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人往事(550)

在人间|柬埔寨电诈风云:淘金、丧命与复仇

人间君 在人间living 2022-08-30 23:30 Posted on 北京
 
 

撰文|鲁茜茜   编辑|马可

出品|凤凰网在人间工作室

 

 

 

“大贝,23岁,来自旧金山的设计师。”这是纸飞机(境外社交软件 Telegram)上,一位女孩的个人介绍。头像里的她,长相甜美稚气,披着板栗色卷发,身穿吊带衫,乳沟蒙了一层纱。
“她”还有另一重身份——柬埔寨七星海的一名狗推。性别,男。

 

在外卖群里,大贝与同行顶着虚构的身份和名字,用粗鄙的中文胡侃着收工后去按摩房“抓龙筋”,或去歌厅“摸摸唱”。众人起哄叫他请客,大贝诉起苦来:“我一个月不到2000 美金的工资,家里还有老婆孩子。”
七星海是柬埔寨新晋的一处旅游度假区,坐落于“西哈努克港”(简称“西港”)海对面。西港面积与深圳相当,人口却只有8 万,在政策利好下,吸引了大量海外淘金客。四次连任柬埔寨首相的洪森,曾设想将西港打造成比肩新加坡的国际大都市。
碧海蓝天下,涌入的热钱率先流向高回报的房地产和博彩业。赌博转为合法的2017 年,柬埔寨政府向 75 家企业发放了许可证。赌场越开越多,西港逐渐成为赌徒的天堂,社会秩序受到严重影响。
柬埔寨政府在2019 年 8 月 18 日颁布“禁赌令”——禁止境内和境外一切形式的网络赌博活动,誓要遏制赌博泛滥的势头。可惜,贪婪和腐败早已腐蚀这片忽然富裕的土地,野蛮生长的博彩业由地上转入地下。
 西港经济特区海景(视觉中国)。
从中国偷跑到柬埔寨的诈骗集团,趁势在西港租下成栋的物业,采取封闭式管理,配备森严的安保,美其名曰“数字工业投资园”(简称“园区”)。狗推是园区的生力军,常使用欺诈手段,诱骗网友投资、赌博,榨干他们的钱财。据日本媒体报道,每年西港网络游戏的收入在35亿美元到50亿美元之间,其中90%来自网络赌博。
暴利催生奢华,抬高了西港物价。早餐一碗白粥1 美元(6.8 元人民币),一份牛肉面 8 美元。想吃点好的,香辣蟹 38 美元一份,白灼虾也得 36 美元。要知道,柬埔寨 2021 年的人均 GDP 才1730 美元,折合人民币每日32元。
大贝暗示群里的主管请客。正聊得忘我时,一条消息飞入:“今天打了三万字没有开一个客,真羡慕你们自由自在,无忧无虑。”
西港中国城一期“凯博园区”有20 多栋楼,号称“中国监狱”,进去就出不来。狗推等级分明,只有主管以上级别可任意进出园区。新来的自嘲为“狗腿子”,一到园区护照立马被收走,失去人身自由。狗腿子一旦做出业绩,即升职小组长、大组长、主管,更有望进阶为股东。
“在柬埔寨,有钱可以得到想要的一切。”从事过两个月狗人事的吴卓明说。他现在是柬埔寨某机构义工,也是一名在柬生意人,提起过往经历倒不怎么避讳。
菲律宾受新冠疫情影响,首都马尼拉在2020 年 3 月实行宵禁。开外卖店的吴卓明生意惨淡,萌生退意。飞往中国的航班全部取消,网络赌博公司“KOK”正巧从菲律宾包机去柬埔寨。“狗人事”要业绩,与他相熟的吴卓明充当人头,搭上了便车,条件是进园区工作三个月。
刚进公司,“心里也慌”的吴卓明被分配到人事岗,每月保底拉3 人。抖音、微信、QQ、陌陌等社交软件他都用,还在 58 同城、百度贴吧和相亲网站等平台发布海外招聘广告,“信息都是虚构的。”他也找中国、泰国和越南等地的中介帮忙,各行各业的都有,懂中文就成,招到一人给 1 至 2 万人民币佣金(2022年市价涨到 1 到 2 万美金),“可以说是卖人”;自己则获得 2000 元提成,“行业秩序井然。”
 外卖群内聊天记录(鲁茜茜截图)。
吴卓明每天发消息问候手机另一头的陌生人,“比热恋的男女朋友还殷勤。”他将自己包装成出手阔绰的老板,住豪华酒店、开游艇出海,身边还有越南妹子陪着。一切其实都是假象,照片和视频是吴卓明从社交媒体上盗取的。自愿过来捞金的占大多数,也有人被高薪骗来。“没有贪心的人,不会被骗。想赚多一点钱‘光宗耀祖’的穷苦家孩子,最容易上当。”
受限于小学文化,吴卓明用电脑玩游戏还行,打字则较慢,一个人也没招到。混了两个月,公司叫他走人。因与人事关系好,赔了一万多块机票钱和三四万元食宿费(人民币),他没挨骂没挨打,重获自由。
 
吴卓明是幸运的。一般情况下,没有业绩或不想干了的狗推会被人事偷偷卖给下家,哪怕违反公司规定。一旦转手,赔付翻倍,越卖越高,到最后“还有活的机会吗?”吴卓明唏嘘道。
无力承担高额赔付金的狗推选择直接逃跑。“在平常人眼里,这些人是诈骗犯,谁在乎他们的死活?”慈善协会的准则之一是“救急不救穷”,哪怕家属向在柬爱心人士求助,他们顶多将案子转介给大使馆或警察总署等官方机构,避免惹火上身,“大家来这里是赚钱的,不想得罪园区。”吴卓明讲的话质地干脆,道出了西港的另一种真实。
在临近越南的木牌市卖水果的刘毅然,2021年 7 月因防疫管控的关系,关了门店。准备回家的他,买了两次回国的机票都被取消。
窝在金边的高价酒店房里,每日承担着一笔不小的支出,刘毅然打算找点事做。机票群里,一位四川老乡屠强主动联系到刘毅然,提供了更为便宜的出租屋,还请他去工地帮忙。
打杂的工资只够零花,刘毅然打算换份工作。他上柬单网(服务当地华人群体的平台)发帖子,很快收到另一位老乡发来的工作邀约:给酒店做报表,统计出库和入库的用品,8000 块一个月。刘毅然起初不大相信,老乡嘴皮子磨个没完,“他说‘行李箱和护照不用带,先去看看,不满意随时可以走’。”刘毅然一想,是这么个道理。
老乡喊来一辆车接他,开了十几分钟,拐进一条小道。“我感觉不对劲,想下车,但来不及了。”汽车冲进一道围墙里,保安把铁门一关,三四米高带刺的高墙拦住了退路,“根本翻不出去”。
刘毅然留了个心眼,假装想上班的样子。等做完核酸检测、安排好住处,他立马用手机联系屠强,“快来救我”。屠强探完路,找到刘毅然所在的位置后,与彼时还行动自由的中柬义工队队长陈宝荣一起报了案。
突然地,房间闯进四个人,刘毅然以为“死定了”,身体像坠入冰窖,直冒冷汗。
“你是不是报警了?”对方气势汹汹。
“我……是报警了。”刘毅然说了个谎,他并不知道外面的人有没有行动。
“赔7000 美金,就放你走。”刘毅然听到对方这么说,才恍然明白,自己被老乡卖了。
陈队长带着警察适时抵达园区,不断施压喊里面放人。两相胶着下,“狗人事”怕事情闹大,带刘毅然下楼放了他。
 
来柬埔寨两年,刘毅然还是头一次遇到危及人身安全的事。他幸运地逃脱掉,有人却永远留在了那里。
余娟娟第一次出国,到的是柬埔寨,为的是处理儿子的遗体。
她清楚地记得,儿子周余杰出事那天是2019 年 11 月 28 日,差11天过19岁生日。丢下自己创办的“留守儿童之家”,拿着为艺术交流而提前办好的护照,余娟娟于翌日仓促登机。
柬埔寨女孩皮肤偏黑,眼睫毛又长又弯,余娟娟却无暇欣赏,一到机场便被儿子的朋友陈亮接去园区。自称公司主管的刘东(音)露面不久,找借口溜了,留下杨华红善后。他是打电话告之周余杰死讯的人,“讲话有气无力、反应迟钝,一看就是垫背的。”
 杨华红写的见到周余杰的最后一面(鲁茜茜翻拍)。
周余杰的尸体从西港运到金边,暂存在一座寺庙的冷库里。“他的右手手腕被掰断。身体挨过打,被脚踹过。”唯一一处可能的致命伤是下颔骨靠近脖子处的窟窿。
当地的调查结果是“坠楼自杀”,至于那道直径约 1.5 厘米的捅伤口,警官说,是坠楼时不小心刮到了窗户或树上穿的孔。
余娟娟坚信儿子是被人谋杀的。周余杰掌心里写着“爸爸妈妈,我爱你们,我对不起你们……”类似遗书的话,但在她眼里,“跟自杀没关系”。
逢七、二七、三七,余娟娟都要去探望儿子,塞些小费给寺庙的看守,获得与儿子单独相处的机会。
天气炎热,薄霜一点点化去,耳朵、小臂、肚子渐渐裸露……顺着往下,余娟娟看到儿子大腿根部外侧,竟用签字笔写着“被杀冤枉”四字,“在场的柬埔寨人也看到了,但没反应过来。”
她悄悄拍了照,作为日后替儿子翻案的依据。至于笔迹真伪,她曾特意拜访县城职中,找教过儿子的任课老师等12人签字画押作了证。
接到“儿子死了”的电话时,余娟娟老公周洪正在跑货运,开到半途立马折返。三天后,他与老婆在金边会合。人生地不熟,语言又不通,加上经济条件有限,“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不知道该找哪个部门。”
大使馆的工作人员到最后也没与家属见面,建议他们去找律师或警察。实在无计可施,夫妇俩花钱聘了一名翻译,去了内政部。“柬埔寨太腐败,进内政部的院子,还要给门卫小费。”周洪说。
夫妻俩花了一两百美金,终于看到儿子坠楼当场的视频,“身上尽是淤青,我死的心都有。”余娟娟回忆道。
 
在余娟娟心里,儿子打小善良,遇到背重物的老人,哪怕自己上学要迟到,也帮人家把东西送上去;进到教室被老师批评,他也不主动澄清。周余杰爱干净,小时候跟着有洁癖的外婆生活,“喜欢穿白衣服白裤子,整整齐齐的”。
若不是意外怀上周余杰,十八岁的余娟娟,不会瞒着湖北的母亲,留在四川宜宾山里做一个外来媳妇。
初到四川时,家里的房子连块瓦片都没有。刚结婚那阵,一斤油、十斤米,能吃半个月。她背着小儿子,给人家装裱十字绣、织毛衣和鞋子贴补家用,手里有了零花钱,就给孩子们买衣服。靠着在街边卖炸土豆、去丝厂当工人、替人办红白二事等,余娟娟存了些钱,开了小卖铺。奶茶一杯2 元,一天进账好几百,经济逐渐宽裕。
周余杰上初中一年级时,家里终于盖起新房。“每一块砖,都从儿子手里经过。”余娟娟挣的钱,也由儿子帮着管。“所有的一切,都是他给我的。”
 全家福(鲁茜茜翻拍)。
余娟娟本本分分地活了二十年,生了三个娃,孩子一个人带,家里大小件坏了自己修,盖房子的钱也是自己出大头。这么多年,每当儿子叛逆时,她却总站在丈夫那边。
周洪在外跑车,答应回家吃饭。儿子杀好鸡、炖好汤,等了又等,迟迟不见人影。从一个“马上”等到半夜,困得睡着了。第二天起来,周余杰饿着肚子抱怨父亲“很过分”,和朋友去吃饭连招呼也不打。余娟娟劝儿子忍让,给他灌输“爸爸有多苦多难。”
一贯顺着丈夫、不愿吵架的余娟娟,在儿子去世后,据小女儿讲,性情大变。
日子有所起色,但由于要养三个孩子,还是过得紧巴巴的。周余杰离家时,在大太阳底下等了父亲两天,要钱学车,周洪没给。打给母亲的电话里,他带着浓重的哭腔。“鞋子一二十块一双,都是拼多多上团的。要不是知道爸爸妈妈苦,他不会那么早不读书,打暑期工一个月 500 块,480 块都给了家里。”余娟娟心疼地说。
被朋友带去柬埔寨的前些天,借钱报名学车的周余杰,驾驶科目一没考过。死的时候,行李除了两双鞋、几件衣服,还装着驾驶证学员牌,另有一张报名成人大学的学费单。
回想周余杰身前的点滴,余娟娟后悔对儿子太严厉。她教孩子节俭谦让,没教他保护自己,“遇见土匪随机应变,假装妥协。如果他选择同流合污,也许就不会死。”
余娟娟坚信儿子是正义的。至此以后,她不知该如何教育小女儿,担心有天孩子顶撞一句“你这么会教育,怎么哥哥还死了?”这是她的死穴,听不得。
女儿尽管还在念小学,面对母亲失控的怒吼,摆臭脸也从不回嘴。
 
签字吧,这是自杀。网投公司的代表律师说。
一刀致命,是自杀坠楼?余娟娟错愕,被眼前扭曲的事实吓住。
顾及儿子的尸体和自己的安危,她清醒却沉默着,任由对方摆布。从抵达柬埔寨开始,陈亮和罗元亮就寸步不离地守着好友的母亲。据余娟娟讲,陈亮告诉她,自己捅了篓子,在柬埔寨被人追杀,待不下去了。
与周余杰一起前往柬埔寨的三个男生,全是一个村子沾亲带故的老乡。这些用四川话讲“超社会”的朋友,周洪猜测是周余杰在县城上职高时认识的。“我儿子社会经验不足,出去的时候,我们都不知道。”
 周余杰留下的工作证(鲁茜茜翻拍)。
周余杰到了柬埔寨,才给父亲打电话。“问他干什么,说是推广。”周洪认为的“推广”,是通过电脑卖东西给别人,“没想到要人命。”加入了赴柬受害者家属群后,他才晓得“是电信诈骗”。
电信诈骗已成为当今社会的主流犯罪,公安部统计得出“电信网络诈骗境外作案占比达80%”。从2020年1月起,国务院、公安部陆续部署了“长城2号”“断卡”“云剑·2020”专项行动,打击电信网络诈骗。仅这一年,破获了电信网络诈骗案件25.6万起,抓获犯罪嫌疑人26.3万名。
周余杰留下的一张纸条上,手书着“星期一,导出上周会员,通知签到彩金,累计充值……”我们很难通过这些字句,判断周余杰所属公司的性质是综合盘还是诈骗盘。
 周余杰写的字条(鲁茜茜翻拍)。
“综合公司一般不骗人,电诈公司要看老板黑不黑。”了解内幕的吴卓明说。所谓的综合公司,一般只经营幸运盘,不涉猎诈骗。幸运盘是常规的体育综合盘,有 AG、电竞、足彩等,“充钱玩,赢了正常提款,输了给点资金扶持。赌徒都有一个行为,叫上头。”
杀猪盘是纯感情杀。以精聊为主,先培养信任度,再诓人投资尝点甜头,等到客户大量充值后,卡住款一网打尽,类似于养猪。
在我潜伏的数个纸飞机群里,有销售物料、话术的专门服务,俊男靓女、成功人士、全职富婆等,打包的照片和视频应有尽有。话术更是翻译成了至少六国语言,从中文、英文到日文、泰文,诈骗对象遍及世界各地。
一位不愿具名的反诈中心民警私下给我讲了个案例:“那女的,40多岁,带一小孩,在武汉租房住。离婚后,她希望改变自己的生活,被冒充的美籍高管耍得团团转,用她的银行卡洗钱,被查封也没怀疑。她被骗了 30 多万,钱都是借的,先找父母,后来靠贷款。一年多都没发现,直到警方打电话说‘你被骗了’,她才意识到。”在这名反诈警官的职业生涯中,杀猪盘被骗金额最高的有1000多万,是个私营企业女老板,“还有被骗 200 多万的,全是女性。”
我得到的一份《加人话术》文档中写明,聊天分三个阶段:自我介绍、生活和事业目标、未来和情感。前 10到20 分钟聊家常、生活和兴趣,“什么都聊就不聊色,聊色他不会去注意投资”。在第一次聊天中,必须拿到“猪”的八大信息,并备注:姓名、年龄、工作、居住城市、家庭背景、兴趣爱好、作息时间和投资经历。
之后再快速筛选出屌丝和高质量客户,选择深聊或放弃。35岁以上的是标准客户,35 岁以下的为“屌丝”。文档中特别指出:“不是每个客户都能开发出来,一定要把时间花在有效客户身上,无效客户哪怕聊一秒钟都是在浪费时间。”
聊到价值观层面时,客户基本被套牢。等到客户问起“在干嘛”时,狗推采取直切、侧切和暗切三种方式引入彩票、炒股、投资虚拟币等正题。直切是明示“我在赚外快”“我在投资黄金和比特币”;侧切是自爆“我在等师傅上线”“在跟表姐做投资”等,引入第三人;暗切相对隐晦,炫富暗示客户“最近副业可观犒劳自己”等。
另一份《成功案例分享》中,假扮为IT 品牌公司创始人、住在浅水湾豪宅的“沈青青”小姐(实为诈骗犯),谎称自己的叔叔是某加密货币平台(假冒)的联合创始人。她不时谈论全球股市、炫耀奢侈生活,反复提及自己掌握了内幕交易信息,多次邀请本就在股票市场投资的“帅哥”加入。历时两个月,“沈青青”从第一天不到 10 条的消息,到客户首冲 20 万美金的一日上百条对话,两人关系已由朋友变作情人。
 精炼话术(鲁茜茜截图)。
除了杀猪盘,股票盘、彩票盘等也是骗子的花样。为了骗一个人,不惜成本建一个群,二三十人只有一个真人,其他全是托。炒期货、装大师、带人飞升赚大钱,最后搞得贪心的人输光家财,还欠一身债。
不讲感情,讲利益的诈骗盘,上钩的通常是主动找上门的。比如古董交易,骗子在百度通过竞价排名将虚假网站推至搜索引擎前列,打上“免费鉴定古董”等口号宰客。不管送去鉴定的是什么歪瓜烂枣,一律按绝世孤品估值。
高价估值后,骗子以收取会员费、手续费、意向金等为由,杀第一回;再以交税为由(估值一两百万的藏品收取10%的税费),杀第二回。“最多的一个人,杀了十几次。”吴卓明透露,“骗到客户自己醒悟,主动把骗子拉黑。”
“儿子是冤死还是自杀,必须找出真相。”周洪心结难开,但柬埔寨未予立案,他们留在那边也是枉然。
 
周余杰的遗体化好妆,手续办妥,抬进棺材后,准备托运回国,费用一大笔。在周洪劝说下,余娟娟同意火化,不过提出用网投公司补偿的一笔人道主义救助金,按揭一辆儿子生前喜欢的车,载骨灰回家,“不让任何脏东西碰着他”。周洪答应了。
儿子的骨灰,大部分余娟娟留着,藏在一个夜晚被月光沁润、白天被太阳温暖的秘密之地。另有一些,她留在了金边。
 金边湄公河岸(视觉中国)。
三江四水交汇的景点,到处是游客。光束穿透云朵放射在湄公河上,形成气象学上的“丁达尔效应”,像一座可供攀登的天梯,仿佛人只要顺着它向上,便能抵达想去的地方。“那一束光,给我很好的感觉。”
哭肿了双眼,脸颊出现晒斑的余娟娟,坐着租来的船,将儿子一小部分的骨灰洒到了河里。“社会对我太残忍,我也没有恨它,只是自己认清了,从中找宽阔、找阳光、找雨露。”
回程的飞机上,贴心的空乘人员留出一个专座搁置骨灰盒,余娟娟却紧紧抱在怀里不愿放下。骨灰盒贴着胸口,回到了母子连心的人生初态。“我对他有感情,觉得心灵相通,也许什么都不通。儿子死在自己跟前,我的心实际上也死了。”
飞机降落时,余娟娟抱着骨灰起身,腹部突然像有人拿锤子敲打一样,“痛得想打滚”。她愧疚难当,以为颠到周余杰了,“肯定是我儿子,不然不会痛。”心里这么想,嘴上也没说,隐忍惯了。
“坐大巴车走。”周洪道。
“去哪儿?”余娟娟还蒙在鼓里。
“回家。背了那么多债,还买什么车子。两个小的不生活不读书了?”听见丈夫这么说,余娟娟才猛然知晓,老公骗了她。
“小女儿小儿子要靠哥哥的死来供养啊?他们是没妈的孩子啊?”余娟娟哭了,哭得放肆而决绝。
 余娟娟抱着儿子(鲁茜茜翻拍)。
周洪劝不动,上了哥哥的车。余娟娟独自拎着骨灰,在县城漫无目的地游走。路过丧葬用品店,她给儿子买了纸衣服、纸轿车等,里里外外花了一千多块,“都是死人用的东西。”
不想回家的余娟娟去了殡仪馆,打算租间屋子,点上香和蜡。怎知那天当地一煤矿渗水垮塌,十三个工人被困井底,五人遇难。殡仪馆叫她腾地方。她只得给曾经带自己做“一条龙”服务的师傅打电话。师傅在村里有钱有势,还算说得上话,招呼车队将余娟娟和儿子接回村子。
“搁在院子里。”只因儿子死得不光彩,骨灰居然进不了自己盖的三层新房。余娟娟跟着师傅到处打丧火做饭,未成年的成年的、出活撞死的、悬崖边掉落的、坠楼的,“都可以进家门,唯独我儿子不行。”
丈夫服从家中长辈的安排,并未吱声,更叫她恼火,“出了这么大事,他没主意没脾气。他的沉默让我感到绝望。”有时候,她也愤怒,认为是周洪害死儿子的。
 
“一说起儿子的事,老婆又哭又闹,责任都怪我。家里条件不好,如果衣食无忧的话,儿子也不会出去跑这个工。骗到柬埔寨的大多数孩子,家里都困难。”周洪说。
“柬埔寨就像个大难民营,收容来自各国的通缉犯和自我放逐的人。”《柬埔寨旅人》一书作者刘绍华写道。她在金边的1998年,前往柬埔寨的骗子还以欧美的落魄青年为主;来到2022年,失意的中国人替代了他们。
除了主动捞偏门的一类,更多的是迫于生活压力,或因遭受不公对待而价值观扭曲的。有学者认为,解决问题的根本办法是“塑造一个‘不愿骗’的社会机制:提供平等的就业机会;尽可能通过法治体系的完善,减少社会存在的不公,让人有实现价值的憧憬。”
周洪努力不去回想逝去的儿子,有时跑长途,开着车眼泪掉下来,擦一擦接着干活。“每天四五点钟出去,自己觉得累,钱也没挣到。”他恨自己没钱没权,没有为儿子讨回公道。
余娟娟求着丈夫跟她一起去立案,“作为父亲,儿子死了是不是血海深仇?”周洪却早已将注意力转移到养家糊口上。“我们的悲哀,不能强加给小孩。”小儿子和小女儿要什么,他尽力满足,不想再亏欠他们,“为了这个家,为了两个孩子,必须挺下去。”从儿子死的那天,周洪自认丧失了高兴的资格。
到底谁是周余杰的上线,时至今日仍是一个迷。“卡”和“人”是电信网络诈骗的两大要素,资金流向已被严格管控,阻断“人员流”成为公安的重点布防。余娟娟做监护人,帮陈亮等挂失完护照,“买机票送上飞机,希望他们回国自首。”
回到四川后,三个伙伴却反咬周余杰一口。“问他们,闭口不提,还冤枉是我儿子叫他们出去的。”周洪说。派出所也问不出名堂,放了人。“他们知道上线是谁,但怕被牵连。”余娟娟说。现今,三人之中,一个在成都酒吧捞偏门,一个坐牢还没放出来,另一个去向不明。
疏通了一些关系后,柬埔寨警察将周余杰的遗物交还给余娟娟。她打开手机,看见儿子的微信列表里,保存着 50 多位好友,条理分明地标出了谁是同学、谁是狗推、谁是狗主管。她认为这是儿子留下的线索,目的是要母亲替他报仇。
凭借一种想象,更多神秘线头汇聚到余娟娟脑中。周余杰的快手号“身败名裂”,微信号“爱生活、爱自己”,QQ号“五罪”,连起来是“我已身败名裂,我无罪,我不会自杀,爱生活、更爱自己。”这是母亲与儿子之间的密语,余娟娟认定。
 周余杰生前的QQ号(鲁茜茜翻拍)。
刚回四川不到10 天,陈亮马不停蹄开始拉人头。余娟娟用儿子的手机登录微信,看到了他发的招聘广告:
“你见过传销给你买机票办签证的吗?你见过传销前期给你几千块钱用,给你生活费吗?
“伯乐识良马,我需要一批欠一身高利贷跑路的人,我需要一批无家可归被社会排斥的人,我需要一块钱以上的活动都无法参加的人,心爱的女人跟有钱人跑了的人,一无所有,仅存斗志,只剩下胆子的人,性别不限,想翻身的私聊我,年轻人不要再讲自己没机会,选择比努力更重要,选对了你就是全村的希望。”
余娟娟刷到这些,讨厌起自己来:“我有可恨之处,有个菩萨的心肠,却没有菩萨的本事。”她后悔对陈亮心存善念,当初在柬埔寨就不该饶他。
 招聘广告(鲁茜茜翻拍)。
没过多久,她发现微信号被陈亮拉黑了。
寻着那50 多人的微信号,难道查不出背后的势力?信心大增的余娟娟却接连受挫:到县里报案,说是国外的案子,中国没有执法权;新冠来了,防疫成为一等一大事,周余杰的死彻底没人管。
一个儿子去世了,何必牵扯更多?在乡村,道德和情感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周洪逐渐放下了追讨公道的执念。他是本地人,他还要在老家讨生活。
 儿子的坟墓被精心打理着(鲁茜茜拍摄)。
余娟娟不同,她不在乎这些与自己没有亲缘关系的人。“哪怕我的儿子十恶不赦,他的生命也不该这样翻篇。”作为一名母亲,她执意要真相。
不依不饶的她成了村邻眼中的“疯子”,乡里乡亲之间传出她随身背的包包里,揣着儿子骨灰的谣言。在当地,这可是非常不吉利的。“舌头是一把无情的刀,有些时候奔着权势来,有些时候奔着正义来,有些时候是邪恶的。”
余娟娟被孤立了,除了零星几个挚友,她不再与本村人来往。“村上村下的,没有任何人支持我。”临近深夜,她有时候没处说话,便带着眼泪坐在儿子的坟头。小儿子从山上挖了五株刺楸种在哥哥的坟头四周,代表一家五口。其中两棵挨得很近,树叶几乎缠绕在一起,象征着儿子与母亲互换灵魂,在平行世界陪伴彼此。
 
在家自闭了一年半,余娟娟住在儿子的房间里。严格来讲只算是阁楼,电脑、书桌、床垫,从儿子离开后,就未搬动过。
复仇的念头一点没消,反而越来越强烈:“第一次,救他们;第二次,原谅他们。他们却将所有的责任推给一个不会说话的死人。”坏孩子仍活跃在四周,余娟娟见着就来气。她迫切想要去柬埔寨,争取将案子转回国内。周洪不支持不反对,不提供任何物质帮助。
从沉痛中缓慢抽离的余娟娟,在修高速的施工队那里谋得了一份指挥员的工作,两班倒,一站12 小时,这是她活着做过的“最轻松的工作”。一岗 150 元,为了多挣钱,但凡有人替她照顾女儿,她就两班连着上。我在的时候,她连续上了 72 小时的班。
 余娟娟站岗的路口(鲁茜茜拍摄)。
没人敢守的事故多发地,晚上阴森到伸手不见五指,她争着上,为的是给当班的老大留下一个好印象。“有些时候,太阳没有完全落山,月亮悄悄跑出来,天在不停地弥补黑与白的世界。世界上的鬼,都会保护我。”
然而,她还是被车撞了。当一个人走起霉运,好像就没完没了。肋骨挫伤,本就心脏不好的她,住了一周医院。结束站马路的工作后,她凭之前的良好工作记录,继续给工程队做饭。
存够钱,她要离开四川,像对待小儿子一样将女儿托付给信任的亲友,只身前往柬埔寨。这是余娟娟的计划,也是她勾勒的未来:“孩子死在那边,我也想死在那边。”
去县城驾校办事的小巴车上,余娟娟手腕上的玻璃串珠,泛着眼泪的光,依稀可见三个孩子的碎发。倘若如愿去到柬埔寨,陪伴她的将是孤军奋战的日夜和阴阳两隔的思念。
在柬埔寨,常见暴毙身亡的青年,余娟娟要去守护他们,“哪个孩子不需要母亲呢?”她也想阻止那些和儿子一样出身的孩子,回归正途,不再作恶。
至于何时动身,那将是下一个故事的开头。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屠强、吴卓明、刘毅然为化名。)
(特别感谢所有提供帮助的善心人士;作者将持续跟进柬埔寨电诈一题,长期诚征各类线索。)
主要参考资料:
1.《柬埔寨西港:一座“网络赌博”之城的溃败》,界面新闻,2019
2.《公安部:电信网络诈骗犯罪立案数下降,境外作案占比八成》,澎湃新闻,2022
3.《2020 年全国公安机关破获电信网络诈骗案件 25.6 万起》,公安部网站
4.《“断流”专案行动精确打击跨境电信网络诈骗》,新华视点,2021
5.《电信诈骗:作案手法,高发原因防范》,吴朝平,2015
6.《柬埔寨旅人》,刘绍华,2017
7.《柬埔寨西港:中国犯罪集团的乐园》,法国《世界报》,2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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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传队

 
——榕树魂18
 

弄迈的知青分别拥有手风琴、口琴、提琴、二胡、笛子、吉它、八弦琴这几种乐器,会玩的几人兴致来了便聚在一起合奏,所奏曲目多半是大家喜欢唱的那些歌曲,比如外国民歌二百首当中的歌。他们的水平还到不了分声部的演奏,只能是全体“预备起”的大齐奏,但因为长期一起合练,配合算得上有板有眼的,静夜之中听来,还颇有点韵味。

听到公社要举行文艺汇演的消息后,女生们强烈提议,老社同意,弄迈也成立了一支以知青为主的宣传队,动员玩乐器的男生全体参加,组成乐队,又由那几个能歌善舞的女生和她们训练的毕少们组成歌舞队,还吸收了相帅和鳗鱼,让这俩人专唱傣族歌曲。鳗鱼唱得不怎么样,相帅却有惊人表现。她的嗓音天生就好,音域宽、音色纯正,唱起傣歌来,不知倾倒了多少毕冒。后来县里、州里的文工团都来要过她,可惜这女孩不愿意走出家门,最终埋没了又一个“才旦卓玛”。老社很宽宏地给了他们一个月的脱产排练时间,宣传队也很争气,排出了一组节目去参加公社的文艺汇演,宣传队着实为弄迈争了点光,汇演时以绝对优势技压其他寨子的宣传队,一炮打响,获得了全公社团体奖第一名。

汇演后,附近好几个寨子都来邀请弄迈文艺宣传队去他们那儿演出,弄迈汉傣两族的年青人快乐的“走穴”演出就此开始。

到其他寨子里去演出不比在公社演,由于台下没有领导坐着,面对着的都是本乡本土的乡亲,演员心理状态极其放松,越演越随便,甚至与场下观众大开玩笑,全场气氛极为活跃。若是去的那个寨子里也有玩乐器的知青,就要邀来加入进知青们的小乐团,并且要出独奏。有唱歌的,要拉上台唱上几首最拿手的。有跳舞的,也必须上台表演献艺。傣族最爱对歌,每个寨子的赞哈(歌手)与弄迈的歌手对歌(他们对的歌当然不是那些革命歌曲,而是世代相传的情歌)成为最受傣族欢迎的节目。而知青们最喜爱的节目,便是由小乐队演奏或伴奏的那些“黄歌”,奏到兴头上,还会来个两寨知青集体大合唱。

女生们带领罕俊等毕少跳的舞蹈则比较合毕冒们的口味,傣族毕少身材苗条,跳那些《北京有个金太阳》、《舂新米》之类的舞蹈还很有点份儿。

每次演出的压轴节目是集体跳傣族舞,由当地傣族敲起锣鼓,所有演员包括小乐团成员都下到台下与观众同乐,两个寨子的人围成大圆圈,中间燃起一大堆篝火,起码要跳上个把小时才结束。

此时此刻,与其说是演出,不如说是两个寨子傣族和知青的大联欢。

弄迈宣传队越演越火,名气越来越大,前来邀请去演出的寨子排上了队。

到后来连境外的寨子也一再来请,经过层层请示直到由州里批准,才准许他们去演了几次。

第一次去境外演出之前,县里管宣传的人来审查节目。那是个面无一丝表情的中年人,姓胡,看完全部节目后,他突然冒出一句:“把你们加演的那些节目全部来一遍。”他所指的加演节目,显然就是那些小合奏的歌曲。

见知青们想找搪塞的话,他干脆挑明:“没事,不会给你们上纲上线,就听听你们有多高水平。奏吧,先奏个《小路》。”

于是,乐团专门给他来了次汇报演出。这位老兄先是跟着哼哼,到了后来干脆放声高唱,他唱歌的水平绝对压倒知青歌手,是那种真正的专业级的洋嗓子。听他唱《三套车》、《重归苏莲托》这些歌,真是一种享受。

知青们很想跟他结识,但他可能有所顾虑,过完瘾就变回冷冰冰公事公办的模样。打着官腔说了个别节目要如何修改之类的话,又补充说:到那边不许加演。说完就走了,以后再没来过。知青们到县城去见到他,跟他打招呼,他只点个头就不再搭理人。

宣传队既然给弄迈争了光,队里对宣传队便很是照顾,队员们凡有演出就不必下地干活,演出、排练都算出工,而且记最高的工分。

虽然没有出场费,也没有门票收入,但出去演出仍有不少外快。照例,邀请人得管全体演员的晚饭和夜宵,演出时还得给乐队准备好烟、茶,演出之后则会送上两刀烟丝,几大块碗状的红糖。烟当然归乐队,糖则归舞队,傣族队员自然不会要,东西就都到了知青们手里。

有如此种种好处,当然不能把那些既不会乐器、又五音不全、还手脚僵硬的南郭先生们丢下不管。凡有演出,全体出动,一个也不少。去的人都想法给派点活,光是敲木鱼的就安排了3个,还给两个擅长模仿的每人发一支不贴笛膜的笛子,让他们摇头晃脑卖力地假吹。

如此一来,弄迈宣传队的乐队阵容大增,人数已经不亚于专业文艺团体。

盲目扩张的结果,是这大锅饭自然吃不长。扩大了队伍后,没演几场,秋收在即,老社率先发难,要大家讨论是演戏重要还是种田重要,讨论结果当然是后者重要。于是明确规定,宣传队今后只能用业余时间排练演出,便宜工分也被取消了。

其时,各邻近寨子也差不多都去演遍了。虽说又排了些新节目,可人家一想,为了那么个把节目请这么大帮人吃饭似乎并不划算。再说人家也要忙秋收了,于是那些节目也就算白排了。

没人来邀请,宣传队便散了伙。

那两支没笛膜的笛子却成就了个音乐天才。笛子的主人——那两位当代南郭先生,看到再不能靠它混饭吃以后,随手将它送给了小胖墩。小胖墩贴上芦苇芯里的薄膜,在大草坪上放牛时成天地吹。刚开始吹时,连那些水牛、黄牛都受不了,见他就逃。这小子相当有毅力,有空就练,没多久居然无师自通,吹得满像点样子了。后来,他飞快地超过启蒙老师,知青们又专门找来名师辅导他,他的技艺便突飞猛进,很快便技压县文工团笛手并取而代之,成为本寨唯一进县城吃皇粮的傣家子弟,不过那已是知青走后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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串门

 
——榕树魂19
 

晚饭后,小印度早早就来到男生宿舍,催着大家跟他走。路过女生宿舍(社管会)时,老蒜、老沙、老平正坐在凉台上聊天,小印度一招手,她们也就应邀参加了这次外事访问。

小印度家离寨子口不远,竹楼不算很大,院子却很宽。到了那儿,鳗鱼已经等候在院子门口,引领着知青们上楼。

傣家的竹楼很实用。楼上住人,楼下半边是牛栏,半边是厨房。宽大的木楼梯通到楼前的凉台,从凉台进入楼上厅房正门。

上楼后,小印度示意知青们脱鞋进屋。进门之后,一位大叔面对大门站在火塘旁,对着知青们不断辑手,口中喃喃有词。另有一位大妈躬着腰站在门边,双手垂膝,不住点头,姿势与日本妇女迎宾一模一样。知青们也急忙合手点头,只是不知道该说什么。

客厅很宽大,至少有30多平方米。除正中距墙1米的地上嵌有个方桌大小的火塘之外,屋里没有任何家具。地上铺着竹皮编成的凉席,光滑洁净。

整间屋除了朝南的正门外,另外还有3道门,北边的两道门一道通向里屋,另一道是后楼梯,通向楼下厨房,西面一道通往一个小阳台。所有的门,包括正厅门,除里屋门挂了块布帘子外,都只有门框没有门板。

小印度让男生靠右、女生靠左坐到火塘边,他和鳗鱼也坐到右边。

大妈走到火塘边时的姿态很奇怪,她一直弯着腰,双手按着统裙下摆,碎步顺着墙边绕个圈,走到火塘左边,双脚放在身后,扭着身子坐下。她要女生们也学她的坐姿,女生们坐不了片刻便撑不住了,仍换为正面打坐式,她也没再管。

主宾全都坐下后,靠手势和推测进行困难的交流。

大叔、大妈显然是小印度的父母,鳗鱼是他的哥哥,可两人却长得不大像,相似的地方是眼睛都很大,后来才知道俩人是同父异母兄弟。

小印度把知青们的绰号介绍给家人,他们也就这样称呼知青们,知青们则按他们所教发音,称呼大叔为“屋弄”,大妈则称“篾巴”。

火塘正中放着一个大铁三角架,上面架着一把铜壶。壶里的水已经开了,冒着热气。大妈将铜壶提下放在火塘边,又将一个铜盘子放到铁三角架子上,随即从墙边一个竹筒里倒出一大把茶叶,放在盘子上,用一根木夹翻动着炒,一会儿满屋都弥漫着茶叶的香气,然后她将炒热的茶叶倒入一个放在三角架旁的小陶罐内,提起铜壶,将沸水倒进陶罐,听到“噗”的一声爆响后,她便迅速地用一个竹刷似的盖子塞住罐口。完成了这一系列复杂动作之后,她从那带嘴的小罐中,将浓绿的茶汁倒入几个核桃大的小茶盅里,然后将小茶盅一个个递给她丈夫,大叔用双手端着递给男生们,大妈也递给3个女生每人一杯。

知青们急忙双手接过杯子,端着,但没敢马上就喝。心想,这么喝茶也太小气了,但没敢表示出来,可能这就是所谓民族风俗吧。

主人们也各斟一杯,也端着,不住示意让知青们先喝。

老豆忍不住了,端起小杯,一口饮尽。知青们正想效仿,却听见老豆呼呼直喘粗气,看看他,嘴张得大大的,就像刚吞下一整个最辣的“涮涮辣”(一种当地特有的极辣的辣椒)。大妈咯咯地笑了起来,小印度他们也笑了。

大叔示意知青们看他,然后将小杯端到嘴边,轻轻地啜了一小口,跟饮酒似的。

老地也照样喝了一小口,香气很浓,但茶水极烫,味道又苦又涩,怪不得老豆会那样。刚想皱眉头,忽然觉得口中生出一股清凉、甘甜的津液,一直顺喉咙往下流淌,一丝丝沁入心肺之中,舒服极了。

其他人的感受可能与老地相同,大家开始议论起来,赞不绝口。

后来知道了日本的茶道、大理的三道茶、福建的功夫茶后,老地想过,如果哪天有了钱,就搞个傣家的茶室,起名为“傣家烤茶”,给真正会品茶的人喝。

大叔让知青们卷毛烟抽,知青们摇手示意不会。他以为知青们是不会卷,就慢慢地卷,示范给知青们看。卷烟的纸可能是特制的,很薄,三指宽、比一支香烟稍长。那细细的烟丝颜色金黄,闻起来很香。于是,男生们不顾女生们的谴责,每人学着卷了一支。才抽第一口,自称刚上中学就会抽烟的老猫便不由得呛咳起来,其他人更是呛得不得了。这烟闻着香,抽起来却辣得要命。

以后很长时间,男生没敢再学抽毛烟,后来是先学会抽香烟了,才敢再尝试抽毛烟。

喝第二杯茶时,后面楼梯吱吱响了起来,一个毕少抬着张簸箕似的小竹桌子走上来。男知青们认出她是昨晚担水的3个姑娘中的一个。

这个毕少是小印度的姐姐,叫罕俊,个子很高,肤色只略微有点黑,长相有点像鳗鱼,说不上漂亮,但那双大眼睛和两只酒窝很有特色,笑起来样子很可爱。她一点不拘束,放下桌子就跟女生们挤在一起,两手灵活地比划着跟知青们沟通。傣族姑娘似乎对手势语言的理解力特别强,自她来后,两个民族的交流变得容易多了。在她的教导下,知青们学到了好多傣语。

小桌上放满小吃,有花生、牛肉干、木瓜丝、一些不知名的酸果子和用芭蕉叶包成小包的糯米糕。知青们逐样尝试,好吃的就一扫而光。

知青们注意到,火塘里烧的全是干牛粪饼,烧时几乎不冒烟子,用吹火筒一吹,浅兰色的火苗就冒出来,比木炭还好烧。傣族家里不用蚊帐,就因为牛粪烧的轻烟中有驱蚊虫的气味,估计是牛吃的哪种草在起作用。这牛粪是傣家的高级燃料,怪不得大草坪上的牛粪都给做上了标记。

玩到夜深了,知青们才告辞回宿舍。

以后,知青们晚上常到傣族家串门。只是大家逐渐分为2、3个一伙,各去一家。男生们自然喜欢到有毕少的人家去,到不是有所企图,而是跟毕少们交流既容易,又很有趣。

老地经常去的是老社家,到不是因为老社家有个漂亮女儿相帅,而是老社夫人对老地特别好,有什么好吃的都来叫他。酋长则去小印度家最勤,知青们瞎起哄说他对罕俊有点那个,他也不恼。

知青们刚来时,傣族老乡们传说知青是武斗造成的孤儿。怪不得来的那天,傣族大妈们对知青们说话时都带着极其怜悯的神情。据说这些大妈们在两天之内,就将全体男知青分人到户,私下许配给有毕少的各家了,还为谁家分哪个争了起来。本来老社夫人是抢着认领酋长的,说他是知青的头,正好她丈夫也是头。

后来她却改变主意,非要认老地,也不说为什么。有好几家争着认领酋长不奇怪,也许是他长的高大而且英俊吧。而争着认领老令的也有好几家,这难免让人有点妒忌,这个说句话都会激动得手抖的书呆子,凭什么受到众多毕少的垂青?

后来知青们傣语很熟练之后,才从她们口中知道,她们喜欢老令捂着嘴轻轻地笑的斯文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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