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人往事(616)

 

被现实刺伤的农民诗人

2023-02-03 11:24: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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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卢国强

穿越在农民与商人之间的文化人

单从外表看,大家很难想象白乙拉会与诗歌发生关系——他是个农民,天天与土地、大粪打交道,晒得又黑又瘦,两腮的皱纹深刻醒目,身上的衣服裤子好像一年也不洗一次,这使他浑身散发出一股酸菜发缸时才会有的独特气味。

我认识白乙拉的时候,他刚出版了一本诗集,呼伦河文联专门为他召开了一场新书发布会。当天,有记者来采访、电视台录像,虽然白乙拉发言时磕磕巴巴、毫无逻辑,但仍旧风光无限,这让我好生羡慕。

晚宴时,本地作协主席又补充介绍了白乙拉的创作经历,三杯酒下肚后,白乙拉也不再客气,主动把自己的事儿和盘托出。

1

白乙拉的老家在科(尔沁)左()中旗,那是一个非常贫穷的小镇。1984年,高中毕业的白乙拉无所事事,整天在镇子唯一的一条土路上闲逛。他父亲是村里的生产队长,看不下去,就通过关系把他介绍到苏木(内蒙古自治区特有的乡级行政区),专门给一个机关食堂管理大棚。

在那时候的东北,塑料大棚绝对是新鲜事物。白乙拉没有种菜经验,但他从书本上学,起早贪黑付诸实践,终于在数九寒冬种出了芹菜、韭菜、油菜等各种蔬菜。这个新闻很快传遍了十里八乡,白乙拉的媳妇儿也就有了着落。她身子板周正,干活麻利,两条麻花辫油汪汪、香喷喷。

婚后,白嫂也帮着白乙拉种菜,但工资只有一份,几年后,他们有了一双儿女,日子开始过得捉襟见肘。一天,书记蹲在大棚门口耐心地看俩人干了半天活,之后语重心长地问白乙拉:“离咱这800里之外有个呼伦河煤矿,急需各种专业人才,你们两口子种菜技术不错,去那儿发展肯定大有作为。我有一个同学正好在那儿当领导,你去试试不?”

白乙拉心里明镜儿似的——指不定是谁家亲戚看中这片大棚了。但他权衡再三,还是认为外出打拼也是个机会,值得冒险。于是,白乙拉揣着书记亲手写的介绍信来到呼伦河,在书记同学的引荐下,与一位姓于的村民签订了土地承包权转让合同。老于家有现成的三间土屋和一栋锈迹斑斑的铁制大棚,白乙拉放下行李,立刻开始了改造。

就这样,白乙拉在呼伦河开发出了绿茵茵的一片菜园。到了收获的季节,他起早贪黑地采摘,白嫂蹬上三轮车到菜市场门口摆摊卖菜,夫妻俩齐心协力,家庭收入比过去多了不少。

手头有钱之后,他们给三间土坯房包了一层红砖,又陆续建起了猪圈、驴圈和鸡架。到后来,他们抓住了时机,在大棚另一侧的空地上盖了属于自己的房。

 

有一天,白嫂从菜市场带回了一张旧报纸,白乙拉无聊时展开看,发现上边刊有诗歌、散文和漫画。他顿时眼睛一亮——他曾在高中时代做过一阵儿作家梦,甚至给《哲理木报》投过稿,可不知怎么回事,文章发表了,署名却不是他的。后来他高考落榜,作家梦也就跟着碎了。

眼下,白乙拉已经不再为生计犯愁,一张小小的报纸点燃了他埋藏在心底多年的梦想——他准备重新开始写作。不久之后,白乙拉的第一篇文章就在《呼伦河矿工报》上发表了。当100元稿费拿到手,他激动得语无伦次——要知道,当时矿区正式工一个月的工资才700元左右。

白乙拉找到了一条生财之道,而且相比起早贪黑卖力气,他认为靠写作吃饭更有面子。之后,他又捡了几首得意的小诗投出去,也发表了。诗歌似乎向来只属于某些特定的文化人群,仿佛所有写诗的人,脑袋上都罩着一圈耀眼的光环。而“诗歌”一旦与“菜农”产生联系,那就是蝎子粑粑独一份。一位记者嗅到了信息,专程来采访白乙拉,随后他“农民诗人”的事迹就出现在了《通辽日报》上。《内蒙古日报》的记者也随之而来,白乙拉成了自治区冉冉升起的一颗文学新星。

呼伦河很小,经过媒体的宣传,“农民诗人”白乙拉很快就出了名。他决心趁热打铁出版一本诗集,因为他觉得,只有出了诗集才是一个诗人成功的标志。为此,白乙拉四处奔走呼号,最后在呼伦河宣传部门和文联的资助下,他的第一本诗集顺利出版。

从此以后,白乙拉不是在创作,就是在创作的路上。用白嫂的话讲,就是“不务正业了”。他的饮酒量在变大。以前他干活累了,只在晚饭时喝一杯解乏,可自打诗集出版后,他迫切地需要更多的创作灵感,于是晚上举杯邀明月,早餐用酒醒酒,到了中午还要用酒催眠——他的很多诗,都是在醉酒的状态下写出来的。

2

2012年夏天,白乙拉突然敲开了呼伦河作协主席办公室的门。他头顶热气腾腾,脸上汗渍斑斑,一只裤腿挽到膝盖,两张光脚板穿了一双千层底布鞋,虽然在门外特意剐了剐脚底,但仍有黑色的泥污落在洁白的地板砖上。

见到作协的刘主席,他急切地说:“刘主席,你快帮帮我,我家大青和黑毛丢了,快发动人马帮我找找。”刘主席吓了一跳,以为是他的家人走丢了,白乙拉连忙解释:“大青和黑毛是我家的两头驴,昨天半夜我还给它俩填料来的,今早到驴圈一看,两个畜生都不见了。你发动发动作协成员,帮我找驴去。”

基层作协是民间组织,从主席到会员,都有自己的本职工作,写作对大家来说只是个爱好,与下象棋、跳舞和打麻将没有太大的区别。作协当然没有帮会员找驴的义务,刘主席让白乙拉赶紧报警,可白乙拉说自己已经连续打了十多个报警电话,没人接,所以一来气,就走了十多里地来找刘主席帮忙:“你看咋整啊?要不然你陪我去公安局,给他们施加施加压力?”

这个要求有些离谱,但熟悉白乙拉的人知道,他的性格中就是有一丝天真。他是蒙族人,说话做事直来直往,有些事我们可以一笑而过,他就会特别较真儿。

刘主席推说自己工作脱不开身,果断拒绝了他。从办公室出来,碰了一鼻子灰的白乙拉又一口气跑到公安局,他进门就大喊大叫,说公安局的人不作为,盖这么好的大楼没人办公,不如黄摊子得了。他在大厅里撒泼打滚、胡搅蛮缠,目的只有一个,让公安局赔他两头驴。

后来那两头驴一直没找到,公安局副局长出面赔礼道歉,并亲自开车把白乙拉送回了家。刘主席也登门看望白乙拉,想安慰安慰他。没想到刚一进门,满身疲惫、脸如白纸的白嫂就拉住刘主席的手开始诉苦:“求求你,可别让俺家白乙拉写诗啦!他写起诗来啥活也不干,眼睛整天直勾勾的,嘴里默默叨叨的,快得精神病了。”

原来,在诗集出版后那几年,白乙拉的自信心陡增,他不再满足于在塑料大棚和菜市场之间徘徊,要到广阔的草原上去寻找灵感。丢驴之前,正巧通辽市作协举办了一个文学笔会,白乙拉放下手里的农活欣然前往。五天后他回来,看见自家院门大开,两头驴不知去向,而白嫂已经高烧两天了。

驴丢了,白乙拉仍然没有反省,继续借酒抒发情怀。他一日三餐顿顿离不开酒,三天两头出去参加文学活动,屋里屋外、炕上炕下的活儿,全落到白嫂一个人的身上。冬天,东北的室外温度降到了零下20度以下,新鲜绿色蔬菜的价格便涨了起来。塑料大棚里的土地可谓是“寸土寸金”,刚收获这一茬菜,就得马上播种下一茬。每天清晨,白嫂先去潮湿闷热的大棚里摘菜,有时早饭都来不及吃一口,便冒着严寒到菜市场卖菜。驴没丢之前,她还能赶驴车去菜场,驴丢后,她只能骑着一辆散了架的“倒骑驴”(一种三轮车)。

操劳时间长了,即便是铁人也要被压垮。2014年,白嫂再次病倒,这次她不但发起了高烧,双脚也如发面馒头一样肿起来,送医检查,结果显示她双肾囊肿且大部分组织已经坏死。白乙拉这才放下了诗歌。他领着白嫂去通辽、沈阳、北京等各大医院治病,短短3年时间,他们就把卖菜攒下的十几万家底消耗殆尽了。

3

一天,呼伦河文联主席接到了主管文化宣传的副市长打来的电话,对方声音严肃:“你马上来我办公室一趟。”

文联主席的心里七上八下的,不知道是自己哪块工作没做好,她忐忑地敲开了副市长办公室的门,问:“您有什么指示?”

“你认识这个人吗?”副市长指了指对面的沙发。

文联主席转身一看,白乙拉正坐在那里,一脸的谄笑。文联主席说自己认识白乙拉老师:“他是咱的农民诗人啊!”

副市长的脸色变得非常难看,说白乙拉老师是咱呼伦河文学领域的一面旗:“他家里出了大事,文联不知道吗?为啥不管?”

文联主席一头雾水,忙问白乙拉家里出了啥情况,咋不直接跟她说?白乙拉这才吞吞吐吐地说,自己媳妇病了,已经发展成了尿毒症:“这几年到处治病,我们的家底被彻底掏光了。我也是实在没法子,这才找到政府,看看能不能帮我想想办法。现在,我连给媳妇透析的钱都没有了……”

副市长问文联的账上还有钱没有?文联主席一脸无奈,苦笑着说:“文联是啥单位您又不是不知道,全年办公经费还不到4万元,现在账户里一分钱也没有。”

“那怎么办?”副市长问。

文联主席说可以找红十字会帮忙解决困难,副市长如梦初醒,给他们写了个条子,又交代文联主席务必亲自领白乙拉过去:“无论如何帮帮他。农民作家嘛,是咱呼伦河的一面旗呢!”

 

白乙拉越级反映情况让文联主席很被动,她强掩住内心的不悦,领着他来到红十字会。

没想到,办公的小姑娘一看白乙拉就皱眉毛,说会章有规定,每个困难户最多扶持3000元,白乙拉情况特殊,他们已经捐助过他2次了,一共6000元。文联主席赶紧拿出副市长的批条,小姑娘也不敢怠慢,立即上楼把会长喊了下来。之后,红十字会的领导们临时开会,特事特办,最后又给白乙拉批了3000块钱。

把白乙拉送走后,文联主席给作协刘主席打电话,请他组织呼伦河的作协成员给白乙拉的家属捐款。虽然最后筹集了1万多元,但大家心里都不太舒服——给白嫂捐款本应采取自愿原则,如今上级把捐款当成任务指派下来,味道就全变了。

可白乙拉对此浑然不觉,甚至认为自己没有白找一回市长。因为白嫂病重的消息传到市政协和市人大那里,他又获得了2万多元捐款。此外,每天都和小商小贩打交道的城管大队也为白嫂捐了1万多元。

社会各界献出的爱心帮助白乙拉度过了人生最灰暗的那段时光,他打心底感激这些好心人,一篇篇讴歌党和政府的赞美诗也随之被他创作出来。

4

谁都没想到,债台高筑、急需用钱的白乙拉种菜还是不上心。除了带白嫂去医院,他完全沉浸在了诗歌的创作之中,有时遇到作协组织活动,他扔下菜园子和媳妇,说走就走。

不过时代已经变了,《呼伦河矿工报》和地方文联主编的《作家报》均已停刊,作协成员发表作品的“阵地”都渐渐消失。白乙拉也试过给几个省级报刊投稿,均石沉大海。他四顾茫然,觉得要再创辉煌,就只剩下出书这一条路了。可自费出书并不容易,书号和印刷费用不断上涨,白乙拉再次到呼伦河文联寻求帮助,被拒绝了。

感到灰心沮丧的文学爱好者当然不止白乙拉一个。为了振奋士气、凝聚人心,新上任的呼伦河作协主席老赵在一次聚会上提出了“集资出书”的主意。

那天的饭桌上有12个人,7个是写诗的,白乙拉也在其中。如果把出书的经费均摊,每人出几千元就行。其他人都有工资、退休金,拿钱并不困难,唯独白乙拉经济拮据。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敢直眼看他。

但白乙拉毫不犹豫地说:“钱你们不用管,我去张罗。”

赵主席说:“算了吧,为了出书犯不上。咱再议。”

白乙拉急了:“不用再议,我回家就张罗钱!”

现场的气氛发生了微妙变化,大家估摸着这事儿八成要因为经费问题而流产。就在这时,一位喝高了的暴发户一拍胸脯,挺身而出:“白乙拉的钱我出了!”

白乙拉像遇到救星一样,赶紧起来给他倒酒,俩人手拉手美美地干了一杯。

 

经费问题解决了,白乙拉回家赶紧翻出自己的作品,从中挑出了20首比较满意的诗,抄写在稿纸上。晚上,他骑着自行车把手稿送到赵主席的手里,赵主席浏览了一遍,差点哭出来:“白乙拉啊,这都啥年代了,你还拿这些顺口溜应付我。你看这首、还有这首,啊?这都是啥玩意啊?!”

“你怎么这么说话呢?”白乙拉说那首五言绝句非常有艺术价值,因为它是个藏头诗,“不信你竖着念,正是‘呼’、‘伦’、‘郭’、‘勒’这4个字。”

赵主席说他们将要出版的诗集代表了整个呼伦河的文学水平:“你这老干体不是老干体,顺口溜不是顺口溜,把它放进去不是打作协的脸吗?”

白乙拉不服气,可还是回家换了一批诗,但仍旧没通过赵主席的审阅。白乙拉无奈,又给刘主席打去电话,希望他出面说说情。刘主席说自己已经退到“二线”了,不好过问这事儿,委婉地推脱了。白乙拉又给我打电话抱怨:“我是呼伦河的农民诗人,呼伦河作协出版诗集不带我,成何体统?”

我一时语塞,不知道该怎样回答他。大家在作协里混,心里大多都很清楚自己根本算不上什么“作家”“诗人”,顶多是个打酱油的文学爱好者罢了。至于作品好不好、有没有影响力,除了作者本人,根本无人关心,更不存在什么“缺谁不可”的情况。我憋了半天,只能说自己对诗歌创作不了解,对出版诗集这事儿更是一窍不通,让他联系其他人。

白乙拉便真的挨个给作协其他成员打电话,一遍又一遍地诉说自己的委屈。最后所有人都不胜其烦,纷纷把他拉进了“黑名单”,连原准备赞助他出书的那个大款也改口了,说最近资金紧张,他自己都不想参加这次出版诗集的活动了。

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白乙拉终于放弃了。

后来,那本《诗歌七人行》诗集还是如期出版了,其中没有白乙拉的名字。呼伦河文联召开新书发布会,诗人们轮流上台讲话,出尽了风头,白乙拉在台下又羞又恼,又怨又恨,从此便和作协的几位领导结下了梁子。

以后的日子,每当赵主席、刘主席在作协微信群里发表公告或作品时,白乙拉总能从字里行间挑出一两个错,然后当着所有人的面指出来,并且强调:“这种错误发生在作协主席身上,有损呼伦河文学形象。”如果有人想出来打个圆场,白乙拉便会上纲上线,跟对方纠缠不清。次数多了,刘主席和赵主席便主动退群,呼伦河的作协群就由我代为管理。

渐渐地,大伙儿再组织聚会、采风,都只在私下联系,不带白乙拉了。一方面是怕一言不合闹矛盾,另一方面也是想让他安心在家照顾白嫂。白乙拉发现之后,很生气,可又毫无办法,索性也不跟我们来往了。

5

2015年腊月,白嫂终于从没完没了的透析中解脱,白乙拉落了个人财两空的结局。此时,他们的大女儿已经远嫁,小儿子还在上大学,家里一下变得空荡荡的,白乙拉再没有心情写诗了。

2016年我开了一家旅行社,“十一”期间,我带领2台大客车前往阿尔山旅游,在96名游客之中,竟然看见了白乙拉。他没想到我是这家旅行社的经理,而我也没想到他还有闲心出来旅游。

那天晚上,在酒精的刺激下,白乙拉披着被子来找我,又聊起了那本《诗歌七人行》:“那本诗集你看了吧,7个人的作品,篇篇都是精品吗?我看有的还不如我写的呢!他啊,不是看不上我的诗,是瞧不起我的人!”时隔几年,白乙拉仍然愤愤不平:“刘主席不给我找驴,赵主席不许我出书,他们狗眼看人低!”

骂够了,白乙拉又跟我透露了一个秘密:当年他到处找人倾诉,但并没有获得多少同情和支持,情急之下他去了呼和浩特一趟,到内蒙古作协反映情况。领导们热情接待了他,但具体怎样处理这个问题,他们闪烁其词。此后,白乙拉又两次奔赴呼和浩特,一次是汇报工作,另一次是请求加入内蒙古作协。

他随身带了一只草绿色的军用挎包,里边装着这些年他在各种刊物上发表的诗歌和散文。他小心翼翼地捧出那些报纸和杂志,作协领导仔细翻看了一遍后,就安慰白乙拉不要着急:“加入内蒙古作协得由基层作协推荐,我给您一张表,您回去慢慢填。完事让呼伦河作协领导签字盖章,然后再把表给我邮来。呼伦河到呼市两千多里,您就别三番五次往这跑了。”

白乙拉也不傻,他知道自己成了一个被踢回去的皮球,于是他没填表,也没找人盖章。他动情地问我:“呼伦河作协领导班子里只有你没把我拉黑,我也不知道他们为啥烦我,我真那么令人讨厌吗?”

我想了想,说:“你别气馁,他们还是不理解你。另外,文联内刊取消后,作协没有凝聚力,会员们普遍缺乏创作热情,别说找他们办事了,现在你连人都找不到。”

白乙拉说自己已经泄气了,他知道自己的作品已经跟不上时代的步伐:“我就应该老老实实种菜。”

这显然是气话,我不知道该如何安慰白乙拉。这时,我脑子突然冒出了一个想法:不如把作协群群主的位置让给白乙拉,这样我不但能全身而退,还能成全他的一片热忱之心。我立刻跟白乙拉摊牌,恳请他不计前嫌,勇接重担,白乙拉十分惊讶地看着我,以为我在跟他开玩笑。

我说:“我是真心实意请您当群主的,我就是没有权,我要是有权,我请您当作协主席。”

白乙拉脸上的表情逐渐由怀疑转变成了窃喜,他激动地从被窝里爬出来,双脚并拢,“啪”的一声,给我敬了一个并不标准的军礼:“保证完成任务!”

 

自从做了群主,白乙拉整天整宿泡在作协的微信群里积极发帖,有时还会发号施令、训斥人,俨然把自己当成呼伦河作协的领导人了。

没想到,我的鲁莽行为既成全了白乙拉,也害苦了他。他扑在作协会员群里,甚至无心种菜,蔬菜大棚里的油菜生了虫子,他忘了打药;茄子、西红柿熟透了掉在地里,他没空捡,腐烂的气味飘出很远很远。

一年后,白乙拉的儿子大学毕业回到家,只见大棚杆锈迹斑斑,绿油油的菜地早已消失不见了,别说吃饭了,他在家连一块干爽的不漏雨的床铺都找不到。儿子到了找对象的年龄,可他们家的情况,即便是个瞎子也不愿意嫁过来。

正在父子俩一筹莫展之际,白家的外墙上被人画了一个大圆圈,中间还写了一个大大的“拆”字——不得不说,白乙拉的命太好了。他赶上了拆迁,也因此获得了将近40万的补偿款和一套回迁房。

6

有钱有房的白乙拉精神抖擞起来,除了潜心创作诗歌,他还积极“扩群”。

呼伦河这种弹丸之地,喜欢文学的人凤毛麟角,但白乙拉愣是把他的小学同学、老乡甚至菜市场卖干豆腐的小贩都拉进来充数,其中还不乏一些女性,据说全是他的“忠实粉丝”。这些人在群里胡言乱语、乱发广告,每当白乙拉把自己的大作上传到群空间,他们就立即冲出来鼓掌点赞,溢美之词迅速铺满了整个手机屏幕。

作为群主,白乙拉积极组织各种文学聚会,还特地到商场给自己换了一身行头,让自己看起来更像一个文化人。聚会上,那些女粉丝全是他的座上宾,他们还在我的旅行社报名,结伴去全国各地游玩。

2019年夏秋之季,白乙拉带着自己的作品到各旗县作协走访交流。第一站是开鲁,当地作协请他吃饭,11人作陪,宴会非常隆重;第二站是科左后旗;第三站是中旗,第四站是扎鲁特旗……回忆起这段经历,白乙拉眉开眼笑:“他们挨个给我敬酒,一口一个‘白老师’。他们对农民诗人、农民作家那是敬重得很。”

外出走访交流,如果不回请也不是那么回事。2020年夏天,白乙拉主动邀请各旗县的文学爱好者来呼伦河采风交流,自己花了不少钱。可无论他怎样折腾,呼伦河作协群的人气还是越来越差——疫情期间,大家都为生计烦恼,文学创作的热情好像在一夜之间被白毛风给刮跑了。

一次,我正在接待游客,白乙拉突然来电话,说他刚从通辽回来,准备陪同两位诗人去呼伦河草原采风:“现在刚下火车,看看你能来陪陪客人不?”

那两位诗人我都认识,但交情不深,我的第一反应是白乙拉需要我开车拉他们去草原玩;第二个感觉是他们吃饭住宿没有人买单。后来,我还是开车拉着他们深入草原腹地,当时天空飘着雪花,天鹅混在一群鸿雁的队伍里准备南迁。两位诗人见此美景非常尽兴,他们在饭桌上激情澎湃,吟诗数首,可买单时非常尴尬——白乙拉没钱了。

最后,那顿饭是诗人的一个本地同学付的款。酒没喝好,俩人连夜坐火车回通辽了。

 

2022年夏天,我趁疫情平缓的空隙,组织了4次远游,可报名的人寥寥无几。我突然发现,往日喜欢领着女粉丝到处采风的白乙拉已经1年多没联系我了,而且他也不怎么在作协群里发言,至于在各种文学活动上更是不见他的身影,他好像突然在呼伦河消失了。

酒桌上,偶尔有人提起白乙拉,都说他没钱了,“在家眯着呢”。

10月,我帮一个朋友搬家,往小区的垃圾箱里扔垃圾时,突然和白乙拉撞了个满怀。一聊才知道,他和我的朋友住在同一个单元里,白乙拉热情地请我进屋喝茶,我没有拒绝。

他的家是一套两居室,房间、厨房、卫生间都很小。白乙拉的卧室里一片狼藉,衣服、袜子、鞋子、烟盒、报纸胡乱放在一起,另一间屋子里更是堆满了旧家具和旧电器,上边尽是灰土和包浆。

他告诉我,他的儿子结婚又离婚了,他始终是一个人生活,那几个女粉丝没有一位升级成他的伴侣,究其原因是他的经济基础崩塌了。拆迁补偿款早就被他挥霍没了,他又没有退休金,现在每个月只能靠政府发放的低保生活。有时在家待得无聊,他就在小区里帮居民免费理发,疫情期间出去当志愿者,帮助维持秩序。

他说,这是一个文化人的良知。

“天下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白乙拉一边感慨一边给我沏茶,又说,“什么诗人啊,作家啊,都是狗屁!只有钱的光环是持久的、永恒的,别的都是浮云。”

我笑而不答。

 

后记

2023年1月10日,呼伦河文联突然召开代表大会进行换届选举。因为通知不到位,一些会员没能参会并投票,于是在白乙拉管理的作协群里炸了锅。

白乙拉感到非常被动、难堪,他给我发微信诉苦:“你把作协群扔给我,又没给我任何权利,连文联换届这样的大事我都不知道,有人想参加却参加不上,这让我很下不来台。”

白乙拉和我聊了很多,话里话外,他对作协会员们颓废的精神状态表示遗憾,又对文联和作协新任领导班子充满期待。看得出,他对文学创作仍然痴心不改。

(文中人物、地名皆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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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业两年半,我们艰难攒下19万

2023-02-02 14:30: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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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时格

生有热烈,藏与俗常

天空泛起鱼肚白,摊贩的喇叭里传出大声的吆喝,困于梦境的人只翻身换个睡姿,以被掩耳、以枕埋面,好再继续一时半刻清梦。接着,在闹钟准点的叫嚣中,惺忪着睡眼、挣扎着手脚坐起,迎接枕边人熨帖的拥抱和亲吻,然后用最短的时间完成洗漱、穿扮,将自己打包扔进拥挤的公交或地铁,开启工作日的一天。

这是我和男友小李的清晨,也是旭日东升时深圳城中村的常态,亦是时代洪流里为生存挣扎的平凡人的写照。

1

我和小李第一次产生交集是在2014年读高二那会儿。我综合成绩较好,可偏偏对数理分析束手无策,次次下课后围着数学老师。每讲完一题,老师惯会用右手上推眼镜,眼角扫视一圈:“你们理解了吗?”身边同学点头如捣蒜,压根没理解的我,也愣愣地点头附和,生怕露出异议引来一众轻蔑目光。那句口头禅似乎成了我的噩梦,像噬人的蚂蚁,我再也不主动请教老师问题,直接导致周考成绩告急。

我两手托腮为成绩苦恼,刚巧看见前桌小李数学周考试卷上醒目的“135”。小李当时是班长,为人谦逊,我想,他有帮助同学学习的义务,直觉要抓住这根“浮木”,一遇到难题,便厚着脸皮逮住小李。一道题他往往需反复讲解三四遍我才能听懂,他却从未显露过不耐烦,仅有一次,耗时的“辅导”结束后,他大言不惭地说,高二开学以来,他从未做过数学练习册,那些重难点题目,托我的福,他都熟练掌握了——恋爱后,我一时兴起问小李,这句话是夸我不耻下问还是损我?小李冥思了一会,斩钉截铁地说,他不记得了,也绝对不会说这种话。

遗憾的是,小李虽然曾因我眉目清丽对我心生暗恋,但一心向学且单纯的我未解情思,他也适时将懵懂爱恋埋藏,我俩安然度过高二,最后以分班暂时散场。

 

转眼已是2019年9月,我开始大四实习,在前台小妹妹的带领下入了“和平精英”的坑,每晚睡觉前得雷打不动“开黑”两三个小时。13号那天晚上,我们连输四把,前台小妹妹见实在带不动我这猪队友,便寻着洗澡的借口无情下线。我人菜瘾大,玩兴正酣,正愁哪去找队友,一个头像“嘣”地跳出来邀请我,我暗自欢腾又可以“抱大腿”,迅速点了同意。

待看清队友后,发现竟然是小李,一股莫名的安全感涌上心头。我让小李冲在前线“钢枪”,自己则放肆地跟在后面“苟分”,但游戏系统可能看不惯我的劣行,要么惩罚我死在“舔包”时分,要么死在“舔包”路上,只剩小李替我追杀对方或被对方反杀。在我这个菜鸡的拖累下,我俩连“鸡屁股”都没摸到过,更遑论“吃鸡”了。一直玩到午夜时分,我才心满意足地下线,还不忘邀约小李“明晚继续”。他正被毕业设计折磨得苦,想借游戏宣泄一番,满口答应。

就这样,我俩成了默契的游戏搭档。不过,我玩游戏的技术基本没怎么进步,实习结束后便不常上线了,但与小李的联系却未减反增。

2020年春节疫情暴发,我大四的下学期无法返校,幸好上学期刚发了篇“SCI”,按照学校规定译成中文后可作为毕业论文,所以我悠闲自在,在家赏花赏树、看过往车辆。签好“三方”的小李也早就忙活好毕业论文初稿,除修改外无事可忙,我俩便每日在微信上聊天解闷,舒缓焦虑。他偶尔也会拎着大包小包吃食骑半小时摩托上门拜访,一如往昔的敦厚拙舌,甚至稍显局促,但他的善良、周至深深吸引着我。

本科毕业前夕,我主动袒露心声表达爱意,小李兴奋得一晚未眠,喋喋不休着他高中时对我那懵懂青涩、自卑怯懦的暗恋,重逢后虽再次萌动喜爱但不敢表露声色,他既期待我知晓他心意,又害怕我明晰后选择疏远。最后,小李激动地应允了我的表白。

自此,我们成为了携手并肩的恋人,续上了当年的缘分。

 

大学毕业后,我接受了深圳一家商业地产公司抛出的橄榄枝。

7月17日,我满怀憧憬地踏入了位于南山的公司总部大楼,有两个人和我同一天入职为管培生。在会议室里等待签劳动合同时,他俩为了打破紧张气氛主动挑起话题,末了还夸我妆容精致、温婉有范儿,让手心冒汗的我变得从容了一些。而后,人事给我们介绍了接下来的安排:先集训1个月,轮岗6个月,最后再定岗。

小李则入职了一家大型建筑国企,也是做管培生。建筑行业最看重实践磨砺,他们在武汉集训半个月后,就会被随机扔往全国各地的建筑工地,混迹在一个又一个人情复杂的项目中,解决一处又一处棘手的施工问题,以期成长为独当一面的工长。

7月24日这一天被我在台历上用鲜红的记号笔圈住,因为小李乘坐高铁即将到站深圳。敲下最后一个数字,为一周的工作画上句号,我绕过雨后的湿泞,奔向人群中满眼皆是我的小李,踩着余晖拉长的斜影,我们倾吐半月来的思念,踱步回我租住的公寓。

途遇一个在建楼盘,钢筋混凝柱刚搭成楼体,灰白色水泥墙板隔出方形空洞,呼啦啦地吞噬着四周刮来的风。小李对着它晃了晃下巴,说:“这是我社畜生涯的起点,我会在这里成为一名合格的工长。”

我感到不可思议,指着对面街道比划:“你知道我租住的公寓在哪里嘛?这条街尽头左拐。”

小李难掩激动,转头与我相视而笑。我才发现他微笑时,眉眼如弯月倒挂,予人澄澈之感。

直到现在,小李偶尔还会调侃自己是“天选之子”,全国那么多城市,他却幸运地被分配到深圳,深圳那么多项目,他又幸运地被分配到离我最近的那一个。

距离拉近,我俩迅速进入了如胶似漆的热恋期。我们一起看梧桐山蛋黄似的日出,赏欢乐海岸色彩斑斓的水母,瞧世界之窗不同国家的屋脊,分别时依依不舍,往往在公寓门口坐下侃谈到夜深。

2

我和小李都生于粤北山区,是村里为数不多凭着高考走出来的大学生,幼年时都饱尝贫穷的滋味。我俩在深圳的生活都比较节省,但又不太一样——小李濡染了父母的勤劳节俭,我则是看透了村里人的好逸恶劳。在老家,年轻时挥霍无度、中年时穷苦拮据、老年时迫于生计拖着残躯劳碌奔波,这样的人比比皆是,我爸和我叔就是非常典型的例子。

我爸在四兄妹中排行老二,25岁和我妈结婚前没有任何存款,他们婚后一年我出生,到我5岁时他俩婚姻破裂,这个家仍一贫如洗。三十而立,我爸看着眼前的光景,决定独自外出打工,留下我和奶奶相依为命,但美其名曰赚钱,实则风花雪月,他从没给家里转过一分钱。

奶奶养了头母猪,一年卖两趟猪崽,一次卖两三千元,靠此维持我们祖孙俩基本的生活开销。我10岁那年,奶奶浇菜时脚底打滑摔伤了腿,却因为我爸偷走了她存折里仅剩的两千元,没钱看病,只能硬挨着度过山区凛冽的冬天。也是在那年,我开始学着隔壁的阿姨挑桶浇菜,帮着瘸腿的奶奶洗衣做饭,恨不能立马长大,包揽所有活计。

奶奶用勤劳、节俭和宠爱庇佑着我安然度过一年又一年,直到我爸再婚、继母又生下一女二儿。再婚再育时我爸仍毫无积蓄,“七口之家”迫着他不得不出外帮人装修、在家辛苦耕作,累出一身血汗也只能勉强喂饱一家人。我作为长女,从高中到大学不敢有丝毫松懈,既为了拿奖学金补贴家里,更为了挣脱贫穷的牢笼。

我叔是奶奶的“老来子”,虽没条件过分溺爱,却也养成了好吃懒做的性子。同村里的大多数青年一样,小叔很早就外出打工,但每年春节归家时都身无分文,过完节外出打工的路费都得奶奶补贴。奶奶摔断腿那年,她困窘到自身难保,我只好将90元压岁钱借给小叔。小叔23岁结婚时,依旧囊空如洗,堂妹出生后的满月礼都没钱办。他生活难以为继时便找奶奶打秋风,而且从不归还。

2019年,在“精准扶贫”的扶持下,我爸拿了4万政府补贴、举了近8万外债,终于建起两层平房。装修钱挤不出来,毛毛装了一楼,我们就搬进新房。

与我家情况不同,小李的父亲是那个年代少见的独生子,但因小李的爷爷好吃懒做又掌管财政大权,结婚头几年,小李的父母即使忙得昏天黑地,日子依旧捉襟见肘。渐渐地,夫妻俩意识到得自己“藏钱”,叔叔阿姨勤劳朴实,对时令和土地不敢有丝毫懈怠,他们靠着白天打工、傍晚耕种,凑和着将小李姐弟仨抚养长大。

所以,小李和我一样都觉得,钱财虽身外之物,无需过分看重,但亦需支取有度。

 

来深圳后,我立下的第一个攒钱目标是“两个月存1万”,好先还上奶奶早先帮我偿还助学贷款的8000元。刚入职时,我每月到手工资8000元,房租2500元,食行约1500元,但即使我刻意不参加任何聚餐、不购买任何非必要物品,每月也只最多能攒下4000元。我申请提取部分公积金后,勉强在入职的第四个月打了1万块到奶奶的账户。

爸爸在知道我找奶奶拿银行账户后,一个劲地打电话让我不要还钱。在他眼中,似乎奶奶出钱给我是理所应当,而我连辩驳的心力都被气没了,只回应了句“肯定要还的”,便沉默以对。

我的第二个攒钱目标是“每月攒3000元”——在之前节约的基础上多挪了1000元出来,用于置办衣服护肤品化妆品等等。可父母接二连三地打电话说他们钱不够用,我只能将每月的存款陆陆续续转回家,半年下来,我依旧一无所有。

小李虽没怎么计划,但是每月除了食宿住行花费个3000外,剩余7000都扎实地存入银行。

3

2020年年尾,我已在集团总部轮岗完毕,面临“定岗”,如果被派到分公司,就意味着我和小李即将“异地”。下班后,我俩牵着手并排坐在小区楼下的长椅上,南方冬季的风湿冷沁凉,星月黯淡,我感到前所未有的失落和茫然,好不容易凑到的完整生活又出现了缺口。

我依偎在小李怀里,自嘲:“刚来深圳置办日常用品时,觉得深圳物价忒高,在被诳着买了500多的床上四件套后,更是觉得深圳这个城市啊,就像一个‘暴发户’,令人不喜。现在对深圳的印象依然如此,却因为你在这里,我竟是无比盼望能留在深圳。”

小李裹紧了我,眼神坚定:“不管你被分到哪里,我都会像跟着你来深圳一样,跟着你去另外的城市。”

那一刻,我发现我喜欢的这个男孩情深不渝,是值得托付一生的良人。这半年来,小李一直尽其所能、不计回报地照顾我——我喜欢喝滚烫的粥,他一有时间就给我煲,再用保温桶装好拎给我;我喜欢吃香辣的零食,他隔段时间就给我“补货”,还叮嘱我不能吃太多;我不喜欢肢体接触,他便只克制地拉拉小手,努力抑制住内心的激烈和狂热。

2021年1月4日,我刚到工位放下包,带教林姐便走过来,暗暗戳了戳办公室,悄咪告诉我:人力经理正在约谈一位管培生,大概率是在聊“定岗”的事情。

我们这届几十个校招管培生都是冲着深圳来的,大家都不愿意被“下放”,可深圳的岗位只有三四个,僧多粥少。我和林姐不露痕迹地观察着每一位进去的同事,试图从他们推门离开的表情和动作中,解读谁成为了留在这里的“幸运儿”。

两个小时后,终于轮到我走进那间决定命运的办公室,我小心翼翼地推开磨砂玻璃门。一进门,人力经理便开门见山,说综合我轮岗期间的工作表现和公司的岗位需求,最终决定将我定岗为深圳分公司的薪酬专员,工作地点依旧在集团总部的办公楼,我只需要换个工位。喜悦像烟花般咻咻在心里炸开,我努力维持着表情的平静,假装心无旁骛地聆听人力经理“画饼”,偶尔点点头表示自己没跑神。

回到工位后,我迫不及待地给小李发微信,与他分享喜讯,一旁的同事打趣我“笑没了下巴”。

此番定岗的峰回路转,让我觉得生活本身充满变数,与其留有遗憾,不如珍惜当下。我和小李既然彼此心悦,又难得都在深圳,就应当尽情享受爱恋,不能等异地了再后悔不迭。恰好我租住的公寓租期将满,于是便主动邀约小李同居,如此我们便有更多时间腻在一起,也可以省下一半房租。

没两天,我们就租下了套一室一厅的公寓。1月的最后一天,我俩打扫新住处,搬来旧物件。折腾完后,我们去附近吃了我最喜欢的潮汕牛肉火锅,热气氤氲。

吃饭时,小李说:“我们项目有个同事王哥,平时生活特别节俭,睡在项目板房来省房租,吃也都在饭堂,平时一毛不拔,却经常去夜店和按摩店几千几千地花。”

“王哥也老大不小了吧,他不打算结婚生孩子嘛?以后没有积蓄就会像我爸和小叔一样。”我摇头表示不能理解,举起右手边的单丛茶,啜了几口,说起昨天从奶奶那得来的家丑,“前几天小婶下蹲时下得太狠了,屁股嘣一声,疼痛不已,着急忙慌地找我奶借了500元去医院看病。简直不敢相信,都这年代了,我小叔,一个30多岁的大男人,妻子看病的几百块都拿不出!”

小李听着我讲话,碗底厚的镜片都挡不住诧异的眼神,但下一瞬,他立马信誓旦旦道:“我们以后肯定可以靠自己生活得很好,我计划3年存30万,为未来打好经济基础。”

为了给我安全感,小李开始掰着手指头郑重地细数未来结婚的花销:买车首付5万(暂时攒不够房子首付),彩礼10万,宴席10万,剩余5万留着应急。25万被他精打细算,让我再一次确认了我俩对未来的规划极其相似——车房两无,父母要养老,我们着实没有放肆的资本。

我们开始合计新的攒钱目标。工作的头半年我虽攒下了一两万,但都漏给父母补贴家用,小李加上奖金攒下了小4万。考虑到我向来办事细致,我们最终决定,同居后由我掌管“财政大权”,在保证生活品质的前提下,一起慢慢填充“小金库”。为此,我特地下了个记账软件来记录每一笔收入和支出,努力控制不必要的花销。

小李是家中幺子,但我是长女,弟弟妹妹还在读书,我忐忑提议,我这边每月拨出2000元存入支付宝,算是为父母建的单独账户,等到家里实在急需时再转给他们。小李有些纠结,但最终同意了——与其像无底洞一样一直混着从属于我们的“小金库”里给父母拿钱,倒不如每月定额转入固定的账户,严格把控支出。

4

记账软件记录下的第一笔支出是搭乘公交车的费用——2元。

我们住在一起的次日就是工作日,我的上班动线也变更了。我打开地图导航,选择了用时最短的公交直达路线。提着小李煮好的鸡蛋到达公交站时,要乘坐的19路也恰好到站,前后门瞬时就堆成人山人海。我着实无法跨越他们挤上车,无奈寄希望于十几分钟后的下一辆,未料想等来的车,后车厢虽寥无几人,但等候的人都是身经百战的斗士,不等车停便贴着车门缓行,车一停立马加速往上冲。我没见过这阵势,也没那不要命的狠劲,乖巧地守在外围,最终以迟到扣款终结了这兵荒马乱的公交车争夺战。

之后,我自觉减去20分钟懒觉时间,和小李一起挤地铁。地铁口前大家会文明地排成一溜长队,失控仅是上地铁前短暂的一会儿推搡,所幸身后有小李护着我,挤地铁也变得不那么难以忍受。

早高峰结束,我和小李各自投入到繁琐的工作中,偶尔在微信上吐槽一下。分公司的福利很少,提供一顿免费午餐,朝九晚六执行准确,周末双休。我从小被奶奶捧在手心,煮饭烧菜的本事没学到一二,之前每天下班前我会提前点个外卖来解决晚餐,公寓附近的麻辣香锅、麻辣烫、麦当劳、小龙虾都被我点了个遍。小李在公司负责暖通条线的施工和技术管理,也是朝九晚六,但经常加班至晚上8点,周日单休。项目有雇煮饭阿姨,做两餐,一人每月500元伙食费。这样周六我就点外卖,周末等小李下厨或者外出觅食。

同居第一个月,我们合计收入18000元左右,房租水电3500、吃饭3500、护肤品500,杂七杂八500,加上转给我父母2000,结余8000。算下来也不多,但“积跬步以至千里”,等到小李季度奖金发放,我们还能多存3000元到“小金库”,小李又拿着部分存款购买基金,投资赚点小钱。

 

半年后,我们的存款如愿达到了六位数。可福兮祸所依,这半年来,我的身体时常“抗议”,小病小痛不断。先是3月份每晚八九点钟准时拜访的头晕呕吐,实在熬不住了,小李陪我去急诊挂号,我们辗转了耳鼻喉科、心内科、神经内科3个科室,历经颈部B超、心脏彩超、头部CT,才被最终确诊为“特殊表现型偏头痛”,医生建议我健康饮食、规律作息。

调养一段时间后,头晕消停了,却开始拉肚子。挂了消化内科的号,吃了两天药依旧不见好。复诊医生通过吹气试验,检出我体内有幽门螺旋杆菌,用上了“四联疗法”,我才彻底摆脱了肠胃炎。

我以为即将柳暗花明的时候,更为恐怖的尿路感染找上来了。大半年里,几乎所有周末我和小李都是在医院度过的,小李愁得没办法,几次在医院按错电梯下行键。

回家路上,我常无精打采,背靠公交座后椅,望着窗外掠过的街景,感觉什么也抓不住。唯有耳边小李的懊恼极其清晰:“怎么在我的照顾下反而经常生病了呢?看来前几天不应该允许你吃辣条和薯片!”他那阵仗俨然似开批斗大会,把我近期光顾过的“垃圾食品”枚举一遍。

好在看病有医保,公司另外为我们买的商业险可报销门诊费的90%,我们的攒钱进程幸运地未受丝毫影响。

一个周末傍晚,我同家人进行每周一次的视频,一不小心说漏嘴,奶奶趁机教育我:“不能老是贪凉吃冰,不能老是吃外卖,更不能老是吃没有营养的零嘴。”爸爸说他以前在县城餐饮店帮厨时,餐饮店用的是“死肉”、烂菜叶、地沟油,餐饮业利薄,要盈利只能从成本上计较;妈妈则开玩笑要从现在开始培养妹妹的厨艺,起码不能像我,连自己都喂不饱,惹一身病痛。

我硬着头皮连连点头,使劲找话题岔开,祥和收线。一直旁观的小李摸了摸我的头,遗憾表示:未来几个月辣味零食、冰激凌、外卖都和我无缘了,他和项目地煮饭阿姨打了招呼,每月多交300元餐费,晚上多做一份我的饭菜——可恶的是,阿姨竟欣然答应了。

小李还捏着嗓子,学着阿姨的口吻转述:“之前看你女朋友太瘦了,后面要多给她打包点肉……”我“哎呀”一声扑到小李怀里,贴着他的额头,满脸委屈地询问有没有通融空间。小李假装认真思考了一会,然后无情、果断地拒绝了我。

从此,我痛失点外卖的权利,下班后只能乖乖等着小李投喂,接着选一部高分电影开2倍速,每次趁小李不注意时抢夺碗中的素菜。吃完,小李会一脸满足地在我耳边嘟囔“到遛女朋友的时间啦”,拉着不十分情愿的我去楼下散步。每每此时,沉浸在电影情绪中的我会追问小李各种问题,譬如,《何以为家》里赞恩贫困潦倒的父母为什么要生那么多孩子?《触不可及》里拥有一切的菲利普为什么要玩跳伞导致残疾?

夜晚的深圳城中村最是热闹,汽车的笛鸣、摊贩的叫卖、小孩的嬉闹,抚慰着异乡人的愁善之感。

不常点外卖后,我明显感觉到身体状况好了许多,不再需要光顾医院,也不再被领导批评老请病假。工作一年后,公司给我涨薪了15%(但因绩效计算方式变化,实际到手并没有增加,甚至低了一丢丢),算下来每月我们能多省下1500元充入“小金库”。

这样下去,到2021年年底,我们的存款便能到16万,算是超额完成了一年半的目标。

5

我刚刚消停了一会儿,生活就继续把我俩打得措手不及。

7月21日,小李父亲开打田机翻地时,右脚意外卡进了高速旋转的刀片中,小腿被挖了个洞,伤可见骨。小李母亲在一旁锄草,吓出一身冷汗,手忙脚乱地拨打120叫救护车。附近几个田里的老乡马上赶去帮忙,合力把小李父亲抬到了救护车旁。经过清创、拍片后,小李父亲被诊断为右腿腿骨粉碎性骨折,虽然进行了复位植钉固定手术,但术后伤口发炎一直低烧。

小李第一时间请假回家,晚上得空和我语音时,声音低沉:“我爸手术后问的第一句话是打田机开回家了没,气得我不知说啥好”“很早就让他们不要种地了,毕竟年纪大了,可他们就是不听”“现在我妈还想边做医院的临时清洁工,边照顾我爸,我和我姐都不同意,现下肯定照顾好爸爸最重要”……我静静听着,偶尔宽慰几句,担心小李家里人不舍得花钱,于是让小李给家里转了2万元。

挂断电话后,我想我们目前并未计划结婚,也不打算要孩子——我们这一代只想为自己而活,不敢也不愿为下一代忍受生活的摧残,所以既不能理解传统的生育观,也不能理解父母长辈的愚勤。他们或是像我爸妈,生育二女二子,操劳大半生也只是能让儿女吃饱穿暖而已;或是像小李父母,抚养二女一子,土里刨食一辈子只为了给儿子建房娶妻。

一周后,小李无奈地回到工作岗位,为了追赶请假时落下的进度,经常加班到凌晨。我这边因为发薪节点临近,也常常需要加班到晚10点。

8月10日,我凌晨3点结束工作,合上电脑离开工位,刚走到办公楼下,就看到在霓虹里静静伫立等待的小李,我旋即挥舞着手臂直直撞入他怀里。还没来得及撒娇,肚子先“咕噜噜”叫唤了起来。小李气得说我“拿着卖白菜的钱,操着卖白粉的心”,又变魔术似的递给我一份汤饺。就着南山的繁华林立、流光溢彩,我大口吞咽下一颗颗圆滚滚的饺子,热乎劲顺着食道弥散至全身心。

频繁加班,我的尿路感染又复发了。9月8日,我刚完成算薪工作,下班前最后几分钟开始隐隐不适,待我6点半赶到医院时,已经有了血尿。小李赶来陪护,挂号、检查、缴费、取药,将我安置到输液室输液后,还去附近打包来玉米猪肉馅饺子。

吃饭间隙,我向小李抱怨我们新入职的经理“不作为”,拖了算薪启动节点,搞得我和另外一位薪酬同事天天加班。小李那边也“不遑多让”,他的前上司留下一堆烂摊子,现在他既要完成本职工作,还得给上司擦屁股。

我们彼此都皱成一张包子脸,可想到“3年存30万”的目标,便互相打气。

 

爸爸追着我打来好多通电话,大意是:我们家前两年建房子向姑姑、二伯和叔叔借的近8万元,姑姑家打算在县城买房子,首付还差几万,我们要还钱了;二伯家的孙子确诊了罕见病,亟需筹措住院费;小叔家的女儿瞒着父母考了“专升本”,一年学费好几万。

我爸妈挣的钱糊住嘴都勉强,遑论还债。我和小李商议后,隔三差五转钱让父母还债,合计转了6万4。如此,我们的“小金库”就被掏得只剩下10万左右,离目标又远了一大截。

那段时间我特别焦虑,一是觉得自己家拖累了小李,二是工作上也不顺——2021年年底,地产行业进入寒冬,像我们这种依附于地产输血的商业地产公司,要么节衣缩食要么被出售。公司起初大幅裁员,办公室气氛紧绷如弦,和人事经理多对视两眼都让人心慌。两周后,一位同事刷到总公司拟出售一子公司给某国企的新闻,瞬间人心惶惶,少部分人选择另谋高就,大部分人安然被划入该子公司旗下,等待着被收购。我选择了做大多数,春节后,我们会搬至新的办公楼,正式成为某国企的子公司。

小李很淡然,他说“选择了你,等于选择了你的家庭”,“无论结果如何,我都在你的身后”。他说得我一愣一愣的,心中大石放下,安静地盖好棉被沉入梦乡。

 

上学时,春节意味着收入;工作后,春节意味着支出。2022年春节假期前几周,我俩基本都泡在网上给对方家人购买新年礼物,还去银行取了1万红票票装红包,加起来花掉了我们全部的年终奖。

1月30日,我俩乘大巴返乡,粤北山区盘绕曲折的公路、葱郁密实的阔叶林、错落有致的民房……熟悉的景致涮洗掉了返乡人一年的疲惫,却阻隔不掉三姑六婆的评头论足:“一个211本科毕业生不考研考公着实可惜了,你看你小妹在县城做公务员就挺好,工作稳定又离家近”“你长得好看,书读得也好,怎么还是找了个农村人?看人家某某找了个富二代,开着几十万的豪车回娘家”“小李家那边交通挺不方便的,以后能有什么发展呀”……我假装玩手机,不管他们的叨叨,然后抓准时机迅速溜走。

当然,假期还是十分潇洒的,睡至日头高起,偶尔分担下家务活,聊聊天、逗逗猫,一周倏忽而过。大年初六,我和小李再次踏入阴冷咸湿的鹏城,开始新一年的打拼。小李的项目接近尾声,我搬到了新的办公地点,一切悄然变动,但我们的“小金库”却固守在10万元。

6

正在我们计划着新一年每月存9500元时,深圳的疫情匆匆而来,我们在城中村的出租屋中一封就是小半个月。

3月13日,我如往常一样在家刷《如懿传》,等候小李投喂,微信突然“叮叮叮”响个不停。我疑惑地摸过手机,立马弹出公寓群未读消息“999+”。我一键置顶,挤到眼前的是拓着鲜红社区章的疫情隔离文件——从明天起隔离,解封时间未定。

“抢菜!”我第一时间跑向家附近的生鲜超市,货架已经空空如也。我急忙打语音给小李,一边哽咽一边努力描述我们现下的处境,小李却一腔淡定。

第二天,睡到日上三竿,我们去村里的超市补充厨具,买米买菜,正式开启隔离生活。小李从小只身在县城求学,早已操练了一身厨艺,每天换着花样做菜,可乐鸡翅、三鲜饺子、豉汁排骨、油炸鸡腿……工作被撂到一边,我们只偶尔上线一下,也算“偷得浮生半月闲”。隔离期间因为自己开火,我们省下1000多元的餐饮费用,使得3月结余升至10500元。

隔离结束后,一切步入正轨。小李的项目即将竣工,为赶工期,他经常加班到深夜,我的晚饭又一次没了着落,只能重启外卖生活。

4月上旬,许是因为连日加班,小李在竣工调试的紧要关头,下班骑电动车时,本想把挂在车头妨碍视线的伞拨开,却没注意到前面的小坑,一头扎了进去,直接右手和膝盖着地,膝盖擦掉了碗口大的皮。他一回家,我就迫着他去医院,急诊医生说问题不大,伤口较浅且没有伤到骨头,回家用碘伏消毒、洗澡时多清洗伤口即可。

我以为这小伤口将养几天就会痊愈,但3天后小李的膝盖不仅没有结痂,甚至有红肿感染的迹象,一测体温,还有点低烧。

我吓坏了,赶紧陪着他挂了外伤的号。一进诊室,医生就问我们伤口是不是碰水了?我俩满腹疑惑,说我们按照了之前急诊医生的建议,每天认真清洗伤口。医生一脸凝重,说膝盖伤本来就难愈合,走动间会拉扯到,碰了水就更难愈合,红肿说明已经出现了感染。他建议小李接下来一周尽量不要走动,每天去“社康”换药,如果再不见好转可能得清创。

回来后,小李还想去工作:“项目现在处于关键阶段,我怎么能在这时候掉链子!”

我特别生气,质问道:“是身体重要还是工作重要?你要是上班的话,上下班就得走动,如果伤口没养好,后面要做手术可咋办?”

小李扛不住我担忧的神色,乖乖向项目经理请了一周居家办公假,主动包揽了整个项目的文书工作,从此开始了睁眼办公、等外卖上门,除上厕所就是去“社康”换药的“废柴”生活。

他养了一周,红肿消了一些,但伤口还在流脓。我焦虑到半夜才睡着,又领着他去更专业的三甲医院挂号。三甲的医生连连叹气,担忧清创手术会导致更大更深的伤口,犹豫着让小李先换药再观察3天。我俩听到不用清创后瞬间松了口气,但这口气在换药室又提了起来——老道的护士姐姐先发制人,二话不说拿着镊子把小李伤口上的软痂整片揭下,疼得小李浑身绷紧,不断发出“嘶嘶”声,我在一旁看得心惊胆颤。

大概看我们被吓到了,护士姐姐娴熟地消毒换药,安抚我们:“上面的软痂是坏死的肉芽,得揭掉才能长新的,之前比这更严重的伤口我都处理过,不用担心哈,疼一下就过去了。”

之后3天,伤口一天比一天好转,再去医院,医生直接断言不再需要清创,再休养一周就好。

等到小李膝盖处的擦伤再次结痂,折磨我俩近1个月的意外终于翻篇儿。但小李的社保没交在深圳,看病只能自掏腰包,去了三趟医院,花费近1000,去“社康”换药又是1000,小李居家办公期间午饭点外卖增加支出800,我偶尔请事假,工资减去了1000。

故2022年4月末,我们的“小金库”只增加了5500元,总额116000元。

7

眼瞧着离攒钱两年就差2个月了,估计我们连存到15万都勉强。我翻来覆去地盘记账软件,发现疫情期间花销最少,主要原因是小李做饭。

我想着,要不也动手烧菜?可一想到那腻乎乎的厨房油污便退却了。直到5月我有天下班到家,才想起自己忘了点外卖,只好关上房门外出觅食。晃悠到一家装潢亮眼的小馆,三两落座的宾客谈笑嗦面,两臂宽的隔间里厨师翻炒不停。我寻了个靠近后厨的空位落座,刚拿起桌上些许脏污的菜单,就闻到一股挥之不去的恶臭。当我判断出这股异味源自厨房后,便快步走出了餐馆。

站在路边深吸一口新鲜空气,我瞥见斜对面招牌精致的日料店,海报令我食指大动。一刻钟后,精美的寿司已被脱袋拆盒,整齐摆放在家里的餐桌上,我挤好酱料戴上手套,大口吞下一整个玉子烧,来不及细嚼便“哇”一声吐了出来——馊了。

折腾了半天,啥也没吃上,小李回来后心疼不已,进厨房下了碗青菜鸡蛋面给我,吃完熨帖不已。动手烧菜的念头再次冒了出来,我果断向小李提议,自己做晚饭既营养放心又能减少支出,小李当然同意,唯一的问题是他现在换了项目,通勤时间1个半小时,回到出租屋得到晚7点半,就算煮饭再利索,我们也得折腾到8点多才能吃上饭。

于是我豪气地毛遂自荐:“我来!”

下厨要不停试错、反复实践才能掌握一点点窍门——在不同的生鲜超市连续几次买到变质的肉后,我开始去知名连锁超市购买肉蔬;在首次尝试熬粥太稀再次尝试太稠之后,我渐渐摸到了最佳水米比例为1:5;在尝了各色蔬菜和瘦肉熬成粥的花式味道后,我们还是最爱瘦肉加生菜……哪怕是一个简单的青菜瘦肉粥,我也耗费了5个工作日晚上才做明白。小李荣升试菜员,评价跌宕起伏——从一言难尽到赞赏有加到麻木无感。

万事开头难,有小李这个大厨在,我挺快就掌握了青菜汤、蒜蓉排骨、豆皮蒸腊味这3道家常菜,之后便轮换着煮,偶尔小李早下班换口味。

我计划着,到年底,我们的存款理论上应该能到19万。

 

世事无常坏陂复。2022年仲夏,粤北山区老家遭遇持续性强降雨,瓢泼不停,犹如一张铺天盖地的拖网,网走了漫山遍野的果子,而这些果子是乡里经济支柱。

那几周里,爸妈的朋友圈每天都是对时年不利的哀言叹语,他们还自我勉励:“暴雨成灾,李子压闷(压坏),挺住,肩上的担还重。”

我和小李深知父母不易,临近开学,我从为父母建的单独账户里转出1万6,交给爸妈支付弟妹的学费,之后,每每家中有紧急大额支出时,我们也会担起一大半,算下来,大约从“小金库”挤出了1万。

少时深觉父母花钱无度,家中才会如此拮据,等我自己出了社会,才发现赚钱并非易事。没有学历和技术傍身,父母把我们姐弟拉扯大,尽量让我们吃饱穿暖,已耗尽心力。生活磕绊,意外常驻,足以剥走他们挣来的薄钱,正所谓“谷高三倍价,人到十分穷”。

十月秋风起,我们的基金却返“绿”了——小李成了被割的“韭菜”。

10月25日,洗完澡后,我百无聊赖地刷抖音,上一秒还欢喜在撩猫逗狗中,下一秒便失落在财经博主基金血亏200万中。我猛然一怔——小李手中的12万全都购买了基金——我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跑出卧室问小李基金盈亏。

小李倒完水顺手递给我,掏出手机,趁着打开APP的间隙,给我做心理铺垫:“没事,亏了一部分,我们不卖就不会被割韭菜。”

但当我得知所谓“亏了一部分”是2万多时,那不曾筑起的心理堤坝瞬时溃塌,忍不住埋怨:“我们得存3个月才能弥补这次的亏损,宝贝,我们不买基金了好不好呀?风险投资其实和赌博没两样,但我们承受不起损失……”

我喋喋不休一通后,小李肉眼可见地低沉了起来。他解释自己也没想到会亏这么多,只是想尽力让存款能跑赢每年6%的通胀。最终我俩达成一致——等投进去的12万回本后立马套现离场,届时匀出3、4万进行中风险投资,其余就存定期或者投资其他稳健型理财产品——然而直到现在,基金仍旧死水微澜。

所幸,小李今年年终奖有3万多,算抵掉亏空,还让“小金库”金额见涨。现在,我俩毕业已然2年半,存款才堪堪19万,离30万的目标还有些距离,但这一路走来,我俩早已不再焦虑。共同努力后,我们得了勠力同心之乐趣:移动WiFi代替有线宽带,可以省下一半网费,但也不会抠到用临期商品代替食品和药品;我们会拒绝高档奢侈品,但也舍得花几百买一捧花,偶尔看一场电影、吃一次火锅、买一件衣服。

开始攒钱后,我们有了计划未来的底气,虽然仅19万存款尚不足以支撑我们建立起自己的小家,但也足够应对骤起的些许风浪。

当然,相比于左支右绌地达成30万这个数字,我俩更希望所爱之人拥有康健的体魄、简单的确幸和热爱的勇气。

(文中部分人物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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剧本杀手 -FormatRun58- 给 FormatRun58 发送悄悄话 (194 bytes) () 02/04/2023 postreply 15:54: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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