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世欠下的债,今生要还
1
1985年8月22日,我第一天上班,一大早便跟着老护士去内科查房。还没进病房,我们就看见一位身材高挑、一身红裙的姑娘站在走廊尽头的窗前,肩膀微耸,右手不时在脸上抹泪。
见我好奇地盯着那个身影,带我的老师叹气:“唉,可怜的傻姑娘。”
进了201病房,老师便吆喝:“来安康,你媳妇在外面哭呢,你咋不哄哄?”
1号床上坐起来一个浓眉大眼的帅小伙儿,苍白的脸上浮起尬笑:“哄了的……”
那天查完房,老师给我讲了这个来安康的故事。
来安康得的是家族遗传性糖尿病,3岁开始就反复进出医院,儿童时期一年来好几次,少年、青年时期每年也得来一两次。早先医院规模小,内科、儿科合一起,所以老护士们都是看着来安康长大的。等内儿科都有单独病区了,他也长大跟到内科了。
来安康爸妈因为害怕“历史重演”,没敢再要孩子,1957年出生的来安康便成了“50后”那一代少见的独生子女。20岁时,来安康接他爸的班成了百货批发站的大车司机,26岁出差拉货时,在内蒙认识了小他4岁的搭车姑娘王巧玲,两人一见钟情,开始鸿雁传书。往后,来安康承包了单位去内蒙地区的所有公差,一次次带着礼物去看心上人。两年后,在当地一所小学做民办教师的王巧玲眼看就能转正了,却辞了工作跟着来安康到我们小城结婚。
可能粉刷新房、筹备婚礼连轴转太累了,病情稳定已经两年没住院的来安康最终晕倒在几天前的婚宴上,送来医院时,已经酮症酸中毒(最常见的糖尿病急症)了。王巧玲这些天衣不解带,细心周到地伺候着新婚丈夫,一直哭哭啼啼的,对这病越了解哭得越厉害。她跟人说,她不知道来安康有病,来安康在她面前一直是精精神神的帅小伙儿。
王巧玲本就是顶住老爹断绝父女关系的威胁辞职远嫁的,婚礼上一个送亲的娘家人都没有,没承想,刚结婚就挨了当头一棒,哭都没地方哭去。“这不是骗婚么?这人真不地道!”我心里暗骂,同情王巧玲遇人不淑——来安康是长得不赖,但王巧玲更是漂亮,好看的鹅蛋脸,深眼窝,高鼻梁,大眼睛长睫毛倒像是新疆姑娘,这么漂亮的姑娘,又是老师,找对象还不是挑着找呀?
再进病房,我看来安康就不顺眼了,跟他说话都没有好声气儿。但看着他长大的护士们普遍都同情他,告诫我别凶他,他也挺可怜的:“一个年轻小伙儿,即便是有病,他能抗拒爱情的来临?”
可来安康这么年轻就有这么重的糖尿病,他能给王巧玲幸福吗?我怀疑来安康不爱王巧玲,是在坑她,在骗她。
再见王巧玲抹眼泪,我就拿了块无菌纱布递给她。我那年18岁,啥世面都没见过,特别能跟他人共情,实习时,病人死了都跟着家属一块哭。眼见着王巧玲伤心,我就跟自己被骗了一样难受。
24岁的王巧玲很快跟我成了朋友,好到能说知心话时,我才知道,她流的泪,虽掺杂着被蒙在鼓里的委屈和对未来的担忧,但更多的却是因为心疼来安康:
“你说他那么好的人,咋就有这个病呢?”
“医生跟我讲注意事项,越讲我越心疼,你说这不能吃、那不能吃,他这辈子还能享啥福呢?”
“你说他才28岁就有糖尿病并发症了,寿命还能长吗?”
……
我没法回答她,只能听她倾诉。
她一桩桩一件件地跟我说他们的恋爱往事,天雷勾动地火的怦然心动,等信、盼人的望眼欲穿,久别重逢的柔情缱绻。“他是太爱我了呀,太怕失去我了,才瞒下了糖尿病这事儿。”王巧玲这样说——这肯定也是来安康给她的“解释”。
那会儿我正中着琼瑶的蛊,瞬间就被这纯真的爱情打动了,立即推翻了先前“他不爱她”的论断——真正的爱情不就是要克服一切困难长相厮守吗?夫妻恩爱,苦也甜呐。
“他真是低估我了,就算知道他有病我也不会抛弃他的!”王巧玲说,“我爱他,知道他有病心疼得要命,怎么能忍心抛弃他?”
王巧玲很快就走出泪水涟涟的阶段,美丽的面庞开始挂着温暖的笑意。她就那么微笑着坐在床边,时不时地俯身轻言细语地安慰来安康,双手也不停在他身上摩挲——糖尿病引起的皮肤病变让来安康全身如虫爬蚁噬般瘙痒,王巧玲是在为他止痒。
有一天夜班,我见来安康在流泪,就问他哪里不舒服,他哽咽不答。过后,王巧玲告诉我:“他没有不舒服,是感动的,说娶了我是上辈子修来的福。”
来安康那次住院恢复得算快。当时还没有胰岛素注射笔,出院前几日,王巧玲让我教她皮下注射,很快就学会了,又反复询问怎么才能打针不疼。
来安康听见了,说:“你打的,压根就不会疼。”
2
半年后,我轮转到外科病房。也是跟这对夫妻有缘,第一天去,我又看见王巧玲在走廊里哭。不同于上次的新娘装,这次她穿了一件陈旧的蓝毛衣,面朝处置室的墙壁,双手捂脸,使劲压抑又压抑不住的低声呜咽漏出了指缝。
我先还没看出来是她。她抬头时认出我,又有泪水涌出来,指着处置室哽咽:“你来哥……”
我这才听见里面“啊啊”的惨叫,一会儿一声,一会儿又一声——是来安康右脚跟感染了,越烂越深,医生在给他换药,清除创面的腐肉。我闻声心一沉:糖尿病足。这种并发症,有得苦吃了。
我挽住王巧玲的胳膊,想把她拖走,那惨叫,别说她受不了,我听着都揪心。王巧玲却挣扎着不走,靠在我怀里抽泣。她浑身战栗,紧紧地抓我的手:“他得多疼啊?一天天跟上刑似的,咋就不见好?”
我也给不了答案,糖尿病足就是医疗界难题,我实习时在大医院的外科,见过烂到骨头的,最后都截肢了。
清创结束后,王巧玲面对来安康时依然笑意盈盈,满脸都是疼惜。她一刻不停地忙:来安康输液时,她坐在窗边的矮凳上,在来安康身上挠痒、按摩或是敲敲打打;输液结束了,她要哄着不愿意动的来安康拄拐出屋溜达溜达。来安康拄拐只拄单拐,另一只手搂着王巧玲的脖子,王巧玲便一只手搂着来安康的腰,另一只手握着来安康环在她脖子上的手。我问她累不累,她说不累,“我乐意给他当拐”。来安康跟她说过,她不光是他的拐,还是他的阳光雨露。
她跟我学这话时,表情很陶醉。
天天输液换药,抗生素都用遍了,来安康的脚后跟还是一天天往深里烂。王巧玲急得嘴上起泡。每天中午她回家做饭前,都叮嘱我:“瞄着点你来哥啊。”
她不仅鸡鸭鱼肉换着样给来安康增加营养,还要熬些白扁豆芡实粥、山药茯苓小米粥、薏米红豆粥给他“食疗”,说咨询中医了,这样做能消散糖尿病人的“湿邪”。
下午输液结束,她经常背着医生为来安康使用四处打探来的“偏方”。蒲公英、黄连、金银花、连翘都做过她煮水的原料,她用各种各样的水给他洗伤口,还偷偷地敷各种各样的中药。她发现医生每次换药敷上的黄纱条并不好使,她只相信静脉输液,若不用抗生素输液、不用医生清创,她都想让来安康出院了。
我起初劝她别瞎整,但又亲眼目睹了她折腾的功效——也不知是药物累积出来的作用,还是真的偏方有效,反正来安康的创口没再往深里烂。那以后,我就帮她放哨瞒住医生,帮她在病床未满的情况下霸住一个房间,为她提供无菌纱方、棉球、注射器等各种各样的便利。
3个月后,来安康奇迹般痊愈出院了,我把这一切告诉了管床医生,期待他借鉴成功经验用于下一个病人。但医生对我嗤之以鼻,认为那些都白扯,还是正规治疗起了作用。他让我总结王巧玲用过的哪样中药有效,我也无法总结——她用的偏方太多了,她说她快访遍全城的糖尿病人了,还写信求过她老家的蒙医,听来啥方法好使就用啥方法,串换着用,“到底也不知道是啥起的作用”。
但出院没多久,来安康左脚背又感染了,又来住院。医生嘲笑我:偏方管用,他还来干嘛?
王巧玲依旧是围着来安康团团转,依旧给他补养、食疗、洗伤口、用偏方,这一次她的“瞎整”几乎是半公开了,医生们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反正上次也没“整坏”。
当然,这放到现在是绝对不可能的事儿。但80年代医患关系还非常和谐,病人来了,交代清楚病情、治疗方法、转归(病情的转移和发展)和预后(对于疾病最后结果的预测),出现啥情况家属都能接受,从来没谁讹过医生,压根不用白纸黑字签啥知情同意书。病人住院超过10天,医患关系就很容易转化成朋友关系。
这次来安康左脚的痊愈用时更长。医生给他伤口清创时,王巧玲站在处置室外抹眼泪的戏码天天上演。没等他们出院,我就轮转到了妇产科——当年,护士毕业后必须培养成多面手,头3年要在所有科室轮转一遍。没想到,等我快要离开妇科的时候,王巧玲又追着我过来了——她怀孕了,要做人流。
我劝她留下这个孩子,头胎做人流,万一盆腔感染,今后容易不孕。王巧玲说:“那正好,我俩反复商量过了,不要孩子了。万一再是个病孩儿,这辈子就完了。”
彼时王巧玲的公公已因糖尿病并发症去世,婆婆糖尿病肾病做透析也靠她照顾,她的恐惧不难理解。可是,不要孩子,这得多大的勇气呀?
那年代还没有“丁克”一说,我觉得来安康太自私了:“是来哥不想要还是你不想要?”
“主要是你来哥,但我也怕啊。”
“来哥是父母双双都有糖尿病。你俩的情况,孩子不一定不健康。”我忍不住提醒了一句,“将来你抱个大胖儿子或闺女回老家,也很容易让老人原谅,能缓和关系。”
“我爸早就原谅我了,经常寄钱接济我,不然你来哥那点病假工资哪儿过得下去?我婆婆的退休金给她自己续命都不够,也刮扯我们呢。这要再养个孩子,万一是病孩儿,拖累死我爸。”王巧玲黯然道。
王巧玲说自己刚出生时,妈妈就大出血走了,是她爸一个人拉扯她和她哥长大的。“从小没有娘,长大命不强。我认命了。”她似乎很想得开,话语铿锵,一点也不悲戚。
王巧玲到底还是做了流产,来安康居然没来陪护。王巧玲说是她不让他来的,他脚伤刚好,虚弱得厉害,怕他万一晕倒,或磕了碰了的,“糖尿病人,一点小伤口都是大麻烦啊”。
术后王巧玲脸色苍白,但在观察室躺了半个小时就说要走。我给救护车司机打电话求人家送她回家,她拼命摆手:“不用不用,哪就那么娇气了?我还得去抓中药给他熬水擦澡,不然他皮肤瘙痒睡不着觉。”
说完,她摇摇晃晃地跨上了二八大杠,头也不回地骑走了。
3
轮完科室后,我定岗在普内科,之后好几年没看见来安康来住院,想起来,还挺惦记的。有一次,我查询百货站的电话号码,想问问来安康怎么样,没想到接电话的就是他。他爽朗地笑:“我挺好的,领导照顾,让我看收发室了,也就接接电话、发发报纸,可清闲呢。我不用休病假,都是你巧玲姐的功劳。她跟个医生似的,啥都懂,会打针用药,照顾我可精心了……”
他说,自己的病情也有波动过,恶心、呕吐、眩晕、嗜睡的症状也有反复,好在王巧玲去门诊咨询了医生,自己用点药也平稳过来了。我听得心惊肉跳:“不行呀,哪能这么冒险呢?家里连血糖都测不了,感觉不好赶紧来住院呀。”
“现在不行啦,公费医疗有限制了,不全报了,自己还得花钱,哪住得起呀。我妈一礼拜3次透析,把你巧玲姐绑得死死的,不然她还能出去挣点钱。”
居然还惦记着让王巧玲挣钱!我感觉这个男人挺自私的,就没再多说。
1990年年初,我结婚,家就安在医院对面。年底的一天,我刚下班,王巧玲敲开了我家房门。
我瞠目结舌:“王姐,你咋找到我家了?”
她捧了一套的《平凡的世界》和一个子母鹿陶瓷笔筒,笑道:“也没多难找。我今天去买药,碰见护士长,才知道你结婚了。咋不告诉我一声呢?不是知道来哥单位的电话吗?我要生气了!”
我赶紧把她让进屋,她放下东西说:“迟到的贺礼,别嫌少啊。给钱怕你不要,我经常看见你值夜班时候看书,觉得你能喜欢这些。”
我道谢,又嗔怪她破费。她说:“跟你对我俩的帮助比,这都拿不出手呢。”
她问我她是不是老了很多,我说哪有,还那么年轻漂亮。但她确实没了初识时的水灵,脸色憔悴,眼角也有了细纹。她说,婆婆几个月前走了,来安康病情稳定,也不像以前那样拴人,她现在在一家外贸公司打工呢,干的是报关、接货之类“跑外”的活儿,时间上比较自由,不耽误给来安康安排一日三餐和定时用药。
“没认识你之前,来哥还不是自己给自己扎针呀?肚皮上扎针还用别人动手?病情稳定,他应该自己能照顾自己了。”我怪她不懂得给自己“减负”。
她嗤嗤地笑:“他才能磨人呢,他说我给他打针和自己打针感觉不一样,说回家见不着我能发疯。其实我也是,他一出门,我就担心这担心那的。”
“你们俩还那么好呀?”结婚一年,我已明白爱情是容易在鸡毛蒜皮中磨损的。
“好着呢。”她语调明快,“好歹俺俩互相心疼,从来不吵架。”
可我听完她的叙述,心里却极度不舒服:她对来安康的心疼是好吃好喝都让给他,宁可自己吃孬的;一天到晚不停地忙,除了上班、照顾来安康外,还从成衣店取活儿,晚上在灯下做到深夜。而来安康对她的心疼,无非是说几句“媳妇儿你辛苦了”“没有你我也活不成”之类的动听话,天天回到家就是养大爷。
我见王巧玲脱下棉衣后,里面穿的还是那件几年前的蓝毛衣,就劝她也心疼心疼自己,不能这么拼命。她说:“我得攒点钱呀,你还不知道糖尿病?你来哥花钱的日子在后头呢。”
两年后,我们一家三口逛夜市,又碰见王巧玲。她摆摊卖俄罗斯商品,两根三脚架支起来的铁杆上挂了一排银狐领大衣,前面地下一块大布单上杂七杂八堆了许多东西。彼时在我们这个中俄边境小城,盛行“以货易货”,“过境一日游”变味儿成“一日倒”。显然,王巧玲也加入了倒货大军。
她指着那些东西说,这都是她一天内换回来的。我惊奇:“那得多大的包呀?你能扛动?”
她说,有钱支着呢,肩扛手提,一百多斤不在话下。我说让来哥帮你呀,不说扛包吧,至少看个摊儿啥的。
她笑:“那个祖宗,好好的不住院我就烧高香了,哪敢让他累着?”
总有外地口音的人过来询价,不敢耽搁她做生意,我们匆匆告辞。她又从后面追上来,塞给我儿子好几样俄罗斯玩具。我跟老公讲了她的故事,说当年第一眼见到她时多么惊艳,老公频频回头张望:“看不出来多漂亮呀。”
短短七八年,30岁出头的王巧玲已经造得没了模样。
后来再见到王巧玲,是一次患者请吃饭,她在饭店当服务员。那时“边贸热”迅速退潮,外地人一走,换来的货卖不出去,“一日倒”这个行业就没落了,边贸公司也纷纷倒闭,报关、跑业务之类的活儿也找不到了。但王巧玲精神头很好,悄悄跟我说,她已经攒了不少“过河钱”,家里动迁也住上了楼房,虽然才50平,但生活更方便了。至于来安康,天天可“滋润”呢,病情一直挺稳定的,血糖高了低了自己都能感觉到,高了运动运动也能降下来,低了吃块糖就上去,挺好的,安然无恙。
我说:“他一天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还能不滋润?有你无微不至地照顾,病情才稳定下来了。来哥娶了你,真是前世修来的福。”
王巧玲皱纹里都盛着笑:“他也不止一次这么说。”
我心想:你个傻女人,甜言蜜语哄哄你,累死还给人家歌功颂德呢。
4
1997年一个夏夜,轮到我的夜班。凌晨时分,急诊科打来电话,说有一个糖尿病酮症酸中毒昏迷的患者入院,让我做好接收抢救准备。
结果,平车推上来的是来安康。焦急万分的王巧玲看见我,一把抓住我的手:“哎呀你值班,太好了,快点救救他!”
她说来安康已经不对劲儿好多天了,但怕花钱,始终不肯来医院。她还以为能像往常那样加点儿药量就好了,没想到忽然就叫不醒他了,这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抢救了一天一夜,来安康死里逃生。
那两天我才知道,不久前,40岁的来安康遭遇了灭顶之灾:百货批发站解体,职工全员下岗。王巧玲说他这段时间待在家里,好脾气没了,天天冲她发火儿。她体谅他心情不好,心疼他,怕他病情加重,怎么样都忍着,越发无微不至地照顾他,好言好语安慰他,结果担心的事儿还是发生了。
没了工作,医保也没了,那次住院花光了他们大半积蓄。王巧玲愁眉不展:“这可咋办呢?眼瞅着吃饭都成问题了,哪还看得起病?”
自此之后,来安康又开始频繁住院了,哪年都要来两次。贫贱夫妻百事哀,每次来医院,俩人一次比一次憔悴、沧桑,再也看不出初识时俊男靓女的模样了,尽管王巧玲在来安康面前还是笑意盈盈的,但脸上的愁苦是怎么也盖不住了。
王巧玲又找了家饭店做服务员。每天早早起来,精心做好一日三餐,两餐放冰箱里让来安康自己热着吃。她说,除了餐前不能亲自给他打胰岛素针,其他方面照顾他得比以前还要精细,宁愿自己不睡觉也要把他伺候得妥妥的,“也不知病情咋就不稳定了”。
更不稳定的是来安康的情绪。他常常前一秒还平平静静,后一秒就暴跳如雷,在家摔摔打打、骂骂咧咧已成家常便饭。王巧玲上班前对镜梳妆,来安康就骂她要出去勾引野男人;她偶尔买件新衣服,再便宜也被骂“败家”;万一哪天有客人压桌她回去晚了,水杯就能摔她身上;有一次老板开车送她回家,让来安康看见了,第二天就逼她辞工去别处找工作。
“你也太能惯着他了!再怎么心情不好,也不能这样啊!你辛辛苦苦伺候他,怎么能容他这样虐待你?”我知道后简直义愤填膺了。
“他也不想这样啊,每次发完脾气,都搂着我,求我原谅。他说他下辈子要当牛做马偿还我。我俩常常抱头痛哭。我是他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了,他生来有病,又中年失业,心里得多苦呀。我要是不原谅他,嫌弃他,抛弃他,还让他怎么活呀?”王巧玲有的是理由原谅来安康。
我真是佩服她,这得多深的爱呀,苦难磨不灭,受虐也不减分毫,我只能给她出主意:“病情稳定了,给他找个打更之类的轻松工作吧,多少有点收入,还能散散心。心情好了,就不发脾气了。”
“试过两次,没几天就给开回来了。吃枪药似的,逮谁跟谁干仗,谁能像我一样容忍他呀?”
不久,来安康又出现了视网膜并发症,眼前总像有蚊子在飞,在眼科住了几天也不见好转。王巧玲不得不辞工了。后来,她白天一边照顾来安康一边给人看孩子,晚上雇主接走孩子,她又接一些成衣店的活计,勉强维持着两人的开销。
1999年,我离开临床,调到行政科室,从此跟他们夫妻俩接触就少了。偶尔回内科,我总会探问一下来安康又住院没,听到的消息,一次比一次令人心情沉重:来安康视网膜病变越来越重,渐渐失明了;他的糖尿病足又复发了,无论医生和王巧玲再怎样努力都没能治好,两条小腿先后截肢,加上大腿肌肉萎缩,安假肢也没用,只能坐轮椅了,出来进去都靠王巧玲推着。
稍微令我欣慰的是,在他们卖了房子治病后没过两年,政府照顾贫困户,分给他们一套70多平方的廉租房,比原来的房子还宽敞,非职工居民也可以交医疗保险了,大部分医药费也能报销了。
2011年,来安康再一次因为酮症酸中毒住院时,一位糖尿病病友的富豪独子见王巧玲伺候病人无微不至,又顶得上半个医生,就同她商量:能不能住到他妈妈家做保姆?每月付给6000元“劳务费”。王巧玲一听说那个老太太独自住着140平方的电梯房,便提出要带着来安康住过去才可以。富豪欣然同意——反正老太太尚能自理,主要需要陪伴和科学的饮食、运动管理。
从此,王巧玲再不用从成衣店接活儿起早贪黑地蹬缝纫机了,长期疲劳和年龄增长,她的视力下降得厉害,做这活儿也渐渐吃力了。
那年年底,我在门诊大厅遇见她来开药,她头发都花白了,皱纹也深了,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苍老,不过精神头却比十多年前还好,言语间十分知足:“老天爷饿不死瞎家雀,你来哥虽然越病越重,可我们净遇上好人相帮,日子不难过!”
我问她来安康的脾气有没有变好一点,她黯然:“好是好不了了,眼睛看不见,没脚走路,心情还能好呀?不过现在有人能治住他了。”
原来是那老太太见不得王巧玲整天操劳还受气,每每来安康发脾气,她就骂他身在福中不知福,当着他面怂恿王巧玲说:“再挨欺负就跟他离婚!多好的人儿呀,轻手利脚的,找个好老伴儿还难呀?大娘给你介绍!”被老太太“镇”住的来安康,于是收敛了许多。
“我也是贱坯子呢,看他有火忍着不发,还怪心疼他的!”王巧玲说,“我总想着让他发泄发泄,他心里兴许好受点儿呢!”
5
我又一次在门诊大厅里看见王巧玲推着来安康就医,已经是2016年冬天了。
那会儿他们刚刚搬回自己家——不是老太太和富豪儿子解聘了她,人家母子俩特别满意王巧玲的照顾,主动将她的薪水涨到了8000元,而是王巧玲自己过意不去,非得辞工:因为来安康像她婆婆生前一样,也发生了肾脏并发症,透析由最初的每周2次增加到隔天1次,照顾老太太时间相应减少了,王巧玲说自己实在不好意思接受人家施舍一样的雇佣了。
“我也有社保退休金了,小2000呢,吃喝够用了,眼巴前儿还有积蓄维持透析。”她跟我撕扯半天,也不肯接受我的“慰问金”。
知道来安康隔天就来一次医院后,我偶尔有空就带点营养品去透析室看看他们。那时来安康瘦得皮包骨一样,头发全白了,眼神空洞,神情木然,一点点从前帅气的影子都没有了,但在我面前客气又礼貌,言语间全是对妻子的夸赞和感激。
王巧玲说,在外面,来安康还像在老太太家一样收敛着点儿,回家就喜怒无常了,她给他端药递水、伺候大小便或者抱他上下轮椅的动作慢了一点,做的饭菜咸了淡了,按摩的力度轻了重了,都可能引得他暴跳如雷。
但一场又一场暴风骤雨过去,并不妨碍他满怀感激地抒情:
“媳妇儿,我这辈子把你拖累得好苦呀!”
“媳妇儿,要不是你不离不弃,我早成一把灰了!”
“媳妇儿,你可不能死在我前面啊,没有你我一天都活不下去!”
我问王巧玲这些话她听了感动吗?这么多年,她对他的爱还跟初恋时一样吗?
王巧玲苦笑:“感动啥呀?但他说甜言蜜语时,总比发脾气让人心情好点吧?我心里的怨气都是被这些话冲跑的。啥爱不爱的呀,日子过长了就那么回事儿。反正也不忍心扔下他自己跑了,就往好了想,将就着过呗。”
王巧玲看护了5年的那个老太太信佛,在老太太的影响下,她坚信自己与来安康前世有缘:“说不定上辈子我俩掉了个儿,这辈子,他的任务就是讨债。欠下了,我总得还呀。”
我想,也好,人在苦难中有法儿开解自己,总比凄凄哀哀怨天怨地的好吧。
王巧玲在医院里来来去去的身影,任劳任怨的举动,曾引得一波又一波女医生女护士自我反省:换了是我,我能做得像她那样吗?
有人说:“别说来安康他还阎王一样吹胡子瞪眼折磨人,就算天天在耳边甜言蜜语说下辈子当牛做马,我都得说:‘去你妈的,这辈子就离我远远的吧!’”
谁都承认,王巧玲是这世上难得的好人。天性善良也好,被来安康“PUA”了大半辈子犯傻也罢,反正她做到了一般人难以做到的一切。
2021年元宵节,我在医院党办办公室当班,应付各种工作,快到中午,接到一个投诉电话:“你们‘先诊疗后付费’怎么能糊弄人呢?刚住进来就逼着交钱?这个政策允许贫困患者住院时不缴费出院后再结算,可你们大夫说再不缴费就停药!这叫什么救死扶伤啊?”
咄咄逼人的女声,听起来竟有点耳熟。
“是王姐吗?王巧玲?”我报上自己的名字。
对方立即流露惊喜:“哎呀,我不知道你管投诉。被催款时,我还真想找你讲情来着,想了半天,也没好意思再给你添麻烦。”
“来哥又住院了?”我问——我只要做个担保,医疗费当然可以缓交。可是得缓到什么时候呢?毕竟,我在上一年的欠费名单中看见过来安康的名字。
“是我,我得乳腺癌了,你说倒霉不倒霉?黄鼠狼净挑病鸭子咬。”
我心一沉,惊得不知说什么好,立即明白了:是住院处按政策让她“零押金住院”,住院后,估计有医护认出是来安康家属才拒绝执行“先诊疗后付费”的。王巧玲也真是苦命人,伺候丈夫大半辈子,连个头疼脑热都不曾有,头一次为自己求医,竟然就是吓人的乳腺癌晚期。
已笃信因果的王巧玲跟我感慨:“我这是上辈子造了什么孽呀?”叹完一口气,又说:“还没手术呢,就要停药,你说急人不急人?”
“不会停的,只不过为了催款有成效,通常都那么说。等我跟科里通融一下,你安心治病。”我安慰了一番,又询问她的病情。
她千恩万谢的,为了打断她,我又问:“来哥现在怎么样?”
“还那样!只要不熬死我,他就能活。我死了他就活不成。”王巧玲话里似是有怨,但转瞬语气又明快起来,“哎呀咱们认识都多少年了?真快呀,转眼我都老太太了,60了,你来哥都64了!”
没有你,他恐怕连46都活不到。我心里嘀咕着,也没再多说,只想着怎么帮帮王巧玲。
我帮她落实了“先诊疗后付费”,帮她跑民政局申请医疗救助,帮她促成“省城三甲医院对口支援县级医院”的活动提前落实。最后,她的手术是知名乳腺外科专家主刀做的,期间,我又联系他们所在的社区,让他们协调帮扶志愿者来暂时照顾来安康。
那段时间,来安康的恐惧都写在脸上,不止一次地问我:“她没事儿吧?这种癌症不死人的对不对?”
我看不出来他是担心妻子,还是担心自己,当然也不忍心问个明白,只告诉他:“手术很成功,日后有个好心情才有利于养病……”
王巧玲术后没两个月,我又在医院门外里碰见她推着来安康来透析。她越发憔悴了,却全无倦容,脸上挂着笑意:“我现在挺好的,多亏你了。”又悄悄跟我耳语:“他现在可乖呢,再不发火了,天天对我嘘寒问暖的。想不到一场大病,我还因祸得福了。”
我不由心酸:这也算福啊。又转念:也算是吧。
后记
2022年12月初,随着疫情防控政策调整,医院很快迎来一波新冠病毒感染高峰。新年前一天,我接到了王巧玲的问候电话:“你还好吧?阳了吗?”
我告诉她已经“阳康”了,问他们夫妻俩的情况。她叹口气:“你来哥九死一生啊。总要透析没法躲在家里,刚放开就阳了,ICU里熬过来的。我也烧得老难受了,都打吊针了,还好那会儿他在里面不用我管。”
我替来安康庆幸,那么严重的基础病能救过来不易啊,也担心她吃不消:“你行吗?有困难别硬挺着,该求助就求助。”
“我挺好的,术后复查一直都没啥事儿。社区没用求就主动过问了,这次住院也没交费,民政说政策就快出来了,新冠病人大概率继续免费治疗。就算有自费比例,也会给我们想办法的……”
听声音挺乐观的。我叮嘱她多心疼自己,别只顾着老伴儿。她叹:“以后更得顾他了。我现在只是身子发虚,他本来就半条命的人,更糟糕了,且得养呢……”
(本文人物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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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文的岳母有只卤坛,那坛卤水倒不是老的,每次放料现熬,骨汤打底,八角、草果、香叶、桂皮、干姜、干椒一应香料包个纱包扔进坛中,加酱油,猪蹄、猪肝、猪耳朵,洗净了扔里头,熬够时间,便是一坛喷香可口的卤味。捞出现切,撒上蒜碎、椒碎、葱花、香菜,再淋上些芝麻油一拌,堆在盘子里,如春山般,褐色山体开满绿叶红花。
但最让张文上瘾的卤味,却是姨妈家的卤鸡。三十多年前,追随着姨妈的工作迁徙,从醴陵到浏阳,那一味卤鸡一直是姨妈家家宴上的招牌,招待贵客时,才舍得做一餐的。
鸡用的是一岁幼嫩的走地鸡,整只投入卤锅中,配上姨妈家的秘制卤料,大火转小火,煎中药一般慢慢熬,浓郁的卤香夹杂着淡淡的肉香从厨房里钻出,逐渐弥散在整个房间,再在单元楼里乱窜,邻居们便都知道了,老杨家要来贵客了。
如果只是张文一家去做客,张文会得到一只鸡腿,小手擎着张嘴便咬,平日里猪肉都吃得少,何况是鸡,鸡肉都是瘦肉,炖烂了,嫩又香,一口咬下,满嘴咸鲜,入口消融,不及细嚼,顺着嗓子眼便滑进肚里了。
张文觉得别说是吃一只鸡腿,就是一只整鸡也不在话下,但母亲早教过了,做客要讲礼性,给他一只鸡腿已是看重,不能顶着一个菜吃,何况,卤汁泡饭也极好吃,这是母亲不会管的,一勺不够可以舀两勺,浓稠的卤汁给饭染上诱人的褐色,扒进嘴里,是肉汁的鲜咸裹着饭粒的糯甜,不必就菜,张文都能扒下三碗饭去。
1
第一次吃到姨妈家的卤鸡,是上世纪八十年代中,张文随父母坐小火车去醴陵探望姨妈。
醴浏铁路,是一条窄轨火车,东接浏阳东乡永和,南到醴陵黄泥坳,这趟火车,张文老早就坐过了。张文的祖父母在永和,每年年节回乡,必坐这架小火车,摇摇晃晃的没个准点,途中经停站点又多,时常上午发车,晚上才到。张文对它很不满,问母亲,母亲却似寻常,“它是运矿石的,东乡的矿运到醴陵,再去转大火车,载客只是搭头,”母亲拍了拍张文的肩,“不着急,回去也是歇,总会到的。”
那时的张文几岁大,对于母亲的说法只是懵懂,自己的家明明在城关镇,去祖母家是回去,去外婆家也是回家,自己家更不用说,她还经常说回去上班,哪哪都是家。还有“歇”这个字,张文知道指的是休息,可是母亲到哪都会做事,抢着干活、做家务。可能在母亲的意思里,不上班就都是休息吧。
母亲起意去看姨妈,是在一个夏日,为这事,她与父亲商量了几日,盘算了带哪些礼物,又特意去了趟七里桥,问过外公、外婆和舅舅们,要不要搭什么东西过去。姨妈去年没有回乡,父母兄弟们都挂念。
此番去七里桥,母亲是带着张文的,外婆闻得来意,便着大舅去张罗,一桩桩交代。外婆惦着姨妈爱吃红薯片,新收的红薯已经切片凉好了,正好母亲来,二人便在老屋前坪摊上席,晒起了红薯片。
母女二人一边做活一边闲话,说起姨妈家两口子,张文听不太明白,只晓得姨父怕姨妈,被姨妈收拾得服服帖帖,“你老妹吃住他,”外婆告诉母亲,“有一回两口子吵架,你老妹躲在学校里去歇,他寻人不到,第二日坐火车来浏阳,深更半夜走到我这里来敲我屋里的门,担心得要死。”外婆笑着说,“我是冇告诉你,这回过去了你寻着机会说说你老妹,脾气莫太大,男人还是要给点面子的。”外婆拍拍手,“还有啊,去城隍庙求个符,给你妹妹带过去,她人在醴陵,籍在本地,还是归城隍老爷保佑的。”
母亲应了。
这是张文母辈家的传统,外婆和他的孩子们都笃信神灵,讲究遇庙烧香,会给自己的孩子摸三庚,会求得灵符给孩子们贴身带着。这样逢遇困境与艰难时,有周天神佛的保佑。
待坐上南去的小火车,正是夏日上午,母亲大包小包挂了一身,父亲更甚,索性一根扁担挑了物资,自家行李极少,都是走亲戚的礼,多是吃食,外婆自家养的鸡都捉了两只,绑脚吊着,那两活物知道此行凶险,扑棱着翅膀,万般不甘。
张文七八岁大,体质弱,小火车摇摇晃晃,逢站必停,人又多,夏日开了窗,车厢里还是一股子汗味,三人上车早,有座便排排坐了,母亲将靠窗的位子让给张文,抱鸡婆一般地护着他,父亲坐在靠走道,护着堆起来如小山般的礼物,活鸡在座位底下扑腾。它们吓得不轻,一股鸡屎味慢慢地在车厢里弥散开来,并没有人在意。
才过了几站,张文的新鲜劲就过了,晕起车来,母亲似早料到了,拿出风油精来给他擦太阳穴,又给他吃梅子,拉着张文的手跟他说话,分散他的注意力,母亲说醴浏铁路没修到浏阳时叫醴南铁路,原来的轨道是陶瓷的,全世界都只有一个,后来通了浏阳,要运矿石,陶瓷轨道撑不住重了,才换的铁轨,张文且听着,强撑到半道,终于还是吐了。
小火车铿铿锵锵一直从红日高照摇到夜幕低垂,张文开始以为它会一直没有尽头地驶下去时,终于到达了终点站,姨爹在站台接他们,矮矮胖胖的,一脸憨态,眼睛却尖,张文一家下了车还没打望,他就一溜烟地跑了过来,“姐姐、姐夫”憨憨地喊,笑得眼眯起,一把夺过父亲的扁担,又接了母亲几个包,转身就走,似乎挑了一堆棉花,雄赳赳地走在前面。
张文跟在后头,好奇地打望,走进了姨爹的城。
2
姨爹的城里屋宇相连,远近高大的建筑多隐在黑暗里,有些车间还亮着灯,听得见机器的轰鸣,再远处,是一排排亮着灯的楼,宿舍区。母亲说因为这边既是终点站,又是转运站,浏阳小火车运来的矿石,从这里转运上浙赣线的大火车,所以这里有火车维修与转运的各种车间,还有很多很多的工人,“你姨爹以前在部队是雷达兵,后来又在兵工厂造鱼雷,响当当的八级钳工,很厉害的啊。”母亲说。
小火车一天的折腾让张文不胜其乏,姨妈整饬了一桌好菜,他都吃得无精打采。姨妈笑他是个假胖子——虚胖。他有些不好意思,姨妈的女儿,菁表妹才五岁,粉嘟嘟的脸,两只总角辫,因年岁近,往年回乡都是张文带着玩,所以跟张文这个表哥特别亲,攀着桌子一个劲地给他夹菜,她的话是带着醴陵腔的浏阳话,又脆又甜,姨妈在家没少教她,两地方言发音本就相似,醴陵话张文也听得懂的。
张文最心疼这个妹妹了,不肯拂了她的意,就着菜勉强吞下一碗饭,打叠着精神陪着她玩,拼积木,垒房子,垒好了又推倒,积木倒一地,菁妹妹便咯咯地笑,张文又摞起来,一直玩到她到点回屋睡觉。
姨妈家的宿舍楼在三楼,二室一厅,收拾出一间给他们一家三口,姨妈带着菁妹妹住另一间卧房,姨爹便在客厅打地铺,到真正睡觉了,张文才明白姨妈为什么要姨爹睡客厅,他打起鼾来,可是震得门板子都嗡嗡响的。张文仿佛又回到了小火车上,身下的床板子都似在摇摇晃晃,火车的汽笛不停地响,他无可奈何地睡着了。
第二日,张文睡到了日上三竿,被菁表妹拍着脸叫醒,醒来盈鼻的香气,焦香,姨妈在炸红薯片呢。
“假胖子”在早上恢复了胃口,吃下一大碗面,菁妹妹爬上椅子,攀着桌子盯着他,她穿着胸前有朵小红花的圆领白色小衫,有些旧了,但挺整洁,张文看着眼熟。
“文哥哥,你快点吃,我们去买冰棒。”菁妹妹小手拍着桌上的一个大大的保温桶。
姨爹的城像迷宫一般,宿舍楼一栋接着一栋,食堂、电影院、学校间缀其间,菁妹妹抱着保温桶走在前头,张文要替她拿,她不肯,小小的身子抱着大大的桶,身子略后仰,小肚子卡着桶的下沿,手里还攥着冰棒票,跟她爸爸一样,也走得赳赳的。一面走,一面咿咿呀呀地说着。
“文哥哥,电影院里放电影啊,没有小孩子看的。”
“食堂的菜可以打回来吃的,爸爸去打,用餐票。”
“妈妈就是在那个学校里教书,明年我也去上学了。”
打到冰棒往回走,菁妹妹就抱不动了,张文替她抱着,保温桶里装着六支冰棍,张文提议他们可以先吃。
“不可以,”菁妹妹瞪大了眼睛,“要回去,一起吃的。”
还没到家,楼道间便听得又尖又厉的人声,进得门去,是姨妈在骂姨爹,姨爹低着头坐在靠椅上,像做错了事的小学生。父亲躲进了房里,母亲在劝,原来姨爹拿着鸡到外头去杀,肚肠内脏一概不要了,都丢了。姨妈不肯,一定要他去寻回来,鸡肝、鸡胗都是好东西,鸡肠、鸡心也是能吃的。
姨妈骂起人来确凿像个老师,在张文看来,姨妈此刻有点像自己小学隔壁班的那个班主任,看着小小巧巧的,凶起来好大的能量。菁妹妹却安之若素,似习惯了,保温桶打开,拿出一根冰棒,递给她的爸爸,“吃咯吃咯,要化了。”她剥开包纸,将冰棒往她爸爸嘴里塞,姨爹咬了一口才接坐,憨憨地抿着嘴笑,轻轻地摸了摸女儿的头。
“文哥哥我们也吃,”菁妹妹自顾分配着冰棒,“妈妈讲一会儿就不讲了,她要搞饭吃了。”
姨妈停了声,她有些错愕,母亲在一旁一拍她的肩,“你女都比你懂事些,一件小事总说什么嘛?”母亲哈哈大笑。
下午无事,姨爹提议,带着大家去河里游泳,自家一辆自行车,姨爹又寻同事借了一辆,与父亲带着两个小孩,去渌江。
他们寻着一个浅滩处下的水,一棵大树斜斜地生长,如半支断桥横倚在水面之上,满树青绿是自然的荫凉,下了水,渌水清且凉,张文雀跃不止,没有游泳圈,只敢在浅处玩,妹妹已经会游了,追随着她的父亲游向深处,姨爹是个大胖子,一身肥肉,阳光下刺眼的白,游得极快,妹妹在后头唤他,他才停一停。
父亲就在张文不远处,他不敢游太远,终究还是回头来看着张文,他自己也是野路子学会的,并不会教,托着张文的身子,“用脚踩,踩着踩着就浮上来了。”这哪里教得会?
姨爹游了回来,“扔到水里,呛两口,就会了。”姨爹打趣,父亲认了真,“呛不得,他小时候水豆腐呛过气喉呢。”
“我们去河中间,”姨爹哈哈一笑,伏进水里,示意张文趴到他的背上去,“勾住我的脖子,不要松。”
姨爹驮着张文箭一般地往江心游去,水花飞溅,破开的流水如绸如棉,划过身体,张文兴奋得哇哇大叫。后来看电视,张文看到一种叫江豚的生物,也是肥又圆,在水中游得极迅速,看它破浪的姿态,让张文想起了姨爹的泳姿。
游完泳回到家,进门便是一股异香,那是肉香中夹杂着卤料的香味,香气来自灶火上的一只瓦罐,张文顿时饿了。
待得晚饭上桌,张文便有些迫不及待,桌上菜色琳琅,正中一个大碗,里头伏着一只整鸡,褐色的身体,油光锃亮,姨妈掰了一只鸡腿给张文,张文抓着就咬,鸡皮软糯,鸡肉嫩滑,火候到了,卤味洇透了,软烂多汁,入口消融,张文似猪八戒吃人参果一般,一个鸡腿很快下了肚,姨妈又要掰个鸡翅给他,被母亲按住了,“小孩子不要惯着。”母亲给张文舀了一勺卤汁,“拌着吃,几好吃的。”
张文依言拌着,饭粒也洇染成了褐色,扒上一口,肉汁包裹着米饭,又香又糯,入口咸鲜,余味清甜,张文吃了一碗又一碗,把自己吃撑了。
这是张文第一次吃卤鸡,鸡肉的味道与颠簸的小火车、清澈的渌水和姨爹的城一起烙印在张文的脑中。
3
张文是独子,父亲家中三代单传,母亲家中倒有五兄妹,三男二女,因此他的兄妹只有表亲,年纪隔得最近的就是菁表妹和欣表妹,大约是母亲和姨妈姐妹亲,所以张文和菁表妹也亲。
醴陵张文没有再去过,虽然时时与母亲念叨,母亲却总说单位上忙,没得时间。而姨妈回乡的次数却也越来越勤,每次都会带着菁表妹,来了便交给张文带,表妹便做跟屁虫,跟着张文,一口一个“文哥哥”,许是在陌生环境,她全无在醴陵那般小大人般的情状,显得拘谨又羞怯,时时要哥哥牵。张文带她出街,玩电子游戏,不多的钱买几个币,让一半给表妹玩,对于当时的他,已经是非常舍得了。
又过得几年,张文还在想念姨妈家的卤鸡,姨妈一家却回了浏阳。
这一次,姨妈的强势风格再一次显现,她不想待在醴陵,她总想家、想亲戚,决定调回来,她自己有能力,领导上也看重,居然让她办成了,调回了醴浏铁路在浏阳的机关,做机关秘书。姨爹无可无不可,他有技术,进了机关的电工班,菁妹妹也回乡上学,单位给分了一套房,在机关宿舍的二楼。
那已经是八十年代末了,母亲陪着姨妈跑上跑下,收拾房子,前任房主并不爱惜,灶台坏了,得重新打过,墙上有霉点,要重刷一遍腻子。还得添置物件,旧房子的家具搬过来了些,还得托人再打几样,姐俩不着急,慢慢弄着,砌积木一般,今日一桩,明日一桩,渐渐就有个家样子。
腊月二十四,过小年,姨妈在家里弄了一大桌饭菜,接了外公外婆来,兄弟姊妹都来了,连带着家中小辈,站的站、坐的坐,围了一大桌,给姨妈家暖房,顺带过小年。
琳琅一桌饭菜,正中一盘卤鸡,浓香扑鼻,张文人小手短,夹不到,母亲给他夹了一块鸡胸肉,这鸡是姨妈剁大块后,用高压锅压的,炖得稀烂,鸡肉入了味,鲜香糯软,余味甘甜,但鸡胸肉丝丝绊绊的终究有些柴,张文吃着嘴里,盯着碗里,眼睁睁地看着姨妈夹起一个鸡腿,放进外公的碗里,又将筷子伸进碗里翻。“鸽妹子,我自己夹。”外婆懂她的意思,摆了摆手,姨妈便停了动作。
一大家子和乐融融,张文胖,占地方,母亲给他把菜夹得堆起,让他去旁边吃,腾出位置给大人,张文盯着那个卤鸡碗,看着鸡肉慢慢变少,有些着急,嚷嚷着让母亲再给夹一筷子,母亲没理他,倒是欣表妹攀上了桌子,筷子伸进盛鸡的碗里翻,翻出一只鸡腿,惊叫一声,开心地放了筷子用手拈出来便啃,得意洋洋,“你们都没发现!”
欣表妹是二舅的女儿,二舅有些尴尬,厉声道,“这是给奶奶吃的,别人都不夹,只你显聪明。”
“让她吃,让她吃。”外婆笑眯眯的,“小孩子吃长饭。”
那时候张文将将十岁,菁妹妹比他小两岁,欣妹妹又比菁妹妹小一岁。按外婆的说法,都在吃长饭。
“我是走不得了,”那一天外婆在饭桌上说,“你们要懂事,初一一早要去给老爷拜年。”她郑重地嘱咐自家儿女。(编者注:老爷,浏阳乡人对神佛的敬称。)
张文惦记着那一口卤鸡,母亲到底是不会做的,那时候肉菜都金贵,母亲是起过意,找姨妈学的,可光有屠龙术,却没有龙。
张文随母亲去市场买过菜,买得一块猪肉或者两根香肠已是不错,家禽区都是绕着走,买只整鸡,得是年节,为避免浪费食材,不舍得轻易试卤,还是用自己拿手的,最保险的做法,清炖,汤鲜肉美,也可泡饭,可少了那份浓到极致的卤味,终究遗憾。
4
时间进入九十年代,醴浏铁路开始走下坡,这条小铁路客运终是副业,越来越发达的公路网,运力充足的汽车站,给小火车时时晚点的短途客运带来了冲击,而最大的打击并不在此。经过数十年的开采,永和、七宝山的矿产资源逐渐枯竭,醴浏铁路的矿产运量逐年下降,陷入亏损,员工工资都有些发不出了。
彼时,姨妈已经调整了岗位,被调到机关图书室做了一名图书管理员,整天守着几屋子的书,打打毛衣看看书。时代浪潮奔涌,各类新鲜物事接踵而来,录像厅、舞厅如雨后春笋,在小城涌现,连对面友谊商店的楼顶都开了迪厅,张文就随大表哥夜里去过,在友谊商店里,坐上小城唯一一架电梯上顶楼,看人们喝着冰镇啤酒,在迪斯科狂躁的音乐中摇晃着身体。
姨妈的图书室借书的人极少,张文是常客,接连几个暑假泡在里面,“这些书,你想要就拿回去,没人管的。”姨妈大方地说,一副当家作主的模样。张文终是不敢,母亲说过,不占公家便宜。
因为是双职工,姨妈一家生活日渐紧张,姨爹开始接接外活,好在姨妈兄弟姊妹多,互相支应着,磕磕碰碰地过活。
此时,张文家的条件日渐向好,母亲舍得买肉了,鸡鸭也偶尔买一买,这个属大菜,不能独享,终究要喊姨妈一家来吃。
母亲尝试着做卤味,吃是好吃,却没有姨妈做得好,姐妹俩研究,火候不够,少放了料,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姨妈已经很久没做这道菜了,想起流程来也迷糊,香料配比是对的,白酒放了,炒的糖色也放了,那时候是舍不得底汤用骨汤的,全一样,为什么就差那么一点点呢?
终于有那么一回,姨妈似记起来了,问母亲,“你放了冰糖没?”
“不是炒了糖色吗?”母亲疑惑。
“糖色归糖色,放鸡进去时,再放点冰糖,是提鲜的。”姨妈说得一本正经。
“那你没说。”母亲与她争辩。
“做得少,忘记了。”姨妈有些不好意思。
“姨妈你怎么不多做做呢?你做的卤鸡几好吃。”张文在一旁搭话,他已经是大小伙了,上高中了,一脸的青春痘,变声了,说起话来鸭公嗓,只是好吃的毛病一如往常。
“我要存钱呐,”姨妈一脸的笑,“菁妹子争气点,我要供她上大学。”
“莫太省了,营养也重要,”母亲接过话茬,“只要她考得上,兄弟姊妹们都要帮忙的。”
5
在母亲断续的闲话中,张文终于知道,母辈们的俭省是一以贯之的,打小起,母亲给他买的衣服都偏中性,淡浅色,他穿小了,就给菁妹妹,菁妹妹穿小了,给欣妹妹,姨妈手巧,衣服上缝朵花,便是女孩的衣衫了。无怪那次去醴陵,看菁妹妹的那件夏衫眼熟,那本来就是他穿过的。
某次母亲去上海出差,买回来一件绒袄子,豹纹的,张文穿上身,像只肥肥的小豹子,这件衣服可金贵,传了四个人,张文穿过菁妹妹穿,然后给欣妹妹,一直传到小舅的儿子亚锋,十几年,大家都爱惜,竟没穿坏,都成传家宝了。
菁妹妹考上大学那一年,是在本世纪初,她被武汉的一所名校录取,全家族欢庆,姨妈在家里做了一大桌饭菜庆祝,正中一碗卤鸡,她又拿出了她的拿手绝活,黄褐色的一只整鸡,浓香扑鼻,张文自夹了一块鸡肉,还是最正宗的那个味,鸡皮软糯,鸡肉嫩滑,软烂多汁,入口即化,姨妈掰下一只鸡腿给外公。外婆已经走了,剩下那只鸡腿,没有人伸筷子。
“你要去庙里上个高香,这是老爷保佑我们家。”外公嘱咐,姨妈应了。
那个暑假,菁妹妹随父母回了一趟醴陵,给姨爹那边的亲人报喜,他们坐的小火车。回来后,菁妹妹跟张文说起她从前住过的地方,菁妹妹说那里熟悉又陌生,随着醴浏铁路的败落,姨爹的城也败落了,许多人搬走了,空荡荡的。
2003年,难以为继的醴浏铁路终于关停,姨妈、姨爹双双下岗。机关院子在主城区,很快有开发商接盘,列入拆迁。
菁妹妹依旧乖巧懂事,几年的大学生涯没有让父母操过心,俭省得叫人怜,和张文依旧很亲,张文参加工作后,时常打电话给张文,一开始呼他BB机,武汉的号,张文肯定回,菁妹妹说的不过是些学校的事,室友之间的乐事与龃龉,还有男生跟她的表白,“想谈就谈,人要踏实,帅没用。”张文大咧咧地说,私心里,是他自己也不帅,这个先天不足让他对帅哥有偏见。后来买了手机,菁妹妹就直接打他手机了。
菁妹妹放假回乡,张文会去车站接,她愿意,就在长沙玩两天,住张文的宿舍,白天张文要上班,晚上带她出去玩,张文爱看电影,带她去看,菁妹妹不太会做饭,懒得搞又坐得住,张文不在家时,她便玩电脑、看书,中午蒸个蛋配饭吃,她做的蒸蛋是浏阳搞法,小碗敲两个蛋进去,切碎了青椒倾入,加盐调味,上灶蒸,一个菜,配一碗米饭。
“你以后嫁人,婆家会嫌死你。”张文开她玩笑。
“敢嫌我就莫娶我啊。”菁妹妹嗔道。
“那你有男朋友了没?”
“有个男生追我好久了,”菁妹妹撇撇嘴,“我看不上,他不上进。”
菁妹妹已经出落成大姑娘了,亭亭玉立,只是从小长到大,这个妹妹看得太熟了,打死他也不会承认妹妹漂亮的。只是看她穿得太寒碜,自己身上又有钱时,会带她去大商场置办几件衣服,“穿成这样,哥哥没面子。”张文嘴硬。
菁妹妹高兴得不得了,某次暑假,回浏阳,还穿着张文给她买的衣服,化了妆,去照相馆拍艺术照,等张文回去,还拿给张文看,照片是那个时代特有的审美,人物角度倾斜,笼罩着一层柔光,“你恶不恶心!”张文看了大声嚷。
相较于菁妹妹,欣妹妹早早招工进入了社会,染得一身社会气,她与张文一样是易胖体质,圆滚滚的,顶着一头染的黄毛,大姐味十足,只有在张文这个哥哥面前时,因着打小做兄长的余威犹在,欣妹妹多少有收敛。张文与欣妹妹交往不多,只知道她在社会上混得风生水起,朋友众多,交了一个男朋友,那男孩家里条件不错,对她千依百顺,被拿捏得服服帖帖。
张文后来想来,与欣妹妹的疏离,大约是因为欣妹妹与自己太像了吧,类似于相同物种的彼此排斥,张文自己又何尝不是混社会,毫不上进,越是如此,越不希望自己的亲人也如此。蹉跎着时日,不规划未来,不在乎前程,与菁妹妹完全相反。
2005年暑热难耐,某个深夜,张文玩着刚刚上线不久的“魔兽”,一个游戏上认识的玩家带他走野路游水到达棘齿城外,作为猎人,来守一只十二小时刷新一只的精英宠物狮王休玛,菁妹妹的电话就是在那个时候打进来的。
菁妹妹说那个一直追他的男生开始上进了,想跟她一起考研。
“男人的嘴,骗人的鬼。”张文一嗤。
菁妹妹又说只是那个男生生活没什么规划,家里条件明明一般,生活费用起来都没有节制,经常不晓得自己没钱了。
张文听了警觉,撂了键盘,把夹在脖子上的手机拿正,“你们……没在一起吧?”他小心翼翼地问。
“没有,你说什么呢?”菁妹妹在电话那头嗔怪。
“不享福,先一起吃苦?这生意做不得。”张文大嚷,“自己家里人都疼你疼得不得了,凭什么跟他一个外人吃苦,你读书读傻了,不要谈!”
“他追了我几年了。”菁妹妹犹在为那男生辩解。
“追一世都莫让他沾边!”张文斩钉截铁地说,“我还天天买彩票呢,没看见让我中个大奖?”
“你说什么呢?”菁妹妹有些懵。
“反正一个意思!”张文吼道。
6
张文喜欢吃,也喜欢做,闲来无事,独自在家也研究,卤鸡这样食物,张文也尝试在家里做。他舍得下本,也能买来大骨熬高汤,没有鸡架子,就剔些鸡骨头,和在里头熬,买来各种香料做卤水,炒糖色也将将够用,做出来的卤味有时候咸,有时候淡,能挂色且味道还行的,总在少数,而经过长时间的熬卤,味道已经深浸肉中,想再调味几不可能。
做菜最怕就是这个,费工费料做出来,不如人意,如此二三,消磨了耐心,也浪费食材,渐渐就少有尝试了。
2010年以前,对于张文自己是波澜不惊的,他依旧是个懵懂人,厮混着懵懂时日,而这中间,两个表妹却经历了许多,菁妹妹研究生毕业后,聘到了广东某银行做研发,这中间遇到了后来的妹夫,尔后菁妹妹考公成功,进入体制内,与妹夫成了婚。成婚前,她自己已经积攒了些钱,付了首付,在城市的旧城区买了一套小户型,把姨妈两口子接了过去。此后,随着菁妹妹孩子的出生,姨妈回乡越来越少了。姨妈常与母亲通电话,说回来得少了,没常来看她。母亲说跟着女儿是享福,“亲人在身边,四海是家。”母亲笑嘻嘻地回。
而欣表妹,却在一场车祸中严重受伤,颅内出血,摘除了一片头盖骨,昏迷了一个多月才醒,智商回退到七八岁的样子,终身残疾,医生说,不可逆。
欣妹妹的母亲——张文的舅妈是信菩萨的,在欣妹妹昏迷的时日里,她拜遍了小城的庙,又去了南岳,对于欣妹妹的苏醒,她自然地归功于神佛,因此,欣妹妹醒来后,即使医生下了那样的定论,她仍然相信奇迹会再度发生。欣妹妹的男友算仁义,在她醒来后,又陪了半年,才离开。剩两老积极地给欣妹妹做康复,舅妈拜老爷也拜得更勤了。
姨妈去了广东,张文对卤鸡的念想也就没了依托,总不能寻到广东去吧。好在彼时长沙流行起了卤味下锅,各色卤味拼盘热锅快炒,虽然独缺卤鸡,总归聊胜于无。
2010年,母亲肝癌术后,张文也开始拜老爷。
他去的是南岳大庙,为母亲上香祈福。大庙正殿外有两个炉,一左一右,初去时,带张文拜老爷的师傅就告知了,左边的炉是燃香为生者祈福,右边的是祭奠往生。张文年年去拜,磕完头,默诵祈愿,然后将香纸扔进左边的炉里。
2018年初,某个周末,张文抽空又去,恰是那一天,左边的炉坏了。
2023年初,三十晚上,张文在家吃完年夜饭,带孩子去河边放了烟花,晚九点,开车去兄弟啷鸡家,啷鸡家有一桌牌,这是兄弟们三十晚上的保留节目,张文没牌瘾,坐在一旁看,一面刷一刷抖音,这帮汉子们打起牌来大呼小叫,倒是热闹。
这夜,张文肯来还有一个原因,啷鸡说弄了些老卤水,卤了一大锅卤味,还有自家包的饺子,晚上都做宵夜。
那天白天,张文在城里转了一圈,给舅舅们拜早年,每个舅舅的礼都一样,一对酒,一条烟,再加一个红包,这是张文自己维持着的一个传统,舅舅们总说礼重了,张文总说该当,“娘亲舅大。”
拜年不过是进门上礼,喝杯茶,说几句吉祥话便走。唯独二舅家,他是请二舅下楼来的,这么多年过去了,欣妹妹一直没好,她的康复阻滞于将将能够扶墙走的阶段,但似乎内心已经清明了,看到张文,她会含糊地喊着哥哥,然后哭起来。
拜完年了,张文驱车往西,去小城西郊的墓园,给母亲拜年,三十拜年送灯火,在袅袅升起的香烟中,张文在冰冷的墓碑前,啰啰嗦嗦地说着想念与日常。他有五年没有去南岳了,这几年的年节,于张文而言,内心无非萧索,像缺了一块,补不回来。
夜里十一点,牌局散了,卤味上了桌,大的铁盘里,鸡腿、鸡架、干子、鸡蛋堆叠着,冒着热气,散发出浓浓的卤香,张文第一个踅到桌前,筷子都不用,拈起了一根鸡腿,张口便咬,齁咸。张文只吃了一口,便撂下了。
众人纷纷说咸,“加点水,再煮煮?”啷鸡有些不好意思了。
“味道都进去了,难得搞。”旁人说。
过了十二点便是初一,众人吃完且守着,他们相约赶早去庙里给老爷拜年。张文不去,开车回家,车子沿河缓缓行,路上并不空,河边上仍有放花炮的人群,各色焰火将夜空点亮,周遭都是隆隆声,花炮之乡的年节,全城不禁烟火,总归要比别处更热闹的。
路上,张文接到了菁妹妹的拜年电话,姨妈姨爹跟着她,她已经很多年没有回乡过年了。
“我妈说迟一些回来,反正放开了。”菁妹妹在电话那头嘻嘻笑,“她说要回来给老爷拜年,这三年是失礼了。”
挂了电话,张文将车停在河边,下车抽了一根烟,看着不远处欢呼雀跃地放烟火的人群,那种欢乐似与他无关,他不过是一个疲惫的旁观者。他在想着,自己是不是也要去拜拜老爷,年轻时的一身孤勇,到而今意气全消,才发现不可掌控的如此之多,越来越心生敬畏,敬畏未知,敬畏无常,仿佛冥冥中有一只无形的大手牵引,兴衰翻覆,尽皆命定。
恰如那一锅热腾腾的卤鸡,咸淡苦甜都在初始调制,经过时间的熬卤锁味,无可更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