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人往事(620)

一个县城豆腐作坊的13年

2023-02-16 12:04: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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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慎微

男,从事中医

网络购物风潮,大概在我初三之后才缓缓吹向家乡冀城。小县城里,流行的东西总是比市区慢一拍,加之深处西北,淘宝、京东时兴起来则要到2015年之后了。

冀城农业不成规模,工业几乎绝迹,靠着门面作坊小摊,织起了小城生活的内在肌理。作坊,这个聚拢着厚重历史气息的词,是一个家庭走上致富路的最小凭仗。男女老少齐上阵,不需另外租房,成本低廉,在我们县城遍地开花。

榨菜籽油和胡麻油的油作坊、烙白吉馍的清真作坊,磨面压手擀面、发绿豆芽黄豆芽、踩缝纫机做麻鞋,小城人生活的枝枝蔓蔓,都被拆解成五花八门的作坊,它们是县城的隐蔽轻工业。买家不用去超市,只往山货市场走、往“西关”“东关”的街巷走,甚至直接去到手工人家里。这样的买卖原始简单,不含税,也很难计入县城的GDP,但千百年传承,拼凑起了全中国的无数个县城。

如果要问中国工业文明的源头在哪里?我想,也许就在出门后左拐右拐的小巷子中的作坊里。而我家的豆腐房,也是其中一员。

1

父亲做豆腐是半路出家,他原本跑长途车的,一场意外背上一屁股债,车便开不成了。经人介绍,父亲在冀城里另一处做豆腐的师傅那里学艺。母亲说师父好像是四川的,孩子在老家到了读书年纪,只好放弃生意,否则,哪肯教呢。

说是教,大部分时候“只看不说”,凡手艺人都喜欢留个后手——要么师父一套干到尾,不发一言;要么父亲稀里糊涂做,师父操一口川音点评一通,教父亲好生摸不着头脑。父亲瞧上两回便晓了门道,拜师钱花了,手艺必须学到手,他收起害臊,咬牙买上两包好烟,问一个问题给师父点上一颗烟、奉上一杯茶,但就算这样,手艺也只学到了六成。

伊始,父亲的学习成果让人不忍直视:要么卤水老了、要么石膏调配多了、要么控制不好水量,磨出来的浆不是太稀就是太稠。豆腐要卖相没卖相、要口味没口味,母亲说,“白白糟蹋黄豆”。那段时间,我家一天三顿饭顿顿都是豆腐残次品,所以后来我顶不喜欢吃豆腐。

生活重压下,没有太长时间试错。父亲全身心扑在了提高手艺上,很快,他做出的豆腐就得到了师父的肯定。我们也终于在下顿饭告别了豆腐,我和姐姐很是开心。

 

艺成后的2006年,父亲掘了旧院西边一块小菜园,和泥垒砖,盖起一间小厂房,从外面拉来了一台磨豆浆机,又自己动手焊制了一架蒸箱,剩下的都是些不花钱的手工器具,竹隔、沙笼、木围、千斤顶等等。

夏天凌晨3点闹钟闹醒泡黄豆,气温高泡发快,泡久了不出浆;冬天虽可以睡前泡,但凌晨5、6点起,冻得耳朵疼。

西北早起磨豆子,无论春夏秋冬,最是磨人。磨黄豆特别要有眼力见儿,一个人掰成三个人用。磨豆浆机不能空转容易烧坏,往往这边机器里的泡发黄豆末了要加,那边接生豆浆的水桶就满了要换,换三桶豆浆的工夫,磨盘出料口的豆渣就堆满兹待清理;另一头锅炉烧开满满一大桶百十斤熟豆浆,正等着倒换,干烧浪费煤。这些活儿铆钉钉铆眼,螺丝配螺口,一环绕一环,分心不得。

“世间有三苦,撑船、打铁、卖豆腐”,我深以为然。9岁起,我就跟着父亲在豆腐房里打杂,但我笨手笨脚,免不了被他斥责。姐姐比我更早,六年级她就顶上去了,开动磨豆浆机不消父亲教,看两遍就会了,干起活来甚至比帮工的大人强得多。

豆浆烧熟为止,也只完成了准备工作,接下来的“点浆水”才是技术活,得父亲上阵。我家“点浆水”的工艺就两种,一种是拿卤水点,即本地传统老豆腐;二是四川师父教的石膏豆腐,也叫水豆腐、南方豆腐。从点浆开始,门道儿就截然不同了,而我最怕做水豆腐,极其繁琐,我次次在心里叫苦连天。

点水豆腐,要先将熟豆浆用小桶舀到刷了釉色的大口土陶缸里,慢慢加入化好的石膏水,来回翻搅,豆浆石膏配比全凭父亲的经验,石膏不能直接干投,否则缸里会结不均匀小块,一缸好豆浆就此作废。若石膏量调配得好,做出来的豆腐又嫩又滑;若过多,豆腐则发苦发涩;若过少,豆腐就成了豆花,成不了形。其中微妙,父亲总能精准控制,他调配石膏从不过秤,拿瓢从缸里舀出倒回豆浆几下,便知浓稠细腻程度。点浆时,他严令禁止我吵闹,哪怕豆腐房内机器轰鸣不止,他也气定神闲、超然物外。

经过石膏激化,松散游离的大豆蛋白分子一个个凝聚,一锅上好的豆花出炉了,这时候就得准备压制了。水豆腐的压制较老豆腐简单,父亲将两张特制的竹隔垫在底部,上叠一个方形木框格挡,扯来一块疏水性极好的方形纱布匀称铺于框中,四个角拎出,捏着铝瓢一勺勺舀豆花仔细地打个“豆腐底”,没有溢的了,再“先四角后中间”,将豆花密密铺进木头模具。

末了,一只手揪住纱布四角,一只手灵巧地绕结,豆腐一定要包得严严实实,漏了空重物一压就散摊子、白费功夫了。如此这般打完结,盖上木头盖,上压两只装了30斤水的水桶,接下来就由时间造物。

老豆腐的做法大同小异罢了,区别在于压制时不上木框格挡,也算冀城特色吧。包老豆腐是个手艺活,偶尔,父亲做技术总监,由我和姐姐上手,哪怕是灵巧的姐姐,时常也包得要么太散要么卖相不够好。

包老豆腐时,疏水的木板上要垒一个大竹篾子,上衬一块更结实些的方形纱布,我和姐姐分立两侧,将纱布四个角匀净提起。父亲直接在纱布中心倒进一部分豆花,捏着铝瓢碾细,避免出现气泡、裂纹,抹匀之后迅速地添新豆花,要快、快、快,慢了豆花没了热劲,水汽散不出来,卤水那淡淡酸涩去不净,极扰乱口感。

我们待父亲添到最后一勺,纱布恰如其分裹上,不多不少,这功夫,非一朝一夕可得。豆花包好,找一块木板铺于其上,再压水桶,这工序像是一种杂耍,一个桶榨不出水分,再多就榨过了,豆腐成豆渣。

压上水桶后的老豆腐,像虚空中搭起一座倒金字塔,须反复试探平衡,和做人一样,重在中庸。幼年干活累了,我偶尔会对着这奇妙的平衡发呆,中学学了物理后,甚至在心里绘制它的受力分析图。现在,我咂摸到了,做老豆腐一如人生,而生活就像那只加压的大水桶,悄无声息慢条斯理地趴在我们的身躯上,一点点地榨,我们也就像豆花一般,渗出水分成了豆腐。

2

豆腐总归是要比豆花要多卖上几毛钱。与别家不同,我家豆腐房不止做豆腐,豆皮、豆卷、豆干、五香豆腐、豆腐泡这一类更琐屑的豆制品,也一应齐备——因为它们比豆腐更能卖上个好价钱,比如,一斤水豆腐1块6,一斤豆干能卖2块5。

2008年往前,我家做豆皮采用的是最最传统的手工制作,极为耗时耗力,但父亲每次做,我都站在旁边看得入迷——他取来长约半米、宽20公分的小竹隔打底,配以成套的长方形木框格挡,上悬一大卷长条厚纱布,扯过一头,端正地搭于木框之中,这时父亲一手捏铁瓢舀豆花,一手拿“竹蜻蜓”均匀薄厚。他身材矮小,做这工时更加费力,只见他小臂青筋暴涨,像伏腰画沙画,一层抹完,拽出新的一段纱布覆在豆花上,后复折一层,继续加豆花、抹平、加布……

父亲本是一个脾气暴躁的人,只有做豆皮的当儿才难得安静,我也愿意凑在他身旁瞧。长时间弯腰,父亲常常痛得直不起身,一发作,他就唤我快快寻止痛膏药给他贴。所以豆腐房的专属味道,除了黄豆的清香,还有弥散着的隐隐约约的膏药气味。

地面上豆水四溢,机器的嘶吼、父亲的指令、潮热的蒸汽、黏乎的汗水,一起裹束住我。父亲、姐姐和我在一片蒸汽氤氲中相互配合,话痨如我,往往耽误了活计——“管子里没气啦、该往锅炉添煤啦、豆浆桶要溢出来啦、快闭嘴干活”,姐姐处处管着我,她干脆利索,最烦我这个黏人精。做豆腐本就苦闷,三个人在80平米见方的作坊里头抵头地干活,一句话不说苦闷就更上一层楼。从早上7点开始一直重复重复再重复,不光我,父亲的脾气也变得沸腾,时常与我们发生争吵。

姐姐性格刚执,一言不合甩手不干,反锁进小屋生闷气,任凭父亲谩骂和掂恨,她都秋风过耳、岿然不动;我就惨啦,父亲会将姐姐那一份怒火一并瞄准我,我一边做活,一边还得当好“出气筒”。为此我俩动辄怄气,我想模仿姐姐的英姿,可骨子里是个软柿子,父亲拿捏得当,几句话便能击破我的心理防线,我不得不老老实实回去干活。

接着还得剥豆皮。年幼做不了重活,人又傻不啦叽,我常常被姐姐委派到西北角储放豆皮的小屋里剥豆皮。这活儿枯燥,极考验耐心。热腾腾的豆皮好剥,冷了就会干在纱布上。可新鲜出炉的豆皮因为含有大量水汽,手上一个不小心就撕毁一张皮子,撕毁的皮子卖不了钱,只能后续加工成豆腐卷或五香豆腐。

所有豆制品中,豆腐皮尤为好卖。这样一想,我心里还挺释然,自己杵在小屋里剥豆皮,含金量一点都不比在隔壁忙碌的姐姐差。但我蠢笨病又犯,毁掉的皮子数见涨,父亲一检查,便会祭出打骂大法,所以我极度厌倦豆腐房、厌倦干活,厌倦父亲的轻蔑眼神。

 

做豆腐利润微薄,为了多挣钱,只能多做、多出货。货多了,母亲那一个小三轮自然卖不完,为了开辟新市场,我家又添置了一辆三轮,父母俩人一个在自家小摊固定出摊,一个上午忙豆腐房,下午利用寒暑假带着我跑村走庄抢生意。

冀城不大,人口却有五六十万,吃饭的肚皮也多。母亲的摊位在西关,除开主城镇外,其他各个乡镇几乎没有经营豆制品的,父亲自然瞄上了这明晃晃的“市场空白”。好马配好鞍,要致富,生产工具就得升级,父亲的“三马子”是他自己动手改造的,用现在的话说叫改装。父亲的改装只从挣钱出发,他在车厢四周焊上铁架加高,箍上油毡布,一侧车厢装饰上塑料布招牌,印上货物种类、联系电话。

父亲带着我,开着改造后的三马子,从县东头的沙沟地一头钻进县西头深山腹地的朱雀圉镇,来回往返,喇叭吆喝不断。沙沟地是国道一侧的采砂厂聚集地,有着大大小小的私人沙场,交通偏远但工人众多,厂子里食堂也不少,是个卖货的宝地;朱雀圉镇靠近火车道,是冀城另一处较大的村镇,距城中心偏远,大集格外热闹。

冀城地形是个碗,四周高山围拢,山与山之间的陇原上散落着众多居民,三轮车马力撑不到那么旮旮旯旯的地,我们只能绕着县城周边,专注赶当地村镇大集。如果第二天确定赶大集,头天晚上我们就得连夜开工,防止出现断货。睡得晚,又得起早装货备货,我眼冒绿花,被父亲一顿笤帚扫下床。

3

冀城当地过年爱做炸食,一进隆冬,迎祖祭祀,家家户户炸肉丸子、干豆皮。所以冬季赶大集好,格外挣钱。但西北冬天可不留情面,被窝外零下一二十度,寒风像猫舌头舔耳朵直往耳眼里钻,毛细血管丰富的耳朵、嘴唇、手指头寸寸皲裂。

豆制品装车过程繁琐,为了节约来回取货的时间,我们每次都绞尽脑汁地计算,争取利用上每一寸空间。但还是会有货物不够卖的情况,距离县城较远的乡镇,人们采购东西不便,赶一趟大集便要扛回几个化肥袋子,我们一车的货便被搜刮干净了。

出院子门迎来一个下坡,到底对着邻居家1米长的墙,拐弯急,巷道实在太窄,“三马子”完全就是擦着墙溜。每次装完货,我看着父亲开车出门到坡下转弯时,心里都得“咯噔”一下,生怕车轮打滑。出得门去,我俩共挤车头,先去帮母亲支摊,然后再带着一车货物踏上赶集之路。

我之所以愿意跟父亲赶集卖货,是因为他会在途中为我买小笼包、油饼、韭菜大包这样的吃食。我是顶爱吃包子的,嘴馋没骨气,极易受父亲蛊惑。在这点上,姐姐比我强不知多少倍,她才不会因为口腹之欲委曲求全。

我爱吃,父亲更爱。母亲则不同,兢兢业业、勤俭持家,饭菜都是自己在家做好带去,从不愿意把钱花在犒劳嘴巴上。我想,女人总是比男人伟大些,男人将家庭视为依靠和起点,女人将家庭视为归宿和终点。一个家庭里,女性往往付出的更多。

 

祭奠完五脏庙,“三马子”一路西行,颠簸着赶往朱雀圉的大集。路上,裸露的铁轨被太阳光一照,晃得眼疼,我坐在父亲旁边,看着大地上蛇行没有尽头的铁轨,幻想着异乡的火车正朝着陌生城市飞驰不停。

大集上人潮涌动。放寒假了,小孩红的绿的蹲成一团打陀螺,零星的鞭炮声随着孩子们的尖啸回荡在村道乡野。街道两旁早早摆开阵势,商贩们坐在小板凳上闲谈叫卖,好不热闹,其后的民房门头大多镶嵌着“天道酬勤”“平为福”“福满园”的花鸟瓷砖。一处红砖筑就的院墙外,有个手写春联的摊子,周围挤满一圈脑袋,众人皆盼望着在春的序章里收获幸福。

我和父亲瞅见一处空地,忙将三轮车倒进去,不一会儿,我们也张罗好了摊位。1个多小时了,生意稀疏。父亲随即打开小喇叭,开始广播:“年糕、豆腐皮、火锅丸子、豆腐卷,样样都便宜,样样都实惠;火锅、烧烤、炸丸子,批发零售,量大从优。”

街面上做生意就得有声响,广播一开,客源涌来。先是一个人两个人跑过来,好奇看热闹,接着就会引来更多人,王家带李家,老乡吆老乡,人气就旺起来了。

该我上场了,顾客到跟前,全靠一张活人嘴皮子。买东西的叔姨伯舅,看见我一个小孩子卖货,更加惊奇,我又嘴甜,来人皆叫一声“姨姨叔叔”,殷勤推销:“年糕1块钱3片,您买3块钱的给您再搭1片;豆腐是5块4毛,四舍五入给您抛掉算5块;姨姨,您拿这个火锅料,‘秋霞’好吃又便宜,比‘红九九’实惠多了……”

有时候,父亲看我抛价去零头太厉害,肉痛不乐意了,非要和顾客争那5毛钱。我固执起来,觉得父亲驳了我这个小人儿的脸面,竟反过头帮着顾客教训父亲。我们爷俩脸红脖子粗,好几次针尖对麦芒,引得顾客连连惊奇,更是疯狂抢购。

其实现在的直播间卖货也有这招,“带货人和品牌商反目”,而这桥段,我上小学时竟就用过了。互联网上热门的“情感营销”,在之前的时代就已在农村大集上显现,“神奇三秒胶,航空母舰都能粘”“你问我菜刀贵不贵,厂长是我表哥”,这样一想,当年那个站在“三马子”旁努力卖货的小孩,提前了十几年就过了把直播带货的瘾。

历史果然是个圈,太阳底下的新鲜事,早就晒干成咸鱼。

 

夏天的生意就不好做了。那个年头,西北大多数家庭不会专门置办冰箱,豆制品腐烂得很快,夏天不易保存,顾客极少会大肆购买,一次也就买一两顿的量。

所以一到夏天,父亲就忿火中烧——家里的豆制品即使放在冰箱里也会霉变发臭,除了丢掉别无他法;出去卖呢,生意惨淡,70斤一麻袋的黄豆冬天得泡两袋,夏天也就是能用半袋有余。为了多盈利,家里另做了些面筋、凉皮这样的小吃食,县东头沙沟地的工人们爱吃,解暑换口味。

父亲照例开“三马子”,这次我坐在车厢里,跟一旁塑料筐里满满的货物为伴。我随身带着从图书店租借的漫画,路不平展,摇摇晃晃,我钻进漫画里打发时间,到了地方下车,我俩再钻进沙沟地那条弯弯曲曲的小路,沿路叫卖。

工人也没多少闲钱,生意时好时坏。卖小吃得卡时间,有次我在家贪玩,躲屋子里看漫画,耽搁了出摊时间,等我们到了地方,正好赶上了工人食堂开饭,凉皮就卖不动了——所以我们必须要赶在开饭前、或者周六食堂不开灶时过去。

那天,我和父亲带着没有兜售完的大半筐货物回家,路上父亲的指责不断袭来,幸好他没发现我的漫画书。父亲最见不得我读这些无用的小人书了,他认为学校里发的那些课本才是正经书,读漫画书就是玩物丧志。为此,我俩三日两头地玩猫抓老鼠的游戏,漫画书被我小心翼翼地换地方藏匿,纵然如此,也难逃一炬。

4

比起卖货,我更憎恶的还是豆腐房的日子。豆腐房里没有春秋,除了冷就是热。

夏天虽然是淡季,但每日依旧需要开工。冀城夏季干热,一丝风都没有,这样的天气里,我们也要用锅炉烧生豆浆。这是个顶苦的差事,每当我打开锅炉口往里面添碎煤,短暂的几十秒,风一灌,炽烈的火星子霍地喷涌而出,热浪几乎要把我吞噬掉。黄豆大的汗珠从我额头上涌出,蓝色半袖后背早就反反复复地湿了又干、干了又湿,风干后留下一层白色咸迹。

豆腐房更是跟蒸桑拿似的,或许是自幼在豆腐房干活,我长得白净,和西北人特有的被太阳炙烤过的肤色不同。母亲常常叹我像个女娃,当然不止肤色,我处处都与家庭的整体性格不太相符。

偷懒间隙,我穿着拖鞋戴着围裙,蹲在院子里的台阶上看豆腐房,蒸汽像烟云一般从窗户、门、风扇口丝丝缕缕钻出来,直直向上,白濛濛水汽簇拥着砖红墙壁,像太上老君的炼丹炉。水汽扩散变化,院子里竟有些仙气淼淼。我对着这奇景出神,继而联想到“86版西游记”里凌霄宝殿蟠桃会上那大片大片的云气。

父亲偏爱和我作对,总在我浮想联翩时喊断我。

我最害怕冬天。家穷,好鞋子上学穿,我和姐姐做活时只有大人的泥鞋,在水里趟来趟去,又累又拉垮,父亲的那双鞋还有股子经年不散的脚臭味。夏天我还能穿个拖鞋糊弄,冬天却非穿不可。

冬天豆腐房屋内蒸汽熏蒸温度颇高,干起活来热得人衣服都要湿透,但胶鞋里却始终湿漉漉、冰哇哇的,踩实了难受得钻心疼;一推开厚重的门帘,一股锥心刺骨的冷气刮面,内外冰火两重天。

在这环境干久了湿气重,人容易患关节炎。母亲和我一样惧怕冬天,一到冬天,她的冻疮如约而至,皲裂结痂,日复一日,防不住。

 

小学四年级时,班主任蒋老师挑了周三的一个傍晚来家访,而我事先并不知情。父亲接的电话,我们正在赶工,机器里正磨着豆子,姐姐在给刚压制好的豆干刷糖色,父亲放下手机,就叫我去巷子口接蒋老师。

小巷里有三户人家,出了小巷拐上一条大道,踱到党校门口。我穿着笨重的泥鞋戴着围裙站在路口张望。半晌,蒋老师推了一辆黑色自行车过来了。他先是诧异我的打扮,到了我家门口,又问:“怎么附近还有工厂?”

我低着头没答话,请蒋老师进家门。显然,我家正忙碌的工作现场让他看得目瞪口呆,机器离不了人,父亲一边忙手上的活,一边指挥我烧水泡茶。摆摊的母亲听说蒋老师来家访,也早早收摊赶了回来。

家访那天蒋老师说了什么,我已全然忘记了。唯记得他刚进门时,惊讶开口:“我说你怎么天天上课打瞌睡,原来是这样。”

这个刚从师范学院毕业的年轻男老师,虽然他管教我比对其他人更严格,虽然他喜欢拿竹板打学生手心,我也三天两头挨,但自此后我却从未记恨过他。我家里做豆腐的事也在小学班级里传开了,课间总有人以此开涮。不过,我并不为此烦恼、也并不为此自卑。除非,是面对女孩子。

5

2008年对中国人来说是富有意义的一年。在那年年末,我们家用几年间攒下来的钱购置了3台新机器。它们的到来,可以说正式拉开了我家豆腐房生意“黄金十年”的序幕。

起初,母亲不允父亲购置新机器,那时家里仍欠着外债,债务期限一次次拔长,去旧来新,堆成母亲心头的一座大山。小摊生意不温不火,我们手工做的都卖不完,更何况新机器会做出更多,再多再好,卖成钱才是王道,母亲害怕好不容易攒下的积蓄打了水漂。

父亲与她有着截然不同的想法。他个子小,胆子却大,坚决要买机器,像赌徒一般与生活博弈。现在,我也能理解他——一个男人,在贫困的急切逼迫下,往往会生出不一样的胆量,穷则思变,他过够了苦日子,遂急切地想要改变生活,而靠做豆腐、卖豆腐能挣几个钱?

时代悄然变化,父亲意识到:要想挣钱,第一步就得先改变生产力。他夜里对母亲说:“孙猴子都知道找件趁手的兵器,想挣钱怎么能不投资呢?买!机器必须买!”

父亲在某种程度上是崇尚科技的人,从做豆腐伊始就采取了与众不同的技术。其他传统豆腐作坊熬豆浆都是拿大铁锅,父亲不,他借钱买下了一架小型锅炉,用蒸汽压力来熬,不仅快,一次出的量也大,甚至去掉了铁锅那股锅烧味,唯一的缺点就是成本太高。那时见母亲害怕,他就说:“眼光放长远,以后这个锅炉还得派上大用场。”

这次买机器,仿佛就是为了配合先前买的锅炉,产量大花样多,才能让锅炉发挥出应有的价值。

很快,豆渣搅拌机、豆皮机、剥豆皮器就运回了家。3台机器轰鸣,响彻我家小小的作坊,好像宣告着,从这一刻起,豆腐房真正走上半自动化的轨道。

新机子投产,需要磨合的地方仍有很多。父亲在豆皮机上加焊了一个自己设计的三边闭合的“投放筐”,以防止豆皮堆叠多了变形(这个环节以往需要我或姐姐值守)。他的三板斧彻底解放了我和姐姐,母亲难得不吝夸赞:“屎壳郎推粪球,可算是能干了一回。”

父亲弯腰画豆皮、我惴惴不安剥豆皮的日子,就此结束。

 

为了填夏季的生意,父亲又购置了年糕机,甚至专门在豆腐房里辟出一块地。年糕除了零售,大部分都被烧烤摊预定。暑假一放,外出读书的大学生陆续回乡,花椒采摘季和庙会也随之而至,流动烧烤摊和炸串店跟着活跃起来,年糕的生意开门红。

到冬天,父亲身上的担子就更重了,豆腐年糕两手抓。家里之前雇了工,先只雇了一个长工,到冬天忙不过来,父亲便又招来一个短工。越临近年关豆腐房越是忙碌,几台机器一刻不停,人也跟着机器转。

年关给工人开的都是双工资,父亲想多挣钱,继续走薄利多销的老路子。这可苦了我和姐姐,父亲干起活来爱乱发脾气,我也知晓每天工作量巨大,做豆腐每时每刻都需卡时间,这样高度紧绷的状态,是个人都受不了。

进入腊月,事多繁杂,豆腐房不光是往出掏,也得往里进,黄豆、江米、煤炭也得跟上,豆腐房空间小,只能少量多次地拿货,没几个店家愿意送,我和姐姐又成了免费劳力。

一个腊月,我家平均每天要消耗掉300斤黄豆、近400斤江米,这个量对一个家庭作坊来说是产能过强。母亲曾自豪地说:“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那么多人过年要吃咱们做的豆腐、年糕,没有我们这样的人辛勤劳动,别人怎么过好年?社会还怎么转?”

母亲这话,让我对“地球离了谁都转”这句真理第一次感到怀疑。想想也是,要是没了母亲这样的底层劳动者,没了像我家这样的一个个小摊,对于普罗大众来说,生活也许会增加诸多不便,少了许多人间的味道。而对于像父母这样的劳动大众来说,人间的味道就是与疲惫生活博弈的热乎气。

小小的豆腐房也被父亲梳理出了一套“人走屋净”制度——做豆腐地面上容易积水,要是不勤加打扫会发馊。幼时我贪玩,安排到我了,我总是甩两下扫把糊弄过去,等到父亲来检查,发现电灯照耀下的一摊摊积水残留,二话不说抄起扫把就是一顿胖揍,藉此我形成了人走灯灭的条件反射。

 

那时候,我觉得一年真的太漫长了,常常期盼自己快快长大,或许就能远离豆腐房的喧噪。父母却渴望着更忙碌些、更忙碌些……童年时,我甚至说过希望顾客少点,我就能多休息的“鬼话”,此时,母亲会像看脑瘫儿一样,和其他大人哄笑。哪有嫌挣钱多的?我从未想过自家的生意红火,是母亲的苦心经营;我从未想过挣钱难,常常和姐姐一起闹罢工。

直到一个大雨天在小摊帮工时,我看见街对面站着一排老人,提着竹篮卖自家种的蔬菜,既怕避雨失掉顾客,又怕菜被雨水泡烂,进退不得,可街上空空荡荡,哪有买菜的人?

“一篮子菜才能挣多少钱?雨天菜价贱,农民吃口饭多不容易。”母亲文化浅,但提点我的话总让我刻骨铭心。

“我们虽然忙点累点,可还能挣上钱,人只要劳动就能过上好日子,就像你学习一样,世上无难事,只要肯吃苦。你看看从一颗黄豆做成豆腐、豆皮,得经过多少道工序,人也是一样,为了过上好日子,得吃多少苦。”母亲说,“你要是不好好读书,那就和我一样,做一辈子豆腐。”

但我就像一颗总也泡不开的黄豆,笨拙得让人心生怜悯。

6

家里请的长工阿姨总是换人,好几个干了两三天就叫苦不迭要跑路。其实不怪她们,豆腐房的活儿干起来没完没了,厂子里起码有个节假日,作坊里哪有,活儿多时往往还要耽误她们回家。男工呢,我家既招不来,也招不起——冀城男女工工资标准是不一样的,而且男工都爱吃烟喝酒,小本生意经不起。

于是我和姐姐就得泡在豆腐房里。现在想想,也不能怪我贪玩,10岁的孩子,你让他像个成熟工人一样干活?

我和姐姐经常边干活边和父亲吵嘴,父亲“大男子主义”,对我们的教育几乎谈不上什么方式方法,绝招就是棍棒。我俩常常因为他口无遮拦撂挑子不干,去小摊找母亲,或者溜出家玩。这样的结果就是回来后免不了一顿皮肉之苦。我中学的政治成绩一向很好,大概就因为父亲和我就像那资本家和工人,所以我对马克思批判资本原始积累和剥削有着朴素的情感共鸣。

后来,我们终于招来一个稳定的长工,是一位藏族“阿拉”阿姨。“阿拉”阿姨是经人介绍来的,个高、精干,干活麻利,对我异常的好。她有个比我小4岁的儿子,每当父亲斥骂我时,“阿拉”阿姨就会在一旁给我说好话。

“阿拉”阿姨来了之后,豆腐房的生意轻松多了。我和姐姐并没有把她真当帮工,饭点,“阿拉”阿姨同我们一起吃饭,她有时也会操持做饭。我最喜欢她做的酥肉疙瘩汤,据说这是她老家的一种食物——洗干净的五花肉切小片下锅翻炒,炒酥之后加土豆丁、胡萝卜丁、萝卜片再次煸炒,最后兑进骨头汤;荞麦面掺上小麦粉和面,待汤沸腾后,拿筷子吊出一个个小疙瘩,下进汤里;汤再二次沸腾了,将切好的油菜碎合进去,临出锅时,再撒上几把翠绿鲜亮的蒜苗芫荽沫。吃一碗,一整个冬天胃里都是暖洋洋的。

豆腐新鲜出炉时,散发出的那股清香沁人心脾。我和姐姐吃豆腐伤了,但其他豆制品还是爱的,我最爱吃豆油皮。

所谓豆油皮,是熟豆浆在静置过程中,凝聚在表面的一层皮。豆油皮晒干后类似腐竹,但味道却吊打腐竹八条街。一大陶缸豆浆,最多也就能拿三张豆油皮。豆油皮凝成取决于豆浆的浓稠度,磨浆水放得多,豆油皮便凝结不出。这也是判断一锅好豆腐的标准。

豆浆我和姐姐都不怎么喜欢,嫌太浓稠有豆腥味,“阿拉”阿姨倒是非常喜欢。“阿拉”阿姨有一头油亮茂密的黑发,我想肯定和喝豆浆有关系。母亲骂我“山猪吃不来细糠”,想想她说得确实也对。

现在我倒是爱上了豆浆。可外面卖的现磨豆浆,太稀薄没有豆味。自从我家豆腐房停产,我再也喝不上小时候那像奶一样的豆浆了。我曾经嫌弃的,是再也得不到的珍贵。就像在手工作坊时代,人们常常抱怨作坊的低产出高成本。可等工业时代到来,机器取代人工,人们又会怀念起作坊时代的好。

 

大概是我小升初时,家里靠豆腐房和小摊生意又攒了些积蓄,外债也补得差不多了。母亲起心动念想翻新老房子,父亲看着一院破烂家当,咬了咬牙,说:“翻新不如重盖。”

老房子原是一个小三合院,修豆腐房掘了的小菜园是我童年的“秘密基地”。当时园里有一株葡萄树,父亲拿大锯锯树时,我伤心得坐在门槛上直哭。

母亲打算盖个“小二层”,父亲再咬咬牙,说:“要不再叠一层?”冀城老家有个习俗,谁家房子盖得高,谁家的生活就过得红火。父母都来自农村,父亲老家更偏,坐车得一个钟头,他们俩这些年在县城打拼,免不得成为同乡眼里的焦点。

母亲明白,父亲是想在同乡面前扬眉吐气。穷地方人就这样,先敬罗衣后敬人,母亲过了半响,说:“干脆我们起个四层楼,楼顶做成豆腐房。”

父亲被母亲震住了,这回轮到他沉默了。

母亲说干就干、大干特干,东挪西凑地借钱。自此,我们一家,豆腐房、小摊,工地,三头忙活。为了省钱,晚上父亲带着我们自己当小工,挑砖、搅沙子、推倒旧屋、挑完整的青砖红砖……

新家就这样一点点地支棱起来,豆腐房也扎在了新房的四楼。日子风风火火,父母的同乡们来我家买货时,一听我家盖了新房子,四层,都惊呼起来,而在之前,他们总是调笑嘲讽父亲。

在城里盖了属于自己的房子,这件事让父亲自尊心爆棚。那段日子是家里最欢快的时光。父亲难得温和下来,蹲家里修修补补,忙里偷闲时,会站在各个角落打望新房,眉眼里皆难掩光彩,那是一个中年男人的如愿和骄傲。

7

2019年,母亲的小摊被取缔后,家里的豆腐生意也跟着转让出去了,那几台曾承载我们一家“黄金十年”的机器,也一并转让了。姐姐给我打电话时,我正在部队服役,入伍的前一个冬天,我还在家里豆腐房打下手呢。

从2006年至2019年,整整13年的奋斗史。我家的豆腐房,也成为了冀城里正逐渐消亡的手工作坊之一。我们这个小家庭的激荡,对小城来说,不过是时代发展中一朵浪花。

靠着豆腐房,我们一家脱贫奔小康,尽管没能富有,但正因为有了这样一门手艺,我们才得以温饱、体面的生活。母亲总以为她的“傻儿子”以后要接老子的班,做豆腐、卖豆腐,不承想,这生意顺其自然地结束了。

因着给豆腐房帮工,我和姐姐的寒暑假作业从没有做过,开学前一周才疯狂抄一抄,家庭作业也一样,这状态一直持续到我高二。姐姐聪慧,成绩照样名列前茅;我则在班级里吊车尾,成了一个标准的差生。小摊和豆腐房,构成了我的童年、少年时代,如今,被一一割舍,我真的有种恍然如梦的感觉,仿佛活了两次。

对于豆腐房,我始终含着一股复杂的情愫,掺杂着对父亲的埋怨、童年生活的疲惫,我偶尔脑子里会闪回,在西北冬夜里磨豆子、烧锅炉、做豆皮的浮光。我犹记得那时候姐姐也馋嘴,我俩将土豆、红薯埋进炉灰,煨熟后,在忙碌间隙分吃这份美味。有一次,我甚至在炉灰里埋进两个鸡蛋,想以此收获两个喷香的烤鸡蛋,结果因为忙碌,心心念念的烤鸡蛋最后被炙烤成了焦炭。

家里不再做豆腐后,我头一次吃上了从超市里买来的豆腐,总觉得味道不对。我时不时和姐姐开玩笑,说要是论做豆腐,没人能比我更能堪称“老师傅”了,豆腐的品质优劣,我一抿便知。

不过在此之后,我也永远找不回记忆中的味道了。那味道中浓缩着一个家庭作坊的激荡,一整个县城作坊时代的记忆锚点。而浪头打过,一切的一切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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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村庄里“闺女户”的翻身之路

2023-02-14 11:45: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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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逍遥鱼

忙了就歇歇,反复的才是生活

1

我的老家在河北的一个小村庄,在我小时候,村中间有条土路把村子一分为二。路南边住的都是“大户人家”,每家多则二十几口人,少的也有十一二口,他们吃大锅饭,过着祖孙几代捏堆儿的生活。

我们村管这样的大家庭叫“老家儿”,“老家儿”里总有一位长者负责掌管家事,要么是老父亲,要么是老祖宗,他们无一例外都认为祖孙几代聚在一起过日子才叫“人丁兴旺”。可一大家子人吃住在同一个院儿里,免不了勺子碰锅沿儿,吵吵嚷嚷是常有的事。要是在傍晚端碗面条走向路南边,保准能听到东家孩子哭,西家老婆嚷。在一片嘈杂声中,只要掌家的人喊一声:“别号丧了!”那家的院子立马变得安安静静——这,就是大家长的威力。

在“老家儿”里过日子几乎没什么隐私可言,年轻小夫妻就算再向往自由也是不敢轻易提分家的。因为只要一开口,男人就会被冠以“不孝顺”“软把儿”(怕娘们儿,没出息)的名号,这辈子也甭想在村里抬起头来。这样的代价,不是谁都能承担得起的。

可路北边就不一样了。那里是废田补的新宅基地,村里俗称“大北头”,只稀稀拉拉地住了一些年轻夫妻。这里的住户大多要起早贪黑做买卖,所以大白天经常看不到几个人,门前屋后也总是冷冷清清的。我家就住在这一片儿。我奶奶走得早,爷爷重男轻女,我妈见不得他偏爱孙子忽视我,我爸又想自己做事,于是两人不管别人说啥,早早就带我出来单过了。爷爷过世后,我又相继有了三个妹妹,我妈说:“得亏我们搬出来早,要不在‘老家儿’生这一堆丫头,我就得没日没夜的干活儿赎罪,累也得累死!”

那时跟着“老家儿”一起生活的媳妇可以懒点儿,但不能生不出儿子,否则不仅要受外人欺负,还会被一些本族亲戚排挤。在这样的环境里生存,很多没有儿子的女人也会觉得自己低人一等——这一点,从我妈身上也能看出来——虽然她会因别人喊我们“小丫头片子”跟人家吵得急赤白脸,但我曾好几次听到她私底下跟我爸说:“谁让咱没儿子呢。”

她的争吵,似乎更多是为了给自己挣回一点可怜的脸面。

 

我家因为女儿多被人嘲笑,但好赖是自由的,可我们的老邻居犟叔犟婶就没这么幸运了。

犟叔的大名我不知道,只知道他小名儿叫“老犟”,村里的一群孩子便从小喊他“犟叔”。犟叔国字脸、高鼻梁,浓眉大眼长相挺阔气,就是不怎么爱说话。从我记事起,见他都是低着头,低头做事,低头走路,低头抽烟。因为老爱低头,他细长条的身板总像是有佝偻,肩膀明显一高一低,我妈说那是他长个子的时候拉种事(一种人力播种的农器)压的。

犟婶个子不高,但长得温婉,小鼻子小嘴小圆眼,一头棕发又细又软,经年用一根布绳绑在后脑勺,漏出光洁利落的大额头。她的话也不多,但是爱笑,见谁都是一副笑模样。婚后,她一连生下了三个闺女,名字里都带一个“丽”字。

早前,他们一家五口也在路南边的“老家儿”吃大锅饭。因为没儿子,为人实在的犟婶在婆家备受欺辱,常常是干在前、吃在后。她的妯娌生了两个儿子,是家里的“大功臣”,不仅可以少干活儿,吃饭添碗也要犟婶放下碗筷去帮忙盛。

一天,犟婶下地回家,进门就见自己的女儿二丽、三丽靠着墙根哭,满头满脸鼻涕带汗的。大女儿大丽满头满脸的土,正和堂哥拽着半只玉米棒子僵持着,他们的爷爷带着啃玉米的小孙子在旁边逗哈哈,权当没看见。

奶奶见到两个孩子在抢玉米,急忙赶出来,一下一下地扇大丽的头,嘴里骂道:“臭脏丫头子吃什么?快点撒手,把棒子给你哥吃去!”

大丽不哭也不闹,就是不撒手。犟婶见状赶紧上去劝,老太太却打骂得更起劲儿了:“丫头片子还抢干饭,再不松手就给她卖喽去!”

听到这话,犟婶再也忍不住了,也不知从哪儿生出一股力气,她一把推开老太太,还嘴道:“丫头片子怎么啦,哪个不是你家的?”

老太太和大孙子踉跄倒地,这可惹恼了一大家子人,犟叔上来就给了媳妇一耳刮,老太太也爬起来打她,老爷子在旁边振呼:“去,你们给我打死她去!”

一家子人按倒犟婶连扇带踹,哭骂声引来邻居拉架,她才得以坐起来。突然,犟婶扒拉开人群就往茅房跑,不一会儿拎出一把沾满屎的镰刀,疯了一样追着婆婆、妯娌砸,众人都惊得不敢拦。

犟叔赶上去抢,犟婶指着他哭喊:“今儿要是不分家,我娘儿仨就死这!”

于是,被吓到的犟叔当天就拉着架子车带着家当、妻女在“大北头”搭了窝棚。

2

很快,犟婶拿搅屎镰刀打公婆的事就传遍了四邻八村。老人见到她就骂“少调教”,在大街上朝她吐唾沫。年轻媳妇们则认为犟婶发疯是故意的,“看她平时和和气气,平时都攒着劲儿分家呢。有能耐借个事儿就把家分了,可惜搞得自家爷们儿半条街面抬不起头……”

闲言碎语满天飞,甚至连小孩子都跟着受牵连。他们说大丽这丫头丁点小就有心劲儿,一声没哭,愣是把玉米棒子从她堂哥手里抢过来了,“跟她妈一样,狗肚子里长牙——又能忍,又心狠”。

一时间,犟叔一家人成了过街老鼠,村里人都对他们避之不及,只有我爸妈上赶着去帮忙,又是给他们送吃食又是借东西。为了帮犟叔盖起两间土坯房,我爸还把我家准备盖水果窖的椽子都扛了过去。

我妈跟犟婶谈得来,她对我们说:“咱们两家一样,我能理解她。我们这代人从小给兄弟们当垫脚,就等着在婆家生个儿子翻身呢,但这一连串丫头哪个公婆看着不闹心啊?她这是早憋了一肚子气了,要不是逼急了,谁也做不出那事儿来,毕竟街面上占不住理。”

犟婶大概也是这样想的,分家后,她憋着劲儿想再生个儿子挽回颜面,可还没等孩子生下来,犟叔就出事了——因为盖房欠了账,一向老实本分的犟叔竟跑去外村的地里偷红薯卖,被人家逮着送到公安局,判刑一年。

后来,我妈在土坯房里帮犟婶接生——还是个女孩。犟婶失望至极,她喊来大丽,让她去外婆家喊人来。夜里,新生的女婴被犟婶的娘家人带走了,大丽从此变得更加沉默。犟婶跟我妈商量:“嫂子,咱把这事儿烂肚里吧,就说是个儿,生下来死了,传出去也好听点儿。”我妈心软,陪着犟婶一起掉泪。

没几天,犟婶公公婆婆听到信儿就赶到了“大北头”,他们连门都没进,怼在土坯房门口跳着脚骂儿媳妇“害了新孙子、坑了老儿子”。街坊四邻劝不动,犟婶在月子坑里只能忍气吞声,大丽捡起砖头扔出去,砸了她爷爷的后脚跟,被薅住狠揍了一顿。

从此,两家人恨死了对方,再也没有登门来往。

 

犟叔回来的时候,大丽都上小学了,他找到我爸,说想和我家一起做小生意。我妈想着做生意披星戴月的,多个人手也多个照应,就答应了。

我们两家父母外出的日子里,大丽就成了我们所有人的大姐。那时我和二丽只有五六岁,三丽还要小一岁,我的那几个妹妹就更小了。有了大丽帮忙照看,我妈就再也不用拖家带口地出门了。没大人的时候,大丽就爱说话,她拿土坷垃在泥墙上写字画画,像小老师一样教我们。我们学不会,她也不恼,一遍遍地教。她还教我们种花,挖个坑扔两颗太阳花种子,盖好土又在周围培一圈小土围,大丽说:“这样浇水就跑不了,全都渗进土里让种子喝饱。”

我说:“大丽姐,你知道的真多。”

大丽扬起下巴,一脸兴奋:“那可不,我学来的,书上就这么画的。”

大丽很勤快,大人不在家的时候,遇到村里放水,她就哄着我们几个小的用水瓢和大碗把两家的水缸都打满水;她还带我们掰玉米棒子,她在前面掰,我们在后面捡,地里又热又扎,棒子叶划得我们的脸和胳膊又痛又痒,我和三丽喊“吃瓜”,大丽却坚持要把那趟地掰完才肯出来。

大丽放了学,会带我们出去玩,但也不让我们闲着。要么一人背一个大筐,要么一人拿一个大输液瓶子,等玩够了回家,我们不是拖着满筐的猪草,就是往瓶子里装满了喂鸡的蚂蚱。一次,我们和一群男孩在野地里玩耍,不知为啥打了起来。见我们挂了彩,在一旁打猪草的大丽拎着镰刀追着男孩们跑回村子,直到盯着大人把自家孩子臭揍一顿才肯罢休。

我一直敬佩大丽,甚至还偷偷羡慕二丽、三丽,想着“要是我也有这样一个顾家又护犊子的亲姐姐就好了”。犟婶对这个懂事的大女儿也特别满意,她跟人聊天都忘不了夸:“看我这大闺女,眼里全是活儿,长大恐怕是一把好手,将来谁娶了谁有福。”

3

我上小学以后,家里的土房就不能住了,漏雨漏风不说,老鼠长虫到处钻。彼时来“大北头”安家的年轻夫妇越来越多,一些头脑活泛的开始种药材、跑大车、做生意,变着法儿地捞钱。之后,一幢幢宽敞明亮的青红砖房陆续建起来,小院子里花果飘香,欢声笑语,往日僻静的“大北头”悄然变成了村里新的“中心”。

我妈参观了好几家的新房,打算按最新标准给自家盖一套大砖房。盖房的时候,犟婶跟着忙前忙后,闲下来就仔细打问:砖花了多少钱?水泥花了多少钱?人工又花了多少钱……我家的新房落成后,犟婶这个屋子瞧瞧,那个屋子转转,满眼的艳羡。我妈跟我爸说:“你看吧,老犟媳妇也动心思了。”

我妈猜得没错。之前我们两家好,每年换季给孩子买衣服几乎都是一样的,因为大小个赶个儿,两家孩子还可以倒换着穿。可自从我家盖房后,犟婶就不给女儿们买衣服了,为了省钱,她只在赶集时买块布,照着衣样给大丽做身新的,然后让姐仨挨个往下传。

那几年,我都不愿意去犟婶家吃饭,因为今天明天后天都是一样的清汤寡水煮面条,吃得三姐妹满脸菜色。其实那年月我家也不富裕,盖房更是把积蓄用了个干净,但好在爸妈做生意,手里有点流转的现钱。我妈怕太节约会耽误我们长身体,她偶尔买条鱼、买块肉,就让大丽她们三姐妹过来改善伙食。

大丽上初中时,她家的新房还没有眉目,可犟婶就开始为大闺女的婚事操心了。她踅摸附近哪个村子种药材的人多,哪个村子做生意的人多,赶大集的时候,她还关注哪个村的人舍得花钱。她跟我妈说:“好小子就那么多,得提前先预备着,万一大丽考不上呢?”

大丽的学习是出了名的棒,怎么可能考不上高中?可她中考真没发挥好,竟考了个全年级倒数。她去了广州,说是要在那里边打工边备考成人大专,逢年过节也不回家了。

一次,我问二丽:“大丽怎么不回来看看?”

二丽闪烁其词:“也回来过,时间短,你也不在家。”

我妈说她从没见大丽回家,每次问犟婶,她就遮遮掩掩的,也不好再问太多了。

 

大丽懂事能干,二丽也不赖,以前事事有大姐在前面顶着,她还不显眼,可自从大姐离开了家,她就俨然变成了第二个“大丽”。

二丽的学习成绩也很好,每次考试都是班里的前几名。她还继承了犟婶的勤俭,她的铅笔、橡皮都是值日时捡同学不要的,本子也是考试得的奖品。那些本子她都是两面写,有时还会用橡皮擦了铅字再用第三次。

1997年夏天,我和二丽迎来了中考,犟婶也终于决定要盖新房了。房子刚竖起筒,他们一家四口就只能挤住在院墙外临时盖的窝棚里。我妈觉得姑娘大了不方便,就喊二丽三丽来我家睡。

一天傍晚突然下起了大暴雨,天黑也不见二丽姐妹过来。我和我妈打着手电去接她们,看到他们一家正忙着修窝棚。犟叔的脖子上系着块塑料布,拎着锹挖土,试图在窝棚口垫起一条挡雨垄。二丽在撅着屁股往床角的被褥上盖塑料布,可那床早就湿哒哒的了。犟婶外出抱砖,想压住被大风刮起的窝棚布,三丽就给她撑伞、打电筒。

我妈上前帮忙,犟婶赶忙阻止,喊二丽姐俩跟我们走,省得一群人全淋雨。可是二丽不肯走,她决意要帮爸妈弄窝棚。我妈劝他们干脆都去我家凑合一宿得了,可犟叔夫妇不肯,最终一群人修好窝棚,姐俩才跟我们来。

那天晚上,二丽睡在我旁边,翻来覆去的。

到了放榜的那天,我没考上高中,委屈地哭了。二丽以不错的成绩考上了县高中,她搂着我说:“别哭了,我也不上了,咱俩一块儿打工去。”我以为她是在安慰我,也没顾得上多问。

后来,家里给我找了个职业高中,我羞于告人,就偷偷去了学校报到。开学半个月之后,我放假回家才知道,二丽真的没去上学,她说家里盖房,钱紧,她不想让爸妈太难,刚好有亲戚介绍工作,她就去县城药栈给人切药片去了。

我劝她:“咱两家情况一样,我能上学,你家再紧也不至于让你上不起学吧?”

二丽没听劝,又去了药栈。

 

入冬时,犟叔家的新房落成了,那天犟叔把爆竹从胡同口铺到自家门口,犟婶把近几条街的邻里都请来暖房,唯独没请公婆。犟婶当着众人的面说:“没人管()俺,谁也不靠谁也不欠,我这闺女户照样住新房,有孙子的想住还住不上咧!”

大丽依然没有回家,三丽负责端盘子续水,我和二丽蹲在泡满洗洁精的大铁盆边洗碗。我发现二丽的手指红肿满是裂口,像咧开嘴的胡萝卜,我看着心疼,但也不好多问。

后来我问我妈,二丽的手咋成了那样?我妈说药栈的活儿不好干,凌晨3点多就要起来赶市,下了市还要给秋冬的鲜药材剥皮切片。鲜材怕伤热,有的要泡水剥,“甘草桔梗还好,赶上南星、沙参类毒性强的药材,手碰到了又肿又痒,严重的脸肿成面盆,当年就因为太遭罪我们家才没干这行”。

4

暖房后第二天,二丽又去县城上班了,等过年再回家,她订婚的消息就在村里传开了。

在我们老家,女孩不上学就找婆家的情况不在少数,二丽红着脸跟我说,她的未婚夫比她大两岁:“家里盖房没剩下钱,三丽刚上初二,大丽在广州学成人考试也省不下钱。我婆家做药栈,条件还行,看我肯干,给八千八彩礼,说结了婚就帮我们也开一家药栈。”

离开校园不到一年,二丽似乎老成了不少,我恍然觉得她身上有大丽的影子。惊讶之余我还是为好姐妹高兴,毕竟那年头,我们村的彩礼才六千六,自身条件好些的女孩都想嫁去县城。二丽未来的婆家在县城开药栈,是有楼有车还有钱的富户,以二丽的条件,算是高嫁了。

 

1998年“五一”,二丽结婚了,因为双方都不够领证的年龄,只能先办酒席。接亲那天,我见到了二丽的老公,他瘦瘦矮矮的,不爱说话,被人“斗亲”还是旁边的小兄弟们帮忙接茬。看他人还挺老实,我就放心了。

高二下半年,我离开了职高去北京讨生活。不在家的日子,我和二丽渐行渐远,只听说她婚后的日子过得不错,不仅有了自己的货栈,还能不时接济娘家。只是她流产了好几次,直到2002年才生下了一个儿子。

那年年底,“非典”爆发了,恐慌的民众盲目囤药,药市生意十分火爆。平时库房存的十几吨菊花只能贱卖,一夜之间竟涨到十四五块。二丽夫妇发财了,又是买房又是买车,每次回娘家礼物都把车子塞满了。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村里的风向似乎变了,当初生了一群闺女的人家日子都翻了身。闺女们回娘家,无论有钱没钱,没有一个是空手的。反倒是那种生了好几个儿子的人家,压力特别大,若是没准备好彩礼、“三金”和分家单过的新房,连相亲都排不上号。

那段时间,犟婶抱着外孙出去转街,逢人就说还是生闺女好:“是包火柴都惦记着给家里买,幸亏不是仨儿子,要么连饭都吃不饱。”

她这话里有话——犟叔亲哥的家儿子多,当年在“老家儿”一块过日子的时候,妯娌处处压犟婶一头。如今,妯娌的小儿媳还没进门,大儿媳就因为彩礼给的不一样闹开了,还扬言“不补齐就不让他们痛快结婚”。妯娌再也没了往日的骄傲,她愁得见人就叨叨:“什么世道呢,她都娶了好几年了,当年能跟这会儿比吗?”

这下,犟婶可算是扬眉吐气了。

 

有了二丽帮衬和补贴,犟婶再也不像以前那么抠搜了,给三丽的零花钱也多了起来。可能是过去的日子过得太拮据、匮乏,三丽花钱大手大脚的。她原本就比两个姐姐懒,还馋,好几次我妈赶集都见她抱着一堆零食边走边吃,“哪像个要相婆家的女子哟”。

三丽没考上高中,想在县城里混,于是二丽就发动身边的资源给她找对象。生意人眼光贼,三丽没学历、没背景、没长相,又没个吃苦耐劳的精神和机灵劲儿,好人家都看不上她。相亲半年没有结果,闲话传了半个村子。

最终,三丽左挑右选,嫁给了本村的一个老实巴交的男孩。她结婚那天,犟婶对女婿说:“我就知道三闺女和我最贴心,打小你们不知道我多么偏着她,吃的、喝的偷偷给她买多少回。她最小啊,在我心尖子上,俩姐姐加一块儿都没有她享受的多。原本我就打算把她放我身边,你看,这真是天意。”

我妈揶揄她:“这下好了,饶了人家二丽,就指()你三闺女吧。”

犟婶没回话,笑嘻嘻的。

 

婚后,三丽两口子开始跟着二丽学做药材生意,他们希望可以像姐姐姐夫那样,遇到好行情一夜暴富。

可是“非典”之后的那几年,本县药栈的生意一直不稳定。一些经历过暴富的药栈老板胆子被撑大了,总想着逮到机会再大吃一口,纷纷办理抵押贷款,大量囤货。药材如同期货,囤对了暴富,囤错了倒霉,那几年药市时不时就会传出哪个老板囤砸了货一夜之间赔光老本、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的消息。

二丽家的药栈生意时好时坏,她老公不管事,全靠二丽一个人。三丽的老公又不服二丽,觉得她一个女人家头脑不行。他宁听外人的建议也不听二丽的,结果在一单生意上赔了一大把,一气之下不干药材生意了,要去跑出租。二丽苦劝妹妹妹夫,他们也不听,她只好挤出十几万帮妹夫买车。

之后,三丽老公在县里跑车,三丽就带着孩子住娘家。二丽心疼爸妈操劳,往娘家跑得更勤了。那几年,村里人经常能看到二丽大中午的跑回来给家里送吃的,屁股还没坐热,又要赶回县城去看铺子。等外甥女要上学了,二丽干脆把她接到县城,跟自己的孩子一样带,三丽继续留在父母身边。

我妈说:“二丽套着个大工服,灰头土脸,一点不像个做生意的,也不知道她这日子怎么过的。”

5

2018年,我们村建小区,考虑到楼房采暖好、上厕所不冷,我就想买一套给爸妈住。二丽听说后赶紧联系我,想看看一起买能便宜点不。

那天,我在院子里,远远听见一辆车“轰隆隆”地开过来,紧接着车门一响,二丽跑进院子朝我招招手:“快快快,咱俩得快点,我儿子看店呢,我得赶回去送他上学。”

见她风风火火的,我赶忙跟她钻进车里,等坐稳了才有时间仔细看她如今的样貌:她单薄的长脖子上顶了个焦黄的大脑袋,小脸瘦脱了相,凹进去的眼睛又红又肿,眼角还粘着干巴巴的眼屎。她的脑门儿上依稀可见浅浅的横纹,皮肤灰蒙蒙的,嘴唇也干裂了。身上挂着的工装肥垮垮的,已经脏得看不出是哪个药厂送的——无论从哪个角度看,她也不像个药栈老板,更像一个送货员。

“你咋成这样儿了?”

“嘿,切片来着,没收拾,这么看人家会不会给咱便宜点儿?”她笑道。

“我是说,你咋弄个这头发?”

“头发快掉光了,也没时间收拾,这样省事儿,还显得头发多。你不知道,家里就我一人儿,又看铺子又切片。这两年行情不好,切片工又贵,能省就省。”

二丽嘟嘟囔囔,埋怨老公不管事,啥事也没人替自己。女孩子都这样,没出嫁之前,生活里尽是玲珑淘趣;嫁人之后,人就像拖着壳的蜗牛,日子又沉又缓,逐渐没了生机。

我们看了房,还比较满意,于是买了上下楼,这样两家父母相互有个照应,我们在外面也放心。

2019年,我爸妈搬进新家,因为两家挨得近,我只要回家就会去犟叔家串门,我和二丽的姐妹关系又热乎了起来。

 

2022年的大年初二,我约了二丽喝茶。临近中午,我家楼下突然传出哭闹声。我打开门,就听见三丽那尖锐的哭骂声:“吃你几口饭,你就想遮天啊?老的小的你都想管,你怎么不管老天爷啊?”

我和我妈赶紧跑下楼,犟婶强装笑脸迎上来,打算遮掩过去,三丽把她妈揽到一边,说:“怕什么?谁家没个糟心事儿,有什么好丢人的,都是老邻居,正好你们来评评理!”

三丽哭天抹泪地把事情原本倒出来:中午开饭前,二丽招呼外甥女端盘子,小孩玩手机游戏没动,二丽抄起手机就摔了,孩子哭了起来。犟叔犟婶心疼外孙女,免不了说几句,二丽一气之下就吼了犟婶一顿:“在城里孩子乖着呢,一回来就不听话,都是你们惯的!”

这话把三丽给惹着了——自打闺女上学以后,就一直跟着二丽在县城生活,她们母女聚少离多,感情甚至都有些生分了。三丽干脆坐下来,开始掰着手指头数落二丽的不是,什么“我闺女轻易不回家,回家怎么就不能惯两下了?”“你挣俩钱就趾高气扬的,跟家里人说话从来都没好语气”“你三天两头往回跑,就是想显摆自己能耐……”

刚开始,二丽还回两句:“还不是因为你懒?”后来她就当没听见,开始自顾自地看手机。三丽闹完了,拉起老公闺女就要走,临走又留下一句话:“姐夫为啥跟你闹离婚?大丽为啥不回来?妈,我要是你们就争口气,不住她这破房子!”

我这才知道,二丽老公过年没来,是因为两口子正在闹离婚。我妈扶着犟婶坐下,开始数落她:“三丽就是你惯的,只兴她掐尖儿,不兴人家开花儿。二丽再不好,给她操了多少心啊?你得慢慢说她。”

犟婶叹口气,说自己的三个闺女都懂事:“最委屈的是老二,当年为盖了房,她都没上高中……”

这时,二丽猛然大哭起来:“你别说了,我没上高中,那是因为我傻。”我越劝,她越哭得无所顾忌,那“呜呜”声震得我耳朵疼。

后来我问我妈,二丽经常吼犟婶吗?我妈说人老了不跟形势,难免有做得不对的地方,年轻人说话张口赶在气头上,过了就过了。“再说了,大丽常年不回家,二丽大家小家、里里外外一把抓,也是够操心的。三丽是个油瓶子倒了都不扶的人,常年累月搁谁心里没点儿埋怨?二丽做的够好了。”

6

二丽拖了许久,还是跟老公离婚了,上高中的儿子自己选了跟爸爸。村里人传闲话,有的说二丽嫌男人算不明白账,不让他去铺头,影响了夫妻感情;有的说二丽老公早就在外面胡搞了,离婚是迟早的事;还有的说二丽的儿子在铺头上跟她吵,嫌她强势、眼里只有娘家,把家给拆散了……

那段时间,二丽很少回村里,倒是三丽三天两头地骑着电动车往县城跑,一待就是好几天。她又是帮姐姐看铺子,又是照顾二丽和闺女,还得时不时回来看看犟婶。每当村里人问起,三丽总是愁容满面地说:“有什么法子呢,我二姐可怜啊,总得有人管她吧。”

我妈冷眼旁观,认为三丽可算是熬出头了,恨不得趁机满世界出二丽的洋相:“果然是伤人最深是至亲啊,你们几姐妹可别这样。”

 

临近2022年岁末,许多人都“阳”了,我爸妈也没能逃过。等他们康复后,我赶紧买了机票回家。刚放下箱子,我妈就催我去楼下看看二丽,说她也“阳”了,在娘家养病,“一个人可怜的不行”。

我妈一直挺惦记二丽,也很心疼她。一次,我妈看见二丽给娘家送米,干瘦的像得过大病的人,柞着俩胳膊,一手拎一个米袋子,从背后看就像地里唬鸟的稻草人。

我也曾劝过二丽几次,就算是一家人,也要有边界:“既然成家了就各过各的日子,管太宽又不落好,真是犯不着。想当初你爷奶连生男生女都管,最后招了一堆恨,谁的福也没享着。你放着轻松日子不过,图啥呢?”

二丽想了半天也没想明白,她说:“这三乡五里的,哪家不是这样,不都这么过么?大丽不在,我不管谁管呢?”

我再问起大丽的下落,她又不吱声了。

没过多久,我外出拿快递时碰上三丽,她抱个电饭锅,隔了老远就喊:“哎呀,你回来啦!快去我妈那儿看看吧。二丽在呢,都‘阳’了一个月了也不见好,我硬给她接来了。你看看,一个人可怜的,我刚给她熬的鸡汤,正好咱一块儿去……”

三丽和犟婶在厨房有说有笑地捏饺子,我进屋拍了拍二丽的胳膊:“有啥不痛快说出来,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

二丽扯了一张纸巾,埋下头,过了良久才红着眼说:“你知道大丽为啥不回来吗?”

 

1995年夏天的一个傍晚,二丽在家撞见三丽偷钱买冰棍,就把她训斥了一顿。放钱回去时,二丽看着盒子里的钱,突然想到自己长这么大了连个零花钱都没有。那一刻,她鬼使神差地从盒子里抽出了一张50元钱。“我当时只是想手里有点钱,没有想要买什么,也舍不得买”。

当晚犟叔犟婶回家就发现钱少了,那时候50块钱不是小数。犟婶立刻怀疑是大丽干的——因为前阵子她要钱买本子被拒绝了。犟叔因为自己的偷盗前科,出狱之后一家人好多年都抬不起头,于是他把其他家人轰出去,锁上门就对大丽“严刑逼供”,可木板子都打折了,大丽还不承认。

犟婶刚琢磨是不是错怪了大丽,转头就在厕所的砖头下找到47块钱。二丽心里明白,自己偷钱、藏钱被三丽看见了,她趁自己不注意,又把钱偷去买东西,破开了。但这时候承认无疑是撞在枪口上,二丽不敢。

大丽挨了一顿毒打,中考前夕,她的屁股肿到连凳子都坐不下去。她内心愤懑又委屈,一个月没跟家里人说话,中考结束她就收拾东西跟同学去了广州。从那之后,她会按时给家里寄钱,但再也没回来过。

二丽说:“我上了初三才知道,大丽是想买个本子做留言册,她跟我一样知道家里不容易,自己就知道省,不是必要的东西绝不乱花钱。就这,爸妈也没给她买,我还让她伤透了心。”

“后来也没找过她吗?”我问。

“我爸找过,她躲着没见。”二丽说,大丽先在广州打拼,后来去加拿大留学了,“她走是对的,我留在这家里,一辈子苦,只落下个‘懂事儿’的名儿。大丽比我有福,她不在我就是老大,顶了她的活儿,说到底还是我活该,活该我苦……”

二丽抻过一张纸巾,又把眼睛埋了进去。

 

之后的一段日子,我没事就去楼下陪二丽,但没有再劝她。有时候我想,如果我当初留在老家,没准也会是家里的一个“二丽”。她在县城做生意,什么道理不懂?她只是不想选择“自私”的那条路而已。

在三丽和犟婶的精心照顾下,二丽康复了。一天,她对我说自己得回去看铺子了:“今年行市好,得挣点钱,外甥女学习不行,以后有的是花钱的地方呢……”

我叹口气,说:“行吧,你高兴就好,人生没有对错,怎么活都是一辈子。只是小一辈儿不好管,你可别太期望太多了。”

“我带惯了她,这也是我给自己的任务。人活着总得有点奔头,把她带大了、结了婚,我的任务就算完成了。”二丽平静地说。

尾声

闲时无聊,我曾跟我妈讨论过犟叔犟婶一家的事。

我妈认为犟婶作为母亲有点过分了:“送孩子、盖房子,哪样都是为了面儿,就是不想想闺女们好不好,真是过得糊涂。这样的妈,要我我也走。”

在我妈的印象中,大丽懂事早,从小有心劲儿,干啥都有样儿,一看就是个能干人。她去了广州再见点世面,就更能成事儿了:“我觉着就是不挨打,她也不会回来了。”

对于我妈的这番话,我感到特别诧异——她和犟婶生活在一样的环境里,都曾被歧视,心态怎么差别这么大?

我妈说,她生下我四妹的时候,一看又是个女孩,当时就下了决心:“生儿生女我选不了,但过什么样的日子我能选。你们是我身上的肉,我苦就算了,只要有娘在,就不能让你们受委屈。还有,要不是你爸带我做生意,我也看不透那么多。环境很重要,选择很重要,想过好日子,这都挺重要。”

文中人物皆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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宇宙的形状 -FormatRun58- 给 FormatRun58 发送悄悄话 (194 bytes) () 02/17/2023 postreply 20:19: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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