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谁逼死了恶媳妇
1
2017年,传正妈离开山东老家,去上海给儿子带了一整年的孩子。到了年底,他们一大家子齐齐整整地回村过年了,热闹又欢喜。据说,传正前一年在上海没少挣钱,他媳妇又怀上了二胎,小日子过得蒸蒸日上。留在村里的传正爸也没闲着,这个远近闻名的泥瓦匠,这一年做工也赚了不少。
到了腊月底,传正妈三天两头地拉我妈进城,说是要逛超市办年货。回家后,我妈两手比划着,啧啧道:“传正妈真舍得花钱!猪下货买了整整两套,活鸡买了两只,猪肉、牛肉买了几十斤,还有好几条羊腿。这一大家子人,这一堆东西要折腾成吃的,也够她累的。”
在我们老家,主妇们准备过年的吃食时,往往免不了一番操劳——猪下货要烤成烧肉,活鸡要宰杀,猪肉得剁成肉糜做丸子,得炸得炖,还要熬肉汤做肉冻。为了祭祀祖先,有的人家还要预备一堆讲究的食物,比如:煎饼、花馍、糯米糕、豆沙包……
那天,我妈派我去胡同后面的传正家拿做花馍的模子,我一进门,就看到传正妈正忙得脚不沾地。她浸在刺骨的水里洗东西的两只手已经冻成粗壮的红萝卜了,头顶却腾腾地冒着热气。她说儿媳妇大着肚子,帮不上什么忙,所以里里外外都是她一个人的活儿。
到了大年三十,忙活完了,剩下的就该是享受了。村里家家户户放了鞭炮,晚上7点半,我们一家正在吃年饭,屋后的胡同里突然传来一阵嘈杂的争吵声,里面还夹杂着女人的嚎哭声。我妈立即放下筷子,说这是传正妈的声音,“我得去看看”。我爸说“年饭还没吃完呢”,可我妈已经麻溜地跑出去了。
过了半个钟头,我妈回来了,说是传正奶奶非要回正屋过年,传正妈拦着不让,就被自家男人打了两个耳光、踹了两脚,“嚎得可伤心了,我跟传杰妈还有六婶子劝了半天”。鸡飞狗跳之后,传正奶奶到底也没能跟儿子孙子一起过年,被送回自己住的小屋,是哭着回去的。我妈叹道:“这婆媳俩结了死结似的,解不开了。”
夜里9点多,我们一家人坐在炕上看着春晚昏昏欲睡,忽然救护车的声音由远及近。我爸妈刚想出去看是什么情况,在院门口遇见了匆匆赶来的传杰妈,她压低嗓子说:“吓死了,吓死了,传正他妈上吊了!传正和他爸跟着去医院了,传正媳妇大着肚子还带着孩子,吓坏了。嫂子,你快去跟我看看,我自己害怕,大侄女你也来,壮壮胆……”
传杰爸和传正爸是没出五服的叔伯兄弟,两家一直走得比较近,我家又是离他们最近的邻居。没办法,我们3个女人只能壮着胆子往屋后的胡同走去。救护车刚走,传正家的院落里灯火通明,水泥浇筑的小院显得明朗整洁,青砖红瓦房的屋檐下挂着一排簇新的大红灯笼,齐齐整整的。我心想,传正妈不愧是村里头等拔尖要强的体面人,再忙再乱,家里都被她操持得井井有条。
见大门敞开着,我们就径直走进客厅,一股肉香立刻扑面而来。支着的凳子上放着两大盆烧肉、两只煮好的鸡,还有一大盆冒尖的肉丸子——这些都是传正妈在年前辛苦备下的。传正媳妇和孩子被留在家里,正在里间屋里哭。我们连忙上前安抚,一问才知道,原来这一家子的年饭还没吃,孕妇和孩子都还空着肚子呢。传杰妈当机立断,把这娘儿俩带去自己家安顿了。
没过多久,传杰妈又来到我家,她进屋就一屁股坐在炕上,说起了傍晚在传正家发生的事。
5点多,家族里的代表都聚在传正家,正商量着过年拜祖宗的事,这时传正奶奶突然锅着腰、拄着棍,颤颤巍巍地从外面来到了里屋,往炕上一坐,说:“我不走了,我要跟我孙子、孙媳妇、重孙女一起过年。”说罢,老太太就顺势躺在炕上。
传正爸妈早就跟老太太分了家,老太太在不远处的一个小院里已经独居许多年了。婆媳二人的矛盾由来已久,村里人都心知肚明。传正妈自然不肯:“这屋里头就一盘炕,还有一张双人床,我们住还挤呢,你回来让我住地上啊?”
但在除夕这种阖家团圆的日子,族里的老老少少看着80多岁的传正奶奶死活要在儿子家过年,纷纷动了恻隐之心,就一起劝说传正妈。也有人早就对“不孝”的传正妈有意见,借势语出不恭:“老人回都回来了,你还往外撵,也太不像话了!”
传正妈向来要强,哪里能听得这样的话,登时就火了,对着老人一通吼:“烧肉给你送过去了,鸡、猪头肉、肉冻、鱼,什么都给你送过去了,这屋里头有的,你那屋里头都有,炕烧得暖和和的,你好好过你的年好了,回来找什么不痛快?”传正奶奶抹着眼泪,露出可怜的模样,嘴里不停地重复一句话:“我就想跟我孙子、我孙媳妇,我重孙女过个年……”
传正父子向来把面子看得跟命一样重,当即脸上挂不住了。传正当场说让奶奶晚上住自己的卧室。传正妈一听,急了,扎煞着两只手,就要把婆婆推出去。推搡间,传正爸按捺不住脾气,狠狠地给了她两巴掌,又踹了两脚。传正妈哪里受过自家男人这么下面子?嚎哭得可惨了,她当着众人的面,反反复复地说:“我在这个家里争命似地一辈子,怎么反倒成了外人了?”
一家人闹成这样,族人都坐不住了,纷纷起身告辞。后来,传正父子跟着大伙儿一起出门拜祖宗,儿媳领着孩子待在房里,传正妈想不开,就在自家柴火棚子的横梁上搭上了根绳,悄无声地把自己挂了上去。
一场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村里人的“年”变得索然无味。正月初一,有消息说传正妈应该能救回来;正月初二,他们说救过来也是植物人了;到了正月初五,传正家已经在筹备丧礼了。
正月初六,我收拾东西回了北京。我妈给我打来电话,说她和传杰妈去帮忙收拾遗物,看到传正妈的大衣橱里码着一排排的新衣裳,“好些连吊牌都没拆”。她的抽屉里有一堆金项链、金戒指、金耳环,还有玉镯子——大多是儿子儿媳孝顺的。
传正妈才将将53岁,就这么抛下一切走了,我妈不禁感慨:“这么好的日子,她怎么就这么想不开啊!”
2
今年农历三月初七是我妈的生日,在北京打工的我很难回家,只能给她发红包、买东西,然后打电话祝寿,聊了几句,我妈突然在电话那边叹息道:“传正妈也是今天生日,她要是活着,今年有58(岁)了。”
传正妈是1964年生人,比我妈整整小6岁——不知不觉,她已经走了5年了。
这几年的年节回家时,我也从长辈们的嘴里陆陆续续听说了她的一些往事。
她的父亲在“土改”时立过功,在村里十分有威信,家境也好。她的兄弟初中毕业后在村里当大队会计,很受尊敬,她和姊妹们也都遗传了母亲的美貌,个个出落得高挑、白皙。不同于一般的农村女孩儿,她们家姐几个做姑娘时都没有受过任何委屈,她从小就胆大、直率,不仅能说会道,还爱开玩笑,是村里出了名的“泼辣美人”。
到了婚嫁的年龄,她选对象的眼光也是十分挑剔,挑来选去,最后看上了同村的郑国兵——也就是传正他爸。这个男人不善言辞,但宽肩长腿、国字脸,男子气概十足,还有一手泥瓦匠的好手艺。
可她父亲对这门亲事却很犹豫——郑国兵家境贫寒,父亲去世得早,他母亲一个寡妇拉扯着一儿三女苦苦支撑门户,是本地方圆十里出了名的“厉害角色”。这女人年轻时脾气暴躁,打断过丈夫的胳膊,丈夫死后,脾气更是有增无减,有时为了一颗白菜、一株玉米,就能跟人撕破脸皮,甚至动手打人。
可这时的她已经被爱情冲昏了头,父亲说什么也听不进去。她父亲只好发话,说结婚可以,但郑家必须拿出“三转一响”(自行车、缝纫机、手表、收音机)的“四大件”,以此来表示结亲的诚意和对自家女儿的看重。
郑家一贫如洗,“三转一响”那时加起来要几百块钱,一个寡妇哪里拿得出来?可郑国兵也是倔强,非这姑娘不娶,他母亲没办法,只好抹下脸面满世界找人借钱,急得嘴上都起燎泡了。东拼西凑,还是不够,没办法,她只好给大女儿迅速定亲,换来一笔彩礼,将窟窿填上了。
传正爸妈结婚后,做了婆婆的传正奶奶,动辄将“四大件”的事儿挂在嘴边,说儿媳是“三转一响”换来的祖宗,“但到了我们家,还得听我的”。她过日子节省惯了,吃地瓜剥下的皮还要家里人卷在煎饼里吃掉,传正妈不从,她就破口大骂,抓起地瓜砸在墙上;而爱干净的传正妈,也受不了婆婆生活粗糙,看着老太太捡回的破铜烂铁、厨房里乱糟糟的锅碗瓢盆,总是暴跳如雷……那时村庄落后闭塞,哪家的婆媳吵架并不稀奇,只是郑家婆媳斗得格外厉害,除了儿媳怀孩子、坐月子的那段时间有过短暂的太平,其余的时候,几乎争吵不断。
传正出生后,传正妈就想分家,但婆婆不肯,想继续做一家之主。传正爸虽然长了1米85的大个头,却是个黏糊绵软的性子,他夹在老娘和媳妇之间左右为难,到后来就干脆靠外出打工躲了出去。
有一年春节,传正妈和传正奶奶又为了琐事吵起来,整条胡同都充斥着婆媳对骂的声音。传正爸躲在别人家里打“够级”(扑克),传杰爸一个劲地劝他:“哥,哥,赶紧回去看看嫂子和大娘,拉个架,别让她们真打起来,大过年的不好看。”
传正爸眼皮都不抬,说:“让她们闹吧,我眼不见不烦。”
旁边的人起哄:“对,对!老娘们的事,老爷们不掺合,让她们折腾去,翻不了天。”
因为在前后胡同住,又都是直爽性子,传正妈跟我妈很聊得来。丈夫的不作为让传正妈非常无助,她不止一次跟我妈说,自己被婆婆气得胸口疼,半夜醒来传正爸却睡得呼呼的,怎么叫都叫不醒。一跟他诉苦,他就说:“我娘到底是个老的,你忍着点让着点不就过去了?非要吵吵得左邻右舍都知道,都笑话你不孝顺,连我都扯上了。”
传正妈受了委屈没处说,结婚头两年还能三天两头地往娘家跑,但后来她父亲过世了,她哥性子窝囊,嫂子跟她不对付,她再回去,就被张口数落:“自己没能耐,挣了个不孝的名声,惹得我们也被人笑话。”传正妈气不过,跟嫂子干了一架,于是“不孝”、“厉害娘们”的名声就越传越远了。婆婆见她娘家没人为她撑腰了,就更霸道了,时常联合两个未出阁的女儿一起欺负这个“外人”。
那时传正妈会抱着小传正来我家串门,说着说着,眼泪就流下来了:婆婆和小姑子们坐在大门口吃西红柿,宁可分给过路的人,也不肯拿一个给她;她们偶尔帮忙带传正,就对孩子说她的坏话——想到儿子会被挑唆得跟自己不亲,传正妈坚决不肯把孩子给婆婆带了,忙的时候宁愿把传正捆在背上。
直到两个小姑子相继嫁人,传正奶奶没了帮手,才略微消停了些。虽然没有正式分家,但她早已跟儿子一家分灶吃饭了。
传正10岁那年,一家劳务派遣公司的人找上门来,说要派一批人去西藏搞建设。他们看中了传正爸的手艺,想请他过去干3年,给出的待遇非常好。
传正爸有些犹豫,毕竟家里老的老、小的小,他怕自己走了女人孩子会在村里受人欺负。然而,这次传正奶奶和传正妈,竟然一致撺掇他去西藏——两个女人心里打的算盘截然不同:当妈的想儿子挣大钱,自己可以跟着安享晚年;当媳妇的想男人有钱,可以彻彻底底地跟婆婆分家。
传正爸走后,婆媳倒是相安无事了。传正奶奶还帮儿媳妇种烟草、收麦子、掰玉米,有时忙不过来,还叫女儿女婿们回来帮忙,那段时间,传正妈的脸上轻快了许多。
3年一晃而过,腊月,传正爸回来了,红光满面的。他赚了多少钱大家不知道,有人传言说是十几万。只是郑家的欢乐气氛没有持续几天,婆媳就又争吵起来,据说是因为传正爸给媳妇买了金首饰,而老娘和几个姊妹却什么都没有——这无异于捅了马蜂窝。这次,传正妈受不了婆婆的吵闹,就把结婚时买“三转一响”的钱加上利息,都给了老太太,说要分家。婆婆不答应,又哭又嚎,后来又改口说,分家可以,但儿子外出打工挣的钱得分她一半。
当时我们村里有一户人家打算搬往城里,要便宜出售自家的小院,这个院子离郑家只隔了一条街,传正妈就打算买下来给婆婆养老,任谁来劝都没有用。她说自己愿意立下字据,以后每个月都给婆婆送米、面、肉和养老钱,“保证给她养老,但绝不住在一起”。老辈人觉得这样做也算可以了,然而传正奶奶撒泼打滚,扯住自己的儿子又打又骂,传正爸被闹得受不了,就又借口说要进城做活儿,躲了。
趁儿子不在家,传正奶奶就在一天夜里叫回了几个女儿,将儿媳妇狠狠地打了一顿。这一架打完,家终于分了。
回忆起这件往事,我妈唏嘘不已:“要不是我们几个娘们儿去拉架,真是要出人命的。”
3
传正奶奶搬出老宅后,一直在村里说儿媳的坏话,有时碰见开门的人家,她就径直进去坐在炕上说。大家敬她年龄大、辈分高,也不好意思拒绝,只能听她絮絮叨叨地说个没完,而且人越多,她说得越欢。那些陈年琐事在一些“有心人”的传播下,弄得村里人尽皆知,传正妈的名声就更差了。
在山东农村,儿女不孝顺老人可是大罪过,免不了被人戳脊梁骨。我们村一些辈分高、爱嚼舌的老妇时不时会聚堆聊天,在背后讲传正妈的不是,末了还会添上一句:“传正爸也是个没本事的,就治不了一个娘们,由着她的性子作践自己个的娘。”有时,她们看热闹不嫌事儿大,还会当面挑唆,有次富春奶奶趁人多的时候故意对传正爸吼一嗓子:“赶紧给你娘领老人金去,可别被‘外人’偷偷昧下了。”
无论外面的人说什么,传正爸从来不为媳妇争辩,更不会劝阻自己的老娘——只要村里人不说他,怎么着都行。有时在外丢了面子,他回家还要对传正妈发脾气。渐渐地,传正妈对这个自私的男人寒了心,如果不是为了儿子,她是想过离婚的。
后来,或许是累了,传正妈变得不爱吵架了。她才刚刚40岁出头,头顶就早添了白发,眼神也暗淡无光,眼角都是皱纹。当年的那个娇媚泼辣的美人,似乎一去不复返了。
既然丈夫靠不住,传正妈就把所有的心思放在了儿子身上。
传正的长相随了妈,眉眼清秀,身材又跟他爸年轻时一样,宽肩长腿。传正妈把这根独苗捧在手心里,当村里人养孩子的理念还是“吃饱了就行”的时候,传正就已经喝上了麦乳精这种“奢侈品”。到了儿子上学的年纪,传正妈更是扒心扒肝地陪读,初中时还费了大力气把他送到市里去读书。每个周末传正放假回家,他家就像在过节,传正妈炖牛肉、包饺子、做排骨,变着花样地给儿子补身体。
传正也争气,学习成绩一直名列前茅,但家务活、地里的活,他啥也不干——他妈也不让他干。传正不爱说话,表情总是冷冷淡淡的,村里人都夸他“规矩”、“稳重”,其实只是因为他从小就夹在奶奶和妈妈中间,不知不觉学会了他爸的那套“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处世之道。
2007年,传正考上了上海的一所名校,传正妈终于扬眉吐气了,胡同里又能听见她欢快的大嗓门了。到了9月,夫妇二人送儿子去大学报到,顺便在上海游玩了一番。回来之后,传正妈穿着时髦的衣服,兴奋地跟我妈描述着自己的见闻。她说大学附近有很多小贩推着三轮车卖小吃,“那么多学生,随便卖点什么顺口的都能挣钱!”
她似乎是头一次看见了小院落以外的世界,那么大、那么精彩,似有无限的可能,于是整个人的心境也随之开阔了——当然,她不可能独自去上海谋生,但是去县城安家是有可能的。
那时我们村里的“能人”都开始往县里跑,有的人看中了县城挣钱的机会多,有的是为了让孩子享受更好的教育。传正妈也撺掇丈夫去城里买商品房,她明面上说,“住在城里,我去找个工厂给人烧饭,你有泥瓦匠手艺,到处有人争着要,到时候儿子领着媳妇过年回家,一家人在城里聚,体面”,但真实的理由,她却不大好说出口——她早就受不了村里人的指指点点了,她想远离婆婆,逃离这个令人窒息的环境。
为了儿子,传正爸终于答应去县城买房了。
4
2011年冬天,刚大学毕业不久的传正跟女友结婚了。传正妈终于熬成了别人的婆婆,她对我妈说:“人家养了那么好的一个闺女,长得漂亮又知书达理的,我可不能亏待了。我要跟我儿媳妇好好处,让那老太婆看看。”
她说到做到:儿媳妇干的不吃,她做汤的;儿媳妇咸的不喜,她就做甜的,久而久之,婆媳好得就像亲母女一般,出门走路都要手挽着手。儿媳也孝顺,逢年过节就给她买新衣裳、金手镯、金项链,她笑得合不拢嘴,故意穿戴好了出去给邻居们看,迎接众人的称赞。
那是她人生中少有的幸福时光。
传正婚后,本来他爸妈指望着他回老家考公务员,然而他们小两口都在上海找到了不错的工作,就打算先干几年,多挣点钱。传正爸妈没办法,每年少不了要往上海跑几次,可回到村里,他们总对四邻说:“一室一厅巴掌大的地方,房租就要5千多块,这还不是在市里呢!真不清楚这些年轻人到底咋想的,要受这罪!”
2014年年底,传正媳妇生下了一个女儿,长得跟小精灵一般漂亮,传正妈抱在怀里舍不得撒手。2015年一整年,她几乎都待在上海,在那个一室一厅的小房子里做饭、洗衣、带孩子。到了腊月,传正妈终于回老家了,她衣着光鲜,但人憔悴了不少。她的颧骨原本就高,脸瘦了之后,眼窝也深深地凹陷了下去,整个人显得十分疲惫。
她抱着小孙女来我家串门,坐在我家炕头上跟我妈聊天:“上海人说话哇啦哇啦的,真是一句也听不懂。外地人也有,说话照样听不懂,一年到头就没见过几个山东人。有时我抱着孩子出去遛弯儿,有人跟我打招呼,我听不懂,心还慌得厉害,只好假装听不见……屋子小,东西多,堵得满满的,我睡在客厅的沙发上,一年下来,腰都要废了。”
说着说着,她又抱怨儿子和儿媳花钱大手大脚:“天天收快递,都来不及拆。我那儿媳妇,什么小零嘴好吃就吃什么,家里都没有断过。衣裳也是,冬季羽绒的、棉的、毛的,买了个遍,就这样怎么能攒下钱?”
之前我妈也去城里帮我弟看了半年的孩子,回家后身心疲惫,颇有同感。她说现在的年轻人都这样,自家儿媳妇也爱买:“可钱是人家自己挣的,人家爱咋花咋花,咱们还真管不着,干脆眼不见为净。”
传正妈勉强笑了笑,接着叹息道:“现在的儿媳妇跟咱们那会儿可不一样了喽!”
我妈接话:“那可不是!现在的儿媳妇有工作,都能挣钱,真闹大了,(我们)连孙子、孙女都见不着。你看看咱这周围,离婚的、娶不上媳妇的人家有多少?我们那时候做媳妇,是婆婆是在上头压着,现在呢,是媳妇在上头,得伺候着。我们这一辈女人,前半辈子看婆婆脸色,后半辈子看媳妇脸色,也是够了!”
我在旁边插嘴,说现在当儿媳妇也不容易,又得工作又得顾家。传正妈连忙称是,说上海竞争激烈,她的儿媳妇一出月子就去上班了,中午还要回家挤奶,还怕胖了不好看,饿着肚子减肥,晚上回到家,也还要时不时地加班,拿着个电脑敲来敲去,“我在旁边看着都觉得累”。
可传正并不体谅媳妇的辛苦,“跟他爸一个德行”。每天下班回家,他就捧着手机窝在沙发椅上,不管孩子也不做家务,他媳妇常常被他气得脸色铁青,传正妈看气氛不对,就赶紧干活儿,累得要命。
“所以,互相体谅体谅吧。”我妈安慰她。
传正妈摇摇头,说自己再怎么使劲,再怎么忙,在孩子们的嘴里都落不着好。我妈笑着拍了她一下,说:“你看你手上戴的、身上穿的,不都是你儿媳妇买的?你这儿媳妇算好的了。”
听了这话,传正妈的脸色立刻开朗了不少,又夸起儿媳的各种好处来:她的月薪有2万多,还升了主管,比传正更有前途;过年的时候,她给婆家买了很多东西,一点都不抠搜;她学历高,长得又好看,生了孩子也没变样,反而显得更嫩了……看得出,传正妈对儿子儿媳还是满意的,只不过在上海待了一年,两代人相处产生的那些琐碎的不适让她有些郁郁寡欢。
我妈给她出主意,说可以跟亲家母商量,轮流去上海带孩子:“儿媳妇跟婆婆在一起容易多心,有点事两人都憋屈,都难受。”
传正妈有些迟疑,吞吞吐吐地说:“传正跟她丈母娘能处得来吗?再说孩子谁带大的跟谁亲,我老不去,孙女就忘了我了。”
我心下一紧——传正妈到底还是一个传统的女人,她的世界就是几间土房,还有土房里的丈夫、儿子。即便现在儿子结了婚,她也想尽可能地在儿子、儿媳、孙辈的生活中占有一席之地。虽然她比传正奶奶明事理,但内心深处的那些隐秘的自私和渴望,依然困住了她。
5
2016年春节刚过,传正妈又随儿子一家去了上海。孙女断了奶,她轻松了不少,可以时不时带孩子回老家住一阵。但儿媳想念孩子,她住不了多久又要返回上海,就这样,一年得来回跑好几趟。
一次,我在老家休完年假要去上海出差,传正妈带着小孙女也要赶回上海,我们正好同行。一路上,小女孩闹腾得要命,一会儿要喝水,一会儿要吃东西,一会儿发起脾气,把传正妈累得够呛。
好不容易等孩子睡着了,我们就压低嗓子聊了几句。传正妈问起我的婚姻,我推搪说没有找到合适的人。她说:“像你这样的,在大城市能自己挣钱养活自己,早结婚、晚结婚、结不结婚都不大重要。像我跟你妈这样的,一辈子困在农村、困在家里,现在又困在儿孙屋里头,从没有为自己过过几天舒畅日子,也没多大意思。”
接着,她说起自己一宿一宿地睡不好觉,白天也没精神,干什么都提不起劲。我小心翼翼地说可能是更年期到了,她点点头,说儿子儿媳给她买了一大堆补品。我忙顺着她的话夸赞,可这一次,她似乎不愿意继续聊“孝顺”这个话题了。
她显得焦虑又有些迷茫,说传正两口子在上海干了几年后,被大城市的先进繁华迷了眼,不愿意回老家发展了。他们打算在上海买房,想让两边的老人都出点钱,可是她和传正爸之前在县城买的房子烂尾了,几十万的首付压了进去,只能等政府接手把房子盖好再卖出去。她郁郁地说,县城的房子自己也住不上了,“他们小两口想以后单独过,我们去了也没有地方住,住在一起也不舒服”。
我劝她想开点,可以学学我妈——我弟有了孩子之后,我妈去帮忙照顾过一段时间,在和我弟妹发生过几次拉锯战后,她自觉相处难受,就选择退出。后来,弟弟的岳父岳母去帮忙带孩子,我妈就可劲地送东西:蒸馒头、烙煎饼、大包子、当季的新鲜蔬菜、家养的土鸡、兔子……每个星期都送,几乎从不间断。偶尔去看孙子,也一个劲儿地给亲家公、亲家母陪笑脸、道辛苦,年节时又给儿媳封大红包,哄得我弟妹和她爹妈都十分高兴。
我妈觉得,人家毕竟是自家爹妈,有啥问题都好说,孩子由外公外婆照顾,儿媳心里就痛快,儿媳心里痛快了,自己儿子就好过了,而自己作为婆婆,“出力不讨好,只讨人嫌;出钱、出东西赚脸面”——如此,人人舒畅,阖家太平。
可传正妈觉得我妈这样做实在太傻,光是“自家买的房由亲家公亲家母去住”这一点,她就接受不了。我也能理解她,这一生真正属于她的东西太少了,她拼了命地想扒住点什么,守住点什么,付出的代价就是自己过得很累很累。
几天后,我在上海的事办完了,回北京之前,我突然想起传正妈说她在上海很孤单,就主动联系她,说想请她出来吃顿饭。她怕我花钱,只在传正租的房子附近找了一家快餐店。坐在餐桌前,抱着孙女的她显得有些手足无措,看着服务员把菜一样一样地端上来,张张嘴,却什么也没有说出口,只是一个劲儿地陪笑。
那种从骨子里透出的胆怯、拘谨让我感到一阵阵心酸——她在村里是那样泼辣爽快的人啊,可在上海,她却成了一个战战兢兢的外乡人。
2017年农历四月,在传正妈去世的3个月多后,传正奶奶从炕头上跌落下来,当时就死了。村里人都说传正妈真傻,死得不值,“多熬几个月,老太婆就死了,大好的日子就这么放弃了”。
后来她和传正爸在县城的房子终于建好了,她也看不到了。传正卖了那房子,拿着钱在上海安了家。他的丈母娘接替了他妈的“位置”,跟去上海给他们小两口带孩子,一切顺理成章。
传正爸在老家的日子过得也不错,丧妻不到一年,他就找了一个相好,怕儿子多心,也没有过明路,俩人遮遮掩掩地在一起。
直到现在,我妈都认为2017年除夕下午的那场婆媳闹剧,只是压死传正妈的最后一根稻草。她年轻时自由恋爱,满以为会婚姻幸福,谁知在夫家被婆婆、小姑子欺负,丈夫却连一个屁都不放。后来好不容易分了家,婆婆四处说她坏话,村里人也排挤、看不起她。儿子传正成了她生活中唯一的希望,可他长大有了事业,有了自己的小家庭,也渐渐指望不上了。在上海带孙女的那几年,她终于如愿远离了老家的那些糟心人和糟心事,但始终无法融入大城市,压抑得要命。这辈子,传正妈最介意的就是被当成“外人”,她为这个家付出了所有,却没有人真正看见她、心疼她。
(文中人物皆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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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5月22号,我的当事人夏福顺涉嫌绑架一名10岁小孩。接到警方通知后,我匆匆赶往派出所。
夏福顺的家人正配合警方调查,他们反复陈述着一件事——“我爸在家几乎不与我们沟通,在外面才话多……我们能想起的藏身地,全部都说了。”
监控显示夏福顺作案时身穿保安制服,腰间挂有手铐,对在外面玩闹的一个小孩呵斥了几句,而后两个人有一番对话,小孩左顾右盼,最终迟疑地上了车。约莫40分钟,车辆进入监控盲区,暂时失去画面。
此时,距案发时间过去12小时。警方已对夏福顺之前的行车轨迹以及住处进行了搜寻,暂无所获。家属的情绪已失控,小孩的母亲喻冰清之前与我打过交道,在派出所直接将矛头指向我,冲上来撕扯我的口罩,“你个做贼心虚的东西,我们戴口罩是因为疫情,你却是见不得人,就算化成灰我也认得你。虽说我不认识夏福顺,但我知道他愚蠢懦弱,没胆干出那种事。最坏就是你这个当律师的,冷血无情,杀人不见血。谁会狠心追到病房问一个癌症病人要账的,还扬言要起诉,才把人活活逼死。”然后,又拿出手机对我一顿拍,并撂下狠话,“但凡我儿子擦破一点皮,我分分钟搞死你,铲平你们律所。亲戚朋友们,若我们有个三长两短,就认清他就是凶手。”
我不想与她理论,转头对民警说,“你们要是怀疑我是同案犯,请你们直接羁押,按法律规定对我进行审讯。我不想三番五次地被请到这里来,无故面对谩骂和诬陷。”
民警劝解道:“在儿子失踪的情况下,家属有情绪可以理解。我们暂且没有证据表明你与此案有牵连。你得知道,警察不是神,破案需要信息、技术等方方面面的支持,尤其是未成年失踪案件,分秒必争,多掌握一丝线索,就多一分希望。”
见我不说话,民警勒令喻冰清删除视频,“这里不能拍照摄像。人家是我们请来协助破案的,不是嫌犯。你无端纠缠,就算人家知道线索,怕惹祸上身也不敢说。”
我说人命关天,自己不会计较,知道的都会说出来,“夏福顺的作案动机大概是因与喻冰清的债务纠纷。他的妻子刚去世没多久,心中难免郁结,因而失去理智。”
然后,我才转过去看着喻冰清——“都这个时候了,他都家破人亡了,你还说不认识他?”
民警听了后,马上叫夏福顺的两个女儿进来,“你母亲是在哪里去世的?不是问墓地,那里有人看守,现在特殊时期,他不预约进不去,等下打电话询问一下就行。”
得知地点后,民警决定去夏福顺妻子去世的地方,路上问我,“夏福顺绑架小孩后,却未给家属打电话,没提任何要求。依你的判断,孩子是否还活着?”
“大概率还在,有些人做好人没定力,做坏事又瞻前顾后,认死理,夏福顺还不至于坏到拿小孩动手的地步,不过碰面了,我们要顺着他的思路附和。”我推测道。
大约5个小时后,我们赶到了那座满是灰烬和黑木桩的山下,烧焦的余味与扑面而来的热浪夹杂在一起,呛得我忍不住咳嗽,49天前,夏福顺妻子就死在这儿。
一行人走到半山腰时,夏福顺的大女儿忍不住哭了出来,“妈妈,我苦命的妈妈……”我旁边的民警突然举起手枪,开了保险,让我后退——
夏福顺果真到了这儿,孩子也在,手脚被绑,蜷缩在一个圆圈里,没有动静,我心头一紧,连忙细看地上有无血迹。夏福顺手持柴刀,跪在一旁,见我们来了,丝毫没有感到意外,一手提起柴刀,一手将孩子搂在面前:“你们怎么才来,给我几分钟把话说完,不然我做得出来的。”
就在此刻,孩子醒了,极力忍住哭声,“警察叔叔,我爸妈错了,夏叔叔是好人,他只是捆住我,给我讲道理,还给我喝可乐吃饼干,君子在小人面前是吃亏的……”
持枪的民警满脸汗水,却不敢擦拭,“孩子没事,都能谈。既然你对孩子那么好,我们相信你不是那种是非不分的人,就现在这架势,吓着孩子,不是你的本意。”
“你折腾得还不够吗?”夏福顺的小女儿往前走了一大步,一脸不耐烦。
民警见状打断了她,继续朝夏福顺喊话,“我们听你的律师说,事情根源在于债务纠纷,他还特意为此过来。我们相信你出此下策,是为了解决问题,而非制造事端。”
“我相信你心里是有大爱的,怎会伤害孩子,不过是想教他讲道理,不想他被爸妈影响,担心他以后长歪。若我猜得不对,或你有什么要求,现在提出来,我理解你,就算你迫于无奈做错了事情,我愿意做你的辩护人,将事情捋清楚。”我猜想小孩口中的那番话,一定是夏福顺逼他这么说,听民警提到我,我也说话了。
“就这样归元了,欠我的钱得还,其他没有了。我不想弄成敲诈勒索,为表诚意,我先放人。”夏福顺丢了柴刀,朝我们走来。持枪民警放下枪,关了保险,其他民警冲过去将夏福顺按在地上。
天空突然乌云密布,很快雨水成片砸了下来,夏福顺哭着喊起来:“老天爷,你为什么早不下雨?老婆——我的老婆,这世上你最可怜……”
2
当日,夏福顺因涉嫌非法拘禁罪被警方刑拘,经警方调查,在转移小孩的过程中,其还有4名同伙,均在几天后相继落网,他们是在工地上做事的工人,都没有任何前科。我也履行当天的诺言,成为夏福顺的辩护律师。
几天后,我去看守所会见他。由于此前对案情有所了解,此行也就是问问他在里面的情况,看他需要些什么,聊会儿天。
夏福顺见我来了,双手作揖,“蔡老弟,麻烦你了。律师费我女儿她们怎么给的?之前的钱你就没要,现在又要为我瞎忙活,如果他们没给,我欠着一定不耍赖。”
我说:“既然你决定要做好人,就不该再想那60万的。好人难做,是因为要付出代价;做坏人上瘾,不过是想获利。有时候顾好自己,取中间,不拖不欠,也总比后来走极端好。事已至此,你失去了那么多,如果能得到一个教训也是好的。”
夏福顺沉默了一会后,问我有没有烟,“就目前而言,一根烟都比那60万要重要。我在乎的不是钱,而是我那么信任他,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他却一直算计我。”
夏福顺口中的“他”就是那个被绑架孩子的父亲曹邦群,一家小公司的老板,经常承揽一些工程来分包下去。过去,夏福顺从他那里找活干,还曾称他是“自己的贵人”。
2019年8月,夏福顺的妻子阳冬花找我咨询,拿了一张欠条的照片,上面写道:“本人欠夏福顺、阳冬花夫妇装修款陆拾万元整,半年内结清,如若违约,本人愿承担相关法律责任。”落款人为曹邦群,时间为2017年1月2号。
阳冬花问我能否追回这笔债务,律师费是多少。我仔细看了欠条,说若欠条属实,打赢官司问题不大,关键是债务人是否偿还得起这笔钱,若无财产可执行,就算起诉最多也只能暂时将其列为失信人员。并且,就算一时半会要不回钱,但律师费要照收。
阳冬花摊开双手:“是这样的,我不想再掏钱出来,只要你帮我追回这笔债,到手后你拿8%作为律师费,看你意下如何?至于曹老板,你去打听一下就知道,他家大业大,有公司,还有别墅、车子什么的,60万对他来说就是零花钱。”
我随后也查询了有关曹邦群及其公司的相关情况,发现有数10条诉讼信息,不过没有大额的债务纠纷,但风险还是存在。我提出做风险代理的话,除去差旅费,得收取标的额的12%作为律师费,阳东花满口答应,“还有个问题,能瞒着我老公起诉吗?”
我告诉阳冬花,这笔钱属于夫妻共同债权,她个人可以起诉,要瞒她老公不大可能,我问她是不是夫妻之间感情出了问题。阳冬花连忙摇头,“他人还是不错的。”
很多人提起夏福顺,都说他“忠厚老实,为人仗义,只是不善言辞而已”。在遇到曹邦群之前,他在工地上做大理石干挂、贴地面瓷砖之类的活。由于做事踏实,只要是他干的活儿,从来不用返工,因而曹邦群很看重他,便让他分包一部分室内装修。
阳冬花说夏福顺刚出来打工时,家里条件很差,“我们是2000年结的婚,当时他刚好给了我们家2000元彩礼。婚后我想买张一米八的床,想了想还是算了,我看重的是他的人。以前他对我很好,百依百顺的,洗衣做饭,好吃的都留给我。”
为了改善生活,新婚不久的阳冬花也跟着丈夫一起在工地上做事,“那七八年虽然干活很苦,我觉得日子很好过。后来遇到了曹邦群,虽说我们条件好了,买了房,有了车,我反而觉得自己心累,不快活。老夏的想法也多了,事情一大堆。”
自从“老夏”成为“夏老板”后,开始爱呼朋唤友起来,时不时带一些工人回来吃饭。阳冬花每次都得提前在家准备老半天,待他们吃饱喝足、个个烂醉如泥后,还要一个人强打精神收拾到后半夜。一次,阳冬花忍不住说了几句,夏福顺却有自己的一套逻辑——“你不把别人当人看,人家怎么会给你干活?他们看得起才来我家,现在谁还没个饭吃。以前我只是一个农民工,现在大小也是个老板了,得有点‘格局’。”
夏福顺的格局确实给他带来了好人缘,只要是他承包的工地,就没有请不到人的时候;他很少拖欠工人的工资,谁家有困难,或小孩要上学,他还会给予适当的支援,就算年底曹邦群没有来得及结账,他自己垫钱也会先把工人们的工资给结清。对于曹邦群,夏福顺更是将其当成大哥,干活时尽心尽力,结账时从不催促;两家也经常走动,还让各自的小孩互称对方“干爹”。算起来,两家交往也近10年了。
过去,曹邦群倒也不会让夏福顺为难,虽然工程款偶尔会拖些时日,但总会一次性结清。然而,也就这四五年,阳冬花越发觉得不对劲了,夏福顺拿回来的都是欠条。
曹邦群总说过段时间结清,却拖了一年又一年,最后欠了将近60万,“说白了都是工人们的工资,以前我们还能垫付,但这几年他给我们的价格太低,我们没能赚到钱,就是这样的情况下,我们还自己借钱垫付了30万进去,现在找你起诉也是没办法了。”
我向阳冬花提议,反正走诉讼程序,夏福顺是一定会知道的,既然她下定决心了,我觉得还是有必要当面与夏福顺谈谈,这样就算以后有啥冲突,也是他们夫妻间的事。
3
在我见夏福顺之前,阳冬花提醒我,“他倒是最听外人的话,你帮我好好劝劝,他好面子,不想撕破脸,总是说情义值千金,但我们赚的每一分钱都是(自己)出了力的。”
夏福顺倒是没有排斥见我,挑了一家高档饭店,还请人作了陪。
当我问他怎么看待阳冬花的决定时,他顾左右而言他,“很高兴认识你们这些专业人士,我也想读书的,可家里没条件,以后我有法律方面的事还得找你,我老婆当然也是有她的想法。”
我说:“就当你同意了。”
他没说话,只顾着喝酒,到似醉非醉时,他摇头晃脑地问我:“难不成我老婆一个人也能起诉?要不得哦,我不同意,你们能折腾出啥?”
我大概知道了他的想法,找服务员要来了纸笔,当场起草了一份债权转让协议,将他们夫妻的共同债权转为阳冬花一人,并交给一旁作陪的人,旁人对夏福顺说:“就是把那笔钱转到你老婆那里。”
夏福顺低着头,将纸张高高扬起看了一眼后,说:“我签,什么都是我老婆的,咱没什么文化,字写得很难看,你们莫笑话我。”
期间,阳冬花打来电话,“我本想跟着一起来的,老夏说男人之间的事,没必要让女人掺和,不知道他听你的劝么?”
我当着夏福顺的面回答道:“他不管这事,我们可以试着去处理。”夏福顺没吭声,一杯白酒下肚,又是点头,又是摇头。
几天后,我向法院提起诉讼,立案后通知了夏福顺,他说下次请我喝酒。阳冬花也收到了短信,哽咽着问我:“但愿是一个好的开始,要结束了吧?”我让她放心,这是一个小得不能再小的案子,何况证据确凿,就算没有律师,也大概率能赢。
可一个月后,阳冬花忽然打电话来大哭:“蔡律师,钱我不要了,我要离婚,他当那么多人的面骂我贱货,还打了我……”就在阳冬花哭诉时,夏福顺也一直在打我电话。
当我赶到他们家时,看见地上一片狼藉,四处都是碎碗片和剩菜,阳冬花坐在角落抽泣,夏福顺的手在滴血,手里还握着一块碎玻璃使劲捏,我让他丢掉玻璃,他反而加大力气,“我太难了!我老婆今天受了委屈,娘家那边要知道我打了她,该有多心疼。但是老婆,你得给我点面子,人家来我家吃饭,是看得起我,你不该全程摆脸色。就说曹邦群,我们还没撕破脸,以后我还要在他那里找事做的,何况那么多工人要养家糊口,他们都要吃饭,你要钱也不该在大伙儿喝酒的兴头上。”
阳冬花起身给我倒了一杯水,拿起扫把收拾屋子,也不看夏福顺,“我知道你勤劳、体贴、有担当,我生了两个女儿,别人都在背后指指点点,你却很知足,说两个千金加上我就能过上三生三世了,有这样的男人我还图什么呢?所以我告诉自己,你爱交朋友,喜欢热闹,我就帮你搭场子,光给你酿酒一年就得好几百斤……”
夏福顺终于松了手,自个简单处理了一下伤口,然后去抢阳冬花的扫把:“老婆,你去歇着,让我来……”
阳冬花没有搭理,夏福顺又从背后抱住她,“我都认错了。”
阳冬花却突然丢掉扫把,一连打了自己好几个耳光,又用力抓头发,“你说曹邦群是你老板,是你兄弟,你讲情义,怕撕破脸,你可知两个孩子的学费都是我去借的?别人都说我当了老板娘就不在工地做了,没钱去做什么,每次我去娘家借钱,都是说你铺的摊子大,资金周转不过来,事实就是有时候我连卫生巾都要省着用了……”
从阳冬花的哭诉中,我才知道,夏福顺这几年没往家里拿过一分钱,还自以为阳冬花管着他的所有家当,有时自己缺钱了,还得找阳冬花要。两个女儿,大的快要读大学了,小的在上初中,为了维持家庭开支,阳冬花有时不得不去外面打零工。
所谓在城里的这套房,还是曹邦群之前因着欠了夏福顺几十万,就将一套地段很偏、完全卖不掉的房子抵给他的,而同样的价钱,夏福顺夫妇完全可以选择一套更好地段的房子。
说到后来,阳冬花语气逐渐缓和下来,苦笑道:“你在曹邦群眼里连个小跟班都不如,我看着都心疼,还不如我们两个人自己在工地上踏踏实实做事,做一天有一天的钱。就算赚不到钱,我们把房子卖了,回老家种田也好,实在没钱就挖红薯吃。”
不到半个小时,阳冬花便将客厅收拾得干干净净,去卧室梳妆了一番,再出来时,仿佛一切完好如初。
“你老婆不是不懂事的人,我没回娘家是心里还有你,自己的烂摊子能收拾好,说离婚是气话,那笔债还得拜托蔡律师帮忙。”
我实在羡慕夏福顺,甚至感觉自己该走了。有人识他于微时,而后风雨与共,一个男人就算事业乃至人生跌入谷底,身边还有着不离不弃的人,他还求什么呢?
进电梯时,夏福顺追上来对我说:“蔡律师,我听说你也是农村里出来的。你一个人单枪匹马却改变了一些固化的东西,同样是人,为什么到我却阻力重重。”
我没听懂他想表达什么,电梯下行时,突然能听到外面有男人的哭声,应该是他。
4
接到法院的应诉通知后,曹邦群向阳冬花承诺,只要她撤诉,3天内会将60万连本带利结清,为了表示诚意,他先给夏福顺转去5万。阳冬花问我的意思,我说开庭还要些时日,法院还会先行调解,我们可以等他付清剩下的55万再撤诉。
之后,阳冬花再给曹邦群打电话,就无人接听了,发消息也不回。
几天后,夏福顺接到一个陌生电话,对方劈头盖脸将他一顿臭骂,“你曹哥都快被你逼死了,现在在医院躺着,你个白眼狼,那么多年的情意,不来探望就算了,就知道逼债,畜生不如!”
这次,阳冬花也犹豫了,“再怎么说人家得了肝癌,我们再纠缠不清,无异于落井下石,确实太不讲人情了,我们决定撤诉。”
我则倾向于一次性将事情了结,“都要开庭了,干脆等法院判了再说,到时候你们要讲情义,再把钱借给他治病就是。情是情,理是理,他耍赖在先,生病在后,今生不欠来世债,何况他有钱。”
出于维护当事人利益的目的,我还提到了委托协议:“按照协议,你们若未经得我同意,私自撤诉,那我们约定的律师费还是得支付的,我是不必讲什么情义的。”
夏福顺则一副难为情的样子,“你这么说,我确实够为难的。这样吧,我们准备这两天去医院看望曹哥,你能不能跟我们一块去,让他知道我们现在也是骑虎难下。”
出发前我提醒夏福顺,“我知道你们想要回这笔钱,又不想被人指责冷血,我是你们的律师,担骂名不在乎,但你们要答应我一点,千万不要意气用事,乱说话。”
夏福顺含糊不清地回答,“七八万的律师费不是小数,我们确实有点压力。”
到了医院,我得知曹邦群是肝癌晚期,医生说最多还有一年的时间。
曹邦群果然是在生意场上摸爬滚打的,见我来了,一点也不生气,反而连声道歉:“不好意思啊,因为身体原因,我向法院申请延期了。不是我故意要拖那笔钱,我们各种三角债转来转去,老夏是自己人,自然就放在后面了,哪想到阎王爷也来插一脚。”
我不接他的茬,“老夏是个重情的人,得知你生病,他说自己以后给你干活不要钱都没事,但那60万不是他的,是工人们的,实打实的血汗钱,别人追得紧。”
曹邦群没理我,费力地拿起桌上的收费单给夏福顺看,“化疗什么的费钱呐!现在我吃什么吐什么,三天瘦了好几斤,上有老,下有小,治病都不安心。本想着年底还有一个大工程要介绍给你,不用垫资,应该能赚个几百万,可眼下……唉!”
见曹邦群打算下床,夏福顺赶忙去扶,“老哥,你不要和你弟媳计较,女人做事容易情绪化。你我都没有过不去的坎,你只管安心养病,其他的事我们从长计议。”
曹邦群这才站起来跟我握手,“你的律师费由我来付,我现在就打欠条,以后尽管找我,没必要再去麻烦我兄弟,想当年我们在工地上挥斥方遒,怀念那段日子。”
夏福顺没有作声,我望向阳冬花,她看上去有些紧张,“今天我们就是来看看曹哥,这个时候聊别的不是太恰当,至于我们与蔡律师之间的往来,当然由我来谈。”
说话间,曹邦群已写好了欠条。我没有接,说:“我们之间不存在委托关系,我不可能收你的条子。其他的事,自然是由当事人来决定,若没什么事我就先走了。”
出门后,阳冬花追了上来,我对她说:“如果你们没打算要回那个钱,我可以修改协议,不算风险代理,给我5000块就行,我虽然不近人情,还是讲道理的。”
阳冬花叹了一口气,“我倒是希望是自己得了癌症,这样就不会有任何顾忌了。”
几个小时后,我收到了阳冬花转过来的6000块钱。我没马上收,想了一下,还是打了个电话过去,让她再慎重考虑,“我得到消息,曹邦群打算注销公司,正准备做清算,账面上还有几百万,他拖欠的其实是工资,你们就当和公司结算。”
阳冬花过了十几秒才回复,“公司是他的,这和逼他个人没啥区别,我考虑一下。”
我没再说什么,那6000块钱也没收,想着等他们撤诉了再说吧。
5
一周后,我被主任叫去办公室,说我被人投诉了,对方匿名举报我“私自接受委托、不按律师服务收费管理办法收费,以及恐吓威胁对方当事人”。
我说:“夏福顺的案件我是在律所签的约,至于收费,不存在违规,何况还没收到过钱。”主任瞪了我一眼,“人家没举报你多收费,是说你以明显低于成本的收费进行不正当竞争,谁让你只收5000块。”
由于我不存在其他违规行为,自然没有受到任何处罚,但是“逼迫癌症患者,比套路贷还狠的催收方式”一类的流言蜚语蔓延开来,不知曹邦群几时偷拍了我在病房的图片,还评价说我“板着个脸,阴险毒辣,是带着证件的祸害百姓的流氓渣滓”。
我打电话质问阳冬花,她一个劲儿地说对不起,“我们是撤诉了,曹邦群说就算死,也会先把我们的债给清了,老夏信他。我发誓,其他事情不是我们搞出来的。”
我反而松了一口气,“你们对得起自己就行了,我这边没事,钱等你们收回再说。”
2020年元月,阳冬花给我打来电话,说曹邦群死了,但是钱还是一分未给,问我怎么办?我只得告诉她,要再次起诉的话,只能起诉曹邦群的遗产继承人,问题是不知他是否有遗产,有没有人愿意继承,否则的话,我也想不出好办法了。
阳冬花声音突然颤抖了起来,“他有财产的,有三套房,还有一家公司、两台车,加起来有几千万的资产,一个零头就能还清我们的钱,他家人会理解的,毕竟我们已经做到仁至义尽了,没有哪里对不起曹邦群,他走了以后我们还送了最后一程。”
“若真是这样,那还是一个很简单的案件,问题是现在曹邦群也算是尸骨未寒。”其实我真正担忧的不是这个,只是不免有种不好的预感——就怕曹邦群是处心积虑想赖账了。
“管不了那么多了,”夏福顺接过电话说道,“他真的是死不足惜,一次次骗我。”
令夏福顺绝望的是,经过我们查证得知,曹邦群早在6年前就离婚了,他的前妻与其没有任何经济往来;曹邦群的女儿也明确表示,她不会继承他的任何遗产;曹邦群对外宣称的三套房,其中两套登记在女友喻冰清名下,另一套说是他姐姐自己出钱买的,有银行流水记录,且购房时间是在曹邦群没有任何债务纠纷的时候,两台车也办理了抵押。
说起来,他还真不算是“恶意转移财产”,是后来才负债的。公司清算剩下200万现金,加上其他办公设备总共有300万,但之前起诉的人正在等着法院执行,那笔钱还不够偿还曹邦群过去的债务。我说从法律层面上,已是无能为力了。
大家都清楚,曹邦群的钱基本上都转移到了喻冰清的名下,她没有工作,却住着别墅,还有一些产业,她给曹邦群生了一个儿子,上的是当地的国际学校。可令人苦恼的是,我们没有任何曹邦群与喻冰清同居的证据,别墅的水电物业费都是由她一个人交的。
夏福顺还对喻冰清抱有一丝希望,反复念叨着他之前和曹邦群的“兄弟情”,但喻冰清反而说自己受害者,“我被他骗得生了孩子,啥名分都没有,为了不让孩子被人瞧不起,被骂野种,我都是去夜总会上班,陪大老板喝酒赚的钱。”
阳冬花哭着给喻冰清跪下,求她给自己一条生路,喻冰清这才承诺每月还两千。
我想着等过完年,无论如何都要试着将喻冰清以及曹邦群所有的继承人都告上法庭,至于真相如何,就等法院的调查结果,但愿能给夏福顺和阳冬花一个交代。
谁也没料到,就在过年前几天,新冠疫情暴发了。
6
那段时间,我生病无法工作,只得把手上所有案件都做了退费处理,有部分还按合同支付了违约金。等清明那天,却突然收到阳冬花发给我的一条消息,“小蔡,你的病好点了吗?能活着是最好的事,只是好人不得好活,你以后只要对自己好一点就行,不要哭。”
当时我状态不好,只是回复了一句“谢谢阳姐”之后,就没再联系了。
一直到月底,我恢复上班,才给阳冬花打去电话,提示手机关机。我联系夏福顺,他哽咽道:“我老婆到盒子里了,怕影响你情绪,我们没有告诉你,同样是人,差距实在太大了。”
夏福顺给我讲了阳冬花最后几个月的遭遇——因疫情原因,借钱给他们的一些朋友也因生意不景气急需用钱,加上工人们没事做,所有人都逼着夏福顺卖房还钱。
阳冬花愧疚不已,寝食难安。不是他们不肯卖房,而是房子一时的确难以出手,只要有人给她打电话,她便无地自容,“等疫情好转,复工了,我们出去赚一分就还一分。只要市场恢复了,我一定把家里能卖的东西都卖了,欠钱不还就是忘恩负义。”
夏福顺有时会劝阳冬花:“在这个社会,不是你欠我,就是我欠你。你也不要太自责了,我们不是不还,遇到困难了一时半会儿还不起,朋友之间还是有交情的,人家也没说什么,只是说如果有的话,就先还一点给他们做生活费,不算逼债。”
阳冬花却始终无法心安,“交情总是毁在钱财上面,人家没说难听的话,我们就更要识趣。我现在每吃一口饭,每喝一口水,都觉得应该省下来,先紧着别人才是对的。”
好在事情有了转机,有人愿意出7万块钱买夏福顺的车位,他的车子也找到了买家,能卖个4、5万,等钱到账了,就能暂时缓解那些朋友和工人们的生活,“剩下的钱我们总会还的,学谁也不能学曹邦群,因为那样的话,我们死活不安心。”
清明节前一天,阳冬花突然对夏福顺说,想回家给奶奶扫墓,她从小就跟奶奶亲。本来夏福顺打算一起的,但阳冬花说省点路费,“我回去山上烧柱香就回来。”
第二天,夏福顺打阳冬花的电话,一直未接。下午,老家传来消息,说阳冬花放鞭炮时,不小心把周边的茅草烧着了,火势蔓延,很快失去控制。她的手机和外套就丢在山脚下的路边,可自己却又折回去走进了火场。
她生前录下了最后一段视频,通红着脸,挂着流不尽的眼泪,说话上气不接下气的:“我不想死的,谁料闯了这么大的祸,不知道怎么办……这么一大片山,被我烧了,10万块都不够赔的。我答应了朋友,卖车位和车子的钱要还债。我一直想安心过日子,借我钱的朋友都是好人,是这场大火不给我活路,这里的债我就用命来抵了……”
安葬好阳冬花后,夏福顺带着妻子的遗照找喻冰清要钱,喻冰清说自己出于对女人的同情,答应给1万块钱,“至于债务,谁欠的去找谁,我跟他不过是一段露水情缘。”
在看守所,夏福顺再次提及面子:“我一直想改变一些事,我爸爸在我们那里是一个名声不好的人,小气,尖酸刻薄,还有些小偷小摸。虽然我身上流着他的血,但我一直想成为和他不一样的人,希望自己有很多朋友,赢得别人的尊重。固化的阶层需要打破,只是我没能像你一样成功,我到底还是没能越过我的阶层。”
我笑他天真,“这个社会,没有哪一个人真正能改变什么阶层,都在苟活,只是有些人用金钱装饰抬高自己,看着光鲜一点而已,要真正过好日子,一样的为难。”
检察院认为夏福顺属于绑架和非法拘禁的想象竞合(编者注:想象竞合,是指行为人以一个主观故意实施一种犯罪行为,触犯两个以上罪名,以主观故意犯罪从重处罚),应以绑架勒索罪论处。
我选择罪轻辩护,认为他只是涉嫌非法拘禁,绑架罪的主观动机是勒索财物或其他非法利益,并伴随着侮辱暴力行为,夏福顺并无此意——他确实非法限制了他人人身自由,起因为他与被害人父母存在债务纠纷,捆绑的目的只是为了拘禁被害人。
法院一审判决,夏福顺犯非法拘禁罪,判处有期徒刑8个月,夏福顺当庭表示不上诉,却心有不甘:“为什么我一心向善,却成了犯人,而有些人却能逍遥法外?”
我告诉他,当一个人对外面的世界已经没有善良的能力的时候,首要还是要选择对自己好一点,对家人好一点。所有的问题都有答案,关键是在于我们能不能认清自己。最后是迷失,还是回归。
(文中人物皆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