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6章 歧路各别(下)

来源: 玉珠 2023-02-03 12:57:01 [] [博客]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次 (17729 bytes)

第296章
歧路各别(下)
“石碏使告于陈曰,卫国褊小,老夫耄矣,无能为也,此二人者,实弑寡君,敢即图之。”沈庸辞拿着书,踱步念着,“陈人执之而莅于卫。九月,卫人使右宰丑莅杀州吁于濮。石碏使其宰獳羊肩莅杀石厚于陈。君子曰,石碏,纯臣也,恶州吁而后与焉,大义灭亲,其是之谓乎。”
沈玉倾听着,这是《左传》的故事,他已看过很多遍,不知道父亲为什么要特地读一遍。
“玉儿,你是青城世子,你的亲人自也是青城贵胄,需记得,法不阿贵,绳不挠曲,庶民同罪。”
“有例外吗?”沈玉倾问。他很多年没向父亲提过问题,他鲜少有读不通书的时候,他问:“石碏是杀子,假如是父亲呢,也要大义灭亲?”
沈庸辞立刻板起面孔,怒斥道:“胡说什么!父为子纲,子为父隐,直在其中。我把你养大,你怎忍心杀我?”
沈玉倾想起几天前清姑姑也说过一样的话,当时没留心,结果清姑姑放走了爹,酿成大祸。
爹逃走了!
沈玉倾猛然想起,抬起头,沈庸辞早已不见,他忙提剑追赶,刚踏出房门就看到沈庸辞仓皇逃跑,惊恐回头大喊:“玉儿!你真要杀爹?”
沈玉倾提起剑,正难决断,然后他就醒了。
那已是好几天前的事,他早就回到了青城。

山火仍持续着,沈玉倾搀扶着楚夫人下山,空气中满是焦臭与烟味。他在中途遇着搜山队伍,两边会合,往山路奔去。
沈庸辞领来的百名弟子兀自顽抗,沈玉倾高声大喊:“太掌门已逃,众人速速投降!”这呼喊毫无效用,这百人都是播州精锐弟子,失了领头,每个小队长仍能相互配合,率队抵抗,沈玉倾带来的队伍却是攻势涣散,不成章法,要不是后头陆续有人来援,怕要被打垮。
沈玉倾绕过战场,下令收兵,将陆续赶来的队伍收拢,在山脚下驻守,特地让出一条路让来自播州的队伍能下山躲避山火。
山火始终未灭,寺里的和尚纷纷下山避难。等到天明,苦候不到沈庸辞的队伍军心涣散,这才投降。
这场战役双方都有死伤,清点人马,沈玉倾带来那三百人死伤犹倍于对方。沈玉倾招来降卒询问始末,降卒都称只是听命行事,沈玉倾责怪他们不该盲从太掌门,致使太掌门失踪,将降卒收押。
直到第二日,山火总算熄灭,沈玉倾率人上山找寻父亲,靠着脏污不堪的龙腾剑找着早已烧得焦黑不可辨认的沈庸辞尸身。沈玉倾抚尸痛哭,只有他自己才知道,其实自己没有流泪。
楚夫人也是。
还有很多事要处理。跟沈庸辞出战的百名弟子死者不论,余下皆下狱等候发落,卓世群守城不严,害太掌门身亡,罪无旁贷,念在迷途知返,革职查办,沈玉倾另派人代督播州,沿路协助的刑堂弟子与乡勇皆发予奖赏,伤者双倍,死者五倍。等诸事停当,沈玉倾与楚夫人才护送着沈庸辞的棺木回青城。
回到青城,沈玉倾心里空荡荡的,明明才几天前的事,再回到钧天殿,却觉物是人非。几天前他还与李景风等人欢庆元宵,几天后就扶着父亲灵柩回家。
太掌门身亡的消息早传入青城,沈未辰见沈玉倾神色如常,心中担忧,上前宽慰,沈玉倾只道无妨。沈庸辞停灵在北辰阁前,所有守卫都被贬职重罚。沈玉倾将政事委托谢孤白处理,自己守在棺前服孝,家人来问,只说父亲狂性大发,放火烧山要烧死楚夫人,之后又不听劝告逃入山中,被山火所困,尸体焦黑不可辨认,问楚夫人也是同样说词。
沈庸辞棺木前点起火光,烧毁的龙腾剑依旧形重造,剑刃打磨晶亮,放入棺中殉葬。沈家人披麻带孝,焚烧纸钱,楚夫人见火势汹汹,扭过头去,沈玉倾轻拍母亲肩膀,道:“娘,你先去歇息,这儿交给孩儿就好。”楚夫人摇摇头,将金纸撒入火中。
沈未辰和朱门殇先后前来安慰,沈未辰红了眼眶,见哥哥神色憔悴,却如往常镇定,抱了抱沈玉倾,低声道:“哥,哭吧,哭出来会好过些。”
她没敢问沈庸辞是怎么死的,她只要知道哥哥是个好人,知道哥哥是出于无奈就好。她知道沈玉倾必然哀痛欲绝,却不肯表露。
沈玉倾摸着妹妹的头道:“别替你哥担心。”沈未辰不住啜泣,为逝去的亲人,更为这强自压抑的哥哥心疼。
朱门殇没说什么,只拍了拍沈玉倾肩膀,上了三炷香便告辞。
谢孤白直到入夜后才来探望,楚夫人已回房歇息,只有沈玉倾在焚烧金纸。
“你想问我,有没有其他人发现爹的死因?”沈玉倾望着棺木,“是我亲自将爹的尸身投入火中,没人看见,也没人见着爹身上的创口,只要尸体下葬,一年半载后,就算开棺验尸,也没人能发现爹是怎么死的。”
“清夫人跟她的家眷还在牢中。”谢孤白问,“掌门想好说词了吗?”
“二姑丈跟表哥还在前线领军,别让他们心慌。”沈玉倾道,“我会向清姑姑解释,她信不信,我不知道。”
谢孤白沉默许久,沈玉倾抬头望着他,两人四目相对,许久不语。
“大哥还在想哪里有不周全的吗?”沈玉倾问。
“应该都妥当了。”谢孤白又迟疑了一会,才道,“掌门,请节哀。”
节哀?沈玉倾有满腔嘲讽,但没说出口。谢孤白没法懂他的心情,因为谢孤白有一个疼爱他的金夫子,他不能明白弒杀亲父的痛楚与挣扎,此刻他或许还想着,终于彻底解决了父亲这个麻烦。
然而唯有这一次,谢孤白真能明白沈玉倾的心情,因为他也曾亲手杀掉如父亲一样疼爱自己的人。他了解这种心痛,但美好的谎言遮掩住了他不能说出的安慰,只能简单回一句节哀。
谢孤白正要离去,沈玉倾忽地唤住他:“大哥!”
谢孤白停下脚步,回过头来问道:“掌门还有什么吩咐?”
“我想知道。”沈玉倾问,“大哥也曾失去如父亲一般的亲人,如何排解伤痛?”
谢孤白默然半晌,道:“金夫子年事已高,关外又凶险,我一直……做好准备,准备迎来告别的一天。”
“做好准备,就不难过了?”
“这种事谁也没办法准备周全。”谢孤白道,“那之后,我学会了做更多准备。”
两人默然不语,谢孤白躬身一揖:“今后掌门会做很多噩梦,可能是三年、五年,也可能是一辈子。”
沈玉倾没问然后,因为他们都知道然后会怎样。
然后,就会习惯。

沈玉倾去了密牢,表弟妹在牢中惶恐不安,见着表哥就大呼无辜,沈玉倾安慰几句,让他们稍安勿躁,见了沈清歌。
“爹死了。”沈玉倾开门见山。
“你杀了你爹?!”沈清歌瞪大了眼睛,惊恐、愤怒又不可置信,“你怎么变成这样?!玉儿,你……”
“闭嘴!”沈玉倾发狂似的大吼,把那压抑嘶吼出来,喊着自己几乎也要相信的理由,“是你害死爹!是你!姑姑!谁教你这么任性!你为什么要帮爹逃走?!”
沈清歌从没见过侄儿如此失态,她娇纵多年,虽然惊慌,却也不甘示弱,反吼道:“你囚禁你爹,难道还是你对了?!”
“爹真的疯了!雅爷知道,娘知道,连小小也知道,你为什么就是不信!”
“我没看到你爹疯了,我只看到你疯了!”沈清歌喝道,“你早晚是掌门,就这么迫不及待吗?”
“你知道他到播州第一件事就是夺了兵权,放火烧山想烧死娘吗?”沈玉倾大声道,“你知道我追上山,他往火里逃去,才会被山火烧死吗?”
“这是你说的!”沈清歌也大声道,“我不信!”
沈玉倾深吸一口气,从怀中取出傅狼烟奉命查沈雅言逼杀秦曼瑶案的卷宗,交给沈清歌:“清姑姑记得这案子吗?”
沈清歌略翻了几页就道:“知道,这跟你爹有什么关系?”
“雅爷是被爹陷害的!”沈玉倾道,“爹得位不正,这就是雅爷造反的原因!”
沈清歌吃了一惊:“你说谎!”
沈玉倾道:“爹得了疯病,发病时就想当皇帝,吞并天下,他把这事跟娘说,跟我说,跟雅爷说,想跟我们共同绸缪,雅爷觉得不妥,想劝他,爹不喜欢雅爷,两年多前就借着点苍使者一案削了雅爷的权。”
“爹去昆仑宫前就说要举事,还在播州囤了军粮,说要打衡山,打点苍。他说这次昆仑共议他不会支持哪一方,引得点苍跟衡山打起来,青城就能从中取利,争霸天下。我跟娘和雅爷商议,觉得爹病情深重,为了阻止爹才会合谋夺权。雅爷想把这事预先跟几个兄弟说清,特地跑了趟鹤城去见凤姑姑,这一去才知道原来当年他是被爹陷害才丢了世子之位,细节你可以去问六姨丈,是他帮爹查的案,雅爷愤怒之下才会造反。”
沈清歌当然知道昆仑共议的结果,这也是点苍向衡山宣战的理由,讶异问道:“投空白票是三弟?”
沈玉倾道:“这是他亲口向我和娘承认的。”
一个好谎话要九实一虚,当一个谎话被戳破,就要设计另一个更绵密更大的谎话,直到再也圆不了为止。沈玉倾讨厌说谎,但他越来越常说谎,小时候,他要沈未辰帮他练习说谎,现在他不需要练习也能编造谎言。
沈清歌道:“既然如此,你为什么不说清楚?”
沈玉倾道:“子为父隐,直在其中,这是姑姑你自己说的。难道我要昭告天下沈庸辞有称帝之心?还是要对人说是青城害得点苍与衡山开战?这话传出去,青城有多危险?”
沈清歌道:“你有什么证据?”
沈玉倾道:“假若我真是狼子野心,连爹也杀了,我为什么还要跟姑姑讲这些?假若我心狠手辣,娘为什么帮我,小小为什么帮我?你只道是她们跟我感情好,那雅爷呢?雅爷又为什么帮我?你为什么不想清楚,你为什么要帮爹逃走?!”
沈玉倾双手抓着桌子,几乎要将桌沿捏碎,大吼着:“你为什么不想清楚就帮爹?你为什么不想清楚?!”
这瞬间,他觉得有些罪孽,有些责任,全是因这姑姑而起,他肩上的沉重猛地舒缓开来,满腔的怨怒全倾向沈清歌,吼着:“是你害死我爹!你害死我爹!”
他自己也没料到,他挺过了刺穿父亲心口的那剑,挺过了收拾父亲尸体入殓,挺过了沈未辰的安慰和今早的噩梦,却会在此刻崩溃。原来找到一个借口真的能让自己安心许多,沈玉倾终于放肆大哭,像个孩子似的坐倒在地,不住踹着桌脚,踢得桌脚嵌入地面的桌子不住摇晃。
“你知不知道你害死我爹了!你知不知道!”他狂吼着。
沈清歌见他哭得肝肠寸断,惊恐、害怕、怜惜、心疼、自责、懊恼、不甘,各种情绪百味杂陈,想起弟弟身亡,忍不住也坐倒在地哭了出来。这又勾起她许多心绪,接着呢?自己会怎样,丈夫、儿女又会怎样?她自己愚蠢犯的错会让亲人付出怎样的代价?她想求情,却开不了口。
沈玉倾哭了很久很久,倚在墙边大口喘气,沈清歌坐在另一端不住拭泪,许久后才道:“玉儿……对不起……”
沈玉倾竭力收拾情绪,擦干眼泪,道:“爹逃到播州,掌了兵权,要捉娘,娘躲到山上,爹为逼出娘放火烧山。我带人救娘,要带爹回来,爹不肯,冒着大火上山,死在了山上。”
沈清歌忽地明白了,或许沈庸辞不是真疯了,他夺了世子之位还不满足,还妄想称帝,争霸天下,想将青城置于危地,大哥、楚夫人和玉儿都不认同,但他一意孤行,所以玉儿才夺位。又或许也能说他是真病了,得了一种叫权欲熏心的病,病得连兄弟妻儿都不顾。更或许他是真疯了,因为他连兄弟妻儿的话都不听了,整天做着皇帝梦,一旦得权就将矛头指向妻儿。
“你打算怎么处置我们?”沈清歌垂首,终于认错,“是我不对,但我儿女是无辜的。”
沈玉倾吸了口气,道:“我会让姑姑见爹最后一面,为爹送行。表弟妹我会放走,姑丈那边等他回来姑姑自己跟他解释。至于姑姑,你就在这牢里反省一年吧。”
沈玉倾抬起头,眼泪忍不住流下,他擦了又擦:“我已经失去两个亲人,姑姑,保重。”
沈清歌知道这处置已极为宽大,欣然接受。

九大家掌门过世,照例要通知其他八家。南边三大派正打得不可开交,衡山战事紧张,只送来书信表示哀悼,点苍唯有诸葛然写了封私信给楚静昙,言词恳切,着意安慰,华山与青城深仇未解,丐帮也毫无表示,少林派了觉闻,唐门派了唐飞,武当派了禹余殿通机子前来吊唁,崆峒齐子概与楚夫人有旧,亲自前来致意,沈玉倾一一接待,丝毫不失礼数,唯有瞻仰遗容这事上以不扰先人为由婉拒。
沈庸辞下葬那天,封钉之前,楚夫人不听旁人劝阻,打开棺木看了一眼沈庸辞尸身。虽换上了整齐衣服,那焦尸早已不可辨认,但楚夫人仍从依稀的轮廓中认出这二十余年的枕边人。
“每天晚上,你爹都睡在床外侧,这习惯二十几年没改过。”将沈庸辞安葬后,楚夫人把沈玉倾叫来北辰阁,坐在床沿抚着枕头道,“这样每回半夜有事,他下床便不会惊扰到我。”
“刚回青城那几天,我浑浑噩噩,虽然知道你爹死了,却没什么想法,只觉得心掉进个大洞里。也不知是哪一天,我起床时顺手一摸,发现床边空荡荡,就这么忽然想起你爹真的不在了,忍不住就哭了。”
沈玉倾记得那是在头七后的第二天,他进房门时见楚夫人哭得伤心,于是默默退下。
“我这辈子没这么哭过。”楚夫人道,“玉儿,我知道你难过,青城这一年多来发生太多事,但你须知晓,你爹会死是因他不安分克己,不是你的错。”
沈玉倾心头揪了一下,他不想深谈这话题。
楚夫人双手按着沈玉倾的肩膀:“玉儿,这是我们的家,你要扛起青城。”
沈庸辞下葬后,觉闻与通机子、唐飞先后告辞。齐子概安慰楚夫人,他不知根底,只觉静姐有些古怪,似伤心又似安心,问了始末,楚静昙说沈庸辞这几年闹了疯病,喜怒无常,逃走后又想放火烧死自己,反作茧自缚,此事不足为外人道,只说是死于山火。
齐子概不好打扰静姐,找了谢孤白问起李景风的事,谢孤白告知他李景风前往孤坟地,当年李慕海的事李景风已经知晓。齐子概很是感慨,几天后带着齐小房飘然而去。

觉闻回到少林寺,将青城所见禀告了觉见,再禀告觉空。此时他已升任观音院首座。觉见不置可否,觉空则是多问了几句。
“青城说,前掌门是逃出青城,死于山火。”觉闻道,“但坊间说法,沈掌门是得了疯病,逃出青城后想放火烧死妻子,不小心自焚身亡。青城以不扰先人为由,不许瞻仰遗容,贫僧猜这说法有几分可信。”
觉空让觉闻退下,陷入沉思。觉闻猜测觉空不会将太多心思放在青城的事上,因为少林要忙的事已经够多,尤其是重建洛阳城一事。
觉闻不知道觉见为何会提议重建洛阳城,洛阳本有城池,极为稳固,为何要广购民宅大兴土木建造宫殿?这得耗费多少银两和人力物力?但觉空首座也不反对,甚而下令地藏院务必严正监督赶工。
他听说新建的宫殿不像庙宇,反而像个内城。为何要在洛阳建个内城?这是不是与觉观离开时所说的觉见与他不合的事有关?
他还没想通这件事。
而沈庸辞身亡的消息同样传入了衡山。
?

 

请您先登陆,再发跟帖!

发现Adblock插件

如要继续浏览
请支持本站 请务必在本站关闭/移除任何Adblock

关闭Adblock后 请点击

请参考如何关闭Adblock/Adblock plus

安装Adblock plus用户请点击浏览器图标
选择“Disable on www.wenxuecity.com”

安装Adblock用户请点击图标
选择“don't run on pages on this doma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