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豪门做家教：月薪6000，像赚精神损失费
我拼命努力，
可能都不及他们的起点
豆子今年20岁，两年前，她从老家陕西的一个国家级贫困县考来了北京读大学。她有一个小目标：悄悄打工攒够5万元“巨款”，然后带着父母和妹妹一起旅游。那将是他们全家人第一次出门旅游。
最近，她找到了一份家教的兼职工作。去上第一堂课那天，豆子平生第一次见到了价值上千万的豪宅是什么样：
小区是一片错落有致的别墅群，每栋都有3-4层。中心还有一个不小的湖，像公园一样点缀着复古的中式廊亭。外人来访要先在第一个卡口登记，再到第二个卡口前，等待业主亲自来接。
在主人的带领下，豆子跨过了上层社会的门槛。别墅的花园里有树和秋千，屋子里还有电梯、钢琴，和一整面放红酒的墙。保姆在大厅里打扫卫生，而她则被领进了书房，准备指导一对上小学的双胞胎男孩完成作业。
关于这次家教，我们和豆子一起聊了聊：
一
“你长得有点像老鼠”
看客：你刚刚提到自己在给他们做家教的时候，有不被尊重的感觉，是什么事呢？
豆子：我第一次去他们家见面就是直接给两个孩子上课了，印象最深刻的一句他们对我的评价是说：“你长得有点像老鼠”。我小时候换牙时老爱舔，门牙外顶看起来牙很不齐。上课中间他们也会问我说，老师你牙为什么这个样子、你没有矫正吗之类的。
然后辅导英语作业的时候提到了他们的英语老师，他们就给我看了英语老师的照片，很漂亮很时尚，我说了一句你们英语老师好漂亮，他们就来了一句“肯定比你漂亮多了”。他们这样说也很正常，但这么直接品评我的外貌听起来会有一点点不适感。
甚至除了对我说这些外，他们还会品评班里的男孩或者女孩，哪一个女孩胸很大，哪一个人又穿了黑丝，这个年纪的小孩确实可能会说出这种比较口无遮拦的话。
豆子有一点龅牙，但笑起来很可爱，这是她在老家小县城的自拍
看客：那你作为他们的老师，有没有想过去提点他们一下，扳正这种行为？
豆子：我有跟他们说过。在第一次之后，他们再说类似这种不尊重人的话的时候，我会说这种行为可能有一点点冒犯，让我感觉有点不舒服，但是感觉小孩没太听进去，因为毕竟对于他们来说，我就是他们十几个家教老师中最不起眼的一个，没有那么的重要。
他们家里真的是很有钱，报酬是在电话里就谈好了的，每个月6K，给的很丰厚也很痛快。两个小孩也和我之前接触过的人完全不同，表面上看起来只十一二岁，但在了解社会和人性这方面要老练很多，对我的态度很明显有一种在俯视感觉，我就会有一种处在下位的自卑感。
看客：你是怎么感觉到自己被俯视的？
豆子：第一次上课的时候我完全插不上嘴，只要不制止就能说一两小时的那种，包括开我的玩笑，我也都是抿嘴一笑，或者说让我做什么我都“好好好”，完全治不住他们两个。我也不是第一次当家教了，之前的学生起码都会把你放在一个老师的位置上，认真去听你讲题，但唯独面对他们两个，我会有一种被两个小孩子耍的感觉。结果第一堂课连他们的作业都没全部辅导完，很有挫败感。
我当时其实很有一种畏缩的心理，因为我自己是从一个很普通、甚至说是没有那么小康的家庭走出来的，在面对他们这种可能有几个亿资产的家庭时，会天然有一种心里低位感。小孩很敏感，他们也很清楚我和他们的那种差距。所以感觉在他们面前我就是一个陪玩的，陪着他们读书，有点像那种太子伴读的感觉。
看客：那你第一天上完课之后的心情是什么样的？
豆子：很糟糕。
第一天上完课回去后，我跟朋友打了一个小时的电话吐槽，还开玩笑说，今天给的钱就跟我的精神损失费一样，我觉得这个钱给少了，因为我那天太生气了，有种被他们牵着走的感觉，就觉得有钱人家的孩子太难教了，我真有点干不来。
看客：但是看你后来又继续坚持下来了，有没有找到和他们的相处之道？
豆子：对我来说最重要的是要努力消除自己心理上的自卑感。你缺钱，但是不能表现的很缺钱；你想要这份工作，但是不能表现的非这份工作不可。尤其是有钱人家的小孩，如果你在他们面前表现的很弱势的话，他们一下子就能感觉到，然后会不自觉的过来打压你，或者说是以戏弄你为乐。
豆子在大学的图书馆里
看客：就是该强硬的时候还是要强硬，努力树立起自己作为老师的一个尊严。
豆子：对，就自从我表示出我的拒绝，或者说表示出我的强硬之后，他们反而会慢慢的收敛。虽然也会开其他的玩笑，比如议论我找不到男朋友之类的，但至少不会像第一节课那样，那么口无遮拦。
而且一旦我改变自己的心态，也就觉得这些玩笑都无所谓了。这些小孩的性格还有处事方式已经由他们身处的环境决定了，甚至他们可能就觉得这样的处事方式是正确的，你也没有办法说非要改变。所以只有你一旦不在意了，整个世界都美好了。
其实接了这份家教后，我感觉还挺开眼界的。自己把心态摆正之后，不仅是不仅是自己内心自洽了，对于教学内容的安排也更合适了。
二
二十年努力不及人家起点
看客：很好奇一份简历要怎么写，才能被有钱人家请去做家教？
豆子：其实我的简历也没有很突出，就跟北京这边做家教的学生差不多吧。拿我的简历为例，第一个要摆上就是你的中考成绩、高考成绩、你的英语四级成绩，还有你的院校、你擅长哪些科目，然后你的提分经历之类的……你写的越详细，就能让家长了解得更多，想要雇佣你的意愿可能就越大。
看客：那你还记得他们家长是怎么和你谈的吗，有没有说为什么要找你来做家教？
豆子：其实接他们家教过程非常快，甚至没有面试。可能也是因为他们家附近在北京排得上名号的大学就我们学校一所吧，然后我之前也有过一些经验，所以电话里几分钟就聊好了。
其实也不需要给他们孩子讲什么，主要就是辅导作业，陪孩子养成良好的学习习惯。如果真的是上课之类的，可能我还没有人家的老师讲的好。
看客：有钱人家的小孩上学都学些什么呢？
豆子：他们上的是那种私立的国际学校，可能每个学期光学费就30万。学校开设了各种“贵族课程”，比如有钢琴课就去琴房，如果有马术课的话，就去草坪上练马术。每一个班只有十几、二十个人，却有四五个老师，平均每个人享受的教育资源其实是很大的。
然后再加上他们每周请的家教不只我一个，还有专门教钢琴的、教绘画的，然后还有吉他、电鼓，包括各种运动都会请家教。包括在疫情之前，他们可能每个假期甚至是周末都可以到国外玩的那种，所以就感觉生活质量确实是我们这种人没有办法想象的。
看客：你自己一路以来的受教育环境是什么样的？
豆子：我家那边是一个国家级的贫困县，我的妈妈是一个乡村教师，我从小跟着妈妈在乡镇小学上学，从小学四年级就开始上晚自习了，天天晚上9点下课。那个时候我所接触到的就是哑巴英语，出国这种事对于12岁的我来说就是天方夜谈，甚至比如说像钢琴这种兴趣班对我家里的负担都挺大的。
豆子高中时读书的学校
看客：所以和你相比，他们的升学压力是不是也明显小很多？
豆子：对，他们其实升学压力很小，只要及格就能升上初中，就可以得到更好的资源。所以他们对学习也没有那么发自内心的动力，反而有很充分的时间去进行素质教育，可以发展自己的兴趣爱好，去探索这个世界。
相比之下，我们家那边因为经济落后，所以大家对教育这方面就很执着，有点“唯分数论”的感觉。你需要不断的考到前面才能顺利进入下一个阶段，才能获得更好的教育和更进一步的资格。
当时我们初中分流，一个班50个人，可以上高中的应该就只有30多个，剩下的人就去读专科和职业学院。我高三基本上是每天1点多睡，晚的话可能就2点睡，然后第二天6点多准时爬起来，继续去学习。
我过去二十年一直以来这样勤勤恳恳的努力，然后发现拼命努力才到的这个地方，其实可能只是别人的一个起点。原来家庭带来每个人的上限，其实从出生开始就已经注定了。
三
五万是第一个小目标
看客：你现在有什么办法消化这种落差吗？
豆子：放平心态吧，我觉得像我们千千万万人这样平凡的生活其实也挺好。
我后来给他们上课都是一堂课分成好几段，休息的时候跟他们聊聊感觉还是挺开眼界的，一张一弛。因为以后如果步入社会了，这种事可能遇到的会越来越多，比如不讲理的老板，比如压榨你的同事，在工作上遇到的遇到的困难，承受的痛苦可能会比我现在多更多。
看客：如果有机会和他们互换人生，你愿意吗？
豆子：肯定是愿意的。
如果我是他们的话，肯定会学习艺术，学习哲学，去更好的看看世界，了解世界，应该会生活的很惬意没有烦恼。他们处在这个阶层看待世界，看待比他们更上一层的人、和他们同阶层的人、或者是他们下面的人，肯定是不一样的。我感觉这是一种阶级的异化，我也不能保证如果我真的是出生在那种家庭，我的三观会不会和他们不一样。
豆子的老家，这些年环境已经变好了很多
看客：聊了这么多还没问问你为什么要做兼职？
豆子：我从小就有攒钱的习惯，在我上小学前感觉家里还是很拮据的。我印象特别深刻的是小时候的街头有卖烤红薯的，个头很大我人小吃不完，我爸就会说：“你又吃不完买它干啥？”。所以之后渐渐长大了，每年学校的奖学金、我的压岁钱，我都会把它攒起来。我一直觉得攒钱是挺能给人带来安全感的方式。
现在就业形势很严峻，我有考研的打算，但是又不能确定我一考就能考上，还是有自己的一个风险预留金，至少够我以后如果失业，几个月找不到工没有收入的话不会被饿死。
看客：家里面给的生活费是多少，够花吗？
豆子：我的生活费2000，不多也不算少，够我平时的生活支出。但我从高考结束后就一直想存一笔钱去整牙。整牙确实很贵，在我们那边至少要两万，北京可能需要四五万。我跟家里人说过，但每次一提我爸都是让我先去医院咨询，然后下一步就没有了。如果不做家教开源的话，靠攒生活费，我大学4年都攒不到这笔钱。
看客：为什么不向家里要这笔钱呢？家人不支持你整牙吗？
豆子：这就要说到我的原生家庭了，我小的时候家里人为了还房贷，经济很紧张。再后来就是家里人不断的生病，支出很大。我初二的时候我外婆脑溢血去世了，紧接着我爷爷也得了癌症，一年多人就走了。后来紧接着就是国家开放二胎，我妹妹出生。小孩，尤其是三岁之前的小孩是很能花钱的。
那个时候我奶奶住的还是农村的那种自建房，睡前烧土炕忘记熄火了，二氧化碳中毒，直接送去了省里的医院待了三个月，前前后后花了有快10万。奶奶接回来之后，给她找疗养院，找专门的护理的人，一直到现在每个月还是很大的一笔支出，所以这件事情之后就更需要钱了。
我从小就觉得家里有经济压力，不能给父母添麻烦，所以才会自己攒钱。包括现在有什么想法，我想买相机、我想出去玩，或者是我要整牙都不向家里面父母要钱。
看客：所以是家庭带来的压力，让你希望自己能够早点经济独立吗？
豆子：我们家是那种挺典型的“严父慈母”家庭，可能让我感觉到压力的主要是我爸。我妈每一次发工资了之后，第一个就把生活费带给我，她其实不太给我讲家里这方面的事情。我爸就属于那种默默赚钱养家的人，我和他的交流非常少。
我小的时候不懂事，经常说他吝啬鬼、铁公鸡。渐渐长大之后才发现，他在这方面其实承担了很大的压力。他们单位会发衣服，所以他可以一年都不买新衣服不买鞋，支出特别少。我的印象里他唯一的一个奢侈品，是他40岁生日的时候，我妈妈送他的一个表。我小的时候，我爸爸经常给我夸海口，说带我去北京玩，带我去旅游，从来没有一次实现过，弄得我特别反感，因为我觉得他作为一个父亲给我的承诺就从来没有兑现。
我去年刚来北京的时候，很想带我爸爸妈妈来北京玩一趟，但是因为工作和家里的经济原因，他们一直到现在都没有来北京来一趟。我爸当时早上送我坐高铁过来，他下午就赶地铁坐火车回去了。他怕呆久了可能会耽误工作，另外一个是北京住宿费还蛮贵的。
我还记得那天他送我来上学的时候，我俩来时为了更快坐得高铁，后来他自己一个人回去的时候，坐的就是那种十几个小时的火车。越长大越觉得，中年人身上的担子真重。
豆子老家的县城，在山里，父母那辈人很少有机会出来
看客：你现在在北京做家教这件事，跟家里人说过吗？
豆子：其实还没有来得及跟他们说。我父母是希望我好好上学，来了北京好好享受大学时光。我要是跟他们说，他们可能会让我好好在学校上课，不要那么辛苦，我妈还是挺心疼我的。可能等我攒到人生中第一笔“巨款”的时候再跟他们说吧。
看客：多少钱对你来说是“巨款”？
豆子：5万吧。
然后到时候我想先拿着这笔钱带我爸妈去玩，比如说北京，还有海南，这个我爸之前给我画了无数次大饼的地方。我们一家人没有全家一起出去玩过，想趁他们还没老之前留下一些回忆。
采访 田悦 | 整理 唐师傅
内容编辑 百忧解 | 微信编辑 小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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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王双兴
编辑｜槐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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