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人往事(589)

 

行长,请不要摸着我的手

作者黄愉 | 真实故事计划

现为银行职员

 

 

魏行长要被调回总行的消息,在分行支行中引起了不小的轰动。

谁都知道魏行长对我们分行已很有感情,已经把我们这个位于欠发达地区的省会城市视作第二故乡。

他早就放话,要在这里从“副行长”干到“行长”,一直干到光荣退休。

同事们议论,最近形势不大好,总行这个时候把魏行长调回去,没准是有什么风吹草动——那个他原本以为已经触手可及的“正行长”,估计是指望不上了。

1

我是在应聘的时候第一次见到魏行长的。那个时候,“高大上”的银行是毕业大学生梦寐以求的好去处。

面试那天,魏行长双手交叉抱在胸前,挺着不算小的肚子,懒洋洋倚坐在考官席上,用半审视半挑剔的目光把我从头到脚扫描一遍。

他身后整整齐齐坐着三十多位部门处长、支行行长级别的考官,从我进门起,他们就一直埋头在纸上勾划些什么。入职后我才知道,面试时,考官首先会对应聘者的外形气质打分。

十几年前,当时还在北京总行工作的魏行长被委派到我们这里筹备城市代表处。两年后代表处规模做大,升级为省分行,魏行长顺利升任副行长。省分行成立后,在全省多个市县陆续设立了几十家支行,资产规模直线翻番。

新员工培训第一课是魏行长讲行史。

他足足讲了四个小时,从总行史讲到分行史,从分行建立的不易讲到客户关系维护,从银行员工的荣誉感讲到爱岗敬业勇于付出……那天,参加培训的新员工都被魏行长的激情感染,涌起一种捧着金饭碗的自豪感。

培训结束第二天,魏行长召集新入职女员工开恳谈会。他面带笑容,语重心长地说:“你们啊,比我闺女大不了几岁,就像我自己的孩子一样。以后在思想上、工作上、生活上有什么烦恼,遇到什么问题,随时都可以来找我,我一定想办法帮你们解决。”

魏行长记性很好,一场恳谈会,他就记住了我们几十个女员工的名字。

此后只要在行里跟他问好,他都会微笑着回应:“XX,你好”。与那个面试时懒散、挑剔的考官简直判若两人。

2

入行大半年,我开始遇到一些难以想象的事。

文亚是和我同年入职的女生,她性格直爽,和我很投缘,我们几乎无话不说。有一天午休时,她急匆匆跑到我的工位,非要让我陪她去喝咖啡。

在公司楼下的咖啡馆,她直截了当地对我说:“今天早上我去找魏行长签文件,他硬拉着我的手不放,还摸我的脸,以后我再也不敢单独去他办公室了。”

文亚的话让我想起小珊的经历。

小珊早我三年入职,是我们部门的头号美女,还是分行合唱队的主力。有段时间总是被Z市支行的张行长电话召唤,陪魏行长K歌。

张行长被大家私下称为“魏行长肚子里的蛔虫”,他是代表处刚成立时由魏行长亲自招进来的信贷员。张行长酒量惊人,懂得先发制人,可以一个人提着几瓶白酒、一次性灌翻十几个客户,在业界迅速树立了“胆子大、路子野”的招牌。

一喝成名后,他一步步成长为分行信贷客户部的主管、副处长,直到现在的支行行长。

自从当上支行行长后,他突然迷上了养生,一改从前豪爽的风格,出门应酬几乎滴酒不沾,只管指挥手下的几个小弟小妹冲锋陷阵。

魏行长对此颇有微词。不过,张行长立刻拿出实际行动安抚老领导。

那一阵,分行和Z市支行,但凡中上之姿的女员工,平时性格热情活泼一点的,晚上都会被张行长电话召唤——陪魏行长K歌。小珊也是其中一员。

第三次被召唤时,她由于感冒便推辞了。第二天在电梯中遇到魏行长,小珊照常问好,但魏行长不再笑着回应“小珊,你好”,只是冷冷看了她一眼,直到走出电梯都一言不发。

类似的事情,在行里待得越久,听到的传闻就越多。

宇姐是我的师傅,是部门资历最老、业务最专的员工,每天过着“公司——孩子学校——家”三点一线的简单生活。一次同事聚餐,喝高的宇姐突然一把搂住我的肩,带着满嘴酒气说道:“你瞧我这么窝囊,已经在分行干了十年了,连个部门主管都混不上,你知道原因吗?”

看我摇头,她冷笑道:“我刚进来工作的时候,有一段时间,魏行长经常晚上给我发短信,说一些特别露骨的话,我统统当作没收到。持续了大概半个月,有一天去办公室找他签字,他在我的大腿上拧了一把,从那天起我就处处躲着他,经办的工作需要他签字,也会找男同事代劳。”

我想起文亚的经历,不由轻声叹了口气。

“后来我结婚怀孕了,需要休产假,必须得找他签字,这事不好意思让男同事代劳。纠结很久,我终于鼓起勇气去找他。字他倒是给签,可签完字他直勾勾盯着我,那眼神,现在想起来心里还是发毛。我记得他当时问我,小宇,你为什么始终不肯给我一个机会呀?我就说,魏行长你的要求太高了,我达不到。自打那以后,他就没再给过我好脸色。一直以来,我那么努力,希望通过实实在在的业绩证明自己,可惜我太看重这份工作,也太天真了。你知道吗,现在流传一句话,分行女干部想进步,必须先过魏行长这一关。”

“宇姐,坚持下去,时间会证明一切的。” 我安慰她说。

宇姐眼神迷离,摆摆手,扭身把头靠在我肩上,嘴冲着我的耳朵小声说道:“无所谓了,谁让我是普通工人家庭的子女呢。如果我也是你们这样的高干子弟,就不会被人欺负了。在咱们行,只要他觉得有机可乘的,哪个没被招惹过?我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3

宇姐酒后吐真言的事过去半年多,有一天,她带我和小珊去张行长分管的Z市做一个基建项目尽职调查。

入职后,我一直在分行信贷审批部工作,职责是对支行上报分行的贷款项目进行评估和审查。尽职调查是评估的第一环节,出差更是家常便饭。

做完尽职调查后回来的路上,我和宇姐坐在后座闭目养神,坐在副驾驶的小珊突然惊叫一声:“当心!”随后,从她那边的车窗外扔进来一样东西。

我们吓了一大跳,赶紧朝窗外看,一辆路虎不紧不慢开到我们前面。小珊从脚下捡起一个用胶带缠绕裹紧的塑料袋递给我,里面隐隐约约是三个信封。

我正准备撕开,被司机老丁喝住:“不要打开!我加速超过去,你们当着他们的面把这包东西原封不动扔过去。”

宇姐点点头,从我手中把东西接过去,在手上掂了掂。“好,你尽量开得离他们近一点。”

老丁给分行开车已经有十几年了,车开得又快又稳,他迅速追上了前面那辆路虎,并不断调整和它的间距。对方一头雾水,还没来得及反应,宇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那个塑料袋准确投掷到了路虎的车厢中。

与此同时老丁脚踩油门,我们一溜烟扬长而去,一刻不敢停下来。

觉得安全以后,我忍不住问:“那三个信封里是钱吗?”

老丁哈哈一笑,反问我:“不然呢?”

“他们是什么人?”小珊轻声问道。

看我们俩一脸迷茫,老丁得意地说:“那车我认识,是魏行长弟弟的车,他弟弟就在Z市搞工程,承包的全是你们贷款支持的项目。他的钱莫非你敢要?”

宇姐接过他的话头:“估计我们这次尽调的这个项目,他也有份吧?”

老丁笑了笑,说换个话题。“你们去过魏行长在这边的温泉山庄吗?上次我陪信息科技部的老杨、小陈来Z市出差,那天正好魏行长在,非拉他们喝酒,那两个大男人酒量不好,没多久就不行了。魏行长就让他们跟着去百花湾,哦,就是温泉山庄。结果两个家伙一下就醒了,死都不肯去百花湾,非要住在支行旁边的政府招待所。不然我还可以跟过去凑凑热闹,嘿嘿。”

“说了半天,没听出那个温泉山庄有什么特别的,无非就是修得高档一点吧。”

“你们是真不知道,百花湾在当地名气大着呢,张行长亲自盯着修的,里面乐子多了。而且魏行长相好的也住在那里,我见过一次,20多岁,话不多,挺懂事,好像是张行长家的一个什么远方亲戚。对了,她应该快生了吧,听说是个儿子。”

4

尽职调查的事过去后大概两个月,一天早上,分行食堂煮了一堆红鸡蛋放在门口,来吃早餐的人手一对。

煮红蛋是Z市的习俗,一般在孩子满月时送给客人,鸡蛋越红代表孩子的未来越红火。同事们私下议论,说看样子应该是魏公子满月了,不知远在北京的魏夫人知道后会是什么心情。

打扫卫生的阿姨拿到鸡蛋时嘀咕了一句:“这鸡蛋染的时间不对,红的程度不够。”很显然,魏行长也持有同样的看法——第二天早上食堂还发红鸡蛋,不过,这次不是染色的,而是在外面裹了一层红塑料纸。

那红色,红得晃眼。

不管魏行长多么不舍,他的调令终于还是到分行,我们都长长松了一口气——信贷审批部每个人手上都压了很多项目,就等着魏行长调走后好好处理。

银行的贷款审批,通常是由一个叫“贷款审批委员会”的会议进行集体决策,魏行长是这个集体决策会议的主任,掌握着项目的生杀大权。在他组织的贷款审批会上,我和同事被骂过很多次。

一些项目,如果我们在评估报告上提示他有风险,魏行长就会一边生气地用食指敲着桌子,一边苦口婆心地指责我们“是非不分”。

“你们总是死脑筋。你们这样搞,分行都不要发展了,大家就一起等死吧!风控是为发展服务的好不好?你们知不知道这是X市政府最关心的事情,领导最关心的项目?你们知不知道人家客户都告到我这里来了,说你们门难进、脸难看、要求太多、标准太高?还有啊,这简简单单一个报告,写这么长做什么?凡是不利于维护客我关系、不利于分行发展的话,一律给我删掉。”

这么多年,魏行长一直教导我们这些年轻员工,要思维灵活,勇于创新,善于变通,急客户之所急,想客户之所想,全心全意为客户服务。我想,这也是魏行长在当地获得这么多好评,积累这么高声望的原因吧。

传出他要走的消息后,各支行疯狂向分行上报了一些五花八门的项目,大家都明白,只要魏行长在,项目的通过率就会非常高。

前两天,Z市支行报来一个地方政府招商引资项目,属于限制类目录,产能过剩,不符合相关环保、土地政策。支行信贷员小李写了个评估报告,详尽罗列风险后,建议贷款4000万元。

宇姐火了,打电话劈头盖脸把小李骂了一通:“你有病啊,这种烂项目也敢往分行报?不是存心坑我们吗?”小李在电话中赔笑:“宇姐,你消消气,张行长催着报的,你懂的。”

挂了电话,宇姐扭头问我:“魏行长到底哪天走啊,听说他已经喝了将近两个月的欢送酒了。”

“下周一,只剩5天了。这次是准确情报。我刚问了订机票的莎莎。”我冲她挤了挤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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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长江大桥救下323名轻生者

作者闫真 | 真实故事计划

真实故事计划编辑

1

1990年夏天,陈思第一次走上南京长江大桥,大桥下层的火车驶过,震得他两脚发麻,肚子也咕噜叫起来。

那时,22岁的陈思和几个村民,每人扛了一百斤大米,坐上大巴从宿迁到南京讨生活。村里书记带队,介绍他们进汽车厂做苦工,挖土、挑担。两个月后,一百斤大米吃完,汽车厂老板跑路,许诺的600元工钱分文没见。

有余钱的村民坐上大巴返乡,剩了陈思和两个穷叔叔。三人准备从南京步行回到宿迁老家。

“走一步就近一步,还能回不去?”一个叔叔安慰陈思。

两个叔叔沿途要饭,要到就分给陈思,三人一路向北,走过长江大桥。那时陈思还不知道,在这座与自己同岁的大桥上,每年有超过百人纵身跃下,结束自己的生命。

过了桥,三人走到大厂,进菜场要饭,一眼望去,里面竟有十几个老乡,陈思的大爹(父亲的叔叔)也在。他早五年来南京,做苦力挣了500块本钱,在菜场贩菜。

陈思想吃口饭继续赶路,被大爹拦下:“回家有什么出息,我现在每天早饭三根油条,一碗豆浆,村里书记也没我吃得好。在这儿,只要不懒,饿不死你。”

陈思家里只有三间茅草屋,若是回家,他很难讨到老婆。他父亲患有眼疾,母亲在他9岁那年离家,一家人靠种地和奶奶每月6元的抚恤金过活。

大爹劝陈思说:“我喝豆浆,跟城里喝牛奶的小孩没法比,但比村里*****一碗水半碗茶碱不强?”听了大爹的话,陈思就留在菜场捡破烂,攒到十块本钱了,他开始贩菜,后又买了板车拉甘蔗。

1995年,他攒下千把块钱,开起小商店。当时,方便面、矿泉水进价不到一块,卖出去是两块五。小店在街拐角,人来人往,生意不断,每日利润能有千八百块。

开店时,南京女孩姜华常常来店里买东西,一来二去,和陈思熟络起来。一年后,陈思和姜华领证,两人在南京买了两室一厅五十平米房子,第二年,他们的女儿文文出生。

生意正旺时,陈思结识了一个滨海人,他带着一帮老乡在南京打工。半年时间,滨海人在店里赊下了两万块钱的方便面矿泉水后,消失了。

妻子觉得生意做不成了,陈思安慰道:“你担心买不了房,还是买了,你担心挣不到钱,不也挣了?生意这么好,怕什么。”

2

2000年,陈思路过大桥,看到一个年轻女孩将肚子担在栏杆上,两眼失神。他发觉事情不对,找到桥头电梯卖票人说,“要救人”。卖票的大爷端着饭碗说:“跳桥人多了,要救你救,我还吃饭呢。”

陈思转头冲过去,拦腰抱住女孩,把她从栏杆上拉下来。

女孩告诉陈思,自己来南京打工,误入传销组织,以死相逼才逃了出来,已经好几天没有吃饭了。陈思买了10块钱的面包和8块钱的水,女孩全部吃光了。

碰巧一位老太太坐着电梯上桥看见这一幕,她联系了自己女儿所在的电台,媒体赶来将这个女孩带走安顿。

第二天,陈思的救人事迹登上报纸。陈思将这期报纸买回家,和户口本、存折放在一起。

2003年,陈思的大爹被消防车碰倒,腿受伤,走路一瘸一拐的。大爹的儿子让他回家,说给他治病。陈思说:“我跟你儿子在乡里二十来年,那人不上道。”

果然,大爹回家后,儿子发现他没钱,就将他撵走。大爹住进了一个光棍亲戚家,终日倚着窗户,躺在炕上。

亲戚每日把三餐送到,然后出去干活。每天收盘子,是干净的,就以为大爹缓过来了。十天后,大爹过世了,亲戚在窗外的阴沟里发现了那十天的饭菜。

陈思听后懊悔不已,想着当时要是去看看就好了,可能大爹也不会死。

也在那年,电视上频频传来跳桥轻生的新闻,自杀者大多数都是陈思的老乡。一日,陈思在厨房做饭,大厅电视里新闻播报24岁女大学生跳桥,他撂下厨刀跑去一看,又是宿迁老乡。

帮陈思在南京扎根的是他老乡,频频跳桥的也是老乡,陈思心里过不去,决定有时间就上桥去救人。妻子不支持,他说:“这些人要有人能拉上一把就过来了,我有这个能力,不能不帮。”

孩子上了小学一年级,陈思有了空闲,照看生意之余就走上大桥,巡视在桥边驻留的人。最初的几个周末,为了给文文的作文《我的爸爸》提供素材,陈思会骑着电瓶车带文文上桥。作文完成后,他又忙于救人,几乎没有在任何一个周末陪过文文。

长江大桥边的护栏高1.5米,背面没有着力点,若是从栏杆翻过去,一米八的大个子也翻不回来。攀爬护栏不好借力,跳桥的人会脱下鞋袜,赤着脚翻过栏杆,纵身跳入江水。四公里长的大桥边不时会出现塞着袜子的旅游鞋、高跟鞋。

偶尔在桥边的高跟鞋旁,能看到拉开的化妆包——跃入江水之前,有的女人曾为自己画好妆容。

自杀者多半会选择从桥上步入冥途——跳桥死亡来得迅速,死后也不麻烦家人。长江大桥长4.5公里,高70米,桥下江水翻滚,不时打起旋涡。壮阔的景象使人失神,很多人说,有人在江中的旋涡里呼唤自己。

从70米跳下,身体受到的冲击几乎等同于跳在水泥地上。落水那一刹,人的内脏与骨破裂。有人刚跳下去被救起,看上去一点事都没有,还冲着镜头打招呼。但受到冲击的内脏会缓慢出血,跳桥被救的人,没有能活过15天的。更多的人跳入江水中,连尸体也找不到。

据官方不完全统计,南京长江大桥通桥的48年里,有两千多人在此结束生命。

3

最初在桥上救人时,陈思发现状况不对就报警。一周打好几次110,陈思上了警方的黑名单。

2003年的一天,陈思从桥上救下一名年轻女子,她因为丈夫出轨而想不开。当天下午,女子又回到大桥上,跳入江中。当时,陈思离她300多米,来不及相救,那天晚上,陈思一口饭也没吃。

想到被救的人还可能再次自杀,陈思就把救下的人领进附近的小旅馆进行陪护。没过多久,旅馆老板看到陈思,就把房钱退给他,还向他深鞠一躬,请求他不要再来了,“人要是死在我这儿,生意就没法做了。”

陈思只能把救下的人领回家。若是救了男人,妻子就要住到姐姐家;救了女人,陈思也要去朋友家借住。妻子对陈思说,“我们大人能将就,你领这些人在家里吃饭,若是有传染病害了女儿怎么办?”

不得已,陈思在大厂附近租下了两室一厅,收拾出四张床铺。他打印了“心灵驿站”四个字挂在屋里,把桥上救下的轻生者接到这儿,提供吃喝,进行开导。

心灵驿站,照片是陈思与鲁豫的合影。(作者供图)

他带着轻生的人爬山,一路上也不言语。爬山累了,大家坐在草上歇息,等起身时,小草塌在地上,陈思泼一杯冷茶过去,让身边人盯着草看。十分钟后,小草立起,陈思才开始劝导:“遇到坎儿慌什么呢,只要没死,就还能立起来。”

陈思的妻子在医院做引导员,月工资千把块钱。陈思上桥救人费时费力,周六日不能在家陪妻女,每年还要搭进去几万块。

对此,陈思的妻子平日无异议,但文文上学用钱,陈思拿不出来时,吵架就不可避免。

吵急了,陈思说:“我一年能救下26条人命,你几辈子能生出26个孩子?”

4

大桥边的栏杆蒙着泥灰,被攀爬的人蹭过后,会露出白漆。陈思在桥边看到小块干净的栏杆,就知道,又有人跳下去了。

有时他赶不及救人,看着有人在自己面前跳下去,他就会接连几夜睡不着觉。压力大时,他会赤脚爬上小山坡,将自己埋在高高的草丛中。

2004年,陈思在桥上看到有男子神情恍惚,走过去劝解,男子反问:“大桥是你家的,不让跳?”陈思哄他说:“你要死也得做饱死鬼啊。”说着拉男子到桥下饭馆吃饭。

聊天中陈思得知男子是自己的老乡,名叫时西庆,在大桥下开收货站。时西庆的女儿得了白血病,老时连赖带借了三十多万,弄出两百多位债主。每日登门讨债的有几十人之多。

陈思正和老时聊天,冲进来一名男子,拽起时西庆,上去就是几耳光。陈思连忙拉开,说刚把他从桥上救下来。债主恨恨地说:“X养的要真死了,钱我都不要了。”

人是被拉下来了,可此后的几个月里,每日去老时家讨债的依然有几十人,时西庆精神状况变得更差,时不时就走上大桥转悠。

那年9月10日,陈思还没从时西庆的遭遇里缓过神,在桥上巡视时,又看见一名妇女正将自己的儿子往桥下推,嘴里自言自语:“我死了,留你在世上也不好过。”

陈思一把拽住孩子,又按住那名妇女,将这对母子救了下来。原来女人得了肾炎,丈夫出车祸死了,孩子又得了怪病,生活窘迫不堪。陈思去女人家中探望时发现她已经精神失控,多次险些用剪刀刺死儿子。

陈思开始反思:把人从桥上拉下真算是救人吗?几天后,濒临崩溃的他到栖霞寺,想要出家。寺中住持告诉他,“纵是佛陀也救不了所有人,能救一人,已然是菩萨。”

陈思重新走上大桥,再遇到轻生的人,便说:“跳桥人多了,你属于不该死的,要不然我也救不着你。”

之后,陈思的救人事迹被媒体报道,家乐福超市看到后联系到他,让时西庆去超市收纸盒。陈思又找到学校,帮时西庆的女儿申请,减免了一半学费。

时西庆的日子好起来,也加入了陈思的“队伍”,做起志愿者。

5

2005年,小店拆迁,陈思在QQ上发状态,说:“小店被拆,我下岗了。”

当年在店里赊账的滨海人已经成了物流公司的老板,他看到后,给了陈思一个办公室主任的职位——负责联络甲方,工资每月三千块。

每周一,陈思把货单发出,周五查收回执单据,一有空闲就上桥救人。那时他已小有名气,和甲方谈生意只吃饭,不用请KTV和按摩也能谈成,每年给公司省下了十余万元。

可名气不代表着救人就能得到支持。

有一次,大桥一侧同时有三名女子轻生,陈思冲上去救下一个,拽着她去拉另一个,还有一名女子无暇顾及。他喊路人帮忙,路人看他揽着两个女人,冲他笑:“怎么地,都是你屋里的?”

因为无人搭手,陈思眼看着第三个女子从桥上跃下,逐渐变成小点,消失在江水中。

那之后再遇到险情,陈思会先将电瓶车横在人行道上,一脚踹翻。过往的人被堵在路上,就会有人走上前,帮忙从栏杆上拉人。

每次陈思救人,大桥上都会堵车——只要有一辆车看热闹,后面的车便一步也走不动。救人时间长了,车上的人不耐烦,就探出头骂:“妈的,赶紧跳。”公交车上的人会打开车窗,由一人领头,挥着胳膊,数“一二三”,接着,全车几十号人齐声大喊:“跳!”

时间久了,过桥的公交车司机几乎都认识陈思了。遇到桥上有险情,只要他一打手势,司机就停下公交,同时打转向灯,整个桥面的车就停下来。

时西庆对陈思说:“嘿,这大桥真是你家的!”

陈思在自杀多发地带竖起劝告牌。(作者供图)

陈思的事迹逐渐被人知晓,各国电台来南京拍摄大桥救人的纪录片,NHK电台来拍了1年,BBC拍了3年。外国的基金会纷纷给陈思捐款,但收款人写的是陈思,与他身份证上的名字陈后军不符,他一分钱也没领到。

2007年,汕头慈善基金会的关微先生看到陈思救人的新闻报道,决定每月给他汇5000块钱,资助他救人。自从得到关微先生的资助,陈思就能交出一半工资给妻子留作家用了。

6

2008年,陈思在桥上看到一位红衣红鞋的女子轻生,跑去拉住她。

女子姓周,新婚夜里丈夫拉着另一个女人睡在新房,让她睡偏屋。小周一气之下跑去华山跳崖,不想在山上碰到刚参加过自己婚礼的同学,羞得满脸通红,又买了机票飞到南京要跳江。

陈思救下小周,拉她进饭馆吃饭。小周哭哭啼啼,被邻桌的老太看到。聊了两句,发现老太和小周是山东同乡。老太拉着小周的手,讲了自己八十多年受过的苦难——丈夫在文革中被斗死,她一人拉扯大三个孩子。讲着讲着,小周落下眼泪,拿起筷子,开始吃饭。陈思把老太太的饭钱结了,又塞了两百块给她,答谢她开导小周。

小周办完离婚手续,陈思安排她在南京大学打工,做了两年,小周离开南京,不知去向。

大多数被救助的人都害怕被媒体曝光,都不敢用手机联系陈思。偶尔有人会用公用电话打来,和陈思说声谢谢。

 

2010年,陈思在大桥上救下一抑郁症女子,名叫刘帆。刘帆大专学历,身高一米六八,人长得十分漂亮。

陈思把刘帆接进驿站,费心开导。半年后刘帆好转,陈思给刘母打电话,希望她将女儿接回去,刘母说:“你直接报警吧,这女儿回来我们老两口没法活。”

陈思只得继续将刘帆留在驿站。

一年后,刘帆病情缓解,却赖在驿站不走了,一心要跟陈思过。陈思知道她产生心理依赖,必须戒断。刘帆被告知要离开的那天,她走上高速路,把随身的包撇在一旁,四肢伸展趴在马路中间。所幸那天车少,陈思追到路上将她拉起,又领回驿站。

志愿者和妻子都来劝解。吃完饭,刘帆拉着陈思妻子说:“大姐,你也不爱我大哥,你把他让给我。我哪怕生十个,也一定给他生个儿子出来。”

妻子气得颤抖,拿出一个小本,对陈思说:“那么多晚上你不回家,我都悄悄站在你驿站窗外看着你呢。”说完念出小本上的条目:“X月X日凌晨1点,有年轻女性亲了陈思的脖子。”

这次,妻子铁了心要离婚,两家人都出面劝。陈思拉着妻子到老家,说:“你冲着爷爷的墓磕个头,咱俩就离婚。”妻子哭了一场,和陈思回家去了。

当时,南京大学的心理学教授凯伦看到陈思的报道,就带了几个女学生去驿站,把刘帆接到学校,解了陈思的围。

7

2012年,文文中考。5月份,她把加分通知单给陈思,希望父亲用见义勇为奖申请加10分,当时陈思连救了好几个人,把这事给耽误了。

中考前,文文的很多同学花6千块报了押题班。那时陈思刚交了驿站下半年的房租,拿不出钱。懂事的女儿反过来安慰陈思说:“咱要真才实学,不投机取巧了。”

最终成绩出来,押题班同学的分数比文文的分数高了四五十分。

提起这件事,陈思在饭桌上被时西庆骂得抬不起头。“你陈思没有本领打死我都不相信,你为我们的事哪一件都办的很到位,怎么女儿你不用心帮,你是要后悔的。”

陈思原本答应妻子,救人这件事只做5年,后来改口说做7年,而直到他送女儿上了大学依旧未停止。如果他停下,所有资源就再也组织不起来了。

许是陈思的坚持起了作用,如今再看到有人跳桥,过往的行人会主动上前救人,给陈思打电话。迄今为止,陈思已在大桥上救下323名轻生者。

2016年10月28日,南京长江大桥封桥维护。陈思又带着一壶热水,骑上小电瓶车沿江巡察。

在一个黄昏,陈思巡江回家的路上,有未知号码打来电话:

“陈大哥,还记得我吗?我是小周,我结婚啦。”

(口述:陈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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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资助长大的失足女孩

 

作者冉冉 | 真实故事计划

现为医学生

 

1

由于父亲的工作原因,我们全家搬回老家的小镇后,我暂时借读在母亲任教的小学。当时年纪太小,女孩子们踢毽子时从来不叫我。宋老师担心我会越来越孤僻,将我调到和小燕一桌。那是个胖乎乎的姑娘,上课积极回答问题,下课勤勤恳恳做值日,经常得小红花,很爱笑。

白天母亲忙着工作,回到家还要照看年幼的弟弟,很少顾及到我。当得知小燕的家和学校只有一墙之隔时,她非常开心——放学后的一小时,她要备课,小燕家就成了我的临时安置点。

小燕家的院子里栽了一棵很大的杏树,她奶奶用竹竿敲落杏子,我和小燕就蹲在地上捡。那杏子又香又甜,我们一颗又一颗往嘴里塞,吃饱了,摸着肚子平躺在炕上,看着一堆杏核呵呵傻笑。

那天之后,我就跟着小燕加入了踢毽子的队伍。小燕每次都踢得最多,她的毽子上插着漂亮的羽毛,是她奶奶亲手给她做的。

我很羡慕小燕,每个人都喜欢和她玩,她还有个那么好的奶奶。每天放晚学后,我们都会一起做游戏,背唐诗。我第一次体会到有玩伴是一件多么令人愉快的事情。

小燕在奶奶房间找出很多圆形方孔钱。她教我玩一种叫做“磕币”的游戏,邻居家的赵旭和赵菲兄妹觉得好玩,也过来一起。没过多久,他们就输光了所有的硬币。我开心地把硬币都放进小燕的盒子里,赵旭叫我们还给他,小燕不肯。

赵旭一脸的不屑:“没有爸妈的孩子就是穷。”我这才想起,自己从来没有见过小燕的爸爸妈妈。小燕听了这话,笑着的脸一下就变了。

赵旭脖子一梗:“快给我!不然我就告诉我妈去!”

我最讨厌打小报告的人,也不知道当时哪里来的胆子,抱着那个盒子走过去,狠狠地砸在赵旭面前,硬币洒落一地。

赵旭愣住了。小燕没有说话,将那些硬币捡起来,放进盒子里,塞给赵旭,然后推开栅栏门,跑了出去。赵菲推了赵旭一下,抢过盒子去追小燕。

那天晚上,我把白天的事告诉母亲。

母亲说,小燕的爸爸妈妈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以后再也见不到了。因为赵旭家里资助小燕上学,小燕懂事,才会让着赵旭。

2

三年级时,为了就读方便,我转回离家更近的小学,又开始独来独往。周末,小燕会坐着母亲的车过来看我,我们挤在一个被窝里看漫画,吃零食。那两天,是漫长五天后最快乐的时光。我们约好要一辈子在一起,下辈子就做两只快乐的小猫咪,被养在同一个主人家里。

女生们总喜欢规划很久之后的事情,却从未想过告别会如此猝不及防。

小学毕业考结束后,我跑过去找她,欢呼着我们终于可以“团聚”啦!小燕红着眼睛,在收拾衣服。她说她被一对失去独子的老夫妻收养,养父母付给她大伯一笔可观的费用来赡养奶奶。

想着以后再也见不到她了,我心里空落落的。我突然想起赵旭,问她为什么不去找他妈妈。

她摇摇头:“那些钱只是给我的学杂费,跟奶奶没有关系。大伯没有钱,我还有好多年才会长大,可奶奶已经老了。我没有更好的办法。”我不想听这么赤裸裸的解释,紧紧拉着她的手不让她走。她向我保证,到了新家,一定会给我写信。

之后的几年,每到年节,母亲都会带我去看望小燕的奶奶。奶奶还是一个人生活,比之前苍老了许多。每次我都期待着能遇到小燕,但她从没有回来过,我也从没收到她写来的信。

奶奶叹息着,怪自己太老了,没本事把小燕养大。说到这里,她又和母亲强调:“但人说那家对她可好了,吃穿不愁,比跟着我好,我也就放心了。”

 

再次见她,是四年后,已经临近中考。

那天下午,班里来了一个插班生,穿着打扮和小镇上的孩子都不一样。她背着五颜六色的大书包,路过我时,轻轻碰了一下我的胳膊。

纵使多年未见,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开心得差点尖叫起来。酷酷的小燕,涂着红红的指甲,可真好看。她把手指放在嘴边,吹了一声响亮的口哨,后排的男生立刻起哄,她绕过我直接去了他们中间。我怔怔看着她的背影,当年只爱学习的我,几乎从未和这些人说过话。

第一次摸底考,她考了全班倒数。

我拿着卷子质问她,她很不屑:“书都是给你们这种好学生读的,我看了也没用。再说……”这时赵菲在门口叫她,她应了一声,拎着外套跑出去。

那时赵家酒厂已经变成了赵氏酒业有限公司,赵旭早早退学,当了小经理。赵菲也不爱学习,她最喜欢炫耀的,就是她自己都说不上名字的、社会上的男朋友。小燕以前总说他们是暴发户的孩子,怎么就和赵菲混在一块儿呢?

好不容易挨到中午放学,我特意绕了很大一圈,来到小燕大伯的摊位上,问他小燕为什么会突然回家。

大伯叹气说:“学校连着收了几次资料费。那家人问她怎么收得这么频繁,怀疑是她多要钱偷偷寄给奶奶,就去找班主任核实。她觉得自己受到侮辱,干脆真的偷了存折,被人家发现,交给警察。警察把她送回来了。这么好的福气都不享,真是傻!现在回来,我还要给人家赔钱。养老的,养小的……”

原来小燕只是短暂地在树枝上停留了一会儿,最终还是要回到自己的土窝。

我和小燕曾就读的小学已经废弃

3

中考后,我在成绩表上看见她的名字,分数不高,但足以考上小镇那所中学。我兴冲冲地向她家跑去,屋子空空的,奶奶不在,她也不在。

墙上贴着她小时候的奖状,时间久了,边角已经发黄。书桌上有一个打开的首饰盒,里面装着零零散散的化妆用品。盒子旁边,有一本书,封面是一位衣着暴露的妖娆女郎。我打开来看,里面是大段大段毫不隐晦的性爱描写。

生物课上老师只对生殖器做了简单的解释,这本装帧粗糙的书,成为我人生中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启蒙。我翻动书页,心扑扑地跳,感觉有一股莫名的热潮在涌动。

院子里的小黄狗叫了起来,我来不及多想,扔下书就往外跑,仓皇之中撞到一个人。

居然是赵旭。他看看我涨红的脸,又看看地上的书,一下就明白了。不过他好像并不在意,只是问我有没有看见小燕和赵菲。我忽然意识到,乖巧的小燕会接触这些东西,都是因为他们兄妹!

我骂了赵旭一顿,他半天才反应过来:“你不会以为我傻到给她买那么贵的衣服,带她出去鬼混吧?”

“你家不是钱多吗?就喜欢给钱呀!”我冷笑。

“那只不过是因为当年政府需要典型,她家需要钱,我家需要生意,三方获利的好事儿,谁会不干。按合同我妈应该给钱到她大学毕业的,谁承想她被那家收养了。她不识抬举,非要跑回来。”赵旭的傲慢中有种恶毒,“这下好了,啥都没了,只能死乞白赖找赵菲。”

我呆住了。我大概知道赵菲是什么人。那时候还没有扫黄,下晚自习后,经常可以看见一辆辆面包车在学校门口接走女学生,早晨上学时再送回来。赵菲就是其中之一,她不缺钱,只是负责联系。据说她们被送去温泉洗浴中心,送到赵菲的男朋友那里。

4

我笃定地劝慰自己:赵家兄妹不学无术,绝不可信。但诸多迹象又让人觉得他的话并非空穴来风,我急于想找到小燕,问清是怎么回事。

连着好几天我都没有遇见她。直到有一天,我去超市买酱油,路过网吧,看到她和一个男生从那里走出来。男生穿着紧身的背心,胳膊上纹着一只大骷髅头。他把点燃的烟塞进她嘴里,她在男生的怀里半推半就,还是深吸了一口,吐出一个烟圈。

我悄悄跟在他们后面,想走过去问她,又怕她会嘲笑我的无知。

正犹豫着,他们嬉笑着转过身来。四目相对,两人都有些吃惊。我不知要从何问起,小燕却避开我的目光,拉着男生走远了。原来我熟悉的只是记忆中的她,面前的这个女孩,于我而言,太陌生了。

下午我陪母亲去买菜。大伯抱怨说,家里的经济状况很难让小燕再读下去,校长那边也迟迟没有答应减免学费。他怪小燕太倔,学习不好还非要读那么多的书。

后来小燕还是没有辍学。那年军训结束后,她作为贫困生代表,在台上念感谢词,说些感谢领导,感谢师长,一定要努力学习,报效祖国之类的话。校长和县里的领导们一一和她握手,她不厌其烦地鞠躬微笑。

这样的笑容,从小学起我就看过无数次,在田家炳赠书会上,在赵旭家酒厂的开业典礼上,在她跟着曾经的养父母离开时。多年后再看见,我觉得有些难受。

她毕竟还是个孩子,因为不小心交错朋友才走上岔路。从那天起,我一直都在寻找机会想和她聊一聊,只是后来文理分科,我们上课的地方相隔很远。偶尔遇见,她只是笑笑,便迅速避开。

小燕的名声日渐响亮,我总能从别人那里听说她的事情。

酒业和温泉是小镇最大的经济来源,每年寒暑假有许多人会来旅游。据说那几个月,是小燕最忙碌的时节。赵菲带着她昼伏夜出,频繁地出入各种娱乐会所。人们看见她不停地换男友。塞北小镇本就人口不多,新闻更少,很快她便成为众人茶余饭后津津乐道的谈资。

我的性格比从前开朗许多,有了新的朋友。她们不知道小燕和我的关系,有时候会拿她开玩笑。偶尔在食堂,她路过我们身边,在笑声中淡淡看我一眼,随即转过头去,装作谁也不认识谁。

我知道,她鄙视我的虚伪,我也瞧不起她的堕落。

大伯的摊位我再也没去过,甚至每次去买菜都会拉母亲绕着走。我怕他会问我,奶奶很想你,你怎么不去看奶奶呀?

5

去年寒假赵菲结婚,我刚好在家,前去参加婚礼。初中同学坐在一起吃饭,客气的寒暄后,都有些沉默。这时,有同学突然问:“咦,吴小燕呢?她怎么没来?”

一个男同学立即接话:“在哪服务呢呗!”

男生们会意,都大笑起来。

气氛顿时活跃,大家七嘴八舌将自己看到的,听到的信息讲出来。有人说她读了一所专科学校,留在学校当老师,后来因为和财务科长关系暧昧,被学校开除。也有人说那所学校很烂,她招生时“贿赂”当地职业中学的校长,被校长老婆发现,找人打了一顿。

他们说起这些的时候,尽管表情收敛,语气中仍然能听出按耐不住的兴奋。

赵旭过来敬酒,他喝得有点高了,开始大声抱怨:“我现在就教育我丫头说,千万不能像吴小燕一样,你说,当年,我家给她那么多钱,也没救得了她!还差点砸了我妹饭碗!”

他的一个兄弟当即附和:“就是呀!当年她要是从了李涛,也不至于这么辛苦。”

我一愣,问他谁是李涛。

“还真是好学生呀!赵旭他爸公司一客户,贼有钱。一眼就看上了吴小燕,可这家伙死活不从,还说什么只陪酒不卖身。真是不识抬举!进了那种地方,谁还说得清呀!还是赵总厉害,随便说点什么,她就名声臭得再也翻不了身了。”

众人皆称赞,举杯同庆。

我突然觉得恶心,一言不发地走出酒店,外面的寒风刮得正紧,就像一个个耳光打在脸上。

6

我读大学的最后一年,接到小燕的电话。

一场暴雨把小燕奶奶家的土坯墙冲倒了大半,周围的邻居所剩无几,奶奶自己和泥去修复,不小心从凳子上跌下来,深度昏迷。

我和实习老师请了假,便匆匆赶回老家。奶奶已经脱离了危险,晚上我和小燕一起守在奶奶床边。上一次三个人待在一起时,我们还在读小学。两个人静静坐着,谁都没有说话,最终还是她先开了口。

“我没想到你真会来。我之所以会给你打电话,是因为我知道,你的奶奶,爸爸后来也走了。所以,现在咱俩平等了。”

我听了这话,一时语塞。这种逻辑挺可笑的,原来在她心里,所谓的平等,是按照“家庭人口”和遭遇的多少来计算的。

我小时候胆怯,小燕就像我的姐姐,教我玩游戏,带我认识新朋友。她的堕落是从自己死要面子偷了钱开始,我们的疏远与家庭人口毫无关联。气愤之下,我提到她有钱的养父母。

她看了我一眼,眼神很复杂,说道:“你还真天真啊!慈善这种东西,并没有你想的那么光鲜。大家不过是各取所需罢了。”

我再度哑然。我忽然意识到,小燕活在父母自杀的阴影下,“被帮助着”长大,太多人的照片里都有过她的笑脸。这样的孩子,不可以不上进,不可以不努力,否则就是辜负了这大好的善心。但是,从来没有任何一个人,真正关心过她到底想要什么。

“你现在怎么样了?”

“在南村的小学做老师。赚得不多,但足够养活我和奶奶。大部分的孩子都是留守儿童,和父母聚少离多,但他们比我幸运,不需要别人的帮助,可以被爸爸妈妈养大.......”

“对不起。”我低着头,终于有勇气说出来了。声音太小,她好像没有听到。过了一会儿,我看见她笑了。

风从窗户吹进来,就像回到了小时候,只是再也闻不到杏花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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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强東性侵案始末 -FormatRun58- 给 FormatRun58 发送悄悄话 (194 bytes) () 11/16/2022 postreply 21:27: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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