上我们都在想,小姨的歇斯底里是不是因为外婆已经濒临死亡。可等我们赶到时,却看到外婆圆睁着眼,甚至几次向我挑眉,嘴里咕哝几个单音节的字,精神看起来不错。可小姨却在卧室的床上蜷缩成一团,把头抵在床垫上,不开灯,像一只躲在黑暗里舔舐伤口的动物。
我冲过去把小姨的头抱起来,想看看她的精神状况,顿时感觉双手沾满她脸颊上残留的泪,湿滑滑的。小姨紧闭双眼,眼周的细纹放射性地向四周弥漫,看起来苍老了许多。她强忍着疼痛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是:“到10点了吧?该给你外婆打水了。”
我记得床头柜上有一只体温计,伸手拿过来递给小姨,让她试表,然后起身去外婆的卧室,熟练地向她的胃管里打水,再把数据记录在本子上,随后拿起床边小框子里的棉签蘸湿,给外婆涂抹嘴唇和舌头。这里的物品摆放以及看护外婆的步骤我早就熟记在心,那一刻我和小姨之间这种无声的默契,反倒显得站在一旁的爸妈是客,我和小姨是主,那堵无形的壁垒再次显露出来。
小姨从前没有头疼这个毛病,我给她测了血压,比平时高出一倍,她看了便说:“怪不得疼得要炸开了。”
我问她:“为什么突然血压升高,做了什么?”
她正揉着太阳穴,揉了几下,才说因为担心外婆撑不过今晚。前几天,外婆还有半天睁开眼,但今晚直到小姨给我发语音前外婆一直没醒来。小姨越想越怕,她想找人商量,但想起两位姐姐的态度,她打消了念头,也不敢打电话给老公——小姨父的父亲此时也同样高烧不退,他作为儿子忙得焦头烂额。最后小姨实在不知该怎么办,就陷入恐惧和担忧的循环里,把自己的神经逼进死胡同,然后搅动得整颗头颅疼得要炸裂开。
“你这就是自找苦吃。”我妈坐在小姨床头发起指责。她说,如果当初不去医院,老太太现在不用插着胃管,不受折腾,大姨也能在这里搭把手,小姨不至于一个人辛苦。随后,她问出那句憋在心里许久但没机会问的话:“当初我们三个说好不去医院,为什么你反悔了?”
小姨依旧闭眼不答,十根手指插进头发里,指尖用力抓着头皮。
我爸跟着附和:“老太太这么大岁数了,随时可能离世,你不该没有这个心理准备啊,怎么自己把自己吓成这样?”
小姨还是闭眼不答。
那时爸妈说出这样的话,我完全理解。站在他们的角度,这些话非但不刻薄,反而是一个理智冷静的成年人应当具备的。在他们眼里,我小姨有些冲动和天真,容易受情绪摆弄而偏离轨道。所以说这些话时,他们语气里带着长辈的威严。
“好好好!”小姨突然放开双手,被弄乱的发丝飘得张牙舞爪,“都是我的错,是我非要送她去医院,是我非要救她,是我自己吓自己,所有的错都是我一个人造成的!”
很明显,这是赌气的话。
“可是你们见过她难受的样子么?你们见过她夜里两只手使劲伸向天花板,努力抓东西的样子么?我见过!而且我知道她想活,她发烧时看我的眼神是渴望的,真的!我每天看着她,她吃喝拉撒没有一样是我不清楚的,她那个眼神跟平时不一样,就是渴望活着的眼神,真的,我能看出来!”
小姨越说越激动,眼泪又淌了满脸。头疼再次发作,她不得不停下,疼得再次哭起来。我反复抚摸她的后背,提醒她深呼吸。最后,头疼被暂时止住,小姨却瘫软得歪倒在床上,眼睛里是被疼痛折磨过的空洞。即便这样,她最后还是对我父母又说了一句:“如果你们也见过,就没办法那么理智了。”
6
自从小姨情绪崩溃后,我每天都要抽出一两个小时,去她的住处陪伴她和外婆。
我妈的态度缓和了不少。有时她会和我一起去看望外婆,也和小姨说说话,但碍于面子,她仍是时不时地提起小姨的“背叛”。好像这样讲一讲,不是为提醒别人,而是时刻提醒自己应有的立场。
就这样平静地过了一周,当身体逐渐恢复的我们认为外婆的病情大有好转时,意外再一次发生。
那天上午我刚去看过外婆,给她做了雾化,一切看起来再正常不过,她甚至用单音节的语言和我简单“交流”了几句。但下午小姨却突然打来电话,她语气里的颤抖,让我们意识到情况不妙。
就在我们一家赶过去的路上,小姨再次打来视频电话,手机画面里,外婆痉挛的手在不停颤抖,身体不住地哆嗦。从小姨的语气里能听出她吓坏了,一连问了好几句:“叫120吧,叫120吧,是不是要叫120?”
我妈没说话,我扭头看向她,我知道此时她在送不送外婆去医院的问题上再一次犹豫了。所以,我又一次站出来,推了一把:“妈,叫救护车吧。”
这时我捕捉到我妈眼睛里的慌乱,原来事到临头,她也没办法做到完全理性。
我妈向我点点头,然后对视频里的小姨也点点头,终于同意将外婆送进医院。
救护车将外婆直接送进抢救室,那时她已经烧到39度,神志丧失,医生说“情况危急”。等到大姨赶来医院时,非但外婆的情况没有好转,小姨也倒下了。她的头疼再次发作,用她的话说,“像有只手在她脑子里揪来抓去”。实在撑不住时,她就躺在抢救室外的长椅上,双眼紧闭。
那是发生争执后大姨与小姨第一次见面。看到小姨难受的样子,大姨没去打招呼,也不去慰问,只像陌生人一样远远地看着。后来小姨疼得实在受不住,不得不给自己挂号就诊。拿到化验结果后,医生说小姨要输几袋子药水才能暂时把血压降下来。
那一晚,抢救室里外婆在输液,楼上输液室里小姨也在输液。母女两个,谁也顾不及谁。送外婆去医院的路上,我妈闪了腰,在急诊室里坐也不是站也不是,难受得脸色发白。我喊她回家时,大姨顺势说自己也犯腰疼,跟着我爸妈一起离开了。
最后医院里又只剩下我、小姨和外婆三人,就像昨日重现。
凌晨输完液的小姨刚恢复一些精神,就趁着抢救室的医生和护士外出偷偷溜进去看外婆。外婆那时用过药,已经退烧,但还没苏醒,闭着眼。
小姨抬起那只刚刚拔掉针头的手去抚摸外婆的额头,然后弯腰把自己的额头凑上去紧贴着。这是她们母女日常做的小游戏——每天早晨,小姨都会去外婆床边跟她打招呼,然后碰一碰额头,当作开启新一天的小仪式。
但这一次,小姨却在碰额头后,轻轻地对外婆说:“妈,对不起。”
后来我才知道,从那天起,小姨的心意改变了。她终于意识到姐姐们之前的决定或许不是正确的,却是最周全的。当她的身体亮起红灯后,她才懂得这种现实、残酷却又不得不做的选择,是无奈,也是必然。
因为是特殊时期,医院规定家属不能探视和陪床,外婆这次住院后一直由护士和护工照顾,我们一家获得许久未有的宁静。
期间,医院试图劝说我们带外婆回家。因为没有床位,无法将外婆转移去普通病房,而外婆的条件又不能继续留在急诊室。她成了急诊的滞留户,推不出、甩不掉,医生只能来“建议”家属主动离院。
但这一次,小姨和我都选站在了“自私”这一边,谁都没同意——住在医院里,外婆有人照料。接回家,谁还能继续照顾外婆?把家里这几个人点着名从头数到尾,再从尾倒回头,不是病人就是在“阳康”恢复期,找不出一个能全天候照顾外婆的人,全军覆没。
小姨的头疼症一直没痊愈,一连跑了几家医院就诊。她不愿劳烦老公,也不愿让女儿知晓。那时表妹还没阳,工作也忙,离家还远。而且,作为家里最小的孩子,那段时间家里人没有一个怪我表妹不来帮忙,都默认她是小孩,不用掺和大人的事。
我们只能继续和医院装糊涂,即使每次去医院了解外婆情况时医生的态度极其冷淡,我们照样笑脸相迎、不生气。毕竟,外婆在他们手里,比在我们手里更安全。
7
我以为小姨彻底将这些利害关系想通透了,原来这也只是假象。
农历癸卯兔年前3天,我去小姨的住处取东西。外婆住进医院之后,我已经有些日子没再来过这里了,屋里的一切照旧,只是长垂落地的纱帘过滤掉投进客厅的日光,使房间里暗得阴郁低沉。
小姨坐在紧贴着纱帘的那张沙发里,双眼直视掌心握着的手机,手机却锁着屏。我一边换鞋一边觉察出她不对劲——她甚至没发现我已经开门进屋。
屋里很静,我怕吓着她,一步步靠近时轻声唤她,唤了3次,小姨才回过神看我。她怔住了,问我:“你怎么在这里?”
“我刚来,我妈说让我取点东西。”
“对对对。”小姨连声应着,起身要去把东西找出来,但刚躬着背半起身,又怔住了,再次问我,“你等下有工作吗,忙吗?”
我摇摇头说不忙,等下直接回家。
然后小姨看着我问:“你能陪我说说话么?”
从小到大,这是小姨第一次向我提这样的要求。这一个月,我与她算得上一起并肩战斗,我们之间的关系多少发生着微妙的改变。在我眼里,小姨不只是长辈,她也是战友,是朋友。于是我把外套脱下,坐在小姨旁边的沙发里,给她续一杯热茶。
小姨像聊家常那样对我说,她这些天把外婆的床单、被套、枕套从里到外洗了一遍,然后指着正前方那个卧室尽头的阳台说:“你瞧,被子也晒了好几天。”
我听懂了,问她:“小姨,你还是想把外婆接回来?”
她没回答,反问我:“你说她是不是想回家?”
我不掩饰,坦率地对她说:“如果接回来,谁能照顾她?”
看似答非所问,但我们都明白,每一句话最终都会落到“谁来照顾外婆”这个问题上。
小姨看着我不说话,过了两三分钟,才提起她刚刚与一个做临终关怀的朋友通过电话。听了我家的事,那位朋友不评论孰是孰非,只是问小姨,“老人家现在受不受罪?”小姨想了想说,肯定不如在家舒服,但她至少能得到治疗。那人又问,老人家是否插着管子,是否每天输液,是否用着吸氧机,是否整日躺在床上……小姨突然转头问我:“这就是在受罪吧?如果当初不送她去医院,现在不用插管子,不用天天被扎针、天天戴呼吸面罩不能吃不能喝。”
我说:“小姨,如果当初不送她去医院,在家里发烧,一样要受罪,而且很可能活不到现在。”
小姨却突然激动起来:“如果早一点走了,像你奶奶那样,是不是反而更好?你看她现在受了这么多罪但还是治不好,只是在耗时间。”
说这话时,小姨眼睛里的可怜无一错漏地映入我的眼里:“是不是我们太自私了?我们从没问过她愿不愿意去医院受罪。”
“小姨。”我把手放在她的膝盖上,因为激动她的膝盖正轻微颤动,“外婆不能说话也不能思考,只能由我们替她做决定。既然如此,我们的决定就无法完全站在她的立场上,肯定要加入自己的考量。你说我们自私,我觉得这并不是错,是必然。”
我告诉她,当初决定跟她一起送外婆去医院时,我的每一条理由都是出于“自私”:比如我舍不得外婆离开我的生活,即便她已经20多年叫不出我的名字;我不希望失去奶奶后又接着失去外婆,让我的心加倍刺痛;我希望外婆的生命再延续几天,让我爸妈得到短暂的喘息。但在所有自私的理由里,还夹杂一条为小姨的考虑:我不想她照顾外婆一场,最后留下遗憾。
“小姨,其实送外婆去医院那天,你去挂号时我偷偷跟外婆说过一句话,我说,‘对不起呀外婆,因为我太自私了,太舍不得你了,只能辛苦你来医院折腾一趟了’。”我的眼眶突然一阵热辣,“小姨,别跟自己较劲了。我们不是外婆,不能替她受罪,外婆也不是我们,不能替我们奔波。我们各有各的难处,没办法做到面面俱到,只能尽力给她减轻痛苦,让她最后的日子过得舒服些。”
小姨看着我,神情发懵,几分钟后,才开口说:“你是说,给她减轻痛苦?”
我点点头。
或许这个想法有些大胆,小姨从没想过。她担心地问:“会有生命危险吧?”
我告诉她,即便不拔管,外婆的时间也不多了:“她双肺感染、心肌严重受损,医生每天都说她随时有生命危险,与其这么辛苦地等死,倒不如……”
小姨接着我的话说:“不如让她在最后的时间里,过几天舒服日子?”
我点点头。这大概是我们能为外婆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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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外婆并没给我们机会,她没有再离开过医院,直到去世。
本来小姨已经和哥嫂、两位姐姐商量了,为了让舅舅安心做完最后一次化疗,他们打算过完农历新年再给外婆拔管,接她回家,陪着她走完最后的日子。但大年初二的晚上,医院就通知病危。
我们赶到医院时,只能从视频通话里看到外婆最后的模样。她戴着厚重庞大的呼吸面罩,从下巴一直盖到眉心,几乎把她小小的面颊全部遮蔽住。医生说她已经一天没睁开眼睛了。我对着屏幕唤她,然后小姨也唤她,叫了几声之后,她竟然睁开眼,滴溜溜的黑眼球穿过屏幕看向我们。我突然意识到,这或许是我最后一次被她这样望着。
20分钟后,外婆咽下最后一口气,医生说她没有任何挣扎,轻轻一吐便安息了。真好啊,我外婆终于不再受罪了。
外婆的后事还是由小姨牵头操办,她的头疼病没康复,一边办后事,一边抽空去医院就诊。她和大姨还有我妈也因为操办后事多出不少接触。或许因为情绪低落,她们三姐妹不再争执,变得平和起来,她们坐在一起,不说话时就各自默默地想心事,也可以就一个事情理智平静地发表意见,出现任何分歧时,另外两个都说:“你定吧,按你的意思办。”
无论如何,外婆在天上也会乐意看到这一幕吧。我希望她现在能记起从前的事情,记起自己的孩子和孙辈,但又希望她都忘了,抛掉过往,从头来过。其实怎样都好,不管她是不是我外婆,无论她在哪里,只要她今后自由、健康就好。做回那个驰骋在广阔天地里,谁也拦不下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