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人往事(569)

 

两个精神病人的短暂婚姻

2022-10-10 16:53: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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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走水

刚入行的心理医疗师,医院里工作,医院外记录

1

初见阿秀时,她28岁,身高1米5左右,全身略浮胖,小腹突出稍下垂,是典型长期服药的体型。但她眉眼清秀,皮肤白嫩,或是天生的,或也是长期住院少见日光的缘故。

在我印象里,阿秀没留过长发,一直是寸头,跟男孩子一样,前不遮额,耳际以下的四周刮成乌青,稍长点就剃了。我猜多半是家属为了省时省钱,但开始也会问她:“你这么漂亮,留长发不好哇?”

阿秀大笑,抚摸颅顶,瞧向热烈的太阳:“凉快呀!”

阿秀爱笑,遇着人,认识或者不认识的,冷漠的或是热切的,她都“哈喽哈喽”,率先笑得灿烂。我总觉得,快乐如果有具体模样,就该是阿秀的样子。

有时候笑久了,阿秀的面部肌肉会突然失去控制:从眉头到嘴角疾速抽搐,五官挤成一团,随机拼成各种表情,很久才会停下来。阿秀的主治医生曾认为这是药物副作用,可调来调去,也没有好转。

大多数时候,阿秀意识不到自己的异常,也看不懂旁人的审视。人家说她是小时候就“发癫”,吃了太多乱七八糟的药,把脑子里管“表情”的那块(神经)给吃坏了。阿秀从不羞赧,更不懂什么反讥,像没听见一样,自顾自抱着双臂站在人堆边上,任由人把她揪进话题里说长道短。

阿秀一直住在我们医院收治长期精神疾病患者的“成四病房”(后文简称“成四”),病历上的诊断是“青春型精神分裂症”。按照她大伯的说法,大概是在阿秀十五六岁时,“忽然就变得奇奇怪怪,瞎乱讲话,越来人越讲,吼不听,也不怕打”。阿秀本来就没读多少书,最开始是说定了她家镇上一户送煤气人家的小儿子,办了身份证就嫁,结果这一“疯”,“狗屁”都没了。

阿秀的大伯讲得愁眉苦脸,我也听得苦脸愁眉。趁着他酝酿下一个话题的空隙,我抓紧问阿秀父母的情况。

“阿秀她爸妈,是不是也……”

“死了,早都死了!”

“嗯……”我应了一声,小心翼翼地,观察着他莫名而至的冷淡。

这是阿秀。

 

认识阿森时,他33岁,是我们医院和市残联合办的日间康复中心的一位居家患者,只在我们白天上班时间来医院参加治疗活动。相较“成四”,日间康复中心是一个公益组织,治疗完全免费,主要是为了照顾附近登记在册的居家患者,但会经过较为严格的筛查,总共二十多个人。

阿森相貌挺普通,圆头圆脑,小眉小眼,塌鼻厚嘴,可他的身材在南方小城绝对算得上“珍奇”——身高1米86,体重304斤。再加上他皮肤黑,又总是上下一身乌麻麻的肥佬装,活脱脱一只熊,举两把笤帚就是画片里的程咬金。

事实上,阿森很老实,近乎怂。忘记谁跟我讲,说阿森有个游手好闲的瘦弱表哥,曾妄图拉着体型壮观的他进军本地的“收数”行业。没料到,表哥执行首笔业务,绕着棍子跟欠账者耍威时,阿森却在摩托后座睡撅了过去,呼噜声比排气管还响——“开局一辆摩托两个人,结局一人都被(对方)给了两巴掌”。也不知道这是真的,还是个笑话。

其实阿森的家境也算不错。阿森妈讲,从阿森爷爷辈儿他们家就是城里人,市中心拆不掉的城中村里,几代人的努力留了一栋自建楼。阿森爹运气爆棚,城建还没下禁令的头一年,他又往上加了3层,一共5层,10多间套房,每个月光收租就有上万块钱。

只可惜这都是过去的光景。

阿森很小就确诊了“智力发育迟滞”,大了之后又显现出一些精神症状,其脸相、心性都和八九岁的小男孩差不多。他爹还在时,勤勉务实,守得住家底儿。他爹走了之后,边边角角的亲戚都找上了门,有的硬说(阿森家建房的)地是本家的,他们有权分房,有的假托照顾孤儿寡母,有的拖家带户地卖惨,到头来,十来套房被占了个七七八八。

以往父母俱在,家里阔气,阿森大小也是个傻少爷。可爹一早走,娘就受欺负,久病患者家庭的那些凄苦便一滴不漏地全撒了出来。这么些年,阿森除了饭量见涨几乎“毫无长进”,自从2012年加入康复中心就没再出去过。阿森妈说就算自己铆足了所有的劲儿,只能说刚够“活着”。

与我聊这些的时候,阿森妈一如阿秀大伯那般愁眉苦脸,“就不知道,我死了他要怎么办。”

2

严格说,我最先认识的既不是阿森,也不是阿秀,而是阿森妈。

2015年,我还有半年就要毕业,在医院实习。阿森妈就在医院的门口推车卖早点。几乎是每回,大概7点半,我刚下公交车,她刚出摊。医院的门口开始人头攒动,阿森妈的早餐档内容丰富,肉、素包子、玉米豆浆,还有她自己蒸的糯米饭,医院的员工几乎都在她那里买,价钱还不贵,起码比起隔壁装修精致的早餐店实惠不少。

大概是早餐店的女老板嫌阿森妈争了她的生意,干了件馊事儿——她也学阿森妈推个三轮车,每天比阿森妈还早出档,先把地方占了。说到底,阿森妈家里是没有顶事儿的男人,争不过家里人丁兴旺的老板娘。被人摆了几天,便默默地把车推到医院侧门的小路上。

一来是同情阿森妈,二来早餐店老板娘的东西确实贵,我每天都绕远路去光顾阿森妈的摊位。一来二去就熟稔起来,她见我回回都是匆匆扫码付账,再看见我,就直接按照我的习惯拿出早早装好的小米粥跟馒头,“你先去上班,钱下班再给。”

我把这件事说给带教的马老师听,她掏出手机,翻出阿森妈的微信给我看转账记录:“阿森的妈妈呀?很会做生意哦,医院的人基本都是下班再给钱。”

我很佩服阿森妈的“大气”。没过多久,她的早餐档又开始人声鼎沸,虽然隔壁的老板娘一直没让位置,这反而越是衬得阿森妈做生意诚心诚意。再往后,阿森妈越发兴旺,干脆把隔壁的报刊亭兑了下来,算是有了自己的门脸。

2016年7月,我正式入职这家精神专科,在日间康复中心轮转,做了阿森的治疗师。阿森妈知道后,对我更加热情,每次都给我多装1个鸡蛋,“吃吧吃吧,不要钱,你总吃馒头可不行,得补充蛋白质。”

当然,钱我还是照给。

 

认识阿秀,是连同他大伯一起认识的,因为阿秀的大伯老是拖欠住院费。

其实,“成四”收治的几乎都是阿秀这样的患者——长期服药,家庭困难,出不了院。本来以阿秀的条件是可以拿到残联补贴的,不必这样紧紧巴巴。可是阿秀的档案有缺失,医院跟她大伯提过很多次,让他去跑跑,办齐了他们经济上会宽松很多。但她大伯一听补贴是直接“补进住院费用里”,到不了他的手,而跑手续还得花钱、花时间,又不愿意去了。

我不止一次听过护士给阿秀大伯打电话。

“阿秀的大伯哦?医院呐,阿秀的住院费要交了啵。”

“知道了,知道了!过几天。”

“不得过几天哦,拖好几个月了。”

“哎呀,过几天就交嘛……”

阿秀大伯总是“过几天”“过几天”,谁也不知道他到底要过几天。医院也拿他没什么办法,只能月月催,季季催,直催到威胁“再不交钱就把人送回去了啊”,他才会来交钱。

3

真正将阿森母子、阿秀伯侄4人联系到一起的,是一场联谊。

2016年的中秋,医院说,要在患者群体里面举行一场“包饺子”中秋联欢。本着“小事大办”的原则,医院邀请了日间康复中心所有患者,病房里也把“灵醒”一点的患者都请来了,包括能来的患者家属。

中秋的前一天,大家齐聚医院的康复大厅。阿森妈特别积极,她说饺子馅她全包了,韭菜猪肉、白菜豆干,拖来了整整4大盆。

阿秀大伯却跟质检员似的,拿着盆里的木勺把馅儿搅来搅去,一脸嫌弃:“稀汤寡水的,肉呢?全是菜啊。”

我抢过木勺,“人家家属自己出的钱,说什么呢你。”

他倒是一点都不尴尬,反而跟我打听起阿森妈的事儿来,什么她家里是干嘛的呀,她旁边那个胖子是谁呀,在这里住多久了呀。

“你问这么多干嘛?这是人家隐私。”

自阿森妈开始煮饺子,阿秀大伯就一直跟在她身边团团转,端碟子、分饺子,倒饮料、分碗筷,干得顺手又热情。我当时以为他对阿森妈起了心思,想做阿森的后爹。

联谊结束后没几天,阿秀大伯忽然跟开了窍似的,来医院找“成四”的主任,说自己已经把阿秀缺失的手续跑完了。知道阿秀大伯的为人,主任摸不清他这又是几个意思,再次强调,补贴是到不了他的手的。

“你们别误会啊,我要我侄女的补贴干嘛?你们放心,以后的住院费我一定不拖。我就一个要求,她现在什么手续都是全的,能不能转进日间康复中心?”

主任不敢立即答应。

日间康复中心其实自设立开始就一直是入不敷出的状态,满员之后,人员数一直在控制,塞1个人进去,不仅要跟残联报备,院里也得开会讨论。主任让他去找领导,没想到阿秀大伯竟然拿出了一张残联的申请表,上面批准了阿秀加入日间康复中心。

谁也不知道他到底是怎么拿到批准的,主任给医务科典主任打电话,可典主任也表示医院同意阿秀转入日间康复。

“没办法,不知道他去找了谁,资料什么都是全的,转就转吧。”

两天后,护士帮阿秀收拾好东西,她顺利转进了日间康复中心。原本日间康复患者需要家属接送,阿秀大伯也没有作什么妖,每天兢兢业业,9点送阿秀来,下午4点再把人接走。就是一点,其他的家属都是送到了就离开,他不是,他是直到康复中心下班,再和阿秀一起走。

后来,我从日间康复中心的协管员口里听到,阿秀大伯只提了个要求,“每天听课,参加治疗,阿秀和阿森必须坐在一起。”他自己也不总是待在康复大厅,一有空就往阿森妈的报刊亭跑,帮她拣包子、递豆浆,跟个伙计似的。

后来是协管员点了我两句,我才明白——阿秀大伯不是看上了阿森妈,他是看上了阿森。确切地说,是“替阿秀看上了阿森”。

 

对于阿秀和阿森这样长期反复发作的精神病患者的恋爱婚姻,我们精神卫生从业者就一个原则——不提倡、不反对。

说不提倡,原因很简单:虽然病理学上没有确切的论断,但就统计数据来看,阿秀和阿森的后代遗传精神疾病的可能性还是有的,而且概率不算低。况且哪怕运气好,孩子不遗传,但两个精神疾病患者父母,又如何能对孩子的成长教育负责呢?

说不反对,也很简单:跟人生病有权利看病一样,恋爱结婚也是人的自由,在法律允许的前提下,没人有资格阻止。

其实我大致能猜出阿秀大伯为什么会看上阿森。阿森家里有营生,阿森妈目前看起来还身强力壮,能做能养,阿秀嫁过去,大概率能过上好日子,起码不会缺药少吃。最重要的是,他能把这个亲兄弟留给自己的大麻烦摆脱出去。

当然,这些都是在我心里瞎转的想法,只要阿秀和阿森不影响康复中心的日常运转,没人会去说什么,起码医院里的人不会。

4

然而,后面的事儿就让我很意外了。

我好像一屁股坐在了阿秀和阿森故事的快进键上,等我再关注他们的消息时,“成四”的护士长告诉我,阿秀怀孕了,“怀的是阿森的孩子”。

其实后来想想,这件事有过征兆。大约是阿秀转进日间康复中心后的第二个月,好像有十来天的时间,阿森妈的报刊亭没开门。等她再回来开门做生意时,阿秀大伯就不来了。护士长跟我说,那十来天,阿森妈领着阿秀,到处去找医院抽血,要鉴定她肚子里孩子的父亲是谁,还闹到了我们医院里。

“闹什么,有什么好闹的?”

“闹什么,”护士长扯着嘴,“说我们医院管理不严啰!这跟医院有什么关系,怀孕就嫁呗,她大伯不就是想把阿秀甩出去?”

我很讶异,在我的印象里阿森就是个大点的男孩,怎么会通男女之事。我更讶异的是,阿森和阿秀每天只是在治疗期间有接触,医院下班,他们各回各家,去哪儿怀的孩子。

可没过多久,我就收到了阿森妈给我请帖,阿森和阿秀,要结婚了。不少医护人员也接到了请帖,都是在阿森妈早餐摊上承过情的人。但到了当天,去的只有我一个,其余的都是包了利是托我带过去。

阿森和阿秀的婚宴就定在城中村的一家茶餐厅里,地方极偏,门脸极小,我举着导航在门口路过了好几轮,直到看见门口迎宾的大红纸才认准地方。大红纸上正贴着一张大照片,应该是阿秀和阿森的登记照:两个人穿着白衬衣,发亮肤白,红嘴粉腮,脑袋像是硬拗似的靠在一起,不知道在看向哪里。

我进去的时候,里面已经满满当当,一共6张桌子。阿森妈撑在门口的桌台上,大声催着老板赶紧上菜。阿秀大伯在她身后屡屡想插嘴,“那个……讲点……讲几句,几句……”他大概是提醒阿森妈要讲几句场面话,可看阿森妈这个意思,她应该是没有考虑过什么礼俗流程。

老板尴尬地赔着笑,最终还是得听阿森妈的话,大手朝后一挥,后厨服务员阿姐们鱼贯而出。菜一上,席面立即沸沸扬扬,拿出袋子搂菜的,端着杯子劝酒的,抱着孩子喂饭的,终于是热闹得像个婚宴。

阿森妈领着我坐在了阿森和阿秀身边。阿秀一如既往,抱着手臂端坐,眼睛时不时瞟向在对面桌划拳的大伯。阿森倒是淡定地左顾右盼,仿佛结婚的不是他,只是屡次想拿起筷子夹肉时,全被他妈一巴掌拍掉。

“秀儿啊,秀!”阿秀大伯喊一声,朝阿秀扬着空杯,“敬酒,去敬酒!”

阿秀神色一惊,站起又坐下,脸上的肌肉抽搐起来。阿森妈脸色沉下去,眼朝阿秀大伯刺过去。大伯没看见似的,抓起酒瓶跨过来塞到阿森的怀里,不由分说地讲:“哪有结婚吃席不敬酒的,快去!”

阿森抱着酒瓶,无措地看向阿森妈。席面的声音压抑了一些,阿秀大伯见拽不动阿森,又朝阿森妈抱怨:“哪户人家接媳妇跟你们一样,酒也不知道去敬?”

我吐掉口里的鸡骨头,一把将阿森怀里的酒瓶抽了出来,塞回一瓶可乐进去,“他们还在服药呢,不能喝酒。”

阿秀大伯打量了我几眼,伸手又要把酒瓶塞过去:“不能喝也要喝,今天该喝!”

“哎呀医生都讲了,不能喝酒!”阿森妈挥手挡开大伯的酒瓶,像赶苍蝇一样把阿森和阿秀驱起来:“拿可乐去,去去去!”

阿秀大伯终于是心满意足地住了嘴。

席吃得很快,除了大伯几个人四处喝酒,大多数人都是吃几口过来讲两句祝福的话便走了。人一散,场面冷下来。阿森妈皱眉看了几眼还在咋呼的大伯,起身大声地招呼老板“赶紧来结尾账”。

阿森如释重负,抓起筷子在汤里戳起块鸡肉。阿秀也不抽搐了,低着头一点一点地,大概是困。看着阿森没心没肺的样子,我不知为啥,就是忍不住想“说教”两句。

“以后晚上出去遛弯要把阿秀带上,记得别走太快,看着她点,嗯?”

“你妈要是弄好吃的,那都是给阿秀做的,别跟她抢,知道吗?”

阿森没反应,又嘬起烟来,小口小口地,悄悄往桌子底下吐。烟雾划个弯儿,弥漫而上,阿秀被熏得直捂鼻子。

我气不打一处来,拍掉阿森手里的半截烟,一脚踩灭:“最后一件事,以后把烟戒了,再让我看见就跟你妈说!”

他终于警觉了,连连点头。

 

结婚后,阿森和阿秀都没再来日间康复中心。

大概是又过了半个月,有天,我带着老婆在城中村附近的小吃街闲逛,正路过两栋建筑之间的天桥,忽然,一个黑乎乎的身影窜到我眼前,跟个抢桃的胖猴儿一样,弯腰、挥臂、起身,捞起了别人丢在地上还没熄灭的烟头,就准备塞进嘴里。

定下神,我这就看出来是谁了。

“阿森!”我呵了一声,他、我身边的老婆都吓了一跳。

我朝他摊开手掌:“拿来!”

阿森糯糯地低头,把烟头藏在身后。

“你怎么答应我的?”我只记得生气,“叫不抽烟了,阿秀怀着孕呢。”

阿森脸红了一会儿,很快恢复如常。他转过身去,像是与我不相识一般,自然地就着下面来往不息的车流,抽着刚捡的烟屁股。

我气性越发旺盛,恨不得立即一步跨到他脖子上。老婆立刻扯住我,她悄声说:“这里不是医院。”

我立刻惊醒过来。确实,现在是在医院外面,我没有权利对他大呼小叫。我走到阿森身边,从口袋里掏出烟盒,拽了一根给他:“脏不脏啊,舔人家口水。”

阿森望了望手里的烟蒂,没有接我的烟。

“阿秀呢,不是跟你说了遛弯带上她吗?她现在怀着孩子,出来走走才好。”

“哎呀麻烦死了!”阿森忽然把烟头朝桥下一扔,“阿秀天天占着我的床,我又不想理她,烦死了!”

“她是你老婆啊,不睡你床上睡……唉,阿森,阿森,你去哪儿?”

他不管我,直蹬蹬往下桥的楼梯走去。

5

日子一天天过,日间康复中心里老有人念叨阿秀和阿森,说他们命好,“还能找个伴”。但也有些人说“等着看笑话”,说这种话的大都是结过婚又因为精神疾病而离婚的人。

好像是又过了两个月,忽然有天,临近下午医院下班的时间,阿森妈领着阿秀,带着大包小包来到医院,她要给阿秀办住院。

当天我正好在门诊做志愿者,看着面黄肌瘦的阿秀,问阿森妈:“生了?这才几个月?”

阿森妈没好气地回答:“孩子掉了!”

看着阿秀晕乎乎的模样,护士不敢给她办理住院,联系了值班医生。医生也不敢给阿秀办理住院,劝阿森妈把她带去妇幼医院。

“你们真是,这么麻烦干嘛?我生阿森的时候都没这么娇气,赶紧!我不少你们住院费。”

我们没办法,只能给阿秀大伯打电话。他一开始不愿意来,说阿秀既然嫁了出去,就是他阿森家的人,跟自己没半毛钱关系。值班医生曾经接手过阿秀的治疗,知道里面的事,他跟阿秀大伯讲,要是他也不管,医院就只能拒绝收治,到时候,阿森妈肯定领着阿秀去找他。

阿秀大伯这才愿意来医院。

急诊的办公室里,医生跟阿森妈还有阿秀大伯讲明情况,说现在阿秀刚流产,不适合住在精神专科,“必须去妇幼调理身体”。可说到费用的问题,阿秀大伯、阿森妈两人当场翻了脸。

阿秀大伯还是那套说辞,阿秀既然嫁到了阿森家,那就是他们家的人,流产了跟他有什么关系。

“狗屁!”阿森妈破口大骂,“当初咱们说好的,要是生了儿子,我养他们一辈子。现在呢,孩子呢?”

“你跟我要啊?又不是我怀孕?”阿秀大伯一脸诧异。

阿森妈趁势而上:“那我不管,孩子没了,这个儿媳妇我就不要了。今天你也来了,人给你,阿秀从此跟我家没关系。”

“你真是,当初阿秀怀孕了,你不是也赞同他们结婚?现在孩子没了你就反悔,真是……”

“放屁!”阿森妈狠呵一声,“他们怎么怀上的,你心里没数?!”

阿秀大伯像是被点了死穴,阿森妈也住了嘴,两人对视片刻,又把头不自然地扭开。与此同时,我、值班护士和医生三个人也彻底沉默下来。

我意识到,这里面怕是有很麻烦的事。我原以为阿秀和阿森是自然怀孕,但从阿森妈他们的对话里,事情怕不是那么简单。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诱导精神病人发生性关系,是犯罪。就在我不知道要怎么办时,值班医生毫不犹豫地报了警。

 

面对警察,阿森妈直说自己什么都不知道,阿秀大伯则支支吾吾,也是什么都说不出来。其实我们也没什么证据能证明,阿秀和阿森是在被诱导的情况下发生的关系,况且距离阿秀怀孕已经过去了这么久了,也不知道要从哪里查起。

警察说,如果我们拿不出确切的证据,只凭这几句只言片语,他们也无能为力,只能劝他们自己商量。可是一说到商量,阿森妈和阿秀大伯又扯到该谁出阿秀的治疗费的问题上,两个人谁也不让谁。

阿秀实在虚弱,我们只能把她暂时安排在门诊楼住院,请妇幼的医生来会诊。阿森妈垫付了1个月的医药费,直言后面的事跟她没关系。阿秀大伯则更干脆,连医院的电话都不接,好不容易换个电话打通,他也是一句,“等派出所的结果”。

可哪儿有什么结果。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阿森妈和阿秀大伯谁也不管住在医院的阿秀。医院要不到住院费倒是小事,最重要的是,阿秀有老公、有婆婆、有亲人,大小检查、治疗都要人来签字,总拖着也不合规。

医院组织了一次调解,把阿森妈和阿秀大伯请来。其实事情在我们看来挺简单,无非是落实阿秀到底该哪边负责。医务部典主任跟阿森妈说,按照法规,阿秀既然嫁给了阿森,那必然是由阿森家来负责。阿森妈很果断:“那就离婚,孩子都没了,还不离婚?”

“阿姐,话不是这么说的哦,”典主任回,“精神病患者的婚姻不是说离就离,毕竟法律上他们不算是有完整的民事行为能力,意思是说,他们也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这个要法院那边……”

“对啊!”阿森妈大声打断,“我阿森他是个傻的,你们都知道,他怎么知道去让阿秀怀……反正我不管,你们去问她大伯,问问他,孩子是怎么怀上的。”

阿秀大伯一副懒得说话的模样。典主任停了嘴,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典主任暂时把他们留在医务部的办公室,让我找来日间康复中心的协管员,在另一间办公室里商量对策。

典主任说,现在扯皮怕是扯不清,得“从根子上解决问题”。

我很不解,“哪儿是根子?”

“孩子。”

6

典主任是想搞清楚,这个孩子究竟到底是不是自然受孕。如果不是,那可就不是离不离婚的问题了,诱使精神疾病患者发生性关系是违法行为,谁违法,谁就要对目前住院的阿秀负责到底。

典主任让我们回忆,自从阿秀转到日间康复中心,她跟阿森除了在日常治疗期间接触,还去过哪里。我是肯定不知道,因为除了治疗的排班,我很少到日间康复中心去。

“我记起来了,”协管员忽然说,“是露营,就是上回,我们带康复中心的患者去市郊的森林公园,在那里住了一晚上,扎帐篷,嘶……也不对啊,帐篷是一人一顶……对了,还有家属,有几个家属来帮忙,阿秀大伯也来了。我们是轮流值夜,说不定就是那回……”他不说话了,三个人互相对视。协管员的意思很明显,他认为阿秀大伯是趁值夜的时候,诱使阿森和阿秀发生了关系。

我忽然感到很不安:“典主任,阿森跟个孩子一样,你说……就是把阿秀塞到他帐篷里,也不会……吧。”

典主任没说话,抽了好几根烟。他让协管员回去了,再次跟我回到医务部办公室,他把阿森妈留在办公室,单独把阿秀大伯叫了出来,问道:“阿秀转到康复中心后,是不是去了上回那次的露营?”

阿秀大伯答得很干脆:“是啊,我也去了,是你们说要家属帮忙,我也是……”

典主任摆摆手:“协管员说,看见你领阿秀进了阿森的帐篷。”

“哪儿啊!我们几个家属轮流值夜,他睡得跟猪一样,哪里能看见我……”阿秀大伯大声质疑,忽然又停住。

典主任嗤笑一声,盯着他。

阿秀大伯这才意识到,典主任是在“晃”他。但他毕竟自己讲漏了嘴,支支吾吾:“我就是想……想他们多接触一会儿,说不定就有感情了。我出去了,我发誓我不知道后面的事,谁知道后面怀孕了,两个……两个年轻人……”

“行了,你不用说了,”典主任再次打断他,“我不跟你说其他的,阿秀现在住院,按法律,第一监护人是她的配偶,就是阿森,现在你也知道,阿森也是个精神疾病患者,他无法履行监护人职责。按法律,阿秀监护人就是她的父母或者子女,孩子是没了,她父母也不在,那监护人就应该是你。当时补全她的手续是你自己去跑的,板上钉钉的事,怎么也扯不到阿森妈身上,这些我都会告诉阿森妈,随你们去闹,去打官司。”

我原以为阿秀大伯会哑口无言,没想到,他说出个更让我们惊讶的事。他说,阿森和阿秀怀孕,确实是他有意为之,但是,阿森妈也参与其中。

按阿秀大伯的说法,当初他的确缠着阿森妈,百般劝说,说自己跟她都会先两个孩子死的,死了之后怎么办?阿森妈听到了心里去,但她又怕两个孩子自己都照顾不好自己,结了婚又能怎么办?这个时候,阿秀大伯给她出了一个主意,让阿森阿秀怀孕,生了孩子,只要孩子没遗传到问题,阿森和阿秀的下半生就有指望了。

典主任听得恼火:“那生下个孩子就是给你们……孩子他活该啊?”

“那你告诉我怎么办?”阿秀大伯也愤怒起来:“我死了之后呢,阿森妈死了之后呢,拖着他们两个进棺材里?”

看着他们斗牛的架势,我实在不知道怎么插嘴。自从进了精神专科,我听过不少患者和他们家属的故事,这样无可奈何的情况在我们这里太多了。

阿秀大伯闷着头蹲下来,典主任就直直站在一边,谁也不知道接下来还要不要说话。

我蹲在阿秀大伯身边。想了一会词儿,我拍了拍他:“他们怀孕的事儿,您没有……没有用什么违规的做法吧,我是说……药物什么的……”

“手把手教呗。”他闷闷回了一声,头埋得更低。

典主任来回踱步,看看他,又看看办公室。他朝我点点头,自己走进办公室里,关上了门。我一直陪着阿秀大伯蹲在外面,屋子里时不时传出几声争执,啜泣,最后彻底归于平静。

后面的事都是典主任告诉我的。

 

阿森妈承认,她确实默许了阿秀大伯的做法,自己也认为,阿森有了孩子之后确实能有条活路。阿森妈其实早就有这个心思,她原本是希望能给阿森找个正常人,家境什么的都不在乎,只要能过日子,可是只要一听到阿森是个精神疾病患者,媒人们都摆摆手。

后来,确认了阿秀怀的确实是阿森的孩子后,阿森妈按照约定,接了阿秀过门。医生说,怀孕期间,服药要慎重,最好调整一下药物。她心里怕,到处问服药会不会对胎儿有影响,有人说不会,有人说会。她生怕服药会影响孩子,干脆就直接不给阿秀吃药,还用绳子把阿秀绑在家里,不准阿森靠近。阿森妈觉得,自己当初怀阿森要生的那段时间也是成天哪儿都不去,不会有事的,一切等阿秀把孩子生下来就好了。

只是她没料到阿秀会流产。

妇幼的医生检查过阿秀的身体,说阿秀常年服药,身体条件就不适合立刻怀孕,需要调整一段时间才行,“怀孕后又哪儿都不去,还绑在床上,任由精神症状发作,流产本身就是个大概率的事”。

 

后来,阿秀和阿森离婚了。

他们作为两个精神疾病患者怀孕的事,说到底,谁也无法举证他们是出于自愿还是强迫,最后只能不了了之。

阿秀大伯自知理亏,表示愿意负担阿秀继续住院,阿秀又被转回了“成四”。阿森自从结婚后到阿秀流产,一直没在医院出现过,直到这件事彻底完结,阿森妈把早餐档挪到其他地方后,他才回来,继续在日间康复中心当一名居家患者。

这整件事就像空中燃烧的一张纸,落到地上只剩灰烬,风一吹,什么都没了,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随着我在康复科定岗,往后的几年,我只在治疗室见过阿秀。“成四”的护士说,阿秀还是那个样子,人白了回来,见谁都乐,就是忽然抽搐的毛病越发严重。在病友群里,知道她结婚又离婚的人不多,阿秀的变化在他们看来,就跟自己多年反复不断的病情一样,早就可以接受了。

阿森我是几乎见不到的,只零星地在上班路上见过几回他抽烟的背影。他不怎么理我,我也不想理他。

我总觉得,这些精神疾病患者,都像背着壳儿一样,缓缓地往前走,除了像我这样日日陪着他们的工作人员,谁会知道他们的壳儿里装着什么,谁也不知道。可说到底,他们跟我们一样,都是一群想好好顺利生活下去的人罢了。

(本文人名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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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了380万债,他还没实现父亲的”老板梦” | 人间

 池洪波 人间theLivings 2022-09-15 08:05 Posted on 北京
 

 

毕竟虱子多了不痒,债多了不愁,动动嘴皮子就能得到一大笔钞票装点自己的美梦,谁还会懂得珍惜呢?

 

配图 |《鸡毛飞上天》剧照

 

 
 
 
 

 

 

1

 

2021年年初,西南某城市开展环保整治活动,许多重污染企业的生产许可证都被取缔收回了。一夜之间,我大姐家开了15年的塑料厂,也成了淘汰名单上的一员。

大姐闲不住,大姐夫华哥也一样,俩人关了厂子回到温州,打算盘下一个生计做到退休。因为我从事服装加工业,手头有不少现成的资源,他们就决定“借势”开一家服装辅材店,卖些松紧绳、粘扣带之类的小玩意儿。

两口子做事雷厉风行,没两天就在市区某个大型鞋材市场里盘下了一家铺面。付过店铺转让费后,再交一年8万8的租金,紧接着就开始装修。那半个月,华哥一边监督装修师傅,一边挑货架、沙发凳椅,事事亲力亲为——他已经44岁了,如果一切顺利,这家辅材店大概是他人生最后一次创业了,所以格外上心。华哥对我说:“只要守得住店,总能把生意做起来。”语气里有点儿破釜沉舟的意味。

但他并不知道,辅材生意看似轻巧,其实里面的门道却不少:有铺面,就需要人时刻守着,随时答对上门的客户;现今又时兴“一条龙服务”,甭管订单大小,都需及时送货上门,如此一来就得有人专职送货;服装辅材这玩意儿品类繁多,有些产品自家缺货,得从同行那里调;还有的产品需要特殊定制,就要人去跑印染厂和各个加工作坊……遇到旺季,夫妻搭档也忙不过来。为了让自家店铺尽快走上正轨,大姐与华哥一合计:让阿诚入股吧!

阿诚是我的二姐夫。他身材黑瘦,其貌不扬,戴一副瓶底厚的黑框眼镜,平日里话不多,是个“闷葫芦”。前些年他在江苏办过一个箱包厂,几年下来亏损惨重,只好灰溜溜地回了老家。这两年他东一榔头西一棒槌,一直没有正经营生。大姐邀他入股时,他已在家赋闲一年多了,因为整天无所事事,老和我二姐拌嘴,一家人都愁眉苦脸的。

大姐的如意算盘打得极好:她觉得阿诚与华哥年纪相仿,连襟之间关系还算融洽,就算将来合伙遇上什么事,一家人敲断骨头连着筋,也都好办好商量。而且,阿诚除了开过厂,还卖过鞋材,行业经验比他们夫妻俩还丰富一些,肯定能帮上忙。唯一不足的是,辅材店的起步资金林林总总加起来起码要50万以上,阿诚手头只有2万元,剩余的股本只能先欠着。

大姐叹着气对我说:“不管欠什么,都没有欠股本的道理嘛……”最后,她和华哥还是把这笔钱给垫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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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哥办过企业,能说会道,就负责看店、调货、处理订单。外联业务则由阿诚包揽。他们运气还不错,开张4个月,营业额就突破了50万——疫情之下,这个数字对一家新店来说已经非常出色了。

然而,4个月里,店铺的公账上却没有收到一笔货款。阿诚说,几个客户的经营状况都不太好,资金周转有缺口,要等几天才能清账。可等来等去也没个结果,大姐就向我抱怨:“阿诚跑了多少趟,几乎天天去厂里坐着,也没讨来一毛钱。你总不能眼睁睁看着我们倒闭吧?帮帮忙,给姐唱一回黑脸。”

催账是一门技术活——能靠手下解决的,绝不能出动背后的正主。如果手下动用了非常手段讨回了钱,正主改日上门道个歉,头头们照样相亲相爱,不至于撕破脸,坏了生意。

大姐递给我一本对账单,一家名叫“顺友”的鞋厂欠的货款足有20多万,“老板怕是快跑路了”——因为阿诚回来痛心疾首地说,“顺友”忙得要命,订单下得跟雪片似的,老板娘却像个老赖,对账时磨磨蹭蹭,结款时抠抠搜搜,非要拖到年底,一点儿甜头也不给。

我听完,咂咂嘴,硬着头皮答应了。事涉货款,软的不行,只好来硬的。那天去“顺友”要债,我故意摘掉眼镜,梳起大背头,又换上黑皮衣、马丁靴,在腕上缠了核桃小串——比起瘦小的大姐,我200来斤的体格总归要多一些“说服力”。

上午10点刚过,我大大咧咧地闯进经理室,打搅了一场尚未结束的商务洽谈。客商匆匆离去,那个自称“老板娘”的中年女人看我眼生,将我上下打量了一番,惊讶地问:“你是?”

我二话不说,将对账单往桌子上一拍,大声喊:“结账!”

富态的老板娘被吓了一跳,迟疑了好一会儿,才将单子拿过去看。但她只是瞥了一眼,就不再往下翻了:“你是××辅材店的业务员?阿诚去哪儿啦?这账不是已经结了吗?”

我瞪起眼睛,只当她在唬我:“胡说,什么时候结的?”

老板娘冷冷地白了我一眼,然后翻出手机,把微信的转账记录指给我看:3万,5万,1万……4个月以来,她总共给阿诚转了7次账,20多万的货款早已结得干干净净。

我盯着屏幕,脑子乱成了一团浆糊——难道是大姐搞错了账目,弄错了催讨对象?见我的气势弱下去,老板娘的脸立刻拉下来,厉声骂道:“你家财务有毛病吧?这点儿账都算不清楚!”

我讪讪地道歉,然后灰溜溜地退了出去。路过“顺友”的车间,我发现里面忙得热火朝天,一车车的材料和成品箱拉进拉出,不管从什么角度看,这家鞋厂都不像缺钱、快要倒闭的样子。

 

 

2

 

回到店里,我埋怨大姐搞错了账目,害我白跑一趟。她皱起眉头,看完我刚拍的转账照片,“啊”地一下叫出了声。我一愣,心忽然沉了下去:“阿诚收了款子,没跟你报账?”

接到大姐的电话,阿诚索性沉默以对,电话那头只有“沙沙”的噪音。双方僵持了许久也没问出个所以然,后来阿诚说自己手头还有其他事情要做,随即挂断了电话。

擅自挪用20万货款对阿诚来说似乎只是一件小事,大姐缩在沙发上,眼神忽然变得很迷茫。华哥提着几份快餐进店,还以为我们姐弟吵了架。当他得知货款的真实去向后,眼睛瞪得像一双牛目。

经过一番打听,我们终于搞清楚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据说,“顺友”鞋厂的采购经理是个懒鬼,极少在市场里露面,通常下了订单就跑,后续的工作都靠店家自己去做。平时大姐店里送货、清点、对账这些事都由阿诚去办,导致“顺友”很多部门的人只认识阿诚,对他背后的辅材店却毫无印象。

与阿诚的描述恰恰相反,“顺友”信誉极好,在大多数鞋厂按季结账的时候,“顺友”能做到月结。只要供应商上门结账,总能心满意足地离开。供货的头一个月,阿诚上门对账时就甩出了自己的私人账户,老板娘一点儿疑心也没起,干干脆脆地给了钱。

开张4个月,因为没有回货款,店里的资金周转相当乏力。大姐和华哥虽然焦急,但从未怀疑过阿诚,更没有动过亲自去“顺友”询问的心思。这4个月里,我们光是家族聚餐都组织了5、6次,阿诚次次不落,席间喝酒吃菜,神色如故,看不出半点异样。偶尔谈论到店里的货款收不回来,他也没露出什么不自然的表情,只说客户也有难处,要将心比心,还是得留一点余地。

“咱们上当了?”大姐转头问我。

我的心口哆嗦了一下,就跟生吞下一块冰似的。华哥更是坦言,比起挪用货款这件事,更让他愤怒的是被亲人欺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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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说,阿诚挪用货款是为还债。东窗事发后,他就玩起了消失。考虑了几天,大姐和华哥决定主动登门沟通,毕竟有些话得说开了才行——这家号称“合股”的辅材店到底还开不开?就算关门歇业,材料商的账目怎么对付过去?烂摊子总得有人来收拾吧。

华哥还算克制,他提前就表示,自己会尽量保持沉默,因为一开口他肯定要骂人,“万一把事情弄僵,以后就不好办了”。

我们一进门,阿诚果然不在家,只留下年迈的父母。我问老爷子,阿诚到底欠了多少钱?老爷子就开始抽烟,一支接一支,弄得满屋子都是烟气。等清空手里的烟盒后,他才迟疑着开口,说欠了300多万。

“都是做生意花掉的?他怎么能借来那么多钱?就不怕还不起吗?”我难以置信。

老爷子说阿诚运气不好,做什么赔什么,数次创业都是以失败告终。他的财运似乎总不来,这些债是一点点欠下的。

 

 

3

 

温州的生意人之间向来有“帮带”的传统。甭管是亲戚的子女还是街坊邻居家的孩子,只要不想读书,父母愿意找找关系,多半都能寻到一个出路。按本地人的说法,这叫“学生意”。

阿诚大学没读完就南下广东“学生意”了,他家有个远房亲戚在那边开了一家服装批发店,还挺成功。3年后,阿诚“出师”,选择在佛山自己另起炉灶,但头几年就蚀掉了十几万本金——这些钱大部分是借的,要付利息。

2012年,阿诚从佛山铩羽而归,之后经人介绍与我二姐订婚。他们的婚事一直拖了好几年才办,我爸妈一直觉得是他家太忙,多年之后才想明白,应该是因为经济压力大。

二姐结婚当年就生了孩子,小夫妻的手头一下子就紧张起来。我爸看不过去,给阿诚张罗了一个工作——卖鞋材,还从自家生意里均出两个客户分给他。

阿诚的鞋材店开在镇上的一个市场里,铺面虽小,但里面的沙发、茶具一应俱全。每天,阿诚坐在最里头,用纸牌游戏打发时间,到了下班的点,溜的比谁都快。我问他生意怎么样,他就摇摇头,说市场位置不太好,离工业区远,一天都见不到几拨客流。他说的倒也不假,租的店面在三楼,能逛到这里的客户更是少之又少,那天我在店门口站了一个多小时,只见过两拨人,还都提着大包小包,显然已经在其他店铺采买完毕了。

“出去转转,总能碰上人嘛。”那时的我还很年轻,从没跑过市场,但出身商人家庭,耳濡目染之下,总觉得每天高坐店头可不济事。毕竟卖楼都要发传单,何况鞋材这种小生意呢。

“上哪儿去?他们都有相熟的店铺,不好插手吧?”阿诚犹豫地说,“况且,我也没有那么多资金周转,这几个客户就够我忙的了。”

我觉得这想法简直不可思议——做生意要只靠等,怎么能打开局面?但阿诚是我姐夫,年纪大我一轮,社会经验也比我丰富得多,有些话我无法说得更直白。我的内心开始产生一丝怀疑:这个性格温吞的二姐夫,真的适合做生意吗?

因为从小到大,我发现周围那些生意做得好的,大多是一些脾气暴躁、气势汹汹、跟谁说话都像是在吵架的人。他们虽然性格直爽火辣,但干起活儿来一点都不含糊。温吞如水,跟谁都没有几句话说的人,在丛林似的生意场上怎么抢得到肉吃?

回到家,我爸问阿诚的生意怎么样。我摇摇头,发了不少牢骚。爸爸只说,年轻人做生意,开头总有偷懒的时候,等孩子大了,要上学了,就知道要奋斗了。一旁的二姐还沉浸在蜜月期里,努力地为丈夫辩解,说万事开头难,等这阵子过去了,他肯定能打起劲头。

可是过了两年,阿诚的店铺仍旧没有起色。到了年底结算,扣除成本,他只挣了个“寂寞”,于是只好退租。

 

 

4

 

第二次创业失败,阿诚可能也意识到自己不是做生意的料,于是就进了附近的工厂上班。毕竟是本地青年,东家也会高看一眼,他进厂就当上了管理,月薪七八千,一应福利都不缺。

可是,阿诚爸不乐意了。他在家里大发雷霆,死活要让儿子再出去找找门路:“学了几年(生意),又开过两家铺子,怎么还没学会做生意?那几年都学到狗身上去了?”“人家能行,你咋就不行?”“缺资金、缺股本?我去给你借!”

自古以来,温州地狭偏远,后来都是靠商业发展起来的。许多老一辈的温州人吃过苦,又耳濡目染了许多一夜暴富的故事,于是就把做生意当成了一等一的美差。他们希望子女开商铺、办企业,自己为自己打工。要是谁家孩子进了工厂或是做普通职员,父母就好似低人一等。

阿诚爸做了半辈子农民,眼看着周围的人都靠做生意挣了大钱,说不眼红肯定是假的。但他不懂生意场上的门门道道,只想让儿子做老板。阿诚老实,没有一点儿花花肠子,他爸一生气,他就不敢顶嘴了。

正犹豫的时候,发财的机会竟然主动送上了门——阿诚的朋友老三一直在江苏经商,听说很有些财力,他邀请阿诚和他一起北上江苏,开箱包厂。老三这人有点奇怪,为场面上的事花钱如流水,但始终没像其他成功的温州商人那样在老家置地,一直住着父母留下的老宅,开的也是那辆老大众,车尾的漆都秃成水墨画了。

办工厂可不比开店,需要的资金和精力以倍数计,许多人都劝阿诚还是老实上班为妙。但最终,阿诚还是决定跟老三一起干一票大的。知道儿子没本钱,阿诚爸就去帮他借——据说,阿诚的欠债里有一大半都是出自他爸的手笔。

温州的地下钱庄相当发达,每个村镇都有自己的“人头债”和资金流。比如欠500万,打月息一分的欠条,即12%的年利率。如果拿这些钱去做生意,解燃眉之急,在经营状况良好的情况下,利息也不算太高。但在未来并不明朗的情况下,盲目地把这钱投入商海,就无异于一场豪赌。如果较真的话,我觉得打扑克和麻将甚至比借钱做生意还公平一些。牌桌上,大家从同一个牌堆里摸牌,胜负即刻揭晓。而在生意场上,一个普通人能否成功,要看个人背景、经营水平、交游能力、行业兴衰、地方政策……接着,要熬过漫长的起步期,才有可能迎来黎明。

阿诚满怀希望地把借的本钱投进去,厂子开起来,他才切身体会到办厂的艰难。大大小小,方方面面的事务都要他操心。而老三只负责业务,到了第二年,他的本性就渐渐显露出来:去外省出差住星级酒店、吃高级餐厅,平日里购置日用品、私车加油,花的全是厂里的钱。就连他呼朋唤友搞聚餐也要挂公司的账,美其名曰:“抵税,顺便为公司寻找业务机会。”

说是抵税,但老三事后常常“忘记”补账。几年下来,餐费花了不少,但“业务机会”的后续却跟闷屁似的,没半点儿声响。很快,两人合伙的箱包厂便入不敷出,老三干脆拍拍屁股,撤资走人了。

自此,箱包厂成了阿诚一个人的产业,也成了他头上的“紧箍咒”。虽说订单不断,但由于工价压得狠,几乎无利可图。干这一行谁都能歇业,唯独阿诚不行,因为只要流水线一停下,债务就会伺机而动,一口吞了他。

这第三次创业,究竟挣了多少钱,亏了多少钱,到后来阿诚自己都摸不清眉目了。他只知道自己的债务垒成了小山,直插云霄,除去日常生活开支,但凡挣了一点钱,他全都交了利息。

其实及时止损也未尝不是一个好的选择,但阿诚始终没有壮士断腕的决心。可能是舍不得前期投进去的钱打水漂,也可能是期待自己能逆风翻盘,他一次次地借钱周转,最后甚至沦落到借各种网贷。

2020年年初,整个行业受到疫情影响,几乎塌掉一半,更别说阿诚的那个小工厂了。这第三次创业,又失败了。

 

 

5

 

说起过往,阿诚爸显然心情烦躁,他开始捡拾桌上的烟屁股抽:“反正现在手里有380万欠款,连本带利,实打实的。”

之前,我们家里人都知道阿诚因为做生意欠了一些债,但并不知道数额居然如此之大。我与华哥对视一眼,摇了摇头。华哥冷不丁地问:“几百万的欠款,他怎么能睡得着?甚至没有吐露一点半点的。”

“做生意嘛,都是这样的,以后赚回来再还上就是了……”阿诚爸眨了眨眼睛,说自家对门的邻居在东北开油漆厂,欠了1000多万外债,还不是到处借贷,照样往里头添钱。“你放心,等工厂有了起色,连本带利都能卷回来。给他一点时间,学了这么些年生意,总能翻身的。”

阿诚爸咬了咬牙,抬头看着华哥,似乎是希望得到他的认同。可华哥沉默不语,一拍桌子,转身就走了。

出了大门,华哥脸色涨得通红,嘴张开了几次,终究憋成一句叹息:“那可是380万啊!哪怕他拿着钱花天酒地,哪怕拿着钱买个奥迪,哪怕整天吃喝玩乐,就算一家子破产,那也算捞个够本了。可现在呢?老婆孩子都没享到福,反而多出了一屁股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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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州不缺财富神话,但许多都是在一片蓝海中铸就的。如今,草根创业成功的案例是越来越少了,普通生意人能踏踏实实守好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就很不错了。

商量了几天,华哥和大姐决定把店铺经营下去,“摊子已经铺开了,总不能半途而废”。他俩理清了店里的外债,剔除了阿诚的股份后,咬牙担下了大部分旧账。

店里没了司机,忙碌了许多,大姐几乎是连轴转,连接送孩子的时间都没了。她告诉我,店铺刚起步,自产的产品还不多,许多新货都是阿诚从同行的店里调来的。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这几天周边的店铺大概都听说了阿诚卷款跑了的事,于是统统找上门来。毕竟在一个市场里做生意,同乡们多少会给一点面子,他们倒是没有要求大姐立即结账,不过,凡是阿诚签过的单子,他们都要大姐再签一次,备注里还要写明结算日期,就差画押了。有一些材料商就没那么好说话了,他们上门对账,话里话外都带着刺。大姐做了多年生意,一直信誉良好,哪受过这种委屈?那几天,她气得直哭。

为了防止剩余的货款被阿诚偷偷拿走,华哥花了一周时间一一拜访客户,希望他们以后直接打店里的电话订货。接着,他又去各厂财务部门逐一核对货款,更改收款账户信息。有些客户嫌麻烦,认为他的店一定是出了什么问题,于是这边敷衍着,转头就把他们的店铺从供应商名单上拿掉了。

阿诚挪用货款造成的后续影响,对大姐的小店来说无疑是致命打击。过了很久,我还是不明白,阿诚为什么会做出这样愚蠢的决定,毕竟纸包不住火,他不可能瞒到年底。

大姐说,阿诚铤而走险,是因为有一笔网贷款子到期了,需要立马填上,接着再贷出来,他才能把店里的窟窿补上,“不然的话,阿诚就毁了声誉,再借不来其他款子。倒来倒去,他的压力肯定不小,能拖上一个月,就觉得熬过去了”。

我二姐是个软性子,她也透露出了一些细节:每到端午、中秋这些传统节日,阿诚的精神就会变得高度紧张,但凡发生一点小事,他都要发火,暴跳如雷。

我明白,中秋、端午历来是民间借贷人讨债的时候,他们不是正规的金融机构,没什么规矩。有时一笔款子背后有三四个债主,他们之间消息很灵通,一旦债务人拿不出利息的风声被宣扬出去,所有人都会上门询问。

“这样大的压力,想要精神不出问题,反而是怪事。”大姐言语戚戚,“或许我们也有错,就不该让他入伙。”

其实,大姐也了解阿诚的性格,让他跑业务实属有点儿为难他。可阿诚既然愿意入股,总不能真让他只当司机吧?如果时间长了华哥不注意,对阿诚呼来喝去的,那他的面子往哪儿搁?既然是年纪相仿的连襟,明里暗里也难免较劲。华哥家的日子过得兴旺,过去开塑料厂挣了钱,在市中心买了200平的大房子,买了车,孩子也送去私立中学读书;而阿诚则在生意场上连连失利,十年蹉跎,债务越来越多。他当过老板,再让他转头去挣几千块的月薪,多半是不甘心的。

成年人的世界不进则退,个中滋味,大概只有阿诚自己知道了。

 

 

6

 

半年后的一天,阿诚爸亲自登门,希望我能借给他40万渡过眼前的难关——阿诚在农商银行有一笔贷款,月底就要到期了,担保物是家里的老宅。这笔贷款要是还不上,一家人住的房子就没了。

我知道阿诚爸有几台压塑机,平时会种点西瓜,一年的收入拢共也就10多万。比起他家的欠款,这无异于杯水车薪,一年的利息零头都能逼死他。所以我也就直言不讳:“阿爷,这样不对。现下哪怕还上欠款,那到年底呢,利息怎么出?”

阿诚爸顿时哑火,他沉默片刻,声音轻微得像是在说给自己听:“总有办法的,总有办法。”

我知道阿诚爸在镇上还有个自建的门面,能住人,又跟很多民间债主都有沾亲带故的关系,人家多少要给点薄面,只要愿意拉下脸,先停了利息,总能活下去。性命只有一条,债主们还能取走他们一家的项上人头不成?于是给他出主意:“还不如破产算了。卖掉老宅,先把公家和网贷的钱一次性还上,至于私底下的债务,再慢慢商议。”

可阿诚爸摇头。我也明白他的顾虑——他在宗族里辈分颇高,常年在祠堂里帮忙,还当了好几届村民代表,在十里八乡算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一旦宣布破产,他的脸面就完蛋了。

“不破产,靠你们夫妻这么些收入,打算还到什么时候?”我说话也很直接。

或许这话刺痛了阿诚爸的自尊心,他匆匆离去,连一口茶都没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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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想到,回到家后,阿诚爸非但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错,还阴阳怪气地埋怨我二姐,说她娘家人不肯救急,不讲人情。

也就是在那一刻,二姐生出了离婚的心思——结婚10年,因为阿诚不断折腾,把她的嫁妆全赔了进去。好在她的物欲也不强,吃一碗白粥都能甘之如饴,加上有孩子狠不下心,一直以来,都还愿意跟阿诚把苦日子过下去。可是,婆家人的态度实在令人难以忍受,这一次,她不想再忍了。

二姐离婚后,我爸召开家庭会议,商量帮她找房子的事。小外甥跟了二姐,我们还得烦心给他选择中学。

最后,我爸感慨地说,这都是命:“做生意可是要受苦的,阿诚还不如做个安安稳稳的上班族。”

我说谋事在人,人要是没做好分内事,老天也帮不了他。我爸瞪了我一眼,骂我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就你懂得多?就你厉害?你的车子、房子,哪一样不是家里出钱买的?没有你爸我打下的基础,哪有你这点儿事业?哪有你这无忧无虑的日子?换你到阿诚的位置上,顶着一身债务白手起家,你能做得比他更好吗?”

确实,普通人赤手空拳地去创业,就好比开着一辆家用车去跑F1,要是能拿冠军,可就真是见了鬼了。

我毛骨悚然,立即闭嘴。

 

 

后记

 

就在不久前,债务缠身的阿诚父子还在乐呵呵地为阿诚妈庆生。

阿诚妈平日里就喜欢打扮得珠光宝气,她生日当天,阿诚爸出手阔绰,又送给她一条尾指粗的黄金项链,让街坊老娘客艳羡不已。

有人说借钱也会借上瘾,这可能是真的。毕竟虱子多了不痒,债多了不愁,动动嘴皮子就能得到一大笔钞票装点自己的美梦,谁还会懂得珍惜呢?

 

(文中人物皆为化名)

 

 

编辑 | 罗诗如   运营 | 梨梨     实习 | 崔袁

 
 
 
 
 

池 洪 波

会武功的乡镇企业家,

前塔沟武校扫地学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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诡异骇人的游乐园 -YMCK1025- 给 YMCK1025 发送悄悄话 (194 bytes) () 10/10/2022 postreply 19:47: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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