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人往事(613)

来源: FormatRun58 2023-01-10 18:48:51 []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次 (83056 bytes)

妈妈,咱家可以不用再摆摊了

2023-01-10 12:29: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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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慎微

男,从事中医

我的老家甘肃,“西北GDP垫底之王”,百万人生活在这片土地上。落寞的工业城,干枯的矿坑,受困于地理气候的农业,以及直到今天仍然位居全国首位的工业污染……这片土地在历史上上一次“出彩”,似乎还停留在河西走廊的阵阵驼铃和郡外屯边的军号声中。

我的家乡冀城无疑是甘肃的缩影,而我妈,就在这缩影里摆地摊。如果你每天从我妈这样的“地摊从业者”身边路过时,愿意多花两三分钟观察,就会发现,“地摊”不仅仅是文艺作品中的“烟火气”,更是大国小民的真实映射。

甘肃的地摊经济、地摊文化和它悠久的历史一样,存着几分悲凉和坚韧,既不像四川重庆那样麻辣味十足,也没有江浙广南方独有的温婉秀丽。跟着我妈摆地摊的十多年里,我窥见了县城经济最富活力的一面,也目睹了夜幕落下后最萧条的空当。

1

2019年以前,我家的生活和现在大有不同。

我们县城里地摊贩子随街可见,人行道和车行道的界限模糊,遇上过年,地小人多的城街基本处于交通瘫痪状态。车挤车、人挤人、摊位挤着摊位,乱糟糟、热哄哄,喇叭与叫卖齐飞,男偷共女扒相碰。

我家小摊在县城西关的主干道上,算是个做买卖的“霸口”。能占着这样的位置是不大容易的,人多,竞争对手也多,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小摊小贩里面的门道规矩一样也不少,不按规矩做买卖,就容易栽跟头。车马南来北往东去西还,皆从我妈的摊前过。城管要管、乞丐要讨,张王李赵门头过、陕甘宁川趟路走,我妈毫不畏惧——“来的都是客”。

一条街由主干道贯通而下,在北边斜剌剌突出一条支线来,通往旧山货市场。那条街上大多是一些小吃营生,垫一撮豆芽萝卜丝的凉皮凉粉凉面,竹笊篱从大铁锅里捞出油煎洋芋配着豆腐脑,天天放抢的大屉韭菜猪油渣包子,油泼辣子荞面呱呱、鸡丝馄饨油烙饼,每天早上6点不到,一条街就开始飘香。

我家摆摊是从2007年始的,开头只卖自家豆腐房出的豆制品、年糕以及姨娘家的手擀粉。摆地摊最重要的一步就是“抢摊”,刚摆开这生意时,我家也在这条街上经历过一番东逃西窜。平时出摊尚算容易,当年节外头那些没赚到钱的人回来时,“抢摊”就会立马白热化。

各家摊位白天搭晚上拆,就像游牧民族的帐篷,一般清晨5点就张罗开了。为了摊位不被占,我妈常常4点就起来收拾货物,给一家人做早饭,等我睡到6点起,我妈催送货的电话就来了。西北的冬天冷,我手指头冻硬后取拿冰冷的货物,怎么也搓不开塑料袋。等生起蜂窝煤炉子,我就把手支在那一团小火上烤着,随着手指头一点点化冻,一种奇痒随之钻上心头。直到后来当兵,我才知道人的手受冻久了不能直接见热,得先拿冷水化冻或者用雪搓,那样才不会长冻疮或者坏疽。

即使早起,我们依旧会因为占摊和别家起争执——谁都想多卖些货,多挣点钱过年,可地儿就那么大,你家多摆了我家就得少摆,人心不平衡,自然就开始作怪。

刚开始,我家地摊生意并不怎么好,三天两头就会碰上一些混混挑事,别的摊主也频繁抢位置。有次我和我妈大早上去摆摊,到了,发现摊位已经被占。抢摊的人家吆喝了两三个汉子,穿着人造皮夹克叼着烟,歪歪扭扭簇成一堆,痞气十足地装大方让我过去。我那时才刚读三年级,胆小懦弱怕事,心里又气又怕,推着车根本不敢动,我妈还在后面。汉子们瞅我一个小娃娃好欺负,横鼻子竖眼睛,啐口浓痰在地,嚷嚷道“乡下人就回乡下去,这城里没有你们的地方”。

这时我妈过来了,她以为我被打了,大喊着扑上去和那几个汉子扭打在一起,我吓得急忙上前拉架,无奈身小力薄,只好转头给父亲和几个姨姨舅舅打电话救急。还好路人帮忙报了警,最后这场争吵没争出什么名堂,两家摊位只能挤在一起摆。

我妈就是那《水浒传》里的“一丈青”,她深谙在街头混饭吃就得横刀恶胆的道理,人软弱了必然挨欺负。我爸处事懦弱,逢遇到此类事,常拉着她说不要多生事端,甚至枪杆子朝里。往后十来年,我们也经常因占摊和别人争执(大多不了了之),久了,我妈也自叹“宰相肚里能撑船”,那锋利刀刃也收回刀鞘。

直到我读高中时发生了另一起争执,才彻底让我妈熄了火。两家人同样因为“占摊”大动干戈,可说来奇怪,吵架后不久,那家人竟然自此消失了,摊位也空了下来。之后,我妈辗转从几个老顾客嘴里得知,当时诅咒恶骂我妈的那个女摊主居然面瘫了,家里还出了事故。我深信“举头三尺有神明”,再次劝告我妈,千万少和他人争吵,犯口舌影响财运,人不能得理不饶人。我妈虽然嘴上梗着,但我知道她心里默认了,我甚至想让她提点东西去那家人家里探望,我妈就骂我神经病,转身忙活,不再搭理我。

我后来遇上过那家的男人,戴了顶小毡帽蹬着三轮车在路边叫卖东西,脸上敛去了往日的凶相,肉也掉得厉害,眉毛间蒙了股秽气。旁人说,他病很深了。我低着头走过去,假装没看见。

2

冀城没有工业,农业也不成规模,花椒、苹果、辣椒,算是它的驰名商标。大量的人奔出去务工,春节时又被火车吐出来。一年一度的回巢,人们能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吃穿,即是面子里子。

2010年开始,我家的地摊在豆制品的基础上,新开辟了火锅烧烤食材的零售批发。卖海鲜丸子(蟹棒蟹排虾卷鱼卷桂花肠)、关东煮一套、火锅底料、顺带加各种时令蔬菜——冬季有皮冻、皮老铺(一种宴席凉菜,像大号火腿肠),夏季有魔芋粉——供应县城和周边乡镇的小吃店、烧烤摊,用我妈的话说,就是乱七八糟的都卖,卖什么成什么。

小摊由一个改装扩容后的三轮车和一个可拆卸的移动帐篷拼成,早七晚九,生意好时,收摊更没了点数。

我虽早早跟着我妈在地摊江湖里混,但我打小就不爱这行,摆摊是苦差事,谁又生来就爱吃苦呢?虽然动画片里总教导我“劳动最光荣”,但当我真成为了一名劳动者后,就发现光荣轮不到我,苦头倒是不少。

我妈与我不同,虽然摆摊是为了生计,一天不干活就没饭吃,但我妈身上并没有重体力劳动者的苦大仇深,相反,我能感受到的是一种认真生活的平和。我妈文化浅,信佛也是个拿来主义者,佛经奥妙她一概不懂,木鱼没有鲤鱼实在,袈裟没有围裙畅快。她说:“五台山是文殊菩萨的道场,这块摊子就是我的道场,卖东西足斤足两一样是修行,求佛不用去寺庙,清白做人也是功夫。”

我妈爱笑爱斗嘴爱骂人,她连同人吵架都是笑着吵,吵架时满嘴顺口溜,像唱歌一样——和顾客算账起了争执,她叹“银行的钱多的很,不是你我的”;旁人问豆腐有没有缺斤短两,她怼“一斤豆腐两块五,吃不了穷也吃不了富”;城管吆喝遮阳伞太靠前戳在路面上了,她慢悠悠挪,“八月八的天,县长婆娘要撑伞;二月二的雨,县长老娘也不敢管”。

因为我妈的强势又柔肠,我们家摊位迅速从周围一众摊位中脱颖而出,老主顾、回头客尤其多。别人在秤上做小手脚,我妈不,她称东西都要给饶头;别人拿过夜的东西掺着卖,我妈不,她认准“买卖靠人”的死理,绝不肯为挣钱在成本上克扣。

有次一个熟客买了水果后跑来找我妈,非要让我妈给她过秤“检查检查”,我妈不好驳熟人面子,又担心坏了规矩,几番好言劝慰,可那熟客不依不饶。我妈拗不过,称了,一兜香蕉短六毛。她再三叮嘱熟客不要争理,熟客前脚满口答应,后脚就跟隔壁水果摊大嗓门女摊主干起仗来。骂声格外难听,我和我妈心照不宣地低头,我心里埋怨:妈你不该帮这个忙,人家缺了斤两,骂名却要我们背。我妈不说话,过了会儿切了块豆腐给水果摊主提了过去,火药味的声音逐渐退却。不多时我妈回来,脸上一扫黯淡。

仅仅六毛钱,扯出一摊事,坏了三家心,我叹一声:“这真是钱作怪!”我妈眉头一皱,顺口溜即出:“钱哪能生妖作怪?鬼怪在人心,六毛钱就能让人生贪欲,贪欲就像盐,看着白、吃着咸。”

 

我妈1米7的个子,又高又胖,常年围着个红围裙,往椅子上一坐,像尊弥勒佛。出摊时她会随车带个扫把,支架子前先扫地,对待马路边上的这一小片地儿就像对待自家卧室一样。在老顾客眼里,我妈就是那“王熙凤”,清早起来采买,“未见其人,先闻其笑”,只要我妈一笑,顾客就源源不断地上门。大家仿佛不是来买东西,而是专程来听她笑、看她笑。读初中时,我就很是惊奇。

我妈卖货自有一套方法,买主来了她并不涌上去大力推销,相反,她总会忙着手边的事。买主们随意地挑挑拣拣,遇上拿不准主意询问时,我妈才会主动搭腔,像是私人定制——比如买主拿一包火锅料,我妈一定先问他家里有没有小孩,能不能吃辣,再问忌口与否,讲解牛油清油的区别,心里有了大概,才会推销几包自家常吃的火锅料。

她从不刻意推荐贵的东西。来一个顾客都不消人开口,她一瞅穿着打扮就知道对方的消费水平,“一看头发二看鞋”,穷苦人忙生计顾不上这两样,庄稼人挣钱不容易,给人推销东西要先紧着实惠。穿金戴银也好,披麻挂绿也罢,来的都是客,你做生意贪小利不老实,耍奸做滑哪个感觉不到?买主们吃一次亏在心里就记一笔账,亏心账多了,就要消福报倒霉运吃大亏。

有时不消买主们开口,我妈就准确地拿出他们想要又没寻到的货物,买主们连呼:“神了!神了!”

熟客打趣:“胖婆娘你成了人精了,我心里想啥你都知道。”

我妈笑呵呵应和:“说话听音锣鼓听声,买卖上的功夫就是要听心意,人往外一站,扫一眼就知道是麻是绢,这点功夫都没有怎么做生意呢?”

我总觉得我妈自带财星,别家做不成的买卖她能做成,别人谈不拢的价钱她顺理成章。我打小在街头长大,狐朋狗友打弹珠时,我已经娴熟周旋于家里的豆腐房和地摊,论起销售心得,我想任何一家超市的售货员都无法与我一较高下。

3

摆地摊是一门精妙的学问,此间之道并不是人人都能习得的。“挣钱的法门是什么?”很多人都问过我妈。我妈听了只是笑,提高音量数落:“怎么挣钱?你看看我的手,你就知道钱是怎么挣的了。”

我敢打赌你们绝对想象不到那是怎样的一双手——大学当兵那几年,我的手也由学生时代的细嫩转变为老茧和瘢痕遍布,但和我妈的手比起来,我却惭愧不已。我妈1975年生人,年龄不大,但我还在读初中时,她的手就开始提前老化,像打浆机的橡胶转轮带一样,转得多了,就变得粗糙和破碎。

作为一个女人,我妈却吃了很多男人都吃不下的苦。每次到外婆家,外婆一边数落父亲,一边给我讲母亲的那双手。

我妈有3个兄弟姐妹,甘肃重男轻女的思想非常严重,她当年只在村小的教室里坐了1个月,就被迫扔下书本,扛起家庭重担。13岁时,我妈已成了附近几个村都家喻户晓的卖货郎,她常常背着鸡蛋、针头线脑、蔬菜等物件,爬两座山去邻近镇子上卖货。别家的东西卖到集市结束还总有剩余,而我妈早早地就卖完货跑回家干地里的活。大人瞧见她的时候,她已经干了一程了。

再长两岁,她就扒上了南下的火车,去武汉打工。

母亲与父亲结婚后,租住在县城的一处家属院,起先我妈还在县里的毛纺厂上班,父亲有份跑长途车的工作,生活尚算小康,可惜花无久艳,月不长圆,父亲后来因为跑车出了车祸欠下外债。那时我妈已经怀了我,毛纺厂工作也辞了,我出生后,家里愈发艰难,为了早日还清债务,他俩四处借钱,租下了间小小的铺面,做些凉皮、茶叶蛋、豆腐脑的小吃生意。

就这样过了五六年,我开始读小学,也能帮着我妈收碗、擦黄瓜、扫地、招呼客人了。童稚时,只觉得干活有趣,我妈说我见了谁都拉着人家的衣角往小吃摊引,人小可怜可爱,大人们也乐得坐下吃碗凉皮。

后来,父亲倒腾起豆腐生意,劝我妈关了小吃店,他俩一个做一个卖,还能省下水电门面的租金。外债压力压在肩头,我妈为了多挣些钱,于是退了店面,开始了摆流动摊的生活。

刚开始,她蹬着辆老式三轮走街串巷叫卖,豆腐不是顿顿要吃,光景又不好,生意难做。参考以前的经历,我妈觉得只卖豆腐成不了事,于是又补货凉粉调料等吃食一起卖。倘若顾客们问的东西我妈车上没货,她还会记下来,想着法儿从其他地方批发或者帮人代买。货物一点点垒起来,老式小三轮便显得狭小不够用。父亲爱动手,用铁皮木板加高了一层,弄了个货物柜架在小三轮上,能装的便越来越多,俨然一个流动食品店。

生意好了,我妈寻思着找个摊位,买主们就知道她有个固定的地点。她托人帮忙,用两条烟换来了西关大街上一处小小摊位,那个位置并不好,但我妈却很满意。她说,地是死的人是活的,做生意三分靠地理七分靠人拼,踏踏实实干就能干出名堂。

有一次顾客丢了钱,非说我妈找错了钱——顾客是个四十多岁的男人,一身力工打扮,骑着辆破旧嘉陵摩托车,急赤白脸向我妈讨伐:“你这个婆娘家家的,心眼怎么这么不实诚,欠几个钱就干这样的缺德事?刚刚我在你这儿买了东西,回家一查发现钱少了。我兜里的钱是有定数的,买的东西也是有定数的,钱少了,那就是在你家摊位上丢的。”

我妈不红脸,略带几分讥诮说:“你钱丢了来我这儿寻,难道夜里丢了婆娘也来我这儿找?我问问你,你刚才是不是拿了张100,我找你25块5?”

男人眯着眼睛点头。随即,我妈眼神犀利起来,说话也大声了些,一件件同男人点货:

“8块的洋芋丸子、4块的豆皮、16块的海鲜丸子,一包鸡翅中18块、‘红九九’的火锅料10块5、还有金针菇、藕片、面筋豆卷加一起19块,合计75块5,是不是这些东西这些数?”

“那你说,75块5的东西我找你25块5,还多饶你1块钱,你不记好反而来我这儿找钱,找的哪门子钱?别看我一天卖的货多,每一笔账我心里都有数,没这点本事,我能撑得起这个摊子?该是我的钱,我起早贪黑地要挣到手,不是我的,丢地上我都不捡!”

我妈越说越有底气,反倒是那个男人一下愣在了原地,周围的顾客纷纷劝他去别处寻,男人拉不下脸,灰头土脸地骑上摩托车走了。

翌日,男人又找上门来,说丢的钱找到了,原来是他读小学的儿子偷拿了钱买零食吃,今天来是给我家当回头客的。到了算账的时候,我妈让他再清一遍,男人摆摆手,说:“你是个能干婆娘,做人不麻达(方言,问题),我信得过。”

 

微信付款还没有诞生时,摆地摊最害怕碰上假钞——小本生意,一斤豆腐2块5,黄豆一斤就得9毛4,收一张假钞,一整天白干不说,还得往里面倒贴。我同姐姐、妈妈常常琢磨到底怎么看假钞——摸盲文和印点,对着阳光看数字的变色以及空白处的水印。我妈娴熟一些,她只消用两只手指头捏着钱币一侧来回搓一搓——当然,她更会察言观色,有时她不动声色推回假钱,有时借口没有零钱找不开,有时也直接横眉冷讥。这功夫,不是我这种“小白”能轻易学会的。我卖货最容易碰上假钞,人看我小孩子好欺负,有时我能分辨出来,有时候我的眼和手就不咋灵光,而且即使分辨出来,眨巴眼的工夫,那使假钞的人就混进人堆消失不见了。

一个年关,我同我妈照例在西关街上摆摊,上高中的姐姐还没放假,豆腐房雇的藏族阿姨有事,我妈得回家帮父亲忙活豆腐房,留我在摊位上独撑全局。一个穿着红色羽绒服戴毛线帽的女人,一进摊位就挑挑拣拣。我觉得可疑,因为有别的顾客在,我只好一边卖货一边暗暗观察——她扒拉完东西先递来一张50块,我迅速算好找零,这当口,她又递过来一张100元——方法异常小儿科,轻轻松松倒了两次手,我就着了道。

我妈回来一点钱盒,便挑出了这张假币。回家后,我又要面对父亲的冷嘲热讽,他骂人专挑痛处,说我的眼拙源于脑壳笨,说我既不是学习的料也不是做买卖的料,干脆辍学和他做豆腐。我对他的话深恶痛绝又无可奈何,一个十三四的少年,在学校被混混们打了都不敢声张,当站在四面通风、一顶遮阳伞围起来的摊位上卖货时,总企盼这样的生活会随年关结束而终止。

我常傻了吧唧地问我妈“什么时候能不摆摊”,我妈总说我是个笨怂,不摆摊一家人吃啥喝啥?那时我并不知道,这辛苦和忙碌也是我妈操劳多年才换来的,在周围摊位羡慕嫉妒的眼神里,我家在西关街上的生意长盛不衰。

4

2020年,我从部队回家探亲,在火车上遇到老家的一位故人,就坐我对面。我们说着乡音,三言两语下来,我才知道这个年近花甲的老人曾经在我们县城工作了16年。他问到我的家庭情况,当我说“西关摆地摊卖豆腐的是我妈”时,他惊讶大笑,向我说起我妈幼年在他们部队门口摆摊卖货的往事。

那时候,外婆家的山腰处驻扎着一支解放军,鬼马精灵的我妈经常背上货物去部队门口卖。解放军们看见她就新奇——一个小姑娘,每天凌晨到部队门口扫地,扫完大大方方地拿床单铺在地上把货物挨个摆好叫卖。老伯说,他那时就是部队里的战士,他和战友们都被我妈吓一大跳。

我想,是啊,一般人怎么会想到去部队门口摆摊做生意呢?

老伯说,我妈总是带着一挎篮鸡蛋来卖,他们单位虽人少,可一挎篮鸡蛋也不够吃,再者,部队采购有专门的给养员,买东西都是要写条子走账的,一个十来岁的黄毛丫头哪懂这些?但我妈看出了些端倪,想出了个“卖鸡蛋免费缝衣服”的法子——那年代战士后勤保障条件差,训练量又大,衣服总免不了破损,我妈便在鸡蛋篮子里放上针线,她手灵,缝补出来的衣服严丝合缝,很得战士们欢喜。就这样,我妈的鸡蛋生意,便在部队门口做成了。

老伯笑着对我讲:“你母亲心眼好,我在她的摊位上买过东西,她是个有良心的人,这么多年认出我,还没忘了我,买东西时常是连卖带送——你母亲最近怎么样了?”

我回:“就是身体不大好,时常喊腰疼。”

老伯摇摇头:“那是干活累得落下的病,你母亲这一辈子太苦了,幸好有你们这双儿女来孝敬,算是苦尽甘来了。”

我心里羞愧起来,不免想起曾对我妈说的一些伤人话。我幼时顽皮怕吃苦,时常躲着家里的活儿,父亲为此老打我,都是我妈护着我。我妈瞧出来我吃不下摆摊看人眼势这份苦,也知道这碗饭实在太难吃了,就要我好好读书以后在“凉屋下工作”,出人头地。我自幼也深知,摆地摊这份生计不轻微但轻薄,工作和工作之间是有区别,但工作不分贵贱,是人分贵贱。

那天,老伯直夸赞我妈能干,而我却想起自己从记事以来,就对家里摆地摊带来的种种深恶痛绝。我忽然就觉得我妈和《鸡毛飞上天》里的“骆玉珠”很像,悲惨却坚韧,对生意敏感、果断,也都背负着本该不属于她的责任,正是这些因素,将曾经那个鬼马精灵的小姑娘打磨成一个性格泼辣的西北妇女。

 

不过顾客们都蛮喜欢我妈,她泼辣但真实,她计较但同情穷人,虽然是个生意人却难得地讲义气。

我妈在一众摊主里格外与众不同,有的摊主为了抢生意,会一面与我妈笑呵呵,一面把走到我家摊位前的顾客连拉带忽悠地吆喝走。我妈对此并不在意,她总说,“做买卖,做的是人的买卖,人心正了生意才能旺”,随其自然,也收获了一帮熟客和新友。

很多老顾客来我家摊上不仅仅是买货,他们爱听我妈“胡说八道”、爱听我妈讲“贤良真谛”,更多时候是倾诉心事。我妈这儿好像一个“心灵杂货铺”,她既参与别人厨房的事也参与别人心房的事。

与我妈相熟的宋老师,是县中学的一个数学老师,经常因为婚姻上的不幸来我妈这儿寻求宽慰,常常一脸愁容来,心满意足地离开。我问我妈怎么从不嫌烦,她说:“这有什么好烦,她说她的我做我的,她来这儿不是为了听我说话,只是为了倒倒自己心里的垃圾。她来一次,心里的苦就能减一分,你不要看你妈是个摆地摊的,其实也会给人看病哩。”

周围顾客听见这话,都被逗得捧腹大笑。我在一旁沉思——为啥我妈看别人的事总是看得那么清楚,轮到自己反而看不清想不通了呢?那时候我还小,只笑我妈活得自欺欺人,不晓得多年后事到己身才会有切肤之痛——成年人的世界活的就是个自欺欺人,活得太清醒就会痛苦,学会糊弄自己未尝不是一剂良药。

我妈更多时候也要忙活小摊以外的事。卖的东西杂、多,进货送货就成了我妈的头等大事。我家除了零售还兼顾批发,周边乡镇烧烤摊的取货送货全凭城乡班车,我妈要卡着点给这些班车“上货”,像个活在钟表上的人,在家、小摊、班车站之间来回穿梭。

我在家时,送货的活便落在我头上。其实我蛮喜欢这个工作的,夏日在长长的县道上,我开着电三轮从东环路跨越一条街的寂静,破开风阻一路向前,从县城小镇村庄一端到另一端,于下午晚班车急促的嘟嘟中,结束一天的脚程。

行人匆匆归家,我看着西北残阳拖一尾橘红余晖从天边坠落,像暮年老者站在终点转身哈出一口气,我的内心也变得一片悄然。我又向着另一条路的终点驶去,三轮车后,整个县城与我背离,好像这苦涩的日子也从时间中抽离。直到落日掉进大地坑洞,四周昏暗、路灯亮起,我终于送完货了,在暮霭沉沉中归家。

5

摆地摊这种从宋朝开始兴盛至今的交易方式,直到今天依旧在我们这块土地上生机盎然。

没有租金、没有水电、没有围墙、也没有保障,摆一个菜筐、铺一张塑料布,就是一个摊。我们家也由一个菜筐、一个塑料布开始,慢慢地有了人气,然后这小小的地摊上多了把遮阳伞、多了个三轮车、多了个手推冰箱,就这样一寸寸扩张。在大马路扬起的灰尘里,我们不仅和隆冬酷暑、风雨雷电做抗争,更要和人做斗争。

街头上摆摊做生意,有时候吵架是必须的。穷苦人并不一定是好人,人性中的恶也不会被金钱剔除。站在街头讨生活常要直面人性中的好与坏,人的心会被蒙蔽,一张钞票就能变成一堵城墙。按照我的经验:嗓门大、厚脸皮、会纠缠,这三样法宝,但凡学会任意两项,那么街头摆摊这碗饭你就能端得上。讲道理是最无用的,为了多招揽一个顾客,相邻的两个摊位也能打得头破血流。但我妈的习惯却与我总结出的经验大相径庭,她也嗓门大、音调高,可凡事都力求讲理,骂仗骂得如同打辩论赛。

我们最先要担心的麻烦并不是城管,而是同样摆地摊的其他摊友。

人就是这样奇怪,当你落难的时候,所有人都会可怜你;但当你向上向好的时候,落井下石的手就会从阴影里暗戳戳地冒出来。你并不是做错了什么,只是因为你过得好,只是因为你和别人不一样,摆地摊就是最现实的角斗场。

我们家是西关大街上第一家卖火锅烧烤食材的摊位,2010年后,人们兜里的钱多了,生意火爆得不得了,自然引得别人妒忌。对面摊位偷摸着找到我们的进货商,也批发来了火锅丸子、鸡柳鸡排、骨肉相连这些,但我们的生意受影响并不大,依旧忙碌。

我和姐姐犹自气愤,我妈见了笑着说:

“冀城县摆地摊的两三条街,火锅丸子超市有卖,农贸市场也有卖,难道就只许我们家挣钱不许别人家挣?”

“做生意靠的是诚信和良心,有这两样东西什么生意都能做起来,没良心没道德的人,做什么也做不成。妈妈没念过书,但做生意和做人一样,你妈妈是个顶个。”

后来,好几次有顾客说对面那家做生意不厚道,买东西用假秤,两斤东西回家再秤总是短一二两。我妈会回一些她的人生道理,再给顾客多秤五毛一块的东西,哄得买主笑呵呵打着招呼走。

但一次刚安慰完顾客,第二天就出事了——我们两家摊位只隔一条小马路,下午我妈开着电三轮回家取货回来,需要从对面家摊位门口绕马路过来,就在我妈开着车转向时,被对面摊位上那女人给拦下了,说我妈挡住了他们的生意,三轮车还刮烂了摆在地上的菜,她要我妈赔钱。

“赔多少?”我妈问。

“拿30块来。”那女人瞪着眼指着我妈。

“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你这么亏人不怕遭报应?”我妈骂着朝地上扔下20块,说,“钱拿上买药吃,良心坏了,看你吃什么药能吃好。”

女人从凳子上跳起来,不依不饶,拦在车前不让我妈走:“瞎了眼,开个破车不看路,就你的嘴会说,瓜愣愣开着车直直地往我的菜筐子上轧过去,你是没长眼还是眼跌茅坑里捞不出来了,这么一摊子菜就看不见?”

我妈迎面就是一顿大骂,平日里她是个极忍辱的人,可事到临头她绝不怯场,像唱贤良(西北民间一种喻世明言之类的劝祷词)一样围裙大挥,舌战四方:“秦始皇的长城八万八千里,你的个菜筐这么大的马路放不下?我转车怎么就轧到你的菜了?菜在筐里,筐没烂菜先烂了?你这菜是长了腿歪出来跑,还是心眼烂开了兜不住了?”

小地方人骂人俗,大马路上不管有人没人,难听的话就往出来飞。街头上,买菜的人也不慌买菜了,都围过来看热闹。有相熟的老顾客上前拉住我妈,也有阿姨喊我赶快把三轮车开走。

对面那家女人骂着骂着居然要动手撕扯我妈,我和路人围上去拉开她俩。我脸臊红得厉害——我一度觉得在大街上骂仗是极为丢人的事,一直劝我妈不要和别人争执,甚至埋怨她。我妈听见我这话,像是受了天大委屈,怒喝我没骨气。姐姐就不一样了,要是她看见别人要打母亲,别说是拉架,估计直接上手反打。为此,我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自责自己的懦弱。

 

我家旁边摊位是个卖大饼的,摊主刘阿姨家2个儿子还没结婚,3个姑娘早已嫁人。我家和她的关系时好时坏。生意好时我们互相帮衬,换零钱帮忙卖货,礼尚往来。小时候,我认定一个人好,就以为这个人会一直好。我没有我妈的老道,“人心隔肚皮”,我只能分辨出肚皮,就像识别假钞一样。

一天,刘家阿姨托我妈替她照看摊位,人闲时还顾得过来,人一多就手脚不够用了。刘家阿姨回来时,看见我妈忙着自家生意没管来买饼的顾客,立马大骂我妈“白眼狼”,平日里装好人,来了生意就全然不管不顾了。

我妈知道理亏,只好笑脸相迎。我在一旁看得来气——做买卖能帮则帮。我妈多少次帮她找零,抬货取货,而且她每天中午都要回家午睡,央我妈帮她照顾饼摊,我妈一应应承下来。今天就因为少卖一个饼,她就炸了毛似的,难听的话像爆开的豌豆荚,从她那尖酸刻薄的嘴皮子里喷出来。

升米恩斗米仇,人们总是放大别人的缺点,对自己做的恶刻意忽视,之后刘家阿姨总是找茬闹事,“今天你多占我家的位置了”“明天越线了”,连太阳伞的高度她也不满意,嫌我家太阳伞撑得低了影响远处顾客看见她的摊位。

世界上所有的事,在我妈那里无非就是两个字——周旋。我们和刘家大饼的冲突,则是万事忍当先。我妈有时争执,有时求和。在这一方小小的摊位上,她用一个女人所有的本事对付每一件难缠的事。要是没有她,这个摊子一天都撑不下去。我们竟也风风雨雨撑过去了这么多年,其中艰辛,冷暖自知。

6

弥补生活困顿的,是小摊越来越忙碌的生意,最鼎盛的时候,我家小摊甚至因为生意太好而堵塞了半条街。

大年三十前夕,老家的人们有置办年货的习俗。我们县中央主城镇是平原,四周都是大大小小的山,山坳里有20多万的常住人口,人们会坐着班车来县城采购,食材就成了重中之重。每逢这时,我家的小摊门前顾客络绎不绝,平日里的小小善意,回报成了一兜又一兜点不完的年货。

中学6年的新年假期,父亲的豆腐房从早上5点一直做到晚上12点,我妈的小摊每天从出摊开始,电三轮就停不下来。我负责开着电三轮在拥挤的街巷里左突右奔,“三点多线”地取货送货。我爸为了提高效率,又在三轮车底座下装了双电瓶,可即使这样,三轮车也常常因为电力不足而罢工。

雇的藏族阿姨要回家过年,家里的活一下就缺了人手,这时候就得我和姐姐顶上,豆腐房小摊“两班倒”。小摊上,我妈还请了两个姨姨帮忙,街上人太多了,有时候会出现哄抢货物的情况,我妈又将乡下的外公接来专门看管货物。一家人齐上阵,像打仗一样,我至今都无法忘记晚上收摊时,小摊旁堆满的摞高的纸箱,电三轮得结结实实拉两趟才拉得完。

我家很少能好好过年,年三十要卖货,得到晚上6、7点,一家人才能拖着疲惫的身躯摇摇晃晃回家。我妈硬撑着张罗完年夜饭,大年初一大家都累趴在床上补觉。我妈例外,她闲不下来,一年365天她没有一刻是休息的。我、姐姐、父亲还在床上边“躺尸”边互相责备时,我妈已经扫完院子,洗衣机轰隆作响淘洗着积攒下来的脏衣服,厨房灶台上年菜已经炖上,客厅内炉火被勾得冒焰星子,一年翻一年。

 

我们家的小摊一点点地添新去旧,最大的变化就是曾经流动的摊位被“固定”下来。

我妈做主购置了两顶四方四合的帐篷,请了几个亲戚帮忙把帐篷撑开固定在摊位上,蓝色的崭新的篷布安在上方的时候,就像是在搭建我们的一个家。从那之后,我们头顶上就不再是一片被电线割开的四角天空,我和我妈再也不会成落汤鸡了。我妈专门给外公打去电话,电话那头的外公说:“头顶上有了片瓦,鸟儿有了巢,人才不受罪。”

帐篷也带来了一个新问题——那就是晚上得有人去摊位守夜。我们卖的都是些杂货,摊位大了,我妈心也大了,进的货也比原来增添了许多。县城夜晚的街头总是有些游手好闲的老混混,也总有商铺被窃的传言,尽管我们这个小摊并没有什么值钱货,可我妈放心不下,提出晚上要睡在摊上。

“拿雨布将摊子围起来,人睡在车里和睡在家里一样。”我妈都计划好了。

可那“睡大街”怎么能和睡热腾腾的炕一样?我不同意,她本来就多病,常年药不离身,要是晚上再睡不好,这样下去身体迟早要垮。

守摊的任务就落在了我和父亲头上。前两夜父亲睡,他在三轮车上铺上一层防水布,再铺上两层褥子。父亲叫我睡觉时不要脱袜子,电动车后面那扇小小的车门可以拿凳子支起来当脚托,但我个子高,腿总得蜷缩着才能不落空。

第一次睡大街,我并不怎么害怕,掀开摊位上蒙古包似的门帘将三轮车倒开进去后,从车头往车厢倒着爬进被窝。夜里,大街上并没有我想象中寂静,野狗们的吠声吵得人心烦,防水布外传来的零星走路声,摩托车飞驰而过声,总让我难以进入梦乡,后半夜才在迷迷糊糊中将头埋进被窝里睡着了。

时间长了,砸酒瓶,对着我家摊位撒尿的事时有发生。有天夜里,一阵窸窸窣窣的划破声将我从车厢里吵醒,我不敢轻举妄动,静悄悄地仔细听了会,确信遭了贼才打开手电筒。我看见一只手从割开的口子中摸进来,我立马大喊,那只手缩了回去,架子上挂的货物也被掀翻在地。后半夜,我不敢再睡,打着手电筒在三轮车上坐了一夜,直到天明。

不过,“睡大街”有时候并不是那么糟糕,很多次我躲在篷布里听路人说话——情侣们吵架的声音让人心痒难耐,偶尔飘过的甜言蜜语又让人浮想联翩。我屡屡通过声音构想他们的面容,好听温柔的就好看,说话粗俗的就是丑八怪,在一个个难以入睡的夜晚,我就这样打发时间。

有时,我也会偷来我妈的老年按键手机,沉迷在类似于《盗墓笔记》的小说里。睡大街的那些夜晚,我到底读了多少小说,早已记不清了。

后来在部队野外驻训站夜哨时,我偶尔会想起睡在地摊上的那些夜晚,借此勉励自己,即使部队生活再苦,也是大家一起苦,就算是荒郊野岭,也有这么多人陪着睡。

7

在部队的第二年,我接到姐姐的电话,说我们家的摊位没了——政府改造,整个一条街的“流动摊位”和“钉子摊位”被取缔。我妈吉星高照,正好碰上临街有家铺面出售,她咬紧牙关、七挪八凑地借钱将那间小小的铺面买了下来。

从此,我们一家告别了那个曾养活过我们十多年的摊位,搬进了有水有电、不漏风、不淋雨、不用再和人争抢的店铺。现下,我们头上真的有了一片瓦。

听到这个消息时,我高兴得语无伦次。我的整个童年和少年时代几乎可以说是在街头、在地摊上长大,而现在,那个曾对我家至关重要、让我们头破血流的摊位,就这样因为一个政策下来一夜之间就不复存在了。

我是感谢这个变化的,我想我终于可以面对童年那句提问——“妈妈,我们什么时候可以不摆摊?”父亲也长舒一口气,他不及我妈勤劳,于他而言,摆摊生活是狭义的苦,而不是我妈那广远的甜。

小摊没有了,爸妈没有不舍,只有感慨。生活太多波澜了,我妈偶尔会自言自语:“十三年的日子,我一天天没黑没明地干,就这样把日子过到了别人前头。多少人笑话我和你父亲,多少人眦眼我们的那个小摊,做生意难,活人更难。人在世上走一遭不能白来,你妈妈没文化能白手起家,靠蹬三轮车给你们姐弟俩蹬进大学,蹬到一个家不比别人好,也不比别人差,是不是?!”

说这话时,我妈坐在小凳子上看自己的一双手,拿手指甲抠手心里的死肉。在她手指根部下有着一个个圆圆的硬茧,那是盾牌、是砖墙,是这些年来我和姐姐头顶上的那把遮阳伞。

我妈盘下的店面,是上一家主人因为经营失败做不下去转让的,一段时间后,我妈不仅将生意做起来了,甚至做得有声有色,就像她一样,一辈子好强,即使吃了没读多少书的亏,但从未对生活有过抱怨,相反,她感恩生活。

 

后来等我回家,姐姐告诉了我两件事,我既哭笑不得又感叹因果不虚。

一是曾经和我家有过过节的对面菜摊。他家儿子和我姐是高中同学,但只读了一年便辍学了,回家接手了摆摊生意,如今早已结婚生子。他妈,那个曾经对我妈拳脚相加的女人,在政府取缔地摊后也租了个铺面继续做批发生意,不过,令人好笑的是——她居然打着我妈的名号在开店。因为我家原先摆摊的位置总有老顾客问询,她就在那旁边的电线杆上张贴了一张张冠李戴的告示,为自家店铺“引流”。我和姐姐每每路过她家店铺门口时,两个人都会相视一笑。

二是刘家大饼的阿姨,求到了我妈门上。我们摆摊的那条街被县政府重新规划后,大量的“流动摊贩”要么去了农贸市场求生,要么依旧在街道上游荡。刘家阿姨想在我家店铺门口支个摊,她那两个早早辍学的儿子,虽成了县城里庞大的外出务工群体的一员,但几年下来并没有挣下多少钱,一家五口人仍要靠着卖大饼过生活。

刘家阿姨算起来也年近花甲,上头还有位高龄的老母,我妈说,她和丈夫对待老人并不好,摆脸色、吃冷饭,总是数落自己的老母亲“老而无用”。她两个儿子也有样学样,刘家阿姨脸上时不时地青一块紫一块,快三十的大儿犯浑,会从钱盒子里偷卖饼钱,被刘家阿姨逮到,母子两人起了争执拳脚横飞。

回头想想,我妈能够在小摊取缔后,顺顺利利地盘下店铺继续谋生,是冥冥中善习恶习,一切都作数。

尽管刘家阿姨如今小心翼翼地讨好,但我妈这次没有“周旋”,她拒绝了。

再次路过老家那条街,那块我们一家曾经生活奋斗过的地方,繁华逝去、空荡无人,沥青覆盖了路面,将发生过的老城老事一同掩埋。我忽然就想起一句歌词:“回头看,当时的月亮,一夜之间化作今天的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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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了三年驾照,我不懂开车

2023-01-09 11:46: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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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野火汲汲

像火和水一样汲取知识。

作为一个在福建读书的云南人,我每年都要经历数次身心俱疲的奔波——更疲惫的是,回到家还要学驾照。听第五任教练说,云南学车其实稍稍跟其他地方有些不同:一是有些地方可以不用专门找教练,熟人自行带教,“学到位了”便去考试,成本便宜许多;二是云贵高原山区,道路多弯,很考验初学者的心理素质。

我就是那个心理素质差的,考驾照的战线毫无意外因各种原因拉长了,见证了考驾照从不需要时长打卡到“必须达到规定学时才可预约考试”,也经历了2000多块钱“包拿到驾照”到不再承诺包过、再到如今学费涨到了3500元。

算起来,我跟了5个教练学了3年的驾照,活脱脱搞出了个学车版的“5年高考3年模拟”。

1

本来,每年高考完的暑假都是学车高峰期,天时地利人和,家长也抱着执念:高考假期这么长,又比冬天舒服,参加完高考的孩子与其在家耍,不如抓紧时间去学驾照,考一个本本,百利无一害。驾校也趁机打出“只用2300元”的广告,很难不让家长和学生心动。

我本是漏网之鱼,去大学报到前的那个夏天,我啥事没干,在家追了900多集《海贼王》。时间一晃到了2020年,疫情之后一直在家上网课,返校通知迟迟未至,暑假先来了。我妈心血来潮要学驾照,顺口问我要不要一起?闲来无事,我就半推半就答应了。

我的第一任驾校教练来自我妈的牌桌——牌品见人品,何况大家还住在一个村,我妈当即就拍板了。我们娘俩刚走完报名程序,教练便督促我们抓紧看“科目一”的知识点。我妈一向认为自己不够聪明,下班就反复刷题,还不时抓我的进度,害得我屡屡用“我有自己的节奏”来辩驳。

“科目一”考试就是考交规,时间为45分钟,100道题,上机考,由计算机驾驶人考试系统按《机动车驾驶证工作规范》规定的比例关系随机抽取、组合,题型为判断题和单项选择题,满分100分,90分合格——一般来说,只要识字、认真做题、有交通安全常识,过应该是没问题的。

7月初的一个阴天,教练送我们去考点——昆明市车管所考“科目一”,我在机器上匆忙做完,核对一遍之后提前交卷,当场出了成绩——合格。我妈稍晚才出来,知道我过了后,她长舒一口气:“要是你没考过,我骂死你,天天在家玩手机!”

7月中旬,我们开始练“科目二”。“科目二”又叫小路考,考C本的话,倒车入库、侧方停车、坡道定点停车和起步、直角转弯、S弯这5项是必考科目。

教练车是辆手动挡的老捷达。那个教练之前在广东当厨子,现在挂靠在本地一个驾校,他嘴上说程序合规,但我们却没有场地练车。开始我也不明白里头的门道,后来才知道,教练的老捷达并不是驾校的正规教练车,副驾驶脚下没有刹车踏板。但教练自信满满说“不要紧”,我们开车时,他会握着手刹随机应变,但真开起来,他总是抽着烟和后座的大叔学员侃大山。

我们先是在教练侄子就职的驾校偷偷蹭场地,那个驾校很大,但位置偏僻,练车要经常饿肚子,而且一旦被驾校的人发现,就会撵我们走,我们只能灰溜溜逃走。后来,教练又瞄上了邻村一条新修的柏油马路,那条路拐弯处有大片空地,他买来黄色油漆和胶带,自行在地上画线,然后我们就在这潦草的场地练习侧方位停车和倒车入库。练了没几天,我们又被路政驱离,于是教练继续带我们去别的驾校打游击。

我们娘俩是在打工的村里学车,一起同车考本的也多是在外务工的中年人。教练颇会看人下菜碟,大概看出我还是个学生,我若倒车停车不好,他会说“没关系,下一次会更好”,换我妈或者那位大叔没操作正确,便是:“我真是服了你们了,这么简单的都开不好,怎么会这么笨!”

我第一次坐进驾驶位,还带着学生思维,教练说一步,我走一步,甚至还期待他能像老师一样把车子的行驶原理说清楚,比如为什么“科目二”的训练项目都要始终踩着一点离合器。教练不予理睬,只说:“我怎么说,你就怎么做,不要问为什么!”我大声回:“好的!”然后调整座椅后视镜,系上安全带,捏着车钥匙拧来拧去。车子一动不动,我茫然无措望向教练,两人大眼瞪小眼,直到空气凝固……

终于,车缓慢启动了,像蜗牛爬,教练唤我“加速加速”,但我只敢挂到二挡。平常看着这车感觉它很大,可坐进驾驶座专注于前方道路后,就会觉得车很小。后视镜的距离和实际距离是有出入的,很考验驾驶水平,教练会不断提醒:“要压到边线了,往中间一点”“太靠中间了,要撞到对面来车了,不要自我感觉良好”。

 

从村子到蹭的场地大概10公里,一般教练会让学员轮流开车往返。我们早上9、10点钟出发,下午4、5点钟回来,遇到驾校赶人,我们就去邻村的空地练一会儿。渐渐地,我不用教练说也敢换到二挡了。窗外吹进来的风大了一点,我觉得自己很轻盈——如果没有教练的指令把我拽回人间的话。

可我真的很害怕,总感觉他没教什么,我也没学到什么。教练常常把我夸得天花乱坠,练了不到一周,他就决定带我们跑长途。

跑长途第一天,我就让第一任教练的职业生涯画上了句号。

当天断断续续地下雨,吃完早餐,我和我妈赶到了汇合的地点。去时一切顺利,回程轮到我开。教练串掇我们再去练练,我拐弯驶去驾校的场地,人太多,我们只能打道回府。

从驾校出来,要过刚才经过的路口左转进入大路。那条主干道车流虽不大,但货车和渣土车巨多,还是爬坡路段。拐弯前,大路上有一辆小货车从我左边驶来,我瞅着距离合适,按照之前练习的,打开左转向灯,缓缓向左打方向盘,慢慢往主干道上拐。可当小货车越来越近,我不由慌了——转弯不及时,车与路肩的距离不到位,与后座大叔聊得热火朝天的教练终于回过神儿了,忙喊“刹车”,然后我就把油门当刹车踩了下去。车冲下路肩,又冲上来,还呼哧到对面车道,撞上了那辆小货车的侧方保险杆。

图片是道路情况,绿色的是我们的车,蓝色是小货车

撞车的一瞬间,我的大脑一片空白,后座的大叔叫疼,我妈忙问我有没有伤到。万幸没人受伤,我们下车,教练和小货车不约而同都没去打保险公司的电话。教练弯腰去盘小货车的保险杆,老捷达伤了车头,我干站在那里,被来往车辆行注目礼。最后,小货车司机开口要500元,我妈立马呛“要不了”,只是油箱附件的保险杆,300块结了。

回家路上,教练难得地宽慰我:“好在人没事,我把车修好了再通知你们练车。”我本来做好了被骂的心理建设,到家后我爸却批评了我妈,说:“麻将室找的人会有多靠谱?”

练车停了几天,等我跑回老家办完助学贷款,教练通知我们:“修车要5000块,有这个修车的钱,我还不如再买一辆二手车,买比修划算,但真的买一辆又太贵了,所以我不准备继续当教练了,让我的侄儿子带你们练车和考试。我要回家种地去了。”

2

我们一群人就这样被第一任教练甩给了他侄儿。第二任教练身材粗壮、油肚很大,话不多,也喜欢抽烟,尤爱穿粉色衬衣。他租了招生的门面,挂驾校的招牌,同时也提供电脑供学员练习“科目一”和“科目四”。他的第二任妻子在他外出带教时负责看顾生意,在那看着那些电脑,也为前来咨询学车事宜的人介绍驾校,解疑答惑。

他的车是正规的教练车,手动挡新捷达,副驾驶有副刹车。从7月末开始,每天9点多他来接我们去驾校,传授了“点位诀窍”后,就放我们几个学员自己琢磨,他自己则坐在凉棚下刷视频。昆明的日头晒得一群人晕乎乎的,我和我妈只能互相盯着彼此练习的情况。

“科目二”每一项都有评分标准,处处都是“扣分点”。倒车入库和侧方位停车过程中,车辆“入库”停稳后车身出线、行驶中轮胎轧线、中途停车,都会被宣告“不合格”。我最恐惧的当属“坡道定点停车和起步”:按规定时间起步,在坡道合适位置停车,停车时右前轮与边缘线距离合适。这要求里的每一句话都能让我炸毛——起步时间超过规定时间,扣100分;未开左转向灯,扣10分;停车后,后溜大于30厘米,扣100分……

我们每天都在扣5分、扣10分、扣100分的悲报中度过。扣分项目是:车辆停止后,汽车前保险杠未定于桩杆线上,且前后超出50厘米,扣100分(不超出50厘米的话,扣10分);停车后,后溜大于30厘米,扣100分(小于30厘米,扣10分);起步未开左转向灯,扣10分;停车时右前轮距边缘线30厘米但未超出50厘米,扣10分(超过50厘米,直接扣100分);起步时间超过规定时间扣100分……

在驾校练习时,“坡起”是我们最后一个练习项目,教练教“口诀”说:“瞧准雨刮器的那个点,将车辆缓缓对准桩杆,微调方向盘,及时修正距离,摆正方向盘12点钟方向对准停车线正中,当雨刮器与桩杆对齐时,立即停车。”我刚从“倒车入库”中解脱,此时更恨不得有三头六臂——我觉得边缘线与车身距离合适时,前轮已压线,保险杠早就压在杆桩线上,甚至冲出去大半截……好几次溜车,要么是松离合太快要么是忘记拉手刹,熄火后车子向后滑去,教练就在一旁喊:“踩住刹车、刹车!”手忙脚乱的我总忘记要挂空挡打火,现在想想,都觉得离谱。

8月6日,我们便要上考场。在“科目二”和“科目三”的考场选择上,本地教练们都默认:昆明市唯一的考场——山水驾校最难,石林县的则容易很多。所以,我们这群“小白”当然得预约容易过的考场。加上教练,我们一行5人提前一天去熟悉考场,草草吃过晚饭,就去考场排空置的考试车,一个人练两趟,就到了晚上10点多。我那两趟都练得不理想,毫不意外地触碰了这样那样的扣分点。

次日,我们提前半小时进入候考室,然后眼巴巴望着考场的门。终于叫到我的名字了,我如释重负。昨晚我就已经知道考试第一项就是“坡道定点停车和起步”,心里发虚,练习时车子前轮与边缘线的距离始终纠缠不清,我只好暗自盘算——实在不行,就“舍小保大”。

上车,调试座椅和后视镜,系上安全带,打着车,打左转向灯出发,打了个大圈,拉长爬坡前的平地距离,好够我摆正车头的方向,之后就是按照之前所学:瞄准桩杆线、观察后视镜、把控车前轮与边缘线的距离(30到50厘米)……一番操作下来,我心里非常明晰:扣了10分,接下来的4项考试问题不大,只要全程压着离合控住速度,拉开与前车的距离即可顺利通关。

当我把车停在最初的位置,语音播报传来:“成绩合格,请回中心打印成绩。”

 

“科目二”考完,开学时间也到了,我只能寒假继续考。我妈历经坎坷,早我一步于国庆节前夕拿到了驾照——她跟着第二任教练学的“科目三”,前后两任教练虽然是叔侄,但也为钱的事情扯皮,侄子三天两头找我妈多要钱,我妈一个社会人,只给应给的考试费用。于是教练便在练习上敷衍了事,潦草练完,立马拉着一车人去石林考试,结果可想而知。

我妈给我吐槽:

“这个鬼教练,一天天地鬼混,就知道催人考试,第一次7个人就2个过了,他还好意思又找我要钱!我还是没给,他还威胁我……最后他又叫我去练车了,我呼哧呼哧地练,第二次(考试)过了3个人。”

“你还记得那个不识字的学员吗?教练总是骂他,他‘科目二’、‘科目三’考了好几次才过。之后,我就一个人在手机上看科目四,嘿!我这个小学文凭的还是不笨的嘛!”

就这样,我妈自己考了“科目四”,拿到了驾照。

2020年寒假回家,我第一时间就告诉了第二任教练我放假的消息,他先是叫我转260元的考试费,说过两天带我练车。可两天后,他又说家里祖母过世,要赶回去烧纸,推到春节前再练。没几天,他又变卦说得到春节后。就这样一拖再拖,最后我学“科目三”的事不了了之。

到了2021年暑假,我自顾自决定去莆田打工——反正学驾照的有效期是3年。

3

去年寒假回到家,我妈说第二任教练跑路了,她打手机和微信电话都没人接,可我的档案还在他手上,我们娘俩就又专门跑去了那个教练挂靠的驾校,发现已经人去楼空。

我妈通过万能的通讯录又给我联系到第三任教练,咨询后,才知道档案可以补办。我妈请他带我“科目三”,教练答应得爽快:“姑娘,过完年之后带你哈,不要担心。”之后,我们就飞回了600多公里外的老家,结果那个年过得兵荒马乱,奶奶大年二十九踢到砖头,摔倒住院。我在家磕磕巴巴地联系教练,他却一推三四五,到我开学了车还没练上,于是又改换去年暑假练车——带上我刚高考完的弟弟。

7月12日是第一天练车,吃完早点后,我们抵达约定的接送地点,教练要送两位女生去考科目一,所以准备绕老路,顺便让我弟跑长途,熟悉熟悉路况。

到了场地,他让我弟启动,随后点燃一支烟,边抽边问我:“你怎么要来和我练车?你之前的教练呢?”

我回答:“之前的教练跑路,您教得好,我就来跟您练车。”

但我的回答他似乎不满意,他继续问:“路上跑过没有?”

我说:“没有。”

他问:“还记得怎么开吗?”

我回:“一两年没开了,可能需要您的指导,请允许我试一下。”

于是我弟开了一段距离后,教练便让我“试驾”,可坐上驾驶座后我就懵了,扭了几下钥匙后,害怕地收了手,虚汗从额头沁出。沉默良久,教练才出声指导我的动作,车总算是动起来了,从一挡加到了二挡,我自顾观察后视镜中车身与边缘线的距离,正感觉不错,教练说:“前轮压线了。”

“之前你催着要考试,和你妈说好的是带你一天,但看你的样子,啥都不会,相当于要重学。我‘带学员’与‘跟着学’是不一样的意思,而且我的学员都排着队等我。”教练有些不耐烦地说,“你之前的教练到底是怎么教的?你看看你开车的样子,双目无神!如果是你弟开,我可以放心地在副驾驶睡觉;你开,我怕得要命。你看看你开的,都快要撞到右边的护栏了,你怎么瞎开?无药可救,停车,换你弟。”

我弟在一旁维护我:“我姐都没有学过‘科目三’,可能不知道怎么开。”但教练充耳不闻。我狼狈下车坐在后座,心里乱糟糟的,教练依旧抽着烟絮絮叨叨,气味让人难受。我想我要争口气,家人群里爸妈还在给我鼓劲。我自我安慰道:接受自己摆烂就是无敌,不要陷入完美主义误区,不要再急于辩驳些什么。

“科目三”是真正的“上路考试”,刹车、换挡、超车、打方向盘、转弯,我都毫无头绪。教练叭叭了五六遍我如何糟糕和他如何优秀,就是丝毫不教我正确的操作。后来他带学员进去考试了,我弟说:“这教练就这样,在你的面前说我的好话,在其他人面前又总说我开得烂,就是无限贬低你。”

我冷静了下来,知道以前的教练都跑路了,自己现在相当于“黑户”,通过私人关系找的教练,也无处申诉。

教练最后说:“我只教你这一次,你之前一直催着要考试,既然你都报名了,那就直接去考试,但‘科目三’不是一次两次跑出来的,你开的车可以走,但操作上达不到要求。如果要学,你只能找其他教练带你,你这个要半个月,现在7月份,不抓紧学,就没法()了。”

这几乎是明确地拒绝我了。

中午1点多,教练把我们姐弟放在早上接头的地方后就离开了。我委屈地给我妈打视频,她回:“你激动完了?我又没给他钱。不学就等你自己有钱从‘科目一’重学。你个人倒是玩得开心,不知道提前在网上搜一下怎么操作吗?”

我回答到:“是的,我就是在玩,可我上车之前也搜了一些的,为什么我一上车就大脑一片空白,什么都不会了?”

我妈:“你还觉得自己委屈了,委屈,谁不委屈?”

但我真的做不到忍气吞声,无论如何我是不会跟这个教练学车的。后来我弟也常在一旁说起这个教练的槽点,想以此来安慰我——这个家伙说一套做一套,报名时说每天接送我弟,可只接了一两次之后就让我弟自己坐公交去驾校,倒是跟我弟一起学车的两个女生,他天天接送,但人家考完“科目一”就不去了,因为高考成绩出来了,人家打算复读,于是教练在车上骂了她俩好久。我弟又说,这教练挺可怜的,在驾校独来独往,没人愿意和他说话,因为“太装”。

第二天大清早,迷迷糊糊中,我听到还没出门的爸妈在小声商量,我爸说:“朱老乡给我推荐了她之前学车的教练,等早上教练上班了,我打电话去咨询一下。”

 

老乡朱阿姨迅速地推了一个女教练给我——也就是我学车的第四任教练——她干脆利落地问了我相关情况后,加了我微信,分享了“科目三”考试的注意事项,让我立马给她转2000块钱。我没钱,说要先和爸妈商量一下,她就反复催促着我赶快交钱。可等晚上我爸妈回家了,她却不搭理我了。期间,表姐也推了她在抖音上找的教练,我妈说离家太远,往返不方便。

7月14日,我妈专门请了一天假来“多管闲事”,带我去村里新开的驾校。驾校离家很近,骑电动车几分钟,场地里停着几辆教练车,地上有“科目二”的5项考试项目的线路。我们进办公室时,就遇上了一个刚刚吃完早点准备扔饭盒的教练,高高瘦瘦的,皮肤被昆明过强的紫外线灼晒得黝黑。他操一口本地方言,请我们等一下。

在室外阴凉处,我妈说:“我就住在你家的隔壁,张阿财是我的房东,我家姑娘之前的教练跑了,档案也没在我们的手上,她学驾照的有效期到明年7月,又马上大四实习了,只有这个暑假了,想请你家带一下?”

教练转头问我:“你们要哪个时候开学?”我答复后,他对我妈说:“可以,但要看她的学习情况。学得好,这个暑假就可以拿到驾照——但不敢给你承诺这个暑假一定能拿到驾照。我这两天带学员考完‘科目二’,到时候我会通知她练车。”

又到谈价环节了,我妈试探道:“别人给我推荐了一个教练,离得很远,还要我交2000块,我觉得太贵。你们驾校有个教练说1000,我刚好想起你也是这里的。”

教练挺诧异:“要不了多少钱,我们驾校的哪位教练说要1000的?”

我妈就打哈哈。

我们娘俩转头又去了第二任教练的驾校,试图拿回我的档案,但依旧一无所获。回家路上,我妈说:“村子里这个驾校近,又是村里人开的,这教练和张阿财玩得好,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至于价钱,我们就看着给。”

我后来才知道,我的第五任教练,就是我妈早前打算让我高考完跟着学车的教练,他之前在一乘驾校干,后去了山水驾校,有长达11年的教练生涯,如今回村跟别人合伙开了驾校,教得挺好,附近村子的人都找他。

跟第五任教练第一次跑长途,我只记得很紧张,但也真真切切学到了东西。他从不乱批评人,该批评的会批评,该教的地方不遗余力,废话和自夸压根不说。教练爱菌子,跑长途时总会让我们停在菜街子附近,大家去卫生间,他溜达去菜市场。7月正值菌子上市,教练逛了那么多次,但一直没买到称心如意的,好菌子太贵了,一般的不新鲜。

4

一天晚上,我妈聊起她认识的有好几个人“科目三”都挂了,我们自然而然地就谈到了学驾照的心理素质问题。

“你要看他是男的女的。”我弟在一旁了然道。

“女的。”我妈立即回。

“那就是了,女的心理素质不好。”

我立刻反问:“谁和你说的女的心理素质不好,男的心理素质就好了?”

我弟一脸通红:“不好意思嘎,我说错了。”

我愤怒道:“确实。”

他的偏见和刻板印象,我觉得悲哀,也惊讶于自己的敏感。我弟练车期间,第三任教练总有意无意向他打探我的消息,从“不想带”松口到“帮我挤时间”,我弟则一路从“我姐不学了”拒绝到“她在村里找了新教练”,才让他终于住嘴了,但偶尔还会漏出些讽刺——“你姐肯定学不好”。

我跟着新教练跑了3次长途,也是大家轮流开,但从未见他抽过一根烟,他每每在副驾坐定后,就摸出一根小石条在手里摩挲。

从跟着第一个教练学车开始,我就一直疑惑:到底什么时候应该踩离合和刹车?虽然我有记了一些规则——车减速时要松开油门,轻踩刹车减速;车辆要停下来时,踩离合器降挡。我还搞过一次危险操作,一次返程路上从主路左转拐弯,跨越对向车道,进入另一条路。我按教练说的,提前开启转向灯,这时对向车道来了一辆大货车,我本来估摸着时间足够,但车行到对向车道时,大货车越来越近,我内心一紧,居然下意识地就踩住了刹车。教练连忙喝止我:“你踩刹车干嘛?赶紧松开,轰一点油门,减速停在这里是等着被撞吗?!”

跟着这个教练,我终于搞清了手动挡的车有时“为什么要踩着一点离合”——它的准确说法叫做“半联动”,这种状态下车速慢,新手可以有更多余地和时间来调整车况。比如练“科目二”时,如果完全松开离合,车走得很快,新手就无法很好地掌控速度。此外,在半联动下遇到意外可以马上踩死离合与刹车,车会停下来,但不会熄火。

 

教练看我们练得差不多了,就带我们出发去熟悉考场。因着教练是山水驾校的老熟人,这次我们就报名了传说中严格很多的山水驾校考点(昆明的驾照考试只要是下辖的行政区县有考点的都可以预约,所以我们上次才能跑去石林)。山水驾校同我家都在官渡区,事实上我也因祸得福。

我在8月8日周一上午第一场考,只余下周末和周一早上各1个小时的练车时间了。周六,我差不多在车上坐了8个小时,跟着一起学车的学员们来回花着30分钟往返在一条考试线路上。当时2号考试线路正在修路,我们只需要练习1号和3号线路。后来我才从教练那里知道,2号线路是最难考的,社会车辆多,非常考验学员的心态。

练车的有4个人,除了我,还有两男一女。其中那个新来的男生极其自信,嘴里溜着:“这个太简单了,没什么好练的,开一两把就可以了,不用花大功夫。”结果每次轮到他开,教练都骂得最凶,教练指着我教育他:“这个姑娘开的次数都没你多,结果你开得都没人家好。小伙子,你羞不羞人啊?”

这份意外的夸赞让我的自信心多了一点。我知道教练的原则是该骂骂、该夸夸,他会用方言夸我们:“合了嘛!要记住考点,到时候考试就这样去考是没问题的!”可当谁忘记点刹车或者没有路口“左右看”,他又会叹道:“哦莫莫(惊叹词,类似于“天啦”),到时候考试,是要我来提醒你吗?或者我帮你考?要是我能帮你考,我何必坐在这里骂你!这要靠自己,再用点心!”

靠边停车时,我总不能很好地先压离合再踩刹车,教练就会骂:“你看不到前面的箭头的右边的角吗?看着那个角慢慢地过去。”

我哭丧着:“看得到,但对不准。”

“这有什么看不准的?”教练一边说一边下车走到前面,用脚蹬着箭头的右下角问,“看到了吗?是这个,不要乱歪着看,还有,我请你们不要早早地看后视镜,尽管等语音播报叫你靠边停车,你才给我看后视镜来调整位置!”

他骂了无数次,我也有心改正,但越练越混乱。教练冒火了:“慢慢慢,离合器半联动,‘科目二’学过吧?速度降下来,咋还是停成这个样子?你自己下来看看这距离有多宽?我嗓子都吼哑了,你还是这样子,得得得!你们成神仙了,自己学,我不教了。”

然后,他就手臂环胸扭头看着车窗外——但一会儿我练习时,他还是会提醒。

对待“科目三”,我比高考还认真和紧张,半夜摸黑起床上厕所,都害怕踩到什么,在脑海中反复回忆着驾校的1号路线和3号路线。周日,算上我,总共有3个人练车,练了7个小时后,我们又去驾校练了1个小时的“灯光模拟(考夜路)”。晚上回家,我和我妈睡,她突然抓住我的脚,絮絮叨叨跟我说:“我梦见你要考试,有坏人抓你,我要保护你,所以我大声喊叫,让别人不要抓你,不能让人妨碍你考‘科目三’,所以我死死地抓住你的脚。”

5

考试当天,早上6点30分出发,我只吃了一个小酥饼垫肚子。教练先接上我,再捎上另外一位大叔,到驾校时才6点51分。我和大叔轮流把两条考试线路都开了一遍,考试时间就差不多到了。令我心里安慰的是,我那天的停车停得蛮好。

之后便是进场等待,第一场考试时间是9点到10点半,我8点半就坐进候考室。山水驾校“科目三”考点的办公区域不大,两个房间,一间核验健康码、行程码,另一间进行握拳下蹲、拍照以及提交身份证等流程,弄完之后就是把考试号码牌挂在脖子上傻等。

相较于机械化操作车辆的“科目二”,“科目三”的路考过程中随时可能出状况——也许是社会车辆拒绝让你加塞,你后知后觉就在禁停区域停了车;也许是你紧跟在前面一辆考试车后,它突然在你准备做加减挡的地方熄火了;更别提忘记打转向灯和路口“左右看”这些要考核的细节……

枯等无聊,我便盯着电子屏上的人名看。安全员叫到了一个独特的名字,左角的一个男生忙转头同认识的人笑;考场里有一位孕妇姐姐,工作人员就会让随车的两位安全员注意一点;我还看到一个大叔在安全员的带领下走到了考试车旁边,大叔交涉要求换车,说学车时开的是新捷达,但考试时错预约了老捷达,工作人员明确拒绝,大叔无奈上车。

我绘制的方位图

考完“科目三”后需要归还考试牌,负责收牌牌的人与办理牌牌的工作人员背对而坐,考完的人从窗口办理完业务就直走,左转离开。等待室的右边是考场,隔着一道透明玻璃墙就能“直击”路考现状,考试起点和终点在一处,如果看见一辆考试车缓慢驶来,那有90%的概率能过;如果考试车是飞速驶过,还有一次补考的机会;如果被要求在归还考试牌的地方下车,那么就是考试不合格。

我看缓慢驶来的车没几辆,瞬时有点心慌,呼吸放松几次都不管用,慢慢又觉得无聊,打开电子书,看几分钟就抬头瞄电子屏。不知抬了多少次,终于看到了我的名字,就合上手机等安全员叫我。可居然我后面显示名字的人都出去了,也没有叫到我。我的心跳得越来越快,死死盯着门口,生怕错过安全员点名的瞬间。

终于叫到我名字了,我蹭地起身,跟着安全员出门交身份证、关手机。安全员还抽空安慰我:“不要慌,把你们教练教的东西发挥出来,能考过的。”之后他继续讲解考试注意事项并录像。

我的考试线路是1号路线,按照流程进行“环车检视”,汇报安全员,之后请求上车,得到“上车”的指令后,将手机放入车门储物盒、调整座椅距离和后视镜、系上安全带,踩住离合和刹车,打着车,随即听语音播报进行“灯光模拟”,模拟完毕后,向安全员汇报:“报告老师,车内检视完毕,请求起步。”

汽车起步,教练给了10个字心法:“一灯,二挡,三号,四刹,五看”——打开左转向灯,踩离合挂一挡,鸣喇叭3秒以上,放下手刹,考试开始后,随即左脚慢抬离合器至半联动,查看左右后视镜,确保安全后松开刹车,半联动起步驶出。我这块技能掌握得薄弱,学车时常观察教练和开得不错的学员,为了杜绝拉下手刹抬离合至半联动的时间过长被扣分,我当机立断,推迟放手刹——前3个的操作到位后,再立马快放手刹到底,显得动作连贯些。

成功起步后,首先是在前方路口左转弯,转弯完毕进行直线行驶,直线行驶结束,我要继续向前驶到下坡路段,再左转驶入和3号线共用的道路继续下坡。等我驶到平坦路面的中间车道,听到“变更车道”的指示后,就迅速掰下左转向灯,默数到“7”,查看左右后视镜,微微打方向盘把车跨越到左边的车道上,再慢慢修正车身向前行驶。前方有两个红绿灯路口,我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红灯上,流畅地驶过第一个路口,到第二个路口需要开启左转向灯时,我才意识到刚才变更车道后左转向灯一直没关——扣10分。

我继续按左转指令行驶,爬了一段坡路后,“在前方合适位置掉头”,再驶过红绿灯后,开始“百米加减挡”——这是我觉得最为刺激的操作,要先要微踩油门提速升到二挡,之后一脚油门踩到底,让时速表的指针转到“35”左右,然后二挡换到三挡后立即换四挡,还要保持双手握住方向盘,目视前方,感觉速度降了,就微加一点油门,默数到“6”后,踩下离合、再踩刹车、随后减挡——“先离合,后刹车”这种操作,都是为了应付考试确保四挡驾驶时间达到规定要求来的。

加减挡操作完毕后,我开车继续爬坡,路口点刹车,前方掉头,在公交站牌和学校区域要点刹车与“左右观看”,然后按来时路的对向车道驶回去。如果前面有车,我就按教练说的,“拉开距离”,避免受到干扰,同时要确保一挡行驶的距离不超过50米。

剩下的就是我最怵的“靠边停车”了,我异常小心谨慎,停车完毕后长舒一口气——耶!右侧车身与道路边缘线的距离在30厘米以内。“下车汇报”也是一个要注意的扣分点,幸好我前两天刚犯过了。

汇报完毕后,人机打分均是90分,我过了。我蹦蹦跳跳地返回考试中心打印成绩,给工作人员交身份证时,才想起了落在车上的手机,等我冲回去找到手机再回成绩打印中心时,工作人员问:“你不要身份证啦?”

 

把好消息禀报给教练和爸妈后,我就想尝试去考“科目四”。头脑里还一团浆糊,我准备找个凳子傻痴痴地坐着等,工作人员问我要干什么,我这才发现没有报名要的白底证件照。她便引导我去自助拍照机器,又指路让我赶紧进去完成相关登记。

考试等待室里空无一人,我干坐了几秒,跑去前面透过考试房间的窗户偷看,看见10多个穿着考试马甲的人正坐在电脑前,吓得我又赶忙退回来。

之后,我自娱自乐地看着考试等待室有自己的那一屏监控,直到把监考人员逼得看不下去出来叫我赶紧进去考试。我尴尬地跟了进去,90分合格,“考一补一”,我第一次只考了88分,鼓起勇气补考,94分,侥幸过关。

最后是宣誓领取驾驶证,我再次欢呼雀跃地告诉了爸妈。我妈说:“应该发朋友圈炫耀一下的嘛!”

这个驾照终于是考完了!

6

一直围绕着我的紧张感消失了。按我妈的交代,我给教练转了练车场地费和带教费。

从山水驾校回家的10多公里路,我想走走,路上正好看到一个小车在路口转弯处随意掉头,既堵住了公交车,又占了其他车的路,好危险。大中午太阳正辣,路上遇到大货车驶过,我自觉靠边让它们先走——考驾照让我有了些交通安全常识,但我更害怕中暑晕倒后有人抢走我的驾驶证。

回家路上竟遇到了第二任教练——我妈此前说他又离婚了,他正坐在前妻家的沙发上,租的房子两面卷闸门大敞,一大群人围着他,他看起来萎靡不振,病恹恹的,依旧着粉色衬衣。我微信告诉我妈,她鼓动我进去理论,要回他骗走的钱。但我不敢,一方面我觉得已经拿到驾照了,没必要再纠缠;另一方面,我懦弱害怕惹恼了他,不好脱身——说实话,我也不知道要从何开始理论。

回家后,我妈看到我放在桌上的驾照,揶揄:“儿哦,恭喜你啊,把你的驾照收好啊,你在路上不是害怕人家给你偷掉吗?”

我大声笑:“当然是放在桌上向你们炫耀一下啊,这就收好——不行,等爸爸回家,我向他炫耀完再收。”

我妈又打电话给我弟:“儿子,练得怎么样?对了,你有没有和你的教练说你大姐考过了?”

我弟回:“说了,但教练说:‘虽然你大姐拿到驾驶证,但是她肯定不敢开,我都会害怕的。’”

我妈不屑:“哼,不用他教,我们还是考过了嘛,人又不憨。”

晚上,我妈兴起,又要带我去跟第二任教练讨说法。她撇着嘴跟我爸说,问了教练的第二任前妻:“他早不当教练了,去外省打工了,这次碰巧过来玩,你姑娘的眼睛,好得很嘛!”

 

快要开学的时候,我妈说起表姐,她在抖音找的驾校教练也跑路了,她现在正和其他学员去驾校维权。我一时间竟有些感慨,想到那些上了年纪的人,考了好几次没过,再遇上教练跑路,又不知道如何申诉与维权的话,一两个月的工资就付诸东流。

不过说来惭愧,我虽然获得了驾照,但是我确实还是不知道怎么开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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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士见闻录】屠户夜归,见美女守坟将她玷污,道士说:离死不远了 -FormatRun58- 给 FormatRun58 发送悄悄话 (194 bytes) () 01/10/2023 postreply 18:58: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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