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人往事(572)

来源: YMCK1025 2022-10-19 17:55:49 []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次 (68210 bytes)
 

初三辍学后,我试错了7年

2022-10-18 13:28: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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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风听旧事

我,一个处于炮坑的假文化人,庆幸没挨真枪子。

1

2015年5月初三下半年,我从衡水第七中学辍学了。离校那天,同学们还在上课,我的青春却提前散了场,唯一的遗憾是没留下一张毕业照。

上学时我成绩不好,爱上课睡觉,老师也不多管,只警告我别影响其他同学。为了发泄学习上带来的压抑和自卑,我开始追求一种“刺激”的生活方式——做同班“大哥”身边靠谱的“打手”,帮他稳固“江湖地位”。

那是一次放学后,“大哥”单独过来找我谈话,说大课间时掰腕子,觉得我力气不错,承诺每月给我50块作为“打手费”,主要负责保护他打群架时的“安全”,问我干不干。百无聊赖的我正愁没“组织”,一听竟然有直接“被收编”的机会,当时就飘了!这让我觉得自己是个非常有用的人,从那之后,学校周围的打架都少不了我“仗义”的身影。

那时的我真是中二少年,傻,还觉得自己挺牛掰。开始游走江湖“混圈”后,我起初很兴奋,热血英雄啥的谁不爱呀?学校是走读制,每周五放学后,校园周边的偏僻角落里都会上演打群架的戏码,挑事的由头也都很扯,基本分三类:争夺“扛把子”地位;所谓的帮人“平事”;打给女人看的。每逢周末,外校的人也会混杂其间搞事,甚至还有些“全职混混”“大哥的大哥”,带着一票小弟收保护费。他们跟我们这些学生不同,我们无非是比划几下,摔几个跟头,但他们打架是真的狠,下手也重,打进过医院,也招来过警察。

我跟着“大哥”瞎混的时候,亲眼见过“大哥的大哥”的书包打开后全是整条的荷花香烟,他还经常用“鸿门宴”的伎俩,把想揍的对象约到包间,然后锁上门就指挥小弟们开打。我一般是负责摔倒“敌人”,其他人负责打。我们也被硬性要求每周必须去老城区的一个指定酒吧消费,因为那里是他表哥经营的场子。我们在酒吧被来检查的警察堵过门,得到人通风报信后,挨个从二楼的窗户跳下去跑路,有时是从三楼。

耳濡目染,我也沾上了烟酒,一次和狐朋狗友们散了生日聚会之后,我去了一个同学家玩。那天他爸妈没在家,我也有点喝高了,听着他电脑音箱里播放的“如果有天你难堪,挂帅出征在杨帆”“既然疆场你已输,我怎还能继续哭”,情绪上头的我胡言乱语起来。同学也说我纯傻X,跟着混有什么好果子,小跟班一个。我自尊心强,一生气给了他一拳。他跟我打起来,我腾出右手又是一拳,把他鼻梁干骨折了。最后这事以他报警、我家长赔5000私了结束。回家后我爸打了我一顿,从晚上7点打到10点多,擀面杖、皮带、毛巾、书本、衣架……基本家里能摸索到的称手的东西都用了一遍,他一边随手找东西打我,一边跟我念叨别人家孩子怎么样,考多少分,“看人家再看看你”。

我怕我爸,他脾气不好,所以我在家一向是夹着尾巴做人。即便如此,挨打之后我在学校仍没丝毫收敛。校规和老师的管教常让我觉得是在“限制我”,我对班主任有成见,认为这个“老班猪”就是个来混班的,以分数差别对待学生,任何时候我犯事之后的待遇就是被请家长,领回家,停课。有次我妈很快到了学校,结果班主任在办公室里锁上门,根本不和我妈沟通——也是,和一个顽劣差生的家长有什么好说的?

我跟老师就像有仇似的,他有次在课堂找我茬儿,明明知道那题我不会,还故意让我去讲台写答案。我写不出,老师捶了一下我胸口,劲儿有些大,但可以承受,只让我往后退了两步。不过众目睽睽,我不要面子的吗?我干脆倒下,捂着胸口不说话,借着生气满脸通红,谎称自己有先天性心脏病。老师明显害怕了,慢慢扶我起来,给我倒了杯水。我说水太凉了,他又去水房兑了热水端回来让我喝,问我好点没。当时我一下蹦了起来,捶了两下胸口对老师说:“一点事没有。”

干着这些荒唐事,我“混圈”越混越迷茫,最初的新奇刺激很快过去了,我后悔过,想当时掰手腕输给“大哥”就好了。这些单纯靠着“面子”驱动的日子,最后只让我再次感到空虚。眼看着中考临近,我心里清楚自己考哪儿都费劲,更唯恐考个低分落榜被人耻笑,便毅然决然选择了辍学。

受“大哥”们的各种野路子前车之鉴影响,我那时并不觉得辍学是什么坏事。没学上以后,我整天不是在家里晃来晃去,就是去网吧打游戏,亲妈见了心烦,老爸用恨铁不成钢的语气喊我“傻大个”。

我受不了这种冷嘲热讽,又不敢跟我爸正面对抗。一天趁他不在家,我给我妈帮厨择菜时就和她发牢骚。我妈问我想干什么,又念叨我不学习,出路很窄。不懂事的我听后很反感,直接拍起桌子:“我怎么知道我要干啥?我就想玩啊!又没做伤天害理的事情,我有错吗?如果生活这么难,为什么要生我?你看我这情况,你们能帮什么?就会说风凉话!就算我考上大学又怎么样?你们供得起吗?”我说完后,我妈很生气,把这事告诉了我爸。我爸更激动,让我滚出家门,好像还说了“断绝关系”。

血气上头的我一听这些更炸了:亲爸亲妈都这样,和那个破老师有什么区别?都是一锤定音式地判定我的未来。我气不过要跳楼,我爸还给我打开了窗户。我家在八楼,凑近窗边一看,我怂了,不敢了。正犹豫中,我妈把我拉回来了,双手抱起我后给我撂倒在地。那是我头一次觉得我妈这么有劲。我妈关上窗户后跟我爸打了起来。我爸一动不动,也不说话。

那天晚上我拍下了阳台的那个窗口。想着也许某一刻,自己身体里的那个“孽畜”已经跳下去,死了。

2

我辍学后成了全家重点关注对象。

我家里经济条件普通,没有任何资源和门路。我姑再三劝我继续上个学,哪怕去个职业学校。但我不想,只觉得学习是自讨苦吃,落下的基础知识太多,我没啥信心能补上进度。我没有规划,只想再玩几年,可是再花家里的钱,又有点不忍心。

6月,我去了本市一家大酒店应聘后厨打荷工。当时我16岁,头天老板义正辞严地拒绝了我入职,表示他们这里绝对不招收童工,但第二天我就进后厨开始忙碌了——是厨师长私下联系我的,通知说明天9点半来上班,试用期3天。

进后厨之后我才发现,跟我搭档的小哥也是个童工。有一段时间我很好奇,像我这样的辍学童工究竟有多少?显然没法得出具体答案,毕竟这是个灰色职位,相当于职场“黑户”,没法统计。我也疑惑过,为啥老板非得冒风险用童工?事实是,对于大酒店来说,打荷岗位最不怕人多——来了之后能分担不少活,工资还少。录用原则也很简单:只要能干活,后厨就是你的第二个家。童工不会签任何合同,老板每次都是用现金结算工资。

初入职场,我属于“新猪”,还会怕开水烫,让干啥就干啥,往往别人一摆脸色,我就忙前忙后不敢停。我既没有相关经验,年龄和阅历又处于社会食物链的最底端,常被高一个小级别的老油条算计,下个套,挖个坑,各种套路屡见不鲜,连年纪大、资历深的洗碗工都可以使唤我。大半年时间过去,我对那些套路、算计、挖苦、正面一套背后一套,已经见怪不怪了。

工作让我的生活看上去暂时步入正轨,但这工作真是个体力活。

每天早上,厨师长要组织开“早会”——其实就是喊喊口号,我还记得其中一句是:“我自信我成功,不为失败找借口,只为成功找理由。”很明显,口号是随手抄来的,属实有点跟后厨的工作不挨边,现在回想起喊口号的场景,我还是感到很尴尬。

我在后厨最喜欢干的工作是帮忙装饰、画盘子。我自诩颇有艺术风范,想借此施展创造力和才华,但后来意识到,画盘子这事真正成全的并不是我的艺术造诣,只是暂时将我从其他更无聊的工作中解救出来而已。在画盘子之前,一般都需要我们先搬盘子,从洗碗区到荷台大概20米,初来乍到,我光搬盘子就差点累进医院。单个盘子不沉,但为了提高效率,我都是一次搬上一摞,架不住上午搬十几趟,下午再搬十几趟。到了晚上,我的手臂就会感受到剧烈的酸痛,恢复好要近半个月。

另一个主要工作是备料,算是个展示刀工的时刻。我自诩有武术功底,小小菜刀不在话下,菱形姜片、蒜片、蒜末、葱花……小料切好后,就等着出单做菜。厨师们炒菜时脾气很差,如果不提前给备好盘子和所需的辅料,一定会被勺子敲手。我跟同为打荷的搭档每天下班后都会数一下,看今天谁挨打多、挨了多少下敲,然后再一起臆想着怎么反击那些厨师——但也仅限于想想——至今厨师们叫我名字的声音还时不时在耳边回荡,即使现在,我也不敢杀回那间厨房进行所谓的反击。

如果说厨师拿我们发泄情绪属于“明枪”,那老板的脾气就是“暗箭”,冷不丁地就不知道从哪里窜出来了。有次我倒垃圾回来,手太脏,随手把大垃圾桶放到了酒店大堂,就去洗手间洗手了,想着回来马上就推走。当时刚进入社会,考虑事情很不周到,好巧不巧,老板正好看见了那个大垃圾桶,当场在大厅大声吼道:“这是谁放这的?!”我连忙擦手出来说是我干的。愤怒的老板直接把我头上的帽子打掉,训斥道:“大厅什么地方,谁让你走大厅了!”原本我觉得这事真是我做错了,想求个原谅,但毕竟在大厅呢,老板倒是好歹给个面子啊!看着他咄咄逼人的气势,我一下变得特别不服,顶撞了几句。最后,老板比我还激动,直接让我“滚蛋”。

我当时摔了个前台的杯子,扭头就走了,连被押的一个月工资也不要了。大厅里看热闹的人一定看过瘾了,那一刻,我觉得自己像是影视剧里的主角一样潇洒。我早想离职走人了,那个工作环境太压抑了,我每天都感觉自己是一个设好了程序的机器,只剩下不停地运转。在学校时的江湖幻想侵蚀着我,使我无法认清自己在社会上就是个“鼠辈”。离开饭店的时候,我衣服都没来得及换,满身油渍地走在街上,满是挫败感。

第二天,我觉得还是挺郁闷的,就乘火车去石家庄玩了一天,本想放松心情,结果心情更沮丧了,真正体验到了行尸走肉的感觉。回家后,我又重新找了一阵子工作,都无疾而终,最终还是回到了后厨,在另一家大酒店重新干打荷。

 

再进后厨,我只想好好干,争取跟大师傅学到些真本事,混出个人样。可是对我这种“小壮丁”来说,实际情况艰难得多。

在后厨里,厨师长、厨师、配菜的、甚至面点师,任何有点老资历的都会对我这种初来乍到的小破孩“立规矩”,以彰显他们的地位和分量。在打饭和值班时,这些爱教训人的“老人”会少干活,不值班,早点打饭,早跑路回家,只留下我们这些小孩加班。我赚到的最低月薪是1800元,工资不高,该干的活还不少,除了本职工作之外,随时会被任何人喊去做事,换大厅窗帘、擦指定区域的大厅窗户……还有很多明明是该保洁干的活,也会落到我头上。

二楼包间重新装修的时候,老板也让我们后厨帮忙搬砖。那一车的砖,将4米2的小卡车装得满满的,我和同事们平均每人搬了七八趟,虽然是轻质砖,但感觉比搬盘子还费力。对于搬砖,我是极度抗拒的,一直想着:我这和秦朝修长城的壮丁有什么区别?虽然没有监工抽我鞭子,但无形的鞭子从未停止抽打。

酒店上上下下的人,脾气一个赛一个暴躁——也可能是只对我们这些资历浅的年轻人暴躁。每次只要营业额下滑,任谁都会不时来后厨找麻烦,挨个点名批评。一次,老板把他的丰田霸道停在门口后进了后厨,指着我说:“你这打荷的可不行,动作一点不利索。”我不紧不慢地回应:“我累了,活儿不多也不着急,慢着点歇会儿。”老板就找另一个打荷的出去,数落了他一顿。

我也被上手教育过。那时是夏天,原本天气就热,后厨更是“夏天里的夏天”。每天从上午9点半进厨房到下午2点,再从下午4点半到晚上9点半,这期间身上的衣服就没干过,一直流汗,不停地流汗。每天光喝水就要喝两升多,不然人都容易直接热脱水。我喜欢去冷库拿东西,因为那里很凉快,还能吃到一些鲜货。有次我主动帮配菜的去冷库里拿鲽鱼,顺便偷吃了里面的一个桂花糕。可能是有人打了小报告,老板从监控回放里确认了我偷吃东西后,马上下到后厨,连扇了我后脖梗子好几下。

挨罚和被扣工资也是家常便饭。一次负责配菜的同事跑过来提醒我,说我负责的热水器擦得不行,上面水珠太多,容易挨罚,赶快重新擦。我想着热水器呼呼地吹着热气不断,怎么可能没有水珠呢,就懒得再去收拾了。结果没有任何通知,当月工资就硬生生被扣了50块。工作中还有很多太过多细碎的事让我难受:看错单子,厨师多做了一款葱烧海参,给酒店的“补偿”还是从我工资里扣的,这让本不富裕的我的经济状况雪上加霜;厨师长一直说给我“升职”去做配菜,工资给涨到3500,但很快又反悔嫌我切东西慢——做事时我只要手脚慢下来就是累了,想歇会儿而已,这有错吗?当时后厨有个配菜小哥,经常切排骨、牛肉等肉类,23岁就已经脊柱侧弯了,也还干着呢,连工伤都没申请,厨师长还在背后说他“比原来磨蹭了”。

小时候课堂走神,我想着风花雪月并非是高不可攀的,而现在面对血淋淋的生活,光柴米油盐就足以让人望而却步,直呼难上加难。生活中的难处太多,比从小学到初中这些年加起来的作业都多。在学校时的作业,哪怕写得再烂,成绩再不好,我都能以视而不见、满不在乎的心态去逃避,闯出什么大祸都能人模狗样地混着,食堂顿顿饭都有很多肉,配上米饭,我能吃两大碗。可进入了社会,生活的难题要是解决不好,根本没有逃避的可能。解决不了问题,顶不住压力,到头来不单是自己痛苦,还要忍受别人乘以倍数的轻视。

3

2017年,我的工作环境和内心状态依然没有多少改善。我不想继续在后厨干了,顺着一家私人修理铺的小广告摸到了新东家,打算改行去修车。

这个私人修理铺就两间屋,里屋放工具,也留出了一些休息和吃饭的空间,外屋全都是待修理的老旧小汽车,最好的车也就是大众迈腾。修车厂的工作时间比较规律,也有很多技术活可以学习,我又觉得,或许成为修车的大师傅也不错。

我刚去是做学徒工,负责打杂,主要处理车胎漏气、换车门子等杂事,同时还在旁边一家洗车打蜡的店里兼职,洗车外身,一辆5块钱,几乎每天手都被染得乌黑。没实力就是这样,看着在转行业,实际上能做的都只是最低级的、基础的工作,但也并不能去怪谁。只是我没想到,学生时期叼着烟耍酷时最爱说的一句“社会语录”——“人不行,别怪路不平”,有一天会用来描述自己的处境。

刚修车时,大工教我制作“暗器”——那是在修车手套里藏着的、略小于手掌的一块铁片,上面斜焊着一颗钉子,手套会盖住它,只漏出钉子上一点尖,不仔细看手心处,根本看不出异常。检查轮胎时,我们左手拎着水壶往轮胎上洒水,右手边摸轮胎假装查看漏气口,边趁机用钉子刺破轮胎。这样,本来只扎了一个眼儿的轮胎,就变成了两个甚至三个眼儿,补胎费直接翻倍。这是件丧良心的事,但大工说,有了它,咱们就有外快了,20元变成40元、60元……多出来的钱就成了我们晚上的下酒菜。第一回刺轮胎的时候,我很紧张,再后来,无论身边围着多少人,我都能面不改色地把钉子刺进去。

在维修厂时间一久,我发现自己“学技术”的梦又一次破碎了。砸轴承,卸轮胎,拧螺丝,凡是力气活儿,均由我承揽,都没有丝毫技术含量可言。一次大工喊我拆发动机,我以为能学到些东西,结果只是被叫去拿着扭矩扳手拧螺丝,螺丝搞好后就支开我去换手刹线。我不动,站在原地看他修发动机,他也停了下来,开始玩手机,显然不太想让我看到具体步骤。刷了会儿手机后,他故意转身装作刚意识到我的存在,一脸诧异地说了句:“手刹线换好了?”这句话从他嘴里一出来,我顿感一阵寒意。我回应说“还没”,只是想看下发动机修理步骤。他说,“没什么好看的,看也看不会”。就这样僵持着,他打发我去把发动机的传感器配回来,急用,然后摆摆手进内屋去沏茶喝了。我骑上电瓶车顺着南外环一路飞奔,拿到配件后记好账就火速返回,怕晚了错过学习拆卸步骤的机会,甚至以为大工会等我回去再修。

我回来后一看,等着我的工作只剩下拧螺丝了。这是一部奇瑞QQ,外观老旧,车内零件更是乱糟糟的,很难处理。我拧完发动机螺丝又开始换手刹线,还没处理好,大工突然喊我名字,快速跑过来“指导”:“呀呀呀咋搞的,来,你看看,这个发动机底下的机油螺丝咋不拧上呢?我这一加机油可好,全流走了,你说这算谁的吧?”我当时承认是自己疏忽了,但事后一想,或许大工就是要对我施压,让我认错为那260元的小桶美孚机油买单吧。

可还是得给大工帮忙做一些额外的活儿。他态度非常不好,我被繁杂的工作搞得已经很累了,忍不住怼了一句:“我帮你忙你得知道感谢吧,你得说我好。”他很生气地说:“你是来工作的,不是来被人说好的,让你干啥就干啥,哪来那么多废话!”这句话一下提点了我——“讨好”是打工人最大的忌讳,我一直以为讨好他人会换来包容和温暖,但实际得到的是相反的。

大工也不是一直脾气差,下班后没有工作时,他会挺亲切地跟我天南海北地闲聊。但一干起活儿,他就变了个人。这让我觉得,他“关心”询问我个人和家庭情况的话,全是在“打听”我,知道我“背景单薄”之后,就肆无忌惮地教训我。这种感觉让当时年纪尚小的我郁结难开,长大了才知道,人在利益面前有不同的面孔是很正常的。

 

后来汽修店老板常要求我半夜留下来加班,到12点才能回里屋睡觉,还没有加班费。这导致我白天工作时常常靠走神获得歇息时间。老板看出我的不情愿,西装革履地站在我面前“画大饼”,不断强调着:“这是个好机会,别老看干得多,干完了你懂得也多啊,你在其他地方根本接触不到这么多本领,赶快趁年轻好好学吧。”

我想辞职了。老板的态度让我心累,他哪怕是象征性地多少给点加班费或者买个夜宵,也算为我着想了。不过后来我也反问自己:人家凭什么为你着想,凭什么费力讨好一个学徒工?这种没有任何技术含量的杂活,换谁不能干?人家平心静气跟你说些洗脑的话,算是够看得起你了。

我原想预支一个月的工资就离职,不过老板很聪明,没有答应。我盘算着辞了之后前路茫茫,就又继续干了一阵,希望能学到些什么也好。那段时间见我认真干活儿,老板把工资给我从800涨到了1500。家里时常也给我打电话,我告诉爸妈,我很好,吃的很好,这里的人也都很照顾我,不用担心之类的。放下电话,顺着和家人通话后的短暂温馨,我开始回想曾经对生活的幻想,然后意识到,它们就像我的过去一样,在我生活中消失了。

那年,同家族的表姐和表哥高考,一个考上了西安交大,一个去了哈工大。即便已经辍学,我也很清楚考上这两所大学意味着什么——当我跟同事谈论和处理生活中的一地鸡毛时,他们在大学校园里已经接触了外国的教授;当我满手油污洗不净拿着馒头吃午饭时,他们可能在为人生的后半段预备着充足的过冬“食粮”;当我为社会江湖讲义气的时候,他们已经真的在为社会做贡献了。等过年回家,总避免不了要见面,到时,我都不知道地缝能不能容得下我。

在这种心理落差和对比之下,我感到了自己的“落后”——学习学习不行,工作后房价高不可攀,工资却稳如老狗,被快速发展的社会狠狠地甩掉了不知道有多少回。我似乎只能日复一日地做着简单而费体力的机械操作,在五线城市做一个最为廉价的劳动力,作为最底层的工人被人吆五喝六,当着工具人榨取着那点剩余价值。

12月,大雪落在街上,身旁有情侣走过,不过那浪漫不属于我。打学徒工时间长了,我真有点撑不住了,本领没学上,被人当傻子用的时候也不说了,关键是一种暗无天日的感觉,很是糟糕。难道我一辈子就顺着这样的感觉走到尽头吗?每天身累,心更累。说起来竟有些讽刺——那个精力充沛的青年竟然累了。昔日,在教室里,我可是课堂上最欢实的“艺人”,一会儿客串郭德纲,一会儿扮演周星驰,在校内多多少少有点小小的名气;而在校外,我也叱咤过娱乐场所,拿着爸妈的辛苦钱喝过不算太贵的高端酒,是打过按小时计价台球的“高级别人物”,还能在网吧能熬着大夜包宿做夜猫子,在游戏里风头无两。

谁能想到,仅仅两年,那曾经灵动的眼睛就变得呆滞丢了神呢?

我是真累了。此刻历经社会磨难的我,真心想做出改变,想追求更高的学历,或者任意一种高新的技术,等积累了资本再干别的也好——不过这也是以后的事了,眼下最要紧的是做出改变。

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只得继续在生活中忍气吞声。

4

2018年9月,我在午休吃饭时打开QQ空间,灵魂又一次被震撼到了。初中同期的同学们都已高考完进入大学校园,发的动态是清一色的闲适:今天约个奶茶,明天吃个海底捞,吐槽校园某处设计太不合理,饭菜肉太多不利于减肥和大学里千奇百怪的活动……

放下碗筷,我走到修车铺附近的荒地上,正午的阳光刺眼地照着,天上晴空万里,我眼里所见却暗淡无光。毒辣的光,白到能点燃一切的辐射线,透过浅薄的单层玻璃,探进没有空调电扇的简陋出租屋里。我躺在地板上的床垫上,用一把大街上发小广告给的小塑料扇,时快时慢地扇着,我尝试睡觉,却止不住地流汗。墙上有一句我用烟头碾出来的字:“来人间一趟,要看看太阳。”

春节回老家过年,想到自己的工作几年也没什么起色,整个人也迷茫没有方向,感觉挺对不住爸妈。但是家里丝毫没有责怪我的意思,只是说有几个别人介绍来的姑娘,一听我还在汽修店做学徒工,就没下文了,再这样下去,没法找对象。

奶奶强烈要求我去旧城宝云寺找“大师”算命,我自己不信这些,但为了让家人安心,还是去了。“大师”打坐了10多分钟,打了个哈欠,说托菩萨看过我了,又看了看我的手相面相,问了生辰八字后,让我上了柱香,说要观察香灰形状。香烧了一会儿,大师就得出了结论:我是“童子”,得送走,即可化解各种不顺——他的意思,是要帮我做3个“替身”烧掉,要1200元。

我费劲巴力修一个月车才拿1500,他打个盹说两句屁话就挣1200?本着尊重他的“专业”的态度,于情于理我都有必要再追问他一下。一番交锋后,即便他说出花来,那些论断也都只是起个心理安慰作用。

我自己调整好心态,比什么都强。人生百般滋味,际遇和心境起起伏伏很正常,我还是得继续忍耐和熬着。

回家,亲戚聚餐时,姨夫有意介绍我去他所在的建筑集团内蒙分公司做钢结构技术员。他正需要人手,承诺找个懂行懂技术的师傅带我,让我边干活边学习。我很感激,敬了姨夫满满一杯酒,说还是想先自学一下相关知识、提升一下自己再过去。我半开玩笑地说着“别去了给衡水老白干丢脸”,心里知道,自己是受够没文化的滋味了。

春节后,我辞掉了修车的工作,回到之前工作的酒店做服务生。这次工资高些,每月2500块。家里帮忙联系了一个成人教育机构,在机构老师的推荐下,我报名了中央广播电视中等专业学校土木工程专业,学费3500元,一年毕业。等读下来这个成人中专后,就达到报考二级建造师的最低门槛了。与此同时,我跟着网上的课程自学钢结构BIM建模应用,虽然实操还是得找份蓝图试手,但我感到生活在逐步走上正轨。

边学习边打工的日子里,打工居然不累了。教育机构的老师说我不用自己花时间刷课,后台会有人帮忙的。我很困惑,不学,考试能过吗?老师却打包票说绝对能过,最后都是考选择和判断题,而且不限制考试次数,不及格可以立即重新考,“就没有个不过”。即使这样,我还是坚持自己刷课时,里面有些内容我听着很深奥,一度质疑自己的认知水平不够,连中专知识也看不懂。经历了两次重考后,我终于顺利结业,然后报了二建考试,但因为复习不够充分,没有通过。

 

2020年开春,我入职了姨夫所在的公司,月薪3000,对于还“一张白纸”的我来说,真是不低了。工作的钢构厂位于城市的新区,往南不远是黄河,往北5公里左右是市区,再向北10几公里外就是土黄色的大青山。办公楼是装配式钢结构,共10层,每层平台梁纵向铺设楼承板现浇混凝土,用电插座全部在地面铺设在每个工位上。食堂一天3顿饭,宿舍在办公楼顶楼,外地员工可以留宿。

褪去了曾脏兮兮的迷彩修车服,之前的“大土猴”也干净了起来。办公楼整洁得像是没沾染过一丝尘土,人在这种环境下上下班,只会更爱干净。我对这份写字楼里的工作很珍惜,认真对待每一个任务,不计代价地加班。我知道相比别人自己没有什么优势,学历拖后腿使我在刚入行时不能很快掌握行业经验,只能蜗牛慢爬,有时别人三天就干完的活,我得一个星期甚至更久。但我不敢快,忙中出错,错了更麻烦——逐渐熟悉业务后,我制图和反馈的速度是变快了,同时却也开始出错了。

到了10月底,内蒙已经相当冷,开发区还有5天就开始集体供暖。我穿上防寒服,打着哆嗦要从出租屋去马路对面的便利店买零食,但还没过马路就被一个电话紧急召回了,是公司的合伙人周总,说有个着急的活——甲方要建一个疫区临时粮仓,现在就差檩条没建模了,想今晚就拿到加工图,明一早安排生产。

檩条其实就是C型钢,属于主次结构之外的第三类构件。我打开电子版蓝图,看着五光十色的彩图,心想:这好办,数好数量,算好长度及孔位后用CAD(软件)画“详图”就行了,还建啥模型呀,不够费事的,再说建模也来不及了。

周总的微信消息一个接一个地进来,催命一般。凌晨时,他用不大标准的普通话最后叮嘱我:“小杨啊,一定得加班搞完呀,你不像其他人那样的,又不肯加班,又不以厂为家的,我对他们非常不满意的。小杨啊,我非常看好你,你是大有前途的,所以年底是不会给他们发奖金的,年底奖金周总在这里提前给你准备哈。”

我顺着电话表示感谢,挂断后继续计算檩条孔位。我加班有我的理由,其他人不加班也有各自的道理,毕竟他们学历、证书齐全,就算辞职,第二天就可能有公司平替招收,可谓无经济损失,自然对加班不妥协。我显然不具备跳槽的条件,我对公司只有一句话:我只有你了。

凌晨2点半,加班6个多小时后,图纸出来了。打包,压缩,发送,睡觉。

差不多一星期后,这批檩条送到了工地。不久,现场施工队却向周总反馈,说好多檩条孔位都穿不上螺栓,编号和蓝图对不上,太影响安装了。周总立刻打电话来问我:“你建的模型唻?”我只能说因为当时赶时间没建模型。周总批评了我,又说现在施工队安装不上,在现场急得跳高,误工费、吊车台班费都是损失,工期延误,甲方又要罚5万块的。

想着这一连串后果,我着实吓得不轻,赶紧回头看图核算,真的是有几种檩条孔位计算错误!是那天晚上着急忙慌,在输入数字时,把6打成9了——其实6和9分开单独打,怎么都错不了,但是和其他数字放在一起,比如8309、8306,就容易混淆看花眼,8和9在CAD上也易看花……我追悔不已——如果当时老老实实建模,就不会出问题了。

后来还是姨夫出面,给施工队和监理请客送礼,让施工队暗地里背着甲方业主直接把檩条焊接上了,没有安装螺栓。虽然不符合规范,但由于是临时建筑,这样也算是唯一的办法。但这一下,我被公司开了4000元罚款单,年底执行。

我郁闷地在罚单上签了字,发誓谨慎小心,永不再出错。姨夫收拾完烂摊子,心情一定不好,少不了“批斗”我,我也做好了接受批评的心理准备。但没想到,他只是语重心长地提醒我:“别着急别着急,宁可慢也不出错,这次不建模是不对的,以后一定全部建模,谁再着急,催得再紧,也要建模。”

我连连点头,心中说不出什么感觉。但心里坚持一点,再出现错误是不行的,这极容易被打发卷铺盖走人。那晚我郁结难解,不单是为错误发愁,更是心疼4000元罚款——我一年的开销也没有这么多吧。

那晚我是用半斤多的二锅头结束的,结果第二天上班迟到1小时。

行吧,又扣50元。

5

2021年的家庭聚会上,我第一次有了点“衣锦还乡”的感觉。然而席间,姨夫将我图纸出错的事在饭桌上提了起来,我顿觉难堪,心中埋怨。

果然,听完事情原委后,我爸端着酒杯生气道:“这孩子再不听话、不认真,虎了吧唧的就削他。别人催就傻干呀,让他们等着去,管他姥姥的。”话音一落,里屋吃饭的姥姥往外屋看了一眼,表情略显茫然。我爸略显尴尬,赶紧用敬酒词盖过去了。

我以为等待我的又是一顿教育,姨夫却表示:“孩子是好孩子,犯错其实是成长,谁也会犯错,我二十好几那会儿给北京奥运赶工期焊临时小管廊,步骤搞错还焊塌了一个呢。人非圣贤嘛,错了就改,这不现在越来越好了嘛,有时候让孩子走走弯路不是坏事。现在啊,社会发展快,有些事当大人的都提前想不到,不能帮孩子提前预防,也只能事后诸葛亮,唉!”姨夫的这一句“唉”说进我心里边了,我第一次感觉到一点坦诚相待的温暖。据实论事,坦诚布公,把事情摊开了,铺平了,话说开了,情绪疏解了,我才能对错误怀有愧疚的同时,又有力量面对未来。一开始我极其反感姨夫在大庭广众下揭我短,可酒席没散我就想通了,那是我第一次体会到“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以及“大丈夫敢做敢当”,错了就不怕人尽皆知,改了就好了,耗费精力藏着掖着没有意义。

姥姥家走亲的聚会就像是对我的年度评比,好的鼓励奖赏,坏的批评纠正。对我这种好面子的人来说,这是个很好的机制。只有面对自己问题的人才能进步。我初中辍学时就老想着,以后的日子过得不能比现在差,但在学校时,自己只是活在看上去光鲜的幻象里,甚至没有勇气面对中考的失败。现在在公司,我看到自己和很多大学毕业生之间的知识差距,也知道他们中很多人在暗暗孤立我、忽视我,很多人听说我挨罚了,高兴得就像中了彩票似的。他们以这样的方式抵制通过亲戚走后门的我,我也理解,换我可能也不舒服。但不管怎么样,我能做的就是承认我的不足,认真地对待现在的工作机会,减少失误。

春节过完,3月1日,公司开工大会和年度价值考核一起进行。考核的奖项分为原材损耗、产能、返修、税务、配件劳保易耗品、工伤、成本控制、施工图纸八大类,涉及的岗位有财务、技术员、车间主任、质检岗位、油漆班组长、库管岗位、安全员、项目经理、后勤。我没有获奖,这在情理之中,但也进一步激励了我,我每晚学习钢结构专业知识到10点,然后给自己留出时间玩会儿手机。我这个“初中辍学生”也有了自己的学习方法,那些知识并不难,方法对了,事半功倍。记笔记很重要,但笔记不是抄写,完全回想所学内容后默写在本上、全部化成自己的文字,理解到的东西才会更深刻,工作中需要用到时,回忆起来也能更从容不迫。

 

5月,姨夫让我试着接触工程,我没在施工现场盯过工地,他美其名曰“有了一定的理论知识,正好来现场积累一些实地经验”,但实际上,是他信不过别人。

名义上我是工地的技术员,但工程师老师傅们干活熟练得很,在工作中我们基本互不打扰。他们对我很友善,我想和姨夫是经理不无关系。我还需要很长的时间才能摘掉自己“走后门”的帽子,但有时候也不免“无耻”地感激这样的保护和机会。在现场,最触动我的是老师傅们的踏实,他们不懂理论,就是会做具体的工作。这也是我在之前的工作中缺乏的心劲,我不能一辈子都走不出“初中没上完”的阴影,实际上还有很多的人生选择和道路。

在现场,我开始频繁地要处理应酬。姨夫告诉我,迎来送往是天天都得做的。以我有限的体验和粗浅的了解,越是在传统行业,“饭局上平事”和劝酒的风气就越强烈。很多时候劝酒的人明知道对方不想喝酒,也知道喝酒对身体不好,但在这种场合下,“喝酒”几乎是一种服从性测试,潜台词是:“你不是有求于我吗,那你就得表达彻底的服从。”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是投名状,也是让一些大佬开心的手段。

一次酒局,我喝了七两,姨夫快一斤,俩人都摇摇晃晃了,工程监理那方看把我们灌得差不多了这才罢休。两面三刀的酒,在瓶子里安安静静的,一进肚子,就翻江倒海让人吐。

那天回单位后,姨夫说起以前签合同跟人喝酒时,甚至有人让他学小狗舔酒喝。那会儿公司的业务少,没钱,尊严要不起,只有把人哄高兴了,合同签下来才算值了。姨夫看我酒量不算差,想让我以后帮他挡酒,但我着实不想喝。我不想为了挣些钱,喝坏身体,还是喜欢建模工作时的健康作息。

在这以后,姨夫也是尊重我,没再要我参与过工程人的酒局。

 

现在公司的标牌上写着:“先别急着赚钱,先让自己变得值钱。工作并不需要你,而是你需要工作。”而我之前打荷的酒店职工标语是:“不准在厕所抽烟,违者罚款200!”

对很多人来说,这两句都是属于不会去关注的洗脑话语,但它们却总在提醒着我,这几年试错的代价和成长的改变。衡水是我的家乡,我在那里成长,但我不忍再看那些熟悉又压抑的街景。现在的我还是想远离自己那段蝼蚁一般的过去,除非衣锦还乡,不然我没法回去。

我的月薪已经涨到了6500,还有上升至8000的可能。虽然也要每天加班,还有很大的工作压力,但我感觉自己累对地方了,内卷?卷对了地方就不怕。现在的卷,不比修车强?不比打荷强?

7年之前,我16岁;7年之后的今天,我是“7”岁。很多想法并不成熟,但是没关系,我还有改的机会。希望未来再勇敢些,管它雷鸣下雨,无风就是好天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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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口香豆子饼,带姑妈回家

2022-10-17 14:07:16
9人评论

作者覃月

前专业翻译、现企业职员,业余写文,北疆小城姑娘

在我的记忆里,新疆的清晨,主妇们会早早聚在小区门口,等着哈萨克牧民来售卖刚挤出来的牛奶。她们用家里的小锅将两三元一斤的牛奶打回家,跟茯砖茶一起熬煮,再挖一小勺酥油——等淡黄色的酥油在温热的奶茶中自然化开,酥油奶茶就做好了,当然,若还能配上一张两面煎得焦脆酥黄的香豆子饼,那就堪称是一顿完美的早餐。

香豆子,学名胡卢巴,是一种和苜蓿有着类似外形的一年生草本植物。将成熟后的香豆子茎叶采摘下来,清洗后使劲揉搓,挤掉水分,再放在阳光下暴晒后,香豆子就除掉了“青草味”,只留下一种特殊的香气。人们会将它磨成粉,在做花卷和各种饼类时加入其中,美味至极。

我姑妈年幼时跟随母亲入疆,后来因工作调动定居兰州,再也没有回到父母身边,历经结婚生子、丧夫和逐渐老去,每年过节通电话,她总会在挂电话之前说:“真想再吃一口香豆子饼和酥油奶茶啊。”

1

今年年初,西安正经历着疫情的反复,我在微信里问候三姐文文:“马上过年,还能回兰州吗?”

三姐无奈回消息:“估计回不去了,响应政策,就地过年吧。”

“那姑妈呢?”

“估计除夕能和我两个哥哥吃一顿饭,其余时间就一个人待着。没办法,我让她来西安,人家死都不愿意。”

说起姑妈,三姐总是一脸无奈。姑妈一辈子生了两儿一女,跟两个儿子关系疏远,只跟女儿文文亲近些。平时除了姑妈生病,否则一大家子人只会在中秋、新年聚上一次。近些年,三姐跟随姐夫从兰州移居到西安后,姑妈的孤独翻了倍,可她仍不愿意离开兰州,总在电话里抱怨:“房子不能不住人,我晕车、又晕机,去不了外地,死也要死在自己家里。”

姑妈口中的“房子”,并不是什么豪宅,只是二三十年前单位分的老公房,五六十平。每年夏天,我从长沙出发回新疆休假时,路过兰州都会停一晚,替远在新疆的父亲探望她。姑妈的发型几十年都没换过,利落的短发与消瘦的身形、有些执拗的性格极为相称。她不肯把退休金花在皮肤保养或者食养上,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还大个几岁。

每次我到兰州,如果定酒店,她就会非常生气:“你不住我家里,是不是嫌弃姑妈家穷、姑妈老了啊?”

我并非嫌贫爱富,只是在吃穿用度上,实在和姑妈“三观不合”。她厨艺一般,炒的菜总是少油少盐,没有任何味道。她怕馒头被蒸汽打湿,喜欢用已经变为灰色的纱布搭在馒头上一起蒸,还对我解释道:“放心,这个抹布我洗过了,很干净。”看着“纱布蒸馒头”,我食欲全无,更希望去楼下吃一碗“毛细”牛肉面,可又不好意思。

在姑妈家,夜里比白天更难熬。姑妈从来不用蚊帐,说用了会呼吸不畅。半夜我被蚊子咬得睡不着,她就让我把身体塞进棉被里,再给我的脑袋上搭一方手帕:“这样多好,蚊子也咬不到你。”

好在一天过后,我就能完成探亲任务,启程返疆。我会在临别前和姑妈客套一番:“您现在退休了,身体也还行,没事就去阿勒泰住一段时间,夏天那边又不热。”姑妈摆摆手,还是那句口头禅:“不去了,老了跑不动,死就死在这了。”

我和父亲讲述姑妈的种种“奇葩”行为,父亲只会劝我别介意:“你姑妈都快八十了,别跟她计较。”

掐指一算,也是,姑妈大了父亲十五岁。

 

我的祖父祖母是地道的广西人,两人成婚后第一年姑妈出生,祖父没等她满月,就参军北上,一走十多年,历经抗日战争、抗美援朝后才回乡。期间,祖母独自照顾长辈,养育幼女,还要时不时跟着乡邻躲进深山避战火。算下来,姑妈在少女时期之前就没过过几天好日子,不仅没有父爱,物质也贫乏,能吃到窝头、野菜或者河道里抓到的小鱼小虾,就已经算是大餐。父亲常用姑妈过去的经历教育挑食的我:“你姑妈小时候,能填饱肚子就很满足了!”

祖父回乡后没几天,就又接到了新的任务:押送一批犯人到乌鲁木齐,向当地部队移交完毕后,继续北上。就这样,祖母和姑妈跟着部队,最终安顿在了新疆最北端的小城阿勒泰,有了吃饱肚子的安稳日子。那时十几岁姑妈和新疆当地的孩子比,既瘦小又孤僻,又只会说广西话,完全交不到朋友,之前从没有印象的父亲,对她来说更是个完完全全的陌生人。

好在一向勤劳的祖母总在想办法体贴独女。在广西时物资匮乏,她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到了新疆后,部队供应的物资丰富,米面粮油、牛羊肉都不缺,于是她开始跟着大院里其他的军人家属学起了做新疆饭菜——姑妈第一次吃到了拌面、羊杂汤、烤包子、奶茶、馕饼和大盘鸡……而各类美食中,她日日都吃不厌的就是香豆子饼配酥油奶茶。香豆子的异香和酥油的甜腻,填补了她多年来空虚的味蕾。

入疆后没多久,祖母再次怀孕,生下我父亲。祖父开心极了,要照顾新生儿的祖母也不再像之前一样餐餐用心亲力亲为,只哄着女儿高兴。我父亲刚满半岁,姑妈就按祖父的意思参加了工作,被单位调岗到了兰州,从此再也没有回过新疆。一家人仅仅在过年间的长途电话里嘘寒问暖,维系着这份脆弱的亲情。父亲说:“我懂事后,只知道自己有个姐姐远在兰州,那时候去一趟兰州都要几天几夜,实在是和她亲近不起来。”

那段短暂入疆时光里突然迸发出的美味,大概成了姑妈一生中唯一的慰藉。

2

姑妈抵达兰州后,对家里也是报喜不报忧。祖父听人说她谈了一段无疾而终的恋爱,之后就一直单身,只好暗暗拜托朋友帮忙给她安排了几场相亲。

直到结婚前,祖父和祖母才带着我父亲一起去兰州参加了姑妈的婚礼,一家人总算团聚了。姑父出身贫农,好在生性温和、老实,面对姑妈的执拗,也愿意默默隐忍。

祖母用大号玻璃瓶装满亲自晾晒、研磨好的香豆子粉,开了盖又凑近闻闻,绿色的粉末细腻又泛着浓香。她在兰州停留期间,教姑妈做香豆子饼——烫面、揉面、醒面,再加入一定比例的清油和香豆子粉末,压制成饼后,放一点点羊油煎熟。姑妈没有什么做饭的天赋,不是火候不够,就是调料的比例不对,只会和祖母撒娇:“怎么我做的就这么难吃?”倒是姑父按照祖母的配方试了试,味道反而接近了几分。

祖父当时还要急着回去处理公务,姑妈新婚后还没吃几顿心心念念的新疆菜,就只能不舍地跟父母告别。祖母从新疆带去的一大瓶香豆子粉,在一顿顿面点后很快见了底,姑妈只好去买兰州当地罐装的香豆子粉,继续试着自己做饼,然而,全部以失败告终。她在电话里跟祖母诉苦:“不知道是不是兰州温差没有新疆大,香豆子都没有那种浓香味了。”

之后的岁月里,我父亲一直在新疆陪伴祖父母,而姑妈在兰州一个接一个地生着孩子,直到三姐出生,才“封肚”。

有了儿女的姑妈,从没拖家带口回过新疆探望父母,只会在我父亲结婚生子的“大日子”里,邮寄来丰厚的礼金,拜托他照顾好父母,算是弥补她不能在身边尽孝的遗憾。

 

我父亲成年后,总会找机会去兰州看望这个姐姐。他把和我母亲蜜月旅行的第一站就定在了兰州。

按照祖母的嘱托,我母亲带了一堆新疆的红枣、牛肉干、酥油给姑妈,当然,也少不了一大瓶当年新晒好的香豆子粉。

吃饭时,我父亲开玩笑道:“姐,你对我媳妇评价这么高,是不是因为她做饭做得好?”

姑妈看着我母亲说:“还好弟妹手艺好,我都不知道多久没吃过这么地道的新疆菜了。”

我母亲擅长做各类面食:她喜欢用上一次发面后微酸的面头代替发酵粉,蒸出来的馒头格外蓬松、软和;口感筋道的拉面配上一碗辣椒炒西红柿和芹菜肉丝,酸辣的汤汁浸入面条里,别样爽口;还有将南瓜、面粉和香豆子粉混合后炸得焦黄的油饼,以及将排骨和老豆角一起红烧后,再将一根根细细的手擀面条覆盖在配菜上焖熟——样样都是姑妈的心头好,在单位的大锅饭食堂里根本吃不到。我母亲甚至还会做点新疆传统的糕点,包尔萨克、馓子、巴哈利……在姑妈的记忆里,可比当时兰州流行的桃酥要美味多了。

我父母在姑妈家住了不到一周,就要继续启程前往蜜月的第二站。姑妈在他们走之前向我母亲央求道:“弟妹,我把冰箱腾得空一点,你给我多做点香豆子饼,我自己热热吃,也能解解馋。”

我父亲后来得知,他们离开后,姑妈每周只舍得拿出两张“囤”好的香豆子饼,用平底锅加热后过过嘴瘾,姑父和孩子们都不许多吃,于是背地里笑她:“孩子气,自私,不大方。”

3

我上大学的那年,姑妈已经六十出头,她的儿女们也都各自成家结婚。

父亲送我去长沙读书,我俩依旧按惯例经停兰州,在姑妈家留宿一晚。那个时候,我就能感觉到她和姑父、两个儿子的关系已经完全破裂了。不过当时小孩子没有资格参与大人们的谈话,后来父亲才告诉我:“这些年你姑妈太犟了,谁的事儿她都想做主!”

姑妈的长子茂茂,从小就是块读书的好料子,年年能考到全年级前三,从小写得一手好字,大年三十晚上,邻居家的小孩子们都出去放鞭炮,茂茂还愿意安安静静地写作业、读书,连春晚都不看。之前我母亲一直把茂茂当榜样来鞭策我——他初中刚毕业,因为成绩优异,已经有市里的重点高中愿意直接录取。

谁知道,就在所有人都以为茂茂未来一定能考上清华、北大这样的顶尖大学的时候,姑妈一声令下,把大儿子送进了中专去学财务。背后的原因很简单——家里还有两个孩子,压力大,茂茂作为长子,得尽快毕业赚钱帮扶弟弟妹妹读书。就算学校老师、姑父甚至我父亲反复劝说,姑妈也还是固执己见。

茂茂从小就习惯了母亲的强势和父亲的懦弱,乖乖去读了中专,毕业后进了银行上班。好在他有天赋,又肯努力,一边工作,一边自考,读完在职本科,顺利考入当地的税务局,有了体面、稳定的工作。

可不能去顶尖大学读书的遗憾,始终是茂茂心里的一根刺,他对母亲的怨恨也体现在日常的点点滴滴里:他不愿意和姑妈再有更多的接触,在他眼里,只要定期打钱给自己的母亲,报答她的养育之恩就行——能用钱解决的事情,绝对不付诸感情。每年除夕的团圆宴,姑妈和姑父总会一起张罗一大桌子菜品,红烧鱼意味着“年年有余”,牛羊炖肉、鸡和鸭子更是少不了,可茂茂总是淡淡吃几口就借故离开。

姑妈明白,大儿子的心不再了,多少美食也留不住。

而我的二堂哥和茂茂完全相反——他从小在书桌前面坐不到5分钟就会打瞌睡,考试从来没有及格过,到了年龄就按照姑妈的吩咐去参了军。原本姑妈希望小儿子能和我祖父一样,留在部队里建功立业,谁知二哥服役结束后,连招呼都没和家里打,就直接拿了一笔退伍金复员,租了门面和战友开起餐馆来。

二哥和那个战友都没经验,聘请的厨师又不用心,不是食材不新鲜,就是菜品口味时好时坏,口碑很快就垮了。二哥没办法,找姑妈借了钱继续维持,可到最后,战友卷走了二哥找家里凑齐的半年租金,开走了他刚买的车,再也没出现过。

关了餐厅后,二哥一蹶不振,每天就躺在沙发上看电视睡觉,连饭都不怎么吃。姑妈在那段时间总算有了些许慈母的样子,一日三餐不再糊弄。她从书店买了本菜谱,依照二哥喜欢的酸甜口,选好菜品,对照着慢慢做,次数多了,倒也练出几道拿手菜——糖醋里脊、糖酥排骨、东安鸡,都有模有样,好歹哄着二哥度过了低迷期。虽然二哥后来也没赚到大钱,至少开始自力更生,不再向老人伸手了。

姑妈的三个孩子里,只有三姐文文最省心,顺利读完大学,进入国企工作,平日里尽可能用心照顾着老两口。

两个儿子都和姑妈渐行渐远,姑父在婚后很长一段时间,都尽可能地体谅她,哄着她,甚至会让我们从新疆邮寄过去当季的香豆子粉,他来反复改进制作方法,做给姑妈吃。那饼的味道虽然不如祖母的手艺,可也能多少缓解一下姑妈的坏心情。

可安稳日子没多久,姑妈就又开始“作妖”,干预起了女儿买房。

当年三姐单位的“指标房”价格很低,她算了算,自己手头有一些存款,如果父母再“支援”几万,刚好能凑够房子首付。可惜姑妈死活不同意:“女孩子以后总归要嫁人的,手上的钱做嫁妆,男方有房子不就够了?”

三姐又求着姑父当说客,姑父反复劝说不成,也有些恼羞成怒,开始和姑妈冷战起来。姑父对三姐说:“你爸无能,这么多年,钱袋子都在你妈手上,不然我就偷偷给你几万。”

第二年,三姐单位里买了指标房的同事把房子卖了出去,转手就赚了十多万。姑妈得知后,心里明明后悔,嘴上却不肯服软,还埋怨姑父:“要不是你不会赚钱,我也不会把钱守这么紧!”

年过半百的姑父隐忍了一辈子,面对妻子的长年累月的强势,不愿意再妥协了。他们从那年开始分居,只是碍于年龄大了,才没有正式离婚。

两室一厅的房子,一人一间,姑父的工资也不再上交了,两人钱各花各的,饭各做各的,水电燃气平摊,其余互不干涉,有时候一个月连一句话都说不上。姑妈和我父亲诉苦:“我这一辈子是不会像咱妈一样那么纯粹地对待一个人了。咱妈能等音讯全无的老爸十多年,我和你姐夫却连天天能见面的日子都过不好。”

那段时间,父亲和姑妈QQ视频通话时,明显感觉到她脸色很差,细问才知道,儿女不在身边,姑父也不管她以后,她一个人连吃饭都成了大问题——她把三顿改为两餐,懒得做饭洗碗,早上买个包子鸡蛋,中午吃顿牛肉面,晚餐则省了。

然而就算日子不顺遂,姑妈也不肯同祖父母抱怨一句,直到姑父因为心脏病突然撒手人寰,我父亲才接到了姑妈的电话。按规矩置办了花圈、送上礼金后,一切又归于平淡。

4

2003年,我刚开始读高中,祖父祖母相继因病去世,姑妈和她的三个子女没有一个人赶回来奔丧。

这让我父亲也有些止不住地埋怨了,我听到他在电话里和姑妈争吵:“就算晕车、晕飞机,爸妈过世总要回来送上一程吧……不是钱的问题,这年头难道我还缺你那一点丧葬费?”电话那端的姑妈不知道说了什么,父亲生气地直接挂断了电话。

我猜想,姑妈不想回来,总有借口——老房子不能没人住、三姐的孩子要人照顾、如果她不在,二哥又要乱搞事情……

2014年,兰新高铁终于在人们的期盼中顺利通车。当时按照城市最新规划和政府的安排,我家要给祖父母迁坟。姑妈那年七十二岁,在三姐和外孙平平的陪同下,几十年后第一次回到了阿勒泰。她苍老了很多,见面就对我父亲说:“先不吃饭了,去看看爸妈吧。”

祖父母的老房子早就拆了。祖母当年先于祖父离世,安葬在城南的民用墓地,祖父过世后则按部队规定葬入市里的烈士陵园,如今祖母的坟终于可以随新政与祖父合葬了。在新疆,迁坟是件大事,所以姑妈这才忍着晕车千里迢迢地回来,组织仪式,给逝去的父母亲上香,磕头祭拜。她的外孙平平当时已经读高一,第一次见外婆哭,也赶紧跪下磕头。

我父亲在姑妈的制止下,退掉了接风宴的餐厅预订,让我母亲在家里准备了一大桌子家常菜,大盘鸡、红烧黑鱼、烤包子、手擀面……基本都是姑妈爱吃的。母亲考虑到我三姐和孩子的口味,又做了几道清淡的菜式搭配。

年迈的姑妈早不似年轻时候那么能吃了,每道菜尝了几口,喝了小半碗奶茶,就停了筷子。倒是第一次来新疆的平平,一直狼吞虎咽,反复说:“舅奶奶做的新疆菜可太好吃了!”

到了晚上,我母亲陪姑妈聊天的时候,姑妈主动提出:“明早做点香豆子饼吧?”

第二天早上,姑妈终于吃到了她心心念念的香豆子饼配奶茶。香豆子的独特香味和面粉里的麦香产生美妙的化学反应,在食物还没有熟透之前,香味浓郁到飘满整个厨房,让人闻一次就忘不掉。平平的口味也随了外婆,直呼:“这个绿豆饼太香了,我从来没有吃过这么香的!”三姐在一旁打趣:“别把所有绿色的饼都叫绿豆饼,这叫香豆子饼!你好好学习,等考上大学,妈妈还带你回新疆吃好吃的,玩个够!”

我父亲那时也格外喜欢平平,觉得他有几分茂茂的聪明劲儿,如果教得好,以后一定也会考上好大学。

5

过了两年,平平参加高考,却意外落榜,只能重新复读。三姐心情不好,打电话跟我诉苦,我才知道这两年,姑妈逐渐从过往生活的不如意中走出,却又让儿女们犯了难。

三姐说:“我们真拿她没办法,这个性格,大概一辈子都不会改了。”

多年来,姑妈生活节省,没为祖父母和儿女们在金钱上付出太多,加上姑父的遗产和她自己的退休金,也存了不少养老钱。唯一一笔大的开销,就是单位小区做翻新改造、加装电梯,每家每户都出了几万元。施工队在小区内搭建了两栋板房,作为临时生活区和办公区,洋洋洒洒施工了一个多月。

工程结束,团队撤去了下一个施工点,姑妈却把施工队的大师傅董哥留了下来。

董哥是四川人,早年出来做厨师,跑过陕西、青海,在新疆也待过许多年,过几年能拿退休金养老。董哥原本打算干完这次的活儿就回四川老家,没想到,姑妈在每日下楼例行遛弯的时候,发现这个大师傅竟然能给施工队做过油肉拌面当午餐,一下子就跟发现了宝一样。姑妈仗着年龄大,用长辈的姿态在董哥闲暇时唠家常,套出了董哥家里情况、工资多少。在施工队撤出前,就把人挖到自己家里做起了大厨。

小区里还有个独居的老太太,姑妈跟她一商量,干脆合力聘请董哥照顾两人的一日三餐。这么算下来,董哥还比在施工队每月多赚五百元,远比照顾几十个工人要轻松。董哥每周会轮流在两个老太太家里做饭,川菜、新疆菜、面点,随便两位雇主点单。除了做饭,董哥还会陪两个老太太打麻将,唠家常。三姐说,那段时间姑妈精气神都好了许多。

后来三姐有段时间要出差,就让平平住在了姑妈家里。可惜平平和这位董大厨不对路,小区里圈子小,流言很快就传到平平的耳朵里:“你们家请的厨子,怕是要给你当后爷爷啦!”

平平心细,就开始留意起来,发现董哥也不是什么手脚干净的人——他来了以后,我姑妈很少再去菜市场,董哥买回来的菜和肉虽然也记了账,但整体算下来比超市的还贵,而且每顿他都会多做一份,估计是带回家给家里人吃了。

平平并没有和董哥吵架,因为董哥确实在下厨这块有他的本事。平平和三姐说:“这个厨子也会做香豆子饼,跟新疆舅奶奶的挺像。”

有天晚上,董哥突然说是自己的小区被挖了电缆,估计要抢修一整晚,询问我姑妈能否在家里住一晚。姑妈就安排董哥和平平睡一个屋。这彻底惹恼了平平:“家里没电为什么不去住宾馆?客厅沙发不是也空着?和我睡?我晚上不要上自习了?”

谁知姑妈脾气上来,说话也没了遮拦:“这是我老太太的房子,我怎么安排,你都要听!现在的小孩真是金贵,怎么就不能凑合一晚上了?娇气!”

平平第二天就背着书包回了自己家,给正在外出差的三姐打了电话:“妈,我宁愿三餐都点外卖,也不要去外婆家蹭饭!我是她外孙,她都不向着我,我还不如一个外面的厨子!”

三姐把这事儿又讲给了两个哥哥听,家里的大战再次触发。二哥脾气不好,很快在家庭会议上发起火来:“难道我们要让一个厨子登堂入室做后爹不成?”

三姐想要姑妈多个心眼,劝道:“妈,现在每年都有老年人被骗钱,何况平平都说了,董哥手脚也不干净。不然我们给你另请个做饭保姆照顾你?”

姑妈依旧执拗:“我又不是没脑子,别人做的饭,我吃不惯。再说我多大岁数了?活不了几年了,现在就是怎么开心怎么来,你们少管我的事。我死也死在自己房子里!”

这次闹完,一向温和的三姐也伤了心,平平后来高考发挥失常,她就总觉得其中也少不了儿子在外婆家受了委屈的缘由。

直到一天清晨,姑妈早上遛完弯儿回家,董哥却没有像往常一样出现。姑妈和三姐哭诉时,才说清楚:“昨天,他提前找我预支了一个月的工资,我想着他家里有急事,就给了。现在电话停机,人消失了。”

三姐报了警,觉得事情没这么简单。果然,一翻查,姑妈和她的饭搭子都发现自己放在抽屉里的金项链不翼而飞了。

董哥在的时候,怕姑妈晚上饿,做了些香豆子饼冷冻在冰箱里,姑妈还没来得及全部吃完,就被气头上的二哥全数丢进了楼下的垃圾箱里。

这事之后,姑妈哭了几次,好像“幡然醒悟”了,把和姑父的几十万存款公平地分给了三个子女,自己留了十万现金在户头上做日常开销。家里总算消停了一阵子,我父亲都说:“你姑妈是吃亏吃饱了,才变得聪明了一点。”平平听说了外婆的“壮举”,也愿意跟着三姐一起偶尔去外婆家吃顿小小的团圆饭了。

神奇的是,姑妈后来一直自己琢磨着做香豆子饼,终于在平平回来的一个周末做成功了。奇妙的植物香气混合着麦香和羊油的乳香,经过煎炸后四溢在空气里。

一方圆饼,口感酥脆,一壶奶茶,清甜解腻。姑妈同三姐说:“这一口心头味,抵得上再多的山珍海味!”

 

后记

我定居长沙后,母亲偶尔会从新疆过来陪我同住一个月,每年走之前,也会在冰箱里提前给我备好一堆加热后就能吃的美食——像一个个小元宝的猪肉芹菜饺子,手工做的牛肉丸,剃成一条条肉丝的羊头肉,当然也有全家都爱的香豆子饼。

绿色的植物粉末均匀分布在圆圆的饼面上,刚够我一个人吃一顿,用空气炸锅热五分钟,就立马变得酥脆可口。在这个瞬间,我也仿佛能够理解姑妈的喜怒哀乐,以及她的执拗——离开了故乡,还能品尝到家里的味道,对游子们来说,多少是种抚慰,也是一种珍贵而平凡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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