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人往事(603)

住在我出租屋楼下的坏老太太

 李冉 全民故事计划 2022-12-06 07:21 发表于北京
 
她先是向台下的学生展示她每一块勋章的由来,然后脱下了那件别有勋章的外衣,将它放在了地上,坚定地说了一句,“我觉得它们是我的耻辱。”
这是全民故事计划的第678个故事—
 

 

我租住的房子楼下住着一个性格特别古怪的俄罗斯老太太。

 

她叫阿廖娜,是个脸上横亘皱纹,有些单薄的老太太。可从她眼角的余韵可以看出,她年轻时候一定是个美人。但与之不相匹配的是,她的一头白发,不像常见的俄罗斯老人一样梳得一丝不苟,反而乱糟糟的,蓬蓬松松地随着风飘动,以至于同一个社区里调皮的小孩子常在她身后喊她пакет(俄语,塑料袋的意思)她并不生气,反而温和地任由孩子们吵闹,眼里流露出纵容和温情。
可她对待邻居就不是这样了。
当时和我合租的室友还在国内,因此我只能找来搬家公司帮我搬东西。见到她的那天,我正指挥着搬家公司的工人费劲地往楼上搬冰箱,楼里的管理员吼着叫我去登记,我一个人分成两个人用,忙得晕头转向。
不知是我们进进出出的次数太多,还是我们的声音太大,吵到了阿廖娜,所以在我刚搬完纸箱站在门口喘气的时候,一转身就看到她一脸怒气地站在我身后,把我和搬家工人吓了一跳。她语速极快地说了很多,可我一句都没听懂,我瞧了瞧搬家工人怪异的脸色,猜想她应该没说什么好话,但毕竟是我们弄出声响在前,所以我一直在道歉,并表示很快搬完。她并未因我的道歉而停止怒目相对与恶语相向,坚持堵在楼道里,扬言要把我赶出去。
这下家没法搬了。我站在原地有些不知所措,她说话的速度太快,我一时间插不上嘴,搬家工人见状,好言好语与她沟通,但她根本不领情,还骂了那个搬家工人。搬家工人也生气了,语气不太友善,可她的态度变得更加恶劣,眼看事情往不可控的方向发展过去,我只能拉住并且安抚搬家的工人,打电话叫来了房东。
房东接到电话一反常态,没像陪我看房时的那般漫不经心,而是立刻赶了过来。吵闹声塞满了整个楼道,周围的邻居纷纷出来看热闹。
房东说尽了好话,才把她勉强安抚住。我本以为闹了这么一出,我一个外国人在这住着也不招待见,便萌生了退意,但房东再三请求我租下这个房子,甚至主动大幅度地降了租金。刚开学交完学费囊中羞涩的我,再三考虑,还是咬咬牙答应了下来。房东当即高兴到要请我吃饭。
饭桌上,房东几口伏特加下肚,便开始大吐苦水。我听到房东的话才得知,这个老太太从他有记忆开始就一直独居在此。她没有结婚,也无儿无女。
只是因为这个老太太,他的房子出租得十分不顺利,许多租客都被她气跑,以至于后续根本没人敢租这个房子,无奈他只能再三降低房租。但房东也表示,她这个人有时候说话做事令人讨厌,但是本质不坏,在他小时候还给过他糖。
我不知道房东这话是不是在宽慰我,但我终于明白了这个房子地理位置这么好,价格却这么低的原因。
第一次来看房的时候,我很讶异为什么这套房子这么便宜。毕竟在大学附近,车站、地铁、超市一应俱全,周围的房价飙到55000卢布以上时(折合人民币5500左右),而这里的租金只有30000卢布(折合人民币3000左右),一度让我觉得自己捡到了大便宜。
便宜是有代价的,遇着这么个邻居,着实给了我一闷棍。现在钱已经交了,租也租了,我只能硬着头皮住下去,并且尽全力降低自己在她面前的存在感。
可惜收效甚微。
她会在我正常时段使用吸尘器的时候,愤怒地敲门控诉我影响她的休息;她会因为我对门的邻居举办小型party而报警;她会在我坐在小区楼下长椅上等外卖时,训斥穿着拖鞋的我没礼貌,着装不尊重他人。
总之,她有许多借口训斥我和住在同一栋楼里的邻居,每每遇见她如此,其他邻居都会向对方投以同情的眼神。
可奇怪的是,没有一个人因她的训斥而对她恶语相向。这一栋楼的人,对她包容得出奇。
我一直很好奇这到底是为什么。直到那次。
住在我楼上的一个中学生经常穿着一身奇怪的军装大衣招摇过市,我曾好奇地打量过那个中学生的穿着,看起来像是前苏联的冬季军装。
阿廖娜见了那个中学生的穿着以后,在楼下训斥了他。但那个中学生没有像其他人一样,在阿廖娜抱怨的时候不言语,反而顶撞了她。
似是第一次遇到顶撞自己的人,阿廖娜的声音陡然提高了几度。他们吵架的声音实在太大,那个中学生语气不善,话说得非常难听,令人奇怪的是,阿廖娜在还了几句嘴之后就再也没说出什么话来。
那是我第一次看见她吃瘪,想到这些日子她对我的刁难,心里涌起一阵畅快,可再见到她颤巍巍站在那里,什么都说不出来的样子,又觉得她很可怜。
意识到自己在心疼她以后,我把自己生出来的圣母心压了下来,我更好奇这件事会如何收场。
这场闹剧,最后以那个中学生被父亲拎着道歉结束,可阿廖娜仍旧什么也没说,只是安静坐在椅子上。周围围观的邻居渐渐散去,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过了许久,我去收阳台上晾着的衣物,才发现她还坐在那里。
我站在阳台上,看着她坐在椅子的单薄身影和夜幕降临以后亮起的一盏盏路灯,忽然觉得,她好像与这个热闹的现实世界,格格不入。
 
俄罗斯59反法西斯胜利日很快来临。
 
对于我这个外国人来说,五九胜利日就是法定的额外休假日,意味着我可以睡懒觉,不用苦逼地按着正常上课的时间早起。
然而我这个睡懒觉的朴素愿望并未实现。
5月9日的早晨,睡得迷迷糊糊的我被楼下小号、鼓乐以及分辨不出来的乐器声给吵醒。
没睡好的我顶着一头乱七八糟的头发,怒气冲冲地走到阳台想看看到底是谁扰了我的清梦,然后而让我错愕的是,楼下是一群穿着正式的俄罗斯卫兵,他们在对着我们这栋楼演奏庆祝的军乐。
我的大脑宕机了一分钟,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由于新冠疫情的流行,俄罗斯以往会在红场举办的二战幸存老兵慰问演出,改成了军乐团专程去往老兵所住的地方进行。
看这架势,我们这栋楼里应该有二战老兵,我正好奇地四处张望想看看是谁的时候,军乐团停止了演奏,为首的一位穿着正式的军人拿着扩音器发表了一段祝词,祝词的结尾他喊了一个很长的名字。我有些疑惑,然后就看着阿廖娜拿着拐杖,走到了那个军官面前,不知道在与他说些什么。
我有些吃惊,更让我吃惊的事还在后面,军乐团的代表发表完讲话后会给老兵送礼品,对很多人来说这是一种荣誉。阿廖娜接下了那人送她的东西。军乐团对着她很郑重地行了军礼。可她似乎并没有注意,转身就上了楼。
送东西的人刚走,楼道里就响起了一阵巨大的摔门声,我开门,探头向楼下望去,发现那个系有胜利日专属的黄黑丝带的礼品盒歪七扭八地躺在阿廖娜的家门口。
很显然,这东西是她丢出来的。
我和对门听到声音开门查看的邻居看了个对眼,我有些不好意思地对她笑了笑,邻居似乎也被我俩同步的行为逗笑,我们站在楼梯口里,聊了一会天,聊着聊着就聊到了阿廖娜。
“你恐怕不知道吧,”邻居有些夸张的表情浮现在脸上,“她参加过2008年我们国家与格鲁吉亚的反战活动,还参加过2013到2014年的针对克里米亚的反战活动
“她站别的国家,却不支持我们自己国家。我真不理解,她还是个二战的幸存老兵。”邻居撇了撇嘴。
我有些惊讶,不知道接什么话好。
邻居似乎有些意犹未尽,打开了话匣子,“我最不能理解的就是她不过胜利日。我的很多长辈亲人都是因那场战争而死,我爷爷的战友用命换下了他的命,因此我小时候爷爷总是给我讲他那位战友的一些事。
“我爷爷因战争身体受伤,被病痛折磨了很多年,他生命的最后几年,病痛折磨得他经常咬着东西才能不发出声音,为的就是不让我们的家人担心。他常说,这些苦是值得的,因为我们胜利了。这场胜利对我们来说太珍贵了。我奶奶弥留之际,还在念叨着她以前死去战友的名字。
“可阿廖娜对待这些事表现得非常淡漠,她像是没有心一样,接受着人们对她这个二战幸存老兵的崇敬,但做的事却与她这个身份格格不入。要不是因为她的身份,以她的脾气,你觉得这栋楼里谁会对她这般尊敬?”
邻居一口气说完,脸上带着不屑。听着她的话,我心里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不知道说什么便岔开了话题,我们又聊了一些别的,便回了各自的家。
晚上从超市回来,我路过阿廖娜住的楼层,又看见了那个被她摔得乱七八糟的礼盒。只不过这次,那个礼盒被重新收纳了,且收得很规整。它仍然立在阿廖娜家的门口,只不过这次上面多了一个便签,上面写着:如果有人需要可以拿走,祝您胜利日快乐。
 
日子就这样平淡过,阿廖娜刁难我的次数逐渐减少。但仍抹不掉她在我心里是个坏老太太的形象。很快,俄罗斯的祖国统一日到了,每年祖国统一日,有些大学会请一些老兵来大学里宣讲。我的大学也不例外,本来今年我并想参加这个讲座,但碍于教研室主任的强硬规定,我还是去了礼堂。
 
几个老兵讲演完纷纷退去,礼堂里掌声不断,直到最后一个老兵走上讲台,学生们停止鼓掌,安静地准备听这位老兵的演说。
彼时我正准备翘掉最后一个人的演说溜出去吃饭,但台上的人一开口,我就顿住了,这声音怎么这么耳熟?我循着声音想确定心里的答案,一抬眼就看到了站在讲台上的阿廖娜。
她穿得很正式,胸前挂着许多徽章,那是幸存战士的荣誉。可她的表情很淡漠,她先是向台下的学生展示她每一块勋章的由来,然后脱下了那件别有勋章的外衣,将它放在了地上,之后拿着话筒,声音很轻、但却异常坚定地说了一句,“我觉得它们是我的耻辱。”
此话一出,全场皆惊,台下学生议论纷纷,后台的工作人员想去拿她手上的话筒,但被她拒绝了。她忽略了所有人诧异的表情,对着想拔掉她话筒线的工作人员镇定地说道,“请您让我完成我的演说。”
工作人员没办法,只能同意了她的要求,毕竟找人拖一个老兵下场,的确不好看。阿廖娜见得到默许,站在演讲台上开始讲述起她的故事。
 
阿廖娜在卫国战争时期,做了很长一段时间的游击队员。
 
那时候他们的村子被屠戮,村里剩余的劳力被组织分成了几个小组。阿廖娜所在的小组只有一个成年男人,还是个被流弹射伤没了脚的跛子,其余的人都比她小,所以她就成了那个负责照顾全组的人。
那时候的纳粹德军常有扫荡村庄的传统,他们听从组织命令,把所路过的村庄建筑烧了个干净。在德军再次扫荡的过程中,他们这支游击队抓到了几个德军,这本该是一件令人兴奋的事,但当阿廖娜看到那几个德军与她一样稚嫩的脸,本该雀跃的心却沉到了谷底。
游击队对那几个人缴了械,打了他们一顿又把他们绑了起来。大部队需要增援别的地方,但带着几个俘虏又走不快,因此,负责人就把看管俘虏的任务交给了阿廖娜她们这一组。
阿廖娜带着游击队员与那几个德军俘虏同吃同睡,虽然一开始这几个德军让她们很有危机感,但经过了几天的相处,阿廖娜忽觉他们也是和自己一样的人,这些德军士兵的年纪很小,最大的比自己还小几个月。由于语言不通,阿廖娜与这些德军士兵只能跟对方比划着表达自己想说的话,时间一久,他们稍微动一动手,比划一下,就能知晓对方的意图。
其中一个德国士兵,教了阿廖娜怎么用简单的德语进行日常问候,以及在战场上,如果听到了一些特定的德语口号是什么意思,他还给阿廖娜看了他母亲的照片,他的蓝眼睛里闪烁着对回家的期待,以及对这场战争的厌恶。他还给阿廖娜唱了一首至今她也不知道是德国哪里流传的乡间小调。
时间就这样缓慢流逝,在他们走到某个树林的清晨,阿廖娜遇上了本该增援大部队的游击队员。他们中的大多数人都负了伤,正惊慌失措地准备突围。幸存的游击队员告诉阿廖娜,他们中了敌人的埋伏圈,在天黑之前必须得突围出去,不然他们可能会全军覆没。
但带着俘虏突围,他们是突围不出去的。
阿廖娜几乎在那一瞬间就明白了游击队员的意思,他们现在损失惨重且负了伤,为了突围乃至活命,那几个被俘的德军只能被处决,可自己小组里的同伴是做不了这件事的,她们太小了。因此,了结这些德军俘虏的任务只可能落在自己的头上。
阿廖娜感到一阵眩晕,但很快她就打定了主意。同时带着几个俘虏一起处决是不可能的,于是她骗那个给她唱歌的俘虏,说她需要有人帮她打水,那个俘虏几乎没怀疑就跟她走了。阿廖娜走在他的身后,呼吸越来越乱,于是在那个俘虏回过头示意她这些水是否够用了的时候,她开了枪。
那人询问的表情就像雕刻的大理石像一样,永远定格在了那一刻。
阿廖娜跪在了地上,脑子里不断想起那个人唱给她的那首小调,她努力想甩掉那个声音,可那个声音却扎在了她的脑子里,直到她从少女变成了老太太。

但杀掉一个是不够的。冷静之后的阿廖娜,还是拿起了枪。之后的她如法炮制,将剩余的几个俘虏一一处决,冷漠得就像从未和这些人接触或者遇见过一样。

在这次突围之后,阿廖娜因出色的表现获得了奖章,那是那个年代很高的荣誉,周围的人都将她视为英雄,可阿廖娜总是会想起那个俘虏青涩稚嫩的脸,和那首盘旋在她脑海里数年的小调。即使,她至今都不知道那个小调叫什么名字。
也不知道那个没等到儿子回家的德国母亲,有着什么样的结局。
 
阿廖娜讲完以后,礼堂里并未像想象中的那样安静。有情绪激动的同学控诉她不配称为英雄被人尊敬,因为德国人对他们的至亲的确做了不可饶恕的恶行,不能因为一个可怜的德国士兵就怀疑这场神圣的卫国战争。
 
阿廖娜站在台上静静地看着台下群情激奋的学生,她站在那里安静地聆听学生对她的咒骂以及议论,眼含悲悯。
眼看事态要升级,工作人员连忙拉着阿廖娜下去,而她却在走下去之前,拿着话筒说了一句,“我只希望,你们不要再卷入战争。”
她的声音淹没在礼堂议论声与咒骂声里。我坐在后排看着她像木偶一样被工作人员带走,脸上再次换上似以往一样冷漠的表情。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在小区里见过阿廖娜。
有人说她说错了话被联名举报了,所以她不能再凭借二战老兵的殊荣住在这片安置房里;也有人说,她觉得自己时日无多,回乡下去了;还有人说,她年纪大有基础疾病,已经过世了。
租住期到期后,房东喜气洋洋地和我说,因为阿廖娜的离开,他的房子租金可以提高了。
至此阿廖娜消失得无影无踪,而她的消失,却让全楼的人松了一口气。
只是在离开那个小区的前一晚,我站在阳台上向下看,还是会想起她一个人站在昏黄路灯下的低矮身影。
 

作者:李冉,留学生

编辑:蒲末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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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老家做了11年拆迁,我辉煌的童年只剩废墟

看客 看客inSight 2022-12-11 23:34 Posted on 北京
 
 

拆迁浪潮下,湖北车城的生与死

 

 

从2014年开始,逗逗拿起相机,拍下城市里的隐秘角落。有蒙尘的废弃军工厂、几十年来没变过的破旧街道,也有人造景区背面的古老遗址、网红城市角落的原生态渔村。

 

他一辈子的工作都与土地整理和规划有关:老城拆迁、新城改造,借由摄影,逗逗发觉自己前半生的许多景象重叠在了一起。儿时随研究两弹一星的父母去到陕西,一家人在部队大院里生活。等回到家乡湖北十堰,正赶上三线建设如火如荼,一座座军工厂拔地而起,和小时候在陕西见到的如出一辙。而三线建设结束后,城市发展陷入停滞,如今相机取景框里看到的街景,和脑海中封存了二十多年的记忆,也无二致。

 

时代确实是在往前发展的,逗逗总会这样感叹。可那些从辉煌走向破败的工厂,停滞不前的家乡,就这样被拆掉、被遗忘,好像也有点可惜。

 

以下是他的讲述:

 

 

 

等待拆迁的老城

 

我是湖北十堰人,过去一直在家乡的国土局工作,做土地整理,做了11年。工作内容通常是处理和规划一些废弃的建筑和乡村田地,比如将荒地开发成耕地、拆迁危房后将土地储备起来,有时候也会承接一些乡村振兴的项目。经常需要在市区以外的县城、乡镇到处跑,所以会去到一些其他人不太能发现的地方。

 

我拍下的很多画面,其实都是工作过程中遇到的。有些是我要亲手登记上拆迁名单的废弃建筑,有些是我去当地做修路修田这样的工程项目,碰巧发现的老城空城。看多了这样的地方,再看城市里那些窗明几净的高楼大厦,反而会觉得没意思。

 

特别是做了很多拆迁工程之后,会意识到,很多地方你不抓紧记录下来,明天就可能被拆掉了。所以碰见特别有感觉的,我都会在结束工作后,马上抽时间带着相机再去一次。

 

每天都会路过的拆迁地段

 

会去到竹溪县也是工作原因。那是个位于湖北、河南、陕西三省交界的小城。有一年我在附近的村庄工作,夜晚工作结束回镇上的宾馆休息,在周边转了转,发现一个石头砌的小门。门边上有人拎个竹篮,摆水果卖。从那道小门穿过去,是一条一百米长的小路。两旁有破旧、昏暗的店面,也有人就戴个草帽坐在石坎上摆摊。卖的都是传统农具、本地特产之类的。有些店门木头都腐朽了,墙上糊的水泥也斑驳脱落了,和平时在城里见到的,整齐划一的街景很不一样。

 

竹溪县里的人们,依旧保持着淳朴本色

 

进小门之前,我去的都还是宾馆、超市,这种比较现代化的地方。短短几十秒,走过门,就像到了另一个世界。它像一个时空隧道,让我从21世纪穿越回了上世纪80年代。

 

古老的石砌小门,如今依然有人穿行其中

 

我觉得很有意思,和街上的老人聊天。他告诉我这是明朝成化年间修建的城门,600年来一直保存到现在,是镇上唯一一处没有被改建的遗址了。但它并没有像其他文物一样被保护起来,甚至上面还加盖了很多违章建筑,真担心不好好保护哪一天就不存在了。

 

离旧城门不远其实还有一处拱门。它更高大、恢弘,砖石都砌地很规整。这是后来政府修建的仿古建筑了。很多人可能以为那就是城门,但现在我知道了,那个小小破破的,才是真正的城门。

 

上图为明朝城门,下图则是政府修建的仿古城门

 

做这份工作,和土地、建筑打交道,经常会看到很多地方建了拆拆了建。但每一次重新改建,建起来的东西都千篇一律。过往那些人生活过的气息,时间留下的痕迹,都在这个过程中被销毁了。我会更喜欢拍老的、旧的城市和建筑,也是想要把这些记录下来。

 

竹溪县还有个景点,叫甘宗祠。工作时我经常从那儿路过。但因为疫情,一直没开放,所以我也从来没进去看过。结果有一次我和景区门口看门的老爷子聊起来,他说他认得我,四年前我在他家门口修过田,还去他家喝了水。于是悄悄开门,把我放进去了。像这种时候会很欣慰,有一种“这些年的工作没白做”的心情。

 

空无一人的甘宗祠

 

最早的尝试是拍东风轮胎厂,也是行工作之便。这个厂算我的管理范畴之内,我去拍的时候,已经围起来准备拆迁,按理说人是不能进去的。但因为我是管理人员,保安也认识我,就放行了。但厂的内部还是不太好进,我最后是发现了一个小洞,从那个洞里钻进去的。进去之后很震惊,在我小时候,东风轮胎厂盛极一时,怎么也没想到会变成现在这个破败不堪的样子。

 

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国家打算建第二汽车制造厂,支援国防三线建设,选址选了很多个地方,最后定在湖北十堰,东风轮胎厂就是作为它的配套厂建设的。当年的“二汽”是中国第一座完全依靠自己的力量,设计制造的现代化大型汽车厂,东风轮胎厂一年也能生产300万套轮胎。如今这牌子虽然没倒,可时隔几十年再走进,已经人去厂空,一点曾经辉煌的景象都没有了。

 

如今的东风轮胎厂已是破败不堪的样子

 

 

 

昨日辉煌

 

去到废弃的城市和建筑里,时常方圆几里就只有你自己,还是会有点吓人。像我去浪河镇,直到第三次去,我才没那么害怕了。

 

浪河镇是湖北丹江口市里的一个小镇。我一直对军工厂之类的建筑很感兴趣,听说那里有一个废弃的,就想过去看看。当地的地形以一道道起伏的山沟为主,工厂就建在山沟里,翻过一条沟,又是一大片厂房。三次去了三条沟,到现在我也没把这些沟全走完。

 

位于浪河镇的废弃军工厂

 

第一次去的时候,觉得整座城怎么空无一人,没有一点生气,像个鬼城。摄影圈里大家都把玉门叫做鬼城,那座孤零零出现荒凉大漠中的城市,我也去过,但毕竟还有两三万人居住在那里。而眼下的浪河镇天阴阴的,整个军工厂一个人都没有,甚至人曾经生活过的痕迹也看不太到了,就像一座死去的城市。

 

工厂内部的破旧景象

 

第二次去,就稍微熟悉一点了。到第三次,我已经有闲心观察城里的各种角落,发现还是有很多活物的,像墙缝长出来的小草,地上的爬虫,就会觉得没那么恐怖了。只是人离开后,自然界的其他生命接管了这个地方。

 

工厂外的小路、台阶都已长满杂草

 

喜欢拍军工厂,和我的成长经历有关系。我爸妈当年参与两弹一星工程,我也就跟着他们一直生活在陕西,到1989年,十来岁的时候才又回到湖北十堰。

 

小时候在陕西,爸妈所在的军工厂依山而建,在很偏远的山区地带,几乎与世隔绝。为了大家能正常工作,军工厂几乎被建成了一个小型城镇的样子。生活的半径就是宿舍到工厂大门的距离,我吃饭、上学、娱乐……都在军工城里,没出去过。而等我回到十堰,十堰正在进行三线建设,目之所及也是一座座军工厂。所以那些工厂,那种整齐划一的苏式建筑,可以说组成了我童年的全部回忆。

 

军工城内,曾随处可见这样的口号标语

 

所以当我一次进到东风轮胎厂,看到那个废弃的电影院的时候,内心很触动。它也是在工厂里,和当年我在陕西军工城见到的一模一样,回忆一下子就涌上来了。曾经和军工城里的小伙伴一起看电影,也正是在这样一个地方。如今我四十多岁,站在那个电影院回头看,会觉得自己一生都是从这样的地方走过,很自然会对它有感情。后来再听说哪里有军工厂,有三线建设的遗址,我都会去看看,拍点东西。

 

东风轮胎厂内部的电影院

 

当年我从学校毕业后,就服从分配留在了十堰工作,直到今年调去了武汉一家国企。这二三十年来,十堰并没有发生什么变化,我回来时什么样,离开时还是什么样。老虎沟是我小时候住的地方,也是我最熟悉的街道,现在我儿子还在那儿上学,和我读同一所学校。

 

中学时学校不让吃外食,我和同学经常在校外的小摊买了饼,偷偷藏在身上,跑到校门边一个小楼梯上吃,至今那个小楼梯都还在。

 

我在去拍老虎沟的时候,真的会觉得这个地方几十年都没有变化,吹过的风,路边长的草,一切都好像停滞了。

 

从十二岁到四十二岁,都生活在这条街上

 

包括十堰这个城市也是,我小时候,这里是三线建设的中心,国家在政策上重视,又聚集了全中国最优秀的工程师和专业技术人才,一切都是当时最进步的。十多岁时我离开十堰去武汉读书,落差非常大,像去到一个农村一样。并不是说城市的基础设施建设,而是人心,人的观念、素质,十堰在当时遥遥领先。而今,武汉成了全湖北最发达的地方,十堰却从三线建设结束后,就一直停在了原地。

 

因为当年的东风汽车厂,十堰也被叫作“车城”,逗逗在街上看到一辆辆蒙尘的车,车老了,车城也老了

 

 

 

旅途回忆

 

我是从2014年开始摄影的,当时遇到了一个对我整个人生来说都很重大的转折,是我老婆生了一场大病。

 

我老婆身体一直不太好,最严重的一次体重从一百多掉到七十斤,差点命都丢了。那次我在外出差,晚上突然接到电话,说她因为肠梗阻,要立刻做手术,病危通知书都发下来了。但我所在的地方大雪封山,山路也结冰了,根本没法通行,最后是第二天才赶了回去。可能人真的要等到即将要失去的时候,才会醒悟什么是最重要的。还是家人,其他任何事都没有家人重要,那晚我脑子里唯一的念头就是,我绝对不能失去她。

 

那年我36岁,儿子10岁,决心要过一种健康的生活。从那天开始,我戒烟戒酒,回家做饭、洗衣服、带小孩,老人们劝诫的话,以前听不进去,现在全懂了。其实我一直挺爱玩的,喜欢打麻将、唱KTV之类的。但那天起,再也不去了。打算培养个有益的兴趣爱好,就买了台相机,一放假就带老婆和儿子出去旅游,想让他们开心一点。

 

我们一家去了很多地方,都是我自己做攻略,没有跟团。不过我一般也不会特别制定什么旅游计划,都是一边走一边看。

 

我去厦门的时候,拍到过几张很满意的照片。当时我们去的是火山岛,一个网红打卡点,符合大多数人对厦门的印象,小清新、ins风。但我就觉得很无聊。后来我发现距离景区一墙之隔,有一个集美的小渔村,索性翻墙过去看看。

 

走到渔港,沿着滩涂走出去,船上渔民正在收网的气势,他们站在船头的样子,很昂扬,像正在和大海搏斗,我赶紧拍了几张照片。

 

在厦门的旅途中,偶遇渔民收网

 

我觉得旅行过程中真正好玩的都是像这样的经历。一个地方之所以有别于其他地方,还是因为不同的文化环境塑造了各异的生活方式,旅行就是去体验这些生活方式。

 

所以我每到一个新的城市,都会去看看那儿的菜市场。菜市场是市井生活的一个切面,这个地方有哪些独一无二的物产,当地人的饮食风俗是什么样的,都能在菜市场里看到。

 

2019年我们去了槟城。这是马来西亚一座很小的城市,一般游客也就去个两三天,但我们也待了十天。槟城居住了非常多华人,整个城市的景观很像在八九十年代的港片里看到的那样,魔幻又有风情。在去之前,我认识的中国近代史,一直都是被西方打压、侵略的过程。但在槟城,我们去巷子里和本地人一起吃早饭,同他们聊天,观察他们的生活,发现完全不是我曾经以为的那样。

 

一家人去槟城旅行,和当地人一起生活

 

槟城早年被英国殖民,是远东最早的商业中心。但英国把货物运到槟城后,货物在南海内部的航运,实际是由华裔们控制的。在那些看似屈辱的历史背后,其实华人们也有靠着自己的本领,在当时的全球贸易中发挥着作用。如果我没有去槟城,或是我没有在槟城待这么久,好好去了解这座城市,或许我永远都不会了解这段历史。

 

无论是老旧的军工厂和小镇,还是旅行去到的城市,它们最吸引人,也是最珍贵的地方,或许都是真实,是沉淀过而非浅薄的。我们当然可以人为修建起华丽漂亮的景区、城门,但一个地方经历了怎样的风霜,承载多少感情和记忆,才以如今的姿态伫立着,这是骗不了人的。

 

作者  铃铛  |  摄影  逗逗小虫

内容编辑  百忧解  |  微信编辑  李心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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