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人往事(566)

来源: YMCK1025 2022-10-01 07:17:56 []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次 (77169 bytes)
 

我把女儿从补课班里偷出来了

2022-09-30 16:32:00
0人评论

作者不贰爷们

不贰,是一门学问

对于一个Loser来说,怂,就是穷的自然属性。在先前的40多年中,我人生的字典里从来没有出现过这个字,但生活总会给我些意外的惊喜,在疫情之初,我就自废武功了,再随着疫情不断反复,我也怂到就差“自宫”了。

比怂更恐怖的是,家有两脚吞金兽,那小玩意绝对是我亲生的,我当年是怎么气我爸的,她就能变本加厉地来气我。用我妈的话说,这叫“随根”,跟有钱没钱没半毛钱关系。

1

“阁下何不乘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

这是女儿在高一上半学期期末家长会上给我的留言。

看到这句话时,我的第一反应还是很感动的。因为,半个月前,也就是2022年元旦,我俩就达成了协议——我破产了,她中考考砸了,既然爷俩都一个造型,那就一起努力翻身。纸条上这句话,显然是女儿要激励我“抓住机会东山再起”,我又怎能不感动呢?

可我迅速环顾一下四周,看到别家孩子写的都是类似于“好好学习,用优异的成绩回报家长”之类的话,隐隐有一丝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不对,自从那小破孩学习古诗之后,每次跟我文绉绉地说话,一定是憋着什么坏水,因为她知道,我这工科男的脑袋,对文言文一窍不通。

当我偷偷摸出手机,准备打开百度时,一只手迅速摸走了我的手机,跟着便是班主任老师的斥责:“开家长会你都在玩手机,你就是这样给孩子做榜样的?”

众人哄笑之余,老师也看到了我手中的字条,皱了皱眉,便让我就纸条上的话上台讲两句。我起身走到讲台,迅速组织了下语言,开始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孩子大了,懂事了,知道老爸最近不太顺,用这样隐晦的方式来鼓舞我,我愿意与孩子共同努力,痛定思痛……”

我背对着黑板,并没有意识到,班主任老师已经用电脑把那句话的正解百度出来了,还直接投影到我身后的黑板上,意思是:“你那么能耐,你咋不上天呢?”

那一瞬间,整个教室炸锅了,爆棚的笑声中,我真的听到了屁声。

娘的,我又被坑了。

我自己也乐了。我从小就在鼓励女儿拿我当对手,要是她都能碾压她的混蛋老爸了,谁还能欺负得了她?

但班主任老师非但没笑,反而阴着脸问我:“你怎么还笑得出来呢?你觉着马陆现在这样子,还有心思学习吗?”

如果放在3年前,我会毫不犹豫地顶回去:“这样子怎么了?跟学习又有个毛关系呢?非得天天捧着一副苦瓜脸闷头苦学,那才叫学习?”

但现在,我只能收起笑容,主动跟人家赔礼道歉,然后默默地走回座位。

这真不怪人家班主任老师,她这是对我有底火呢。家长会之前,我已经被女儿的英语老师特意叫出去,劈头盖脸地训了足足有10分钟,因为我家那混蛋玩意居然借用期末考试的英语大作文的卷面,写下了一首英文诗,诗词大意是:

做梦回到解放前,

当牛做马也没这么累,

杀了打鸣的鸡又毙了守夜的狗,

这一刻才梦醒,奴隶社会真坑人!

……

瞎子都能看出来,她这是在拐弯抹角地“窝囊”老师的“勤政”呢。不过,她说得好像也没毛病,词汇、语法应用也很到位,只是抒情的场合不太合适——所以,英语成绩被记了0分。

好在老师们也并没有太生气,她们都在假装理解一位叛逆期女孩的泄愤行为。我也态度诚恳地赔礼道歉,但我心里还是想说:“干得漂亮!”——因为女儿在诗中写的,正是我想说的。我从不相信“笨鸟先飞”的逻辑,更不相信“勤能补拙”的屁话,在孩子的学习方面,我明确地告诉她:学习方法最重要,其他的,都是无能之人掩盖自己无能的借口。

然而,就在这所二流重点高中里,偏偏就有太多自己都没学明白的老师,在沿用着自己当年的勤奋,争分夺秒地占用着孩子的一切时间,除了讲课就是考试,然后就是讲试卷,连中午吃饭都能逼着孩子留在教室里各种做题……老师的认真负责,绝对无可厚非,但万事都有度,一个高中生,如果连自习课那种完全属于自己去查缺补漏的时间都被挤掉了,那等待TA的只有一个结果,就是成为老师们的复制品。

但谁又能去怪罪一位认真负责的老师呢?让我恼火的是,眼见我认错态度诚恳,英语老师居然惋惜地拍了拍我说:“这孩子潜力无穷,只要改掉任性的毛病,跟上老师们的节奏,高考应该能上600分……”

当时吧,这话都让我恨不得大嘴*****抽她了——我搁家里各种忽悠女儿,鼓励她跳出环境带给她的影响,“(高考)给我往700分使劲冲”,你动动嘴,就给我抹下去100分?想想,也不难理解——这种二流重点里,能有个学生考上入门版985,已经足够老师们在家长会上炫耀了。

当然了,我改变不了这个世界,正如在3个多小时的家长会上,我只能跟老师赔着笑脸,不狡辩、不反驳,更不对抗,每位科任老师进门都会先把我拎出来损两句,然后又语重心长地叮嘱:“这孩子要不是英语被记0分,年级第一都是她的,为什么就不能端正学习态度呢?”

我点头:“是是是……一定端正学习态度……回家我就把那小兔崽子吊起来揍……”

 

终于坚持到了家长会结束,在一帮家长的指指点点中,我迅速冲出教学楼,发现那小兔崽子居然就在篮球场上自己玩篮球呢。看到我出来,她一溜烟地跑过来,我没好气地踢了她一脚:“小破孩,你坑爹都那么能耐,你咋不上天呢?”

她倒是挺委屈:“爸,我学校的事,我妈不是不让你来瞎搅和吗?我这都是给她准备的,哪知道你自己非往枪口上撞啊……”

我去,我这个倒霉点子啊,我自己都想哭了。

要说她实力坑妈这事,我倒是真理解。但问题是,我前妻多要强一人,听说孩子英语被记了0分,她明知道这是个雷区,怎么可能往里踩呢?

2

2019年,我和前妻陆婷协议离婚时,连我妈都认为,是我“骚浪贱”的个性把那位在所有人眼中都端庄淑雅的媳妇惹急眼了。

只有我自己知道,真不全是。

陆婷是在国外读本科时被我勾搭上的,在资本主义社会共同奋斗了7年。但自从我俩2009年归国后一个经商、一个从政开始,就注定了水火不容。

陆婷变成了我从小就躲着走的纪律委员,我则变成了她的工作对象,还好我不是党员,否则早被她立案侦查了。其实我俩的婚姻早已破裂,只是心照不宣地在女儿面前假装亲密,直到2019年,我和另外一个混蛋哥们在外地又被一伙成精的骗子骗得爪干毛净,索赔无果后,又因恶意殴打骗子们被刑事拘留后取保候审……我懒得解释,陆婷更不想听,快刀斩乱麻,离婚自然是最佳解决方式,本就生活不能自理还可能锒铛入狱的我,又有什么资格去跟人家争女儿的抚养权?

那一年,女儿刚上初二,陆婷是她亲妈,人正经,工作更正经,我自然不需要担心女儿的生活,更不担心她的学习,因为小家伙是被我忽悠着长大的,一天补习班没上过,还各种跟我斗智斗勇,她早已拥有了超强的学习能力。

在女儿的教育方式上,一向忙于工作的陆婷没有任何发言权,女儿越大,家里永远是2:1的局面,让她充其量只能充当个饲养员,但我离家后,女儿就不是她的对手了。

幸运的是,随着当地警方的深入调查,那伙骗子选择主动和解。我刚刚自由了,又赶上了2020年的疫情,从此开始了“浪贱走天涯”的自赎之旅,直至跑张家界的寺庙里,与那哥们一起跟大和尚们坐而论道。2021年农历大年初二,如果不是女儿的离家出走,我都有心皈依佛门了。

但相比佛祖他老人家,女儿那边显然更需要我——女儿打小没上过补课班,也不会放假就预习新课程,每当开学的时候,成绩肯定比不过那些补课班喂出来的孩子,她需要时间自行去消化理解那些新知识,但陆婷太要强了,强势的母爱让她为女儿报了N个补课班,彻底打乱了马陆的学习习惯与节奏,姑娘不乐意了。

但面对我前妻这样精修上纲上线、专攻语言漏洞的审讯高手,连女儿那教语文的班主任都不是对手,我又算个屁?

剩下的路只有一条:回去,硬抢!

当我奔波了2000多公里,赶回去租了个最廉价的房子把女儿从家接出来时,已经4月份了,距离中考还不到2个月。女儿严重下滑的成绩让陆婷任由我把女儿接走,可我也回天无力,不过,就算中考失利,那也不是事,不还有3年才高考吗?

女儿当然不会嫌弃我穷,回归了放飞自我的环境中后,她用那绝对拿得出手的成绩来捍卫自己自由,拒绝妈妈的召唤,用她自己的话来说:“相对于物质的富足,我要追求精神上的自由。”

于是,我破产了,她考砸了,同样落魄的爷俩,开始了一段互帮互助又相互鼓励的生活。

可穷人的快乐往往是短暂的。我自己活着都累,又多了个两脚吞金兽,自然得找点事干,但因为我的岁数加长得就像有犯罪前科的脸——一查还真有——没人敢用我,连去应聘个送餐员,人家都嫌弃我岁数大、没经验、且无法提供无犯罪证明。

因疫情赔得急赤白脸的小哥们华子得知我回来了,便拉我干了个某网络平台的社区团购网格仓(链接社区团购平台与线下服务门店的中转点)。我这3年的人生,就如同屁股底下的车,从奔驰大G到租台卡罗拉跑黑网约车,再到8000块买的破金杯干快狗打车,一直到现在这台被交警撵成了过街老鼠的依维柯。落魄,真是没有底线的。

事实证明,想从网络平台那种真正的薅羊毛高手身上薅点毛,真没那么容易,必须全资垫款不说,回款周期又很长。但我们哥俩已经入坑,也只能勒紧裤腰带硬扛,至少还是有利可图的,否则中途退出的话,那霸王条款更得让我俩鸡飞蛋打。

我和华子都没把网格仓当成翻身的契机,只是找点营生干,有点收入的同时,也在努力地给自己充电,借机深入了解当红产业的网络思维和运营模式。有道是臭味相投,华子也不是盏省油的灯,但我俩都穷得兜比脸干净,只能夹着尾巴做人。

然而,有些事,真不是怂一点就能躲过去的,尤其我俩那种把“穷”写在脸上的人。

3

参加完马陆家长会的第三天,是个把脸都快冻掉了的大冷天。我正在一家超市门前送货,临时停在超市门口的依维柯挡住一旁停放的保时捷卡宴,看到车主出现,我已经放下肩上的两袋大米准备挪车了,但车主那盛气凌人的污言秽语,让我默默地扛起大米转身就走。

卡宴的司机也是个狠人,眼见我人高马大又一脸横肉,直接从后备箱里抄起一根棒球棍,对着我的破车就开抡,捎带着要袭击我脑袋。这要放在3年前,我能连人带车一起给他砸了——当然了,估计借他俩胆也不敢砸大G——但现在,我这台几千块的破车人家真能赔得起,而我连打人家个嘴*****都赔不起。可我不能眼看着他砸了我吃饭的家伙,只能抢下棒子,把他按倒在地,之后犯了难——揍不得也捆不得,更放不得。

眼见男人吃了亏,卡宴里下来了俩年轻女人,正不正经不知道,扑上来就对我一阵疯狂输出,碍于我身上的军大衣太厚,伤不到要害,便用指甲对我的脸和脖子发起了总攻。我不能、更不敢对女人动粗,只能放开男人撒腿就跑,军大衣太长,迈不开步子,于是被3个人满大街追着胖揍,最后还得感谢正在开违停罚单的交警仗义出手。

交警建议我报110,我谢绝了,因为我必须趁他察觉到我那破车的异常前尽快逃离。一车的生鲜,如果配送晚了,我和华子这半个月就白忙活了。我没有镜子,看不到自己脸上的伤,也没摸到血,以为只是挨了通大嘴*****后火辣辣的疼。直到逃离了事发地点,才在车后视镜里看到自己像只大花猫,脸上、脖子上,横七竖八的伤口还带着美甲的碎片,出血量虽不多,但看起来格外瘆人。等华子看到,都乐抽了:“哥,你这是嫖娼没给钱,让小姐们给挠了吧?你说你都多大岁数了,丢人不?”

马陆回家后当然也看到了,她的反应跟华子基本没什么区别,即使嘴上不能直说,即使我已经万般解释,她还是默默地给我手机里转了500块钱。

除了华子说的那个理由,要说我能被人挠成这样,我闺女指定不信,连我妈都不信。

华子说:“哥啊,你这造型太时尚,就别去学校给马陆丢人了,这几天我去帮你接孩子吧。”

我说:“用不着,我多穿点就能盖住,反正她也快放假了。”

好吧,马陆确实快放假了,但这也不耽误她让她爸躺着中枪。

 

2022年寒假前最后一天返校,没有上课,没有考试,学校成了孩子们欢乐的海洋。而马陆关心的则是这一天到底是真正假期的开始还是新一轮补课的开端,打从期末考试完,她就追着班主任老师问过无数次,得到的回复永远是:学校领导正在研究,你个小破孩,瞎操什么心?

马陆听我说过很多次,今年连市教育局都多次发文,明令禁止学校假期组织补课,但为什么校领导们到现在还在研究呢?不就是还没研究出对策嘛?于是,她决定为自己能拥有一个完整又幸福的寒假,操一回心,躲进学校洗手间,拨打了告示栏上教育局的监督举报电话号码,匿名提出了自己的疑问与诉求。

电话里的女人态度和蔼更亲切,耐心地解答着她提出的问题,但马陆很快就意识到事情有些不对劲——如果是教育局的老师,那为什么话里话外总在询问她到底是哪个班、叫什么名?这种事难不成还要给她发个奖状?而且,这个女声越听越像自己学校教导处的李主任,话音里流露出一丝似曾相识的江南韵味。

不好,上当了!那个所谓的举报电话号码,根本不是教育局,而是教导处的。

马陆迅速关机,偷偷溜回教室,把手机藏在书桌最角落里,又用书本挡得严严实实,然后,默默地在心里烧香拜佛,祈祷哪路神仙能保佑她平安渡劫。

可这次,神仙也救不了她了。没超过20分钟,教导处李主任领衔的“专案组”,人手一部金属探测器冲进教室,精准地把她缉拿归案,连作案手机都被当场缴获。

被“专案组”带出教室的那一瞬间,马陆心里这个憋屈啊,这世上,连学校的老师都开始玩套路了。马陆还是个孩子,她并不知道,在这所以“勤能补拙”为教育宗旨的二类重点高中里,像她这种敢挑头炸毛的学生(尤其还是女孩)并不多,老师们只需要简单的排除法后,就能把她揪出来——甚至,她根本就是第一个重点嫌疑对象。

这种上不了台面的“错误”,学校也不能真把她怎样。尽管没法追究她“偷打投诉电话”,但“私藏手机”违反了校规,也足够把家长找来跟老师聊聊了。身高已经超过1米7的马陆被罚站在教导处的角落,眼睁睁地看着比自己矮半头的亲妈急匆匆地进门,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后,便转身对“专案组”成员各种道歉各种保证。

马陆忽然很想笑——尽管她早就不跟妈妈一起生活了,但这种给自己擦屁股的事,还真得妈妈来,谁让她特别擅长做思想政治工作呢?

马陆当然不会想到,这次闹事的后果,很严重。

4

陆婷18岁就上了我这条贼船,我可太了解她了。以她的能力外加手段,别说应付一位教导主任,就算马陆学校的领导班子都上阵,她都能轻松应付。

事关自家闺女,陆婷当然不会去追究孰对孰错的问题,尤其当校方再三强调对于假期补课的苦衷时,李主任的每句话简直都说到了陆婷的心坎上,之后,又知道了马陆在这段时间里坑爹、坑老师、拿考试当抒情场所的种种恶行……这也真不怪她们,毕竟,按照正常人的思维,这孩子吊儿郎当都能学成这样,那她要真踏踏实实地学习了,不就大有机会刷新学校高考记录了?

于是,女人们迅速结成了联盟,共同声讨着罪大恶极的我,做出了一致决定——把我也请到学校,接受她们的批评教育,同时劝说马陆跟妈妈回家。我当然不能去。别的都好说,关键我那大花脸的造型。伤口正在愈合结痂,颜色反而越深也越显眼,我那张本就不像好人的脸,就显得越发狰狞,越像“嫖娼不给钱”的那种人。

电话里,我告诉陆婷,我在外地赶不回去。陆婷当然不信,她知道我不可能把未成年的马陆独自留在家里过夜,虽然她不知道我们住在哪里,但马陆不就在她们身后罚站吗?于是,在李主任的主动请战下,俩女人决定杀到家里来声讨我。

有道是,一物降一物。马陆跟我有的是能耐,但对于她妈,也同样没招。她知道我为什么拒绝露面,更不想让她妈和教导主任看到我大花脸的造型。她先是以“天太亮了、不认识路”的理由带着她们在大街上晃了2个多小时,眼见实在瞒不过去了,又以“老爸不在家”“我没带钥匙”的理由企图搪塞,却被陆婷直接从书包侧兜里翻出了钥匙。当陆婷的奥迪车停在我家楼下时,她就直接掉眼泪了。

我那每月500块租的房子能有多破呢?这么说吧,你就往最坏了想,保证没有我租的那么破。我住的楼层是“3+6”,当初看中它,除了便宜,也因为它离马陆学校近,不到60平的总面积里,一间3扇窗户、采光极佳的大卧室,光地板我就铺了40平,至于客厅、厨房、厕所,都是3家共用的。

我本就是做工程出身的,库房里有的是工具,有华子等几个哥们帮忙,自己动手把马陆住的卧室重新翻修了,还在里面加装了个带淋浴的洗手间。但也仅限于此,别的地方都没钱收拾,也没劲往9楼扛建材了。我一个在金杯后厢里都能睡半年的主儿,厅里的水泥地面自然也够我睡了。

马陆被押解着上楼的时候,隔了好几层就扯嗓子提醒我,随即被她妈武力镇压了。我听到了点风声,之后走廊里两双高跟鞋踩踏楼梯的声音,让我意识到,马陆这个猪队友,这是引狼入室了。

我猜,这世上根本不可能有比我更狼狈、也更能激发女人们无限想象的造型了。扫黄打非收拾贪官污吏的场面陆婷可见多了,深知我本性的她,又怎么可能不往那个方向想呢?

“呵呵,越来越出息了,我看你干这种事真是轻车熟路了……”陆婷先是厌恶地冷笑,接着恶狠狠地命令马陆,“收拾东西,跟我回家!”

“不可能!”马陆背着书包猫腰从我胳膊下钻过,一溜烟跑回自己屋,狠狠地摔上了房门,又想起那破木门压根就没有锁,叮咣地搬桌椅顶住房门,在里面喊道:“这就是我家,哪儿我也不去!”

女儿都这种情况了还不愿意跟自己回家,陆婷再也憋不住了,背过身去默默地流泪。

我那大花脸的造型,让李主任也义愤填膺。为了稳定情绪,她只能把目光转移到了别处。然而,站在根本没地方下脚的客厅里,无论她把目光落到哪里,都只会让她更加愤怒,她不可能理解马陆是如何在这个连洗手间都几家共用的环境中成长的。

我知道这时候无论说什么都会被视为狡辩,但我还是得努力一回:“您是马陆的老师吧,我要说您误会了,您信吗?”

我看见李主任努力做了几次深呼吸后才转身,再次面对我的脸时,她甚至都已经开始做捂嘴呕吐的动作了:“我只问你一个问题,你俩的离婚协议中,马陆的抚养权归谁?”

我一愣,就猜到李主任的目的了,只能侧面回答:“马陆为什么跟我这事,你可以问她妈。而且,她已经满14周岁了,她有自己选择跟谁生活的权利。”

“那是法律方面的事,你俩将来可以去法院研究抚养权的事。”李主任心里已经有数了,斩钉截铁地说道,“你根本就不配做个父亲,马陆现在必须跟我们走,否则我立即报警!”

没有任何言语能比这句话更伤害一位男人的自尊了。但人家说的也是事实,都不用提涉嫌“嫖娼不给钱”的猜想,单单整座城市里,可能也找不出比我更穷的父亲了。我知道马陆跟我在一起生活这事在法律上根本站不住脚,但我又不甘心,问陆婷:“你确定要把孩子带走吗?”

陆婷点头:“马陆不仅是个孩子,她还是个人,得有一个能让人生活的环境,而不是天天看着她爸跟那些不三不四的女人搞在一起。”

陆婷的判断也让李主任失态了,她咆哮道:“给你1分钟考虑时间,否则我立即报警!”

我不再说话了,她们说得也没错,一个自己都养活不了的男人,又有什么资格让女儿陪自己吃苦呢?

沉默中,马陆自己打开了房门:“你们别为难我爸了,我跟你们走。”

陆婷立即起身进屋帮马陆收拾东西。李主任也跟了进去,她自然会发现,这间远超普通房间面积的房间,跟那惨不忍睹的客厅完全是两个世界,宽敞、明亮、整洁,连墙面都被粉刷出了淡淡的粉色,镶嵌着少女风格的窗帘和灯饰,里面还有个带淋浴的简易洗手间,隔断都是用手工书架围成的,书架上面满满的都是书,科技、哲学、互联网、心理学,还有太多英文原版的书……

这个意外发现,让李主任察觉到了一丝不寻常,她又转身走出来,欲言又止。我不想矫情,转身就走,扔下一句:“马陆,走的时候把门给我锁好了,钥匙你拿走,我随时欢迎你回来。”

5

那天夜里,我顶着大雪蹬着共享单车去找了曾经的法律顾问,那哥们也是个讲究人,直接告诉我,可以友情帮我去法院起诉,但不要抱有希望——马陆确实有自主选择跟谁生活的权利,但相对于那位副处级的公务员妈妈,除非我能想办法把法官灌大了,才有点可能让人家能同意更改离婚协议,把女儿判给生活不能自理的我。

我倾诉了我的理由,比如,马陆是我一手带大的,我知道该怎样激发这孩子身上的潜力,尤其该如何走出中考失利的逆境……律师只是摇头:“你先向法庭证明,你自己有能力走出逆境吧……”

我死心了。亲情确实不涉及金钱,但没钱,还谈个屁亲情?

当我回到库房跟住在那里的华子对瓶吹二锅头的时候,华子对我的刺激,就不会像律师那么委婉了。他指着我的大花脸问我:“哥啊,你说你吃饱了撑得没事干、天天泡拳馆里备战职业拳赛的时候,也总被揍得鼻青脸肿满脸开花的,那时候有人怀疑你嫖娼不给钱吗?”

我秒懂了他的意思。那时候我还没破产,别说没人敢这么挠我,就算真被哪个虎娘们给挠成这样,别人也只会一笑而过,因为在很多人眼里,那只是一段风流韵事,绝对不会有人去怀疑我嫖娼,更不会怀疑我不给钱了。

华子是那种嘴上吊儿郎当但做事绝对靠谱的人,我忽然发现他的话很精辟,就对华子的学历感兴趣起来。华子乐了,举着二锅头边跟我撞瓶边骂:“我他妈当年来你公司面试的时候,你老哥各种忽悠我,原来连我简历都没看过?”

我想起来了,华子是个85后,比我小不了几岁,当时我关注的重点是他的履历而非学历,但经过人事部筛选后送到我面前的简历,必须是985大学毕业的。我记得他是因为父母身体原因才从上海回来的——上海的985大学,那必须是名校了。跟华子当哥们处了这么多年,我看重的是这小子身上的机灵劲,又怎会关心他的学历呢?

2018年华子主动离职前,还跟我大吵过一架,要不是知道我是打拳的,都差点跟我动手了。当时他已经是公司运营副总,给我写了多份数万字报告,强烈建议公司适应互联网趋势转型,而不是在重投资、回报慢的传统行业里搏杀,但出生于改革开放年代的我,满脑子都是资本野蛮生长时代的生意经,对互联网压根不感冒。

事实证明,当年华子的判断是对的,他忙活了一个多月写出的BP(商业计划书)很棒,切实可行,那时公司也有足够的人财物力转型,但机会被我错过了,那些投资统统宣告失败,直至破产。本来华子离职后,自己创办了一家为企业服务的软件公司,经营得相当不错,但人算不如天算,2020年的一场疫情,他也被打回到了解放前。

跟华子挤在一张单人床上,听着他如雷的鼾声,我毫无睡意,我并不担心马陆,毕竟陆婷是她亲妈。我只是在想:为什么华子就能比我更早地意识到危机呢?这个哈气成冰的网格仓库房,就是华子第二次适应互联网大潮的低成本创业,他对新生事物的接受能力,不就是一位曾经的学霸的学习能力吗?

 

马陆放假的第三天,看到家长群里的通知,我就想骂人。班主任怕我没看见,还发了多条私信各种动员,说是学校“坚决执行市教育局的相关规定”不补课,只给期末考试总成绩排名前三及年级排名前三十的同学提供“全免费”、“自愿”参加的“兴趣班”。而马陆同学,“被校长特别关注”,“鉴于她是态度而不是能力的原因”,“特别批准”参加这个班级。

放假前,马陆那首打油诗已经在英语教师群里传开,最终惊动了大校长。校长在主持召开完领导班子会后,点名要求马陆的班主任把这位在英语卷子上写抒情诗的“天才少年小诗人”和她的家长请到他办公室,他要亲自帮这个熊孩子“解解梦”。

陆婷当然知道怎样帮校长“败火”,她感谢校长对马陆的特别关照,我估计按照她的作风,她绝对能组个局宴请一下校方的诸位领导,尤其那位帮马陆虎口脱险的李主任。有了这些坚强的后盾,她在我面前更是底气十足了。

我也找过陆婷几回,但摆事实讲道理这种事,我永远不是她的对手。除了利用技术手段掐断我和马陆的一切联系,更让我佩服的是,为了防止我暴力抢孩子,陆婷居然把她爸妈都搬出来了,全天24小时贴身给外孙女当保镖,别说上学放学无死角盯守,连马陆在学校里的午休时间,老头都会特意开车过去帮保安们看守学校大门。

陆婷这招很有效,我确实不可能跟老人动粗,尤其我和前岳父母的关系非常融洽。华子帮我盯了几天,始终都没有找到破绽,后来连他都开始动摇了,指着偷拍的马陆照片问我:“你说放着嫂子家那么好的条件不住,偏偏让孩子跟你遭那罪,咱俩是不是太不地道了?”

照片上,向来洗脸带刷牙不会超过3分钟的马陆,已再不是那个蓬头垢面的丑小鸭了。她遗传了她妈的容貌和体型,一袭雪白的大鹅羽绒服下,是一身吊带牛仔裤加雪地靴,那头被我戏称为“Nest Ma”的乱发,已经被梳得溜光水滑,还高高地梳起了马尾,细高条的体型加上大长腿,活脱脱一副小天鹅的模样。

那一刻,我自己都动摇了,这不正是一位花季少女该有的模样吗?

6

马陆回妈妈家了,我自然也没有租房子的必要了。

我搬到库房里跟华子做伴,每天凌晨3点起床开始忙碌,也仿佛回到了当年艰苦创业奋斗中,即使经常会担心女儿,但既然无力改变现状,也只能从摆脱贫穷开始了。

腊月二十三,农历小年,再穷也得有点仪式感。用办公室兼宿舍里的电磁炉炒了俩菜,我便和华子每人抱着瓶二锅头对瓶吹。当我发现孙浩冲进库房时,还高兴地指挥华子再去给他买一瓶。

孙浩是马陆的初中班主任,也是本市教师中最具有争议的人物,没有之一。除了每3年都能创造一次“班级超过半数学生升入省重点”的奇迹,他也以经常跟领导对着干而恶名远扬,这种把领导得罪个遍、教学成绩又让同事们没脸做人的下场,自然是被发配到乡镇支教了。

马陆初中时,我基本不在家,跟孙浩并没有太多交集,但马陆中考失利那天,他主动约我喝了顿酒,从此成了跟我无话不谈的哥们,连向来嘴不着调逮谁怼谁的华子,都成了孙浩的小迷弟。

华子的屁股还没抬起,阴着脸一言不发的孙浩就抽冷子给了我一拳,把我左眼眶揍出了个熊猫眼。华子又乐了:“唉哟我去,现在的老师不敢打学生,改揍学生家长了?”

我被揍懵了,还不能还手,因为这家伙是我哥们,还是我打心眼里佩服的人。

孙浩红着眼睛冲我吼:“你他妈真是个怂包,还手啊,你怎么不还手,又怂了是不?”

“懒得搭理你这书呆子。”我把自己手中的酒瓶递了过去,“喝点酒,消消火,是马陆那小兔崽子又跟你告状了是不?”

同样年过不惑的孙浩,教学经验不是一般的丰富,他当然明白马陆这样已经被开发出超强学习能力的孩子,更适合跟着我生活,而非让陆婷和老师们迷信的各种补课班约束她的思维、占用她的时间。

去年我从五台山回家,就是源于孙浩给我打的“拜年电话”,因为女儿大年初一离家出走,投奔的就是他。这次孙浩出手揍我,当然还是为了马陆。马陆手机被没收了,没有机会找他告状,但每周都主动给他在微信上留言的小丫头忽然失联,他用脚后跟都能猜出马陆是被她妈给接走了。半年前,我跟他保证过会陪着马陆直到高中毕业,现在我自己说话当放屁,他不揍我揍谁?

我憋屈地把事情原委如实相告,孙浩不听我叽叽歪歪地吐苦水,只举着酒瓶子提醒我:“还有两年半,马陆就要参加高考了,你要是不想她高考再考砸,就赶紧想办法把她接回来。”

我何尝不明白这个道理,但有个如此凶悍还职业治我的前妻,我又能怎么办?

孙浩扭头跟华子撞瓶:“我说华子啊,你说这孩子要长大了跟她爹一样怂,这可咋整啊?这孩子都能看明白的事,那个二傻子怎么就看不出来呢?”

华子听明白了,歪着脑袋看着我:“我说咱哥俩真是钱没了,胆也没了,这要搁在以前,这点破事还叫个事?咱就算把天捅破了,那不还是学校违规补课吗?”

我一拍大腿——确实大意了。

孙浩急了:“你俩琢磨啥呢?我可不是忽悠你俩去打劫学校啊!”

 

冬日里的正午,学校的保安们吃完午饭之后,昏昏欲睡。

为了避免以貌取人的情况发生让事态升级,华子特意借了台奔驰S,直接顶到了保安亭窗外,西装革履地下车开始敲窗户:“哥们,我侄女在里面上课,我想给她送点饭再跟她说几句话,能让我进去一下不?5分钟就能出来。”

保安们当然不能让他进,可又知道不能招惹这种豪车的车主,只能赔着笑各种解释,华子骂骂咧咧地开始搅局,为的只是把保安们的视线从视频监控屏幕上移开——我俩早就踩好点了,寒假期间,学校体育馆正在进行维修,体育馆身后是个临时工地,那地方陌生面孔多,保安们未必能注意到。

我把依维柯直接顶到了墙根,下车从后箱里摸出两个送货用的塑料箱,抬手扔了进去,又踩着高大的车身爬上墙头,却被马陆一嗓子吓得差点跌落墙头:“爸,你干嘛呢?”

马陆喜欢打篮球,午休时间她当然在操场上打篮球,她看到了华子在保安亭前大呼小叫地吸引注意力,也看到了我那台破车,便一路追了过来。原本我想翻墙进去找她,提前扔进去俩箱子也是为了逃跑方便,现在她自己找来了,我也省事了,指挥她把两个箱子摞起来后站上来,抓着胳膊就把她拎上了墙头。马陆明白了我的目的,笑得像个傻子:“爸,你这算是偷小孩不?”

“你他妈见过1米72的小孩吗?”我没心思跟女儿扯皮,原路返回到地面上,又扶着她成功落地,接着把手机递给她:“你上车就给你们老师打电话解释一下,要不他们真报警抓我了个屁的。”

马陆笑嘻嘻地问道:“那老师要是问我去哪了,我咋说?”

“你就说是,胜利大逃亡,让他们自己玩吧。”我也乐了,“我思来想去,说别的,他们都当我在放屁,也就只能硬抢了。”

假期补课本就不合规,这又丢了个孩子,中学当然得炸锅了。后来一直在学校大门口暗中观察的华子看到陆婷急匆匆地进去时,立即给我打电话:“哥,嫂子真来了,这事她能压得住吧?我得提醒你哈,这事要闹大了,马陆可得被开除了。”

“必须的,她就是干这个的。”我忽然意识到严重的问题,赶紧提醒华子,“我把带咱公司logo的箱子留在现场了,她肯定能追过去要人,你赶紧回去顶着,要不她能找人把咱库房给查封了……”

7

曾经有位混黑道的老大哥对我说:“不出事,咋解决(问题)?”

即使这个混蛋逻辑违背常理,即使说这话的人至今还在监狱里,但这种至黑的逻辑,在某些特定的场合中还是有它的特殊疗效的。比如这次,没出事的时候,大家一片和谐,却没有人真正关注过马陆自己的想法,更没有耐心去听我一个Loser放屁,陆婷和学校的老师们都只是在用成人的思维,做着他们认为有利于孩子的一切。

我也在不自知中怂成了这样,而马陆在目睹了李主任对我这个怂老爸的强势后,因为不想让我难堪而再次选择被迫接受,正如3年前我离家之时,她也只能被迫接受。

孙浩说得没错,马陆中考考砸了,如果不主动去改变现状,3年后的高考,她一样会考砸的,顶多就像这所中学那些顶级的毕业生那样,考上个入门版的985大学,然后被老师们用来在家长会上各种炫耀。

但这个结果,显然不是马陆想要的,至少她想有个被放开手脚奋力拼搏的机会。她跟她妈也聊过,明确说出自己的梦想,陆婷只劝她:“孩子啊,有理想是好事,妈妈也支持你为之努力,但你不补课,天天玩,怎么可能实现梦想呢?”找老师聊,老师说的更简单粗暴:“马陆同学,不管你以前学习有多好,但你已经中考失利了,就得学会认清现实,必须踏踏实实地从头开始,只有跟住我们的节奏,你才有可能考上985……”

孙浩说这是“环境中的惯性思维”,在某个环境中待得时间长了,自然就有了的惯性思维。女儿中考失利的那顿酒里,他就预料到现在马陆会遇到的问题了。而我是马陆的亲爹,又怎么可能不了解自家闺女呢?

然而,无论孙浩还是我,我们的理念根本不可能被这个世界所接受,所以孙浩才不惜用自己的前途来对抗那些“惯性思维”,正如他不在乎以文弱书生的体格去挑战我一个体育棒子——他是个纯爷们,而我确实是个欠揍的怂包。

这个书生揍我的那拳并不重,但彻底把我这个怂包给揍醒了。我就是要把事搞大。现在,出事了,已经不可能再和谐下去了,自然就得有解决的方式了。

当然了,整场闹剧可以收场,还是得感谢教育部门重拳整治补课班的“双减”政策,总之是学校违规在先。靠这一点,陆婷就能摆平暴怒的校长,当然,作为台阶,校长要求我和马陆必须当面承认错误。

陆婷果然根据现场遗留的的箱子追到库房,同行的还有李主任,这两位从事着正经职业的正经女人,被华子那个不正经的家伙用不正经的方式直接怼了回去。华子那张破嘴到底有多损呢?他直接把她们对马陆的做法定性为“教育界的黑恶势力”了。

华子也故意暴露了自己的身份——他曾是真正的学霸,毕业的那所名校足够引起陆婷和李主任的重视。他也没耐心跟她们讲大道理,只问了她们一个问题:“人这辈子谁还没个坎?大哥和我都破产了,我们都四十多了,还在学习互联网思维,靠的是什么?不就是学习能力吗?这种能力,谁能来给我俩补课?”

陆婷听明白了,拉着李主任调头就走,李主任问她学校那边怎么交代,她只能无奈地摊开双手:“你也看到了,这货已经够不正经的了,那个可比这个更歪,校长那边我自己想办法解释,还是让他老人家多活两年吧……”

其实我真觉着,女儿看人的眼光比我强太多了。她每次在学校惹完事,都会把她妈找到学校去给自己擦屁股。反过来,她要是把我找去了,那她还真有可能被一直放假了。

不过,马陆始终还在担心我“偷小孩”的行为算不算犯法,唯恐我被警察抓走后她还得回去跟她妈混。这事实在太复杂,我更不能在她面前把窗户纸都捅破了,只能明确地告诉她:“放心吧,以后没有补课班敢收你了。”

补课班肯定还会存在,逼她去补课的人肯定还大有人在,比如她亲妈。但又有哪个补课班敢收留一个随时可能被家长偷走的孩子呢?万一惊动了教育局甚至“扫黄打非办”,那可咋整?

至于马陆将来能考到哪里,那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得通过学习去掌握学习的能力,不仅仅为了高考,更为了她未来的一生。因为没有人敢保证,自己的一生是平坦的,她也可能遭遇她爸正在遭遇的困境,穷了,也怂了。

本文人物均为化名

 

==============================================================

 

 

落户深圳的夫妻,对抗30年

2022-09-29 13:48:05
33人评论

作者温荫

痴迷于阅读,也享受写作的过程

今年2月14日,我站在自家小区附近等红绿灯时,看见斑马线上有一只红色的宠物狗鞋好生眼熟,便捡起带回了家。傍晚,我拎着狗鞋敲响了宋姐家的门:“姐,这鞋好像赵萍家狗子的,你问问她有没丢?”

宋姐与赵萍都是武汉人,还是同班同学,她俩来深圳之前就对彼此知根知底,平常也没少走动。我刚提起赵萍,宋姐却突然变了脸色,小声说道:“赵萍没了,刚走的。明天元宵节,没她的份了,命啊。”

我呆住了。

赵萍离去得太匆忙,对她而言,都不知道能不能算是一种“解脱”。

1

1994年,我从四川老家只身南下来到深圳,举目无亲。走出火车站,我的第一感觉是自己来到了一个与西部截然不同的地方——这里的大街干净整洁,树木葱郁,行人安静少语,都在匆匆赶路。当时最高的建筑是离火车站不远的国贸大厦,听说有50层高,楼顶有一家旋转餐厅,但我囊中羞涩,没勇气上去瞧瞧。

后来,我进了一家集装箱维修公司做采购,公司在深圳东部的码头附近。我跟着同事去码头食堂吃饭,一来二去就认识了里面的服务员宋姐。得知我在找房子,宋姐就介绍自己的老同学赵萍给我认识,说他们一家三口住在市里的怡景花园,三房二厅,还有一个小房间空着,想往外租。

后来我才知道,这套房子其实并不是赵萍的,而是她大姐名下的资产,他们一家三口也是借住。一年后,赵萍的单位给正式职工分房,因为她家是“双职工”,就分到了盐田港后方陆域小区的单元房,装修时我跟去看过几次,大两房大两厅,足足有90平米,令我羡慕不已。

赵萍把房子还给大姐后,我无处可去,就跟着宋姐一家搬去了海边的疍家渔村——这又是另外一个世界了——渔村内遍地都是瓦房,矮墙是黄色石头垒砌起来的,靠避风塘水边的人家还会将渔船系在自家院子的石凳上。过去,这里的人靠打渔为生,来深圳的外地人多起来以后,他们就渐渐上岸,靠租房和村委分红成了深圳最先富起来的那批人。房东和租客混居在一起难免有矛盾,大家在隔膜中相互鄙视,于潮起潮落、船来船往中过着各自的日子。

转眼到了2000年,我的工作稳定了下来,成了家,儿子也有半岁了。有了孩子,人就不想再四处漂泊了,我和丈夫看中了某花园小区的电梯房,每平米4千多元,于是凑钱全款买了一套100多平的三房。宋姐夫妇看了也心动,就在同小区买了一套高层,价格要稍微便宜一点。我们两家人终于在深圳有了属于自己的家,就等着选个好日子搬进去了。

一个周末,赵萍突然邀请宋姐和我们夫妇去她家里吃晚饭——那时我们三家时常走动,但几乎没在谁家里吃过饭,都是轮流在外面的大排档里请客。毕竟有两家人还在渔村租房住,做饭不方便,在外面点几个麻辣香嘴的菜,配几瓶啤酒,大人小孩吃得热热闹闹,更心满意足。

知道赵萍爱干净,上门那天我特地洗漱打扮了一番,给儿子带上更换的衣物,才和丈夫拎着水果出了门。赵萍家所在的小区比较成熟,绿化也做得好,我们过了小区门禁绕过花坛,又穿过长长的林荫道,跨过大草坪,才找到她家。

赵萍居家穿着还挺随意,她顶着一头大波浪头,罩一身浅粉色睡衣裤,趿拉着拖鞋来客厅招呼我们。一番客套后,她引我们落座,我瞧见布艺沙发上竟铺着一张旧床单,上面还有几处没洗掉的黄色斑点。我环顾四周,发现这房子虽已入住了四五年,但简直与新房无异,家具崭新发亮,屋顶、墙壁、地板更是白得耀眼。

相比之下,宋姐家的出租屋门边、过道的墙面,从低往上是逐级升高的乌黑痕迹——那是她儿子云仔扶墙跑进跑出留下的“杰作”。可赵萍的女儿果儿年纪也小,几年下来,竟没在墙上抹一个手印,画一个小点。我好奇地问了一句,赵萍就颇为得意地说:“她想涂想画呀,我就时时盯着,看她敢不?!”

我们东一句西一句地聊着,我怀中的儿子倦了,张着小嘴打哈欠,我顺手就将孩子放在沙发上。赵萍像被火烧着一般,叫了起来:“哎哟!等等,等等!”

我儿子吓得睁开了眼,小手紧紧抓住我的衣角,我赶紧把他抱起来。赵萍冲进里屋,拿出一块厚厚的旧棉垫,应是果儿小时候用过的尿垫。我顿时明白了她的意思,赶忙解释说孩子出门前已经穿好了纸尿裤。但赵萍仍说“再垫一块厚的保险”,她边说边将垫子放在沙发中央,示意我将孩子放下去。

我有些无奈,也真怕孩子醒后流点口水、鼻涕遭人嫌弃,于是推说他已经醒了,我自己抱着就行。赵萍这才放下心,又看了几眼棉垫子,转身进厨房帮忙。

厨房里,几个大人或蹲或站,边干活儿边聊闲话,笑嘻嘻的。赵萍的老公付哥负责掌勺,炒花甲,煎带鱼。赵萍立在洗菜盆旁,清洗那些即将要用的碗盘,她把自来水拧得像一条线那么细,几乎听不见水流声。她做事时一丝不苟,也不出声,但付哥每每扭头看她一眼,脸上的笑意便要收敛一次——看得出,他的情绪在愉悦与紧张之间来回拉锯。

我也感到一种无形的紧张,便抱着沉手的孩子退回沙发,端坐在旧床单上。果儿与云仔伏在茶几上画画,默不做声,严肃得像两个大人。

等待开饭的时间似乎变得漫长起来,一时间,我开始怀念起吃大排档的轻松自在。

 

好在人手多,饭菜陆续搬上桌,气氛渐渐热了起来。

3个男人划拳行令喝开了,女人孩子喝汤吃菜,我心里刚打上的结稍稍松动了。我端起橙汁与两位姐姐碰杯,那边的男人们的声音也高了起来,付哥大着舌头笑道:“你俩多喝点,我昨晚陪领导喝多了,那股劲还没过。我半杯,你们倒满!”

“不行!不行!”宋姐的丈夫刘哥将3只酒杯统统倒满,提议道,“这一杯,我敬两位小弟,咱们一口干!”

话刚说完,刘哥提起杯子一饮而尽。我丈夫见状,二话不说也跟着干了。两兄弟握着空杯,一齐望着付哥,根本没注意到桌上的赵萍正死瞪着付哥,一脸的杀气腾腾。

我心里的结又收紧了。可能是有酒精壮胆,可能是压根没看到老婆的脸色,付哥还是端起了酒杯。可他的嘴唇刚碰到杯口,赵萍就突然爆发了:“*****养的,嘴贱得很!让你喝!让你吃!”她抬手掀了桌子,“哗”的一声,大小碗盘尽数滑到地上,汤汁四溅。

霎时间,我儿子大哭起来,几个大人都愣住了。赵萍依旧旁若无人地骂骂咧咧,并转身跌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她手上的汤汁一滴滴掉落在那层薄床单上,可能已经玷污了底下的宝贝沙发。

聚餐不欢而散,我们讪讪告别,离开了赵萍家。一路上,刘哥气鼓鼓地埋怨付哥不听劝:“苕样!跟他说在外面吃,不听,还不知道自己老婆是么事(什么)人么?”

刘哥比付哥大两岁,两人都是退伍的文艺兵,一个擅长拉小提琴,另一个能吹萨克斯管。因为志趣相投,刘哥老爱在人前人后叫付哥“拐子(兄弟)”——说起来,赵萍还是刘哥与宋姐的“媒人”呢,当年,活泼外向的宋姐老被陷入爱河的赵萍拉去做伴,一来二去就被刘哥看上,成就了一段姻缘。

不同于赵萍的暴躁,宋姐的性子很体贴,她安抚刘哥,让他不要怪罪老付:“这都是赵萍的主意。见大家都要搬新房了,怕我们先在自己家请客,她想抓住最后的机会显摆一下有房的体面。”

想想也是,我们新家所在的小区与赵萍家相隔不远,都可以望得到。新房的设计肯定要更先进,比如我们的房子里就有赵萍家没有的管道煤气。可是赵萍要是真爱面子的人,怎么能当众掀桌呢?我不能理解。

宋姐没有过多解释,只说:“赵萍从小就这种公主脾气,稍不顺心就起毛,就要炸。”

2

后来,我从宋姐的口中,才渐渐了解了一些往事。

赵萍出生在一个高干家庭,父母都是南下干部。她头上有2个姐姐,从小被父母严格管教,可到了她头上实在没空管,就把她送去老家给外婆带。赵萍到了上学的年纪才被接回武汉,由于童年缺少父母的关爱,性格有些孤僻古怪。父母自觉亏欠了小女儿,于是凡事顺着、宠着,慢慢的,赵萍就变得刁蛮任性起来。

赵萍的2个姐姐不仅学习好,能力也强,加上家里的帮衬,大姐很早就调入深圳团委工作,二姐也在深圳罗湖区当了老师。3个女儿当中,只有赵萍贪玩厌学,她勉强读完初中就早早参加工作了——家里托关系安排她在一家电影院卖票,不累。

后来,就是在这个电影院,赵萍与付哥相识了。

那时付哥家境贫困,不时会将居委会发的电影票拿出去换钱。他常在电影院门口徘徊,每次晃过售票处都显得有些心虚。窗口里,一个扎着高马尾、小眼睛、白皮肤的小个子姑娘坐在那儿卖票,有时望的次数多了,两人的目光会直直地碰上。

没多久,赵萍就看出了门道,她想主动帮帮这个小伙子——他长得像她的偶像蔡国庆,大高个子穿海魂衫,招惹人。那天,赵萍从售票处走出来,站在付哥面前小声说:“你可以来窗口买平价票,再高价卖给那些不想排队、耍朋友的伢们。”

付哥恍然大悟,之后他真做起了这门小生意。

不久之后,赵萍再次找到他,仰头递给他2张电影票,说道:“这个不能卖,我请你看电影,我等你!”

两人成了男女朋友之后,有才又帅气的付哥表现得十分体贴。赵萍想把这份爱情牢牢地抓在手心,于是提出要带他见家长,商量婚事。付哥深知两家家境悬殊,门不当户不对,心里直打怵,于是支支吾吾,一直回避。

几个回合下来,赵萍玩起了心眼儿,她去付哥的单身宿舍准备了好酒好菜,然后趁酒劲儿把生米煮成了熟饭。从那以后,付哥便老实了。赵萍再次提起见家长时,付哥没有反驳,他买了袋水果,跟在她后头踏进了那座大院。

赵家父母并不势利,他们对这个谦逊诚恳的小伙子很满意,毕竟自家的小女儿性格乖张,整天也没个正形,如果嫁给这样的男人,人生大概能平顺些。很快,两人的婚事敲定了下来。婚后,岳父有意扶助付哥一把,就安排他学开车,进了一个单位当货车司机——在当年,这可是一份让人挤破头的好工作。

这大概是付哥第一次尝到这段婚姻带给他的“甜头”。

 

1990年,付哥的女儿果儿出生了。这年春节,在深圳工作的大姐二姐回武汉团年,见到孩子欢喜不已。单身的大姐热切地表示,等过几年孩子大一点,就把他们一家三口接去深圳定居。

那时的深圳可是一片热土,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淘金宝地”。付哥再次见识了这段婚姻带给他的“红利”,于是对岳父岳母的照料更加上心,对赵萍的脾气也更包容忍让了。

1992年,果儿会走会跑,小嘴能溜溜地讲话了。大姐没有食言,她以招调工的形式给小妹一家落实了工作:付哥进深圳东部码头的操作部,当货车司机;赵萍进码头饭堂,干后勤。随后,付哥一家三口迁了户口,成了第一代“新深圳人”。

那时深圳码头的员工以本地人居多,付哥不会讲粤语,一时融不进去。就在他孤独苦闷的时候,单位开始招合同工,他立马就想到了武汉的“拐子”——那时,刘哥在武汉一家工厂干了机修工,码头工程部正需要他这样的人,再加上大姨子帮忙打招呼,就真把刘哥顺利拉来了深圳,宋姐也跟着进了码头饭堂干临时工。

因着这层关系,两家人的关系比从前还要亲近了。

3

相比别的外地人,刚来深圳时赵萍起点并不低——她一进单位就是正式工。可她只在码头饭堂干了将近4年,到了女儿要上小学时,大姐便帮她办理了停薪留职:一来是因为赵萍学历低,在食堂干活的收入不高,请保姆照料孩子不划算;二来洗碗洗菜辛苦,大姐心疼她。

赵萍成了全职太太后,整天买菜做饭,早中晚接送孩子,日子就在紧凑匆忙中一天天溜走了。到了2002年,果儿上了寄宿中学,只在周末回家一次,赵萍就闲了下来。这期间,她的父母相继离世,对她造成了很大的打击。她回武汉奔丧,感觉自己整个人都轻飘飘的,好像有很多东西从她体内跑出去,不见了。回到深圳,她找宋姐倾诉,宋姐建议她重新上班,哪怕做个保洁也行,但她觉得自己还没有落魄到这个地步,果断拒绝了。

后来果儿上了高中,学习更紧张了,在家待的时间就更少了。而付哥开货柜车,加班、倒班是常态,无事可做的赵萍需要独自面对那大片大片的独处时间。

一开始她不太适应,觉得自己像一只陷入沼泽的困兽。她想回原单位上班,可那时的码头食堂已经是一个萝卜一个坑,她想回也回不去了。再去社会上寻一份工作?太辛苦,她从小到大轻松惯了。要不同邻居阿婆、主妇打打牌?她又觉得拉不下身段,自己好歹也是高干家庭的子女,怎么能跟这些乱七八糟的人为伍呢?

站在穿衣镜前的赵萍看到自个儿蜡黄的脸、冬瓜一样的身形,开始有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空虚与危机感。而她的老同学宋姐这些年却没闲着,她利用业余时间考会计证、助理会计师证,后来离开了码头饭堂,去了一家港资公司做了会计。

两个武汉女人的生活与视野,就这样渐渐拉开了距离。

 

2008年,赵萍那一生未婚未育、专攻仕途的大姐因乳腺癌倒在岗位上,匆匆结束了差几个月就该退休的一生。单身一辈子的大姐生前就留了遗嘱,说去世后把自己多年攒下的现金及股票分给了做老师的大妹——她觉得小妹赵萍脑子少根筋,就把那套我也曾租住过的怡景花园的房子留给她傍身。

没了后台,单位很快就通知赵萍,要她马上缴纳一笔“管理费”,否则就要对她做除名处理。

赵萍六神无主,眼圈红红地望着老公,付哥却一点也没慌乱,安抚道:“你放心,管理费我会帮你缴的,一直缴到你领退休金那天,不会让你饿死的。”

这时的付哥已经不再是以前那个穿海魂衫倒卖电影票的穷小子了,这一次,赵萍感觉自己在他面前坍塌了,渺小了——这是她过去从未想到的。

一天,付哥下班后准备参加部门聚餐,就打电话给赵萍,说自己不回家吃晚饭了。后来一帮司机吃饱喝足还想找找乐子,部门主管就请大伙到梧桐山脚下的山海KTV唱歌。期间,赵萍打来电话询问付哥什么时候回家,付哥如实相告,并把KTV的地址、房号都汇报得一清二楚。

毕竟是文艺兵出身,当晚付哥一开嗓就镇住了所有人。领导同事听得如痴如醉,就起哄让他一首接一首地唱下去。正当付哥和文员小妹对唱歌词惹火的《萍聚》时,包房门突然“砰”的一声被推开了,赵萍发疯似的冲了进来,先“啪啪”抽了文员小妹两耳光,又抓起茶几上的西瓜扔了付哥一脸。

一时间,大家都没反应过来,还是付哥的部门主管先站起来向赵萍解释,叫她别误会。赵萍转身指着他,劈头盖脸一通吼骂:“你是什么领导?带着员工瞎搞!深更半夜不回家,你想干嘛?带头使坏,破坏职工家庭……”

主管无语,一个劲儿地摇头挥手,让付哥赶紧带老婆走。一场开开心心的部门聚会就这么被搅散了。

这件事,赵萍好像又赢了,她再次拿捏住了丈夫。付哥忍让了大半辈子,敢怒不敢言,只能在心里对她“量刑”。漠视与冷淡有时出现在他的表情里,有时出现在他的言语中,赵萍不可能感觉不到。

4

两人拧巴到了果儿高考结束。拿通知书那天恰逢女儿18岁生日,付哥心中便有了办酒宴的想法。他跟赵萍商量此事,赵萍只回了声:“可以。”

付哥在盐田区政府对面的海鲜酒楼摆下了10桌酒席,众多亲友都赶来捧场。果儿身着粉裙,付哥着衬衫西裤,父女俩喜在眉梢。赵萍也是一袭盛装打扮,但不知为何,她的眉眼间似乎闪烁着一丝隐隐的哀愁。

这场酒宴宾主尽兴,最后席散人去,有两对母女喝多了。果儿怕同学和家长出意外,就让老爸开车送她们回家,自己拉着妈妈走向公交站台。回家后,赵萍就问果儿那喝醉的女同学的爸爸是干什么的?果儿说不知道,只知道其中一个女同学父母很早就离婚了,“她一直跟妈妈过,和爸爸都不太熟悉”。

那同学家也不远,开车来去两个钟头足够,付哥10点钟就该到家了,可赵萍在客厅坐到了12点,才听到门外传来脚步声、钥匙声。要放在从前,她一定抓起啥就扔过去了,但经历过长时间的冷战后,她也知道得收敛。可一看到推门进来的付哥,她还是没忍住内心的怨愤:“人家孤儿寡母的,你也不知道避嫌,这么晚才回来,干嘛去啦?”

“没错,孤儿寡母的。帮一家换了灯管,又帮一家通了下水道,耽误了点时间。怎么啦,有意见?”付哥怕吵醒女儿,就压着火解释。

“个*****!爱心都献到寡妇家去了,咋不留下过夜?今天不给老娘说清楚,这日子就没法过了!”

其实赵萍不在意付哥做了什么,只是不满他跟自己说话的那种态度,心中的怒火便“腾”地燃烧起来。付哥却出奇地平静,好像已经料到她要说什么了。他将钥匙放进自己的口袋,大步进了房间,把自己的衣物一件件往包里塞,之后几步蹿到门口,丢下一句:“你终于说对了一句话,咱这日子确实没法过了。这儿留给你,我去住市里那套房。”

说完,他开门出走,一气呵成。

 

赵萍又气又怕,一夜未眠。第二天,她跑去了市内的怡景花园。

那天付哥下班推开门,见赵萍正直愣愣地坐在沙发上,吓了一大跳。赵萍一反常态,又是道歉又是下跪,求付哥回自己家去住,不要离开她。她深知女儿入学之后会更加远离父母,付哥虽然没啥文化,但他会做人,升了班长,手下还管着10多名司机。他们父女俩都在各自的人生轨道上前行,只有自己像无根的浮萍,不知道该飘向何方。

见赵萍一会儿焦躁暴戾,一会儿卑微求全,付哥也顺着台阶下,并警告她:“反正我不怕你吵,现在有两套房,你烦我,我就过来住,眼不见心不烦。”

赵萍随即回道:“那我们把这房子卖了吧,死人住过的,瘆得慌。”

当晚,夫妻俩一块回了家,睡了一觉后,就去中介把大姐的遗产房挂了出去。赵萍签了委托书,付哥负责一切交易手续,3个月后,房子卖了,房款悉数打进了付哥的银行户头,赵萍连具体的金额都不知道。写着她名字的红本本,就这样消失了。

尽管如此,夫妇二人的关系依然紧张,有时闹得太激烈,甚至想把对方掐死。几年后,果儿大学毕业参加了工作,俩人就协议离婚了。不过,付哥是“离婚不离家”——单位分的那套房产没做分割处理,房产证上还是他一人的名字。

离婚后的赵萍像经历了一场大病,病痛是消除了,可轻飘飘的乏力感却紧紧包裹着她,她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觉着一切都不重要了,“无所谓,怎么都行”。

一日,付哥提议去隔壁新楼盘买个高层小户型,把这套一楼的旧房子拿出去收租。两人的年纪渐渐大了,一楼房子潮湿,一下雨腿就痛。赵萍听后,想都没想就答应了。

2014年,他们搬进了高楼里的一房一厅,40平,产权落在果儿的名下。果儿偶尔回家就跟母亲住房间,付哥在厅里打地铺,像个寄居客。看着这四分五裂的家,果儿心生厌恶,第二年春天她便与相识不久的男友闪婚,然后搬去与潮汕公婆同住了。

5

2015年夏天,赵萍开始按月领取退休金了。每月突然有了四五千的固定收入,比干到财务主管、早几年退休的宋姐还要多出一千来块,赵萍的头抬高了,整个人从里到外鲜活起来,声音也响亮了。

她想,自己有了固定收入,付哥指不定会求她复婚,于是成天打扮得花枝招展去刘哥组建的社区艺术团凑热闹。可2月后的一天,付哥趁她在河边亭子里唱歌时,打包了自己的东西,放下钥匙,彻底走了。

回到家,赵萍只看到一张纸条,上写着:“不要找我,我搬走了,早该走了。”

一夜之间,赵萍有了衰老的迹象,白头发多了,背也驼了。有时她一天只吃一餐饭,有时甚至都不记得自己是否吃过饭。昏昏糊糊中,冬天来了,海风凛冽,一阵阵撞过来,似男人的手在猛烈拍打着门窗。赵萍有些怕,也清醒了一些,她突然想起小房的水电煤气管理费还挂在前夫的账号下,还有旧房子的租金也好久没收了。她觉得自己该振作起来,于是收拾一番,抱着她唯一的伙伴——那只宠物白狗出门了。

当她走进那个住了20年的小区,恍若隔世,回忆和泪水先涌了上来。到了曾经的家门口,她敲门喊人,一个年轻女子来开门,问她找谁。一番交谈之下赵萍才知道,付哥早把这套老房子卖了,过户都快一年了。

她像挨了一记猛拳,晃了晃头,稳了稳身子,才拖着步子离去。一路上,她慢慢想明白了,付哥“离婚不离家”,表面上是想等她们娘儿俩安顿好,暗地里是打着独吞房款的主意。他不让赵萍操心小房的水电煤气物业费,其实是怕她问老房子的房租去了哪里。

“还好,他多少有点良心,拿两套卖房款的零头买下了一处小房,不然我去哪儿安身呢?”赵萍想哭,但挤不出泪来。

 

这年除夕,女儿随女婿回了潮汕婆家过年,赵萍独自在家。她没买盆栽年橘,没摆瓜子果盘,只在傍晚走进厨房煮了一碗鸡蛋面,算是年夜饭了。

夜里,赵萍想了很多。从前身边那么多人吵吵闹闹,最后一个个都离开了自己,有的去的天堂,有的去了异地,剩下她一个人孤苦伶仃。“人一辈子不就是从无到有,再从有到无,从生到死这么个过程吗?以前我逞强好胜,执扭偏激,有意思吗?简简单单,和和气气一样可以活到现在的年纪”。

想通后的赵萍睡了,待她睁开眼来,又是崭新的一年。她原本打算通过刘哥联系上付哥,把小房的水电物业费账号过一下户,但现在她改变想法了:老付若不愿意付费了,自然会联系自己的,由他去吧。

赵萍尝试着将往事留在旧年里,年后她给自己的小白狗买了红衣服、红鞋子,打扮了一番,又在小阳台养了盆芦荟。她常常立在那拔草、培土,狗儿就在她脚边绕着圈圈。人,狗,盆栽,较着劲地活着。赵萍想,如果余生就这样平平静静过下去,也不错。

后来,我在菜场门口遇到过赵萍一次,她还是那么讲究。当时她烫着粟米色卷发,穿绿衣白裤、高跟鞋,嘴唇抹得红艳,是一贯的都市贵妇人的打扮。她怀里紧搂着那条纯白色的、穿着宠物鞋的卷毛狗。那肥肥的狗子像一座山似的堆在她的胸前,以至于她要吃力地向前挺着腰身,脸涨得通红。

我跟赵萍开玩笑,说这狗又不是儿子,“放地上走呀!”

赵萍根本不理会,只瞟了我一眼,说地上有细菌,踩脏了回去会把她家给弄脏,“你知道的噻,我几爱干净!”

是的,赵萍爱干净已经到了近乎洁癖的程度。除了对卫生有着极高的要求,她对生活中的许多事都有着一套属于自己的标准。

6

2018年秋天,赵萍不时感到腹部隐痛,偶尔还便血,她去医院检查,查出了直肠癌,已经是中晚期。医生要求她尽快住院,她平静地说自己要回家准备一下。

推开家门,白狗用两只前脚紧紧抱住她的腿,赵萍弯腰抱起狗,眼泪就流了下来。她把狗托付给宋姐照管,又打电话给二姐,希望她能在术前帮自己签字,“先不要告诉果儿,她正坐着月子”。

随后,赵萍住进了医院,医院离大姐送她的那套房不远,只有两站公交的距离。她想,那套房子是自己初到深圳的落脚点,如果活不下来,在不远处了结此生,也算是有始有终了。

治疗过程十分痛苦,赵萍一度想要放弃,二姐陪她流泪,又拿大姐当例子鼓励她:“你要坚强,当初大姐闷不吭声,安安静静地接受治疗。各人有各人的命,你也要对自己的命负责,大姐行,你也一样行……”

二姐已经退休,但还得帮儿子带孙子,有时媳妇儿子实在忙,她就只能留在家里。她怕小妹想不开起轻生的念头,左思右想,还是拨通了前妹夫的手机号码——付哥变现了那么多的家产,拿钱给赵萍治病也是合情合理的。

第二天一早,付哥拎着热干面和豆浆,轻手轻脚的出现在赵萍的病床前。因为身体难受,赵萍老早就醒了,四目相对时,她心里一阵悲凉一阵喜悦,眼圈先泛了红:“你来啦,生白发了。”

赵萍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说出这样一句话。多少次,她都想问他,为什么出手两套房,现金一点都不分给她,就那么恨她吗?可人到了眼前,她竟忘了问。

那天早上,他们一块慢慢吃早餐,付哥不时拿纸巾帮赵萍擦嘴,俨然一对恩爱的老夫老妻。同病房的人问赵萍:“这是你家老公吧?怎么才来呀?”赵萍笑吟吟地说,他前面出差去了,付哥冲人笑笑,算是默认了。

付哥接手护理任务后,二姐便很少出现在病房里。到了做手术的那天,亲人们都到齐了,赵萍躺在推床上欣慰又释然,觉得就算死在手术台上也无怨了。

手术很顺利,后面还有小半年的化疗流程要走。付哥将赵萍接到了自己的出租屋照料——3年前,他离开东部海边的高层小楼房后,便租了套一室一厅住。这几年,他一直在看小两房,打算自己住一间,给女儿留一间,只等房价稍稳定一点就入手。可深圳的房价早已飞涨,一月一个价,直到房价翻倍到手上的现金已经不够买一套小两房的时候,付哥才惊觉自己已经被时代远远地抛下了。

那天,他们远远地望见大姐留下的那套房子,付哥说自己的肠子都悔青了。赵萍安慰他:“冇事,卖就卖了。你人好好的,比啥都强。想几多做么事,不想了,咱不想了。”

 

化疗结束后,付哥把赵萍送回高楼的小家里。她恢复得还不错,生活能自理,付哥每周去看她两次,顺便送些生活物资,两人就这样不远不近地过着。

到了2021年下半年,赵萍突然感觉胸部疼痛,去医院检查发现,癌细胞已经扩散到了她的肺部、肝脏,连骨头里都有了。医生认为放疗、化疗都已没了意义。

一天,果儿正在病房给母亲擦身,赵萍突然严肃说:“你过来,跪在妈面前,发誓把婚给离掉,不然妈咽不下这口气。”

果儿的婚姻一直是老付和赵萍的一块心病。当年她为了离开父母、离开家,仓促结婚,婚后才发现跟丈夫性格不合,夫妻俩三天两头吵架,她都很少笑了。为此,付哥很自责,总觉得是自己没教好女儿。

“你不要走妈的老路,两口子没完没了地消耗,最后自己落下一身病痛,一辈子就完了,一个人平静地生活更好过。”赵萍说。

 

后来医生开了药,让赵萍回家养着,付哥向公司请了2月的长假,像照顾婴儿那样寸步不离。他每天给赵萍擦身、清洗造口,得空就唱歌、吹萨克斯给她解闷儿,还变着法子烧煮他们年轻时爱吃的饭菜:排骨藕汤、鱼头泡饭……可是因为疼痛,再美味的东西赵萍都难以下咽了。

2022年的大年初十,赵萍开始陷入昏迷,付哥和果儿将她送进医院,靠打点滴维持着生命。到了元宵节的前一天,寄养在宋姐家的白狗在中午时分溜出家门,它跑出小区,朝赵萍家的方向冲去,结果在过马路时被车子撞飞,当场丧命。

到了傍晚,赵萍也静静地走了。临终时,她没向任何人交代后事,可能她早已厌倦了说教,此生不想再多嘴多舌了。

 

后记

上月初,付哥退休了。他供职一生的国际码头从最初的西港区已经扩展到了五期人工智能港,而他个人好像又回到了起点——还要为吃住发愁。

到手的退休金付了房租就吃不起好饭菜,要是吃好喝好,那租房便成了问题。他想来想去,就带着余下不多的卖房款,重新回到了那个高层小房,与离异的女儿及外孙女共同生活。

那天,他费劲地摆挪客厅的沙发床,说:“当初买稍大一点的就好啦!”

这句话在他心里撞来撞去,竟然飘了出来。一旁的女儿听见了,直直地盯着他的脸。付哥没敢与女儿对视,默默低头搁置床铺,安放自己的余生。

(文中人物均为化名)

所有跟帖: 

全球出现金属巨石 -YMCK1025- 给 YMCK1025 发送悄悄话 (194 bytes) () 10/01/2022 postreply 07:25:02

请您先登陆,再发跟帖!

发现Adblock插件

如要继续浏览
请支持本站 请务必在本站关闭Adblock

关闭Adblock后 请点击

请参考如何关闭Adblock

安装Adblock plus用户请点击浏览器图标
选择“Disable on www.wenxuecity.com”

安装Adblock用户请点击图标
选择“don't run on pages on this doma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