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皮街往事:灭门金刚,杀人土地
有两句话,听起来都有道理:
第一句叫:“家有贤妻,男人不做横事儿。”
第二句叫:“大丈夫难免妻不贤子不肖。”
古代的婚姻,非常像开盲盒,如果你听媒人说一个姑娘、一个小伙子品行如何,就觉得对方真的就如媒人所述,那一定会吃大苦头。
最大的苦,莫过于男人发现妻子在外面有人。
这种苦,完全不能言说。
今天就拆解一个犯下灭门血案,却成了神仙的古代故事,这就是《喻世明言》的《任孝子烈性为神》。
牛皮街的孝子
南宋光宗年间,临安城有个药铺,老板是张员外,药铺里有个主管(类似于经理)叫任珪,任珪家住得远,在城外的牛皮街,所以任珪每天要忍受长时间的通勤,早出晚归。
任珪的父亲任老汉双目失明,看不见东西,在古代这样的失能老人倘若没有人照顾,那就非死不可了,所以任珪第一不能失业,他必须努力工作,好好挣钱;第二,他要娶个媳妇,这个媳妇愿意在家里照顾老头。
有人给任珪说了一房媳妇,是做凉伞的梁家的女儿梁圣金,梁圣金长得很美,但是当姑娘的时候就有点不太规矩,跟邻居家一个叫周得的家伙混在一起。
周得三十多岁了,整天偷别人家的姑娘媳妇,你要让他跟谁结婚,那是万万不能,王家卫有句台词说得好,有一种鸟是没有脚的,只能飞来飞去,落在地上,它就死了。偏偏梁圣金就爱周得这样的货,附近的人都知道梁家的女儿搭上了周得,自然不愿意娶她,梁老头只好托了媒人,把梁圣金远远嫁到牛皮街,说给了任珪,寄希望于物理距离把这俩人分开拉倒。
牛皮街在南宋属于远郊区,是个相当萧条的地方,附近都没有什么邻居,梁圣金觉得这鬼地方太无聊,不热闹,任珪每天一大早就走了,晚上回来天都黑了,梁圣金是尝过男女滋味的人,晚上伸手去摸任珪,任珪一准是:
“累了。””
“爹没睡呢。”(盲人偏偏听力又好)。
“明天要盘货,得早起。”
肉欲是她的快乐之源,而他的需求,只是一个生儿育女、照顾老爹的媳妇。
一来二去,俩人就生了嫌隙。
类似宋江和阎婆惜
看潮水的表哥
八月十八,是钱塘潮的日子,在临安城,许多人会携家带口去看潮水,就像一个大节日一样,之前我们也讲过一个关于潮水和恋爱的故事。
任珪在药铺里上班,周得想起了梁氏,晃晃悠悠地来了。
周得见到了任珪的盲老爹,他上前施礼。
“老亲家,小子是梁凉伞姐姐之子。有我姑表妹嫁在宅上,因看潮特来相访。令郎姐夫在家么?”
看潮水才能顺便来访,可见牛皮街的偏远了。
周得自称是梁圣金的表哥,却又管任珪叫“姐夫”,这是过去的一种礼貌客气,虽然来看“表妹”,但一定得问人家家男人在不在家,这是礼节,上来找别人儿媳妇,会被打出门的。
老头一听说是亲戚,赶紧叫儿媳妇出来迎接。
这俩人一相见,好家伙!
梁氏嘴上说着:“阿舅上来说话。”俩人就拉上手,上了楼了。
这两个上得楼来,就抱做一团。妇人骂道:“短命的!教我思量得你成病,因何一向不来看我?负心的贼!”周得笑道:“姐姐,我为你嫁上江头来,早晚不得见面,害了相思病,争些儿不得见你。我如常要来,只怕你老公知道,因此不敢来望你。”
这话都是偷情之人的俗套,不过俗套说明什么?
说明所有见不得人的关系,早晚都会面临这样的问题。
有妇之夫渴望情夫多来,不来就会怨怼;奸夫则会因为理亏,对本夫有所畏惧。
最终本夫会变成两人关系当中的一座大山,他们只有分开,或者把本夫谋死而后快。
俩人滚在一起,还看什么潮水,你就是潮水。
不尽浪潮滚滚来
俩人欢好之后,梁氏就劝周得多来,理由是家里只有一个老瞎子,啥也不懂。
送走周得,梁氏对公公说:“我表哥人非常老实,话也不太会说。”梁氏做饭给公公吃,这一天就这么过去了。
周得来了几次,但接下来的两个月都没有来,因为他惹了一场官司。
官司这事,有真有假。
周得这样的人,肯定不止梁氏一个相好。
不见梁氏,一定是越来越思念,但俩人抱着滚几场之后,就没有那么紧迫了。再见到女人,把自己不来、爽约推给官府,女人愿意被他骗,就信以为真。
一直到元宵那天,周得才又过来见梁氏,给老头施礼之后,上楼去见梁氏,他的口袋里装了烧鹅和熟肉,俩人吃饱,就又办上事儿了。
可能是太久没有见,他们黏在一起太久了,折腾到了下午三点多。
他俩有东西吃,任老汉在下面还饿着,于是大声嚷道:“我肚子饿了,要吃饭!”梁氏赶紧说自己肚子疼不舒服,把周得放走,给老头做饭吃。
任老头不傻,他等着儿子回来,要学给儿子听。
相逢一觉泯恩仇
任珪回来,老头悄悄问儿子。
“你老丈人那边,有个姑舅表哥么?这人去年八月十八看潮过来一趟,跟你媳妇说了半天话,后来又来过几次,今天又来了,但是他们两个在楼上待得太久了,我怕他们俩有问题,你自己查查吧。”
这种话最是难以启齿,你不能跟儿子说:“孩子,你被媳妇绿了。”
任珪压着火上楼,问梁氏:
“父亲吃过饭没有?”(这句话是最轻的问责,你把老头饿着了)
“吃过了。”
“你那个表哥,是什么人啊?”
各位!
是真亲戚,还是假亲戚,任珪心里有数。
真表哥,结婚的时候一定见过,给你敬过酒、随过份子,这是真表哥。
从来没听说过,突然就出现了,一定就是野表哥。
再说了,古代就算是亲表哥,也是婚娶不禁的,即使在今天,也还有几十个国家允许表兄妹表姐弟结婚,最近的日本就可以,远一点可以去卡塔尔。
结果梁氏勃然大怒,坐起来把外衣穿上了:“他是我父亲梁凉伞结义妹子的亲儿子!”
干表哥,一点水儿都不沾的那一种。
你说梁凉伞没事给一个妇女拜什么把子?就算是真的,这家家风也有问题。
梁氏会撒谎。
亏了心被人质疑的时候,与其小心分辨,不如率先勃然大怒,好像被欺负了一样。
“你听哪个挑唆的?我爹妈把我嫁这么远,担心我,时常让我表哥来看看我好不好,有什么不对?”
这招厉害,谁让你家住这么远的,谁让你买不起二环内房子的?
任珪一下子就慌了:“我是听爹说你表哥在楼上很久,才问问的。”
这就把老头给卖了。
虽然梁氏知道一定是老头告状,但任珪出卖了消息来源,就是认怂的表现。
梁氏开始哭,任珪开始安慰。
然后两个人开始滚床单。
这叫什么?渡尽劫波情谊在,相逢一觉泯恩仇。
疏不间亲猫抓痕
任珪这次算是高抬手放过了梁氏,但是梁氏却没准备放过老头。
半月后周得过来,梁氏说起了老头告状的事情,“非得我再回娘家,咱们才能时时相见。”
周得计上心来:
“你听这屋前屋后的猫,叫得正厉害,一会儿你偷偷抱一只过来,忍着点,让猫把你的胸前抓烂,然后等你男人回来,就告诉他说,他爸调戏你。然后你又哭又闹,就可以回娘家了。”
好毒计啊。污蔑老头、离间父子。
过了几天,梁氏真的抓住了一只小猫,让猫狠狠抓了一通。
当晚不做晚饭,任珪一上楼,她就呼天抢地起来。
“不做人啦,你爹是个老畜生啊!他对我……对我……”
任珪当时就惊慌失措,赶紧说:“小声点,别让邻居听见!”
任珪的见识,真的不如武大郎。武大听潘金莲说武松调戏她,当时就说:“我的兄弟不是这等人,从来老实。”
任珪却没法信任自己盲眼的父亲。
父子确实是至亲,但夫妻睡在一起。男人没有不被肉欲冲昏头脑的,枕边人比亲爹亲得多。
任珪没有问老爹这事有没有,第二天早晨,他安排轿子,把梁氏抬回娘家住几天,还买了烧鹅和两瓶酒当礼物。
梁氏带着鹅和酒一回家,周得就过去找她,两个人欢愉一场,梁公、梁婆、梁氏和周得,四个人坐下来吃肉喝酒。桌上有一道菜,还是任珪买的鹅。
太欺负人了。
厕中的暴击
晚了,周得和梁氏俩人上了床,正准备好好折腾一晚上,突然听见有人敲门。
任珪来了。
说起来可怜,他媳妇在娘家偷人,他在药铺里加班,加到城门都关了,回不了家了,想着去老板张员外家睡一觉,又觉得太晚了不好打扰,想到媳妇回了娘家,就来岳父家投宿。
任珪一来,周得再猖狂也得回避,他看了看院子里没地方躲,就藏到厕所里去了。
没想到任珪睡前要去厕所,把周得堵了一个正着。
周得应该是有丰富的对付本夫的经验,他一把薅住任珪的衣襟,劈面就打,大喊捉贼。
梁家老两口子,梁氏和丫鬟春梅一人拿着一根木柴,把任珪一通暴揍,掩护着周得跑了。
任珪被打得浑身是伤,这几位才连声道歉,说以为任珪是贼,认错了人。
木头也能打死人的
这些人其实都在暗笑,眉梢眼角,都看得出来。
任珪躺到天快亮,出门要回家,走到城门口,遇到一群人在等开门,有人说笑话。
“你知道吗?我家有个邻居梁凉伞,昨晚在打女婿。他家门风不好,女儿和对门周家的小子通奸,昨天女婿任珪来家堵上了,就假装捉贼,把女婿揍了一顿。”
“天底下有这样没用的人!”大家都哄笑了起来。
“要是我一定把奸夫淫妇杀了!”有个人嚷道。
“这人可能还不知道老婆有奸情吧。”有人厚道一点,为倒霉蛋任珪开脱。
任珪听得头皮都炸了。
他也不出城了,直接回到药铺,拿了钱,买了一把解腕尖刀。
这刀不是大刀,解腕刀,就是没有护手的短刀,方便暗中携带。他提着一只大公鸡来到了钱塘门外的晏公庙。
公鸡至阳,有神奇的力量
“如果我这次能杀一个人,就让杀了的鸡在地上跳一跳。”
任珪一刀斩掉鸡头,鸡在地上跳了五次。
他把刀收好,回家带着父亲去了出嫁的姐姐家。
不能让盲眼老头饿死在家里。老头听儿子说了儿媳的奸情,劝他不要冲动,未来再娶一个好的就是。
已经不行了。任珪是没法忍耐自己成为全城笑柄的。
跟姐姐说好让父亲多住几天,他去见老板张员外。
员外老成,赶紧劝他:“下在死囚牢里,老爹怎么办?”
员外怕他真去杀人,把任珪锁在了院子里,不过任珪还是找到了办法,翻墙跑了。
复仇的丈夫
任珪走到丈人家,夜已经深了。
正愁进不去门,忽然遇到了春梅出门买烧饼。
这一定是狗男女喝多了,还想吃主食。
他趁机跟进了院子。
到梁公房里,看见老两口睡着。
一人一刀,两个脑袋都割下来了。
春梅走到楼梯边,被任珪堵住,她看见任珪拿刀,大声嚷道:“任姐夫来了!”
还要给周得报信吗?
任珪把春梅也杀了。
梁氏还心存侥幸,让周得躲起来,自己假装睡着。
任珪进来,手起刀落。
四个人了。
他想到神前的鸡跳了五次。
还有一个人。
抬头一看,周得赤身裸体躲在房梁上。
“你下来,下来就饶了你。”
周得当然不信。
任珪站到床上,够着周得乱捅。
人很怕疼的,挨几刀自然就掉下来了。
《杀死比尔》
任珪把五个人头割下来结在一起,把左邻右舍都叫了起来。
“这婆娘人性怎么样,大家都知道,我把他们一家都杀了,我要跑了会连累你们,我现在去自首,你们跟我做见证。”
临安府尹听了任珪交代,都呆了半天。派人勘验了现场,果然如任珪所说,想要开脱他,但他杀死岳父岳母,这是死罪。
这案子轰动了临安城,府尹请示了皇帝,皇帝给任珪定了凌迟。
行刑那天,一阵狂风刮过,再看任珪,已经坐化了。
坐化这个词,一般是指高僧,而不是杀人犯。但是犯人已经死了,府尹也就法外施恩,尸体免于凌迟。
任珪的姐姐带着外甥,搀扶着盲老头在街头祭祀了他。
过了一阵,牛皮街有个孩子被任珪附体,任珪说:
“玉帝怜吾是忠烈孝义之人,各坊城隍、土地保奏,令做牛皮街土地。汝等善人可就我屋基立庙,春秋祭祀,保国安民。”
《西游记》里的土地公
任珪的庙,一直到了明朝还在。
故事讲完了。
我们知道世界上没有什么坐化,自然也没有鬼魂附体。
任珪虽然杀人灭门,但情有可原。
受人同情,自然有人帮他。
所谓的“刑场坐化”,在衙门里不过就是一副毒药的事儿。
至于牛皮街的小孩子被附体,应该也是有大人教的。
对牛皮街的邻居来说,如果别人走到你家门口,都指指点点:“哎,这就是把岳父灭门那家人的房子。”
一定是苦恼不堪。
但是如果你把任珪家房子变成土地庙,那就好听多了。
要么做杀人犯邻居,要么做土地公的邻居。
一个土地庙,至少能保证一个老道俩小道童的就业机会。附近邻居的房子,都会从荒凉所在变成庙区房旺铺。
土地公要管是非曲直,要赏善罚恶,这都不是任珪的长处。
任珪只是一个苦人,辛辛苦苦照顾残疾的父亲,又上了媒人的当,被奸诈的岳父岳母所欺负,最终铤而走险,成了一个用暴力解决问题的小煤气罐。
任珪的庙里应该挂个什么匾呢?
想来想去只有一句:
“千万别欺负老实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