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人往事(594)

 

 

除了子宫,我还缺什么?

作者张丹萍

曾任《南方都市报》首席记者、网易UGC总监,现为美黛拉联合创始人

 

自述 

有时候我会思考,为什么人那么怕残缺,又那么热爱制造残缺。不结婚残缺,不生育残缺,反正有许多的小框架,随时套在我们身上,我们所处的世界就是处女座,我们身上哪里少一笔,它都希望你能填上。

刚工作没多久,和公司的同事聊天,家长里短,说到公司的一位女高管,一位大姐悄悄告诉我,她子宫全切除了。当时大概是有一种暗示,我们说到这位女高管职位高,性格强悍,工作起来风风火火,大家可能认为,多少和这样的身体状况有关系。

我清晰记得当时我是给吓到了,再见这位女高管,比如她豪爽地笑,大声指责我们的工作,会想到子宫被切除这件事,而且挥之不去,甚至有点不敢看她,真的觉得她身体里有一个惊人的秘密。

毕竟那时是刚毕业,谈到“子宫”这个词的机会都不多,所以有点少见多怪。大学宿舍里一夜夜的聊天,都是情情爱爱,男男女女,但很少落实到身体的某个部位上,至于腰、胸、屁股的尺寸,几乎不怎么关心,苹果肌、卧蚕这些,我是四十岁以后才知道的。

我做切除子宫的手术之前,有个医生朋友恰好在国外的医学杂志上看到有关研究,他翻译了上万字的一篇文章给我,大概是讲切除子宫对女性会有哪些影响的,讲得比较系统,对我帮助很大。后来有女性朋友知道我子宫切除,第一个问题总是问,那你用不用打激素,甚至会不会长胡子之类,我系统地学习过的知识完全用不上。

 

接着讲我的故事。

工作的第二年,赶上福利公房的末班车,大家纷纷结婚。那是上世纪九十年代中期,大家知道房子重要,但其实商品房还不多,价格也没开始飞涨,所以并不知道重要成现在这样,否则我觉得不会有人适龄却不结婚的。对于我,结婚是水到渠成,和男友本来就是为了在一起才到一个城市工作的,结婚可以分房子,当然就结婚了。

然后问题就来了。结婚要婚检,男生刷刷就查完了,检查到我的时候,医生很生气地说,你已经怀孕了。那种生气的程度是,你已经快生了,才来婚检。吓我们一跳,赶紧否认,不可能啊。医生这才又认真去看检查结果,说如果这样,就是一个巨大的子宫肌瘤。有几个月的胎儿那么大呢。

后来才知道,其实也不算什么,但做婚检的都是社区小医院,医生可能见的肿瘤病人也少,所以在给我们盖章的时候,还是有点谨慎的,不想给我们的婚检报告签字,对我们说,你们还是要和父母商量一下吧,可能影响生育的。

后来风风雨雨我都没有离开我的先生,就是因为当时他说,法律有规定不能结婚吗。医生说,没有。他说,那没什么可商量的,我们早就商量好了,要结婚。

在我心里,有感激涕零的成分在,一个女人,如果不能生育,男人还愿意娶她,真是一个不小的让步。女人天生和生育捆绑在一起,我们的修养让我们不愿意承认,其实社会传统让我们内心有这个强烈的念头。

然后我就开始漫长的治疗过程。因为肌瘤过大,医生建议保守治疗,服药,等肌瘤小一点再做手术,这样对将来生育影响比较小。

记得当时的情景,公司的同事都对我太好了。记得那位子宫切除的女高管,也曾经和我聊过自己的经历,让我不要紧张。另外一位女同事和我同龄,是部队转业来的,她说在部队的时候,阑尾炎影响了卵巢,所以一边卵巢切除了,对生育也蛮有影响的,她当时也没结婚,把自己不能生育的担心也和我说了。

大家都把自己身体的秘密告诉我,来安慰我。这是一件相当不容易的事情,差不多也是顶级的安慰了。

但从一开始,我就没把子宫切除处理成一个秘密。不会主动说,但也不会故意不说。后来换了几次公司,一般都是公司体检的时候会问到,几次都是周围有同事,我也如实说了。面对身体残缺带来的关心,比守着一个秘密还是容易一点。我可以很确定地说,每个人的性格不同,对于我,保守秘密非常难,面对自己的不完整,反正好很多。

 

那位被切掉一边卵巢的女同事顺利嫁人,生活非常幸福,而且毫不费力地生了一个大胖儿子,真心替她高兴了很久。

当我写到“大胖儿子”四个字的时候,我感觉到自己的倾向,是的,儿子都是“大胖儿子”。后来我也生了一个“大胖儿子”,事情也算是圆满解决。我父母压根不知道我治疗的事,后来我切除了子宫,也没提前告诉他们。

我的儿子都快读书了,我才和父母说了自己做手术切除子宫的事,我感觉他们也不是特别关心,经常会忘。最近还偶尔说起要不要再生一个的话题。我说生不了了,他们说噢,对对。没什么,能生也不要生了,好不容易孩子大了,自己好好享受生活。而且补充了一句,我闺女厉害,一生就是一个大胖儿子。

我婆婆说,她以前的单位里,有一个女的一直欺负她,她一直忍让,加薪升职的机会,都被那么人抢去了。这么多年过去了,自己带着大孙子,而她没有孙子。言外之意,善有善报。

我父母公婆,都是善良的人,也都有公职,不算重男轻女。我生孩子之前,几经手术,都是我婆婆照顾我,医生有时候也会说,可能生不了孩子,她也从没有抱怨。但最后有个男娃,大家还是由衷地高兴。

还是那句话,如果真的生不了,大家也不会责难我,这是修养。但他们的内心也会有一个声音:虽然治疗困难,但最好还是挺过去,生吧,生个男孩子就更好了。

 

治疗的过程中有很多有趣的事。当时公司卫生处有一个中医,针灸特别厉害,很多公司高管都由他针灸保健,公司同事对我都好,让我也享受这个高管的待遇,经常工作时间去针灸。记得有一次我去针灸,公司保健室就没床位了,他让我躺在会议室里,身上扎满了针,盖着一个白床单,我就睡着了。等醒来,发现会议室里坐满了人,大家在开会,因为我在治疗,而且睡着了,就没管我。我也继续睡,等他们开完会,人走了,医生过来给我拔掉针。上世纪末的国企,是有这样的氛围,今天想想挺有趣。也没多尴尬。

很多同事介绍了各种各样的医生给我,有个同事还给了我一个专门生男孩的秘方。信佛的同事给了我一些开了光的小物件。大家知道我可能会“无法生育”,还是真心为我着急。我觉得和别的疾病相比,不能生育,受到的关爱要更多。

可能因为身体的原因,一怀孕,医生就给我开了一个证明,说是“珍贵胎儿”。生产的时候是剖腹产,医生在手术台上问我,要不要做子宫切除手术,可以顺便做了。当时我想,这是多大的一个事儿,怎么能在手术台上决定呢。就说不做。

医生说,现在的人想得太多了。

医生的意思是,以我的身体状况,能生一个孩子就不错了,最好的治疗方案应该是当时切除。除非我想生第二个孩子,否则留着子宫只会增加病变的危险。当时计划生育政策完全没有松动,我想生第二个孩子,只能留给另外的婚姻。医生觉得,我太想不开了。

我也不知道自己不肯切除的真正原因,也许是希望保留生育的能力,也许只是害怕不完整。

后来情况没有好转,我还是做了切除手术,当时能保留就保留几年的想法,没什么价值,我们对自己的身体都有一些情绪化的想法。确实想得不够清楚,似乎生育的能力是和婚姻的幸福捆绑在一起的,女人的价值是和生育捆绑在一起的,这是在血液里的认知。

 

我也到了当年公司女高管的年龄,也有人认为我比较强悍,也许是吧。因为没有子宫,所以没有月经,我觉得我要充分利用这个事情的优点,我喜欢游泳和跑步,所以我就坚持每天都游泳、跑步,充分享受运动的乐趣,也不会因为经期身体不舒服,推辞出差等工作,这些都是意外的礼物。

但是,没有子宫真的会让人变得不同吗?还是我们一直接受这样的暗示?作为女人的那部分少了,就觉得像个男人了?不知道。

其实单纯从身体的角度看,根本不会有任何变化呢。我切了子宫,然后切了阑尾,最近为了矫正牙齿,拔掉了“下排左二”,几乎都没有感觉。

下排左二影响稍大,因为我大笑,会露出来。其他完全没所谓。我不知道我缺了什么,会让我不是完整的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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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0年代,不“正确”的初潮

 

惊讶,责备,和不加掩饰的嫌恶……我看了不该看的东西,思想不纯洁了,身体也就不纯洁了。

那是1985年9月下旬的一个中午,川东南的小镇,此时已经入秋,但那一天竟然颇为燠热。一家人吃完饭,正准备睡午觉,我刚进自己的房间,两腿间忽然一热,有一股暖流,顺着大腿奔流而下。脱下裤子,一大滩鲜红的血!血!血!

我倒没有惊慌失措,只是有点发懵。

我还有一个姐姐,比我大两岁半,她之前已经有断断续续的初潮迹象,而且在她和小伙伴嘀嘀咕咕时飘出来的只言片语中,我已经大致知道了例假是怎么回事。只是,我还不到13岁哩——对于现在的女孩子来说,13岁初潮已经够晚的了,可是在1980年代,女孩子12岁就来例假,还是一件稀罕的事。我姐姐都还没正式来呢.

愣了几秒钟,我决定去找我妈。

当时爸妈已经关门睡觉了。我敲了敲门,我妈出来了,我说:“妈……我来月经了。”

我妈二话没说,转身进屋拿了一叠草纸塞我手里:“你自己垫一下吧。”“砰!”门关上了。

这一响关门声,成了我和我妈关系的分界线。之前我虽然也不太粘我妈,但偶尔撒撒小女孩的娇还是有的。但这声门响之后,我觉得和我妈之间的某根线,断了。

有必要说说我妈。我妈可不是什么虎妈,倒是一个相当温和的人。自我记事起,她就从来没跟我说过重话。她是一个小学教师,生于1941年。中师毕业后,她就参加了“四清”运动。所谓“四清”运动,照百度百科的说法,是1963年至1966年中央在全国城乡开展的社会主义教育运动,运动的内容一开始是“清工分,清账目,清仓库和清财物”,后期表现为“清思想,清政治,清组织和清经济”。运动期间中央领导亲自挂帅,数百万干部下乡下厂。

我的家乡是四川东南的一个小镇(现属重庆),我妈自然就被分配到了农村,而且是当地最偏僻的那个乡。我现在无从想象,一个刚走出校园的姑娘,是如何穿行在那些田间密林,去跟“坏分子”做斗争的。她偶尔会和我们讲讲一些奇遇,比如深夜她独自一人穿过森林回工作组的驻地,一个巨型动物从她头顶一跃而过,半天她才反应过来,那是一只老虎;还有一次,她半夜三更迷了路,在山沟里转到绝望,终于找到一户人家,没想到却是她正在调查、准备专政的对象!好在对方也许不知情,也许没反应过来,趁对方睡着的时候,她赶快没命地逃了出来。

我不知道这些经历对她产生了什么样的影响。但我猜,正是经过这场运动,她变成了一个坚定的共产主义战士,一个消灭了“小布尔乔亚”伤感情绪的“铁姑娘”,一个磨平了性别观念的新时代女性,嗯,一个革命时代的“女汉子”。可以作为佐证的是,她们三姐妹,我的大姨,一个农村家庭妇女,我的小姨,一个七十年代初的中专生,没有参加过什么革命运动,身上就没我妈那么彻底的革命性。

因此,我和我姐关于身体的知识,都来自于鸡零狗碎的口耳相传。对于1970年代初出生的一代,我们在思想上已经是“共产主义的接班人”了,但在私人生活的领域,基本上还是被“封建”的神秘主义主宰。在前现代文明的观念中,身体是肮脏的,月经是不洁的,性是丑恶的……虽然那时候已经有了生理卫生课,但老师羞于讲,学生羞于听,一个学期的课,只是临到考试的时候给一页纸的复习重点,然后就全班通过。

电影《青红》剧照

另一方面,1980年代的思想解放浪潮也慢慢渗入了性的禁区,虽然当时刚刚开展过清除精神污染运动,但民间的暗流不可遏止。我就在家里衣柜和墙的缝隙中发现了一本手抄的《少女之心》,不知是我哥还是哪位寄宿在我家的表哥的珍藏。我偷偷翻了两页,已经觉得两颊发烫,心跳加速,作贼一般赶紧塞了回去。

后来,当我无数次“反省”为什么我这么早来例假的时候,我都会把其中一个重要原因归结于这两页纸:我看了不该看的东西,思想不纯洁了,身体也就不纯洁了。

有一天,我在公厕里换草纸。那个年代的公厕无遮无拦,一览无余。一位老师正好蹲在我旁边。她见状大声地叫起来:你怎么就来月经了,你才12岁吧?!我现在还记得她的眼神:那里面有惊讶,也许还有责备,和不加掩饰的嫌恶。

我的性格本来有几分受我妈影响,大大咧咧的,而且从小爱唱爱跳,是学校的文娱积极分子,大小节庆总少不了上台露露脸。来例假的时候,我正在准备“十•一”国庆汇演,要手举着花环在街上边走边跳——这也是我还记得初潮日子的重要原因。但那以后,我总是想办法避免参加这类活动,甚至不惜以功课繁重为由,诱导同为中学教师的我爸去跟班主任说,以后别让我参加集体活动了。

再以后,我成了一个敏感、内向、甚至有几分“内心崩溃”的小姑娘。我也开始对包括我爸在内的一切男性产生深深的敌意。直到青春期结束,我开始恋爱。

20年多后的一天,我参加媒体人长平女儿的满月酒,无意中听到两位爸爸的对话——

“你女儿多大了?”
“10岁了。”
“来例假没有?”

看着他们坦然的脸,那一刻,我不禁有点感慨:时代真的是进步了。只是,我再也没有机会,在来例假的女儿面前做一个新时代的妈咪了——

我有了两岁多的双胞胎,两!个!都!跟!爸!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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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认识的被遗弃在东北的日本女孩

 代连华 全民故事计划 2022-11-18 07:21 发表于北京
他试出杨米子不是哑巴,也听出杨米子偶尔说出来的是日本话。
这是全民故事计划的第677个故事—
 
 
“如果没有杨米子,就没有你妈妈,没有你妈妈,也就没有你了。”每次姥姥领着我,路过杨米子家门前时,都会绕口令似地说这段话。
 
小时候啥也不懂,长大才从姥姥那里,听来杨米子的故事。
日本侵占东北齐齐哈尔时,我们生活的小镇也被日军占领。我姥姥那时应该是七八岁,在小镇郊外的炮楼里,远远地看过日本人。
1945年至1946年间,日本宣布投降后撤退,不同地方的日侨陆续往日本撤,他们是战败,撤得就有些狼狈了。
有人是坐车跑,有人是用双腿跑,沿途丢盔弃甲扔下许多东西。
有村民捡到皮箱子,有捡到相架的,还有捡到铁饭盒子的。
最离奇的是,有村民捡到了孩子。
在小镇东头的边上,住着两户人家。一户是以种地为生的杨寡妇家,一户是以打铁为生的贺家。
杨寡妇生有三子,小儿子出生后不久,她男人被惊奔的马车撞死,她一个人拉扯着孩子们生活。
贺家铁匠铺的主人是个二十岁左右的男人,性格憨憨的,单身守着祖传的铁匠铺子。
冬季的一个早晨,杨寡妇推开院门,发现门旁边有个羊皮袄,里面好像裹着东西,打开一看原来是个女娃。大约五六岁的样子,赤条条的什么也没穿,正蜷缩在羊皮袄里。
她马上把女娃抱进屋里,给她找件衣服套上,又给熬了小米粥喝。
那时虽然没有网络,但是杨家捡个女娃的消息就像长了腿,迅速传遍了小镇。镇上许多人好奇,都跑到杨家看热闹。
 
杨寡妇长得人高马大,双手掐腰把登门看热闹的人都骂跑了,还顺便把最小的儿子一顿胖揍,是这小子腿快嘴快说出去的。
 
我姥姥也去看了热闹。她和几个小伙伴,是趴在后窗户看到的。
那时人们家里都没有玻璃窗,窗户上都是糊着马粪纸,冬天时再钉上层塑料布。
我姥姥和小伙伴们用手指捅开窗户纸,看到那个女娃坐在炕里头,披着件补丁摞补丁的大棉袄,手里拿着粘豆包。
我姥姥说那女娃长得俊,细眉细眼的招人喜欢。
杨家捡个孩子,有人怀疑是日本人,然后就有派出所的人上门了解情况。
结果杨家捡的女娃是个哑巴,啥也问不出来。于是捡来的女娃就留在了杨家,小名叫草籽。
草籽慢慢长大,和我姥姥成了好朋友。她们年龄差不多,经常在一起玩。只是草籽很安静,不像我姥姥她们,上树掏鸟窝,下河抓小鱼。
姥姥回忆说,草籽总是那么安静,从来不惹祸,谁家都会传出打骂孩子的声音,杨家却从来没有打骂过草籽,都是男孩子们的鬼哭狼嚎。
小镇有位私塾先生,据说是从大城市回来,见过世面的人,只不过他是个瘸子。之所以瘸是被打折了腿,被打折了腿是因为,他在当私塾先生时偷了人。
按现在的话来说,就是第三者插足,但那时说法比较隐晦。
私塾先生因为这件丑事,不是荣归故里,而是灰溜溜地委身于镇小学,当了个敲钟老头。
小孩子们经常在学校里玩,偶尔会拌嘴,就有人喊草籽是“小哑巴”。
私塾先生却眯着眼睛说:“草籽不是哑巴。”
为了验证草籽不是哑巴,私塾先生让几个小孩,拿个破铁盆悄悄站在草籽身后,突然间“砰”地敲一下,草籽果然吓得“妈呀”叫出声来。
于是草籽不是哑巴的消息,又像长了腿似的传遍小镇。
然后私塾先生倒霉了,差点被杨寡妇打断另外一条腿。
我姥姥讲起当时情景,仿佛历历在目。
杨寡妇挥着木棍,追着瘸了腿的私塾先生打,身形瘦削的私塾先生一跳一跳地跑着。
我姥姥和小伙伴们也很兴奋,一边看热闹,一边跟着跑,不知道该帮着谁。
虽然杨寡妇打了私塾先生,但是后面发生的事情,还是让小镇上的人们琢磨不透。
 
杨寡妇打完私塾先生后,又风风火火地去请大仙,她说草籽的魂被吓跑了,必须请大仙才能给收回来。
 
大仙是位老年妇女,长得瘦小枯干。据说身上有狐仙附体,所以能够给人治病。
我姥姥讲过大仙治病流程。
草籽躺在炕上,大仙左手端着碗水,右手拿着张卷着的黄纸,嘴里面念念有词。突然间,大仙把右手黄纸卷举向空中,结果黄纸竟然着起火来。
黄纸烧成灰落入碗中,然后给草籽灌了下去。
“太神了,那黄纸在空中突然就出火了。”好多年后,我姥姥还为那神奇的一幕啧啧不已。
其实不过是大仙使了障眼法,在黄纸上涂抹了易自燃的白磷而已。
大仙治病后不久,草籽不仅魂被叫回来了,竟然还会说话了,虽然只会说“妈妈”和“哥”几个词。
私塾先生被打后学乖了,主动教草籽认字说话。草籽学得很快,在我姥姥九岁上学时,正好和草籽成为同学。
草籽的大名叫杨草籽,私塾先生给改成杨籽。
上课时,草籽把“籽”写分了家,写成米子,老师点名时叫她杨米子。
杨米子很安静,像只小猫似的。下课也不出去玩,就是坐在那里看书写字。
她不敢和同学们说话,因为会冒出同学们听不懂的话。同学们就会起哄,说杨米子的魂又被吓跑了,她就吓得不敢说了。
我姥姥性格大大咧咧,每次碰到这事就把同学们赶走,帮助并保护杨米子。
杨米子也会把贺铁匠给她做的小玩具,分给我姥姥玩。
只是后来这种友谊没有再维持下去,三年级时姥姥被她的父母喊回家,去带弟弟妹妹,我姥姥就再也没有读过书。
我姥姥和杨米子再次相见,是十七八岁的年龄,当时镇卫生院举行培训,想培养接生员,然后派往下面的村屯。
“杨家虽然穷,但是没有亏待过杨米子,她是吃好的穿好的,就是不长个头,也就一米五多,小圆脸上长着柳叶眉和柳叶眼,笑起来有两个小酒窝,啧啧,怪让人稀罕的。”我姥姥很羡慕杨米子。
好朋友见面很开心,但悲催的是,我姥姥不识几个字,刚上两天就被劝退了。
杨米子初中毕业,识文断字,学起来不费劲。她学成后,被派到离小镇约二十里地的村卫生院当接生员。而我姥姥恰好嫁到那个村,友情依旧。
我姥姥怀我妈的时候,杨米子也悄悄处了对象。那个对象就在村卫生所,是一名赤脚医生。
只不过杨米子不敢公开,她和我姥姥说,每次家里有人来提亲,杨寡妇都把头摇得像拨浪鼓。
“杨寡妇是不是想把你许给她家的小儿子?”我姥姥虽然书读得不多,脑子转得比较快。
杨米子摇头。
她被收留时,已经有记忆了,自然也知道杨寡妇不是亲妈。但是受人恩惠,有些事情就由不得自己做主。
 
我姥姥生我妈的时候,杨米子的生活也发生了改变。
 
我姥姥生我妈时是头胎,她想让杨米子接生,但是我姥爷不同意,他说杨米子太年轻不经事,就在附近找了位年龄大的接生婆。
那是寒冬腊月,刚下过一场大雪。我姥姥从上午十点多肚子疼,一直持续到晚上八点多还没生。
接生婆怕出事,趁人不注意颠着小脚溜掉了。
我姥爷急忙套马车想拉姥姥去镇上。我姥姥拼着全身力气,咆哮着说羊水都出来了,再坐车到镇上命就没有了,快去找杨米子。
于是我姥爷赶着马车去找杨米子,当天晚上刮着北风,寒风吹脸如同刀子割。
杨米子背起药箱坐上了马车,结果走在半路上,马车陷进雪窝里出不来。
杨米子就跳下马车,像个小雪球一样,在雪地里滚呀滚,一直滚到姥姥家。这是我姥爷后来讲给姥姥听的,他说你这个朋友够义气。
杨米子运用所学技术,帮助姥姥顺利生产。
在家人欢天喜地迎接小生命时,我姥姥却高兴不起来,因为杨米子遇到了烦心事。
杨寡妇给杨米子说了门亲事,竟然是邻居贺铁匠,已经三十多岁还没有娶妻的男人。
杨米子默默地掉眼泪。
“等我坐完月子,出去就先找你那寡妇妈唠唠,为什么要把你嫁给年龄大的男人?我还以为她藏心眼,把你留给自己家的小儿子呢?”我姥姥愤愤不平。
“你别去找,我认命了,俺妈说的也有道理。她说铁匠有手艺以后能养家,年龄大能疼人,我嫁过去不受委屈。”杨米子没有闹,很懂事地接受了命运的安排。
我姥姥还没坐到满月,杨米子就出嫁了。
杨寡妇特别着急把杨米子嫁出去,因为她生病了,病得很严重。她说想在死之前,给杨米子找个好人家。
但是小镇上的人都说,杨寡妇肯定没安好心,估计是看上贺铁匠这么些年,攒下许多钱,可以给她家好多彩礼。
杨寡妇用彩礼钱再给小儿子娶媳妇,就没有人说闲话了。
毕竟杨寡妇的家太穷了,前面两个儿子因为没钱娶媳妇,都做了倒插门女婿。小儿子也二十多了,没钱娶媳妇一直和杨寡妇闹。
但让镇上人感到意外的是,杨米子出嫁那天,杨寡妇的小儿子离家出走。而杨寡妇也在不久后病逝,发送她的是杨米子和贺铁匠。
 
杨米子对婚姻不满意,但她不敢反抗。结婚后,她没有和贺铁匠同房,自己搬到村卫生所居住。
 
而她曾经处过的那个赤脚医生,因为没能娶成她很生气,托关系调到镇卫生院去了。
村卫生所就只有杨米子一个人住。我姥姥经常抱着我妈,过去陪着杨米子。
杨米子总是一边掉眼泪,一边和姥姥讲她不喜欢贺铁匠,他们之间没有话聊。
贺铁匠除了会做铁匠活,有一身蛮力气之外,就是闷葫芦一个。
我姥姥说那时候的杨米子,每天晚上都是写写画画,不知道她在搞什么。我猜测杨米子应该是在写日记,日记再配上自己的画,相当于插图。
可惜我姥姥看不懂。
虽然杨米子不喜欢贺铁匠,但是贺铁匠好像也没在意,他每天都从镇上骑一辆破二八自行车,一溜烟骑到村卫生所。
今天送点米,明天送点面,后天送点菜,实在没有可送的,就蹲在村卫生所墙下,低着脑袋抽旱烟。
我姥姥说贺铁匠长得浓眉大眼,一看就是实惠人。但是他们不合拍,那年代也不时兴离婚,就那么将就着。
而在此期间,杨米子还做了件惊天动地的大事。
我姥姥居住的屯子里,有位孕妇生小孩,接生婆把婴儿拽出来时,就已经没有了呼吸。
因为生的是男孩,全家人呼天抢地地嚎哭。
杨米子刚在姥姥家吃完饭,听说后马上跑了过去。她抓起婴儿双脚倒吊着,用手掌使劲拍打后背,然后又把婴儿放平做人工呼吸。
折腾好半天婴儿终于“哇”地哭出来。那户人家欢天喜地。
杨米子则跑到墙边干呕起来,原来她做人工呼吸时,吸进一些污物导致了呕吐。
那户村民因为杨米子救了他们的孩子,给杨米子包了二十块钱,这在当时是巨款了。
杨米子没有要,他们觉得过意不去,就出钱请了戏班子,在村卫生所大门前连唱了三天,这件事在当时特别轰动。
我姥姥生二舅时,杨米子还没有搬回铁匠家。但我姥姥说那段时间,杨米子特别忙。
十里八村总有生小孩子的孕妇,然后会赶着马车来接她。
我姥姥也曾经讲过一件特别让人气愤的事情。
有一年,林场有位孕妇要生小孩。那户村民赶着马车把杨米子接进了林区,忙活一下午,到晚上终于生了个女孩。
那户人家重男轻女,看到生个女孩都不高兴,不仅没有招待杨米子吃饭,还不肯再赶马车送她出林区。
杨米子只好饿着肚子走。
林区没有大路,只有树林带间崎岖不平的小路。当天下过雨的林场草滑地泞,杨米子的脚陷入泥里,她使劲地拨脚,结果扭到了腰。
她忍着痛刚往前走,迎面碰到黑乎乎的东西朝她撞来。
杨米子顾不得腰疼,条件反射般爬上附近一棵大树杈上,然后才发现,不是熊瞎子而是一头野猪。
野猪虽然不吃人,但是却把她撵到了树上,她不知道怎么爬下来,更不敢跳下去。
天完全黑下来,树林带里呼呼地刮着风,虽然是夏天却湿气重有些冷。各种动物的叫声,不断从远处传来。
杨米子下不来走不了,肚饿腰疼手也划伤了,只能拼命地喊:“来人呀。”
我姥姥去给杨米子送菜,发现她还没有回村卫生所,只看到蹲在墙根下的贺铁匠。
于是我姥姥就和贺铁匠打着手电筒找了过去。
他们折腾到后半夜,才在林场的半山腰树上,发现哭哑嗓子的杨米子,她挂在树杈上昏睡过去了。
那天是贺铁匠背着杨米子,我姥姥背着她的药箱子走出了林区。
因为这件事情,杨米子对贺铁匠有了好感,就在她准备搬回铁匠家时,却来了场运动。
一场运动,暴露了人性最丑陋的一面。
 
六十年代中后期的那场运动,改变了许多人和事。
 
我姥姥不懂当时发生了啥,她说每天需要去听讲话。
而小镇的生活平和宁静,没有人对此有过激行为。
但是有个人借机跳了出来,搅乱了这份宁静,这个人就是曾经和杨米子处对象的赤脚医生。
他向上面揭发,说杨米子是日本人,他用一瓶高梁酒灌醉了私塾先生,是私塾先生告诉他的。
私塾先生当年在上海懂点日本话,他试出杨米子不是哑巴,也听出杨米子偶尔说出来的是日本话。
当年私塾先生被杨寡妇追着打,后来讨饶做了交易,他来教杨米子说中国话。
赤脚医生跳出来指证后,就有义愤填膺者冲向贺铁匠家里搜,结果搜出来一套小女孩穿的衣服。
我姥姥说那套衣服很费布,但是没明白怎么穿。
我在书里翻出日本和服给姥姥看,姥姥说就是那样的衣服。
贺铁匠家里竟然搜出日本人穿的衣服,而这衣服是怎么来的呢?是什么人穿的?
赤脚医生当时最恨的就是贺铁匠娶了杨米子,于是伙同镇上的二流子,往死里打贺铁匠,让他交代衣服是怎么回事。
只要贺铁匠说出真实情况,就能坐实杨米子是日本人。
但是贺铁匠一问三不知,被打得满地滚也不说。
赤脚医生在踹断了贺铁匠三根肋骨后,又领着人浩浩荡荡地去捉杨米子,说她是潜伏在国内的特务。
而此时的杨米子,则被事先知道消息的贺铁匠,提前通知去了我姥姥家躲避。
开始是在我姥姥家,但是许多人都知道我姥姥和杨米子的关系。
于是,我姥爷套马车又把杨米子送往他的亲戚家里。
杨米子在乡下的那几年,已经为许多乡村妇女接生,在村民们的心目中是个好人。
所以,赤脚医生的乡村之行,可以说是一无所获,没有人搭理他们。
后来镇上有干部出来说话,说杨米子如果是坏人,就只能害人而不是救人。她接生那么多的小孩子,怎么可能是坏人。
赤脚医生没有人撑腰,就放过了贺铁匠和杨米子。
 
杨米子全心全意地接受了贺铁匠,不只是贺铁匠为保护她而受伤,更深的原因是,杨米子终于明白,杨寡妇为什么执意把她嫁给贺铁匠?
 
贺铁匠后来告诉了杨米子,是他救的杨米子。
贺铁匠是在雪窝里发现的杨米子,至于她是被父母抛弃还是走散的,就不得而知。
贺铁匠虽然憨,但是也知道自己捡的,应该是个日本小女孩,因为看穿着明显不是中国小孩。
他不敢把小女孩送到镇上,自己又不能养。最后想到杨寡妇家里没有女娃,就偷偷送给她家了。
但是他也长了心眼,把杨米子的日本衣服脱下,披上他的羊皮袄,这样就没人知道,她是日本小孩了。
杨寡妇心地善良,不管是谁家的小孩子,她觉得可怜就收养了。
虽然贺铁匠没有和杨寡妇说,是他捡的小女孩,但是杨寡妇根据那件羊皮袄,也猜到是贺铁匠捡的小女孩。
因为那件羊皮袄上,有许多火星子烙出来的窟窿眼。那是从火炉里挟出烧红的烙铁,在捶打时迸上的。
无论是杨寡妇,还是贺铁匠,他们都用自己的方式给了杨米子第二次生命。
我姥姥说,从那次运动过后,杨米子和贺铁匠成为真正的家人。她没有再嫌弃贺铁匠是个闷葫芦,也明白杨寡妇的良苦用心。
杨寡妇没有让小儿子娶杨米子,而是把杨米子嫁给贺铁匠,就是赌定了贺铁匠,在遇到任何困难时,都会继续保护杨米子。
杨米子搬回贺铁匠家,他们过了一段相对平静而温馨的生活。
每次下乡接生,杨米子不再坐马车,而是贺铁匠用二八自行车载着杨米子。
杨米子长得小,坐在后面颠得厉害,贺铁匠就让杨米子坐在前面横梁上,上面铺上棉垫。
后来让村民们调侃得有些不好意思,贺铁匠就在后车座上,焊出一块四方形的铁架子,里面镶满弹簧,然后再铺上棉垫,这样就减少了颠簸,坐着也很舒服。
我姥姥说,那段时间杨米子胖了许多。而且人到中年,她还怀孕了,这让我姥姥很开心。毕竟她和杨米子好了许多年,很想和杨米子成为亲家。
我姥姥当时生了第三胎,竟然是龙凤胎。她满心欢喜地等着杨米子生小孩,不管生男生女,都能结成亲家。
然而,杨寡妇的小儿子回来后,杨米子夫妻平静的生活被打破了。
 
年杨寡妇没有让小儿子娶杨米子,她知道自己的小儿子不学无术。
 
而事实也就是这样,那小子在外流浪多年,没有挣回来一分钱,反而把自己搞得精神错乱成了疯子。
没有人知道他在外面经历了什么,反正回来后,整个人呆呆的,偶尔发起狂来就摔东西。
杨米子和贺铁匠收留并照顾他,只是杨米子没有想到,这次收留给她造成了终生遗憾。
当时,杨米子已经怀孕六个月左右了。
有一天贺铁匠没在家,疯子突然发起狂来,不仅摔东摔西,还用头往墙上撞。杨米子心疼他,不想让他继续撞下去,就拼命地拉着疯子。
疯子狠狠地甩开了她。
杨米子那么小的人,怎么经得起疯子的狂甩。
结果杨米子腹痛不止。等到贺铁匠回来把她送到镇医院,一切都晚了。不仅孩子没有保住,还因子宫破裂而不得不摘除。
“当时的贺铁匠呀,哭得喘不过气来,他那么大年纪了,还没有小孩子呀。”我姥姥讲这段时,总是惋惜不已。
接生过无数小孩,也救过别人家的小孩,但到最后,杨米子却没有自己的孩子,连生小孩的权利都没有了。
杨米子为此生了场大病,高烧的时候就满口胡话。但我姥姥说那不是胡话,好像就是她小时候说的日本话。
很可惜没有人能听得懂。毕竟那时候,私塾先生已经过世了,小镇上没有人能听得懂日本话。
大病之后,杨米子也差点变成疯子,每天也不说话,就是呆呆地坐在墙跟下,贺铁匠耐心地守着她。
我姥姥经常去看她,给她家送蔬菜、果子以及秋天的玉米等等。
那时候杨米子不再做接生工作。各乡村开始建医院,她可以用临时工的身份继续做下去。但她当时的状态,已经没有心思做下去,一直在家养着。
 
我妈生我的时候,姥姥建议找杨米子,我妈不同意,直接去了医院。我妈的理由是,杨米子年龄大了,怎么可能再做接生的工作呢?
 
但事实却是,杨米子后来一直在做。我姥姥那一辈人都认杨米子,家里有小辈生小孩,肯定是要请杨米子的。
至于如何酬谢,淳朴的百姓们心中自有一杆秤。有钱的给些钱,没有钱的手里也不空。
他们会送蔬菜、瓜果以及小鸡,大鹅,还有冬季里宰杀猪牛羊的肉。
晚年的杨米子,面目慈祥,柳叶眉下,那双宛如柳叶般细长的眼睛里盛满了柔情。
在我六七岁,姥姥领我去过几次杨米子的家。她不怎么说话,但会打开柜门,拿出用黄油纸包的槽子糕给我吃。
那种槽子糕,我一气能吃五六个。
我姥姥说那都是乡里乡亲感谢杨米子,送给她的。
我当时好羡慕她,也很想姥姥经常领我去她家。只是姥姥虽然也搬到小镇居住,但是要给舅舅家看小孩的。
我初中毕业后不久,姥姥去世了。关于杨米子的事情,我也就知之甚少。
高中时我在县城寄宿,偶尔回家时会听到妈妈讲杨米子的事。
杨米子带着那套小衣服回日本了,去寻找她的亲生父母。而在杨米子回日本期间,贺铁匠病逝,只留下疯子守着铁匠铺。
听到这些,我感到既欣慰又遗憾。然而有些事情,并不是局外人能够料想到的。
我毕业后参加工作,处对象然后结婚。我结婚是在小镇操办的。
回小镇做准备时,我妈第一时间带着惊讶的语气说:“你知道吗,那个杨米子从日本回来了,你说贺铁匠都死了,只剩下个疯子,还回来干啥?啧啧,真缺心眼。”
杨米子好像活了八十多岁,无病而逝。她的老年生活,在疯子死后是由政府拨款负责的。
直到现在,对于杨米子的真实年龄,没有人能说得清。
 

作者:代连华,自由职业

编辑: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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