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人往事(610)

来源: FormatRun58 2023-01-03 18:40:40 []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次 (73196 bytes)
 

不愿放弃形婚的女人

2022-12-30 13:30: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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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于夫

写自己的人生经历和见闻

1

苦丁香本姓李,大家喊的是她网名。她和老王是对中年夫妻,我们大家都是乒乓球爱好者,组成了个球队,业余时间常在一起打球。咋看他们也就是普普通通过生活的一对儿,老王肤色黑,不丑不俊,中等偏上的身材,给人一种很靠谱的感觉。他言语不多,见人总爱散烟,递给我时,我摆手说不会,他也憨笑着说,“抽支耍哈”。见我坚持不接,就自己叼在嘴上,摁燃打火机,先替别人点了,自己才点上。

我们从没看见苦丁香和老王夫妻俩说过几句话,打球也是各打各的。大家都觉得他们夫妻关系不和谐,但具体原因谁也不清楚。每次老王来打球都是和年龄跟他相仿的老夏打,他们同来,同打,同走,甚至有人还怀疑他们是不是同性恋。

我们轮流上场打球,没球打时,就三五成群地聚在场边,或交流球技,或说说闲话。我问苦丁香:“老王和老夏关系很铁?”

她说:“形影不离。单位破产后,他们就在一起做生意。”

“哦,自己当老板啊,干些啥生意?”

“开过夜总会,销售过煤炭,贩卖过古董。”

这时,有人插话问苦丁香:“你和老王怎么看着不和气?”

苦丁香说:“他不愿我跟来打球,说我不会打,光打输,出他的丑。”

她又说,近几年自己常感冒,过去在家照顾儿子读书,现在儿子上大学了,有了空,就想来锻炼身体,增强体质。

我们大家觉得难以理喻:比赛只是娱乐,锻炼才是目的,老王自己的球技在大家伙里勉强算得上中等水平,还苛刻老婆打得差?大家对苦丁香的话半信半疑,觉得如果她说的是真话,那老王可真的是个奇葩。

后来,才有球友点破了其中的秘密——老王并不是真正来打球的,他是看到球队里有位实权领导,跟风来的,想混熟了,日后有事好关照。

 

2013年3月,在本地公安的一次“严打”中,老王因过去涉嫌倒卖文物被人供出,判了3年多的刑。听说涉案的本来还有老夏,但老王是一个讲义气之人,把事情一个人扛了。丈夫被抓后,苦丁香多方奔走,找关系,请律师,虽没将人“捞出来”,但也费尽了周折。

10月,我们球队外出打场业余比赛,地点正是监狱所在的地方,苦丁香就搭了顺风车去探监。大家觉得老王之前待人不错,本想买一些礼品托她带给老王,后来听说有规定不允许,只能给现金,于是就送了些钱。

探监回来后,为了答谢我们,苦丁香选了一个大家都不上班的星期天,把我们请到她家吃饭。她家三室两厅,中式装潢,墙上挂着字画,格架上摆着古花瓶和根雕,古案上陶罐里装着黑白围棋,处处都显示出一种古典之风。最引人注目的是大厅里立着的那尊一人高的关公木雕像,手握青龙偃月刀,目光如炬,栩栩如生,威风凛凛。大家摩挲着啧啧称奇,苦丁香说,这些都是老王的最爱。

中午开饭,苦丁香将亲手做的菜品一道道端上桌,看着丰富的菜肴,我们都夸她厨艺好。她也很高兴,谦逊地说:“这些都是家常菜,很简单的。”说完又拿出一瓶酒给大家倒。我们也让她喝点,她就给自己倒了一杯,喝完,别人又给她倒了一杯。我们看她挺能喝,都对她刮目相看,说她真是高手,深藏不露。苦丁香就要我们保密,千万不要在外面说,怕老王今后知道了闹意见。她说自己也是偶尔在家族酒桌上替老王挡酒才发现自己酒量可以,但老王不准她喝酒,“他说这个有失女人体统”。

2

苦丁香球技进步慢,但她重在参与,天天晚上来锻炼。她从不说三道四、搬弄是非,我们大家对她都心存好感,有什么事都想着她,告诉她,她也积极参与,谁家有红白喜事,也和大家一起随礼,很快就在球队里跟大伙打成一片。女人们关系好了,就爱谈衣服,比穿着,交流打扮的经验,她们劝苦丁香,“你除了几套廉价运动服,都是过时服装,颜色尽是灰的、黑的,显得老气”,建议她注重一点打扮,不用买贵的,只要穿流行的、合体的就行。又说她脸上气色差,平时要化点淡妆。她就有些自卑地笑了笑,不吱声。

在和苦丁香家长里短的闲聊中,我们也知道了一些她和老王的基本情况。

她和老王都是乡镇出身,年轻时在不同的供销社工作,经别人介绍认识后,在90年代结了婚。苦丁香小时是在父母吵架声中长大的,后来父母离异,各自有了家庭,对她不闻不问,她一直孤单寂寞,需要温暖,渴望家庭,希望自己早日成家过平凡稳定的生活。

老王家是三兄弟,他居中。别人家父母不是偏爱长子就是偏爱幺儿,他们家爹妈却独爱这个老二,好吃好穿的都给了他,这就让老王成了唯我独尊、固执己见的德性。老王当年坚持,找老婆不一定要漂亮,但必须是贤妻良母型的,性格要文静,爱做家务,不张扬,穿着打扮不花哨。媒人曾给他介绍过几个姑娘,都告吹了。

苦丁香的气质正合老王的执念。两人也都是奔着结婚去的,于是认识两年不到就领证了。婚后,苦丁香就调到了老王的单位,小两口和公婆住在一起。苦丁香的公公是小学老师,婆婆在信用社工作。公婆郑重地告诉过苦丁香:“女人和男人过日子,最重要的是要恪守妇道,不好吃懒做,穿着朴素,以家庭为主。”

婆婆精力充沛,人也务实,家里收拾得井井有条。她经常言传身教,手把手教苦丁香煮饭做家务,详细地给这个儿媳妇说儿子的脾性,生活的喜好。婆婆说:“女人的职责就是干好家务,带好孩子,照顾好丈夫。男人心野心粗,只能在外打拼挣钱。”

苦丁香则对婆婆表示,只要家庭幸福,她包了家务,都心甘情愿。平时上班时都是公婆做饭,逢年过节,大家族团聚时,苦丁香就不声不响地在厨房帮忙,成了家族公认的贤惠媳妇。老王的哥哥在乡里任文书,妻子是妇女专干,弟弟考了农技校,毕业后就在乡里当农技员,后来也走了仕途,妻子是中学老师。嫂子和弟妹都有文化、有见识,不信公婆的说教,为避免婆媳矛盾,大哥和小弟两家都早早跟公婆分家另过了。

老王从小被爹妈宠着,没干过家务,公婆觉得把苦丁香调教出来了,他们老了,该清闲了,才跟老王和苦丁香分家。分家后,老王要求苦丁香的一言一行,穿着打扮,饭菜口味,都必须照婆婆学习。他跟苦丁香说:“我妈的言行,让我感到温心,我妈的穿着,让我感到暖心,我妈的饭菜吃着舒心,你必须照着做,让我思想安心。”苦丁香若不照做,他就黑着脸,怒气不消。

于是,苦丁香每天早起就把老王的洗脸水倒好,牙膏挤好,再把茶泡好(老王有晨起一杯茶的习惯)。吃饭要把饭盛好了再喊他,晚饭时要斟二两自制的药酒。老王在家不喜欢看电视,爱看中国古典和阿拉伯风俗的书籍。苦丁香就会关了电视,把他唯一喜好的核桃剥了壳,装进果盘,放在他顺手的地方。

 

球队除了打球,大家也常在节假日相约去野外郊游,费用AA。以前老王没进去时,苦丁香从不参与,说“没时间”。如今她也愿意参加了,还跟我们提议去她的老家。

那是一个古老的小村,小路铺着青石,清清小溪环绕,岸边几株垂柳后面,是一片开着的紫色丁香花,幽幽的香气在清新的空气中飘荡,沁人心脾。大家在溪边支好帐篷,摆好桌凳,有的打灶生火,有的淘米洗菜,有的择菜切菜。熟悉苦丁香的人,就推举她来做主厨。她也不推辞,说:“如果不合口味,大家莫见怪。”

苦丁香先做的是炕洋芋,因为这个菜费时长。她将洋芋煮了煮,捞起放在锅里。锅里先用腊肉煎出油,撒上佐料和洋芋混炒均匀后,将柴火弄小,锅盖合上,慢慢炕。她有了暂时的空闲,看着大家兴高采烈地在丁香花丛中嬉戏追逐,露出了会心的笑容,赶忙用手机给大家拍照。

洋芋的香气渐渐飘荡进空气里,揭开盖,令人垂涎欲滴。因为有腊肉油翻炒,洋芋油亮亮的,起锅撒上在田里摘来的野青葱,还没等其它菜做完,就已经被大家抢光了。饭要好时,苦丁香摘来一串丁香花,蒸在饭里,开盖后,米香和着花的清香,弥漫在青山绿水间。大家吃着炒菜,交口赞扬。有人就说,苦丁香要是开个小吃店,生意一定火。

吃了饭,大家有的打牌,有的钓鱼,有的放起音乐跳舞或唱歌。大家叫苦丁香打牌,她说不会,又叫她跳舞,她也说不会。有人就说,唱歌应该会吧,把麦克风给了她。苦丁香这次没有推辞,唱了一首《丁香花》。

苦丁香唱得并不好,但我们却明显感受到,她唱得情真意切,有种莫名的感人,是触景生情,发自内心深处的。

回去后,苦丁香把给大家拍的照片精选了,发到群里。平时打球时,她也爱给大家拍照。还教大家做相册,配音乐。有些人不懂,问她,她就耐心讲解。有人就夸她聪明能干,跟得上时代潮流,她低调地说:“这个不复杂,只是你们没时间学。我在家没事时,慢慢操作,就会了。”

3

在老王蹲了一年监狱后,苦丁香真的和闺蜜开了一家小吃店,开店的钱是找老夏借的。小店名叫“丁香花开”,主要经营小炒和面食。小炒就家常菜,面食有小面、饺子,馄饨,米线。店面不大,也没怎么装潢,但干净、卫生。资金有限,店面不在主街,选在一个连着主街的巷子里。

开张那天,大家送了花篮,炸了鞭炮,高高兴兴地吃了苦丁香的拿手菜,喝了几瓶酒,说了不少祝贺的话。结账时,苦丁香死活不要钱。大家就说,我们来,就是要给你带来“人气”,这年月,哪家店吃的人多,就等于公认好吃,你不收钱,我们下回就不来了。在大家劝说下,她才收了钱。

3个月不到,她们的生意就走上正轨,每月好的时候到手有四五千,差点也有两三千。两个女人早起晚归,忙得不亦乐乎。苦丁香的闺蜜是个体贴大方的人,想着苦丁香要负担儿子上大学的开支,又要还本钱给老夏,就主动退了出来,要她找个小工——给小工的工钱比她们两人平分的利润要低些,苦丁香就多得点。

尽管苦丁香非常不舍,但闺蜜去意坚定,忙时,她闺蜜就来帮她。每次苦丁香和我们去郊游,她就请闺蜜帮忙照管店子。苦丁香说,她是乡下孩子,喜欢青山绿水,每当老家的丁香花开了,她就邀约大家同去赏花。她的气色比过去好多了,化了淡妆,笑容多了,着装也时尚起来,尽管是淘宝货,但很合体。

等到本地评“地方名优小吃”时,我就动员苦丁香参加。大家都说她店里的鸡杂小面很好吃,有特点,我叫她在闲暇时用手机照好相片,传给我,文字和申报材料,我来帮她做。

现场评比那天,人山人海。苦丁香上台,把在店里重复过千百遍的动作又重复了一遍,就给评委端上了5碗热气腾腾的鸡杂面。其实,评委在评选前就去了她店里暗访摸底过,最后不负众望,她的鸡杂面获得了“地方名优小吃”的名号,抱回了一块金灿灿的奖牌,挂在店里醒目的墙上。这些获奖的小吃,评选组委会免费在媒体宣传和打广告,除了本地食客增加了,也常有旅游的人慕名前来。

苦丁香大受鼓舞,干劲倍增,将自己一些有特色的小吃,都制成相片,放大挂在墙上。

 

转眼3年多过去了,到了老王出狱的日子,老夏开车和苦丁香去接。苦丁香按本地风俗,重新开始,“新”旺发达,从里到外都给老王买了新衣服。又因老王赶上48岁的本命年,她特地给老王买了两条火红色的内裤,驱鬼避邪。老王出来后,先去一个酒店开了房间,洗了澡,扔了旧衣服,换上全套新。晚上,就在酒店包了餐厅,安排了宴席,把家人请来,给老王接风。一大家人团聚在一起,谈笑风生,都很高兴,苦丁香忙前忙后,招呼大家吃好喝好,添菜添酒。

散席后,苦丁香和老王两口子坐着老夏的车回家。路过开店的小巷,老夏问苦丁香:“去店里看不?”苦丁香说:“今天请了闺蜜,不去看。”老王听了,就问什么店。苦丁香就说自己开了个小吃店,老王的脸“刷”地就黑了。

回到家,老王急不可待,鄙夷地说:“你开小吃店服侍人多下贱!被人呼来唤去的,既丢了我的面子,也出了家族的丑!”

苦丁香说:“你进去后,我没工作,儿子学费、生活费,亲戚间的礼尚往来,都要的是钱。你没给过钱,也没问过我们怎么生活。”

老王说:“我过去缴的生活费你都用完了?没钱你不会先找别人或爸妈借着。”

苦丁香低声不服气地回道:“我去哪里借得了3年多的生活费?难道借钱比开店光彩吗?”

王家的大小儿子从政,仕途顺利,让老人扬眉吐气,老王和苦丁香的单位破产后,公婆就不惜余力提供资金支持老王,要老王挣大钱成富豪。老王为了挣快钱,走的是急功近利之路,干的都是灰色和黑色产业。他确实挣到了钱,把父母家的院子建成了三层小洋楼,回家都是开着小车。

老王后来坐了牢,让公婆丢了脸。苦丁香没钱时不是没去找过他们,但他们根本不相信苦丁香的话,反而责怪她:“你男人为了生活铤而走险,作为贤内助,你没及时制止,也没向我们报告,你知道这是失了大责吗?!”这话说得苦丁香郁闷——她根本不晓得老王做什么生意,老王也从不给她讲做什么,生意是亏是赚她也不知道。她想知道情况,就只能问老夏,往往也只是一知半解。

公婆觉得她是来打苦情牌的,肯定是她过日子不知算计,生活不节俭,大手大脚。最后,公婆不情不愿,翻着白眼给了她1000块钱,还说老王是为了家庭以身试法,叫她别落井下石,不要有离婚的念头。

公婆的态度让无助的苦丁香如坠冰窖。她明白,公婆“救”了她这次,绝不会有下次。那点钱她转给了等着生活费的儿子。在绝望、悲凉中,她顿时如梦醒来——只有自己救自己,才是唯一的生路。

开了小店后,苦丁香的婆婆三天两头悄悄上门,去每个房间东瞧瞧、西看看,说是“关心”她。苦丁香心里明白,也不挑明,后来,她专门给了婆婆一把门钥匙,跟婆婆说,你有闲心愿意看,天天来看都可以。

4

苦丁香辩解的话,让老王觉得被打了脸。他恼羞成怒,又像从前一样,新账旧账,一条一条地数落起来——生了老大后苦丁香怀上二胎,却不生;饭菜不可口不好吃;更换家电时剩下的钱被她揣起来了;儿子没报自己指定的大学;明知自己乒乓球打得不好,还偏去出丑……

这些话苦丁香听了不知道多少遍,反正老王每说一次,就会增加新内容。苦丁香没开腔,也没反驳——90年代实行计划生育,职工“超生”要开除,老王不是不知道;她自己又不是厨师,饭菜不好,她在不断学;换家电剩的1000多块钱,都补贴了家用;儿子填报的大学,是他自己的选择。

苦丁香开头想着老王打拼生活辛苦,又在监狱里受了几年委屈,尽量想着老王的好处,让自己的心平静下来,免得情绪受他影响,和他发生争论。后来看老王得寸进尺,就免不了向他解释了几句。老王说她强词夺理,更加火冒三丈。她后来就不再说了,懒得理他,让他争赢。

苦丁香的婆婆对家里家外多年发生的大小事情,说起来总是声情并茂,如数家珍。老王记忆像他妈一样好,他在家平素沉默寡语,有事就开口,无事不说话,但他一唠叨起苦丁香“做错”的事,一条一条记得清清楚楚。苦丁香多次黯然地想,照这样一年一年过下去,等和他一辈子了,那一条条罪状累计下来,她将一无是处,罄竹难书。

苦丁香心里甚感委屈和不平,她在家任劳任怨,节俭勤劳,老王还不满意,总是鸡蛋里挑骨头,要十全十美。以前老王讨厌她跳广场舞,讨厌她上网和人聊天,讨厌她逛街化妆打扮。苦丁香闷在家里,百无聊赖,除了做家务、看菜谱,只有上电脑、玩手机、听音乐。那首《丁香花》她百听不厌,心情不好时,她就情不自禁轻轻吟唱,回忆起她童年的苦与乐,借此排遣心中的孤寂和抑郁,所以她才给自己取了这个“苦丁香”的网名。她想在阳台上栽丁香花,老王不允许,说丁香花太妖娆,要她养茉莉和水仙。楼上楼下的邻居不知道真相,还都很羡慕她,说她不愁吃、不愁穿、不上班,“男人负责挣钱养家,女人天天美貌如花”。

苦丁香木然地望着关公像,心如死水,似听非听。老王依旧情绪激动,气呼呼地数落着她,对她现在的穿着打扮和所作所为横加指责:“我们失业后,你在家相夫教子,我在外打拼挣钱,各负其责。没想到分开3年你就变了,穿着不三不四,涂口红,画眼影,抹胭脂,抛头露面,像个不正经的风尘女人,更像是没男人养活的人!”最后,老王斩钉截铁地说:“马上把小吃店关了,回家!别让人耻笑我吃软饭,蹲监了出来靠女人养活!”说完,他恼怒地进了另一个卧室,关门睡了。

盼着丈夫归来,归来却是烦恼,苦丁香独坐在客厅,想着:回家,她就是操持家务,服侍丈夫。儿子走了,家里更没生气了。过去为维持家庭的和谐,她尽量迎合老王,围着他转,听他命令,免得他生气,她要靠老王挣钱生活。老王的钱从来都是他自己管,她也没问过他有多少,问了也是白问。她想买什么,家里添什么,都要给老王汇报。老王不高兴,不会给钱买,老王不喜欢,也不会给钱买。有时老王还叫她算生活支出,柴米油盐酱醋茶,她没记过账,说得清楚吗?老王就认为她存了私房钱。很多次她都在心里生闷气,觉得自己连佣人都不如,像是被关在牢笼里,失去人身自由、接受改造的劳改犯。

 

不知哪来的勇气,苦丁香这次没有屈从。自从开了小店,她就像鸟儿飞上了天空,自己挣钱养活自己,她觉得活得特别充实,有种脱胎换骨的感觉。她累,但快乐。开店后,她去打球的次数少了,但她的店成了大家的据点。就餐高峰空档,大家没事或顺路时,都爱聚在她店里聊会儿天,热热闹闹的,她也欢迎大家。

老夏那时在开采石场,我们常碰见他老婆在苦丁香的店里吃饭。苦丁香说:“他老婆福气好,家务都是老夏做。老夏不在家,她就进饭馆。白天约人逛商场,晚上打麻将。”我们说:“近墨者黑,近朱者赤,叫老王多向老夏学习,也让老夏多传老王一点家务经验。”苦丁香苦笑着自嘲道:“那要等太阳从西边出来了,他不会被污染,更不会被传染。我是上辈子欠他的,这辈子来还债。”

5

一个周末早上,我在街上碰到行色匆匆的老王,就喊了他一声。他见是我,连忙掏出中华烟递了过来。我摆手,他笑笑说,还是不会?我点点头。他有些尴尬地把烟装进盒中,目光躲闪,显得有些局促不安。我问他怎么不来打球了,他说:“忙,在做建筑工程,要挣钱生活,没有时间。”他问我球队里那个领导还在打不,我说没再打了——我知道,他从政的兄弟有职务,在官场上还是有些关系的,帮他找点小工程没啥问题。我猜他不来打球,是不好意思见大家,毕竟坐牢不是光彩事,而他是个好面子和要强的人。

老王又说要请我吃早点,我说吃过了,寒暄了几句,我们就分了手——后来我才知道,老王起床后习惯去城墙根儿的早点铺吃早饭,那儿环境和食物都比较精美,去的人基本是我们本地的成功人士。老王是不会去苦丁香的店里吃的,走路都不从那里过。他深恶痛绝地警告苦丁香:“别把店里的东西弄到家给我吃,我知道了会掀桌子的。”

于是,苦丁香得每天上午10点半回家,弄好老王的午饭,再赶回店里迎接中午的用餐高峰,下午4点半再回家弄晚饭。为了保持饭菜的温度,苦丁香电饭煲不拔插头,盛热菜用的都是保温盒。若有客人来,她就要遵守老王的规矩,重新加菜,换成盘子,摆好碗筷,拿上酒水,免得老王不高兴。老王吃完的残汤剩菜都摆在桌上,下午苦丁香做晚饭时顺带收拾中午的盘子和碗,晚上回来再收拾晚餐的。苦丁香平常得早睡早起,有时晚上回来还要收拾屋子,拖地擦窗户,把关公像那些摆件擦得一尘不染。老王的衣服袜子就扔在客厅沙发上,也是她晚上洗。

苦丁香和老王在那次争吵后一直没说话,靠的是短信交流。她最怕家里临时添人,有时中午正在店里忙着,手机嘟嘟响了,是老王的短信,“饭不够,有三人”。她就得立马急匆匆朝家赶。小店人来人往,接客、煮面、收钱,洗碗,炒菜,包饺子,一个人忙不开。她走了,小工就得一个人撑起。她给小工加了薪——她不好意思常喊闺蜜来,闺蜜要是知道她是回家专门给老王弄饭,就会愤愤地说:“你不做饭,他会饿死啊。他长了手,做了会死啊?”

开店两年,苦丁香已经手脚灵敏,动作迅捷。回到家,她汗流浃背,煎炒炖煮,老王只管陪着客人喝茶聊天,是不会动手帮忙的。若是菜不够,得去市场买。后来她为了应急,每次买菜时就多买点放在冰箱里,但常常十天半月的没人来,搁久了,菜就不新鲜了,多吃两顿,老王就会无声地抗议,菜在桌上原封原样,一筷子不动。

家里没吃完的饭,苦丁香就打包到店里热着吃。要不要添人到家吃饭,老王从不提前给她打招呼。苦丁香上午打电话,老王都不接,她发短信问,也经常无回复。老王给老夏说,苦丁香不关店,夫妻俩就没必要说话。大家让老夏劝,老王依旧很固执:“她一意孤行,不思回头,我就奉陪到底,绝不让步。请大家不要再关心我们家事了。”我们又劝苦丁香找时间和老王认真沟通一下,毕竟两人是多年的夫妻,又不是天大的事情说不清。苦丁香理直气壮地说:“矛盾的焦点就是开小店。我没偷没抢,凭劳动挣钱,错在哪里?!”

 

有天中午,店里又慕名来了旅行团,苦丁香和小工两人忙得团团转。这时,老王来了短信,要她回去弄饭。她回短信要他稍等一下,打发完旅行团,都没顾上收拾,就打了出租车急急赶回家做饭。可饭做好了,老王却走了,到晚上回来,饭菜也没动过。

接连几天,苦丁香做的中晚饭,老王都没吃。苦丁香发的短信石沉大海,她想当面问明白,就坐在客厅强忍睡意等到半夜。老王回来了,她赔着笑脸,小声开口问是不是饭菜不可口,老王不理不睬,阴沉着脸,径直进了自己卧室。苦丁香又给他发短信,说了没及时回来的原因,老王也没回复。

过去老王每月给苦丁香2000块钱生活费,放在饭桌上。这次事情之后,他就没给过生活费了,家里的水电气都是苦丁香缴。老王从此没在家里吃过饭,就是过年过节都不吃。

以前老王规定每年过年都要去爹妈家,陪老人,尽孝道。两人不和后,去老人那里都是分别进门。公婆对苦丁香一脸厌弃,对她不冷不热的。妯娌倒是亲切地嘘长问短,很是同情她。

老王有时醉酒回家,吐得到处都是。苦丁香小心翼翼去扶,关切地问他要不要喝水。老王甩开她的手,冷若冰霜,闭口不答,经常砰一声关了卧室门。苦丁香只得默默地把地上吐的污物打扫干净,如行尸走肉般回到自己的房间。

6

苦丁香和老王的日子就这样过着,即使在家隔着墙,或面对面,都是短信交流,还尽量简短。两人相见,形同路人,四目相对,沉默无言,人近在咫尺,心远在天涯。两人都各忙各的,也各玩各的,家里客厅的灯很久都没亮了,没有人声,没有电视声,家里一片死静。为防灰尘,窗帘拉得严严实实。

老王开始夜不归宿,回到家,两人也是分别自己关着门在各自卧室里。有时,苦丁香忍不住向几个关系好的球友诉苦,但更多的时候,她会把网上价廉物美穿的用的新产品,热心推荐给大家,或发在群里,还帮大家代购。她似乎丝毫没受家里的影响,每天白天做着自己该做的事,和蔼亲切地接待食客和我们,穿着打扮也跟上了与她同龄的时尚女人,大家都觉得她虽不算漂亮,但体现出了独特的气质。

苦丁香的闺蜜在街上几次碰见老王和一个年轻艳丽的女人在一起,很是亲密,一看关系就非同寻常。老王也不避嫌,还迎上来招呼,“秀”暧昧给闺蜜看。闺蜜岂肯示弱,就直接讽刺老王:“呵呵,偷着纳妾了?”老王不无得意道:“这是红颜知己。”闺蜜响亮地说:“还有个别名叫小三。”这是专门说给那个女的听的,那女人竖目圆睁,刚想发作,就被老王拉着灰溜溜地走了——老王深知苦丁香这个闺蜜平素伶牙俐齿,非等闲之辈,在大街上闹起来,他和小三的名声就出去了,吃亏的是他们。

我们大家都认为苦丁香应该离婚,男人在外风流快活,她累死累活,回家还要做家务,男人不拿一分钱,她还要承担家庭开支,这样的话,有男人还不如没男人,守着这种神经质、冷暴力的丈夫,划不来。

但苦丁香没有想过和老王离婚,她闺蜜哀其不幸,怒其不争,恨铁不成钢,气得大声吼她:“你真是个榆木脑壳,封建女人。男人都找小三了,你还忍着不离婚,是不是想从一而终,一辈子吊死在这棵树上,死了立个贞节牌坊?!”

苦丁香没动气,平静地回答:“不是我的错,我为啥要离婚?不离婚,家庭在。我们还是夫妻,是受法律保护的,也是社会认可的。他在外面找再多女人,都不是合法夫妻,是小三,受社会唾弃,他也不敢带进家来。”

闺蜜气得要吐血,指着她的鼻子道:“你狠,你就留着这种男人过清明节,一辈子过丧偶生活!”

 

2017年夏天,苦丁香的儿子大学毕业,回来知晓父母现状后,劝他们和好无望,就叫他们离婚。儿子征求老王意见,老王倒是想离,又征求苦丁香意见,苦丁香不答应,原来温顺贤淑、善解人意的她,犹如走火入魔中了邪一样倔。儿子就叫老王自己去讲,老王拒绝,说他绝不会主动找苦丁香,更不会求苦丁香。他在社会上摸爬滚打,混迹于黑白两道,什么阵仗没见过,什么难没经过,连牢房都蹲了,还怕什么?房产是自己名,钱财在自己手中,他不怕耗着,他有年轻“备胎”,日子照样过得有滋有味,苦丁香是身在福中不知福,是在作死。

苦丁香成天在店里忙忙碌碌,像没事儿人一样,甚至还把店里进行了简单装修,置换了新的桌椅餐具,在门前移栽了两株老家挖来的丁香花,蓬蓬勃勃的花蕊,倒是给小店增加了一抹靓色。她又给店里加了一个小工,有了空余的时间,她就去户外运动,和驴友们登山、野营,人显得很精神,话也多了,还把网名改成了“四月的丁香花”。

苦丁香的公婆觉得二儿子受了天大的委屈,见人就诉说苦丁香不守妇道,经常和不三不四的群男群女四处游荡鬼混,还去苦丁香的店里闹事。苦丁香的儿子赶去了,见奶奶劝不走,就动了浑,放话要把他奶奶的家一把火烧了,这才吓退了老太婆。儿子警告她奶奶说:“我爸妈的事你们别瞎掺和,我很烦,都想杀人了!”

苦丁香的儿子在家待了一段时间,本来想考公,看家里冷冷清清,了无生气,就去了外地工作。走时,儿子再次劝苦丁香说:“从小到大,我就看着你活得谨小慎微的。现在把婚离了,再找也好,不找也好,都没了烦恼,轻松自在地过日子。难道非要死守着名存实亡的婚姻过一辈子?!”苦丁香就说知道了,叫儿子路上注意安全,到了报个平安。

 

2018年,苦丁香退休了,生活有了基本保障。她还是一如既往地守着自己的小店。业余时间,她去考驾照,准备挣了钱买车全国自驾游。老王已经公然和小三同居了,那年轻女人怀了孕,老王忙里忙外地照顾着,完全没了大丈夫做派,倒像个保姆。有人叫苦丁香抓住机会,收取证据,上法庭告老王重婚罪,离婚,让他净身出户。

苦丁香神情坦然,没半点兴趣。她淡淡地说:“何必自寻烦恼,我现在很自由、很快乐就够了。”

(文中人物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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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婚之后,我们重新恋爱

2022-12-29 13:22: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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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老男孩

永远保持热爱

2021年的秋天,我跟老韩坐在大排档里喝酒。老韩一本正经地问我:“老张,你告诉我,婚姻是什么?”

我伸手把他的脸推到一边:“自己查字典去。”

老韩讪笑着,又问:“那你告诉我,婚姻中的那个她,对你来说意味着什么?”

我深吸一口气,对着天空吐出去:“意味着……意味着有一个女人可以随时打开你的家门,走进来。”

老韩大叫着骂道:“老张,你丫真不是个东西!”骂完,他又开始笑,拍着桌子大笑,眼泪都快笑出来了。

老韩跟他前妻离了有3年了,两人有血海深仇似的,在路上碰到了都要对着地上啐一口。这3年,老韩交往了无数个女朋友,基本上我每一次见他,身边的女伴都要换一个新面孔,老的、小的、美的、丑的都有。

老韩笑得累了,一边抹着眼角一边告诉我:“你说这话虽然没有人情味,但是确实是那么回事。我谈了那么多女朋友,没敢把钥匙给她们任何一个。”

后来,老韩喝大了,就一边臭骂他的前妻,一边哭:“老张,你信不信?虽然刘娟在马路上啐我,但是她但凡……她但凡跟我说一句话,她就说,‘*****的老韩,把钥匙给我,我要回家!’*****的才不给她!你信不信?”

我扶着他的肩膀一个劲地点头说“信信信”。老韩觉得我仍然不够相信,干脆掏出自己家的钥匙扔给我:“你见到刘娟,你就把钥匙给她!”我掰着老韩的胳膊把钥匙给他装回去,老韩挣扎了一会儿,泄了气:“我后悔了,老张。我后悔了……不该那样对她,不该离婚啊。”

那天,我请老韩在大排档里喝酒,本来是想说说自己的烦心事,没想到却被他的事给搅和了。其实,我想跟老韩说,我跟李雨桐的婚姻,也走到了边缘地带。

1

李雨桐的姐姐跟我姐姐是老闺蜜,在她俩的撮合下,9年前的一个夏天,我和李雨桐在肯德基里见了面。那年我24岁,要了一杯“买一送一”的果珍,坐在桌子前跟她聊了20分钟,然后跳上72路公交车,到达火车站,坐上了开往南京的高铁。

一周后,我再次回到徐州,站在李雨桐单位门口的银杏树下给她打电话,但是她手机停机。我不假思索地给她充了50块钱话费,然后再打。

李雨桐接了电话:“哎?我不是欠费了么?”

“是我给充的钱。”我说。

李雨桐怔了一下,怯生生地问:“你是谁啊。”

“我是张大羊!”

2014年年底,我们结了婚。李雨桐经常叹气道:“一杯‘买一送一’的果珍,再加上50块钱话费,唉!”

我则回敬她:“当时商店里的老板说,没有30块的充值卡了,不然就是30块钱话费。”

恋爱的过程充满了甜蜜,我们结婚之后买了一辆小汽车,徐州方圆100公里的景区转了个遍。有一天,我在衣柜的角落里翻出一本我们聊天记录的打印彩页,不知道李雨桐什么时候弄的,看得人酸嘴倒牙。

李雨桐性格开朗,总是喜欢研究一些我觉得无关紧要的东西:今天吃什么,明天去哪里玩,家里边需要挂些什么风格的画……对这些事情,我总是提不起兴趣,一直被她推着走,勉强参与到她的兴趣中去。慢慢地,我开始对她五花八门的提议感到厌倦——拒绝参加她的朋友聚会,拒绝去游乐场,拒绝一切无关紧要的活动。

我记得第一次跟李雨桐的发小们吃饭的时候,她兴奋地举杯宣布:“今天我们这个小团队又多了一个朋友哈,大家平时多聚聚……”然而事与愿违,因为我的原因,导致李雨桐与她的小团队越发疏离。李雨桐抱怨说:“我的好朋友都说你难相处,他们都不带我一起玩啦!你是不开心体质,跟你在一起我好累。”

我真想告诉她,其实我比她还累。

有一次周末单位临时有事,我需要过去一趟。我清楚地记得我把车钥匙挂在鞋柜上的第三个挂钩上,但是它不见了。我打李雨桐的手机,手机却在卧室里响了起来。我打车到了单位,处理完工作之后又把办公室翻个了遍——这简直是多此一举,汽车都在家里的车库了,钥匙怎么可能会在办公室?我扶住额头仔细回想,突然想起李雨桐说她跟朋友去的那个火锅店。我打车过去,在一家半地下的火锅店里找到了正谈笑风生的李雨桐,她毫不为意地笑道:“我出门的时候没注意,胡乱就给抓走了。”

我一时没忍住,一巴掌拍到了桌子上。后来用李雨桐的话说就是:“好好的一顿饭,好好的一帮朋友,都被你给拍散了!”

没办法,我越来越受不了李雨桐的粗心大意和丢三落四,争吵慢慢就出现了。

 

2020年年末,我到镇江出差,回到徐州已经夜里11点多了。出了火车站,问了好几辆出租车,都嫌我家太近,不愿意出车。我打电话给李雨桐,李雨桐在电话里慵懒地说道:“4站路而已,你跑回来吧。”

第二天早上,我到车库开车上班,车打不着火,跑到地铁站,又因为疫情封控停运。终于搭上一辆出租车,又遇上了修路,到单位的时候迟到了1个小时……反正那一天都糟糕透了。晚上回到家里,我告诉李雨桐说车坏了,李雨桐说:“我知道啊,昨天我妈开咱车回了趟老家,好像跟我说车子坏了。”

我瞬间上头了,随后我们爆发了有史以来最严重的一次争吵。现在已经找不到当时愤怒的感觉了,只依稀记得一点细节。

我问她,车子坏了为什么不跟我说?你妈回老家干什么去了,对,你们老家很快就要拆迁了,要把倒掉的房子盖起来。但是你妈之前找过我了,她说咱们家经济条件好,拆迁款就都给你姐姐吧,是不是这样?那我想问你,咱们家的车子房子是你妈给买的吗?我们家的钱跟她有什么关系?可以,我不要你们的钱,但是你为什么要用我的车子?还把它弄坏了!回老家坐公交车不行吗?

李雨桐则反击道,我看得透透的了,我们家人是一点儿都指望不上你!我妈用你的车子怎么了?你那是什么宝贵的车子?都开了6年了,早该坏了!还有,你就是嫌没给你拆迁款不是吗?扯那么远干什么,你就是跟我妈闹,她也不会给你!

后来我们又挖出了很多的事,多么不公平的事,多么伤人心的事,都被挖了出来。我第一次惊讶于我们之间会有这么多的怨恨。

我妈向来不参与我们之间的争吵,她在自己屋里凝神听了一会儿,抱着哇哇乱叫的小女儿摔门出去了。争吵没有持续多久,我们都理性地克制住了自己:不应该吵到人尽皆知的地步,而且明天还要上班。

之后我们开始冷战,我妈生气地带着孩子住到了隔壁小区自己的家,我也索性住在了单位,带上我的药和那几本心理书——2020年初,我就查出轻度抑郁,追根溯源,倒不是因为婚姻。

我18岁时,中学老师病危,我和几个同学约好去杭州看她。老师曾经那么光彩照人,那时却躺在病床上瘦成了皮包骨头。我们5个人集体翘课一周,陪老师走完了最后一程。在火车站广场上,我们抱头痛哭,这件事后,让我总产生一种“人间不值得”的感觉。哪怕上了还不错的大学,进了不错的单位,都一样。家里人一直都知道我不爱说话、不爱笑,并不知道我在心里承受着多么大的痛苦。前几年,我在单位升到了不错的职位,因为厌倦退了下来,李雨桐对此颇有微词。争吵、埋怨和嘲讽成了家常便饭,我无法平衡自己的生活状态,一直处在焦虑与自我否定中。

确诊抑郁症后,我瞒着家人吃了半年的药。我把抗抑郁的药分装在维C和钙片的瓶子里,藏在单位宿舍的衣柜里边。有一天李雨桐从垃圾桶里捏出一个纸疙瘩,那是一张医生开药的单子。她展开之后看了一会儿问我:“你开这么多抗抑郁的药干什么?”我胡乱编了个瞎话:“一个朋友需要吃这个,我用医保卡帮他刷点儿。”她也信了。

吃药的同时,我开始阅读大量的心理学书籍以求自救。一些心理学书籍写得简直是荒唐可笑,但是我强迫自己去相信上边的每一个文字。我慢慢了解自己的大脑并开始尝试掌控它,我发现它处在两个极端上——要么心平气和心情愉悦,要么歇斯底里疯狂发泄完情绪,我才能保持一个相对稳定的状态。我在一本书上看到过一段话:“最难熬的就是吹响冲锋号的前10分钟,这段时间容易胡思乱想。”与李雨桐的冷战,让我处在这漫长的“10分钟”内脱不开身,我亟待“回归和平”抑或是“发动战争”,我厌恶这永远都过不完的“10分钟”。

2

在单位住了一周,我决定回家里看看。我站在门口默念道:“好好说话,好好说话。”

可是推开门却发现李雨桐也很长时间没有回来了——餐桌旁边的地上洒了一地豆芽菜,早被地暖烤得又干又硬,桌子上没有洗的碗也落了一层绿色的霉斑。我恼羞成怒,感觉脑子里有一根弦一瞬间绷紧了。我将碗一个个丢进洗碗池子里,然后找来拖布开始拖地,拖了几下,拖不干净,就把拖布狠狠地甩了出去。愤恨与伤心的情绪一直撕扯着我,我开始在客厅里乱转。

我看到了厨房里的垃圾桶——对,把她用过的碗全扔到楼下去!我抓起垃圾袋踉踉跄跄地冲向电梯,电梯停得太远,要等一会儿。我走到围栏边上向下望去,突然感觉有一只手攥住了我,我怔怔地望着楼下的草皮,脑子里突然出现了一个人形下坠的画面。

这时候电梯的门打开了,我听到一个软绵绵的声音问道:“小伙子,上电梯吗?”

我扭过头看过去,一个银白色头发的老奶奶正把头探出来。

“上电梯吗?”她又问。

我一刻也不想在家里停留,昏头昏脑地又回到了单位。之后,我与李雨桐冷战了近2个月,期间,我一直处在煎熬之中,不知道将来的路要怎么走。

 

后来,我们的关系有所缓和——终究要走向缓和这一步,为孩子也好,为各自不愿居无定所也罢。

但是我们彼此都把自己武装起来,任何微小的“进攻”都会得到对方狠狠的回击。我们把留给对方的容忍值降到最低,就像一只盛满了失望的木桶,任何一滴不愉快掉进去都将溢出来。我们克制且谨慎,仅保持着简单的交流,从不聊天,家里沉闷的气氛简直要了人命。

李雨桐开始变得行为古怪,她经常一声不吭地收拾东西出门,莫名其妙地玩消失。我在书房里听到关门的声音,不管三七二十一就跑过去把门反锁上。有一次李雨桐下楼拿快递,回来的时候发现门反锁了,她又是踢又是打,我却感觉特别解气。

家里从入户门到鞋柜尽头是“污染区”,从外边穿进来的衣服要挂在这个区域里。如果我没有遵守这个规则,李雨桐就会将我的衣服扔进垃圾桶里。如果我的钥匙不小心落到了沙发上,那肯定会被她踢到沙发底下去。

有一天,李雨桐辅导女儿小语写作业,不一会儿我听到她在小语的卧室里尖叫着拍打桌子。我冲进去把小语从写字桌前拎出来抱走。

到了楼下花园里,小语哭丧着脸说道:“妈妈把我骂个狗血喷头。”

我安慰小语:“你妈心情不好。”

小语又说:“爸爸,你为什么跟妈妈吵架啊?”

我说:“没吵架啊,我没跟她吵架啊。”

“我知道。”小语随即把脸歪向一边,轻轻吐了一口气,“我什么都知道。”

在吃晚饭之前,小语吃了一包零食。李雨桐从小语“不应该在餐前吃零食”说到她“不好好学习”,并且给她的前途做了一个不公正的评判——“这孩子将来废了!”

我妈黑着脸劝了一句:“别说了,吃饭吧。”

李雨桐腾地站起来:“吃什么吃!张X(我姐的孩子)现在成啥样了,都是你的事!你会教孩子吗?”

外甥今年没有考上高中,花了几万块钱在老家复读,李雨桐把他成绩不好的责任归结到我姐教育无方上,继而推断出“我们家的人都这样”的结论。

我妈被气得不轻,她咽了几口吐沫才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我养大了好几个孩子,从来还没有人说我把孩子养废了……”

我把筷子狠狠地摔到盘子上,指着李雨桐骂道:“你要是不想吃饭,你就给我滚!”

 

我把生活过得一团糟,连女儿都发现了。我觉得对不起父母,也对不起女儿。

我开始失眠,并且大量抽烟,我在书房里要熬到很晚才能睡着,一闭上眼睛就能“看到”脑子里有一根紧绷绷的弦,我“盯”着它,屏住呼吸,等着它断开。

我去找心理医生,她看到我之后有些惊讶,我则羞耻地低下了头——我们俩是微信好友,偶尔会聊几句。她说了一句:“没想到你在网络和现实中那么不一样。”言外之意是我报喜没报忧,让她认为我的精神状态很好。

心理医生劝我把心理学书籍全部扔掉:“你不愿意相信书里的东西,就不要强迫自己相信。适得其反。比看书更好的办法,就是去改善你们的夫妻关系。”

到了8月份,我终于下定决心。我找到李雨桐,首先声明:“为了咱们的孩子,我不想跟你吵。咱们应该冷静一下,重新审视一下现在的关系。”

李雨桐看也不看我:“怎么审视?”

“起码你得表现出一点诚意来。”

李雨桐放下手里的工作,端正坐好。

“我发现我们总是没有办法原谅对方身上的小毛病,也总是不能心平气和地表达不满。很多时候我们不能准确理解对方的意图,总是带着恶意的揣度。这是不对的。”我一本正经地说完。

李雨桐噗嗤一声笑了:“躲在屋里多么多天,就想出来这4句话?”

“要不咱们离婚吧。”

李雨桐脸上一冷。我等着她发火,或者骂出难听的话。我想,如果我们的关系不能彻底决裂,就不能重新开始。

李雨桐带着报复的快意,嗓音都变尖了:“行啊,什么时候离?”

“离婚之后,我们重新开始。我们忘掉对方的过去,彼此是陌生人。”我想一次性把话讲清楚,省得她有什么误会把这次谈话推到死路上去,“就好像一只装满了水的木桶,先把水倒空……”

“行啊。都行。”李雨桐打断我的话,站起来回到房间里收拾东西。

“你没有必要走。”我跟到门口,“不能让你爸妈知道。”

李雨桐把衣服扔到床上:“我不去我爸妈家。商务城的房子我能住吗?”

“能,能住。”我看得出来李雨桐心里憋着气,她并不认同我提出来的解决方法,我甚至认为她并不想好好地解决我们之间的矛盾。

我压了压心里缓缓升起的火,带着些冷酷的口吻说道:“那房子归你。”

3

李雨桐搬出去之后,我就向家里人宣布,李雨桐出差去了。一周之后,李雨桐回到家里,女儿被我妈带下楼玩去了,李雨桐直截了当地问我:“什么时候去办手续?”

我想我之前表达的意思已经非常明确了,我的本意并不是离婚,而是为了换一个身份相处,为了获得某种仪式感,以获得重构这段伤痕累累的爱情的信心。我的办法没有多么高明的地方,觉得“只有失去了才知道珍惜”,也许这个方法非常愚蠢,但是我想不出别的法子了。

我在心里想着,如果不愿意为此努力,那就摆烂吧,随便。于是我们到民政局领表、写申请,再经过1个月的冷静期,拿到了离婚证。

我记得那天是2021年9月份的一个周五,阴天。我们从民政局里出来,李雨桐一声不吭,她径直穿过马路,沿着绿化带头也不回地往前走。我则直接走进停车场里,开车回了家。下午我姐来了,说周末我女儿不上课,把我妈接回老家住两天。从我妈跟我姐愉快的聊天声中,我知道我和李雨桐的秘密她们并不知晓。

下午5点半,我妈牵着女儿跟着我姐下了楼,房门关上的那一刹那,我瞬间掉进一片虚空之中。

“李雨桐离我而去了。”我在心里想着,“她没有信守‘承诺’(离婚不离家)。”

 

我把离婚证塞到衣柜底下的小抽屉里,意外翻到了那本让我酸嘴倒牙的彩色印刷的小册子。一瞬间,很多遥远的记忆涌进了脑子里,我马上把它们赶走,我什么都不想回忆。我躺在床上睡了一会儿,睁开眼睛的时候已经晚上7点半了。

我把脸转向另一边,看到了一个奇怪的景象——卧室的门整个横了过来。我被吓了一跳,慌张地坐了起来。我得出去走走,随便到哪里走走,不然脑子要出问题。我忽然想起单位发的电影卡还没看完,便从电脑桌的抽屉里翻出来,拿着去了电影院。放了什么电影,我现在想不起来名字了,好像是一个灾难片。电影结束后,我一个人走在大街上,天空中黑风阵阵,我想如果地球被摧毁的话,我们会不会感觉到孤单害怕?

到了家里将近11点,我看到小卧室的门缝里透出些光出来。我走过去看见李雨桐正在里边侧身躺着,脸朝里,不知道是不是睡着了。

我才知道,她认同了我的计划。

4

第二天一早,李雨桐做好了饭等着我。

我走进客厅,李雨桐摊了下手,问我:“我该怎么做?”

“记得我在南京上班的时候,周末往回赶,顾不上吃饭。但是每次到家里都没有吃的。”我说。

“记得我怀孕的时候,你从来都没有接送过我。”

“又来。我上班比你早,下班比你晚。我怎么接送你?”

“是你先说的。”李雨桐拉开餐桌的椅子坐下来,“一大早就揭老底吗?”

我也拉开椅子坐下来:“你不是问我该怎么做吗?现在就开展批评与自我批评,俗称揭老底儿。你开始吧。”

“没意思。”李雨桐垂下眼,“吃饭吧。”

“那就想一想对方有哪些优点,夸一夸吧。”我又说。

“你酸不酸?你让我搁这儿夸你,做梦呢吧?”

“得了。先吃饭吧。”

吃完饭,我把碗筷收拾进洗碗池子里,叮叮当当地在厨房里忙活起来。李雨桐在门口换鞋准备去上班,她清脆地说道:“我今天上班没功夫,你今天不上班,你在家里想吧。”

 

我看到摆在桌子上的女儿的照片,便拿在手里仔细看着。小语长得像我,身上的臭毛病也像我。

记得2015年李雨桐刚怀孕的时候,我妈找她要产检的单子——李雨桐在医院的产科上班,找同事做检查不用花钱,但是出不了单子——我妈找了一堆借口:“要花钱做,要出单子,万一以后有什么问题也是个证据。花钱做人家做得认真,不花钱人家嫌烦……”

我妈想要单子,是因为不知道从哪里学来一套看男孩女孩的玄学理论——如果宝宝的形状是长条形的,就是男宝宝,如果是椭圆或者圆形的,就是女宝宝;面对着你的,是女宝宝,背对着你的,是男宝宝……孕妇肚子上的纹路也能进行辨别……

转眼间到了2016年2月,李雨桐到老家过年。我二姐又张罗着带着我俩到一个“老中医”家里把脉。所谓的老中医,实际上是一个算命先生,一副邋里邋遢的模样。我二姐把20块钱朝桌子上一按,“老中医”开始装模作样地摸起了脉。我心烦得要命,跑到大门口的树下靠着抽烟。不一会儿,我二姐扶着李雨桐出来了,喜笑颜开,似乎结果很令她们满意。

2016年6月15日我在单位值夜班,9点多钟的时候已经躺到了床上,心里却莫名地不安起来。我找领导请了假,开车回家。

我摸黑爬到床上,李雨桐问道:“你怎么跑回来了?”

我笑道:“我感觉你今天要生。”

李雨桐扑哧一笑:“你会算呀。”

到了11点多钟,李雨桐把我推醒。“快点、快点儿。我肚子疼。”李雨桐把手攥在我的胳膊上,大约过了十几秒,她长出一口气,疼痛过去了。

如此有规律的疼痛来了5次,李雨桐终于说:“去医院吧。”

到了医院里,李雨桐的同事一边跟她闲聊一边做各种检查,几个人有说有笑的样子倒让我的心情轻松了不少。她被推进产房的时候,已经是将近凌晨1点了。我在产房门口焦躁不安, 来回踱步。这时候一个护士走过来拍了拍我的肩膀:“你老婆让我告诉你,别担心,她好着呢。”说完咯咯笑着走开了。

我向来不会搞人情交际这一套手段,不过这个时候却突然开窍了一样,用手机点了10份奶茶托人送了进去。熬到4点多钟,顺利生产,母女平安。

过了1年多,李雨桐才跟我说:“你以为咱爸妈做那些事情我不知道是啥意思?不就是想知道怀的是男孩女孩吗?切!”

“他们想知道就想知道呗,你管他们干嘛?”

“就是心里不舒服!我又不是个机器,被你们研究来研究去。要搁你,你怎么想?”

“哦,原来带着气儿呢。”我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以前没提,现在提它干嘛?”

“我看他们也没有不疼小语,本来不打算提这事的。但是我看你成天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我就来气!你不知道替我说句话,或者安慰安慰我?”

“我本以为你无所谓的。”我说。

“狗屁吧你。”

我承认,我在很多事情上忽视了李雨桐。我跟李雨桐都是家里的老小,两个被原生家庭宠惯的人走到一起,容易产生情感缺失的错觉。

5

有一天,我们坐下来闲谈。

李雨桐问我:“上次楠楠(她闺蜜)来我们家,她把你的乐高碰到地上摔碎了,你怎么不生气呢?为什么我犯一点小错你就发火?”

我反问她:“为什么你对小语的老师客客气气,百般顺从,但是对我妈却这也不满那也不满呢?到底是谁在照顾小语,谁更疼小语?”

李雨桐梗着脖子说道:“可以,我承认我有偏见,我可以改正。那你呢?”

“我当然也可以改正。”

 

2022年的春节前夕,下了一场大雪。李雨桐带着小语在楼下的公园里玩,不一会儿,小语怏怏不快地跑上楼来,我还没问怎么一回事,李雨桐也跟了进来。

“小语把咱家的钥匙弄丢了。”李雨桐说,“她非要自己拿着!”

小语说:“我喜欢钥匙扣上的毛绒娃娃。”

李雨桐向来大大咧咧惯了,我不知道因为她丢三落四吵过多少次架。我压着自己的火,问李雨桐:“你就不能把娃娃摘下来给她,非得都交给她?”

“摘来摘去多麻烦了!”

“那你不能跟在她后边看着,掉的时候你马上捡起来?”

“你能不能别叨叨了!”

我不想因为一点小事前功尽弃,便闷声闷气地下楼去找,找了两圈仍然一无所获。我记得李雨桐的钥匙串上有门禁卡、防盗门钥匙和电动车钥匙,还有她在单位里各种柜子的钥匙。交房的时候门禁卡上贴了房间号,我曾经让李雨桐把它撕下来,她不听。现在好了,门禁卡再加上钥匙,一摸一个准。

我到物业和附近的岗亭去问,都说没有人捡到钥匙。岗亭的保安扁着嘴说:“大过年的,抓紧把锁换了。那么大一串钥匙,要是不被人捡走,不会找不到。”

我更加气恼了。可是过年的商店全部关门了,我连建材市场都跑了一遍,还是买不到锁。最后我在路灯杆子上抄到了一个开锁、换锁的小广告,电话打过去没多久,来了一个挎着包的小伙子。他从包里拿出几块杂牌锁具摆在地上,张口就要1000。我告诉他这些劣质锁具也就100块钱。他倒是干脆,把包一收,爱换不换。

为了能放心回老家过年,我只能忍气吞声地接受。春节过后商店开门,我又把杂牌锁具拆掉扔了。

事后,李雨桐跟我说:“想发火就发火,别憋着。”

我说:“我真想发火。”

“你干嘛发火?要是楠楠把钥匙丢了,你会发火吗?”

“她把她家房子丢了,我也不发火,她跟我有半毛钱关系吗?”

李雨桐话锋一转:“要是她把咱家的钥匙给弄丢了呢?”

“我要是把咱家的钥匙给她,那不该你发火吗?”我有些不耐烦,“你不要老是以为我对你有什么偏见,这件事情确实是你不对!”

李雨桐发觉自己有点可笑,她说:“两把锁一共多少钱?3000块够了吧?我这就转给你。”

我伸手阻止她:“钱不用转,知道自己错了就行。”

以前遇到事情不管三七二十一就要呛上两句,现在终于有机会坐下来好好聊聊了。我们约定好,不管遇到什么事情,不发火,不抱怨,不推卸责任,不相互指责,先解决问题,再分析谁对谁错。这时候我们发现,当问题说清楚并成功解决的时候,我们更愿意坦然地承认错误。

有一天,李雨桐拿出来一个小本子,一边用手拍着一边咂嘴:“咱们4个月没吵架了,你敢相信?”说完,煞有介事地坐在沙发上一张一张地翻:“嗯,我承认了13次错误,你承认了3次。”然后把小本子朝我身上一丢:“你自己数一数看,数目对不对。”

我拿起小本子看了看,问了她一句:“咱们的聊天记录是不是也打印出来了?”

李雨桐哈哈大笑起来。

 

今年夏天,我在老家的菜园子里收拾杂草,不知道被什么虫子咬了一口,很快整条胳膊都红肿起来,刺扎扎地疼,手指头也开始痉挛。我把胳膊展示给李雨桐看,她二话不说,直接开车送我去了镇上的医院。

不一会儿,我的舌头开始发麻,太阳穴突突突地疼。李雨桐把车子开得飞快,我大着舌头提醒她小心开车。到了医院里,当班大夫正在收拾东西准备下班,值班大夫还没到岗。大夫着急走,简单检查了一下说没啥大问题,吊两瓶消炎药就行。李雨桐与他争执了几句,最后“商定”好了用什么药。大夫夹着衣服从诊室走出去的时候,我听到李雨桐对着大夫的后背骂了一句:“去你妈的!”

我在输液室里打吊针,李雨桐去药房里拿药去了。我隔着窗户看到有个老太太拉着一辆平板车慢吞吞地进到了院子里,就站在那儿张皇地望着,拿不定主意下一步该干什么。站了一会儿,保安终于发现了她——保安俯身查看平板车的时候,我伸直了脖子,看到平板车里躺着一个大爷。

我忽然意识到:人生不过如此吧,生老病死,相扶相依,争吵又有什么意义呢?

6

10月1日,老韩给我打电话:“老张,我跟刘娟复婚了。”

我惊讶得下巴都要掉了,不过我很快醒悟过来——他俩复婚应该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老韩是结婚的当天给我打的电话,去参加婚礼是来不及了。我埋怨了他两句,给他发了一个红包,可是老韩超期没收,又给退了回来。

第二天,老韩给我打了个视频过来,他把镜头对着刘娟,刘娟正把结婚用的大红色的被子往地柜里塞,又是压又是踩,一副气势汹汹的模样。

“你瞧,笨得跟头猪一样。”老韩偷笑道。

“身材也像头猪。”我揶揄道。

老韩啧了下嘴:“哎,老张,这话可不兴你说,记住了啊!她可是我老婆。”

我对付着笑了一声,问他:“份子钱怎么不收?”

“哎呀,份子钱算了。老夫老妻的,还不够丢人的。实话告诉你,我们结婚,谁都没请,就家里的几个人。”

这时,刘娟突然扑过来,把手机抢了去,她从手机里打量着我,摇了摇头:“老张,你老了。”

“比上学那会儿是老了。”

“咱俩多长时间没见了?”

“很久了。我倒想见你来着,就怕老韩不愿意。”

刘娟喷出一口气:“瞎贫!你跟老韩聊吧,我收拾收拾去了。”

老韩接过手机,我看到他的眼睛越过手机屏幕,应该是看着刘娟离开的方向。等他把目光回到屏幕上来,苦笑一声:“老张,我挺羡慕你的。你看我俩,白白耽误了4年多时间,离婚的这4年我们可以做多少事情啊,你说是不是?”

“如果不闹离婚,孩子都能打酱油了。”

老韩抹了一下眼睛:“谁说不是呢。不过现在也不晚。你说是不是?”

当年“逃课5人组”里有老韩,从杭州回来之后,我们便没再说过这个事情。我跟老韩不常联系,他总是换私人号码,但是一旦见面就无话不谈。老韩有时候在别人面前大喊大叫,快活地仰起脖子笑,但是我知道那不是真实的他。每次有我在场的聚会,他都会感到不自在,他说自己有被人看穿的窘迫感。

沉默了一小会儿,老韩突然小声说道:“还记得你的名言呢,你说婚姻中的那个她就是一个可以随时打开你家房门的女人。我越想越觉得这话真他妈浪漫!”

我当时说这话其实是对自己糟糕的婚姻生活的嘲讽,却被他品评出了不一样的味道。

我告诉李雨桐,老韩复婚了。李雨桐眨了眨眼,问我:“他教你什么招数没有?”

我哭笑不得:“没教。”

“那我给你支个招。”李雨桐说,“你带我出去玩。”

 

国庆假期瑜伽班搞促销,李雨桐报了一个班,送了她两张芒砀山的旅游门票。我们刚结婚的时候自驾去过一次芒砀山,这次算是故地重游。假期的最后一天,我们两个凌晨5点打出租车到达市中心牌楼下边,等了一会儿,就坐上了旅游公司的大巴车。

我迷迷糊糊睡了2个多小时,睁开眼睛的一瞬间,好像一下子回到了9年前。周围那么多人,但是我只认得李雨桐一个,再没有别的人可以佐证我们已经度过了耗费心力的9年时间,一切似乎都回到了起点。

我们钻进王后陵里,李雨桐在前面嗖嗖嗖乱窜,不一会儿就跑得没了踪影。过了好大一会儿,她又逆着人流朝我奔过来,大喊着:“快点,快点,跟我走!”李雨桐把我拉到一个小山洞边上,指着挂在洞边的牌子说:“你看,‘相思洞’。上次咱们来的时候,你没陪我进去。”

李雨桐拉着我的手,汗津津的。9年时间我们拉过无数次的手,早就像左手拉右手那样没了感觉。李雨桐说过,我们两人的手都小,握不住东西。真如她所说的那样,我们差点就没有握住彼此。

从王后陵里出来,我们意外发现一个小庙,李雨桐说她想拜一拜。李雨桐虔诚地跪在佛像前边,双手合十,我站在离她相隔五六米远的地方,望着她瘦削的后背,心想,这几年她确实变了很多,以前我们到过一些庙宇,我怂恿她去拜一拜,都是被她推着走开了。

拜完神仙,李雨桐跟我说:“以前总是相信自己,现在才发现,其实很多事情都感到无能为力。”

我问她:“那你刚才求了什么?”

“求我们长命百岁吧。”

我听了哈哈大笑起来,知道她没有说实话。

那天我跟李雨桐都获得了相同的情感体验。我们从旅游大巴上下来,她的眼睛在路灯下闪着光。

“我们走着回家吧。”她说。

“好啊。”

好像有很多话要说,但是又一直沉默着,我们就这样在人行道上慢悠悠地朝家里晃。走到火车站前边的路口,李雨桐站住了,她说:“记得咱们谈恋爱那会儿,走到这儿就要分开了。我向北,你向南。”

“对,但是好在现在不用了。”

7

11月5日星期六,李雨桐心血来潮想去安徽皇藏峪。我们早上出发,从北京路开上符离大道,李雨桐把胳膊伸出窗外,手指头惬意地在风中打着圈儿。到了皇藏峪附近,李雨桐突然疑惑地问道:“我记得上次来是走一条烂路来着,就像被炸弹炸过一样的烂路。它跑哪去了?”

曾经确实有一条烂路,不过那是七八年前的事情了,我也不知道它身在何处。李雨桐提议道:“要不咱们去找那条烂路吧。”

我说可以,然后调转车头,毫无目标地闯进好几条烂路,但都不对。到了中午,我们放弃寻找,开车返回皇藏峪。在山顶上我们找到一块突出山体的大石头,李雨桐大叫一声“就是它”,然后跳了上去。

她张开双臂使出全身的力气喊了一嗓子,转过头来:“你也来一嗓子?”

我摇头拒绝:“恐高。”

李雨桐说:“切,跟上次一样。”

又喊了两嗓子,李雨桐大脑缺氧俯下身子,胳膊向后边伸过来。我跳上了石头拉住她,脚下的风景让我两腿一软,忙不迭地抱住了她。突然的身体接触让我俩都有些不好意思。

从山上下来,李雨桐又有了新想法:“我记得当时有一条小路……”

不过现在那条下山的小路也找不到了,在回家的路上,李雨桐嘀咕了一声:“以前的路都找不到了,是不是意味着回不去了?”

我别过头看了她一眼,她忽然咧开嘴大笑:“别紧张,开玩笑的。”

回到家里,李雨桐提议道:“我有个打算,要不咱们列一个旅游计划吧,把那些年我们去过的地方重走一遍,你看怎么样?”

我一边擦着脸一边回应她:“行啊,走完之后呢?”

李雨桐一笑:“到时候再说吧。”

正如我们容易被一件小事激怒一样,也容易被一件小事感动。我跟李雨桐彼此的心里都非常清楚,今天的快乐在冗长乏味的生活长河之中,是虚幻而短暂的。我们都不敢再轻易相信,月亮在我们这个年纪好像已经不能再惹祸了。虽然对彼此固有的成见很难打破,不过呢,我跟李雨桐都在努力地重构爱情,相信迟早有一天我们会重拾信心的。

(文中人物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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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班术真的很邪门 -FormatRun58- 给 FormatRun58 发送悄悄话 (194 bytes) () 01/03/2023 postreply 19:41: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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