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全能妈妈”的放手
1
腊月廿九的晚上,从亲戚家吃完年饭回来,进家前,艾文突然开口对丈夫陈雷说:“马上过年,我们出远门去玩一下吧。”
陈雷正在开门,钥匙在门锁里重重地搅了好几圈,发出了丁零当啷的声响,很好地掩盖住了他的沉默所带来的尴尬。停了片刻,陈雷才瓮声瓮气地回话:“想去哪里呢?”
艾文了解丈夫,能很清晰地听出陈雷的这句话并非是想认真地讨论,而只是含糊地拒绝,于是也沉默了下来。不出所料,陈雷也就不再追问了,这个话题就这么迅速地结束了。
艾文知道陈雷为什么不愿意出去玩,就前3天,他们一家三口刚刚结束了一场不太愉快的短途旅行。临近春节,虽未正式放假,但他们两人的工作明显清闲了起来,于是艾文提议,请上一两天年假,一起带儿子卡卡到近郊的滑雪场玩一玩。
陈雷当时并不是太乐意,他的理由很充分:三人都不怎么会滑雪,玩不尽兴,还有摔跤受伤的风险。
相比消耗体力的滑雪,陈雷更倾向简单地去泡泡温泉,放松一下。艾文其实也没多么热衷滑雪,但她还是语速飞快地反驳丈夫:“不会滑没关系啊,上次我们不就请了个教练带着卡卡滑得飞起?”她接下来的口气微微加重了一点:“不要只想着自己泡温泉舒服。这学期儿子上了整整一学期的网课,几个月来每天除了做核酸连小区门都没出过,孩子都关傻了。身子呆了,精神也颓废了,现在有机会就要运动运动,把精气神提一提。”
陈雷知道,若是什么安排的考虑因素里涉及了儿子,那么自己几乎就没有太多争辩的余地了。在孩子成长的这十几年里,这个小家庭已经有了一种默契——绝大多数时候,衡量做什么不做什么,都是以“是否对卡卡有益”来作为判断标准。
上一次去滑雪,还是2019年的春节,小家庭在疫情前的最后一次出游。彼时卡卡10岁,第一次玩滑雪,兴致颇高,艾文在雪场给他请了个教练,半小时下来,他便能像模像样地滑上一大段了。临走时,卡卡兴奋得不得了,还未变声的声带里还带着小男孩的稚嫩,对艾文撒娇:“妈妈,滑雪真好玩,下次我们还来。”
大概因为那次滑雪的记忆太美好,以至接下来的几个不能出门的冬天里,艾文和儿子总要不经意地感叹几句,总想找机会再去重温一下。但等前几天真的成行后,艾文才发现这趟驱车往返就得7个小时的旅途,令自己沮丧无比。
本来出发时还情绪好好的卡卡,到了滑雪场却突然别扭了起来。入场前,艾文和上次一样准备去找个教练,卡卡却拦住了她:“不用请,上次教练教的内容我都还记得。”
艾文狐疑地看向儿子:“都4年了,你还记得吗?”
卡卡点点头:“嗯,大部分要领和动作都记得,先进去吧,不行再请教练。”
艾文觉得也有道理,便不再坚持,结果进了雪场还没走两步,卡卡便摔了一跤。再等开始尝试滑雪时,卡卡笨拙的动作,显示着他早已忘记了那次速成的练习。这个结果并没有出乎艾文的意料,她心平气和地再次尝试劝说儿子:“还是再给你请个教练吧。”
卡卡抬起头看了妈妈一眼,倔强地摇摇头:“我自己会。”说着,就走到一边,自顾自地艰难滑行着。
陈雷拉了一把艾文,带着她走到一边:“随他吧,他想怎么玩就怎么玩吧,我们玩我们自己的。”
艾文哭笑不得地看了丈夫一眼:“我们有什么好玩的?你也不会我也不会,老胳膊老腿,摔出好歹怎么办?”
陈雷调侃了一句:“那给你也请一个教练呗。”
艾文斜眼飞过去一个白眼:“你知道教练要300多元1小时吧?我才不要,本来就是带卡卡来玩的,我们就旁边随便玩会吧。”
艾文和陈雷跟儿子保持着50米的距离,冷眼看着他举步维艰不得要领,一直在方圆20米的范围内扑腾摔倒。
看了1个小时,艾文终于忍不住再次向儿子提出建议:“你确定不要请一个教练带带你?”
卡卡的脸色忽地开始变了,语气也带上了不耐烦,回话简洁干脆:“不要!”
艾文用着仅存的耐心试图继续沟通:“可以告诉我为什么吗?”
卡卡就爆发了:“说了不要就是不要,我觉得就这样挺好!”
看着儿子的脸微微有些涨红,艾文迅速意识到了孩子又到了发脾气的边缘,便马上闭嘴,走到了一边。见到艾文的脸色,陈雷试图安慰她:“你知道他的性子本来就倔,现在又是青春期,经常神神叨叨的,你就随他吧……”
这种糟糕的劝慰立刻点燃了艾文一直忍着没发作的脾气:“你说的我当然知道,可是你能不能有点建设性的帮助?你能不能去劝劝他?!”
陈雷瞬间就蔫了:“我不劝,我劝不动,要劝你去吧。”
气氛就这样冷了下来,艾文一直旁观着儿子倔强地在雪地上原地画圈,能感觉到儿子此刻应该已对滑雪不再有兴趣了。她只能一遍遍提醒自己:“等他自己提出请教练吧,不要再干涉,不要再劝说,不要再吵架。”也不再试图让丈夫去劝说儿子。
又过半个小时,卡卡终于踱到艾文面前,偷眼研究了一下妈妈的脸色,说:“不想玩了,走吧。”
艾文再次深吸一口气,问:“这个票是3个小时的时长,如果现在请教练,你还是可以再痛痛快快玩上1个多小时的,你确定现在就走?”
孩子的脸上冒出不知从何而来的坚硬:“确定。我们回家吧。”
在回程的路上,艾文还是控制不住沮丧,耷拉着脸。卡卡却没心没肺地听着歌。
陈雷试图和儿子聊天:“你觉得这趟行程怎么样?”
卡卡嘻嘻笑着:“很好啊,不用做作业就什么都好,就是滑雪有些无聊,以后还是不来了吧。”
儿子的这句话终于让艾文爆发了,她转脸冲着孩子嚷了起来:“你那叫滑雪吗?我们开了7个小时的车,就想让你运动运动,舒活舒活筋骨,结果你就在平地上转了1个半小时的圈!”吼完孩子,艾文又将战火引到了丈夫身上:“你为什么一直袖手旁观?为什么不干预?不帮着我和卡卡沟通,也不帮着劝卡卡请教练?为什么你总是可以置身事外?”
爷俩噤了声,车里车外一样的安静。艾文的眼眶有点发胀,她揉了揉太阳穴,知道这趟旅途就这样潦草地结束了。她说不上是谁的问题,儿子,老公,自己,好像谁都有道理,又好像谁都有问题。
2
艾文给我打电话讲述这趟令她沮丧的滑雪时,我也不知如何安慰她,只能和她一起抱怨了一番——我的孩子比卡卡小1岁,同样正处在令人头痛的叛逆期,艾文的感受我也感同身受:无措、沮丧、挫败、疲惫,这些情绪占据了这两年我和孩子相处时很大一部分空间。
在绝大多数人看来,艾文是位极其尽职和用心的母亲,卡卡从小到大,衣食住行和教育,以及日常生活的点点滴滴,全是她在一手张罗,尽心尽力。但只有对着我们几个最亲密的朋友时,艾文才会坦言她深埋于心的秘密——她其实并不喜欢做一名母亲。
她说,之所以如此尽心尽力去做一位“好妈妈”,除了母爱,还有很大一部分因素,要归咎于自己与生俱来的、过于旺盛的责任心:“做妈妈和干工作一样,我不能允许自己做得不够好,也始终觉得我对结果的成败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
艾文知道这话太难被普罗大众接受,所以对一般人也懒得解释,干脆三缄其口。从少女时代起,她就清醒地知道自己是不喜欢小孩子的,但那时她偶尔这么说,旁边的长辈都只会哈哈笑,觉得这是不谙世事的小女孩的诳语:“哪会有不喜欢小孩的女人呢?她还没懂事呢,到了年龄就会喜欢了的。”
不喜欢归不喜欢,艾文倒是从来没有想过会不生小孩。在她从小耳濡目染熏陶出的认知里,结婚生子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事,她的人生从来也没有“不生孩子”这个选项。就像她母亲对她说过的,“女人或早或晚,总是要走那一步的”,2008年,27岁的艾文,也跟我们这些同龄人前后脚结了婚,但跟我们这圈朋友不同的是,她在婚礼后的第二个月就怀了孕,这个速度让我们着实有些惊诧。
“我想着,终究是要生孩子的,那就晚生不如早生嘛,家里妈妈婆婆也一直说啊说。说得多了,我就干脆早点生了完成任务。”说这话时,艾文忍不住自嘲地笑笑,眼神里飘过一丝看不出情绪的游离,“那时还是太天真了,把什么事情都想得太简单。你知道我是咱们这些朋友里面第一个怀孕的,所以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告诉我,生一个孩子究竟意味着什么。”
卡卡出生后,艾文很快切身领教了生一个孩子“意味着什么”。
除开身份变化和家庭关系的一地鸡毛之外,她面临的第一个大难题就是工作。她所在的公司一贯强调“快准狠”的企业文化,在这家公司里,有了孩子的女员工似乎通通被划进了一道看不见的玻璃门里。
在孩子7个多月的时候,艾文参加了一次岗位竞聘,意料之外也是情理之中,她与自己一直心心念念的岗位失之交臂。哪怕过去了10多年,她也依然记得那一天自己沮丧地回到家时,正撞上婆婆和她的那群老姐妹在自己的卧室里站着说话。艾文眼风轻轻一瞥,看到自己的床单有被坐过的痕迹,梳妆台上的瓶瓶罐罐也有明显的位移。
这不是第一次了,艾文的脸飞快地冷了下去。
几个月前,艾文休完产假后,几经协商,才商量出一个带孩子的办法:白天婆婆来小两口家帮忙带孩子,等到小两口下班后,婆婆再回家。这个办法实在不算最优解——艾文和陈雷白天上班晚上自己带孩子,整宿地睡不了囫囵觉,白天上班时常常困得坐着就能打起瞌睡;婆婆每天要两边奔波,带孩子累,来回的“通勤”更累,遇到刮风下雨,那两站路的距离就显得格外遥远,婆婆的抱怨就更停不下来。
但艾文坚持这样办,若陈雷跟自己亲妈共情,她就冷静地反问:“那你说怎么办?”陈雷就不说话了——他和艾文一样清楚,艾文父母远在外省,若自己母亲不来照顾孙子,备选的方案只有两条:艾文辞职回家带孩子,或是将孩子平时送去婆婆家——这两个选项,一时之间都是他们不能接受的。
“现状”便只能这样维持下去,结果就是艾文和婆家之间的磕磕绊绊越发多了。跟陈雷恋爱起,她就一直觉得婆家待自己太过冷漠。到结婚前夕,涉及婚房、装修、彩礼以及婚礼筹办等等事宜,她与婆家的矛盾几乎已经一触即发。婚后直到卡卡出生前,艾文尽力与婆家保持着最基本的社交联系,互不打搅。可是,“生孩子”这件事就像哆啦A梦的任意门,不论你想或不想,拉开门的那一瞬间,无数设想之外的意外就扑面而来了。
因为儿子,艾文需要与婆婆产生极其频繁的接触。对于观念和习惯不同带来的那些嫌隙,她尽量选择视而不见,以期息事宁人。但她始终无法接受的,是婆婆的“毫无界限感”——婆婆白天在他们家闲下来时,总会随意翻动家里的东西,见到喜欢的便随手拿回自己家,小到一个杯子,大到艾文正在穿的衣服鞋子甚至首饰。
艾文几次向陈雷抱怨,陈雷也只和稀泥,拒绝去跟自己母亲沟通。在他看来,对着亲妈说“你不要不打招呼便把我们的东西拿走”,是一种对母亲的感情伤害,他说不出口。他翻来覆去就是一句话:“我妈来帮我们照顾孩子,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我们再挑剔,就说不过去了。”
一来二去,婆婆更是把他们的小家当作了自己家,常常招呼各路亲戚和旧街坊来小家吃饭聊天,有时艾文回家见到满屋未散尽的烟味和厨房里堆起的锅碗瓢盆,就恨不得夺门而出。
一直隐忍的情绪,终于在艾文竞聘失败的这天爆发了。她这个“儿媳”没有再像往常一样挤出笑容向客人们寒暄,而是径直走到床边,重重地用力拍打着床铺抚平褶皱,接下来又黑着脸走到梳妆台前,把化妆品一一放回原位。客人们看了看艾文的脸色,互相使着眼色,匆匆告辞了。
3
这件事情最后以艾文和陈雷的大吵一通暂告一段落。这一次艾文铁了心不再继续这样的生活了,思虑了两天,她正式向陈雷提出:婆婆以后不用再来他们的小家了,周一到周五将儿子送去婆婆家,他们周五下班后接孩子回家,周末自己带孩子,周日晚上再送过去。
陈雷的第一反应颇有点激动:“你怎么舍得?那卡卡不就成了‘留守儿童’?”
艾文她硬起心肠,把想好的理由向丈夫一一道来:自己早早断了奶,最大的障碍已经消除;他们家和婆家只有两站路,卡卡有事他们可以随时过去,平时下班了想孩子了也能去看,论“有效陪伴”,也不会太差。
“再则——”艾文伸出手握住了陈雷的胳膊,“我也心疼你,你太累了。”
最后一句是艾文的真心话,虽然丈夫在婆媳问题上立场含糊让她常常心生不满,但平心而论,陈雷确实承担了大量的育儿职责,作为新手奶爸,他是合格的。断奶后,为了让艾文睡个好觉,半夜卡卡饿醒哭闹时,大都是陈雷起身冲奶粉洗奶瓶消毒,一套流程完成后刚睡上个把小时,孩子就又醒了,艾文有时过意不去想要自己起来,陈雷也会拦住她,让她多睡会;有时朋友来他们家做客时,正碰到陈雷给儿子洗澡换尿不湿,看到他动作娴熟行云流水,都忍不住惊呼夸赞。对此,艾文心生感激,当她听到别的新手妈妈吐槽“丧偶式育儿”时,便总要奔过去抱抱丈夫以示感谢——她也跟我们说,如果不是那时陈雷给了她足够的支撑,就冲着婆家的态度,她大概早就要抑郁了。
说服陈雷后,一家人很快就新方案达成了一致。其乐融融里,每个人都有自己未说出口的思量:婆婆乐得不再奔波;陈雷庆幸不用再夹在妻子和母亲之间左右为难;只有艾文在感到轻松之余,心里揣着沉甸甸的难受——产后的荷尔蒙剧增,她对儿子的爱在分离的时刻达到了顶峰,一想到以后每天回家不能再把那咿咿呀呀的小肉球抱在怀里,她的眼泪就停不住地漫出来。
陈雷试图用艾文的原话去安慰她无处排解的难过:“没关系的,离得这么近,以后下班了我们可以随时去陪卡卡。”但夫妻俩其实都知道,这只是一个虚幻的安慰。那次争吵撕开了和婆家的薄薄温情面纱后,艾文与婆婆便陷入了一场旷日持久的僵持,再相见也不会那么轻松随意了。
孩子刚住过去的第二周,艾文在周二的下午实在想得不行了,让陈雷给婆婆打电话,说他们今晚下班后会过去看看卡卡,婆婆在电话那头忙不迭地应承。
晚上,一家人享受了片刻的天伦之乐,欢声笑语后,陈雷不经意地问了句:“什么时候开饭?”
气氛一下子尴尬了起来,婆婆顿了顿:“哦,你当时只说来看卡卡,我不知道你们还要来吃饭,以为你们会吃饱了再来呢。你爸爸肚子饿得早,我们5点多就吃了,要不,我现在给你们煮面吃吧。”她边说着边转向艾文,用略带刻意的热情语调问道:“给你再煮个蛋吧?你要煮得嫩一点还是老一点?”
艾文摇摇头截断了婆婆的话头:“我们就看看卡卡,马上就走的,不用麻烦了。”
之后无论陈雷怎么故作若无其事,无论婆婆不停地找话题,都无法再消除弥散在空气里的尴尬味道,只有无知无觉的孩子,笑眯眯地伸着手从艾文怀里扑向陈雷,又试图踩着陈雷的胳膊往艾文身上攀爬。
出门后,陈雷有意无意地解释了一句:“是我大意了,我没跟他们说清楚咱们要来吃饭。”
艾文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又忍了回去,她扭头看了一眼丈夫,陈雷偏过头去,避开了她的目光。
自此之后,艾文再也没在周中晚上去过婆婆家看儿子,有时陈雷过去,喊她一起,她也总是找理由拒绝。周五或是周日接送儿子时,她会装作偷懒不想爬楼,让陈雷独自一人上去,自己在楼下等着。陈雷知道妻子的介意,但他却无法理解:
“只是没等我们晚饭而已,多大的事?你太小心眼。”
“怎么会是不欢迎我们不重视我们呢?你想多了,上纲上线,其实对自己的情绪不好的。”
艾文始终拒绝没事儿去婆家闲坐。有时周中想儿子想得紧了,就让陈雷去接儿子出来。陈雷从不与艾文讨论解决矛盾的法子,也从不勉强艾文,每次都沉默着抱着卡卡往返于婆婆家那灰扑扑的楼道间。艾文说,贯穿她那两三年的记忆里的,是一幅又一幅相似的场景:陈雷试图把涕泗横流的卡卡从她怀里接过去,卡卡则像一只小泥鳅一样拼命往她怀里钻啊钻。
卡卡再大点之后,似乎已经习惯了平时与父母的分别,他在每个周日的傍晚都伸着小胖手对着艾文挥手:“妈妈再见,下周早点来接我。”说完就摇摇摆摆地牵着陈雷的手一步步迈向楼梯那头的奶奶家。
即使这样的场景重复了几百次,艾文也始终无法习惯,儿子背影消失在楼道的那一瞬间,也是她的难受劲儿翻江倒海涌上来的时刻。她总是缓缓地蹲下去盯着地上的某一颗石子发呆。陈雷下楼来看到她的姿势,总会略带奇怪地问一声:“这么累吗?”
至亲至疏夫妻,两人从未认认真真地将这些细碎的心事与隔阂摆到阳光下摊一摊,那些说不出的委屈似乎是矫情,却也实在是鞋里滚来滚去的沙子。结婚多年,艾文知道好脾气的陈雷也有他绝不可触及的雷区——他不能接受任何人说他妈妈的不好。他当然明白妻子的不满与委屈,有一次他满脸痛苦又无奈地对艾文嚷:“我妈可能是有做得不好的地方,但你应该可以看到我在尽力弥补你对不对?”艾文自此就在这个问题上噤声了。
在婚姻里磨合这么久,艾文深知许多事情无法深究,也谈不上是非。目前的状况是她、丈夫和婆婆最能相安无事的境况了,她也从不试图去改变目前的状况。只是时常想到儿子她就有点黯然神伤:“最后缺失的,只有卡卡。”
那几年,大学同学的戏言常常又在艾文脑中响起:“你这般的性子,我们都想象不出你做妈妈是个什么样子。”在卡卡出生之前,她确实无法想象自己会是一个什么样的母亲,但她一直坚持认为,自己一定不会是那种为了孩子而太过委屈自己的人。
她也曾认真地对我说过:“不论爱或者不爱孩子,或者说无论有多爱孩子,我都不愿为了他而让自己的生活过得太难受太憋屈。”可是每每说完这话,她又常常会不自觉地加一句:“你说,我是不是不算一个‘好妈妈’?”
4
卡卡3岁多时,艾文第一次试着不做一名“合格妈妈”——她拒绝了婆婆的建议,没有选择让儿子去家附近的那家私立幼儿园。
卡卡1岁多时,艾文便开始操心幼儿园的入学了。可她的奔波在陈雷和婆家看来,毫无意义。陈雷不解:“就小区附近的那家幼儿园不好吗?反正幼儿园也不指望能学什么,方便是最重要的。”婆婆也极力赞同儿子的意见:“是的,不然早出晚归,孩子辛苦,我们大人接送也辛苦。”
艾文曾试图和他们沟通——她很早便和邻居们去考察过那家幼儿园,当她看到孩子们午睡起来的下午茶只是三四片小圆饼干和一瓶杂牌的乳酸饮料时,心当下就凉了半截。后来又有相熟的邻居告诉她,自家孩子回来说,那个幼儿园的老师会有轻微体罚的情况。
几番周折,艾文终于托朋友找到了一所市直机关幼儿园插班借读。那家幼儿园师资好口碑好,软硬件条件都不错,众多家长趋之若鹜。艾文为了敲定卡卡入学,人托人费了不少工夫。美中不足就是幼儿园离他们家比较远,大概有近半个小时的车程。
我佩服艾文的行动力,也羡慕卡卡能就读那所优质幼儿园。但聊起这事,艾文的脸上却从不见喜色。
“整个过程下来,陈雷和公婆不过问不帮忙也就罢了,等我把事情敲定了,婆婆还说风凉话,说什么我是舍不得私立幼儿园的学费,才让卡卡去那么远的公立幼儿园。好笑,家旁边那所幼儿园,一个月也才两三千的学费,我找的这个,光赞助费和每年的借读费就不知道比那里高多少了。”
我劝她:“你要不还是和公婆解释一下吧,免得挺好一事儿最后却闹出误会。”
“我的解释他们不会听的。我和陈雷其实无数次说过我的考量因素。在你我看来,距离问题是远远排在后面的对不对?师资教育、卫生、安全,哪一个不比‘离家近’重要?可他也和他爸妈一样,觉得我完全是瞎折腾。在他们看来,我这番辛苦,毫无意义。你说,如果连陈雷都不能理解,她的父母又怎么会接受?”
不等我接话,她很快摆摆头:“无所谓啊,只要卡卡好,我一点不在意他们怎么想。”
卡卡正式入园的前夕,婆婆神色严肃地坐到了艾文对面。
“你知道的,我今年都62了,我实在跑不动。这马上上幼儿园了,卡卡怎么接送,这个问题你考虑过没有?”婆婆的语气谈不上和善,但也艰难地试图挤出一点笑意,让气氛不那么糟糕。
艾文垂头不语。从婆婆和陈雷数次劝服她放弃那所机关幼儿园、把孩子转回至小区旁边的幼儿园,她就很清楚地知道孩子的接送将是育儿途中的又一个难题。但她依然心存侥幸,亦不主动去和家里人讨论接送孩子上学的分工问题。在这件事上,她试图做一个鸵鸟,不直视不讨论,似乎这样问题就可以暂时不存在。
艾文刻意等到晚上俩人都靠在床头休息、气氛较好的时候跟陈雷谈这件事,可还没等她铺垫好,陈雷就反问了她一句:“一开始我就反对过是不是?”语调平缓,听不出情绪起伏。
艾文一愣,旋即马上意识到:大概在白天找她谈话前,婆婆就早已和儿子谈过一轮、娘俩取得了初步一致了。她的胸口涌起一阵憋屈,索性丢开了白天反复斟酌思量过的话,直愣愣硬邦邦地把问题丢了回去:“那你说怎么办?”
话说出口,她又暗自懊恼:自己跟陈雷结婚了这么久,却总也学不会以柔克刚,否则“问题也许会更有回旋空间一些”。
陈雷是吃软不吃硬的性子,果然口气也冲了起来:“之前我们一直劝你,你总说‘不重要不重要’,可是现在不能回避了。早上可以我来送,这个没问题,可是放学了谁来接?你说说怎么办?”
艾文也不甘示弱,气冲冲地反问:“什么怎么办?多难的事情吗?不就是半个小时的车程,请你妈帮个忙不行吗?她身体那么好,能买菜能逛街,怎么就坐不了那半小时的公交车?你去幼儿园门口看看,每天接孩子的是不是大部分都是爷爷奶奶?”
陈雷的脸色阴了下来,艾文意识到,自己这是又忘了婆婆这个“雷区”。没等她懊恼完,陈雷就呛着声吵了回来:“所以你一直说的‘距离不是问题’,就是一直默认想着让妈去接送的对不对?你有没有想过,我妈60多岁的人了,如果每天路上来回1个小时接完卡卡,再回家给爸做饭,会有多辛苦?考虑问题不能这么自私的啊!”
“我自私?我只是想给卡卡更好的环境,所有的考量哪一点是为了我自己?怎么就成了我自私?孩子是我一个人的吗?你觉得你妈辛苦,那就让你爸也承担起家务啊,如果他们分工,你妈接卡卡,你爸做饭,你妈是不是就没那么辛苦了?”
“所以一家人都要围着我们转是吗?这还不是自私吗?”陈雷似乎在极力压抑自己,让吵架的事态不再升级。
艾文也收住了声,她知道,问题不会有解了。
5
艾文一夜无眠,第一次对自己的婚姻产生了质疑。
在那之前,不论和婆家的关系如何糟糕,艾文总觉得,“就算看陈雷的面子吧,就不和他们计较了”,“不管公婆怎么样,陈雷对我、对孩子都是没话说的”。
在我们一干朋友看来,相比起很多甩手掌柜似的丈夫,陈雷算是一个很不错的老公了。朋友聚餐时,陈雷会接过孩子一口口喂饭,让艾文吃个痛快;日常出游时,陈雷也是大包小包全背在身上,鞍前马后悉心照顾艾文母子,常惹得我们叫嚷要喊自己的丈夫来“受受教育”。
这种婚姻里的柔情和体贴,曾支撑过艾文育儿路上很多很煎熬的时刻,她一直对陈雷有着深深的感激。
可是这一次,“五好老公”对她的强硬程度,着实有些出乎她的意料。虽然没结婚时艾文就能感觉到陈雷对他妈百依百顺,但彼时她并没有认为这是个“隐患”,反而还为陈雷开脱:“孝顺嘛,也是好事。”可如今,艾文才终于意识到,丈夫对婆婆的依顺,是不分逻辑和对错标准的,也是不受人或事的影响的。
婆婆不算坏人,日常即使再多龃龉,也尚未涉及原则底线。可是那些一地鸡毛的家务事中,无论婆婆占不占理,陈雷只一句“她是我妈啊,她不容易”,便能将所有普世道理统统丢去一边。这时的陈雷常常让艾文觉得陌生,仿佛不再是一个成熟的成年人。
艾文突然意识到,自己和丈夫不知何时开始有了如长河一般的隔阂。或许这隔阂从婚前的那些俗世纷争起就一直存在,不论如何小心翼翼地回避,平静水流之下的礁石,还是会一直沉默地停留和存在着。
辗转几日,艾文做了决定:如果公婆实在不愿意帮忙接孩子,那她就辞职。
陈雷有些意外,但反应也不似艾文想象得激烈,他只是哑着声问了句:“有必要到辞职这一步吗?”
“我也不想啊,那你说怎么办?”
沉默在夫妻俩之间蔓延开去,艾文有很多话想说,却懒得开口,她猜想陈雷也是一样。
我后来也问艾文:“有必要做成这样吗?就为了接孩子而辞职?大部分人都是孩子上幼儿园了就出去上班了,你却反过来了。”
艾文苦笑,整个人蔫蔫的:“你说怎么办——老人接?这条路显然走不通;请个阿姨让她接?我真不放心;我请假去接?我们公司那尿性你不是不知道,卡卡4点多放学,我天天3点多开溜?那跟辞职也没有什么区别了。那就只有我和陈雷有一个来辞职了,陈雷收入比我高,那就只有我了吧。”
那时我的孩子还没到上幼儿园的年龄,对这样的问题缺乏相应的经验和足够的想象力。我一时之间有很多感慨:“这样受众广泛的难题,居然就从来没有人能想出一个更好的、不以牺牲为代价的解决方案吗?那陈雷支持你辞职吗?毕竟少了一份收入,你们家的压力就大好多了。”
艾文此刻的情绪才有些激动,似乎被愤怒撑起:“他支持又能怎么样,不支持又能怎么样?他会去跟他妈谈,请他妈帮忙接吗?他不会愿意的,他舍不得他妈辛苦。所以,既然他选择了站在他爸妈那一边,就没有立场和我谈支不支持。”
我看着艾文,她的面庞似乎笼罩在一种说不出的低沉气压中,我不知如何接话,只能轻轻问:“你真的想好了?”
艾文浅浅扯动了一下嘴角,没有回答。
艾文辞职后,安心做了一名全职妈妈,但她平时也没闲着,利用自己的专业接了几单私活。每天早上陈雷送卡卡去幼儿园后,她便忙忙兼职、做做家务,然后算着时间去接卡卡。卡卡回家后,她就陪着卡卡玩耍、学习,等着陈雷下班回家后再做饭。
如此运转顺畅,艾文渐渐觉得这样的日子也不错,还庆幸有这样的时光来弥补之前对孩子陪伴的缺失。陈雷依旧积极主动地承担着育儿的职责,也能让艾文不那么辛苦,反而慢慢觉得充实快乐起来。
艾文觉得既然撕破了脸,索性打破了表面的客气,去婆家的次数更加少了。周末陈雷带着卡卡去公婆家,艾文从不跟去,都是自己一人在家追剧或是找朋友见面,乐得逍遥自在。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挺羡慕她这样的状态,艾文对此也颇为满意。时间久了,她对婆家的抱怨也被抚平了不少:“理论上来说,婆婆如果帮我接孩子,是额外的情分了,不帮的话,她也确实没有那个义务。更何况,在一开始,婆婆也当真尽心尽责地帮我带了3年卡卡,我还是应该感谢她。”
艾文还是怪陈雷。她心里知道,与陈雷的那场争吵的阴影,很难像过往的小小争执一般轻易消散了,那一幕幕场景好像一头小怪兽,一直盘旋在她的心头,时不时出来咬上一口。她总会记着,在曾经那个艰难的关卡,陈雷只是冷冷地远远看着,指责着她任性自私。
“但我和陈雷可能很难再回到过去了。”
风平浪静的日子过了四五年。卡卡上了小学后,学校离家近了不少,艾文也轻松了很多。她有时会想一想:既然现在儿子学校离婆婆家只有10来分钟的步行距离,是不是有可能请婆婆来接孩子,自己重新回去上班呢?但这念头只是一闪而过。她不确定婆婆一定会帮忙,不想再开口碰钉子,而且她已经习惯了目前的生活方式,习惯了不和婆家打交道。
只是,我们都没有意识到,陈雷一直以来也在缓缓积蓄着没有说出口的不满。
6
我是在一个夏末的凌晨接到艾文的电话的,话筒那边还有隐隐的嘈杂声。艾文的声音很小,我“喂”了好几声,她的语调才高起来:“你说,如果我说我要离婚,你会惊讶吗?”
我着实愣了片刻。这些年来,艾文和陈雷是我们一众朋友圈里最模范的夫妻,他们之间的恩爱,让很多朋友都多多少少羡慕。我虽能明了,中年夫妻间没有那么多蜜里调油,多的是背后说不出口的细碎无奈,但从没想到艾文会生出离婚的念头。
我试图缓和气氛,开玩笑般接话:“怎么,又要欺负你家陈雷?”
“是他自己说的。”
我更加诧异,连忙追问情由。艾文即便此时,思路还是很清晰,三言两句就讲清了来龙去脉:
最开始,两人只是为一件琐事拌嘴,话赶话,说得严重了,陈雷突然硬邦邦冒出一句:“其实我不是没想过啊,要是过不下去,就散了算了。”
听闻此话,艾文一时呆住了。她和陈雷结婚整整9年了,期间虽有大大小小的波折,可是即使两人吵得再凶的时候,她都没有动过“离婚”的念头啊。
艾文听到自己的声音有些发颤,眼泪扑簌簌地从睫毛间隙里漏了下来:“你什么时候这么想过的?”
“这些年,你自己看看每年去过我家几次?离我家这么近,可是除了春节端午和中秋,其余时候你一次都没有去过吧?每次我带着卡卡自己回去,我妈就会叹气,担心我们之间有什么问题。次次让老人这么担心,你不觉得是自己做妻子做媳妇的失职吗?”
艾文听完,反而冷静了下来了:“我是不想回去,你也知道我心里是有怨的。可是就算这样,我也从没拦过你带着卡卡回去是不是?我觉得我没做错什么,再说,你家也未必欢迎我。我有没有回去,你爸妈其实并不在意。”
艾文的声音平静得像一片玻璃,衬得陈雷的气愤有些滑稽。他一反往常的好脾气,暴躁地在家里转着圈圈。艾文冷眼看着怒气冲冲的丈夫,突地觉得有些好笑,于是穿上衣服走出了家门。关门的时候,陈雷并没有追上来。
我试图劝艾文:“那也许只是他说的气话而已,谁在吵架的时候没说过过分的话呢?”
艾文仿佛是在电话那边摇着头,声音有些忽远忽近:“不,这不是气话,这一定是他平时在冷静时的思量,只是现在借着气氛说出了口而已。我也不算是生气,我就是觉得心凉。我真的没想到,当初只是为了想让卡卡上一个更好的幼儿园,事情怎么就这样不可收拾了。这么久了,我竟不知道自己作为妻子,作为孩子母亲,在陈雷心中的分量到底是怎么样的。”
艾文迟疑了一下,又说:
“你知道吗,有件事我从来没和你说过——卡卡今年三年级了,从幼儿园到现在,整整6年的时间,几乎每一天都是我去接。不论多大的风多大的雨雪,只要到放学时间了,我就像被执行了强制程序的机器一样。哪怕我兼职的事情忙到一半,再怎么不想打断思路也还是会停下;哪怕我来月经疼到抽筋,也还是得咬着牙出门;我发烧发到腿发软,也坚持自己去接卡卡。不管多难,我从没有开口向婆婆求助过,也从来没有打电话喊陈雷去接。我总想着他工作太忙了,我只要扛得住,就自己去。6年来,就有一次——我回老家参加同学聚会,那是这么多年我唯一一次没去接卡卡——那两天陈雷说有很重要的会议要开,我才让婆婆帮忙去接两天孩子。结果放学的时候下了大雨,我有些担心,就打电话问婆婆,婆婆说,陈雷不放心她雨天出门接孩子,特意请了假,自己去接了……”
艾文连珠炮似的把这一大段话讲完,一句赶着一句,好像生怕一被我打断就没力气继续了一般。讲完整个故事,她停了好半天,然后缓缓问我:“你能懂我那时的感觉吗?我那时整个人的心都是冰冷冰冷的,我觉得自己6年的付出就好像一个笑话。”
我们俩都沉默了。良久,我才问:“那如果真的要离婚,你是怎么打算?卡卡归谁?你要是不上班,没工作没收入怎么养卡卡?你上班的话,谁来照顾卡卡?”
艾文这次回答得很快,似乎早已经想好了:“卡卡我肯定要争取,我的兼职也有收入,这些年也没有真的靠陈雷养活。再者,最坏的打算就是我带着卡卡回老家,让我爸妈帮着照顾。”
我想了想,还是劝她:“要不这样——如果你都能接受离婚这个结果了,你就试一试,别慌做决定,先改变一下你的生活方式——你就把自己当作已经离婚的样子,该找工作找工作,该照顾卡卡照顾卡卡。你就试着把陈雷和婆家全当透明人,就像已经离婚了一样,然后你看看那样子的状态会不会不一样。”
艾文想了很久,说:“我考虑一下。”
7
艾文行动力很强,因为专业没有荒废,她很快就找到了新工作。然后,艾文才告知陈雷:“我要重新上班了。”
陈雷明显很意外:“你去上班?那卡卡放学谁来接?”
艾文盯住陈雷:“你想想办法?”
她本是抱着鱼死网破的心态去和陈雷“谈判”的,结果却顺利得出乎她的意料。告知陈雷自己要上班后,她没有再和陈雷讨论过一句,上班的第一天,她收拾好自己,便拎着包出门了。
她尽量做好了表情管理,没有让自己内心的忐忑表现出来,只沉着脸叮嘱了陈雷一句:“我离开职场这么多年,找到这份工作不容易,今天又是第一天上班,所以我肯定不会请假去接卡卡的,至于怎么办,你们自己想办法。”说着,就快步走出了家门。
为了以防万一,艾文在下午3点就将手机调到飞行模式,在微信里把陈雷和婆婆全都拉黑。心里七上八下,却也能克制住狠下心不看手机。5点多钟,她把手机调至正常,仔细翻了一遍,没有未接来电,心才放了下来。
下班回到家里,艾文第一时间看到了跳着迎上来的卡卡。她抱住儿子亲了一口,轻声问到:“今天怎么回来的?”
卡卡天真地回她话:“奶奶去接的呢。”
或许是争吵之后的冷战让陈雷自己也有些发慌,抑或他有其它思虑,但不论如何,最终陈雷还是爽快又郑重地告诉艾文,让她安心上班,说自己会去认真想办法解决接送孩子的问题。
不知道陈雷和他妈是怎么沟通的,最后婆婆表示:“接孙子当然没问题,我现在已经有老年证了,反正坐公汽也不要钱,就当是锻炼身体。”
艾文笑了,却没有感到真正的高兴,只是突然非常后悔自己荒废掉了6年时间。艾文说,这次博弈之后,她觉得自己的心态不知不觉有了变化:下班后她没那么急着回家辅导卡卡的功课了,上班时也不再像往常一样隔三差五点开微信关注班级群里的通知了,那些要填的表格、要买的东西,她会时常安排给陈雷去做。
陈雷时不时抱怨麻烦,不停地跑来问她:“这个表到底要怎么填啊?”“老师要买的那个教辅到底长什么样啊?”
艾文看着陈雷:“我和你在同一个群里,和你一样刚看到这个通知,我并没有比你多掌握一些信息,为什么你就会觉得这个表格只有我才会填写呢?”
我再次和艾文见面时,她也不再提“离婚”的事情了:“我突然发现,其实离婚并不是解决问题的关键,当我放弃做一个‘全能妈妈’的时候,居然很多事情都变得简单又轻松起来了。”
艾文与陈雷以及婆婆磨合出了一种微妙的平衡:婆婆每天帮忙去接卡卡放学,把卡卡送去艾文家后便离开,这样就来得及回家再给公公做晚饭;艾文和陈雷平时谁先到家谁就先做饭,反正周末备好了食材,倒也不算太慌乱;陈雷更多承担事务性的家务,比如送卡卡上学,做饭洗碗,艾文则更多操心儿子的养育,用陈雷的话说,是“我劳力,她劳心”,两人各自在更擅长的角色上出力,使得小家庭的运作也足够顺畅。
如果硬要说有什么不和谐的声音,大抵也是婆婆嘴碎,喜欢唠叨几句。婆婆这次了解了儿媳的性子,再不敢在艾文面前直接发难,改走“曲线救国”的路子。艾文时常会从旁的途径听来婆婆的抱怨,有时是卡卡同学的妈妈偶尔微信上和她说几句:“听你婆婆说起,她倒是真辛苦啊,你有空也可以多帮着承担承担”;有时是卡卡天真不谙世事地发问:“妈妈你的工作到底是有多重要啊,为什么奶奶说你不喜欢我了,所以不愿接我放学了?”
对于这些,艾文兴致好的时候解释两句,其余大多时候都一笑了之。
陈雷偶尔闹情绪罢工不做饭不洗碗或是找着鸡毛蒜皮的小事与她吵架时,艾文便会偷偷翻一下陈雷手机,果然,白天的通话列表中必定会有婆婆的名字。每当此时,艾文只能长叹一声——她已经懒得为此去和陈雷吵架了。
有时她会恍惚回忆起和陈雷初识的甜蜜,她相信那时陈雷对她的感情和爱护确实是真切的,而现在两人关系中显而易见的磨损也是真切的。
是因为什么呢?艾文想不明白。
8
2021年,卡卡初中了。在小升初的那个暑假,陈雷的朋友浩子在一次聚会时语重心长地对着艾文和陈雷耳提面命:“现在你家儿子是中学生了,青春期有多‘难搞’,你们马上就要见识到了。艾文你一定要学会退位,”说完,他又转头拍拍陈雷:“这时候,就得你上了,真的。”
浩子的神情里不见戏谑,只有郑重其事。
他妻子也凑上来:“我家孩子上初中后,我就退居二线了,不是我偷懒,是这时候的男孩子,妈妈越管越容易乱。爸爸的教育方式毕竟和妈妈不一样,而且男孩子对父亲的崇拜感、父亲的权威感,都是这时候建立起来的。”
卡卡小时候是“暖男”一样的乖宝宝,贴心懂事的性子曾是艾文在辛苦的育儿过程中最大的安慰。然而这两年许是进入了青春期,孩子的脾气变了不少,倔强暴躁、难以沟通,像个爆竹一样,艾文一句心平气和的话,就能莫名激得他一跳三尺高。艾文只能压住自己同样火爆的脾气,尽量减少跟儿子的正面冲突。
艾文早就听“过来人”零星讲过孩子青春期的变化,这两年和儿子的相处里,也已逐步感受到孩子的自主意识在不断加强。听到浩子夫妇的忠告,她心有戚戚,在桌下轻轻捏了捏陈雷的手,示意他得重视。但陈雷显然没有像她一般把这番话那般放在心上,只是随意地应付了几句,便转开了话题。
艾文有时会跟我分析陈雷性格里的矛盾之处——若说他是个缺乏责任心的人,她自己大概要第一个不同意。多年来陈雷对她和儿子的照顾全面周到,可但凡涉及儿子的教育问题,大到择校升学,小到作业辅导,他都会避之不及,“也许是他觉得这事并不重要,所以不愿意管;又也许是他觉得太重要了,所以不敢管”。
儿子的教育事宜事关重大,艾文不敢像接放学一般赌气放手,只得紧紧拽在手心。
去年9月,卡卡升入初二,学习难度骤然增大,偏又碰到疫情,隔三差五封控在家上网课,本就处在中游的成绩这下子直接掉到了倒数。一时之间,“学习”成了卡卡与艾文之间的主要矛盾,家中为此几乎天天鸡飞狗跳。有时在电梯里遇到同楼层的邻居,艾文都恨不得把头埋进胸口——她深知自己深夜里一声声的怒吼与咆哮,是怎么在静谧的楼道里回荡的。
艾文着急,打电话找老师求助,老师也叫苦不迭:“您看吧,班上几个常年不交作业的孩子,如果在学校,我们批评两句,他们好歹有个敬畏,如今隔着网络,我们真的是鞭长莫及。”
临到最后,老师一句不经意的话还是提醒了艾文:“您可以关注一下卡卡完成作业的情况,网课期间我们降低了课程和作业的难度,如果卡卡作业的速度和正确率都不算好的话,也是可以从侧面了解到他上课可能没有认真听讲的。”
艾文和陈雷得上班,卡卡整日独自一人在家上网课。卡卡绝不是自律性很强的孩子,玩心颇重,艾文闭上眼睛就能想象出,缺乏监管的儿子对着电脑,就像孙悟空进了蟠桃园。
思来想去很久,艾文向公司领导提出了“居家办公”的申请。她自己也知道,这申请着实让领导为难,公司这么大,家中有上网课的孩子的员工绝不止她一个,倘若开了先例,恐怕人人效仿。按当时的情势,谁也不知封控何时是个尽头,艾文是抱着大不了就辞职的决心去到领导办公室的,“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为了儿子辞职了”。
领导颇为通情达理,考虑了一天就同意了。那一刻,艾文竟生出了做牛做马报答领导的心思:“领导,要不在我居家办公期间工资就给我按70%算吧,我可以接受的。”
领导笑一笑,挥挥手:“先去忙吧,照顾好孩子也是很重要的。”
“居家办公”本就不易,一旦再和“监管孩子”搅和在一起,就如两个能互相催化的化学品倒进了一个烧杯,滋滋滋炸得火花四溅。有时,艾文工作到一半,心神不宁,到儿子房里看一眼,就瞥见本该在上课的卡卡正在迅速关掉的游戏界面,娘俩的一顿大吵,最后以卡卡挑衅式地扣上电脑“不上课了”告一段落;有时,卡卡叼着笔磨蹭2个小时做不完一页数学题,艾文好心想过问一下是否需要帮助,却被卡卡推出房间:“我不要你管,我自己做得出来!”
那段时间,艾文常常气结。她看了不少育儿书,当然能知道儿子的这些变化有自身的性格习惯原因,也有思维成长和激素分泌的共同影响。她看了无数有关“如何与青春期孩子相处”的建议,可惜知难行易,千人千面,哪有一种万能的公式和方法?挫败感开始一点点滋长,像无序复制的癌细胞,一块一块地攻陷了艾文。
每当此时,她与儿子之间的战火就会蔓延到陈雷身上,有时是陈雷跳过来批评艾文不该情绪失控,有时是艾文怒吼责怪陈雷只会袖手旁观。战火升级后,房间里弥漫着化不开的硝烟味,久久不能散去,凌乱的战场最后全是伤兵,或气喘吁吁,或泪流满面。
9
居家一个月,家中三天一大吵五天一小吵,艾文觉得自己要崩溃了。又一次与儿子吵完后,她夺门而出,躲到了小区的空中花园里。初冬的空气里慢慢结出冰凌的寒意,艾文掏出随身带着的小镜子,镜子里的女人眼圈有些微微发红,脸上已经有了显而易见的疲惫之色。艾文记不得这样的神色跟着自己有多久了,就好像焊在了脸上一般。太阳一点点沉下去,艾文累积了多年的辛劳和委屈,此刻如沉默的洪水汩汩淌来,一层一层。艾文用手紧紧地抓住小镜子,仿佛那是她可以试图抓住的一个小小的孤岛。
在小花园里不知坐了多久后,艾文心里缓缓生出了通透,莫名地平静了下来。她回了家,家中两个男人见她回来,都微微露出一副如释重负的样子,艾文轻轻抱了抱儿子,算是和好。
第二天,艾文找到陈雷,郑重地谈了一次话。她搬出浩子夫妇的建议,要求丈夫多承担一些对儿子教育的职责。陈雷倒是没反对,只是露出颇为迷茫的样子:“我不知道要做些什么,要怎么做啊?”
听到这句话,艾文觉得她应该生气的,但她显然已经没力气发脾气了。她略略思索了一下,像给小学生布置作业一样,一字一句给丈夫安排:“卡卡的数学你来负责,具体任务是在晚上随时讲解他不会的题目,每天督促订正,每周六提醒他整理和复习错题——听得明白不?”陈雷颇为乖巧地点点头。
“第二,你要做我和卡卡发生冲突时的调解员;第三……”艾文一条条慢慢讲完了她的要求,那些要求,都是她从没正式向陈雷提及过的,却曾在心里千回百转所希望的。
再然后,艾文找到卡卡,像面对一个大人一般,和儿子进行了一番长谈。卡卡的个子比艾文还要高了,心智却仍像一个小孩子。艾文不确定儿子是否能听得懂,或是听得进她的这些苦口婆心,但卡卡这一次却比往常少了很多对立情绪。谈话终了,他学着大人的样子向艾文保证:“妈妈,我会尽力为自己负责的。我不敢保证,但我会尽力。”
艾文和丈夫、儿子的长谈,是在昨晚冬夜小花园里静坐了许久后打定的主意。她想好了,要结束居家办公:“我是在那一刻突然想明白的,这么多年了,我生活的所有重心全都放在了儿子身上,所以,对于他的不乖,对于他的种种缺点,我充满了挫败感和焦虑感。我一直试图用卡卡的好成绩来证明我的成功,我把自己的成就感寄托在一个不懂事的青少年身上,这样显然是不对的。无论是对儿子,还是对我自己,都是不公平的。”
说到这里,艾文的声音变得明亮起来:“我都快忘了我以前是立志要做‘女强人’的。真的,这么多年,我都快忘了。我为什么要用养好一个孩子来作为我的成就?卡卡考不上好高中,他的天就塌了吗?我的天就塌了吗?他有他自己的路,我尽到自己的责任就好,何苦把我自己搭进去?好好地做好我的工作,这样一来,起码我还有一项是可以握在自己手心的,可以算得上‘成功’的。”
10
艾文在出游的计划被陈雷否定后的那天晚上,问我有没有春节的旅行计划。
“陈雷不是不愿意吗?”
“管他愿不愿意呢,我实在是太想出去透透气了。”
我们漫无目的地讨论了几个目的地后,她突然兴奋起来:“我想好了,我要去看石窟。”
大年三十,艾文平静地又问了一次陈雷:“真的不想一起出去吗?”
陈雷毫不在意地摇摇头:“今天都三十了,而且我们什么都没准备,能去哪?”
“那我就自己出去了哈。”
“你自己出去?和谁?”
“和秋秋,或者我一个人去。”
“你一个人?那我和卡卡怎么办?把我们丢家里吗?还有,你敢一个人出远门?你不怕吗?”
艾文将这段对话转述给我,忍不住笑了:“他还真是不了解我以前的样子呢。”
我也跟着笑:“真的是,我们自己都快忘了吧。”
想当年,20岁出头时的我们,甚至对谈恋爱的兴趣都不大,就独独喜欢旅游,像两只爱极了飞翔的小鸟。我们常常是一个念头转起,兴致所至,便请上年假出发。能约上同伴也好,若是彼此时间配合不上,就独自一人背着背包跳上火车,天不怕地不怕。几年下来,最南最北,上山下海,我们俩走遍了大半个中国。
艾文打断了我的回忆:“什么时候就没再有这般肆意潇洒的日子了?结婚后,生娃后吧?”我点点头附和:“是啊,有了娃后,小鸟的翅膀都好像连根断了,所有的出行全成了亲子游,目的地统统变成了迪士尼、方特和长隆了。”
我俩一起笑了起来,只笑了几声,就迅速达成了一致:第二天就出发。
陈雷和我老公大概都有些发懵,但见到我俩已经有点疯癫、不管不顾收拾行李的样子,最后竟也迅速配合了起来——那时是除夕夜晚上10点半,大年初一早上8点,我们已经在出发的路上了。
两个孩子对石窟显然没有太大兴趣,看了1小时后,明显兴味索然。我和艾文正在津津有味欣赏石像的服饰时,卡卡突然冒到了我们面前:“妈妈,还要多久看完啊?我觉得有点无聊呢。”
“你不喜欢啊,但是没关系,妈妈有兴趣呢,还会再仔细看会儿。”想了想,艾文又补充了一句,“还记得上周我们去滑雪吗?那次妈妈一门心思都只想让你开心,结果你不开心,妈妈也就跟着不开心,于是所有的人都不开心。所以这次,妈妈想让自己开心点,你也可以试着配合一下妈妈。”
卡卡听完,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快步跑开了。
顺着卡卡跑去的方向,我们看到了一位年轻的妈妈,她似乎是独自一人带着孩子出来的,胳膊显然已经有些承受不住怀里那个胖胖的小姑娘了。但她毫不在意,又努力把孩子向上托了托,用着娃娃音尝试着给小女儿讲解:“这个大佛啊,修建于北魏时期……”
我和艾文收回目光,想说什么,却还是没开口,只互相对视了一眼,突然一起笑了起来。
(文中人物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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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段时间,全网都是“未成年人失踪”的消息,有人统计说,两个月失踪11名孩子,都是初中生、高中生,搞得网上一片恐慌,大家都说要看管好自己的孩子。
今天我想说的不是这个,而是想说从2020年到2022年里,从我身边消失的3个青少年,他们是去了天国,再也回不来了。
1
2020年夏天那时候我正在苏州打工。一天下班后,我和几个同乡在一块聊天,说着说着,一位同乡无意中说起李阳喝了百草枯,现在不知道怎么样了。
我一惊:李阳?
我脑海中浮现出一个穿着黑色套头衫的男孩,坐在三轮车上,在一户安装了无线网的人家门口蹭网,他聚精会神地坐在那儿打游戏,从清晨打到天黑才回家。
几个月之后,我回老家,遇到李阳奶奶。老人家神情哀戚,显然还没有从失去孙子的痛苦中走出来。我安慰了几句,问了她李阳喝农药的前前后后。
他奶奶说,李阳小的时候挺活泼,见人大老远就笑嘻嘻地打招呼。自从上了初中,海波(李阳的父亲)把他转到县城的封闭学校里之后,孩子就开始沉默寡言。长辈们猜他是不是在学校里学习压力大,所以不喜欢说话了。
也有的人说是因为爸爸妈妈离婚,给李阳造成性格上的转变——大概在李阳小学五年级的时候,海波和秋梅(李阳的亲生母亲)双双抛下孩子到外面打工,自此,李阳和两个妹妹就成了留守儿童。
两口子打工期间,海波认识了一个女孩,青春靓丽,两人走得很近。秋梅有所觉察,也劝过:你是做爸的人了,别忘了,三个孩子还在家里,你不要乱来。海波辩解:你不要误会我,我和她只不过比较聊得来,就多说了几句话,你就吃醋,事情不是你想象的那样。
后来,秋梅趁海波洗澡时翻看他的手机,发现丈夫不时请那个小姑娘吃饭,还送礼物给人家,心里顿时很难过,跟海波大吵一架,说:别以为就你能找到,你能找我也能找!而且她说话算话,很快赌气和一个男的同居了。
海波知道之后,就要和秋梅离婚,秋梅也意识到自己的错误,就离开了那个男的。但是海波很生气,说“我和别人只是暧昧,你却真刀真枪的婚内出轨”,仍坚持要和秋梅离婚。无奈之下,秋梅就回到老家,想让公公婆婆帮忙劝说一下丈夫——毕竟在一起生活这么多年,她对这个家还是有感情的,还有了三个孩子,怎么舍得离开呢?
但是公公婆婆知道了这些事,却很生气:你们三个孩子,都是我们帮忙带,你们俩在外面不好好挣钱,还兴妖作怪地败坏门风,还有什么脸回来?孩子有你们这样的父母都是丢人,你们能给孩子做一个什么好榜样?
秋梅在家的那几天,李阳奶奶还在气头上,对她也没有好脸色。农村的人普遍认为,像这种事,男的可以在外面胡乱来,女的乱来就是败坏门风,就是给家里的老人孩子抹黑,“在古代,像你这样做是要浸猪笼的”。
那天,孩子们都上学去了,公公也出门干活了,趁婆婆一个人在家睡午觉,秋梅来到她的床前,双膝跪地请求原谅。李阳奶奶没好气地说:你们年轻人的事儿我管不了,你们自己解决。秋梅说,你不答应,我就一直跪着不起来。婆婆翻了一个身,脸朝里面,背对着秋梅没有表态。秋梅跪了一会儿,听见婆婆竟然打起了轻微的鼾声,只好从地上爬起来,拍一拍膝盖上的灰尘,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等李阳奶奶睡一觉醒来,发现儿媳妇已经离开了。她心里隐隐有些懊悔:怎么翻了个身,不知不觉地就睡着了?
之后没过多久,海波和秋梅就离婚了,三个孩子都归海波,秋梅回到娘家,再也没有来过。一年之后听说,秋梅又找了一个老公,对方手有点残疾,两人在街上摆摊卖水果。秋梅娘家离我们镇有20多里地,在另外一个镇上,她也不回来看孩子,三个孩子就跟着爷爷奶奶过日子。
或许爸爸妈妈的离婚,对年纪大一点的李阳来说受的伤害更大——两个妹妹岁数小些,一直都是爷爷奶奶带,和妈妈的感情也浅。
又过了一年,秋梅在一次进水果的时候出了车祸,当场死亡。村里人告诉李家这个消息,李阳奶奶开始还有一点不相信,她打电话问李阳小姨,小姨说不知道,没听说。好长一段时间之后,他们才确认这个消息是真的。秋梅娘家那边之所以不告诉实情,是担心他们要去分赔偿,现在钱到手了,无所谓了,才告诉他们。
李阳奶奶很后悔,早知道就带着三个孩子过去祭拜了,毕竟是三个孩子的妈妈,现在说什么都迟了。
从那之后,李阳的笑容越来越少,等到了初中上封闭学校,一个星期回来一次,见到谁都不说话,村里人都在诧异这孩子的变化。
2020年,因为疫情,学校让所有学生在家上网课。因为家里没有装网线,李阳就去另一个村的姑姑家上网课。其时他姑姑姑父也不在家,只有表弟涛子和他爷爷在。
手机到了孩子的手,网课上着上着,就点开了游戏,一接触游戏就沉迷了进去。李阳在姑姑家住了一个多月,奶奶打电话让他回家,说你姑姑姑父又不在家,涛子的爷爷得照顾涛子,你在别人家老住着算什么?你要上网课,你回来上,我给你买流量。
李阳不听。
他奶奶在家等呀等,还是不见他回来,就生气了,打电话跟海波告状。海波一听也很生气:天天在人家家里住着打游戏,人家亲戚一把年纪还要伺候你,给你做饭吃,你怎么好意思?你自己没有家吗?老住别人家里?
李阳说,那我出去打工。海波不同意:你出去能干什么?哪儿要你?在工地上搬砖,你搬得动吗?再说了,开课你还要去上学的。你回到自己家,在自己家住不行吗?你再乱跑,我打断你的腿!
这是海波第一次对儿子说了重话。李阳挂了电话,就去了街上,在街上走着走着,看到了一家卖农药、化肥、种子的商店。他就进去,摸摸这种除草剂,摸摸那种杀虫剂。店老板是一个老头,很疑惑地问:你一个小孩子买农药干嘛?李阳撒了个谎,说奶奶让我来买的,我家地里长了很多草,叫我来买除草剂,哪种除草剂厉害?老板就向他推荐了百草枯。
买完百草枯,李阳又在旁边店里买了一点蛋糕、辣条之类的零食,然后就回家了。回来的时候,他奶奶正在菜园里面一边拔草一边跟旁边的人拉家常,旁边的人告诉她说你孙子回家了,奶奶一边拔草一边说,他回来就回来吧,又不是稀客,我拔完这一块草就回去。
不一会儿,一辆警车闪着警灯朝村里飞奔而来,一个邻居慌慌张张地跑来告诉李阳奶奶:你快回家看看,你家李阳喝农药了!奶奶扔下手里的草就向家里跑,这时警车已经开到了家门口了。
奶奶询问警察才得知,李阳用百草枯就着蛋糕喝了一口。喝完之后,他给同学打电话说他喝农药了,同学在家急得团团转,也不知道怎么办好,情急之下就打了110报警。奶奶进家一看,李阳坐在椅子上,一瓶开了盖子的百草枯放在他脚边,地上还吐有一滩液体。警察让他们赶紧上医院,这时李阳那个同学哭哭啼啼地骑着自行车也赶来了。平时在学校里,三个孩子都喜欢玩游戏,所以成了“铁三角”,那天还有一个孩子没有来。
在医院里,医生给李阳洗胃抢救,输液解毒。海波也从北京赶了回来。在李阳住院期间,他叔叔才告诉家里人说,春节过节时,有一天阳光正好,他们两口子和侄子坐在门口晒太阳,李阳突然对他说:活着真没意思,人为什么要活着?叔叔一听,就开导他说:你这么小,怎么会有这种想法?你还是个小孩子,现在正是初升的太阳,等你长大了,见了很多美景,吃了很多美食,你就会发现,有意思的事情多着呢。婶子也在一旁说:你要积极一点,乐观一点,多晒晒太阳,多去大自然里走走看看,不要太沉迷游戏。
喝了百草枯,那就是给你后悔的时间不给你后悔的机会,大家都知道这道理。开始李阳的意识还清醒,进医院的前几天都还好,慢慢地就开始呼吸困难,喘气都喘不上来。百草枯啊,抿一口就致命的剧毒。李阳的生命进入倒计时,跟时间赛跑。奶奶问他:你为什么要喝百草枯?他说:我要出去打工,我爸不让我去,还说我去了就把我的腿打断,我的命是他给的,他要,我就还给他!
傻孩子,多大个事啊,你就喝百草枯?
李阳在医院住了几天,医生就让回家。言下之意,反正也救不活,别浪费那个钱了。家里人给他弄回了老家,他小叔叔回来愤怒地问:谁让弄回来的?怎么不在医院治疗?其实大家都知道,在医院里也是等死,走上那条路就回不来了。
李阳越来越难受,器官逐渐衰竭,十几天后,死神还是把他带走了。李家一家人哭得撕心裂肺,十五六岁,多好的年纪。一家人永远记得那个日子,农历五月十三。
看着李家人痛不欲生,村里的人就劝他们,说也许是秋梅太想念儿子了,所以把李阳要过去。李阳奶奶哭着说:我宁愿孙子离家出走,也不愿他喝百草枯一去不回,离家出走还有回来的时候,这呢?永远也见不到了!
我问他奶奶:李阳清醒的时候你有没有问他为什么自杀?
他奶奶情绪激动地说:人都已经到那程度了,怎么忍心问?
停了一下,奶奶又说:要是他爸妈不离婚,也许孩子不会走这一步。说完叹口气。
我说你们有没有想过李阳患有抑郁症?
他奶奶嘴唇剧烈地颤抖着重复一句:抑郁症?那自杀的人都是有抑郁症吗?
2
2021年4月,我们正在山上采茶,一个放羊的老汉说:你们听说了吗?镇上有个小男孩跳井了!
什么情况?
已经淹死了,人捞起来了,家属正在索赔。早上附近的菜农准备提水浇菜,看到井边有一双男孩的鞋,等他打水时一看,井里面有一个人,他大呼小叫,周围的人都跑过去看。等捞起来,人早就死了,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跳进去的。现在家属正因为这个事儿和开发商扯皮。人都捞起来几天了,就摆放在井边,这个事没处理好,家属是不会把人给拉回去下葬的。
听说,最后还是政府出面才把这个事摆平。让我更意外的是,这个孩子竟然就是李阳的同学、李阳喝百草枯时骑着自行车哭着赶来的那个孩子——还不到一年的时间,他也追随李阳去了。
知道情况的人说,实际上这个孩子的家并不穷,他的家庭情况和李阳很相似,也是留守儿童,也是爸妈离婚,他被判给了爸爸,爸爸外出打工走了,平时跟着爷爷奶奶过。他爷爷在家里开了一家建材店,奶奶在家洗衣做饭照顾他。
这孩子的父母得到消息,立刻从不同的方向往回赶。当妈妈看到儿子尸体的那一刻,两腿一软瘫倒在地,可是人死不能复生。
很多人都说,现在的孩子,吃得好、穿得好、住得好,有什么想不开的?一点小事儿就闹轻生,拿生命当儿戏,不为大人想想,你死了亲人该多么难过。也许他是怕李阳孤单,和他做伴去了。
李阳他们“铁三角”里剩下的那个孩子,家里的大人害怕极了,时刻紧盯着这个孩子,生怕他也走上不归路。有了两个小伙伴的前车之鉴,他家里还带他去看了心理医生。
当然,他的家庭情况也和这两个不一样,他的家庭是美满的、幸福的。
3
2022年四月初四,我们县城出了爆炸性的新闻——有一个男青年从六楼一跃而下,结束了19岁的生命。
这个青年就是点点,是我伯母的亲戚。事情过去了二十来天,我一直想打听清楚一点,有天浇菜时正巧看到伯母在菜园里割草,我就放下手里的花洒,喊伯母坐下休息一下。等伯母停下镰刀,我就问点点到底怎么回事,于是伯母就给我讲了起来。
点点是早产儿,刚生下来的时候只有巴掌大小,皮肤通红,小脸皱皱巴巴,才两斤多。很多人都抱着疑问,这么小能养活吗?他奶奶一看是个孙子,大夏天也用被子把他包起来保温,他连奶都不会喝,只能用棉签慢慢地在嘴上擦,这才终于熬过危险期。外婆来医院看外孙,说“只有这么一点点儿大啊”,于是还没想好名字的亲家母就说,那就叫“点点”吧。
点点一满月,他爸妈就离婚了,他被判给了爸爸张青。离婚之后,点点的妈妈杨晓丽就走了,爸爸也出去打工,所以他一直是爷爷奶奶带。
听说张青和杨晓丽两人在筹备婚礼的时候就开始闹矛盾,吵架吵得差点婚都不想结,要不是两家的大人极力劝说,差点就散了。别别扭扭办完了婚礼,不久后杨晓丽就怀孕了。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两人性格不合,硬组合在一起,自然三天一大吵、两天一小吵。张青的脾气硬,不肯服软,更不会哄女人开心,爱较真的杨晓丽受不了了,就想离婚。怀孕七个多月的时候,杨晓丽跟张青又大吵了一架,她在房间里使劲蹦跳,又用两手在肚子上猛捶,想把孩子打掉,早点摆脱这种生活——她如愿以偿,点点被提前两个月带到人世间。
在奶奶的精心呵护下,点点成长得很快,几个月之后就追上了同龄孩子的生长速度。对这个孙子,爷爷奶奶那是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摔了。老两口对点点照顾得那真叫一个好,简直是贴身保姆,奶粉买最好的,玩具、绘本、儿童车应有尽有,家里全是点点的玩具、衣服。张青回来看到了,责怪老人太宠溺孩子了,老人就说:我们老两口还要钱干什么,退休金不为孩子花为谁花?
点点到了3岁,入的又是我们这里最好的幼儿园。
有一次放学的时候,点点奶奶到幼儿园接孙子,在门口看到杨晓丽也来了。杨晓丽看到孩子,说:点点,我是妈妈,来,妈妈抱抱。结果奶奶抱着点点转身就走,杨晓丽追上来,说,让我抱一下孩子,我要抱孩子!
奶奶说:点点胆小,你不要吓着他。
杨晓丽哭起来:我是孩子妈妈,我来看孩子,天经地义,你为什么不让我看孩子?孩子是我生的,又不是你生的。
孩子是我养大的,你只生了他,你养了他吗?
然后一老一小两个女人就在幼儿园门口吵得不可开交,点点在奶奶怀里吓得哇哇大哭。之后为了躲避杨晓丽,点点的爷爷奶奶又给他重新找了一个幼儿园。等点点再大一点,他就问爷爷奶奶:别的小朋友都有妈妈,我妈妈呢?奶奶说,你妈妈和爸爸去打工了,过年的时候他们就会回来。
点点4岁的那年春节,张青带着一个年轻女孩回家了。奶奶指着那女孩说:点点,你不是经常问妈妈吗?这个就是妈妈,爸爸妈妈回来看你了。点点高兴地扑上去,拉着那女孩的手一个劲儿地叫妈妈。
一年之后,妈妈又给他生了一个小妹妹。
不过爸爸和新妈妈也经常吵架,在小妹妹两岁的时候,他们又离婚了,小妹妹也让妈妈带走了。已经上了小学的点点很想妈妈和小妹妹,有一次问奶奶:妈妈和妹妹什么时候回来?奶奶告诉他:这个不是你的亲妈妈,她是小妹妹的妈妈。
当杨晓丽再到学校来看孩子的时候,点点奶奶没有再阻拦了。奶奶告诉点点,这是你的亲妈妈。母子终于相认——在点点上小学期间,杨晓丽再婚了,不久又给点点生了一个妹妹。每逢暑假,杨晓丽会把点点接到她家,给他买衣服、买零食。
点点到了初中,学习成绩挺好,爷爷奶奶就将全部精力都放在孙子身上,脑子里天天就是“点点吃什么好”“怎么能提高记忆力”。在小县城,生活水平不高,物价也亲民,三个大人养一个孩子还是养得起的,爷爷奶奶为了让点点考上重点高中,给他报了各种辅导班。
在点点初三的时候,他爷爷感觉身体不舒服,总是感冒,吃了很多药也吃不好,而且腿还疼,白天还好一点,晚上疼痛就更厉害。去县医院检查,医生告诉他要去省城大医院,县医院看不好。于是又到郑州的大医院去检查,检查结果出来是骨癌。一家人慌了,赶紧筹钱做手术。
点点爷爷年轻时在部队里干到连长,因为人太耿直,说话不会拐弯抹角,老和首长吵架拍桌子,人际关系处理不好,后来就转业回到县城,在一个国营宾馆当领导,又把在农村当民办老师的老婆调到宾馆里面当会计。90年代末,宾馆被私人承包,老两口就办了“内退”,领退休金过日子。这次点点爷爷的手术费、医药费加住院费,一下子花了几十万——主要是药费太贵,医生给他用了一种昂贵的进口抗癌药。虽然他有报销,可那只是一部分,自己还要出三十多万,就向亲戚朋友借了一些。
手术之后,老人回家休养,面对一屁股外债,一家人商量着要怎么办。商量来商量去,就只有卖房子还债了——当年点点爷爷当领导,单位建的房子随他挑,他挑了一套最好的,面积大,采光好,楼层各方面都是最好的。把现在住的这套大房子卖掉,再买套小一点的,剩下的钱用来还债,应该是够的,而且只有这样才能不降低家里的生活水平。
于是将房子在网上挂单,70万出售,不久就有人打电话来咨询。对方看过房子之后很满意,最终谈成67万成交,买家先交7万押金,另外60万等搬家时一次付清。既然房子卖给了别人,那就赶紧收拾搬家。正好这时候点点考上了我们县城的重点高中,于是,他爷爷奶奶就在学校附近租房子,把东西都搬了过去,老两口陪读。
可过了一段时间之后,老房子的买主又反悔了,说生意不好,资金周转不过来,没钱买了,向点点爷爷讨要押金。爷爷说,没有这一说法,现在我们房子都租好了,已经住进去了,你现在跟我说你不买了,房子押金是不会退的。你要房子就继续交钱,不然押金算“吃了”。买主跟老人争执不下,对方说,这个押金一定要退给我,要不然你就等着吃官司,点点爷爷一听这话,硬汉脾气又上来了:你爱告不告,我奉陪到底。
于是一家人又在准备打官司。
到点点高二下学期,他爷爷经常感觉头晕,有一次下楼时摔了一跤,把腿摔得不能走了。去医院看医生,刚到医院门口就晕倒了,幸好医生抢救及时,人才醒过来。做了一系列检查,医生说骨癌复发了,已经没有治的必要了。
没多久,点点爷爷就过世了。爷爷的死,对于点点来说是个莫大的打击,他的学习成绩一路下滑,参加高考也没发挥好。他既不复读,也不去上专科,就一直待在家里,天天吃完饭打游戏,就这么过了一年多。
2022年4月2日,张青从上海回来,看到儿子如此颓废,每天吃完饭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打游戏,觉得老这样下去也不是个事儿,就说:点点,你天天在家无所事事,要不你跟我一起去上海去闯一闯?点点没有说什么,只默默地收拾行李,把要带的东西装在一个密码箱里。
第二天,点点一天没有吃饭。奶奶担心孙子的身体,劝他:你要是不想去打工,那就不去,咱奶孙俩就在家住。点点也没有表态。
4月4日那天,吃过晚饭,大概7点多,点点要出门。奶奶不放心地叫住他:点点,你要到哪里去?点点回答:我去取个快递。张青说,晚上天还有点凉,你出门穿个外套。点点听了,从门口又折回来,他没有回房间拿自己的衣服,顺手把张青挂在衣架上的一件黑色外套穿在身上,就出门了。
点点这一走就是两三个小时,他奶奶和爸爸左等右等也不见他回来,一遍遍打他手机,可是怎么也联系不上。娘俩只好分头寻找,他们的住所附近、点点的学校附近、经常去的购物中心,都没有人影,把奶奶和爸爸都快急死了。找到晚上11点了,人还没找到,他们就报了警,警察问了一下情况,也帮忙寻找。
这时有人报警,说胜利小区有人跳楼了,于是警察通知点点奶奶和爸爸。那个小区正是之前老房子所在的小区,他们急忙赶过去,原来住的楼下围了很多人,张青扒开人群一看,地上的那人正是点点,已经没有了生命体征。
报警的人称:他下班回来,远远看到地上隐隐约约有一团黑东西,他以为是谁家的衣服掉到地上,走近一看,才看清原来是个人躺在地上,地上还有血迹。旁边的一个小姑娘补充说,“他刚掉下来的时候还在地上挣扎了一下,然后就不动了”。
点点奶奶和爸爸哭得死去活来,张青抱着点点的遗体哭叫着:我的儿啊我的儿啊……就哭晕过去了。奶奶哭着说,点点你这是想要奶奶的命啊!
警察通知殡仪馆连夜把点点拉去火化,白天还好端端的一个孩子,晚上就变成一个骨灰盒回来。
家族的人来了,问怎么快就火化了?点点奶奶说,现在住的房子是租的,不能把遗体弄到人家的房子里,自己的房子卖了,现在正在打官司,也不可能弄到原来的家。家族的亲戚都建议把点点和他爷爷埋葬在一起,张青坚决不同意,说他要走到哪里就把儿子带到哪里——他后来把点点的骨灰盒带去了上海,安放在一个寺庙里。
点点的死因成谜,他奶奶和爸爸百思不得其解,孩子为什么要跳楼自杀?而且还回到之前的老房子那里去?为什么?你是读过书的人,你怎么不留下遗书?你写几个字也好,告诉我们什么原因?就这么不明不白地走了,让大人怎么想得通?
原本好好的一家人,现如今张青出去打工了,就剩点点奶奶一个人在家孤苦伶仃。点点的事过了好久,他奶奶还是不敢看见孙子的东西,不敢提孙子的名字,一想起来就心里难过,整夜整夜睡不着觉,睡着了又会哭醒。为了逃避思念,点点奶奶又重新在另一个小区租了房子,马上又要搬家了。
说到这里,伯母一阵唏嘘:唉,多可惜呀,刚刚成年!
我也不无惋惜地说:是啊,为什么自杀啊?
伯母嗫嚅了一句:是不是抑郁症?家族的人都这么说的。
我一惊:那他奶奶怎么没有带他去看心理医生?
伯母摇摇头:谁知道呢,大概当时没有看出来他有抑郁症吧。末了,又补一句:老张家这一门香火算是断了,要是点点爸妈不离婚也许就不会出这档子事,杨晓丽当年还是大学毕业生呢。
(文中人物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