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人往事(601)

 

房子和骗子,逼出了一个疯子

2022-12-06 10:47: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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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走水

刚入行的心理医疗师,医院里工作,医院外记录

 

 

精神司法鉴定是一个十分谨慎且理性的工作。鉴定大都涉及法律纠纷,从法律上来说,当事人的精神状态是法院对当事人民事行为能力判断的重要参考,这必然会影响到判决。所以下结论时,一定要慎之又慎。

但是,精神鉴定,总归是鉴定人的,也是由人来鉴定的,怎么说,怎么做,都绕不开人性的某些层面。我曾跟着鉴定科师兄做过一段时间的杂事,他给我讲过不少故事,其中一个,我印象深刻。

以下为师兄自述。

1

2009年6月,再有一年我就可以考中级职称了。袁主任说,我们医院待遇差,留不住人,很多像我这样的年轻医生考上中级就往大医院跑,他希望我不要学那些人,老老实实在这里干,他过两年就要退了,会尽量“推我一把”。

所谓的“推我一把”,就是让我参与医院的核心业务——精神司法鉴定。

我们医院是市里为数不多具有精神司法鉴定资格的机构。可以这么说,一个精神科医生,一旦有了司法鉴定的经验,在这座小城就相当于有半只脚踏进了“专家”的领域,再不济也能混到医院的中层。

我心里很感激,但也很纠结。我们这个专科医院的待遇确实很差,我一个农村出身的穷小子,不知道到底要工作多少年才能在城里买房安家,所以早早就存了跳槽的想法。可一想到可以到司法鉴定科参与鉴定,说不定能借此扶摇直上,就犹豫了,况且,我在这里的一线岗位待了这么些年,放弃所有基础到综合医院去重新开始,想想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先干着吧——我只能这么宽慰自己。

 

袁主任没有食言,7月份,他就通知我以旁听记录的身份去参与一次鉴定。被鉴定者是一位老师,姓马,男性,56岁,诊断为“急性精神障碍”。此次鉴定,法律上涉及的是一桩房屋产权纠纷。

鉴定过程出乎意料的顺利。问老马最近有没有听到什么人对他说话,他笃定地说“有”,还能细致地描述出来;问他最近能不能看到什么,他说“能”,而且指着我们背后说,“现在正好有一个女人站在那里”;提问的过程里,老马表现得烦躁,时听得懂,时听不懂,还一直狠狠抓自己裸露在外的胸膛。

突然,袁主任说“暂停鉴定”。

老马被带出去后,主任让我也先出去,说鉴定组的专家成员决定要讨论一下。讨论没有持续多久,我又被叫了进去。袁主任说,现在要将专家组两两拆对,分成3组,依次对老马进行提问,“出于对结果可信度的考虑,3次提问的专家完全随机分配。”

我百思不得其解——在我看来,老马的表现几乎就是一个标准的模板,何必还要再走这么复杂的流程?我还得再辛苦记录3次。

记录到第二次提问时,我才发现了蹊跷——老马的回答,实在太“标准”了,甚至“标准”得过了头。

为什么这么说呢?精神病学的临床诊断大多依赖于症状判断。简单来说,诊断很大程度上依赖于医生的问诊,医生要根据问诊的情况,对照症状学上的标准描述,一一比对,看符合哪一种病种的划分。但精神疾病有一个特征,那就是不同病种之间,有可能存在某些症状相似甚至雷同的可能,而且这种情况在临床上很是常见。所以,精神病症状上,对某种具体的病种,有它的“核心症状”,对其所属某大类疾病,又有符合这一大类疾病的“通性症状”。

诊断时,为了确诊,核心症状和通性症状都是医生要考虑的。一般来说,患者表现出某种核心症状,医生多会考虑“疑似”,如果再加上一两条通性症状,那么基本可以考虑“确诊”。

从这个角度来说,病种的确定,跟病人症状的“分类组合”是有关系的。老马的问题就出在这里——3对专家组合的提问,里面涉及的核心症状、通性症状也是随机分配的,但是老马的回答全都符合。难怪专家组成员一致同意袁主任的做法,这说明他们早就怀疑了——当前的老马,有“诈病”的可能。

前两组提问完毕,袁主任要求暂停一会儿,他看了看我的记录,吩咐道:“最后一组不用进行了,直接让老马进来吧,我单独问他。”

“这……不好吧?”我犹豫了,“单独鉴定”按规定是不行的,这是出于安全的考虑。

可袁主任拉了我一把:“你也一起来,学点东西。”

 

鉴定室里,袁主任毫无征兆地问了老马一个问题:“这个房子究竟是有什么纠纷,要让你来参与这场精神鉴定?”

按道理,这个问题跟鉴定老马的状态毫无关联,我也没搞明白袁主任为什么这么问。

可是,老马出离的愤怒,几乎是喷涌而至:“他们合起伙来骗我!我根本没有卖过房子,更没有签过什么狗屁协议!”

但也就愤怒了一会儿,老马忽然又退潮似的蔫下去,恢复一开始不灵醒的模样:“脑子胀死了,哎呀,是他们骗我的,骗我签字,不要再问了!”

袁主任跟我同时看向对方——这下好了,傻子都能听出来,老马前后矛盾。

袁主任嘱托护士把老马带回了病房,让我重新调出他的病历。病历上,诊断处清清楚楚地写着:急性精神障碍。

不用袁主任解释,我都能看出现在的问题很麻烦——病历里有诊断,说明当时收诊的医生确实认为老马有明显的精神异常表现。可就现场的鉴定表现来看,老马极有可能存在“诈病”的倾向。

主任想了很久,对我说:“你,去找一趟老马的主治医生,问问当时首诊的具体情况。”

2

说来也可能是巧合,老马的主治医生也姓马。送材料过去时,我跟他开玩笑:“小马,这个老马是不是你亲戚啊?”

他笑了笑,没说话,接过材料仔细看了看:“这……我不知道说什么啊。”

“啊?”我以为听错了,“你的病人啊,怎么就不……”

“他确实是我的病人,我也为我的诊断负责。”小马很严肃,“就当时入院的表现来看,马老师绝对符合急性精神障碍的表现,但按照袁老师的鉴定,他又可能是‘诈病’——那我该说什么?什么我也说不了啊,顶多就是个‘无法鉴定’吧。”

我尴尬地笑笑:“那万一他是发病进来又被治好了呢,你医术高明呗。”

“那我就更不敢瞎说了。”他把材料递回给我,歉意地点点头。

袁主任听了我的转述,使劲揉了揉眉头:“‘无法鉴定’,唉……这就难搞了呀。”

“这有什么难搞的?”我不以为然,“急性急性,来得快,去得快,当时有问题现在没问题也不是说不通,哪怕他真的是‘诈病’,如实下个鉴定的结论不就好了?再说了,‘无法鉴定’也不是不可能……”

“瞎放屁!”袁主任骂了我一句。

他说,麻烦就麻烦在这个“如实”上。如果按照目前来看,老马“诈病”的可能性极大。但是,病历上又清清楚楚写了“急性精神障碍”,这是我们医院的医生下的诊断,他又信誓旦旦说对此诊断负责。那么,承认老马目前是“诈病”,那跟医生当初的诊断就是矛盾的了。

“而且这个问题现在出在我们医院,你说‘无法鉴定’,不是自己打自己巴掌?”

“那直接确定老马有问题行不行?”我问了一句。

“这不是乱弹琴吗?审都不审,直接虎头铡?我是包拯啊?”

袁主任虽然是骂,但还是耐心给我解释了一番:就算直接确定老马有精神障碍,那么法院也会要问一个问题——在实际发生纠纷的时候,老马到底是个什么状态,有多大的民事行为能力,在案件里要承担多大的责任——以现在掌握的具体情况,是没办法下定论的。老马有“诈病”的倾向,谁知道他的病什么时候是真的,什么时候是假的?这“真实的情况”完全扑朔迷离,所以,除非去理清实际情况,不然贸然下结论影响了判决,医院百分百是要背责任的。

说完,袁主任站了起来:“得去了解案情了。”

虽然我是第一次参与鉴定,但也能明白,他从心底是不愿意做这个决定的。医院是看病的地方,属于卫生系统,而查案断案是司法机关的职责,两者之间,为了判决的理性公正,平时一定要恪守边界。可问题是,正是我们医院在这个案件里搞出了个麻烦——当时接诊的小马,明明白白地给老马安了个“急性精神障碍”的名头,又坚持自己的诊断是没问题的,而我们的鉴定过程里,老马又明显地不对劲儿。为了鉴定结果的真实,医院必须去了解实际情况,对老马在发生纠纷时具体的精神状态做一个有参考意义的结论。

袁主任一拍手:“踩线就踩线吧,总不能这把年纪还给医院抹黑吧。”

办案机构接到我们的请求后,答应得很不情愿。接电话的工作人员说:“本来就是个扯皮的事,这样不是越扯越长了吗?那个买房的天天来法院闹,你们是专业机构,赶紧出个结果啊。”

袁主任笑着解释:“正是因为扯皮扯得麻烦,我们才必须慎之又慎。”

3

可案卷拿回来后,我们发现,事情远比我们想的要复杂。

老马是一个退休的高中老师,老婆已经去世,在市里某小区有一套三居室,平时独自住。大概是去年(2008年)的5月份,一位在附近做早点的流动摊贩老谢,称自己从老马的女儿手里,通过明面签订“无偿转让”协议、私底下现金交易的方式,以实际成交价20万(低于市价15万左右)的价格,买下了这套房子。他手里有老马亲笔签名的全套转让协议,而且这份协议上的签名已经做过笔迹对比,跟老马的字迹完全看不出区别。

老马承认字是他的字,但坚决否认见过这份协议,不承认自己卖了房子。可老谢拿着这份他“亲笔签名”的转让协议,非要让他按照协议把房子腾出来,还告上了法院。一来二去,两个人不知道闹了多少回。老马一个孤寡老人,敌不过日日来闹的老谢,一气之下,跑到老谢做生意的地方,作势要一头撞死在老谢的早餐车上,怎么都拉不住。老谢报警之后,老马还不消停,也不接受调解,胡言乱语,非要撞死,于是就被送到我们这里。

更让人糊涂的是,老马只有一个儿子(在国外),根本没有女儿,他也否认自己有什么“干女儿”。他坚持认为,那个所谓的“女儿”,是老谢捏造的一个子虚乌有的人。而老谢言之凿凿地说,确实有一个年轻女性,拿着这份老马亲笔签名的转让协议,从自己这里拿走了钱。这个女孩长什么样、多高,老谢都能描述出来。

老谢去过老马的小区里面求证,可这个老旧小区里面住户很少,大都是像老马一样深居简出的老人,谁都说不知道老谢说的女孩是谁,更不知道老马有个什么女儿。立案后,经查证才知道女孩联系他用的手机号码是用其他身份证办的(那时还没有手机号码实名制),而且老谢也没有这个女孩的照片——换句话说,从“谁提出谁举证”的原则来说,老谢自己根本无法举证,这个女孩到底存不存在。

 

看完案卷,袁主任一声长叹:“越来越复杂了啊。”

我很不解:“也不复杂啊,里面不是描述得很清楚嘛,两人冲突,老马胡言乱语,要寻死,这份应该属于供词吧,真实性可以保证,那么这个就已经可以认为他当时的精神状态……”

“没那么简单。”主任眼神凝聚,跟我分析:现在不是单纯鉴定老马“当时有没有问题”这么简单了,必须要从“一开始”来分析——也就是说,从签订协议、发生纠纷,到最后发生冲突,这整个过程里,老马的精神状态到底是个什么样子?或者发展的轨迹是什么?可根据这个案卷的描述来看,我们现在完全确定不了。

但我们的鉴定结果,最终还是要直指老马的精神状态,目前来看,这势必会影响到法院判决上的考量,即这份转让协议是否具有合法性——如果老马真疯,那协议无效,老谢吃亏;如果老马装疯,又不承认有女儿,那么协议只能是有效的,老马吃亏。我们的鉴定结果很有可能在房子的最终归属上产生影响,而且无论是什么影响,最终都有可能会让双方矛盾的箭头或多或少地转向医院的鉴定科。

“早知道就该考虑小马的意见,老老实实写个‘无法鉴定’好了。”袁主任瘫在椅子上,“现在真是骑虎难下了啊,这断案怎么就跟医院扯上了关系?”

4

事情到这里,一下子就僵住了:我们说“无法鉴定”吧,人家卷宗都提供了;给鉴定结果吧,以现有材料,又无法保证结论准确性,还不如不给。

法院那边每天一个电话催,袁主任实在是被逼到了墙角。一天,他把正在写病历的我拎起来:“走,去病房,找老马!”

病房里,老马正跟一堆老头打扑克,住院这段时间没了老谢的掰扯,他的精神状态看起来十分轻松。

袁主任把老马叫到治疗室里,让除了我们3个人以外的人全出去。

“老马,咱俩见过了,我有些问题要跟你了解,关于你的鉴定。”

老马点了点头。

袁主任没有闲扯,直接问:“房子到底是不是你卖给老谢的?”

老马很诧异,先是矢口否认,又马上回过神了,说:“房子卖不卖跟医院有什么关系?我是病人,不是犯人!”

袁主任笑出声:“呵,你脑子确实挺清楚啊,那你说说,你有什么病?”

老马丝毫不怵:“这是医生的业务,问我干吗?”

袁主任十分冷静,丝毫不在意老马的态度:“老马,字,你承认是你签的,对吧?老谢手里也有这份你亲笔签字的转让协议,对吧?你不承认你有女儿,也不承认你看过协议,但他又有这份协议,所以,那你们到底是怎么协定的,难道他拿刀架着你签?这样的话,你还能整个站在这里?”

“我不知道!”老马一口咬定,他根本不知道老谢怎么得到他亲笔签字的转让协议,同时还强调,在那之前他跟老谢根本就不认识,也从来没去他早餐摊上买过东西吃。

“不认识?那不对吧?”袁主任站起来,盯着老马,质问他:“既然之前你们都没打过交道,那老谢干嘛要买你的房子?是谁告诉老谢你有房子要卖的?又是谁把协议拿出来的?总不能是老谢梦里梦见的吧?老马,老谢口里的那个人应该真的存在吧,你在撒谎吧?”

老马也从床上立了起来,嘴里支支吾吾,一会说假的,一会说自己不懂主任在说什么。

袁主任丝毫不急,等着老马静下来,才开口道:“老马,你要是还不讲真话,那我就没办法了,医院是不会帮你撒谎的,只会如实下鉴定结论。那就是说,要么是你一开始就说假话,要么是老谢说假话,但不管谁说假话,这个事儿都算‘搞不清楚’,既然‘搞不清楚’,那就得讲证据,协议就是证据——你这房子,别想要回来了。”

“放屁!要不回来?那本来就是老子的!”老马怒骂,“百分百就是那个小蹄子!”

 

老马终于被袁主任攻破了防线——老谢说的那个“女儿”,虽不是真的,但确有其人,而且跟老马有点亲戚关系。

老马说,2007年年初,他在家洗澡时高血压发作,幸好人还能撑着爬出来,抓起话筒打了急救电话,这才捡回一条命。他儿子因此飞回了国,等他转危为安后,说一定要把他带出国。可老马说什么都不干,爷俩拗了一阵,儿子败下阵来,退了一步,说给他找个保姆,老马就同意了。想到那些保姆欺负孤寡老人的新闻,儿子托人从老家找了个小姑娘,叫马小琴,17岁,初中毕业。儿子说,这孩子怎么也算跟自己是本家,工资大不了给高点,能把老马伺候好就行了。

老马自己讲,能看得出这个小琴是吃过苦的人,勤快,嘴甜。而且她还很上进,知道了老马是个退休教师后,天天“马老师”前“马老师”后,有时候老马翻翻自己以前的教案,她也凑在一边看,很喜欢提问,还总能问到点上。老马觉得这个孩子“能教”,找了关系,出钱给她报班,从基础补起。他跟小琴说,只要她能往上读,他就供。小琴感动得涕泗横流,当场认了老马当干爹。

讲到了这儿,老马忽然神情一变:“妈的,说到底是老子看走了眼,没想到她是这种东西!”

老马讲,他在家有存现金以备不时之需的习惯,钱的数目还不小,几万是有的。有天他回家打算拿钱去买个新书桌回来给小琴用,结果发现钱少了。“老子问她,‘是不是你拿的?’唉,她也认,你说她急用,老子也不怪,你知道她说什么?她说拿去赌输了!”

出乎老马的预料,被戳破面皮的小琴顿时像变了个人,讥讽老马有福不知道享,“要死的人了,留这么多钱干嘛?不如给我拿去花”。

“老子恨不得把她提着踢到楼下去,妈的,滚滚,滚远点,别在老子面前,恶心!肯定就是她,她把老子的房子卖了!”

袁主任看着异常愤怒的老马,好像又在想着什么。我根本没料到一桩房产纠纷还能扯到这里,听完后也冷静下来——我知道,在老马心里,几乎就是认定了马小琴通过某种手段,伪造了所谓的转让协议,那20万,八成也是她拿走了。

可问题是,老马既然有怀疑马小琴的倾向,他为什么还要一口咬定协议是老谢自己伪造的、根本没有所谓女儿这个中间人呢?就他语气里对马小琴的恨意来看,他根本不会好心到替小琴隐藏嫌疑,为什么他一开始会冒着房子要不回来的风险,绝口不提马小琴这个人呢?

我看了看袁主任,依旧是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既然他不提问,那就轮到我大显身手了。

我忍不住开口:“老…马老师!那个小琴,你现在能联系……”

“今天就到这里吧!”袁主任忽然开口打断了我,我还没回过神,已经被他拎了出去。

 

病房外面,我真是又气又怂,可我不敢大声说,只能跟袁主任抱怨:“这眼看着就要真相大白了,为什么不让我接着问?”

“真相大白?”袁主任不屑道,“我问你,你能看出他讲话是半真半假吧?”

“是啊。”

“那我问你,老马嘴里,哪句是真的,哪句是假的?”

“这……”

“我再问你,你又怎么分辨,他接下来讲的,有多少是真的,有多少是假的?”

我彻底语塞。

袁主任没有再继续攻讦的语势,他耐心地告诉我,所谓精神鉴定,本质上跟侦查侦破是分不开的。不是所有人都会跟你讲真话,况且,老马已经明显地在撒谎隐瞒,再接着问,虽然能挖出点什么,但更多的是他接着编下去的谎言,“与其接着问,不如另寻他路”。

“另寻他路?”我若有所思,可又思无可思,“哪儿还有路啊?”

“你是真不适合干鉴定啊……”袁主任摇摇头,“找马小琴!”

5

袁主任说的找马小琴,并不是由我们去找,而是将这个信息反馈给办案机关。毕竟知道了名字,哪里人,找到就是件很顺利的事。

让我们没想到的是,马小琴被找到后,很直接就承认了房子确实是她伪造协议卖掉的,钱也赌博输光了,“钱是没办法还了,要坐牢就坐牢,我认”。

审马小琴的时候,出于了解老马当时精神状态才能出具最终鉴定结果的考量,医院必须了解具体经过,所以我们也参与了。在了解马小琴的具体作案手法的过程时,我们知道了一个更狗血的事——她口里的老马,跟我们之前了解的那个老马,完全就像是两个人。

 

马小琴确实是老马老家的本家亲戚,出了五服,但是同姓。她没有考上高中,在老家蹉跎几年,不甘心自己的命运只能跟老家那些等着嫁人的姑娘一样,就四处托人找关系,想到城里谋生,正好遇到老马的儿子来找保姆,双方一拍即合。

她一开始也认为,自己这个远房叔伯是个老师,又肯教自己,是个大好人。她充满希望,下定决心,觉得只要自己踏实肯干,勤劳好学,一定会改变命运。

只是马小琴没意料到,老马会对她动了色心——老马先是暗示她,说自己老婆早亡,儿女不在身边,是个孤寡老人,希望她能“慰藉”一下自己。马小琴一开始装听不懂,做完家务事就躲着老马,也不再跟着他学东西。老马见得不了手,彻底撕破脸皮,屡屡强行动手动脚。

马小琴开始不肯就范,可她反抗过于激烈时,老马就威胁她,要让她滚回老家,还要跟老家人说她手脚不干净,是被赶回去的。当时的马小琴根本不知道要怎么办,她不是没想过跑,可一旦那样做了,老马肯定会回老家乱说,以他老师的身份,怕是不少人会信他话,到时候,老家回不去,城里待不下,可如何是好?

她觉得自己别无选择,反抗的心一点点减弱,最后选择了麻木地接受。

事情的转折源于马小琴发现自己怀孕了,告诉老马后,老马当机立断,打开放钱的抽屉,让她自己拿着钱去医院拿掉孩子。马小琴完全没有了主意,只有无尽的恐惧。虽然她从没想过自己这么早就要当母亲,但还是恳请老马让自己把孩子生下来。可老马的回答把她打进了深渊:“生下来干吗,老子帮你养?再说谁知道是不是你在外面勾三搭四怀的野种?要不是本家,老子才懒得管你。打了!”

之后,老马没有跟她再废话,他怕马小琴不去医院,便去外面搞来打胎药,逼着她喝了下去。

这次的打击,让马小琴彻底压下了自己年少无知的一面,开始学会用冷静和理性面对世界。她知道,自己现在对于老马来说就是个想摆脱掉的麻烦,而她是无法制衡老马的——药流之后,她身体虚弱,也需要老马给她一个安身之处,她只能隐忍。

但与此同时,饱含恨意的她也立志要让老马付出代价,甚至想过给老马碗里下老鼠药——不过,到底没那么大胆子。

马小琴说,在一次看法制节目的时候,她受到了启发,想到了一个主意,既能报复老马,又能让自己捞一大笔钱——伪造协议,偷偷卖了老马的房子。

她很快锁定了“买家”——家里的早餐,几乎都是她天天去小区门口的老谢那里买的,在日常的交谈里,她知道老谢在老家有个要读书的小儿子,一直想接到城里来上学,可是又买不起城里的房子,儿子没办法落户。老马的房子正处在市里学校最多的位置,对老谢来说,那是无比合适。

她跟老谢撒谎,说自己是老马的女儿,刚读完书回来的。老马年纪大了,有了回老家的想法,很想把房子卖了,老谢动了心思。

可马小琴知道,只让老谢动心思是远远不够的,而且就算老马要卖房,也得是“亲自”卖。如果跟老谢讲自己能代替老马把房子直接卖了,谅老谢也不敢答应。

于是,马小琴循序渐进。她每天买早餐的时候都跟老谢聊很久:有时候说说老马教这么多年书不容易;有时候说自己“妈妈”早走,老马孤苦;有时候说老马这么些年,独自供孩子读书长大辛苦……她只有一个目的——将自己和老马塑造成父女情深、相依为命的形象,并植入到老谢的心里。

老谢也真的信了,深受感动,每次马小琴来买早餐,有时候是多给个鸡蛋,有时候是多装两个包子。

马小琴觉得,是时候了。

 

一天,老谢要收摊的时候,马小琴来了,她没买早餐,看见老谢,就哭了出来。

老谢问她怎么了,马小琴哭唧唧地说出自己早就准备好的谎言——老马病了,得动一次大手术,要一大笔钱看病,自己不知道怎么办,只能卖房子。但老马现在人都出不了医院,卖也不知道多久能卖出去,等卖出去了,老马人都怕是不在了。她恳求老谢,能不能把自己“老爹”的房子买下,便宜点也行,让她好有钱帮爸爸看病。

一来便宜,二来助人,说实话,这种情况下,老谢很难拒绝。但老谢也不是傻子,他提出要去看看老马,马小琴就说现在不能探视,老谢又提出去看看房子,马小琴一口答应了——因为老马那时回老家了。

在屋子里,马小琴带着老谢四处转,给他看了老马藏在柜子里的房产证,还打开了老马放钱的抽屉,指着里面的钱,哭着对老谢说:“现在家里就剩下这点了。”

这下,老谢是彻底信了。马小琴说,现在急用钱,也没时间去交易中心过户,可以先签一个“无偿转让”协议,老谢以现金付款,“等老爹熬过这一劫,再过户”。为了让老谢彻底打消疑虑,马小琴又主动提出,房子只卖20万。

其实这个时候,只要老谢冷静一点就不会上当,毕竟,马小琴提出的是现金交易,房子近乎是半价出卖,仔细想想就不合常理。但是20万的价格彻底让老谢冲昏了头,他不是没打听过这里的房价,只想着要不是急着用钱,人家怎么着也不会把价格定这么低。他算是彻底入了套,毫不犹豫地配合马小琴,在协议上签了字。

马小琴说,那份协议是她一早就做好的,也知道直接拿去让老马签字是万万做不到的。在日常生活里,她藏起对老马的恨意,甚至还刻意逢迎老马的某些需求。老马终究是色欲熏心,有次借着老马“事后”心情愉悦,马小琴再次提出让老马给自己上课。她知道老马有个习惯,会在教案的每一页的右下角工整地签下自己的名字。这就让马小琴有了“可乘之机”,每次等老马教书育人之后,她都恳求老马在纸上写一点批改意见或是学习指点,只要老马签了字,她就夸赞,这字好看,端庄,大气。老马便乐此不疲。

马小琴弄来一沓A4纸,全部工整地在右下角画了横线。老马问她这是干吗,马小琴告诉他,以后要把老马的学习批注整理成册,留着慢慢复习。这一马屁把老马拍得晕头转向,甚至都忘了当初马小琴怀孕时两人的剑拔弩张。他一昏头,兴奋地连签了好几张。

至此,伪造协议最重要的一步,马小琴彻底达成,只等后面的老谢老实上钩。

6

既然马小琴已经承认协议是她伪造的,关于老马的精神鉴定结果就已经不重要了——老马是否有精神疾病,不影响判决,我们如实描述老马目前的状态即可。老马八成是以为,只要自己坚持“装成”一个精神疾病患者,这份协议就不具备合法性。这样,他既能保住房子,又能瞒住自己欺压马小琴的事实。我想,这老马一开始装得太像了,把接诊的马医生都瞒过去了,要不是鉴定过程里露出了马脚,袁主任坚持往下查证,可能就真给他糊弄了过去,百口莫辩的老谢亏就吃定了。

事情到这里,我以为就此结束了,没想到还有后续。

 

出于警示教育,没多久,院长就用这个案例做了一次业务学习,强调在诊断过程中一定要慎之又慎,“不要出现前后矛盾的情况”。虽然他没有在学习会上指名道姓,但谁都知道他指的是小马医生。

闲话这种东西,总有人说,传来传去,总会传到小马耳朵里。有人说他误诊,有人说他医术不精,小马本身就是个较真且笨嘴拙舌的人,这闲话一传,彻底成了个沉默寡言的人。

可我没想到的是,小马竟然辞职了。

在我的印象里,他绝对不至于心眼小到因为闲话而辞职的地步——太不值当了吧?我想打电话问问他,他的手机却怎么也打不通了。

更让我没想到的是,小马辞职的第二天,司法那边的工作人员电话就打来了,问我“能不能联系到马医生”,“需要他配合调查”。我说自己也联系不上他,但可以提供他的住址——此前小马刚刚搬过家,我去过。

过了两天,电话又打了过来。司法工作人员说,他们确认了,马小琴和小马医生是兄妹关系,马小琴从老谢那里得到的20万,在3天里分批分次地汇入了小马的账户。他们怀疑,在这起“伪造协议诈骗案”里,他们兄妹都有参与。

在一早追缴老谢被骗走的那20万时,马小琴一直坚持说自己将钱赌博输掉了,而且是在赌档上以现金方式输掉的。警察问她赌档在哪里,马小琴就带他们去了一个地方。可警察蹲守数日,并无发现,在走访周边居住人家的过程里,被询问的人都说这里从没开过什么赌档。

警察再追问马小琴,她又换了说法,讲自己把钱借出去了,可借钱的人跑了,现在也联系不到。警察问她,有什么证据证明自己借了出去,她又拿不出来。

之后,马小琴继续接二连三编了很多理由,就是说不清钱的去向。这让警察不得不怀疑她在说谎。

后来查证马小琴户籍,警察又发现,她的父亲再婚过,在之前的那段婚姻里,有一个儿子。这个儿子上大学的时候将户口转到了城里,所以一开始没有查到——而这个马小琴同父异母的哥哥,就是小马。

警察本来是想让小马过去协助了解下情况,没想到,当他们打电话到医院找人的时候,人就失联了。后来根据我提供的住址,他们在小马的新家把他“蹲”到了。他们发现,小马这个房子刚买没多久,而且是全款买的。

这就让人不得不怀疑了,他钱是哪里来的?这一查,就查到了那20万。

小马在审讯时态度很坚决,坚持是自己胁迫妹妹,强迫她伪造协议卖了老马的房子,然后又强迫妹妹将20万转给自己。他说,如果马小琴不配合,就要回老家将她和老马的事抖出来,让她彻底做不了人。

马小琴得知哥哥被抓了之后,更加不愿意松口。她坚持说整件事都是自己一手策划的,钱也是在哥哥不知情的情况下转过去的,他根本什么都不知道。

兄妹俩都想为对方开脱,自己揽下罪行,所以,司法那边给医院打电话,希望我们这里能找一个跟小马熟识的、又有些“询问技巧”的同事,来帮助他们劝劝他,说实话。于是,院长就让袁主任带着我去,毕竟,这个事情,我们全程都参与了,而且,我们都算跟小马熟识。

7

面对我们,小马一点都不紧张。

袁主任的眼神一直很冷漠。整个过程里,只有我不断地提问,小马一句句回答。他说来说去都是一个意思——自己大不了把房子卖了,钱还回去,但自己的妹妹是无辜的,都是被他胁迫的。

局势僵住,我提问的速度越来越慢。因为我也不知道,到底要怎样让小马说实话。

“砰!”袁主任使劲捶了一下桌子,他站起来,瞪着小马:“你他妈的,当初老子带教你们几个人,就一个留院名额,你记不记得你是怎么求我的?要不是看你人踏实,家里困难,老子会把你留下来?你他妈就这样报答我?”

霎时间,小马的泪流了出来。

袁主任坐下来,又说:“我不讲你的对错,以德报德,以怨报怨,但你还是要想想你们兄妹以后,就这么背着个污名过一辈子,你踏实得了吗?”

“袁老师,我……”小马涕泗横流,终于全撂了。

 

他告诉我们,马小琴确实是他妹妹。他亲生母亲去世后,父亲又给她找了个后妈,生下了马小琴。后妈对小马不错,他高中时父亲去世后,后妈更加爱护他了。妹妹读书成绩不好,早早辍学,全家全力供成绩优异的他读书。

小马对后妈和这个同父异母的妹妹十分感激。来城里上大学后没多久,后妈也去世了。小马悲痛之余暗下决心,一定要在城里安家,把妹妹接到身边。马小琴知道哥哥辛苦,一直不想来城里给他添麻烦。

后来老马的儿子去老家找保姆,马小琴心想,去给老马当保姆,有钱不说,还有地方住,两全其美。所以也没告诉小马,就自己做主来到城里做了老马的保姆。虽然小马知道后极力反对,但马小琴信誓旦旦地保证,老马是个好人,而且还教自己知识。小马这才勉强答应。

老马人面兽心的一面露了出来后,一开始马小琴不敢跟哥哥说,她害怕老马真的去老家乱说,到时自己百口莫辩不说,说不定还要连累有出息的哥哥。可小马毕竟是个医生,不可能看不出来妹妹流产后虚弱的状态,百般询问下,小马这才知道了马小琴的遭遇,拿着菜刀就冲出了门,发誓要将老马五马分尸。

马小琴拉住了他。她告诉小马说,现在去找老马,老家伙认不认不说,就是有了铁证,对他来说顶多就算是个作风道德问题。老马毕竟年长,又是老师,在老家有威望,如果他真的添油加醋乱说,怕不少人还是会信他。

冷静下来后,小马仔细想想妹妹的话,确实不无道理。但让他咽下这口气,他又不愿意,他必须找个办法,报复老马,发泄仇恨。

小马仔细地问马小琴,老马有哪些生活习惯和癖好,想在里面尝试找找突破口。当得知马小琴竟然连老马的房产证藏在哪儿都知道时,一个主意就冒出来了。

兄妹两个计划好后,这才有了后面的老谢上当。

小马本来担心老马会怀疑到马小琴头上来,就让妹妹“偷钱”,故意被老马发现,然后把她赶了出去。后面若老马发现更多,他就卖了房子带着妹妹远走高飞。可千算万算,小马也没想到,老马竟然因为和老谢冲突被送到了精神专科,更没想到,接诊老马的,就是他自己。

这完全就是“意外之喜”,小马立刻想到了一个“把屁股擦干净”的方法。

接诊的时候,他心里清楚,老马只是情绪激动,暂时的行为失控,绝对不是“急性精神障碍”。但是他在诊断和治疗过程里,有意无意地暗示老马,只要他是精神疾病,那这份协议的合法性就要受到质疑——换句话说,他在暗示老马,如果这样做,就能保住房子,而且,他欺压马小琴的事,也不会被人知道。

老马不是傻子,必然会“心领神会”。两个人在没有互相点破的情况下,完美地达成一致。

这样一来,老谢既无法举证马小琴的存在,又无法证明自己如何得到的协议,那这件事就会成为一滩浑水,真相难辨。对小马兄妹来说,肯定是个好事。

只是让小马万万没想到,老马在鉴定室的表演太完美了,完美到不得不让专家们生疑。

 

回医院的路上,袁主任让我把车停在路边。他跟我絮絮叨叨了很多,说小马当时是怎么进医院的,如何努力,如何逐渐成为一个很不错的精神科医生,“如果不出这个事,我会把你们都安排到鉴定科”。

可是,没有那么多如果。

 

后记

师兄告诉我,事后,老谢知道了马小琴和小马的遭遇,表示只要钱拿回来,他就不再追究。老马拿回了房子后就把房子卖了,不知道是回了老家还是去了哪里。

“那马医生呢?马小琴呢?他们兄妹怎么样了?”

师兄说,虽然老谢表示谅解,但涉案数额不算小,他们该承担的还是得承担,具体的罪责和刑罚他就不知道了。过去了这么多年,如今他们兄妹估计早就不在这座城市了,去了哪儿不知道,也没有了联系。

听完这个案例,我满心都是一个词,意难平。看着我的表情,师兄笑了笑。他问了我一个问题,精神司法鉴定中,为了保证最大的公平合理,最重要的原则是什么。

他看着我,严肃地自问自答:“忠于事实。”

(文中人物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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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碗方便面,掩着大姨的伤口

2022-12-05 11:41: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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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胡千一

一个不太飒的infp

1

腊月廿四,北方小镇的极寒天气还在持续。我戴着大棉帽子,裹着厚厚的羽绒服,提着准备好的年货,踉跄地迎着白毛儿风往前走。老北风夹杂着雪絮,刮得人脸蛋子生疼,我半眯着眼睛,艰难地在已经拆迁了一大半的土平房区四处张望——满眼的碎砖头、土坷拉,随大风刮过来的“红色条条”,看样子是谁家大门上的对联。

走了许久,我在一间低矮的小土房前面站定,屋顶塌了一角的土烟囱正冒着稀薄的白烟,烟还没升空就被大风搅散了。我把手缩在袖子里试探性地敲了几下门,沉闷的敲击声被大风盖了过去。我只好使劲儿朝着生锈的大铁门砸了几下,几大块土坷拉随着震动突然从门框处掉了下来,我吓得赶紧往后一闪,门开了——

“这么冷的天,还在外头傻站着干啥?快进来!”大姨一边说着,一边用手飞快给我掸去身上的积雪,又拉着我快步穿过门廊,往屋里走去。

屋外是化不开的寒冷,大姨的屋子里却是雾气氤氲。我的眼镜片上蒙了一层厚厚的白雾,什么都看不见了,只能听见灶膛里的木柴在“噼啪”作响。大块大块的木头烧得正旺,灶台上的大锅没有盖锅盖,满满一锅水正“咕嘟咕嘟”翻滚着。我闻到了空气中弥漫着阵阵香气,那气味是从一旁的小铝锅里冒出来的。

“今天外头冷吧,听说是年前最冷的一天,你看看你,脸都冻得黑青紫了。”大姨说。

从一进门,我就发现大姨穿得有些古怪。她头上戴了两个毛线帽子,其中一个露出了很多线头,像是打毛线时候脱针了一样,而上身套着的夹袄得有三五层,最外面的一件是绛紫色摇粒绒外套,胸脯左上方隐约能看到“钢厂”两个字,下身则穿着笨重的厚棉裤,脚踩着带毛毡夹层的老棉鞋。

这么穿倒是保暖,可这一身行头把患有多年风湿腰腿病的大姨压得更垮了。她走起路来上身向前倾着,似乎只有这样才能肩负起这漫长寒冬丢给她的重量。

“大姨,我妈让我来给你送年货。喏,你看这是两条鲤鱼、这是白条鸡、这个是糖和花生,每样都给你买了点儿。对了,还有我给你买的一套保暖内衣,我妈说今年你逢‘九’,我特意挑了套红的……”我一边吸溜鼻涕,一边从袋子里一样一样地往外捞东西。

“大姨有钱呢,别让你妈费心了。一会儿你走的时候,把门口木箱子里那袋柿饼给你妈带回去,我特意给她买的,又甜又软,她从小到大就好吃这个。”大姨都没多看我带来的东西一眼,就把它们一股脑儿地都提到了屋外,“这天儿冷的啊,外面就是个天然的大冰箱,东西放外头准保没个坏。”

 

我坐在小凳子上,一旁火炉上的小铝锅还在持续向外散发着香味儿。我伸头一看,里头约摸有十几个荷包蛋,炉子旁边还散落着五六个方便面袋子,面饼被大姨单独放在一个搪瓷盆里。

“敏敏,你可真会赶时候,我正煮方便面呢。你记得不?你小时候就爱跟着大姨,你妈问你为啥?你说‘跟着大姨吃方便面,想吃多少吃多少,大姨从不管着我,而且大姨吃鸡蛋从来不吃蛋黄,蛋黄都是我的……’你还记得不?”

我看着大姨,怔了一下,为难地笑了笑。然后大姨就把一块块面饼放进铝锅,我低着头,用筷子把面块一点点搅散。沉默的工夫,一大锅方便面就煮好了。

大姨从后屋拿出了一个小马扎,另一只手托着两个大碗,夹着两双筷子,吩咐道:“面就别出锅了,咱俩就围着炉子吃吧,热乎儿!”之后,分给我的碗,被大姨瓷瓷实实地堆了一碗面,上面还摞了六七个鸡蛋黄,摇摇欲坠。我端着热气腾腾的面,刚才灌进鼻腔的老北风像是突然间液化了一般,直冲眼睛。

我俩一人坐一个小板凳,围着炉子开吃了。方便面煮得有些过火,软塌塌的。大姨也不在意,一筷接一筷地夹着面条,大口大口地往嘴里送。每吸溜两口面,就一个蛋清。她“啪嗒啪嗒”地大口嚼完嘴里的东西,再把小勺探进锅里,盛一口滚烫的面汤喝下。吃到火热处,她擤了把鼻涕,又掏出手绢胡乱抹了两下脑门子上的汗。

在我的印象里,“煮方便面卧鸡蛋”一直是大姨常吃的“主食”,这么多年过去了,还是没有丝毫改变。我的一碗面没怎么动,吸饱汤汁的面条显得越发粗大、黏腻。大姨见状,一把捞过我的碗,囫囵几口就把剩下的面都吃完了。之后她又捞出锅里剩下的两个鸡蛋清,就着已经“咕嘟”得发白的面汤,一并吞了下去。

“真是长大了,胃口也不如小时候好了,你看你都没怎么吃。也是,煮方便面有啥好吃的,大姨也吃腻了。”大姨一边收拾碗筷,一边小声嘟囔着。

 

吃完面,我一脑门子汗,准备去里屋瞧瞧,可大姨不让我进去。她说里屋没生炉子,“比室外暖不了多少”。

我不知道里屋这样冷,大姨晚上要咋睡,她解释说:“白天我净在外屋干活儿,烧一锅水就能把里屋的火炕烧热,等我进里屋也差不多该睡觉了,这样一冬天能省下不少煤呢,再说你看我穿得多厚,一点儿也不冷。”

我只好止步,继续坐在外屋的板凳上,盯着那一沓方便面袋子发呆。没多久,大姨一手托着腰,一手拿着几个纸卷筒和一个大红色线帽子从里屋走出来:“今儿是腊月二十四,按规矩说要扫房子,大姨这身子摇摇晃晃的也够不着,你戴上帽子给大姨掸掸灰吧!”

大姨住的这处房子是租的,不久之后就要拆迁了。夏天漏雨冲下来的黄土粘在墙上,好像一幅抽象画,墙皮被劣质涂料搞得青一块白一块,看来房东也不打算花钱、花时间修缮了。角落里结的蛛网,更不知道在那里待了多久了,已经落满了灰尘。

等我扫完房,外头的白毛儿风渐渐停了下来,天也放晴了,阳光晃得人睁不开眼。我接过大姨手里的几个纸卷筒——原来是她托人买的几副对联:“就算是租来的房子,但好歹也算是有个自己的家了。年底超市都忙着加班呐,‘那个人’没空干这些事儿,你就给大姨把对子提前贴了吧。”

对联、福字、斗方,还挺全乎,我从里屋一直贴到院子。大门的垛子因为是黄土粘上的,所以对子很难贴上去,我干脆用图钉沿着对联外边给它摁上去了。大姨站在寒风里,满意地打量着这一切。突然,她转过头跟我说:“敏敏,你给大姨念念,大门口那副对子上写的是啥?”

大姨是不识字的,于是我开口念道:“门迎百福人财旺,户纳千祥阖家欢。”

2

我的姥姥姥爷一生育有4个子女,大姨排行老三,名叫周萍。可能是因为她是家里的第一个女儿,打小姥爷就十分宠爱她。

60年代,我姥爷在一个北方小镇的修配厂当厂长,家里的物质条件要比普通人家要好一些。整个修配厂大院里的人都知道,周厂长家的宝贝千金每天戴不重样的花头绳,吃的是牛奶泡饼干,只要城里来了电影队,周厂长永远抱着她坐在第一排。

到了1965年年底,这种舒适的生活就戛然而止了——在一次对账中,修配厂的账目上硬是多了一个2毛3分钱的缺口,姥爷自然成了被众人怀疑的对象。上级领导对他说:“老周啊,你是厂里的老人了,平时干工作的那股子劲头大家也都看在眼里,但是眼下这个缺口实在没办法,也只有你来堵了。”姥爷是个宁折不弯的性子,自己没做过的事儿,污名他绝对不担。上面多次找他谈话,让他把“贪污”这件事儿承认下来,然后厂里会给他一个处分,今后他不能再当厂长了,但也保证他的饭碗不会丢。

事情传开后,厂里的一些小人开始四处造谣生事,厂里迫于舆论压力,就把姥爷开除了。在一个刮着暴风雪的深夜,姥爷赶着马车,带着一家老小离开了修配厂,带着全家去了小镇下面的一个村子,那个村子在十里八乡是出了名的穷,村里有“大姓”,宗族意识特别强,十分排外。姥爷只能带着老婆孩子搬进村子最边上的一间小土房,房子的后面是一片乱葬岗。那一年,大姨6岁,本来马上就能去镇里的小学上学了,可因为变故,她读书的事就泡汤了。为了多挣几个工分让一家人吃饱饭,姥姥都跟着家里的男人们下地劳动了,大姨不得不蹬着小板凳开始学做饭,还要拿着镰刀割猪草去生产队喂猪。

1969年,我妈出生了。不久后,姥姥又要下地干活了,所以带孩子这件事儿理所应当地落在了10岁的大姨身上,她心里埋怨,但也只能无奈答应,白天要给全家人洗衣做饭,还要带哭闹不停的妹妹,有时嫌我妈哭得烦人,就在她身上狠狠地掐两把。

我妈小时机灵、乖巧又懂事,颇受我两个舅舅的宠。那时,20多岁的大舅在县里的工农兵大学上学,每次回家,都会给家里的小妹带回很多五颜六色的头绳;二舅有时为了给这个小妹打牛奶,还去连夜排队。

1975年秋天,大舅听说村里的小学要开学了,就拿出自己攒下的2块5毛钱给我妈交了学费,说:“小雅(我妈名叫周雅),等你学了写字,你要是想哥哥的时候,就能给哥哥写信了”。

大姨却不干了——那时候,姥姥的身体状况很差,家里的一摊子事儿仍然是她一个人在操持。眼看着一手带大的妹妹就能帮自己分担家务了,没想到大哥却要把她送去上学。自从被下放到农村后,姥爷和每个孩子的关系都变得很淡漠,对大姨也没那么宠了。他不太关心他们,平时有了家庭矛盾,解决方法就是一顿毒打。他作为一家之主,对孩子们的事没发表什么意见,就算是默许我妈去念书了。

大姨拗不过哥哥,也不敢违逆父亲,只能独自吞下了委屈。

 

1980年,当年的贪污案终于查清,真正的贪污犯是一位厂领导的亲弟弟。厂里觉得对不起我姥爷,就按工龄补了他一笔钱,又将修配厂大院里的3间土房分给了他。

一家人终于回了城。这一年大姨20岁,已经成了皮肤白净、身姿挺拔的大姑娘,虽然穿着打补丁的衣裤,但是人看着干净又整洁。因为常年操持家务,她手脚麻利,走路带风,两根黑亮的大麻花辫总是甩来甩去的。可她身上的缺憾也很明显,没有文化,大字不识一个,也没有工作,久而久之,就成了别人口中的“老姑娘”。

有段时间,我妈放学回家总能看到几张陌生男人的面孔,而一边的大姨通常都是低头沉默着,任由旁边的人说得起劲儿。一天,家里又来了一个皮肤黝黑的男人。他穿着一件有些褪色的黄军装,蓝布裤子,一双黑布鞋刷洗得都泛白了。他一说话,一嘴参差不齐的牙齿争先恐后地往外跑。可姥姥姥爷似乎对这个老实巴交的男人很满意,当天特意留了他吃晚饭,饭后还让大姨送送他。

我妈听两个哥哥说,这个男人叫余百盛,是修配厂里已故的余师傅的儿子。他从小跟着父亲学技术,现在是修配厂里小有名气的技工,已经连续两年获得了“先进个人”的荣誉,厂里人都说他是个难得的好后生。

之后的几个月,余百盛成了姥爷家的常客。他每次来都不空手,有时候提一网兜苹果,有时拎两瓶烧酒再带半斤芙蓉糕。姥姥姥爷客气地留他吃饭,饭桌上,长辈问一句他答一句,有时只咧嘴憨笑。他低头扒拉饭的时候,偶尔会悄悄瞟一眼大姨。

我妈最欢迎余百盛来家里做客了,她悄悄地问自己的大姐:“大哥说那个‘小余’以后就是我姐夫了,是不?”

大姨没有正面回答。

1980年中秋节刚过,大姨要出嫁了,毫无悬念,新郎就是那个老实巴交的余百盛。结婚当天,大姨拿出了10块钱递给我妈,认真地说:“小雅,姐就要离开家了,这钱你拿着,好好念书,将来找个文化人。”

之后,余百盛带着礼物,骑着一辆半新的“二八大杠”接走了大姨。对于大姨来说,这又是一次重大的人生转折。她不知道结婚意味着什么,对她而言生活好像总是这样,让她没得选择。

3

婚后,大姨搬进了修配厂的职工宿舍,日子过得还算幸福。可大半年不到,修配厂就因效益不好开始减员,姨父作为“先进个人”,领导要求他最先起到表率作用。

那时大姨刚怀孕,家里没了糊口的经济来源,修配厂的宿舍也要开始交房租,姨父只能在厂子南门外支起了一个修车摊。他每天早出晚归,勉强能够解决两人的温饱。

1981年6月的一个深夜,大姨被推进了产房。由于难产,她挣扎了18个小时才终于生下儿子。焦急万分的姨父看着大人小孩都保住了,特别激动,随即给儿子取名“保保”。

表哥的降生给这个小家庭带来了快乐,也平添了压力,为了能多赚些钱,姨父开始带着家伙什走街串巷,流动修车。大姨也没闲着,出了月子就找了一份糊火柴盒的工作。每天,她把孩子哄睡之后就抓紧糊一些,有时姨父回家早也帮她一起干,一天下来能糊不少。

但日子并没有因为二人的勤奋而变得好起来。不到两年,修配厂黄了,没去处的工人们也开始以修车和钉鞋谋生。眼看丈夫的生意被人抢了不少,大姨就在镇上的酒厂找了一份洗瓶的活儿补贴家用,她每天不停地洗瓶子,一天能赚1块5。

日子过得捉襟见肘,转眼间,表哥保保8岁了。他特别懂事,从没向爸妈要过一件玩具,每天傍晚写完作业就跑到南门外去给爸爸送饭,回来还帮妈妈刷锅、收拾家务。因为工作忙,大姨每天只能回家做一顿晚饭,出摊的姨父吃饭更是没有准点儿。平时,表哥都是饥一顿饱一顿的,有时带着前一天晚上的剩饭去学校,有时放学大姨还没回家,他就去姨父的修车摊上要几毛钱,买一袋蔬菜方便面充饥。方便面黄绿相间的袋子上印着大块牛肉,面饼又沉又硬,嚼着吃、泡着吃都有滋味。每次他买上一袋,总舍不得一顿吃完,把面饼从中间掰开,一半干吃,一半留给爸爸妈妈夜里吃。

那时,保保最大的心愿是能饱饱地吃一顿烧肉——“烧肉”并不是纯肉,只是用二三两肥多瘦少的猪肉炝锅,再放进大块的土豆一起焖煮。每个月大姨领了工资,就会在家做一顿烧肉,再用二等面蒸出来一些带花纹儿的硬馒头,算是给一家人打牙祭。

这是保保最快乐的时候,扁扁的肉躺在碗底,它们经由姨父的筷子到了大姨碗里,又从大姨的筷头溜到了表哥的口中。大姨就着馒头,大口吃着被油浸透的土豆,姨父则用馒头蘸着菜汤,有时来上一口小烧,烈酒穿喉而过,热辣直冲脑门子上去,似乎连平日里的辛苦都轻盈了一些。

 

1991年,我妈生了一场大病,幸运地捡回了一条命。之后在娘家人的帮助下,她和我爸好不容易在镇上安了一个家。住进新家后不久,我妈想请全家人来吃顿饺子——那时大家的生活都过得紧巴巴的,吃一顿饺子就跟过年一样美。

一切准备妥当,我妈就挨家挨户去请人,最后走到了大姨家。一进门,她就听到保保在小声抽泣,往地上一看,方便面的面渣撒得到处都是。

我妈问保保:“你告诉二姨,这是咋啦?”

“我吃完饭……又吃了半袋方便面,我妈就打我。”

这时,大姨嘴里还不停地骂:“明明刚吃饱饭,还要糟践那袋方便面,你今儿都吃了,明儿是不还得买?你咋一点也不知道心疼东西呢?还怨我打你啦?”

“行了,不就是半袋方便面嘛。”我妈说了自己的大姐几句,又对自己的外甥讲,“今儿下午去二姨家吃饺子行不?”

一听到有饺子吃,保保吸溜着鼻涕,高兴地大喊起来。可他又怯生生地看了看大姨的方向。这时大姨发话了:“我们就不去了,你姐夫他摆摊没迟早,我今天还得给别人顶班儿,保保就不去给你们添麻烦了。”

听完这话,保保像个泄了气的皮球,一下子又哭丧起脸,大姨就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我妈心疼孩子,再三劝说正在气头上的大姨:“没事儿,你就让保保去吧,正好大哥家的亮亮也在,俩孩子还能一起玩。我煮好饺子给姐夫送去,你的那份我晚上送保保的时候给你带回来,就让他去吧!”

表哥泪眼汪汪地窝在我妈怀里,眼巴巴地望向自己的妈妈,大姨终于松口了,叮嘱道:“你二姨的病刚好点,你要是想去就得听话,不能给大家添乱,知道不?”

表哥高兴得从我妈怀里蹦了起来,大喊:“去二姨家吃饺子喽!”

 

当天下午,我妈牵着保保一进家门,大舅的儿子亮亮就拉着他往出跑,说是要出去玩。临走前,我妈嘱咐他们别走太远,记得早点回来吃饭,之后大人们就开始有说有笑地包饺子了。

不一会儿,亮亮表哥独自冲进院门,带着哭腔大声喊人。屋里的大人听见动静赶忙跑出去,只见亮亮已经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了,他断断续续地说,保保被土埋住了,在后山,“我……害怕!”

不等他说完,大人们飞快地往后山上冲,等到了出事的地方,看见那里多出了一块楦土。男人们顺着这堆土,用手使劲儿刨,一件米黄色的上衣先露出来了,紧接着露出的是保保的那张小脸,青紫的。

土终于刨得差不多了,我爸把保保从土坑里抱了出来,只感觉自己的右手冰凉,低头一看,表哥尿失禁了,裤子已经全部湿透。大家不愿相信表哥已经没了,就背着他,跑着把他送进了县城最大的医院抢救。不久后大姨父闻讯赶来,靠在医院冰冷的墙壁上,不断用双手揉搓着黝黑的脸。大姨扔掉了刚洗了一半的酒瓶,发疯一样地跑进医院哭喊:“谁让你去吃饺子的?谁让你去的!”

我妈跪在抢救室门口,不停地颤抖,她不敢看身后的姐姐和姐夫。

4

姨父把保保葬在了修配厂宿舍后面的东山上,大姨的精神受了严重的刺激,疯癫了。无奈的姨父只能把她送到精神病院治疗,人更加沉默寡言了。他心疼大姨,也理解我妈的痛苦不堪,只想着日子就算再苦再难也要过下去。

两个月后,大姨被从精神病院接回来了,在药物的控制下,大姨已经不像之前那样的歇斯底里了,但整个人却如同行尸走肉一般。姨父每天除了要在外摆摊,回到家还要洗衣做饭照顾她,有时还要承受她突然的“发疯”。

一天半夜,大姨突然从床上坐起来,急匆匆地穿好衣服就直奔东门口的大桥。她坐在大桥的铁栏杆上,双脚在空中晃荡,一路尾随她的姨父在一旁不敢靠近,怕她做傻事儿。

我妈我爸也赶过去了——那是保保没了之后,我妈第一次去见她大姐。大姨回头看了一眼我妈,突然破口大骂:

“余百盛,你这个窝囊废,你给我杀了她,她害死了你儿子你不知道?你是不是跟她有一腿,所以你不舍得下手,是不是?是不是!”

“周雅,你欠我的。凭啥当年你能上学,我就得在家洗衣服做饭?凭啥大哥二哥都觉得你好、你聪明?我啥都没有了,现在你还把我儿子害死了。周雅,早知道当初我就应该掐死你,我掐死你!”

大姨在深夜的冷风里嘶喊着,话说得越来越难听,最终筋疲力尽的她从栏杆翻回到了地面,被姨父一把接住。

我妈远远地看着自己的大姐,她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也不知道该从何解释。

 

大姨的精神状态持续了将近大半年才慢慢好转。她开始像以前一样生活,给姨父送饭、洗衣服、收拾家。这期间,我妈去看过她几次,每次她都表现得很正常,很平静,姐妹之间似乎像是什么事儿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1992年冬天,大姨再次怀孕,姨父这才感到了一丝难得的开心。产检时大夫再三叮嘱他们,说大姨是高龄产妇,之前又戴过节育环,加上精神受过刺激,要想留住这个孩子,必须要十分小心。

可奇怪的是,大姨对腹中的孩子好像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注意,她在家甚至比之前更勤快了,勤快得有些反常,三天两头就把家里的床单被罩大洗一次。

北方的冬天,室外的井水很难打,姨父一个大男人提水走路都感觉吃力,而大姨每次都要扛着根扁担,担着两大桶水摇摇晃晃地往家里走。直到一天,她在打水途中滑了一跤,流产了。

大姨靠在床头,脸上没有一点儿血色,也没有表情。姨父想不明白,一直追问她为什么要每天洗衣服?为什么路那么滑还要去打水?大姨平静地说出了一段令人毛骨悚然的话:“我告诉你,我是故意的,我不会要这个孩子的。我就是要让你们所有人都愧疚,让周雅难受,她欠我一个孩子,我要让她痛苦一辈子!”

看着似乎已经完全丧失了理智的大姨,姨父只觉得面前的这个女人变得十分可怕。他不明白为什么生活刚能看到一点光亮,她就为了报复亲妹妹,把自己尚未出世的孩子给“杀”了。姨父隐忍许久的痛苦、压抑、委屈终于在这一刻爆发了,他沉默着从柜子里拿出一个黑布包,把自己的衣服胡乱塞进去,又从箱底翻出一本影集,抽出了一张一家三口的合影放进包里。临出门前,他回头跟大姨说:“我们离了吧。”

起初,亲戚们都以为这两口子是一时赌气,但过了几天才知道,姨父是真的和大姨离婚了,而后,这个黝黑老实的修车匠就像人间蒸发了一般,彻底消失在了我们的生活里。他走了后,大姨的怨憎对象又多了一个,她开始了漫长的独居生活,为了养活自己,又回到酒厂车间里洗瓶子。

5

虽然心中有恨,但大姨始终没有和我妈断了来往,有时她会来我家串门,姐妹俩还一起去逛街。

跟我妈说话的时候,大姨动不动就要在前面加一句“如果我那孩子还活着……”一次,她俩不知道因为什么事儿吵了起来,大姨就疯狂地冲着我妈大喊:“周雅,我绝对不能让你过得好,这辈子,你就得跟我一起苦!”

但过不了多久,大姨就又会来向我妈“求和”,每次的说辞几乎都一样:“小雅,其实姐知道不能怨你,这原本就是那孩子的命,也是姐的命。可姐有时候就是想不通,放不过,也许这一切都是我自己作的!”

1994年,我出生了。打从有记忆开始,我就跟大姨特别亲,因为她实在太宠我了——每次我妈要揍我,她总会护在我身前;我妈不给我买的零食,她双倍买给我;每个月只要她轮休,就会第一时间来我家,把我接去她那里小住。

对此种种,妈妈表现得无可奈何,只是反复叮嘱我:“在大姨面前,不要跟爸爸妈妈过分亲热。”

如今我能回忆起的小时候和大姨待在一起的场景,似乎永远都是在冬天。小镇的冬天极冷,大姨怕我冻着,就在火炉里填上满满一膛煤。寒风顺着火筒吹进来,不一会就把煤烧旺了。她在通红的火膛上坐起一口锅,一锅冷水不一会儿就沸腾起来。

在大姨家,我总能吃上煮得喷香的方便面和鸡蛋黄——这是和大姨待在一起才有的“限定美味”。大姨卧荷包蛋的手艺是一绝,拿着鸡蛋在锅沿儿上轻轻一磕,然后顺着裂缝掰开蛋壳,蛋清和蛋黄就溜进了水里。这时的水不能是滚开的,不然蛋黄卧不住,会散成一锅蛋花。如此反复几次,不一会儿,锅里就装了十几个圆润的荷包蛋,个个白胖白胖、鼓鼓囊囊的。

蛋差不多熟了,大姨就从她随身的布袋里掏出几袋方便面,飞快地撕掉包装,把几块面饼和调料一并下到锅里。之后,她从橱柜里拿出一个大搪瓷缸子,泡上一缸子白糖水,用一块干净的白布盖住,再连同鸭梨、海棠果一起拿到屋外的窗台上冻着:“明天一早起来咱们就有糖冰吃了,大姨给你放了好多糖,肯定特别甜。”

时间久了,我发现每次去大姨家,三餐中永远少不了煮方便面和荷包蛋。我小时候觉得那是美味,长大后才明白,那其实是大姨需要独自咀嚼、消化的人生况味。

我曾经问过大姨,她为啥不吃蛋黄。她哼了一下,笑着说:“我也不知道,可能是没那个福分吧。”

 

2000年农历新年刚过,姥爷在睡梦中离世了,丧事吹吹打打办了7天,来灵前吊唁的人来了一波又一波。葬礼上,我第一次见到了大姨疯癫的另一面——她跪在姥爷的灵前,断气似的哭喊着,怨自己命苦、怨哥哥们偏心,一边哭早夭的儿子,一边咒骂前夫懦弱无能。

外人看热闹,家里人却都视若无睹,默契地当作什么事儿都没有发生。保保走了快10年了,这个大家庭表面看似一汪平静,其实怨恨、绝望、愧疚一直在底下暗流涌动着。大家不愿想起、提起当年发生的那起意外,可至亲之间还是无法回到从前,再也不能坦诚相见了。

姥爷下葬以后,大姨就收敛了哭闹,恢复到往常的样子,那个葬礼上的疯癫女人仿佛是所有人的共同幻觉。

又过了一个月,大姨带着几个罐头、几袋奶粉去看姥姥,掏出了一张皱皱巴巴的纸币:“娘,这50块钱你拿上,我要出去了,跟‘那个人’去北京,等我在那边安顿好了,我再回来看你。”

大姨一边说一边抹眼泪,姥姥还没来得及反应,她就哭着跑了出去。除了姥姥,大姨没跟家里其他人告别。

据说,大姨跟着一个男人去了北京。那时候电话不是家家都有的,大姨这一去,杳无音信。家里人十分着急,舅舅们打听到带她去北京的那个男人叫董明山,很早就离婚了,是酒厂酿酒车间的工人,也是厂里出了名的“醉鬼”,就算平时在大街上看见他,手里也总提着个酒瓶子东摇西晃的。

家里人越发担心了,舅舅们正打算动身去北京找大姨的时候,大姨给姥姥家门口的小卖部打来了电话。她说自己在门头沟住,董明山进了北京首钢当工人,“我不识字,干不了啥,就在早点摊儿当小时工,一个小时8块钱……你们千万别来找我,不然我就跑到你们永远找不到的地方去”。

大家知道大姨平安后,算是松了一口气,她的那股子倔劲儿家里人都明白,所以就随了她的选择。大姨并没像她当初承诺的那样常回来看姥姥,只偶尔给小卖部打个电话,姥姥腿脚走得慢,大多是舅舅们先去接。

2004年,我家装了电话,把电话号码告诉了大姨。那是大姨去北京后,我第一次听到她的声音:“敏敏,你妈托人捎的照片大姨看了,那是你参加演讲比赛吧,大姨给邻居们也看了,他们都说我外甥女真优秀……等大姨租个大房子,就接你来北京玩儿!”

自从联系方便了,大姨每次只要一买到IC卡就会打电话过来,我们守在电话边上,听她不住气儿地说。她说董明山还在首钢当工人,这些年他们住过门头沟、住过通州,还在石景山租过房子。不忙的时候,她瞻仰过好几次毛主席遗容,还献了花。办奥运会的时候,北京遍地的花团,遍地的外国人……

听起来,大姨这些年在北京过得还不错。

6

2016年大学毕业前,我跟朋友被系里选中去北京参加一个创新项目的交流会。那是我第一次去首都,在火车上,我摸了摸妈妈塞给我的那个信封,然后拿出手机拨通了大姨的电话:“大姨,你猜猜我在哪儿?我明儿一早就到北京啦,我要去看你!”

大姨的反应并不如我预想的那般惊喜,她局促又紧张地问:“你就骗大姨,你妈哪能放心让你一个人来北京呢?你骗我的对吧?”

“是真的,我和同学一起来的,明天早上9点半就到了。”

电话那头先是一阵沉默,然后就听到大姨怯怯地说:“那你在西站下车,大姨告诉你怎么走,大姨……没法去接你了。”

从北京西站出来,我感觉北京比大姨描绘得更大,让人有一种发懵的不真实感。我们根据大姨的指引,换乘了2次地铁,之后又坐了近2个小时的公交车才到了她住的地方。同繁华的市区不同,这里北向的房子都是砖瓦平房,南向的房子则是房东用彩钢瓦搭起来的,红红蓝蓝的连成一片,感觉随时都可以被轻易拆解。

在成片的小南房里,有一间不足10平米的屋子属于大姨,大姨管它叫“窝棚”,每月的租金是600元。狭小的屋子里放着一张用木板支起来的床,床上的被垛叠得整整齐齐的,一个暗红色的立柜放在墙角,顺过来是一张摆着碗筷的小矮桌,上面堆着一摞花花绿绿的方便面袋子——这几乎是大姨“窝棚”里肉眼可见的全部家当了。

7月末的北京像罩着一层巨大的塑料薄膜,闷热得让人窒息。大姨艰难地从床上下来,提起水壶一瘸一拐地往对面的房东家走去。之后,她把从房东屋里打来的凉水倒进盆里,招呼我们洗把脸:“天气太热了,你们先拿凉水擦一擦,这屋子太小,千万别中暑了。”

看到大姨的居住环境,我感到心酸,于是执意要在这个转不开身的小屋里给她亲手做一顿饭。我在床底下找到了一口已经长霉的锅,把它洗刷干净,大姨和面,朋友打下手,不一会儿,一锅美味的面片儿就做好了。

由于生了火,屋里的热浪一波波向鼻腔奔涌,大姨脖子上搭着毛巾,时不时擦一擦,但汗还是止不住地往下流。她手捧大白瓷碗“呼噜呼噜”地往嘴里吸溜面片儿,最后把锅里剩的一点汤也喝了个干净。

她有点儿不好意思地对我们说:“好长时间没吃面片儿了,真香!”

我指了指床底下的两大箱方便面,说:“那你以后就少吃点儿这个。”

饭后,大姨神神秘秘地从被垛下面摸出一个方便面口袋,从里面倒出来的照片撒了一床:“你看,这个是你参加演讲比赛的照片,刚才打水的时候我还跟房东说呢,我外甥女来看我了,就是特别会演讲的那个。我记得我走那年,你也就这么高吧,你看转眼你都长成大姑娘了。”

“这个……你知道是谁不?”说着,她又拿出一张被剪去了一块的照片。照片里的大姨还年轻,身材匀称挺拔,跟现在判若两人。她旁边的男孩瘦瘦小小的,一手拉着大姨,另一只手连着被剪去的那部分。

“我保保哥?”我的声音逐渐低了下去。

虽然我从未见过这个表哥,但我懂事之后,我妈会经常在我面前提起他。她总会念叨:“你说,要是妈当初没带你保保哥上咱家吃饺子该有多好。这些年你大姨一和我闹起来,我就想着,要不让你去跟你大姨一起生活,你去给她当闺女。妈真的是一点儿办法都没有了,其实妈的痛苦绝不比你大姨少,这么多年了,她为啥就是不能放过我……”

大姨在北京的这些年,每到逢年过节的时候,我妈就很想联系她,但时常拿起电话又放下,之后就偷偷抹眼泪。有时我妈跟我聊天,聊着聊着就会说起保保:“如果那孩子还活着,这会儿应该结婚了吧!”

 

夜里,大姨的“窝棚”里闷热难耐,我、朋友和大姨横躺在伸不开腿的木板床上。大姨挤在我身侧,一边小心地调试着风扇的方向,一边用一把破蒲扇给我俩扇风。

“你为啥不问大姨‘那个人’去哪儿了?他在厂子里的宿舍住呢,半个月才回来一次,回来给我送房租和生活费。哎,每次回来也是醉醺醺的。这么些年啊,大姨想过离开他回咱老家去,但是一想起他卖血给我凑钱治风湿病,我就心软了。”

“说起风湿病,这么多年在北京住的房子就没见过个太阳。刚来北京那会儿想着找个工作干,可我大字不识一个,到哪儿人家都不要,最后没办法,只能去早点摊儿上给人当钟点工,从凌晨4点到上午9点,一天能挣个40多块钱。后来又从农贸市场趸玉米,卖煮玉米——对了,大姨还给人家通过下水,那个味儿啊,现在想起来都呛脑子。”

“有一回,‘那个人’喝醉了打了我,我在街上哭了半夜,想回老家,但是身上一分钱也没有。再说了,就算回去了,又能有谁呢你说……”

大姨躺在我旁边,抱着我的胳膊小声抽泣着,我耳边充斥着她这十几年来的心酸过往。汗水、泪水混合着燥热潮湿的空气,把我牢牢钉在身下那张伸不开腿的床上,我不知道自己最后是怎么睡着的。

次日一大早醒来,我迷迷糊糊地看到大姨提着一袋东西回来了。她气喘吁吁地说:“太热了,没睡好吧?大姨去赶早市了,给你们买了油条、豆腐脑,还有你最爱吃的脆桃,你看,一个得有1斤呢!”

吃过早饭,大姨把洗好的大桃子装进一个干净塑料袋,然后一股脑儿地塞进我的包里。我背起近10斤重的桃子,把我妈让我捎来的装钱的信封悄悄塞到了大姨的被垛底下。

临走前,我抱着大姨,在她耳边说:“大姨,我想让你回去,虽然姥姥已经不在了,但那毕竟还是你熟悉的地方。”

“大姨知道,快走吧,下次大姨回老家去看你!”

后来想想,我这话说得有些残忍,大姨北漂16年,甚至都没回去看姥姥最后一眼。老家对她而言,也真的只是个“熟悉的地方”罢了,比起充斥着恩怨纠葛的故乡,冰冷陌生的北京似乎更能包容她,让她感到放松。

7

2018年国庆节,我放假回老家才知道大姨已经在7月份的时候和董明山一起回到了家乡。董明山的妹妹在镇上给他们租了一个快拆迁的小院儿,里头有一间半小土房可以住。

董明山在超市里找了一份保安的工作,大姨因为有风湿病,不能外出打工。她一回来,二舅就带着她去申请办理低保,奔波了3个多月,大姨终于每月能领到500元了。居委会的工作人员说,像大姨这样的失独人群还能申领一笔4万元的补助金,“但需要失独的夫妻双方一起来办理申请”。

大姨听完这话沉默了很久,然后跟二舅说:“我一个人每个月500块钱够花的。”

二舅看出了她的心思——比起这4万块钱的诱惑,大姨更害怕这些年她所逃避的人和事会再次掀起波澜。可大姨每月吃药是一笔不小的开支,最终二舅还是瞒着她,私下多方打听,最后在山西找到了余百盛——他已经再婚了,但没有孩子。

离婚近30年后,大姨和前夫在民政局的办事大厅里再次相见,他们之间唯一的联系就是早亡的保保,还有眼前的这笔失独补助金。填写和递交申请材料用了3天,余百盛就在镇上的宾馆住下,期间他想请大姨和董明山吃个饭,但是被大姨一口回绝。

无奈、怨恨、还是漠然?大姨的心思让人捉摸不透。

 

2019年农历新年刚过,欢乐的氛围还未彻底散去,亲戚们就分别接到了大姨打来的电话。她说自己刚把4万块钱的失独补助从银行取出来了,要请大家吃一顿饭。

那天,大姨在镇上最有排面的三星级酒店要了一个包间,我们进入包间后,就看见她坐在正对着门的座位上,双手怀抱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布包,冲着大伙儿不停地笑。年刚过完,大家的肠胃还腻着,可大姨不由分说地点了一大桌子硬菜:烤羊腿、烤羊排、水煮牛肉、四喜丸子、红烧带鱼、香酥里脊……

不一会儿,烤得焦香的羊腿、油汪汪的羊排……一盘盘地端上来了。大姨吃一口肉配一口家乡特有的60度白酒,满面油光:“我在北京的时候,别人总是跟我说:‘你们内蒙人真豪放,都是大块吃肉大碗喝酒的主儿。’每次听他们这么说,我就想回来了,想回来体验一把,今天这顿吃得确实是痛快!”

亲戚们围着满满一桌子的肉菜,都默契地没有多说话。

吃得差不多了,大姨揣着布包,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她打了个饱嗝,用沾满油污的手霸气地挡住了要去结账的外甥和侄女们。只见她小心翼翼地从一捆红票子里捻出几张递给服务员,说:“我请大家吃肉!”然后一屁股墩在椅子上,醉倒在桌边。

那天,我们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把大姨送回家,抬到炕上躺下。她的眼睛闭着,脸红扑扑的,像个小孩子,身上散发着羊肉的腥膻味儿和炽烈的白酒味儿,装钱的布包依旧被她紧紧地搂在胸前。

大家围着酣睡的大姨,全都一言不发。不久,大姨打起了粗重的呼噜。那呼噜声真响,如春日惊雷,盖过了所有人的叹息和那些无处安放的悲伤。

(文中人物皆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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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轻人的手指不知觉地抖动起来 -FormatRun58- 给 FormatRun58 发送悄悄话 (194 bytes) () 12/11/2022 postreply 08:46: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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