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着催婚的母亲去旅行
1
与母亲同游,我计划已久。去年9月,我们省难得出现疫情的“窗口期”,本土几乎没有新增病例,正容得下一场短途旅行。我在各旅行平台上搜索行程,发现海南在做“旅行周”,酒店加景区门票有优惠,就在微信上告知母亲,讨好地询问:“我请两天假,一起去走走?”
“不去,周边玩玩即可。”母亲回复我,再没有多余的话。
她大概还在气头上。
上个月的一天,我盯着电脑,母亲在一旁收拾,似乎是不经意的,说:“王姨有个亲戚,在医院工作,我看了照片,很好的姑娘,你抽空见见。”见我没搭话,她口气急了:“终归要结婚,不如趁年轻,现在还能挑别人!”
我的怒气涌上来——关于结婚的问题,我已经和母亲沟通数次,我们无法说服彼此。我不愿在这个话题上反复纠缠,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我们家几乎不吵架,外公外婆都是火爆脾气,母亲在父母的争吵中长大,不喜冲突,我犹胜之。
当然,不吵架并不意味没有矛盾,面对问题,我们大多时候都是沉默以对。这次,母亲生气了。沉默像是举在房间里的枪。她抿着嘴,继续收拾衣物,但空间逼仄起来。我也不愿搭话,我们两像是在沉默里角力的羊,彼此不相让。
那天晚上,愤怒扰得我失眠,思绪在脑子里团成麻。我常给母亲说自己“绝不愿意怀抱完成某种任务的心态走进婚姻”,但我没挑明的是,在她与父亲的婚姻里,我找不到必须结婚的理由——父亲滥赌,丢了工作远走他乡,在我最需要父亲的年纪,他完全缺位,几乎是母亲独自将我养大。
在我看来,婚姻就是一场冒险。不少人为了寻觅一丝确定性而走入婚姻,他们觉得世界又大又乱,哪怕婚姻是“坟墓”,那也是一个四周有围墙、脚下有寸土的地方,挡得住四面而来凛凛的风。但他们总是忘了,人才是最具有不确定性的。
母亲不听我这些“歪理”,她始终抱着朴素且顽固的人生观——到什么年纪就该干什么事。在她看来,婚姻是人生里一堂逃不过也避不开的必修课。年逾三十的我,迟迟不“上课”,已然让她不安。
我们在老家县城有一套大房子,母亲退休前住那里,退休后便搬来市区和我同住。市区这套小两居面积不大,母亲的卧房挨着我的。我在床上翻来覆去,总觉得有双眼睛在审视我,逼得人透不过气。
第二天临上班,我黑着眼眶,心虚地盯着母亲说:“要不分开住吧,这套小房子留给我。”
母亲表情一滞,避开我的目光,走进卧室,答:“也好。”
那天下班回家,房子已经整洁一新:地板显然刚被清扫过,餐桌上的碗筷也被收拾进橱柜——母亲料想我不会在家开火。她房间的枕头和被褥叠在一起,用床单罩着,像是知道主人有一段时间不会回来。
我的眼眶热了,知道自己做了不可饶恕的事。
2
母亲离开后的这些天,我一直心怀愧疚。临近中秋,便想着和她一起出去旅行散散心。母亲回复“周边玩”后,我便把行程安排交给三姨,有她同去与母亲做伴,旅程必然顺遂很多。
三姨比母亲小5岁,前一年和母亲一同退休。和母亲不同,三姨是个热闹性子,退休之后,她就没闲着,花了3个月时间学游泳,还组织广场舞队的朋友出门旅游。
我羡慕三姨自由,拥有充足的时间发掘爱好。母亲也羡慕三姨——三姨的儿子,我的大表弟宇,下半年准备订婚,是家族里最先走到成家这一步的小辈——大学毕业后,他在工作中认识了适龄的女友,相处愉快,便定了下来。仿佛没有疑惑,没有一步两回头的纠结,一切水到渠成。到了年纪,干了该干的事,就这么简单。
表弟抢走了放在我头上许久的“别人家的孩子”的标签。家族聚餐时,总有长辈拉住我的手,或者拍拍我的肩膀,让我“加油”。在他们眼里,人生是一场赛跑,年纪更轻的表弟跑在我前面,我应该拿出追赶的架势。
三姨态度洒脱,或也是“宽慰”旁人,信誓旦旦地说:“小宇的事情我懒得管,好不容易退休,我还想去新东方学英语呢!”
我赧然一笑。
有三姨当说客,母亲答应去旅行。
旅行的目的地最终定在长汀与永安,两个与老家在同一条铁路线上的县城,我们可以沿线游玩,省去了部分舟车劳顿。三天两夜,分宿两地。这时,小姨也凑上来,要求加入行程。见我面露难色,她嚷嚷起来:“我去有什么不好?还能帮你老妈分担房费!”
就这样,妈妈旅行团成团了。
出发时间定在早上6点——三姐妹为了节省一天住宿费,决定搭乘最早的动车前往长汀。临出门,母亲还在厨房捣鼓,又是煮玉米,又是做豆浆。我劝她轻车简从,从家到长汀不足3小时,着实不必如此麻烦。
三姨已提前约好的士把我们送到动车站,超市门口,司机师傅殷勤地帮大家把行李塞进后备箱。小姨手里还紧紧拽着一个大口袋,我好奇地扯开袋子,满满当当全是食物。我吃惊地看向她,她眯着眼说:“没带太多吧?8个苹果,路上一人2个,牛奶我自己可以喝,剩下的都是零食了。”母亲也凑上来,把自己准备的零食盘点了一番,姐妹们叽叽喳喳,像是要去春游的小学生。
小姨严重近视,据说是小时候言情小说看多了。但她不戴眼镜,看东西时常把眼睛眯成一条缝。她千禧年左右从工厂下岗进入旅游业,恰逢家乡政府主推“旅游兴县”,凭着踏实肯干,小姨的事业顺风顺水。她有两台手机,忙起来左右开弓,嗓门洪亮,接电话的样子,让人想起90年代热火朝天的深圳小生意人。
说来讽刺,虽是旅游从业者,小姨却几乎没有出门旅游过。前几年,小表弟豪豪去杭州读大学,小姨与小姨父护送随行。两人帮儿子安置妥当后,一刻都没耽误就回来了,连西湖都没去。进了大学的豪豪,像是脱缰的马驹,没有了共同的生活起居,他与母亲的联系愈发稀薄。他们母子倒像是某种雇佣关系,小姨每月支付费用(生活费),而豪豪的工作是扮演一位上大学的儿子。
县城的初秋比城市清冷几分,站台上几乎没有同行者。上了车,车厢里也是我从未见过的冷清,乘客可以完全放下车票的限制,自由地在车厢落座。疫情还是拖住了不少人的脚步,很多问题与情绪只能在日常生活里消化解决,想到这,我突然对这趟夹杂在疫情缝隙里的旅途充满感恩。
我们找到几个相邻的位置,刚坐下,母亲和姨姨就打开了百宝箱一样的口袋,玉米、水果、零食穿梭传递。小姨离开了家,像是获得某种自由,嗓门愈加肆无忌惮起来。好在此时的车厢是宽容的,能够安置她的喧闹。
列车轰隆作响往前飞驰,窗外的风景像被按下快进键,不等你的目光停留,便向后方收束。零食分享会结束,早起的副作用显现出来:姐妹们相继陷入睡眠,母亲和小姨坐在我身后,三姨则干脆躺卧下来。
看到此情此景,倒也唏嘘——这竟是我第一次同母亲出游。我第一次出远门是初三毕业那年去北京,对县城的孩子来说,去首都有朝圣的意味,所以即便旅行费顶母亲半个月工资,但看到别的同学都参加后,她咬咬牙也给我报了名。把我送到站台,临上车,她拉住我,又往我裤子内侧口袋塞了200块钱。长大后,我多番离家,大学时和舍友在学校附近的城市游历,工作以后带着任务全国各处出公差,我和同行的人分享对于这个世界的感慨与喟叹,身边的人却始终不是母亲。
母亲退休后,我一直想着趁她腿脚还利索带她出门看看。他们这一辈人靠着工作与社会链接,我隐隐担心退休会把她和社会撕扯开,进而视野狭隘。我无法想象一个围着自家一亩三分地转的母亲,也无法负担她因此不断聚焦在我身上的注意力。但因为种种原因,直到这次,才总算出了门。
3
接连换乘了几种交通工具,到达长汀城关已经临近中午。没想到,刚下公交,我们一行就失去了方向。
三姨拦住一位大姐,矮身询问:“你们本地人一般在哪里吃饭?”大姐盯着我们,表情错愕,勉强指了一个方向。我也错愕了,本以为三姨已经规划好行程,没承想她预备“现挂”。
我有些不悦,相比起图文并茂的旅行攻略,路人的建议我并不信任。谁说本地人一定更懂生养他的城市呢?我无奈地掏出手机,先敲定了一间民宿,先把身上的行李卸下来,才能安心欣赏这座百年老城。
民宿在店头古街的街尾转角,临近汀州古城墙的地方。我跟着百度地图,母亲和姨姨跟着我,沿着完全陌生的街道行进。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母亲习惯走在我身后了。去年退休,她来城市与我一同生活,巨兽一般的城市吞噬了她的方向感,每次外出,她都跟在我身后,顺从我的安排。到后来,但凡她单独外出,我都要为她准备攻略。
我们的关系并非惯常如此。毕竟,我几乎被她一人抚养长大,初中之前她还会教训我。小学没有及时写作业,偷看奥特曼,她回到家摸了摸发烫的电视,脸色就阴沉下来。她拿出衣架,让我伸出手,在我手上留下几条红色印记。这种脸色还会出现在我考试成绩糟糕、课堂表现不好、生活习惯不良等等时刻——她用自己的方式为我指引方向。
等母亲退休重新与我同住,我已经不再是颤巍巍伸出手掌的小男孩,她也失去了对我的控制,反而变成跟随在我身后的另外一个人。我与她的位置发生转换。仔细回想,自己那晚的愤怒原因不明——除却婚姻问题,母亲其实很少置喙我的生活,而要求与母亲分开居住,终究是我蛮不讲理了。
店头街是历史文化名街,铺着起伏不平的青石板,给拖着行李箱的我们添了不少麻烦。街道约3米宽,两边的店售卖当地各种土特产和工艺品,还有几家本土菜馆开张营业。由于淡季,游客并不多,各家店主对我们都格外热情。
我走在前面,几姐妹在店铺之间流连。我回身催促:“落脚要紧,这些店铺还有时间逛。”
穿越一整条街,看见了那个好听的名字——“望江居”。迈过门槛,进入院厝,映入眼帘的是客家风格的民居,白墙灰瓦,装饰清新雅致。旅途的燥热快速平抑下来。我们在吧台开了两间房,为了节省开支,母亲和两个姨姨在一楼同住,我住二楼。
我刚在房间卸下行李,楼下三姐妹的声音就传了上来,听得出她们的兴奋,也意味着这家民宿的隔音效果并不算好。
三姨有一套理论,旅游城市的美食泾渭分明,一部分专门为游客准备,看似特色鲜明,实际并不地道,价格虚高;另一部分则是本地人的选择,这些店铺或许不精致,但经过时间考验,值得信赖。我赞同三姨的看法,到了旅游地,自然是要探寻藏在巷弄街角的老店的。
脱下行李的束缚,我们抬步前往水东街。这里名气不如店头街,却聚集着更多本地人,起先指路的大姐,亦将我们引往此处。
长汀县是客家首府,历史悠久,与我们家乡主打郊区的自然景观不同,这里主打人文景观,其魅力在于这座县城本身。政府显然明白本地优势,顺水推舟地打造起历史文化小城。整条水东街就是个大型施工现场,到处都在接受“现代化改造”,街道两边木质的窗棂、斑驳的门板等老物件也在吃力地与现代化改造靠近,所幸他们相处融洽。
街巷的生意还没完成现代化,我们在水东街见到许多埋在记忆里的东西:裁缝铺老板在店门口放置一台缝纫机,把眼镜托在鼻梁上正帮客人收裤脚,客人就坐在一旁的小马扎上等待;杆秤店的老板五十来岁,目光透过老花镜聚集在一杆秤上,拿着巨大的不知名的工具,给长杆称上“称花”。
母亲远远跟在我身后,她大概也很久没有见过这些老生意,围着店铺仔细探看。来到陌生城市,人的感观会因为陌生而变得敏锐,会对落于俗套的日常生活有更多的反思。那些纠缠你的事,在更长的时间尺度面前显得渺小;走出逼仄的空间,也能让你体验世界的宽广。当认识到自己只是无尽时间、广袤空间里爬行的蚂蚁,心情也没来由地从困扰里松解出来。
我想,这就是旅行的意义,也是我执意与母亲同游的初心。
沿着水东街往前,我们遇见一间小吃摊,店内的墙壁暗沉无光,桌椅陈旧简陋。店主在门前支起一口大油锅,现炸一种油饼,当地人唤作“灯盏糕”。店里的客人不少,显然这家店获得了本地人的肯定。母亲与姨姨围拢过来,我们买了几块灯盏糕,还有当地的丸子,站在店边大快朵颐。
母亲与小姨分食一块灯盏糕,她的一颗门牙松了,比旁边的牙齿长出一截,所以咬得小心翼翼,我说了无数次,她始终没去医院处理。尝了一小口,小姨撇撇嘴说:“不就是老家的油饼,还不如油饼好吃!”
或许还是心疼这趟旅程的发起者,母亲推了推小姨:“尝尝鲜嘛,不出县城还吃不到呢!”
小姨惯常这样,遇到新事物一定要在固有经验里找到类比,看不惯似的,语带排斥。豪豪暑假回家,带回一双两三百元的拖鞋,这让她极不理解。在她看来,这与超市里的拖鞋并无二致,她一口咬定儿子在大学里出手阔绰、奢侈浪费。
豪豪对母亲的不解疲于解释,他的世界大门正在打开,无意获取母亲的理解,只能把她推得更远。
4
穿过主街,我们往水东街两旁的巷弄探索。水东街像是一张河湖港汊密布的水网,两旁的巷弄是不断向前延伸的触角。相比主街,这些小道极窄,大致是两辆电动车交错的宽度,两边的房子失去了被现代化改造的资格,以原本的模样站立着。
我在网络上寻见一家本地钵子饭老店,三姨拍拍我的后背,有些夸张地说:“还是你厉害,换作我,哪里找得到这里?”我回过身,摇摇手机:“这才是秘密武器。”
突然,巷子热闹起来,传出阵阵尖笑,一群孩子穿着相同的衣服向我们涌来,又向四面八方的巷子分流而去,像是密致的鱼群。其间还有骑着电动车的家长,孩子在后座挥着手臂大声说着什么。原来这条巷弄里,藏着一所学校。
母亲已经到了见着孩子就欢喜的年纪,看着一大群小脑袋从身边挤过,笑容慈爱。这是她认为我该去追逐的理想生活,电动车后座的小人是你血脉的延续,让你有一种生生不息的充实感。
母亲别有意味地看我,我不置可否。我对父亲成见颇深,但母亲却从未抱怨过婚姻,从未说出后悔生下我,反倒是常说:“我在你这个年纪,你已经要上小学了。”幼年,父亲难得回家一次,母亲会高兴地下厨,多备几道好菜;生活里遇到难事,她不会和我说,而是给父亲打去电话;生病了,母亲也会与父亲撒娇,让他回家照顾。
我想,她一定认为婚姻是好的,才会如此热切与我推荐,哪怕父亲常常遥远得像个客人,那种相隔千里的稳定联系,还是会让她的心安定下来。
走进巷子深处,3家钵子饭小馆呈掎角之势,每家店铺门前都有卖力招揽顾客的小工。美食地图在巷子里失去了准度,我分辨不清哪一家才是受到推崇的本地老店。店员眼见我们人多,招呼得更加热情,争相把我们往店里迎。一位围着围裙的中年妇女捕捉到我们的迷茫,操着本地口音的普通话询问:“你们是不是在找老王钵子饭?我们就是平台上好评最多的那家!”
母亲和小姨在一张方桌落座,我与三姨到隔壁点菜。馆子是在一座老宅里搭建出来的,有两个门面,一边是后厨,一边堂食。店家的灶台热气腾腾,摆放着巨大的三层蒸笼,每一层里都整齐地摆着陶土色的小碗,里面装着各类食材,香气逼人。小碗菜密密麻麻摆在眼前,让人无从下手,我们听从老板的推荐,点了猪脚、大肠、豆腐、粉蒸肉和排骨,据说都是招牌菜。我还额外让老板炒了一份蔬菜。
店铺里免费提供稀粥与小菜,母亲小姨各盛一碗啜起来,母亲的碗已经见底。见小碗菜上桌,母亲又让老板上米饭,还冲着我说:“钵子饭是本地特色,你也尝尝。”
我不愿母亲多吃米饭。工作以后,为了控制体重,我看了多本关于健康养生的书,书里把米饭归类为“精致碳水”,说它会导致“血糖快速波动”。起伏的血糖是糖尿病的高致病因素,而母亲是糖尿病的高危人群。我给母亲定下规矩:每餐进食米饭不得超过一碗,如果可以更精准,那就是150克。
我力图改变母亲的“碳水依赖”,母亲却对我的苦口婆心不以为然。客家菜最下饭,没多久,母亲又要求添饭,我拦下老板,让她少吃饭多吃菜。小姨在一旁说:“还挺关心老妈,看不出来嘛!比我儿子好,他和我都没话说!”
世上母子关系有千百种。豪豪小的时候,小姨的旅游事业刚起步,她与豪豪纠缠更少一些,关系也就相对松散。而我与母亲不同,在我看来,我们是相依为命的,我们都在向彼此推荐一种生活,一种我们眼中走向幸福的方式,只是都拿捏不好分寸。
我的初衷如此纯粹,希望母亲健康,想必母亲亦是如此。她无非是认同结婚生子的完满。我看见一条细密缠绕的丝线织成了一张网,它曾让我觉得不堪重负,如今,我却有些嗔怪豪豪对小姨过于漠不关心了。
用钵子蒸出的食材,完整保留了滋味。食材之间是外地人不常见的搭配,大肠底下是软糯的芋子,芋子吸饱了大肠的油脂,香甜异常;排骨下面埋着土豆,土豆已经熟透,呈现绵沙的口感。
我笑着问小姨:“钵子饭、小碗菜,这些在老家吃不到吧?”
她正眯着眼睛在美食上逡巡,听懂了我的揶揄,发出几声干笑。
5
整个下午,我们在长汀县城漫游,相继去了三元阁、历史纪念馆、文庙这些为游客准备的景点。好在是淡季,每个景点人都不多,你可以遵从自己的游览节奏,而不会被人群涌动干扰。
当长汀被夜色包裹,街道相继亮起暖黄色的灯光,我们准备回民宿休整。再次穿过店头街,它已经被点亮,比白天更迷人。街道上的客人明显多了,两旁的店家受到鼓舞,鼓足了精神招揽生意。每家店门前都斜插着店幡,主打商品摆放在最显眼的位置。店家很大方,热情地招呼客人试吃,人群刚从这家店铺出来,又被迎进下一家。
几姐妹在长街里流连,像是飞进花圃的蝴蝶。长汀的土特产太多了,豆腐干、花生酥、姜糖等等,她们商量着,该给家人带怎样的伴手礼。
这趟路程,让我常觉得自己并不完全认识母亲,即使我们是彼此生命中如此重要的部分。我常常忘了,母亲心底还住着一位小姑娘,喜欢旅行的新鲜,会欢呼会雀跃;她也是县城里少出远门的妇人,在陌生城市的街头会恐惧会胆怯;她还是职场里埋头苦干的黄牛,是朋友眼中有些沉默寡言的少数派,是会偷偷在家囤一些零嘴的贪嘴。在我眼里,她只是母亲,以母亲的身份抚养我、干涉我,但我没能看见和完全理解她。
等我洗漱完毕,已经是夜里11点。我去往母亲房间,她正在收拾“战利品”。小姨先去洗澡,三姐妹合住,还是有些不便。
三姨梳洗过后,提议逛逛民宿,这间客家民居风格的宅子,我们还没仔细参观。
我们一行住在“望江居”的后院,一栋两层小楼,中间是4米见方的天井。院子的主楼有三层高,一层是吧台、客房,以及一个大厅,大厅中央摆放着约有3米长的木雕茶桌。二层和三层已经打通,安置着几间LOFT,方便家庭留宿。
主楼上有观景台,凭栏远眺,能看见蜿蜒的古城墙,缓缓流淌的汀江,这是汀州府的母亲河。观景台上,有两位姑娘吃着零食、纳凉聊天。
“这里离城墙这么近!”三姨兴起,“我们过去看看。”
母亲有些犹豫:“时间这么晚了,明天看不好?”
我推了推她:“夜景才美。”
母亲到底是答应了,我们走下木质楼梯,穿过民宿前院往外走。前院布置雅致,几个小型花坛里有不知名的花草。民宿正门前已经变成停车场,不时传来几声狗吠。又走了几百米,我们站在城墙脚下,眼前,有平整的石质台阶向上。
母亲停下脚步,不再往前。夜深了,她觉得危险。对于未知,母亲总有诸多恐惧。还记得某个晚上,她催我尽快完成人生大事,说:“就算完成一项任务。”我满脸不悦。僵持到最后,她又说:“父母年纪大了,肯定不能陪你走到最后的,那你以后……”母亲没有把话继续说下去,大概觉得有些话付诸于口难免矫情。掏心窝子的话,母亲也就说过这么一回。
古城墙是长汀的招牌景点,经过百年修缮,它曲折蜿蜒围绕整座长汀城。白天,我们站在城墙下,城墙像是耸立的巨人,面目肃穆地站在我们面前。我们站上来,发现古城墙不止高大,而且“宽敞”,城墙肩上是一条5米宽的石道,石道两边还间或点着朱红色彩灯。河对岸约20米高的宋慈像被灯光打亮。他站在一艘巨轮前甲,威风凛凛。我想象着大军攻城,光影间像是一脚迈进历史,竟有些热血沸腾起来。
夜深了,晚风像从北边吹来,神思为之一爽。母亲也没想到城墙上美景如斯,有些惊喜。她拿出手机,拍个不停。三姨穿着拖鞋走在前面,不时回头唤我。石路曲折在前,看不到尽头,如果愿意,我们可以沿着城墙,环长汀一周。
行至半途,我们从另一侧面看见望江居,硕大的招牌闪着橘黄色的灯光,就像立在眼前。两个聊天的姑娘也看见我们,朝我们挥手,让我想起卞之琳的《断章》,“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
靠着城墙,我看着悠悠汀江水出神,一天的疲乏解了大半。母亲还在拍照,长汀的夜景、城墙和烽火台,还有白墙青瓦的望江居,都跑进她的手机。三姨也很高兴:“长汀还是很值得来,如果在这里摆张床,绝对能睡个好觉。”
我深以为然,只是可惜小姨去洗漱的不是时候,错过了这一晚美景。
6
第二天清早,我们出发前往八喜馆。长汀飘起小雨,站在太平桥上,汀江两岸烟雨朦胧,这座客家小城像罩上了薄纱。
甫一进馆,便见一座古戏台,坐落在八喜馆正中,戏台上有匾,上书“万世荣昌”,戏台两侧是屋檐角楼,木色浮雕历史感扑面,有木质楼梯蜿蜒向上。戏台前有几排竹制座椅,古色古香,我指挥小姨坐下拍照。出游的几天,我就是她们几姐妹的专属摄影师,刚开始,她们还有些扭捏,让我误以为拍照只是年轻女性的爱好,几番鼓动,她们的热情才涌动起来。
小姨一屁股坐上竹椅:“今天这身可是专门为旅行买的,要多拍两张照片。”我提醒她侧脸远眺,氛围感更佳——我的拍照技巧主要来自互联网,只有拙劣的几招:把脚放在照片的下沿,能显腿长;虚化背景,才能突出人像。好在一招鲜吃遍天,拙劣的技术足够应付几姐妹。
我又指挥母亲侧坐在台阶上拍照,为了藏起松动突出的门牙,她抿嘴笑着面对镜头,比出“耶”的手势。母亲的拍照姿势总是很笨拙,我让她把手放下,上身端正,把脚延展到下一节台阶,“POSE要有质感”。
我们大致是馆内第一波客人,在戏台前旁若无人地拍照,淡季出游的好处体现出来。
从戏台旁边的木质台阶拾阶而上,便是八喜馆主展馆。这座传统的客家跑马楼,集中展示了客家人添丁、成人、金榜、婚庆、立灶、乔迁、寿诞、丰收的“八喜”习俗。二楼和三楼的过道,则分别展示了长汀稻草龙、百福宴等非物质文化遗产民俗。
母亲盯着展示人生之喜的蜡像,看得认真。那是祖辈探索留下最好的人生注脚,生命照此延续,终点便是幸福,这与她的理念契合,或者说,她的理念生发于此。正如她常说,“到了什么时候就做什么事”,大抵她就是希望我最好沿着“八喜”的路标,一步一步往前走。
这一刻,我大抵更理解了一些她的恐惧。她的恐惧关于我的孤独终老——如果不走入婚姻,我的人生“八喜”便要缺掉一半,而她是无法陪我走到最后的。她的恐惧也关于我与人群相异,在世人看来,婚姻虽有纠纷,但没有婚姻的人生是不完美的。她不愿我在人生旅程中被大部队落下,她希望我一直都是“别人眼中的孩子”。
其实我也扪心自问过,是不是自己把路走进了死胡同?形单影只的未来,是不肖多想就能理解的可怖。但内心另一个声音又在喊:谁又知道婚姻不是另外一条死胡同呢?选择一个人,我尚能自我控制,多出一个人,生活滑出铁轨也未可知呢?
必须坦诚,我也还没有得到答案,但我想,解答人生困惑的钥匙,藏在眼前的路上。
走出八喜馆,雨已经停了,三姨拿出手机,让我与母亲合照。母亲主动靠上身来,挽住我的手臂。我笑容还没来得及绽放,三姨就已经直起身子,把手机递给我。
“你自己看看,拍得多好!”三姨有些自得。
照片里,我表情尴尬,母亲站在一边,比我矮了一截,她冲着镜头笑得灿烂。想来,很久没与母亲合照了。
旅程一路,母亲一直吊在队尾。我和三姨走在前面,小姨放慢脚步与母亲走在一起。55岁退休的年纪,在她身体上体现出来。我和三姨在队伍前,计划接下来的行程,我有意无意地放慢步调,有时停下脚步,回头张望。
我想起龙应台的《目送》,“所谓父女母子一场,只不过意味着,你和他的缘分就是今生今世不断地在目送他的背影渐行渐远”。不知道母亲是否在也在背后,这样看过我。过去,我厌烦这种眼神。现在我想,母亲的干涉显得粗暴,或许只是没有找到更好的方式罢了。我不再是读大学的年纪,我才是走在前面的人,如何弥合分歧,我有更多责任。
7
行程最后一站是永安,沿着铁路线,我们重新靠近老家。对于这个近在咫尺的邻县,我们太过熟悉,唯一想去的景点是桃源洞。
桃源洞离永安县城并不远。我们在巴士上屁股还没坐热,司机就提醒我们该下车了。刚进景区,我们便看见一条小溪从悬崖对峙之间流出,这是“桃花涧”。临近的崖壁上方30米处,刻着“桃源洞口”四个大字,两米见方,下面刻着一行小字,是陈源湛的一首七律。
一个五十岁左右、斜挎着黑色小包的中年男子朝我们迎上来,问我们是否需要在此处合照,我回头看见不远处已经立好了三脚架,一台相机虎视眈眈。几姐妹自然不愿浪费钱,我继续承担摄影师的职责,我朝三脚架附近走去,想着那里一定是最佳拍摄点。30年前,三姨也曾与友人在此处合照。时光流转,朋友早已断了联系。再次站在“桃源洞口”,小姑娘有了岁月的痕迹。
桃源洞并没有洞,它是拔地而起的山岩。无论步行,还是泛舟游览,都给人一种洞口的感觉。沿着景区石路前行,桃花涧在一旁曲折迂回,时宽时窄,虽然由于大旱水位并不高,但胜在清澈透明。两岸山壁青苔绿草小野花嵌于湿泥中,一派生机盎然。沿途,桥、亭不时穿插,类物象形之石亦不绝于目,日头虽大,但被浓荫遮挡,穿过密林的阳光已经失去力道。
景区道路沿着山壁缓慢爬升,我们的视线逐渐宽广。母亲依旧吊在队尾,没走两步就停下,双手撑住膝盖,歇一歇。
走了大约半小时,道路被两面直挺挺的山崖挡住了。盘山的石阶变得陡峭,宽度收窄,像是被山崖之间的裂缝吃了进去。往后的道路陷入黑暗,已经不能从眼前预判。崖壁上,写着“吉尼斯世界纪录”,桃源洞的“一线天”到了。徐霞客曾在游记里感叹这处景观:“余所见一线天数处,武夷、黄山、浮盖,未曾见如此大而逼,远而整者。”
母亲显然也被这山壁惊到了,她问:“要不我在这里等你们?”
三姨回头说:“这个景区可没有回头路。”
“可以慢些爬,反正不赶时间,我们这么多人,怕什么?”我又嗅到她的恐惧,安抚道。
母亲有些为难,但事已至此,开弓没有回头箭。
“一线天”极窄,只容单人侧身而过。三姨走在前面,我殿后,把母亲和小姨安置在中间,我们蹭着崖壁缓慢向前。“一线天”外,晴空丽日,缝隙里面,光线都被吞噬干净。翘首仰望,百米崖壁之上,只见天光一线。我挤在崖壁之间,心生感慨:在自然伟力之前,在漫长的时光洪流里,我们的喜怒哀乐,烦恼与忧愁,都是那么渺小,连我们自己亦是如此。
大家都被震慑住了,气氛安静,只能听见风吹过山涧,呼呼作响。
三姨在前头开玩笑:“幸好小宇没来,否则不得被卡在这里?”
“他得在肚子前面罩一个塑料袋,要不然衣服得磨破。”我接过话茬。
大家哄笑一阵,才从震撼的情绪里缓过劲。三姨对于儿子的关注全在体重,她认为肥胖不仅影响了宇的颜值,关键还拖垮了他的健康。母亲对于孩子的担忧是永无止息的吧,我想。可惜宇对她的看法并无理会,看来,无论怎样的母子关系,终究有自己需要解决的问题。
“一线天”里,台阶倾斜向上,坡度陡增,母亲几乎是手脚并用,向前行进。我接过她手里所有杂物,漫步走在后面,并不催她。
“这趟没白来,值回票价!”母亲说,“不愧是让徐霞客惊叹的奇观。”
一线天全长超过100米,到了后半段,天地为之一宽,缝隙里可容两人并行。我们坐在台阶上歇口气,也抓着难得的光线拍拍照。我很想问母亲,爬上来不后悔吧?
小姨对我说:“行程安排得不错,下次还和你一起来。”语气真诚。
三姨调笑道:“下次不得和适龄女青年来?哪里有空陪几个妇女?”
小姨继续说:“可以一起来嘛,我们还能帮忙参谋参谋。”
我哑然失笑:“一大群人来,还谈哪门子恋爱?”
母亲笑得很开心,那颗松动的牙都现了形。仿佛我们之间最大的矛盾,就在玩笑之中迎刃而解。她没再循着这个话题聊下去,或许是因为我借着玩笑“松”了口,或许是因为出来走走,看看河山,心旷神怡,她也试着克制本能,稍微理解我一些。我不知道答案,毕竟人生也没有标准答案。我执意带母亲出游,不过是希望获得她的一点理解,我终归在意她的理解。
返程的时候,依旧是我和三姨走在前面,小姨和母亲跟在后头。我回过头,母亲头发散乱,一天的行程耗尽了她的体力。我停下脚步,往回走了几步,站在她身边,搂住她的肩膀。她挣扎了一下,我的手臂却如绳索一般,扎得更紧了。
(本文人名为化名)
=========================================================
1
雨刚下完,空气有些冷,稀薄的水珠挂在干瘪的树枝上,偶尔往下坠下一滴。天空灰蒙蒙的,如同笼了一层雾,雨似没有下透,但下了这么久,似乎也真没什么好下的了。就这样僵持着,僵持着,直到放了晴,或再象征性地下一点。
陈雨果从五爱街里走出来,身体笔直,黑色大衣从肩膀一路朝下,一直笼罩她全身,使人都看不清楚她的轮廓了。身后的人往前一拥,她的手被迫自大衣口袋里拿了出来。是谁撞了她?她回过头,已经找不到撞她的那个人了。五爱街的人那样多,像潮一样地涌。或者不像潮,像瀑布,“呼啦”一下全部坠落下来。
陈雨果的丈夫林立人从对面朝她走过来,陈雨果有些不知所措。林立人刚刚完成一场地下赌球,这场球自昨儿晚上一直持续到今天下行。这么胡混一宿,他已经没什么人样儿了:大衣歪着,头发歪着,身体似乎也歪着。
“又输了?”陈雨果走上前去。
林立人动手解她的衣襟,问:“钱呢?存了没?”
“刚存完。”陈雨果说。
这是所有五爱街人的日常:每天卖完了货,把收到的钱存进一楼大厅的银行。为了安全,或者什么也不为,反正大家都这样做。
“你妈病着。”陈雨果生气。
每天下行,她都会先跑到公婆家去照看婆婆。婆婆小脑萎缩,失智了,说话做事样样让人无所适从,却还记得对儿子好。每天她一见陈雨果,就问:“立人在哪里?是不是你不让他来?”等林立人来了,老太太就神秘地掀起自己的外衣,从里面的老式上衣兜儿里掏出两百块钱。趁陈雨果不注意,她迅速将钱塞进儿子的手掌心。隔一会儿,她又掏出两百块钱,再偷偷地塞。
陈雨果看着这个打第一次照面就瞅她不顺眼的老太太,感慨不已。现在,老太太拥有一张干核桃一样的、刻着深深纹路的老脸,发紫的嘴唇四周的皮肤也失去了弹性,皱得如同一张被揉乱了的草纸,那些纹路呈放射状,环绕在她嘴的四周。老太太咀嚼东西时习惯闭紧了嘴,咕涌着,咕涌着,直到一伸干皱的脖颈,吞咽下去。有时,她会突然“噗”一口,把食物的残渣喷到陈雨果的脸上。陈雨果很想骂娘,但是不能。那是她的婆婆,更何况,公公也在,有时丈夫也在。
林立人碰到这种情景会发笑,笑得很开心。陈雨果问他:“有那么开心吗?”她试图睁开眼,但那些带有唾液的食物糊住了她的眼。
“你看看你,咱妈不是有病吗?”
“那是你妈。”
“我妈不是你妈吗?”
接下来,陈雨果有两个选择:吵,矛盾升级,吵完了甩手摔门,愤怒离去;不吵,忍了,换片刻清净。其实她想吵。她不愿意侍候婆婆。她曾私下对我说,她们没有感情。
说这话的时候,陈雨果摸着自己的手,摸一摸,停下,将自己的手翻开来看一看,两只手又重新绞在了一起,似乎那样做可以给她能量一样。她深深地叹了口气,转过头对我说:“你知道吗?从前不懂‘恩爱恩爱’,有恩才有爱。她对我没有恩。我生了姑娘,她还怂恿儿子跟我离婚。那时候我们住在一起,我跟林立人一吵,她就站出来‘呸呸’地朝地上吐,我知道她是在吐我。”
“这些话不能说,只能往肚子里烂。”
桌子上有个小马蹄表,粉色的,白色的表盘,针脚一走起路来便发出“咯哒咯哒”的响声。陈雨果摆弄了一下那块表,又将其放回原位,然后觉得位置摆得不对,又稍微往左移了一下。
“找个保姆。”我提出建议,“你们也不是没有钱。”
陈雨果说,林立人不让,说把他妈交给任何人他都无法放心。
是个死局?
是个死局。
林立人终于决定不再赌球了,这对陈雨果来说是一件好事儿。但他生性爱玩,没多久又迷恋上了钓鱼,成宿成宿地在外面钓,有时能钓上来一条,有时一条也没有。当然,他玩儿也不耽误做买卖,陈雨果家的买卖越做越大。
“人生哪有十全十美的呢?”搁谁也是这样劝。
陈雨果最近一次的崩溃还是来自于婆婆,婆婆蹲在客厅中间便溺。陈雨果打电话给林立人,林立人问她:“就这事儿?”
这三个字儿把陈雨果后面的话给堵了回去,她张目结舌——这真不是一件大事儿吗?是自己矫情了?她拿电话的手哆嗦着,只见婆婆站起来,没有擦屁股,甚至没有提裤子,朝沙发走过去,要往上坐。她惊恐地瞪大了眼睛,一声惊叫没来得及发出来,林立人的声音先自听筒那头传了过来:“我找你是干啥的?”
当时陈雨果张了张嘴,声音还没发出来,婆婆已经坐到了沙发上。陈雨果肩膀一垮,手一松,手机差点儿从手里滑出去。丈夫的声音极度不耐烦:“我正谈事儿呢,挂了。”
“有一秒钟,我想逃离那个屋子。那个屋子里的气味儿……”说到这儿,陈雨果皱皱鼻子,仿佛那味道从来没有消散过,像幽灵一样一直跟随着她。“(其实我可以)撒个谎,就说我当天有点儿事儿,没过去,也就不用收拾那个烂摊子了。但是我刚给林立人打完了电话,他知道我过去了。还有公公,我去了他才走的。为什么要给他打那个电话?”
我盯着陈雨果,她瘦长而白晳的脸上充满了疑惑,她躲过了我的眼睛,仰起头叹了一口气:“那是他妈,他应该侍候,为什么侍候公婆一定要儿媳妇儿来?他爸说‘他不是干这个的’,我就是干这个的吗?白天我也上行,档口里哪样事儿能离得了我?为什么?”
“找个保姆吧。”我坚持旧提议。
“林立人不同意。”
“不同意就让他自己侍候。”
“他不是干那个的人。”
说完这话,我们先是沉默,然后几乎同时抬起眼睛看着彼此笑了。要说为什么笑,其实也说不太清楚。
2
遇上突然停电的时候,五爱街就会放假,这种时候并不多,却被陈雨果赶上了一次。
那天她照例去婆婆家,到了开门,看见公公跟一个浓妆艳抹的女人从卧室里走出来,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特殊的味道。那个女人的口红和眼影已经花掉了,她见了陈雨果一点也不尴尬,尴尬的反而是陈雨果——那是她的公公,被她撞到这种事情,真是造孽。
“这是你李姨。”公公介绍完了就把女人送到门口,回来后就跟陈雨果大眼瞪小眼儿,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突然,公公像想起了什么事,迅速跑进另一间卧室。陈雨果跟了进去,发现婆婆被绑着,嘴里还塞着一团抹布——那曾是公公的一件破背心,他舍不得扔,说纯棉线的吸水,可以留着做抹布。
陈雨果的双脚被钉在原地,没敢动,也没敢惊呼。她终于知道为什么婆婆的手腕有时是红的。这种情形持续多久了?这一刻,她自内心深处生出对婆婆的可怜来。原先她从来不认为婆婆可怜,只觉得她是一个十恶不赦的老巫婆。
“她罪有应得,才有这样的报应。”她私底下不是没有这样想过。现在看,这也许是命运对她的一种厚待——至少,有些事儿她再也不会知道了。然而转念一想,又觉得,这真的是厚待吗?这种低质量的生存,究竟有什么意义呢?
被放开的婆婆没有丝毫反抗,她眼珠木然地转向陈雨果,问她:“我儿呢?我儿子呢?”
“她心里就有她大儿子。”公公表示不满。
那天,陈雨果侍候婆婆时格外用心,还为好长时间没洗澡的婆婆洗了个热水澡。自从上了年纪得了病,婆婆的身上总有一股“老人味儿”,其实陈雨果并不嫌弃,之前不给她洗,就是单纯的不想给她洗。公公并不在乎这一点,反正他们早就不在一个房间里睡觉了。
洗完澡,陈雨果把所有的窗子都打开,让新鲜空气涌进来。窗子对面的路灯杆上站了一只喜鹊,只停留了一小会儿,就“扑”一声飞走了。婆婆换了新内衣,闻起来没有“老人味儿”了,陈雨果握着她的手问:“老太太,香不香?自己闻闻香不香?你瞅你年轻时候,多爱干净。”
陈雨果想到自己刚嫁进门时,无论是洗碗、洗衣服还是擦地,爱干净的婆婆总要在旁边盯着,令她如芒在背。想到这儿,陈雨果放开了婆婆的手。这时,老太太朝她啐了一口:“香你奶个×!”
陈雨果愤恨地站了起来,这时公公换了衣服,穿上大衣,戴了帽子,说要出去转转。
“又死哪去?成天往外跑,咋不死外头?”婆婆回过头来高声詈骂。有一瞬间,陈雨果怀疑婆婆根本没有得老年痴呆。
公公没有理会咒骂,还说:“她都傻了还骂哩,骂了一辈子了也不嫌烦。”说完关了门,下楼了,听不到一丁点儿声音了。
“骂了一辈子了”这句话使陈雨果的心里轰然一声,像有什么倒塌了,又像有什么突然间被建立起来一样。她望着婆婆,婆婆也望着她。她歪着头望婆婆,婆婆也歪着头望她。
“一辈子了?你骂了他一辈子了?”陈雨果问。
“跟个公狗一样。”婆婆干瘪的嘴巴里突然飙出这句话,紧接着又是一堆外人听不懂的咒骂。
后来,陈雨果问我:“你说,是我公公惨还是她惨?是被骂了一辈子的人惨,还是骂别人一辈子的惨?”
我没有回答。
“她这一辈子,就这样过去了?”陈雨果感觉难以置信。此后,她内心少了一些对婆婆的怨恨,“都这样了,恨她什么呢?再说了,恨她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
天气好的时候,陈雨果会推婆婆出去晒晒太阳。阳光下,老人沉默得犹如一尊雕塑,她的目光长久地盯于某处,满是老年斑的脸凝得如同一块儿风干的肉冻。
一天,正在外面晒太阳的老太太突然暴跳如雷,开始莫名其妙地咒骂起了路人。陈雨果赶紧出面解释,说婆婆小脑萎缩,没有恶意。对方一听这话,紧绷的面部表情立马松懈下来,不再生气了。
就是在这一转头的工夫,婆婆悄无声息地从轮椅上站了起来。她像一只被拔光了毛的鸡,乍起两只秃秃的肉翅膀,迅速扑向了车流如织的街心,动作之快令人匪夷所思。
好在那台车在老太太面前一个急拐,陈雨果趁机一把抱住了婆婆,司机从车窗里探出脑袋怒骂:“你他妈傻Ⅹ啊!”
在车流中,陈雨果抱了婆婆好久,她想不通她为什么要突然冲出去。车子纷纷从她们身边经过,直到红灯,车子减速,缓行,终于停止。她护着婆婆,两人安全回到路边,太阳已经渐渐西沉,斜射的阳光使婆婆的脸背了光,看起来更加灰暗了。
事后,陈雨果对我说:“她是我,我是她。”她越来越善待婆婆,并坚持认为她善待的不是婆婆,而是她自己。
“那么,”陈雨果问,“我还有机会吗?不过成她那样?”
3
那天,陈雨果跑来我家,跟我抱怨林立人去大连海钓了。他不管生意,也不管爹妈,只管自己。
我对她说:“生为男人真好,可以做自己喜欢的事儿,追逐自己喜欢的人,可以建立自己的事业版图。不像女人,大多数女人的‘战场’都离不开锅台、产床、病床,男人,孩子。都说女人是男人的一根肋条骨变的,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许是对的——男人把琐事都抛给自己的那条肋骨了,所以有时女人被定义为是男人的附属品……”
这还是陈雨果第一次听说“女人是男人的一根肋条骨变的”,她低下头想了想,却并不认同这种说法:“男人没了一根肋条骨,或者这条肋条骨伤了、病了,男人得多疼啊,能疼得喘不了气。但事实上,大多数男人不会疼,只会考虑换一条肋条骨罢了。这说明这是个谎言,是谁编织了这个谎言让我们去相信?”
我被问住,愕然地看着她。从这个中年女人的脸上,不难看出她往昔的美丽,显然她的头脑较之于外貌,有过之而无不及。我笑笑,下了地,突然发现桌子上的粉色马蹄表已经不再走动了,可能是电池没有电了。我伸手将马蹄表拿过来,抠开背部的电池盒,把电池从里面拿出来,一看是南孚的,咬也不能咬,只好把那节电池丢弃了。
“有备用的吗?”陈雨果问我。我拉开一个抽屉,翻了翻,发现没有电池。
“那你别买,我家里有,下次来我给你带过来。”不等我回应,她强调,“你千万别买,电池放久了自己放电,我上次买多了。”
陈雨果拿起大衣,穿上,一粒一粒扣好扣子。离开之前她感慨道:“世界上那么多的谎言。”
等她下了楼,我到窗边看着她的影子在小区的通道里被斜斜地拉在身后,有些矮,也有些小。
那天以后,我有一阵子没见陈雨果。她说婆婆感冒了,总是咳,给她买了药,吃了也不见好。她就带婆婆去社区的卫生院打点滴,点了3天,社区的大夫就不给打了,让她们去大医院检查检查:“这么大岁数了,可不敢过度用药,万一打坏了,咱可担不起这个责任。”
医生说完,婆婆就打开门跑了,她跑得那样快,穿了高跟鞋的陈雨果捉住她时已经累得气喘吁吁。婆婆挣扎着,哈下腰抓了路边的一小块干狗屎朝陈雨果砸过去,她一侧头,没有砸着,但婆婆却趁机从她手里滑脱了。她又跑,直到再次咳嗽才停下。
“活该!让你跑!”陈雨果骂了起来,但这种骂跟从前的那种诅咒肯定不一样。“这下好,咳嗽了吧。就不管你,管你干啥?也不是我亲妈!也就是我……”说到这里,陈雨果感觉自己的眼圈有些发红,可当她意识到婆婆什么也听不懂的时候,就没有继续说下去了。
带婆婆去大医院就诊这件事,陈雨果本不打算告诉林立人。她想用一条红色的羊毛长围巾把婆婆绑了,防止她再乱跑遇到危险。可是,婆婆喊着骂着,坐在客厅的地上愣是不肯起来,陈雨果试图抱起她,却发现婆婆已经很轻了,像马上要消失不见了似的。
趁陈雨果走神的时候,婆婆后脚却一使劲,蹬在了她的小肚子上。陈雨果一猫腰,婆婆掉在地上,紧接着豆大的汗珠从她的额头上冒出来,那张干皱的老脸霎时变得苍白,没了血色。
“完了,闯了祸了。”陈雨果蹲下来,着急地问婆婆摔到哪儿了。婆婆当然不能答话,她只好向林立人和我求助。
“人就是那样脆的,人像个瓷器一样。”陈雨果问我,“你说人像什么?人到底像什么?这样韧,又这样子的脆的。韧也是他,脆也是他。”
4
林立人终于来医院了,他赶得满头大汗、呼哧带喘的。一见面,他就开始责备陈雨果:“咋整的?你是死人吗?”
陈雨果没说话,眼皮朝下耷着,安静地听着。我见势头不妙,赶紧打岔开始介绍我哥:“XX科的主任。这是林老板,林立人,雨果的爱人。”
两个男人的手热情地握在一起,待松了手,林立人立刻掏出一根烟来。我哥摆了摆手,林立人有些不好意思,他把烟放回烟盒,再把烟盒放回夹包,认真地看着我哥。
“目前是这个情况:小腿骨,骨裂,已经拍完了片子。这是片子,但是问题不大。主要是这儿,这儿,看见了吗?会诊结果怀疑是肿瘤。但是这个岁数,这个情况,还得家属商量,动手术还是保守治疗。决定了再找我,我给你们安排。我妹妹的朋友,都不是外人,千万别客气。”
“哎呀,太感谢了!”林立人双手伸出来,弯腰重重地握住我哥的手。
“行,那我先走了。有事儿找我。”我哥回头看了陈雨果一眼,她也道谢。
林立人决定做手术,多少钱都花。陈雨果提醒他,婆婆的岁数大了,有一定的风险,可能下不来手术台,术后恢复也是个漫长的过程:“你想过没有,与其这样低质量地活着……”
“不可能!”林立人手一挥,“你是不是不爱侍候?她是我妈!”
陈雨果闭了嘴。
林立人说完,转向我:“找专家,该多少钱咱花多少钱,肯定不能差事儿。另外看方便不方便给咱要个单间,陪护啥的都方便。风险的事儿,你不用有任何心理负担,活着还有风险呢。”
我看了看陈雨果,她偏过头去。
当晚,陈雨果没有回家,留在医院陪护。晚上9点多,病房的灯都熄了,全世界仿佛都安静了下来,只偶尔听见护士推着小车走几步一停,走几步又停下来。
在病房里,陈雨果感觉到了一种少有的放松——婆婆没闹,这是她始料未及的。眼下,她只需要管好老太太,明天档口几点开张、哪里又到货了、哪个客户需要发包、女儿早上吃什么……她暂时都不需要想了。
陈雨果和衣躺下,手枕着后脑,享受着这久违又陌生的安静。
术后的第二天晚上,老太太因为急性肺栓塞被送进了ICU,可情况仍旧没有好转,甚至并发多脏器衰竭,不能自主呼吸了。主治医生来征求家属意见:“是‘气切’然后上呼吸机?还是放弃?”
陈雨果想放弃,她说如果有一天自己也这样躺在病床上,她希望女儿能放弃继续抢救:“对我来说,每一分钟都是煎熬。”
可林立人却坚持要求气切再上呼吸机,理由是:“她是我妈!”
“哪怕她是你妈,你也没有理由要求她继续陪你在这个世界上遭罪。”陈雨果说,“你不觉得吗?对她来说,早一天离开早一天解脱。你是没有见过她拉完了屎往自己嘴里填的样子。”
“那是你没照顾好!你还有脸说?”
陈雨果被这话气得直哆嗦,她回头看了大门紧闭的ICU病房一会儿,继而转过头,十分坚决地对林立人说:“知不知道,她的生命,在她得老年痴呆以后,甚至是更早些时候,已经结束了。”陈雨果的眼泪流了下来:“但是她,她选择继续活着。也许,她只是想多陪你这个儿子一程,但是你——”陈雨果仰起头,拼命控制自己的眼泪,“但是你,可能早就已经不需要她、她再陪了。你,让她走吧!”最后,她不再管流出来的那些眼泪,恳求道:“让她走吧!我求求你了!我替你妈求求你了。她一定是想走了,你还不明白吗?”
林立人看着陈雨果,暴怒的眼神是掩饰不住的。
“你知不知道你爸……”
“陈雨果!你给我闭嘴!”林立人扇了陈雨果一耳光。
陈雨果捂着脸,突然明白,自己知道的那些龌龊事,林立人可能早就知道了。最后,她冷冷地说:“你花钱让她手术,买的是你自己的心安。”
之后,我陪陈雨果离开了医院,送她回家。她的家空旷静寂,保洁早把卫生都做好了,阳光从落地窗洒进来,铺满了整个法式雕花沙发。那些温暖蓬松的沙发毯、抱枕、靠垫,都在沉默地迎接着女主人。
陈雨果将疲惫的自己扔进沙发,开口说道:“很多时候我一个人在家,感觉自己就像这沙发上的沙发毯、抱枕和靠垫。”她拿下巴轻轻一指:“我跟它们似乎没什么两样,只是这个家的一个摆设。我不是花瓶,只是个摆设。摆设也不对,只是一个工具——一个痰盂?一口水缸?一个饭盆、尿桶……”
我只能劝她“别想那么多”吗?其实也不是。这一次我选择了闭嘴。
5
熬了两个月之后,陈雨果的婆婆还是去世了,林立人为她治病花了近百万元。老太太去世那天,林立人却不在沈阳,这大概就是人与人之间复杂的因缘际会吧。
陈雨果一个人守在医院,我赶过去帮忙的时候,林立人还在电话里骂她,似乎如果没有陈雨果,他妈就不会死。实际上,一直是陈雨果在代替他行孝,他不但没有感激,还始终认为那一切是身为儿媳的陈雨果应该做的。
我本来不想给我哥打电话,那天他带着嫂子回娘家给老丈人烧头七了。可眼下实在缺人手,最后这个电话我还是打了。我哥接了电话,二话不说,飞车跑了200多公里赶了回来。
我们在医院碰面,陈雨果拿眼死死地望着我哥,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我哥站在她的面前,看她的眼神也不太对劲儿。我丝毫不怀疑,如果当时我不在场,陈雨果会扑进我哥的怀里,而我哥也会毫不犹豫地接纳她。我很疑惑:这俩人是什么时候的事儿呢?怎么发生的?怎么会?
没一会儿,我哥叫来的哥们儿就陆续到位了,丧葬的人也来了,说现在就能拉人,问我哥怎么处理?陈雨果只顾着坐在那里哭,她瘦削的肩膀、白晳的手指、蓬松的卷发都随着她哭泣的节奏,轻轻地颤动着。如果眼睛可以拥抱人,显然,我哥已经在抱她了。
不久之后,林立人着急忙慌地从外地赶回来了,虽然他没有继续对陈雨果破口大骂,但也没给她好脸儿。在葬礼上,夫妻二人几乎没有目光接触,但厌恶和鄙夷的情绪还是透过身体语言准确无误地传递给了对方。陈雨果苍白瘦削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这种刻意的忽视无疑增强了林立人对她的愤怒——可能在他的头脑中,陈雨果应该向他忏悔、认错、低声下气地哀求他的宽宥。
陈雨果在婆婆的葬礼上伤心地哭了,好多人都说“像她这样孝顺的儿媳妇儿很少见了”,林立人仿佛也因此“原谅”了她,他收起了冷脸,试图去抱她,但被她轻巧而不着痕迹地躲掉了。
林立人面色深沉,悲伤和痛苦交织在眼底,也许其中还有更加复杂的情绪。比如:疑惑、因无力控制而产生的脆弱。所有的人都是脆弱的。
我转过头,在人群里四下寻找,谢天谢地我哥没有来。如果他来了,我怕他的眼神会出卖他,如果让林立人看出端倪,那这场葬礼就热闹了。
当一切尘埃落定,我哥和陈雨果之间的事儿就像一根刺,时常扎得我坐立不安。
那时我侄子刚上小学五年级,每天只知道傻吃,偶尔装扮成奥特曼疯跑惹得四邻讨厌。如果他在学校闯了祸,我哥再忙也得出面解决。晚上他在办公室里写病历,还得抽空辅导儿子写作业……这些大大小小的事,嫂子是不大管的,自从结婚以后,她的心思就放在了如何将娘家人一个个地扯到自己的身边来。
嫂子的弟弟因为残疾,没办法获得更好的工作机会,嫂子就要求我哥出钱请他到家里来做保洁,打杂。后来,嫂子又想把寡母接过来养老,买房款当然由我哥来负担……我哥说,他感觉有点儿累,他的工作已经步入瓶颈期,过重的工作、家庭责任时常让他生出想逃的念头来。
同为中年人,陈雨果的处境也好不到哪里去,林立人始终沉迷玩乐,她在家里除了“妻子”这个身份外,还背负着财务、出纳、保姆、厨师等职责。从某种意义上说,他们都是各自家庭里的“工具人”,时常感觉不到自己活着,更多的体验是麻木。
就在这时,命运让他们相遇了。我哥可以证明陈雨果还是女人,陈雨果可以证明我哥还是男人,但一旦扑过去,就是引火烧身。
我找到机会对陈雨果旁敲侧击:“人这一辈子,最大的敌人就是自己。战胜了自己,就是个人物。”
陈雨果低头想了想,却说自己不想当个人物:“我婆婆到老,活得都不像个人。她年轻的时候厉害得很,干净利落、顾家、能事、里里外外一把好手。老了老了,却经常抱着屎尿一块儿睡觉。老头儿找个女的来家里,就在她隔壁房间,把她用绳子捆了,嘴巴塞住。儿子?哼!”
陈雨果说,婆婆刚走没多久,公公就开始公然带女人回家了。林立人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还说他爸这辈子不容易,从前他妈管得挺严的,现在终于自由了:“他还能自由几年?再说,老太太也没了。”
林立人曾对这位乱搞男女关系、经常不着家的缺位的父亲深恶痛绝,但当他自己成长为一个男人后,就给予了父亲深深的谅解与同情。与此同时,他不得不对母亲采取回避、淡化的态度——他不是看不见母亲的痛苦,他是不想看见。
陈雨果哭了,仿佛从婆婆的身上看到了自己的未来:“我要对人家有用,人家才肯施舍一样看我一眼。我婆婆也是,没用了以后,自己的儿子都不去看她一眼。我是在哭她,也是在哭我。躺着的是她,躺着的也是我……”
我不说话,望着窗外,窗外天高云淡。再远处高楼林立,那一栋栋建筑仿佛是从地上扎下根茎而生长起来的一般,只是它们都光秃秃的,没有枝叶。
后来,我还是忍不住对陈雨果说了直话:“我不是对你这个人有什么意见。只是我非常清楚,我哥根本不可能离婚。”
过了良久,陈雨果才回答我:“其实我知道。”
6
一条路走不通,只能走另外一条道,后来我去找了我哥。
一天,陈雨果主动找到我,说自己决定跟两个女儿出国了。和我见面的时候,她穿了一件黑大衣,走在阳光里,像一朵怒放的鲜花,阳光在她蓬松的卷发上跳跃着。
她说自己在做这个决定之前,去找过我哥。当时我哥穿着白大褂,正忙,很多病人和家属跟在他身后。他脱不开身,就让她去办公室里等——他早就把自己办公室门的密码告诉她了。
陈雨果打开门,坐在里面,隔一会儿,从门外探进了一颗头颅,问:“X大夫在吗?”
“不在,得等一会儿。”
那个人犹豫着,似乎想进来又有点儿不敢,就一直拿探询的目光看着她。刚开始,她没有察觉到这种目光背后的含义,后来就觉得这目光中似乎隐含一种深深的恶意。
她走出医院,站在医院大楼外面,目光沿着医院外墙向上爬,定格在了某一处。她就那样仰起头看着,阳光像金粉一样洒在她的脸上。她回过头,看见自己身后拖着的长长的影子,她与影子对视,却听见影子对她说:“我们走吧!”
她说:“好!”
出国前,陈雨果请大家吃饭,也请了我哥。大家聚在一起叽叽喳喳的,只有我哥坐在那里喝闷酒,与整个环境格格不入,只偶尔看一眼陈雨果。
宴毕,大家分手道别,我哥一直沉默地站在我身后。陈雨果看看他,又看看我,突然间她朝我张开怀抱,说:“来个拥抱吧!我们。”
我一愣,旋即张开双臂,我看不见她的眼睛在看谁,只知道她抱着我,搂得很紧,不舍得放手。等放开手,我发现她哭了,她一边擦眼泪一边说:“我舍不得你。”
我哥偏过头去,问旁边的人:“有烟吗?”他从不抽烟的,他是靠严格的自律走到今天的。
后来,大家在酒店门口分道扬镳,各自驾驶的车子纷纷汇入车流。车尾灯红红地亮起一排,一直延伸到城市的最深处。我坐在车上,听到嫂子给我哥打电话,讨论孩子的小升初问题。办妥这事儿需要关系和钱,我哥立即放下了所有心事,迅速梳理着自己的关系网。
这,就是中年人的现实生活。
陈雨果搭乘的是隔日的飞机,那个时间点我无法送机,我们只通了电话。
我说:“保重。这回我也有海外关系了。”
她说:“你也保重。”
我们都沉默了,不知道再说什么,后来她先开口,低沉着嗓音说:“你记不记得一部新加坡的电视连续剧?我到现在还记得主题曲:从来不怨命运之错,不怕旅途多坎坷,向着那梦中的地方去,错了我也不悔过。人生本来苦恼已多,再多一次又如何……”
熟悉的旋律,其实我能跟着她一起哼唱,但我却悄悄地挂了电话。往事汹涌回头,我凭窗朝下看去,是海海人潮;仰头向上望,碧蓝的天空上没有一朵云彩。我在心里对陈雨果说:“如果注定会被熟视无睹,早一步离开,也许是最好的选择。”
(文中人物皆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