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人往事(600)

追赶数字藏品风口的猪

2022-12-02 13:34: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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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孙思元

相信自己灵魂的高贵和诚实,并且用生命和不完美的世界对抗

1

2013年,我和初中同学齐飞玩得甚好。

我觉得那个时候物价还不算贵,也可能是对于一个眼界有限初中生来说,没有那么大的物质需求和什么迫切而不切实际的欲望。我俩放学常去一个熟食店,买当天人家卖剩下的边角料吃。

那一年,国家打下去一个“大老虎”,看到新闻上说到他的受贿金额,我不禁惊呼:“1.29亿!那是多少钱啊!”齐飞握着半只鸡腿,跟我一起感慨:“前无古人,恐怕也是后无来者吧?”

从那以后,网络新闻上,钱好像变得越来越不像钱:某个网红向灾区捐款500万,某个高官落马后查出3000万不明资产,某个明星偷税漏税罚款8个亿……十年辛劳不抵直播一秒,一生劳苦换不回半套房,人与人的差距越来越不可思议。

 

初中毕业后,齐飞随父母去了山东,虽然不再和我常常联系,但总能看见他的朋友圈里闪动着各种生意。这些年来,我见过他卖过鞋,卖过饰品,卖过平板,卖过手机。从今年春天开始,他的朋友圈里一直在搞“NFT”,什么是NFT?其实直到今天我也不太懂。

编者注:NFT,Non-Fungible Token,即非同质化代币,是指使用区块链技术,对应特定的作品、艺术品生成的唯一数字凭证,在保护其数字版权的基础上,实现真实可信的数字化发行、购买、收藏和使用。在国外,数字藏品被统称为NFT。

我问他在搞啥,他富有激情地跟我说:“猪站在风口上,也能起飞……我们是猪吗?不,我们是新时代的佼佼者,是弄潮儿,是抢滩登陆的第一杆旗!2022年是数字藏品的元年!去抢吧,今天下午发的是湖南省博物馆的‘大尿壶’!”

“大尿壶?”我完全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不要问是什么,抢到就是赚到!你快点下载一个APP,哥们儿带你赚大钱!”齐飞在语音留言里大声喊着,背景传来地铁呼啸的声音。

“啥APP?”我问。

“是鹅厂做的,国内第一个数字藏品的APP,你搜……”

我按照他的指导,木讷地下载了APP,装了,还将信将疑地实名了——在填写实名信息的界面时,我有些怯懦地停顿了一下手指:“这玩意儿咋还需要身份证号啊,不能有问题吧?”

“你那身份信息值几个钱?”齐飞一句话,就打消了我的疑虑。

APP里的轮播图最上面,是湖南省博物馆的“长沙窑数字藏品”,再往下,还有西安博物院的“汉唐明鉴铜镜”,甘肃省博物馆的“魏晋壁画砖”,中船文科出品的“山东舰”,敦煌文创……反正都是大IP大制作。

齐飞在微信那头接着指引我:“哥们儿没骗你吧?都是文物。”

我却更加不解:“那然后呢?”

齐飞不再跟我解释,只是告诉我,“买就对了”,“未来的风口一定是数字藏品”,“跟紧‘大厂’,跟紧风口,就一定能吃到时代红利”。然后就和我举例什么叫“风口”——以前的电商、微商、直播带货,和如今的数字藏品。

“那这东西的价值是啥啊?”我还是一头雾水。

也许嫌我问得太频繁,齐飞直接给我发来了一个“价格表”,上面都是另一个“大厂平台”的数字藏品,“大刘2000+”“敦煌5000+”,名头都如雷贯耳,设计样式也精美异常——但我还是觉得费解:这不就是一张图片吗?一张图片,会有人花5000块钱买吗?我还是想再问问齐飞,可那边呼啸的地铁入站声音,打断了我的提问。

就这样,我被齐飞拉着进到了一个群里。此后的半年里,我又在这个群见到数百万的流水化为乌有。

2

当天下午,湖南省博物馆的“大尿壶”开售了,不到30秒的时间,售罄。

群里有许多人纷纷亮出自己的购买记录,有的人买了1个,有的人买了4、5个,还有人买齐了全套。买得少的人看着敢于包圆的人,就后悔自己胆子太小,想再加购也没有了。

群里的人随即又谈论起来价钱。

有人说:“我看这个壶,至少得值1千。隔壁的‘敦煌’卖的时候才19块9,现在都炒到4、5千了。”

又有人说:“跟着鹅厂准没错,绝对是‘起飞’就完了,到时候开放二级市场,随便一个图都是成千上万。”

还有的人玩得早,手持“齐白石”、“山东舰”这样的狠货,还晒出了在二手闲置平台上,有人出价万元想“签合同”购买拥有这些数字藏品的账号的截图。

我赶快给齐飞打语音:“你买没买‘尿壶’啊?”

回复里,齐飞没好气地大声嚷着:“我最近没钱了,钱都在其他台子上,再说我也忘了(时间),想起来的时候在地铁上,信号不好,就没抢到!”

我扯着嗓子喊:“那你把你手里有的卖了不就有钱了吗?我看他们说一个最低卖1000呢。”

齐飞骂我“棒槌”:“我介绍你的那个台子没开放二级市场,不能交易,等政策呢!”

我拧着眉:“那你们买啥啊,不能交易有啥价值啊?”

齐飞在我耳边放炸弹似地说:“这个台子是国内投资最大、IP最牛、制作公司最强的平台,它在等政策(允许)才能开放二级市场——你想想,小成本的野生平台现在都有利润,这个平台如果开放‘二级’,那就是毁天灭地的效果,一个藏品几万、十几万,那不是随随便便?”

他放完炸弹就挂断了,留下我一个人细细品味着“毁天灭地”和“十几万随随便便”。

我又找了找平台资质的信息,确定是我从小看到大的那个熟悉的logo,确信了这家公司的实力和背景,再一看到琳琅满目的各个“省博物院”的背书,我更加确信:我的时代来了,我要做风口的猪。

 

时间过得很快,新一批藏品很快就又上线了,我也开始了在群里做梦的日子。在没有藏品发售的日子里,群友们就互相催眠,想象着这个航母级平台能开放二级市场的那天,自己该买哪里的房子、买什么牌子的豪车;在有藏品发售时候,则互相猜测哪个藏品可能升值速度高、升值空间大。

让我入局的第一批藏品如约而至——那是由“国博衍艺”发售的“时光考古”系列。看网上介绍,这是中国国家博物馆的全资子公司,在“提前购”的抽奖中,我又恰好被抽中了——仿佛一切财运都指向了我。

这时群里的“收藏家”们又开始了讨论,大概意思是,这次发售的不但是国家博物馆的藏品,而且还是3D制作,比平面的数字藏品更值钱。我得意地亮出了自己被选中“提前购”的截图,当即有人加我好友,要用500元买我的“提前购”资格。

投资者的狂热心理是可怕的,这让我更加笃定,如果这批藏品真的值钱,那绝不可能只值500或1000。于是我一口气买了一整套“时光考古”,分别是玉虎头、虎钮蟠螭纹铜罍、“王命传”青铜虎节、七牛虎耳青铜贮贝,共计472元。

付款之后,我反复回味着这几件藏品的名字,越发觉得自己也成了个投资者——如果十几块钱的东西能卖到几千块的价格,那几百块的东西想必是要几万块的,不然就不符合“市场规律”了。

群里人数已经突涨到了三四百人,大家的热情都被点燃了。我心里那点隐隐不安很快就被其他人的购买记录打消了,甚至觉得自己投资得还不够多——

每一次发售的藏品,都是“限量”的,机不可失,失不再来,谁也不知道下一款“爆款”是什么,所以最好的商机,就是把握好当下。

3

我在群内“收藏家”们的介绍下,又陆续买了很多看起来比鹅厂更靠谱的“国家级平台”出品的数字藏品——什么国家权威纸媒平台下属网站与艺术基金出品的“非同小可”(纪念某大师的系列画作),某国家传媒平台旗下网站出品的“阳阳师师”(航天卡通),以及某国家级科研机构和另一个“大厂”联合推出的“月壤”(登月主题)。

一时间,NFT圈里各家子孙皆王侯将相,各种门派皆名门望族,投资的风向标也来回绕,当我觉得“大厂”IP坚实稳固时,就会有更坚实稳固的“国字号”注资加入。这让我觉得,这个市场不但欣欣向荣,而且越发正式合规——这大概就是“未来”的模样。

也许以我今天的思维水平还解读不了数字藏品对未来的意义,但它应该会是未来绝对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吧?正如同15年前我不能理解网上购物、10年前我不能理解比特币、5年前我也不能理解直播带货一样。

带着这样的憧憬,我开始疯狂地执着于在各种平台加购各种“藏品”——每当你觉得手里的藏品已经很多花了很多钱的时候,总会发现永远有人比你投资得更多——总之,数字藏品一片火热,各种“起飞”。

正当我觉得差不多可以阶段性收手时,齐飞再次对我进行了一番轰炸:“让你买的藏品,你买了多少?”

我试探性地说:“大概不到2000吧……”

我以为他会觉得已经很多了,但是听他的语气,显然还是觉得我不够局气:“跟你说,数字藏品出大事了,周杰伦你知道不,周杰伦的NFT失窃了!价值300多万的一个‘无聊猿’!”

“300万?就一个头像?一个图片?”

我的惊呼可能露了怯,让齐飞觉得我孤陋寡闻:“库里(美国篮球明星)手里有一个‘无聊猿’是花了18万美金买的,余文乐手里的NFT更是数不胜数,还有,陈冠希也玩,现在一个‘无聊猿’的地板价已经达到了40万美元……”

我只能表示自己已经听不懂他说的是什么了。一个图片或者说一个头像,又有什么价值呢?

“你别管有什么价值,我说了你也听不懂,反正它就是有利可图。这都是商机,不比你苦哈哈看新闻解读政策、买该死的基金然后一天不如一天强吗?那么多明星和大公司都在纷纷入市,人家傻吗?这玩意肯定挣钱。”

齐飞对我的每一次价值观输出,最后总是能恰到好处地落在“挣钱”上。他很会琢磨人的心态,就像每一个投机者一样,他不但告诉了你人生的目的性理应如此明确,而且还在万花丛中给你点了引路的明灯。

“兄弟呀,周杰伦的NFT失窃了,就证明这个东西真的挣钱,今天的市场肯定是炸裂得起飞!等着收钱吧——一两千也叫钱吗?你开玛莎拉蒂的时候你就会感谢我了。”说罢,他便要挂断电话,但可能又觉得只提钱缺少说教意义,又补了一句:“干大事而惜身,见小利而忘命,非英雄也!”

我后来查了查,这是煮酒论英雄时,曹操评价袁绍的论断。

我打开手机,“周杰伦价值300万NFT失窃,何为数字藏品?”这条内容果然被冲上热搜——越来越多的人要是知道了这片“蓝海”,那就不能再叫“蓝海”了。

而紧接着,齐飞又为我紧锣密鼓地安排了一串野生数字藏品平台来挣钱——通过在这些平台挣来的钱,滋养鹅厂平台里的投资,等待国家政策开放二级市场,去迎接数字藏品的春天。

4

在五一劳动节前,齐飞带着我进了一个人数不多的“内部咨询群”,玩的是一个名为“盒子”的APP。

他神神秘秘地嘱咐我:“我把你拉群里,你别在群里说话,群里有操作你就跟着‘走’就行,准没错。”

“为啥不让我说话啊?”

“群里的都是这个平台的内部人,有一手资讯,而且现实生活中也可能都是大老板啥的,你说一句,深了浅了的,别说不带着你赚钱。”他一边告诫着我,一边和群里的“大佬”讨论着市场走向。

五一期间注册的账号,平台会给免费“空投”一个数字藏品。这个藏品的价格跟着市场走,因为是免费得来的,所以我卖多少都是赚的。这个平台的二级市场里数字藏品也是种类繁多,粗略来算,价格从200块到7、8万不等。

我在惊叹“真的有人会花8万块钱买数字画作吗”之余,看了看交易记录,发现里面最贵的那幅名为“张飞”的画,不过出自于一位名不见经传的画家之手,其个人履历也多为“镀金”。这个藏品在最便宜的3800元时被人买下,尔后7000元转手卖出,那个花7000块购画的人,居然以1万7千块又卖了出去……当这幅画流转到倒数第二个买主手里时,只被卖出了4500块,但是现在它又被标价8万。

这幅藏品价格的大起大落,令我十分不解——有人靠着“低吸”赚了1万多,有人却赔了1万多,但是起起伏伏后,它仍然位居价格榜榜首。

齐飞给我的解释是,“和官方活动有关系”。例如马上要开始搞五一活动了,官方就会派出机构“拉盘”,令原本低迷的市场“振奋起来”。这时会有大批的资金进入市场,包揽掉所有几百块钱的低价藏品,然后把几百块钱、甚至是十几块钱的低价藏品标价大约1500元左右出售。

于是,市场里的散户手里有藏品的会大量卖出,手里没藏品的看着别人赚钱了,就会大量买进。这时平台就会“及时”给出利好的“假日活动”条款:在活动期间,凡有购买记录的用户,会在活动结束后免费获得“空投”的藏品——这些“白给”的藏品,理论上的倒手利润大概在700到1000多元。于是贪图小利的散户们就会高价接盘,然后忍痛“低抛”,换取“空投”藏品,再变卖获利。

想要靠交易记录赚取“空投”藏品,又不想让几百块高价卖来的藏品砸在手里等着日后被别人“低吸”,就只能“快进快出”,按照交易规则隔天就平价卖掉。于是,每晚23:59到00:01的3分钟里,就成了交易最划算的“黄金时间”,只在几秒钟,市场交易就会结束了——如同潮水退去以后的沙滩,有人捞了满桶的海鲜,有人连裤衩都被海浪冲走了。

而群内“大佬”们的“布局”,就是指导我们,哪些“藏品”在多少价位合适入手,又在哪个价位合适出手。活动的那一晚,我和齐飞通着语音,开着5G,“大佬”们一声令下,我买了2个“赛博狗”,花了1230元。

“买到了吗!快快卖!原价卖!”齐飞在我耳边咆哮着。

我操作着价格,按照每只狗615元的原价卖出去的时候,系统却显示要收取5%的手续费——也就是说,我就算原价卖出去,也会亏损61块5。我突然心疼起这些钱来,觉得好像是把它们扔了一样。

“到底卖完了吗?”齐飞还在我耳边喊着,“我可是解决完了,两次交易,分别在两天,哥们净赚俩‘空投’(藏品)!”

“你怎么没跟我说还得要手续费啊?而且这么贵!”我一边埋怨他,一边算着用什么价格把狗卖出去才能不亏损。

“兄弟,还是那句话,成大事就不能惜身!才61块5,几个汉堡钱,你快点出手?不然砸手里了!”齐飞最后的一句话点醒了我。

我迅速把价格改到“650元”,但此时市场上的狗价突然暴跌,每次刷新都会跌一点,直到跌到了480块,我真的慌了起来——“千万别砸手里”,我一着急,只能加快抛售,有人出价多少我都要低2块钱,于是价格就被砸的越来越低。我1分钟里改了10几次价格,终于在00:08分的时候将2个“赛博狗”以单价478块卖了出去。

巧得很,我卖出去以后,狗价跌到了450元,就没有再跌。

本来我可能只是亏损61块5,但是这么一搞,亏了200多。可是奇怪的是,虽然亏得多了,但是我竟然有一种逃出生天的幸存感。我在心里劝自己,如果不是早早抛出去,说不定要赔得更多。

当我跟齐飞说我赔了多少的时候,他直言我脑子有问题:“我的大哥,你是不是还挺美,觉得自己跑掉了没砸手里?你被人‘低吸’了!我要是你我就不跑了,不合算了。”

“我也不知道它后来就不会再低了啊,没经验啊。下次下次,我不心疼那点手续费了。”我奉承着,又在想着到时候变卖“空投”藏品的事。

“到时候一个‘空投’能卖多少钱?”齐飞在群里问着那些“大佬”。

“年轻人,沉住气,多注册几个号,多玩几个号,一个‘空投’一千四五轻飘飘!”一个山水头像的人,发来一段长长的语音,嗓音沙哑,听着是南方口音,语气里的沉着让我觉得信服。

5

那天以后,我在“盒子”上的操作的水平可谓是“快准狠”——不就是“快进快出”嘛,我和齐飞为了防止藏品高价入手无法抛出的情况发生,干脆互相购买,一个人买,一个人卖,在藏品价格高涨时,我们同时控制4个账号,轮流购买,只为了换取“空投”。

“兄弟,你猜猜昨天平台公告这几天‘空投’了多少藏品?”齐飞喜不自胜,还没等我回话,就拍着巴掌对我说,“55万个‘空投’!就说明有55万次交易记录,光是手续费,那些内部的人说,就1个多亿——我他妈的老天爷,啥也没干,1个多亿!”

“那咱俩能有多少?”我问。

“算上这3天咱俩‘低吸高抛’的,再加上囤的货,还有过两天发的‘空投’……毛算,我能给你1万5,够意思不?”

齐飞急切地想等我发出一个爆粗口的回应,我也突然觉得,这个世界本该如此——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让时代的弄潮儿翻江倒海。然后我又在暗暗忏悔——我太谨小慎微了,我后悔自己的每一次犹豫,如果不犹豫的话,那至少还能多分1万。

算算我这一个多月在“盒子”上投了多少钱呢?大概不到500块——鹅厂的平台我的投资也不到1000,但是现在转手就要拿到1万多!我一下觉得生活的目标明确化了,70后80后炒股,90后干直播带货,我们新世纪的人玩数字藏品,都是挣钱,都是不被各自时代理解的产物,但是过十数年回头一看,恰恰是一批先驱者创造了无数个奇迹。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以后的人就会理解今天的我们了。

 

当天晚上,我和老师上急诊夜班。一个出租车司机拉来自己的妻子,女人胆道结石,剧痛难忍,需要做手术,老师让司机先去交至少2万的住院费,司机说:“刚给儿子交完补课费,一下拿不出2万啊,我得凑凑。”

我觉得他有点磨叽,说:“挺大个人了,2万块钱拿不出来?”

那个司机很委屈:“小兄弟,疫情啊,出租车停运,孩子上学老人要养,你是不知道现在挣钱有多不容易啊!”

我没再说什么,斜着眼瞧着他,心想:嘿,1、2万块钱,能有多不容易?

6

售出的“藏品”的钱如约而至,我拿着齐飞分账的1万5,一时只觉得这个世界不是钱难挣,而是因为人与人之间在机遇和信息差,还有能力和勇气的差异。

紧接着,我一直“投资”的鹅厂平台与波士顿美术博物馆合作出品了莫奈的“睡莲”系列藏品,大概是因为之前没抢到梵高的“向日葵”,我疯狂地买了6个“睡莲”。买完后,我就看到关于“互联网+文物复苏运动”,以及国家参与“区块链技术”的新闻推送。

选对道路便一直打算走下去,这种“以贩养吸”的套路让我着迷。我与齐飞分工明确,他四处搜罗可以赚钱的数字藏品平台的信息,我留在市场上“捡漏”。

大概也是这个时候,数字收藏市场突然陷入一种低迷状态。

齐飞问我:“你看到咱俩卖出去那些‘空投’的消息了吗?”。

“啥消息啊?交易信息啊?”我只觉得无聊。

“对啊!咱俩1600卖出去的那个藏品,买的那个人最后是500块钱卖出去的!笑死我了,怎么会有这种脑残,高价接盘。”

齐飞的狂喜,让我想起来第一次参与买卖的我——大概也会有人无意间看见我的交易记录,发现我的愚蠢。

 

就在齐飞笑人脑残的那晚,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内部咨询群”里的“大佬”们突然纷纷退群散去。我怎么联系齐飞也联系不上,只看到其他群里聊着什么“Luna币崩盘了”。

Luna币是啥?也是一种NFT或者数字藏品吗?

我等到第二天,才等来齐飞的解答。大概前一夜他也很难过,我这才知道,他原来一直在把自己从数字藏品平台赚来的钱,通过网络上认识的大佬投进了“加密货币”。而所谓的“数字收藏市场”里,有近乎一半的人,也是靠“玩币”起家的。

齐飞认识的“大佬”也不过是庄家食物链的底层的“大韭菜”而已,我们能听到的“一手消息”,都不一定倒了几手了——换句话说,我们美滋滋地觉得自己和“散户”有信息差,却不知道我们的信息源头,也很可能只是一个“大散户”提供的而已。

齐飞说他是在2021年初时入手Luna币的,那年Luna币一路高歌猛进,全年涨幅超800%。一直到2022年5月,才开始走低。但是有“大佬”用不标准的普通话告诉他,这个时候最应该“加仓”,“越跌越吸”——“干大事而惜身,见小利而忘命,非英雄也”。

他把在数字藏品挣来的钱全都拿去“加仓”了,5月12日Luna币全面崩盘,跌幅98% ,他靠日日夜夜、下载了无数APP、快进快出、心惊肉跳赚来的10多万,灰飞烟灭。他说本来是准备拿这钱考研的,在学校附近租个房子什么的,奢奢靡靡地备战。可现实就是这样的,太过火热了,就该浇一盆冷水醒醒。

“你说我们是不是会错意了,数字藏品,可能不是那么回事儿?”我说。

“元宇宙、NFT、数字藏品、区块链,以后肯定是时代发展的风向标,什么是元宇宙,什么是数字藏品,我也说不清楚。”齐飞的语气逐渐平和了。

“你看吧,你还说我不懂,压根你也不懂。你懂个锤子元宇宙,数字藏品就算是风向标,也不会让你我玩明白的。”我也想扯出一句半句古语教育教育他,思来想去,他亏了那么多钱,就算了吧。

“我们也不是全赔了,我们还有鹅厂的藏品,那个肯定不会倒的,我买了五六千的东西,梵高的向日葵,龙门石窟的大佛,莫奈的睡莲,齐白石的虾,如果有一天政策下来了,我还是能翻身,那肯定值个十来万了!”齐飞振奋着我,也振奋着自己。

如他所说,我们的确一直把梦想寄托于这个平台,从小玩鹅厂的游戏,现在用鹅厂的通信软件,如果把这个数字藏品平台和通信软件互通,那一定是最新的社交方式——应该就是所谓的“元宇宙”吧?

7

我俩继续“以贩养吸”,只不过投的不是数字藏品了。

齐飞在疫情早期就从华强北购置了许多二手平板(电脑)或组装平板——因为疫情,需要上网课的需求大增。在华强北,大概一个平板成本四五百,好一点的iPad成本也不过千元左右,均可以按照利润五百左右出手——大学生不好骗但是钱多,小学生的家长往往就是买一个能凑活事儿的就行。

我们还倒卖过一件艾佛森(美国篮球明星)的签名球衣,带机构认证的,是他用一套茶海加一串“星月菩提”和他们学校的留学生换的,“原来‘星月菩提’值钱,现在屁钱不值,老黑啥也不懂,给他一串玻璃球说是景德镇的他也不知道”。球衣是76人(NBA的一支球队)主队配色,卖了2万,那张机构认证编号证书卖了5千。但是我俩都没有很兴奋,只是觉得这钱不刺激了,来得不快、不直接。

后来的日子,就是实在没劲了。“赚快钱”真的会消磨一个人的意志,当你清楚地知道今天动一动手指就有1万多的收入时,你会觉得天空都被自己的盛气顶得很高,按月发工资的工作仿佛都不入眼了,几万块难倒普通人的事情只会让你觉得可笑。人轻飘飘了,脚也踩不实了,摸到哪都是软的。还是会急躁会愤怒,但是对生活仿佛又多了一些从容和乐观,当然,还有不屑——这种状态让人无法提振精神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仿佛做了,这“快钱”就算白挣了。

齐飞后来和我的交流平和了很多,很少再打电话或语音,而是尽可能打字。他最后一次打电话是问我,有人要5万块买下我们的账号,卖不卖?聊了几句,我俩一致觉得,不能卖,辛辛苦苦抢来的那么多以后价值连城的“藏品”,怎么能区区5万就卖了?

 

大概8月中旬的时候,鹅厂出了一个公告,大意是将不会再出品数字藏品,过往售出的数字藏品,将全部原价退款。

发布公告的第二天,齐飞对我说:“最后一个‘接盘’的傻X咱俩没把握住,妈的,还是卖了好了,有5万是5万啊。”

我们聊起来,都说“回归生活”后不能再“搞钱”了,得努力学习。但是齐飞显得很伤感,他说他现在静不下心了 ,不能踏踏实实学习了,心气儿没了。

“你说咱们为什么这么努力地捞偏门、赚快钱啊?”

“为什么啊?”我也不知道。

“不就是不想一辈子仰望别人生活嘛!我们是不够努力吗?还是不够用心?苦的日子我过够了,我想过过甜一点的日子。我不想我爸心疼打车钱走回家,也不想我妈因为几块钱菜价跟人家斤斤计较。你说我们是不够什么呢,难道是不够深刻吗?我们苦得还不够深刻吗?那些人只会告诉你低头看看别人,‘其实你很幸运’,他们放着屁也要让你闻着说‘真香’,他们设置门槛、划下目标让别人全力冲刺跑,连考研报班都要分三六九等。我现在想起来咱们那些做‘外围’的女同学,也能理解了,我要是长得好看,我也去做‘外围’。”

我感受着齐飞畸形的人生观和价值观,也感受着他对这个世界不算独有的看法和不算独到的思考方式。

他们都叫我们“Z世代”,什么是“Z世代”,我不太懂,就像我也不懂什么是“元宇宙”一样,但我确信“元宇宙”会到来,一定会通过某种方式改变我们的生活。

难于自知,疏于自省,急于入世,又愤世嫉俗。我们这一代人活在群情激奋的无穷感伤里,容易被左右容易被煽动,容易掉进消费陷阱,活在网络的虚伪价值观里,活在雄辩滔滔的评论区里,永远只能看到世界的一面,相信这个世界非黑即白。

我们读了书也没看到世界,上了大学也没找到什么是人生,接下去的路又要怎么走呢?甘心踏进体制的骨头吗?不,我不想,因为网上有人说那样一眼望到头的生活“不够自我”。去找工作吗?每年都是“大学生毕业就业最难的一年”。不想找,去考研吧,不知道能不能考上,反正大家都考。

“我们这些小城市的孩子啊,最容易被煽动,我们手里的‘一手资料’不知道被大城市的孩子倒了几手,我们跟他们之间的信息差,天上地下。大流儿说‘要考公’,我们一批人就呼呼啦啦地去考公了,网上好多人说‘要考研’,我们也觉得该考研了。其实我们对社会的认知止步于网络,灌输在脑子里的养分也是别人嘴里嚼碎了的馍。

“我们从小就没有什么梦想,我们心里的理想职业都是军人、医生、老师、警察,你再问第五个,我都得想想——若干年以后,我坐在某个岗位上,或许那天日光下澈,突然照在我不年轻的脸上,就和高三那年的晚霞一样,我才猛然想起来,‘诶呦,我好像是有一个梦想’。但是我没去实现,我也根本没想去做,我也没细想过眼下这个工作是不是适合我,我也就干了一辈子,想到这儿,不敢再想,匆匆下班,接孩子放学,归入人海。”

可能是说得太多了,我俩的聊天止步于此。

8

某一天,我无意间翻动齐飞的朋友圈,看到他们一家的照片。他偶尔也会和我说,他爸近年来身体不好,总去医院,他妈常年服药,弟弟也还小。他爸妈快六十了,还要给他俩赚结婚钱,“只怕是有了结婚钱,就没有了看病钱”。他想为家里分担分担,但是走偏了路,如果不是Luna币崩盘,他家生活估计会有很大改观。

不过,他的朋友圈最新的几条还是转载的关于“元宇宙与数字藏品”和“Web3.0”的文章。他说已经准备好了“二战”(考研)的钱,也觉得“梦该醒了”。最近有身边的朋友刚刚了解起“元宇宙”,有点上头,我俩都想以过来人的身份跟他们讲讲,但是又觉得自己玩的不是这东西,只能说,这个东西早晚会来,具体怎么来,谁也不知道。

迷茫的时候,我不知道又怎么,就想起了在2018年的时候,有一次在自习课上跟齐飞在手机上聊天。

“科比退役以前我买了好多他的鞋和衣服,他一退役(这些东西)就水涨船高了。”他说。

“那你可真是狠狠赚一笔啊。”我说。

“也没有,后来阿根廷踢冰岛那一场,我梭哈了,谁能想到,梅西也不行啊,大爷的,全赔了!”

“嗯,咱俩对赌阿隆戈登和扎克拉文谁是扣篮冠军的时候,也是你赢了我50。”

“唐嫣和罗晋结婚场地一个小时1500欧,那范……你说咱啥时候能有那些钱?那样我爸妈就不用打工了——我家俩儿子,得俩婚房。”

“别想那么不切实际的了,好好学习吧……”

我说着,望向窗外,在河北冬日的雾霾里,窗外的红旗刮风的时候就舔着窗户,不刮风就耷拉着。我打开窗,想去抓旗子,可我只是能看见而已,怎么也抓不到,雾霾严重的时候,可能也看不到。

文中人物和部分机构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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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里蹲的26年,他结束了不起眼的一生

 李濛 全民故事计划 2022-08-15 08:21 Posted on 北京
从那以后,大闪似乎养成了一个习惯,遇到挫折后就回到家里蹲上一段时间。不沟通,不倾诉,整个人像一截木头一样躺在床上,思绪漫无目的地飘荡。

 

 

这是全民故事计划的第662个故事—

 

童 年
 
大闪第一次“家里蹲”,是十一岁的时候。

 

大闪的脑袋很圆,却从小头发稀少。一层细软的黄发伏贴在头顶,露出几块白色的头皮。人们送了他一个不太善意的绰号:光头。
 
这个绰号起先在同学之间传播,后来连班主任也知道了。每当大闪犯了错,班主任就会怒目圆瞪,大喝道:“光头,你给我站起来!”同学们捂着嘴发出窃窃笑声。
 
大闪慢慢起身,弓着背,缩着肩,头垂得很低很低,双手在宽大的校服袖子里发抖。从背后望去,仿佛一团暗沉的浓云,随时会挤出雨来。

 

他试过用帽子遮掩头部的缺陷,但学校规定在校期间必须保持免冠。有一次自习课时,他的帽子被代班老师一把扯下,又激起班里的一阵哄笑。

 

十岁以后,大闪的身体开始进入到快速发育的阶段。他的身高像竹子一样节节生长,后背厚实得像一堵墙。许多同学开始抱怨他挡住了看黑板的视线。于是老师将他的座位挪到了教室最后一排。
 
大闪背靠着墙壁,凉爽的触感沿着脊柱缓缓爬升。他突然感到很安全,很自由。他知道,身后再也不会有讥嘲的视线在他的头顶游走,也不有揉成一团的草稿纸突然被丢到他的头上。

 

大概也是在那时,大闪开发出了一个新的兴趣——画画。他天赋极好,画什么像什么。起先只是在课本上发挥,给插图里的小人画上防弹衣和冲锋枪。后来开始醉心于人像。
 
TVB版《天龙八部》红得发紫时,他回忆着剧中人的样子,用自动铅笔一下一下地勾画。先起稿,再画五官,最后精修头发。一幅画大概需要三节课的时间完成,眉梢眼角,一颦一笑,无一处不相似。

 

这套人像在整个年级得到了大规模传阅,大闪的地位也骤然提升。他开始“接单”了。有人用一包零食换一幅乔丹的肖像,有人用一个铅笔盒求一张暗恋对象的素描。家境好点的孩子直接付现金,定制一幅妈妈的人像当作讨父母欢心的礼物。
 
大闪有求必应,无论报酬多少。他似乎并不在乎什么酬劳,画画于他而言本身就是赏赐。每一张画纸都像一张飞毯,带领他抵达一个新的世界。在那里,他忘记烦恼,忘记自己,只剩下与纸上人物融为一体的纯粹灵魂。并且,“光头”这个绰号开始渐渐被人淡忘了,同学们提起大闪,使用的称呼都是“那个画家”。

 

大闪以为他会一直这样下去,度过仅剩一年的小学时光,却没想到这平静的白日梦再度被撕碎。那是一节自习课,老师布置了作业让大家自行完成。大闪把头埋在一摞书的后面,画纸藏在作业本下,又开始了创作。
 
画得忘我时,画纸突然连同作业本飞了起来。他抬起头,班主任肥大的肚子对上了他的视线。画了一半的作品被撕成两截,丢在了两排课桌之间。一双大手钳住他的肩膀,像抓一只鸡一样将他提了起来。
 
教室里的灯白花花的,大闪的耳朵嗡嗡作响。他听不见班主任的辱骂声,只能看到对方的嘴唇一张一合,唾沫星子飞溅出来,其中一滴落在他光亮的脑门上。他感到恶心,想伸手去擦,却不敢动,只能任由那滴唾沫留在头上,像一条蠕动的爬虫……

 

那天放学回家后,大闪再也没有回到学校。他蜷缩进自己的卧室,像蜗牛缩回壳中,只有喝水和上厕所才会短暂地走出房间。大闪的父母和老师同学了解了下情况,便不再逼着他出门,只是隔着门问他冷不冷,饿不饿。
 
大闪默不作声。母亲便把饭菜做好放在门口,等着他自己出门来拿。他们似乎怀有一种朴素的相信,儿子只是暂时遇到了困难,他早晚可以走出来。

 

家里蹲了十来天后,大闪的班主任登门拜访,问大闪什么时候能重回学校,学生不明不白旷课,他不知道怎么和校长交代。母亲用一只胳膊把班主任拦在门口,指着他的鼻子骂了一通,说:“我的儿子我自己教”。班主任悻悻离开了。母亲关上门,一转身,看见大闪卧室的门敞开着,大闪站在门框里,脸上挂着泪。

 

北 京
 
从那以后,大闪似乎养成了一个习惯,遇到挫折后就回到家里蹲上一段时间。不沟通,不倾诉,整个人像一截木头一样躺在床上,思绪漫无目的地飘荡。
 
在这段任由自己无限下沉的时光里,他静静等待着受伤的细胞复原,搭错的神经归位,然后某一天,好像听到什么召唤似的,“腾”地起身,出门,一切又如往常。

 

被暗恋的女孩拒绝后,大闪在家中蹲了一个礼拜;发现父亲出轨后,他蹲了两个星期;高考失利,与心仪的美术学院失之交臂后,他蹲了整整一个暑假,直到开学前夕,才走出家门,去理了发,购置了大学要用的物品,买了一张去北京报到的单程车票。

 

大闪的母亲似乎已经习惯了儿子处理情绪的方法。她觉得,既然儿子可以运用自己的力量走出来,那就随他去,不要进行干涉。强扭的瓜不甜,要是她强行把大闪拽出屋,搞不好还会适得其反。
 
她一直为自己是一个开明而包容的母亲感到骄傲,直到很多年后,大闪离世,她跪在遗体前哭得直不起身,她不断反问自己,是不是自己的包容害了他。

 

大学的生活自由而散漫,尤其在大城市,怪人很多,这让大闪变得不那么惹眼。他的性格渐渐开朗起来,开始愿意参加一些集体活动,也交了一些朋友。
 
我先生就是大闪在大学的好友之一,他睡上铺,大闪睡下铺。两人经常逃课出去闲逛,身上没什么钱,就一人一支烟,蹲在路边看车来车往。
 
那是2008年夏,北京奥运会即将开幕,随处能看见福娃和五环旗,大街小巷播放着《北京欢迎你》。首都像一个敞开怀抱的巨人,将全世界的白日梦纳入怀中。
 
大闪问我先生:“毕业后你要留在北京吗?”我先生说:“想留下来。你呢?”大闪点点头,说:“那就一起留下来吧。”

 

一年后,他们毕业了,留在北京找工作。大部分同学去做了平面设计师和插画师,几年后又陆陆续续转到其他行业。只有大闪还在坚持画画。
 
白天他在一家小广告公司做设计,晚上就回到出租屋里画油画。房子租在六环附近,半地下室,仅有的一扇窗子半截在地下,半截露出地面通风。大闪坐在窗子底下画画,各种各样的鞋子就从他的头顶经过。
 
他说那两年他见过了成千上万双鞋子,新的,旧的,大的,小的。有舒适的凉拖,露出自信的脚趾。也有恨天高,把主人的脚磨出了血泡。他说那成千上万双鞋子,就是他心里的北京。

 

那些年大闪的工作并不顺利。学校知名度不高,行业内竞争激烈,再加上他总是不擅长处理和同事领导的关系,导致他换了一份又一份工作。后来干脆放弃了任何在职场上的努力,跑去景区卖画,也提供给游人画像的服务。十分钟就能出一张速写,收费二十元。
 
生意好时,一天能画十几幅。惨淡时,一坐就是一天。树叶缝隙里投下来点点光斑,在淡黄色的画纸上跳跃着。大闪望着那光斑出了神。没有人知道他当时想到了什么。后来亲友们整理遗物时,在他的速写本里看到了这样一段话:

 

我的人生目标是:流浪远方,画画,写诗,酗酒,然后客死他乡。

 

有一段时间,北京整顿街容市貌,摆摊不被允许,卖画也在其中之列。大闪常常跟着其他摊贩,打一枪换一个地方。听到放风的人喊“城管来了”,就连忙收起画笔,一手扛着画架,一手提着写生包,脚步凌乱地跑到另外一条街上。
 
最后一次出摊,他跑得慢了一些,落在了队尾,被城管骑着电动车堵住了去路。他被没收了画架,并要求站在画架旁拍照,作为城管出勤的证明。
 
大闪垂首立着,帽檐压得很低很低,耳边是相机的咔嚓声和城管略带嘲讽的训斥,“这帮外地人,去找份工作不好吗?”那一刻,一种熟悉的屈辱感涌上心头。
 
大闪说,那件事让他想起了小时候在班上受辱的场景,也彻底摧毁了他对北京的最后一点留恋。

 

几个月后,大闪约我们一起吃饭。他瘦了一圈,皮肤苍白,能看见青色的血管。我先生问他这段日子都在干嘛,他笑笑,说:“没干嘛,在家里待了一阵。”
 
然后郑重通知我们,他要离开北京回老家了,村子里的老房要拆迁,赔偿款不多,但可以在镇上开个画室,教小孩学画画。
 
我们都说这是好事呀,都成拆迁户了,还在北京漂着干嘛。他拍了拍我先生的肩膀,说:“你们结婚的时候一定要告诉我,距离再远,我也会赶过来。”

 

回 家
 
之后两年,我们都再也没有见过大闪。曾经在北京的这些朋友,大多也散落在世界各地。所有人都变得很忙,被工作、房贷和孩子占据着生活。偶尔有人会冒出来问一嘴大家的近况,群里七嘴八舌聊上一会,便又恢复了沉寂。

 

2019年,我随先生回到他的老家结婚。我们都是怕麻烦的人,结婚仪式精简得甚至无法称之为“婚礼”。结婚前两天,先生在同学群里通知了大家,但因时间仓促,婚礼现场过分草率,加之地理位置偏远,我们并不想麻烦别人,也并不期待有人会特意赶来。

 

但是大闪来了。他当时正在湖南探亲,收到消息后,立刻赶往结婚现场。先乘飞机,再换火车,然后是大巴,最后拦一辆黑摩的才抵达我们所在的村庄。他的衣服皱巴巴的,眼睛里都是红血丝,却笑得十分开怀。他说早就答应过你,你的婚礼我一定会来。

 

那天我们聊了很多,大部分时间,都是大闪在描述他对未来的憧憬。他说下个月老家就要拆了,拿到钱后,就可以把画室开起来。位置已经选好了,是小时候常吃的一家面馆,老板年纪大了,干不动了,就把店面转让出来。他比过去显老了不少,头发也更稀疏,却比我们记忆中的任何时刻都更加快乐。

 

拆迁款打到村民户头上时,大闪还在睡觉。朦胧中听到外面吵成了一团,村里乱成一锅粥。他预感不好,急忙去查看账户,原本约定的款项,只收到了三分之一。和邻居们聊了聊,大多数人也表示没有收到应得的钱。村长安抚大家,说钱是分批打下来的,剩下的钱还需要等待些时日。

 

一个月又一个月过去了,款项并没有像村长承诺的那样,落实到每个人的账户上。再去询问,补偿方式竟变成了“以租代征”。大家不由自主想到了最坏的方向:拆迁款在发放环节中被私吞了。
 
村民群情激愤,日日围在村长家外面发牢骚。大闪说,我们有合同,可以组织起来去打官司,去上访。但说到打官司,原本愤怒的村民此刻却犯了难。有人说请律师太贵了。有人说,告谁?村长吗?都是一个村的不太好吧。讨论了半天,愿意和大闪一起去讨个说法的,就只剩下了同村另外两个年轻人。

 

他们委托了一位律师,一纸诉状将村委会告到了县级法院。一审败诉。二审又败诉。听说即使再上诉,赢得官司的几率也很渺茫。他们不得不寻求另外的方法——直接向上级举报。

 

大闪给纪检委写了一封举报邮件,匿名的。几天之后,他的父母接到了一通村委打来的电话,对面的声音客客气气,和蔼可亲,说你们儿子最近好像给纪委写过信哦,年轻人啊,脾气有点大。

 

这场讨要赔偿款的战争持续了两三年。原本和他一起的两个年轻人退出了,说自己老婆孩子都受到了骚扰,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大闪说没关系,我自己来就好。
 
但实际上,他并不知道自己还能怎么办。老家已经被拆成废墟,不久之后,一条笔直平坦的公路将要覆盖这里。镇上那间他原本打算盘下来的店铺,也早已转让给了别人。

 

2022年春天的一个早上,大闪吃过早饭,和家里人说要出去办点事。傍晚的时候,却被同村两个人搀扶着回来了。他衣服上都是土,膝盖磨破了,手背上有抓痕。
 
母亲问他怎么了,他双唇紧闭,一个字也不肯吐露。送他回来的一个人说,大闪去城里火车站找了块地,用一块纸板把拆迁款被侵占的事,还有他这两年上访打官司的事,悉数写了上去。
 
写好后往那儿一跪,就等着过往的人来看。要是有人拿出手机拍照,他就把纸板举得更靠前些,好让人家拍得清楚。之后来了几个穿制服的,要赶人。大闪不肯走,对方就稍微动了点粗。

 

母亲哭着求大闪,别再钻牛角尖了,一家人好好过日子吧。大闪站起身,有气无力地摆摆手,摇摇晃晃地走回自己的卧室,关上了门。

 

陨 落
 
这一年,大闪三十七岁,距离第一次家里蹲过去了二十六年。缩回卧室的那一刻,他仿佛又回到了小时候,在这方狭窄阴暗的空间里,拒绝成长,拒绝与世界产生交互。

 

母亲以为这一次还会和以前一样,只要耐心地等待,儿子总会走出房间。之后他们又会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继续把生活艰难地过下去。

 

但是一个礼拜过去了,大闪没有走出房间。

 

两个礼拜过去了,大闪依旧没有好转的迹象。

 

他又开始抽烟了,一根接一根,也不开窗通风。烟雾填满了房间,从门缝里渗出来,一直飘到了客厅里。

 

他的食欲很差。有时候母亲早上为他准备好饭菜,晚上结束打工回到家,发现碗筷还纹丝不动地摆在桌上。

 

他的作息也变得混乱了。没日没夜地打游戏,或者刷手机,或者只是直愣愣地躺在床上发呆。睡眠似乎也离他远去了,他经常连续几天醒着,双眼红得吓人,身体到达崩溃的临界点时,才能浅浅睡上一会。

 

家里人意识到,这一次恐怕与往日不同,大闪无法靠自己走出来了,必须依靠外界的干预。他们先是把大闪尊敬的长辈们请过来,隔着门开导他,期盼大闪看在长辈的份上,可以走出房门,哪怕只有一小会。

 

大闪不为所动。

 

后来家里又不知从哪请来一位精神科大夫,希望专业人士的建议可以帮到大闪。但大闪完全拒绝与咨询师的交流,甚至往门上砸东西,让人家快滚。

 

最后,在各路方法都行不通的情况下,父母将希望寄托在了玄学上。他们在熟人的介绍下,找到了一位年逾八十的老人,据说是一位“半仙”。原本不信鬼神的他们,对着半仙又是作揖又是送礼,终于说服老人家上门看看。

 

半仙说这孩子怕是中了邪,身体不由得自己使唤了,得把邪神驱逐出去才行。于是收了一大笔钱,在院子中摆火盆,烧纸币,手舞足蹈,念念有词。折腾了大半天,身后传来脚步声,回头望去,大闪竟真的出门了。

 

他站在那里,瘦得像一把收起来的破伞。头发几乎掉光了,露出白花花的头皮。一双眼深深陷下去,仿佛月球上的两个深坑。他哑着嗓子,说:“别忙活了,放我走吧。”旁人疑惑道:“走?去哪里?”大闪不再说话,转身回屋,仿佛用尽全身力量般,重重关上了门。

 

很多事情在当时觉得匪夷所思,事后在回忆的迷宫里搜索,才发现一切早有征兆。还在北京时,大闪就曾对我们讲过,他说自己一生都是失败之人,世俗意义上的成就没能取得半分,真正喜欢的事也没鼓捣出个名堂。对于这个世界,他是彻头彻尾的边缘人,客观上无法融入,主观上也不想融入。

 

我猜测,大闪应该一直患有严重的抑郁症,而拆迁款一案成为了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他丧失了生活的希望,于是躲回房间,过着自暴自弃的生活,任由生命抽丝般流走。所以他才会用那种近乎绝望的语气对亲人说:“放我走吧。”

 

但大闪其实并不是真的想走。他曾想要求生。

 

2022年7月的某个下午。大闪的父母出门打工还没有回来。大闪打电话给自己在外工作的弟弟,说身体有些不适。弟弟说:“哥,你是不是太累了?睡一会吧。等我下班了去看你。”
 
弟弟放下电话后,越想越觉得哪里不对,眼皮直跳,预感有坏事要发生。于是连忙打给街坊邻居,拜托他们去看一看,随后又拨通了120。

 

两个邻居迅速来到大闪家。大闪脸色苍白,捂着胸口,嘴唇泛起青紫色。几分钟后,救护车赶到,实施了一系列急救措施。但车还没抵达医院,大闪就停止了呼吸和心跳。之后医院立刻安排进入ICU,进行了整夜的抢救,然而最终还是未能挽回大闪的生命。

 

次日早上,大闪被宣布死亡,死因急性心梗,享年37岁。

 

他一生朋友不多,不婚不育。失去意识前,仅有两个邻居陪在身边,父母和弟弟未能及时赶到。
 
 
作者:李濛,自由职业
编辑:蒲末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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