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人往事(548)

来源: YMCK1025 2022-09-11 11:46:32 []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次 (67743 bytes)
 

你是我的尾巴

2022-09-09 17:02: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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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走水

刚入行的心理医疗师,医院里工作,医院外记录

前言 在我工作的精神专科医院靠近大院最里侧,有一栋单独的楼。它的第四层叫成人精神疾病四病区(简称“成四”),是混住病区,女病人住在东侧,男病人住在西侧。这里的病人有一个共同特征,都是长期住院患者。 病人长期住院的原因各种各样,但都有一点共性——长期的精神疾病让他们没有足够的情绪行为控制能力,难以融入家庭和社会,也无法独立工作生活。换句话说,他们没办法拥有正常的人际关系。对于病人的家属而言,与其让他们在家里等着“惹祸”,不如花钱养在医院里。 在我工作的这些年中,“成四”里几十号男女老少,除了少数几个家里殷实的,能偶尔被接出去住一段时间,其余几乎都没出过医院大门。老邓,老褚(一位住了20年的老年精神疾病患者,如今已经去世),老袁,沐阿姨,阿秀……每一个患者的住院时间几乎都比我的工作时间还要长。 所有人中,只有一个比较特殊——巴儿。我是2016年正式参加工作的,同年,曾在诸多医院辗转的巴儿来到我们这里,正式开始长期住院,我做他的治疗师。 用老乌(大院管理员,医院的老员工)的话说,我跟巴儿就跟当年的他和老褚一样,算是有“同院情谊”。

1

巴儿今年35岁,来自我们市下属的贫困乡,1米7左右,很瘦,浓眉大眼,但不爱干净,须发散乱,衣服长久不换,左脚不能弯曲,走路像画半圆一样。除了这些相貌特征以外,巴儿究竟是个怎样的人,其实我到现在都无法准确地描述出来。

在其他患者眼里,巴儿是个“明确意义上的傻子”,“轴得拉不动,憨得摔不响”。只会在大院里追着人问“几点了,几点了?”,或者“你有尾巴吗,你有尾巴吗?”这类白痴问题。不回答还不行,他会一直问下去,直到听到满意的答案为止。被他粘上过的人,再看到他靠近,都会下意识地大喝一声——“滚!”

但是在我看来,巴儿又不像是个彻头彻尾的“憨货”,反而是个极有“辩才”的人。

我在被他一直追问关于“尾巴”的问题时,曾尝试过从“科学”的角度入手,想让他认识到,人是没有尾巴的。但他却很认真地与我辩道:“界门纲目科属种,人是其中之一,属于脊椎动物。陆地上的猴子有尾巴,大海里的鲸鱼有尾巴,那么人也应该有尾巴,所以从逻辑来看,你的知识是错的。”

我一时没反应过来,低头盯向他的屁股:“那你的尾巴呢?露出来看看?”

他退后,像看白痴一样看我:“退化了呀。尾椎骨,脊柱最后一节,你不知道吗?”

我彻底语塞,只能给他竖个大拇指。

其实,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巴儿能在“大聪明”和“傻糊涂”之间自如切换,可这却让他在精神病院里,也显得很异类。如果说,精神病院里的患者也有“等级”之分,那么,划分标准应该是清醒程度。稳定、单纯、且残留一些情绪问题的患者,在面对有明确精神症状的患者时,总会稍显得意;有明确精神症状的患者,面对症状严重、反复复发的患者,又会自认优他一等。

而巴儿的“异类”则让他完全游离于这个标准之外。

老乌告诉我,“其实这精神专科里面和外面是一样的。你牛也好,挫也罢,别人顶多嫉妒或者是看不起你,但要是格格不入,那就得完蛋。”

我问老乌,完蛋是什么意思。

“还能有什么意思,不带你玩儿呗!”

 

我还记得与巴儿的第一次“正式会面”。

2016年农历9月,巴儿因为发病,被警察送进我所在的精神专科医院。那时候,刚刚毕业的我还跟着老师轮岗,在“成四”病区干点不涉及诊疗的杂事。

在病区最靠近护士站的地方,是一间单人治疗室,用一整块被两面钢板夹住的杉木当门,人脸高的地方,抠出一个25公分见方的窗口用来观察,拿两片亚克力推拉板封住。里面除了一面常年被限位钉卡死的小窗,只有一张简易的木床,在正对观察口的位置,用钢丝捆着膨胀钉锁死在墙角。床上没有任何布料制品,只有一张草席——防止易激惹的患者自缢。

而巴儿就关在这里。

带教老师廖姐告诉我,巴儿算是我们这里的“老客户”了,镇上卫生院看过几次,我们这儿又入院过3次,一次比一次时间长,直至成为“成四”的“固定客户”。这一次就不折腾了,直接住回这个老地方,住院号都懒得换了。

她跟我说这些的时候,我正忍不住好奇,扒着门往里看。南方夏日的正午,黑瘦的巴儿就蹲在床上正被太阳照得发白的位置,用没被拴住的右手抠着草席的毛边。他惊喜地抓住我的目光,直起脊背,手指着自己的嘴巴喊话——

“吃的,吃,吃!”

我不自觉地伸出手,把亚克力推拉板拨开条缝。巴儿看到有人来,似乎更兴奋了,跳下来跛着步子朝门口挪,木床被拽得嘎吱作响。

“有没有吃的,吃的有没有!”

“坐回去!”廖姐转回头,朝里面呵斥一声,挥掌“啪”地抵上观察窗。护士长大概是听到响动,叮叮咣咣冲过来。她瞪着里面,使劲锤了铁门一下,巴儿吓得立即缩了回去。护士长收回的眼神,不善地向我扫来,廖姐赶紧扯起我继续往前走。

2

几天后,某日中午吃饭,廖姐就这次不恰当的“会面”教育了我一番,她说得很委婉:“这里事很多很忙,你刚来,少说话,多做事,不懂的自己多看多学,实在想不通,等人家不忙了再问,别动不动就自己……”

而我听得心不在焉,反问她:“他们都不给巴儿吃饭吗?”

“怎么可能,吃药就不吃饭啦?”廖姐哑然失笑,而后又叹息,“他这是在家里饿久了。小偷小摸的管不住,不然也不会又送过来。”

廖姐告诉我,巴儿爹妈不在了,上面有一个嫁到重庆的姐,一个常年在邻市做事的哥,家里本来还有个阿奶,但现在也八十好几了,走不了路,在叔伯家里养老。近些年,除了住院,巴儿一直一个人住在老房子里,没人管他。

巴儿读过书,14岁的时候发病,而后辍学。以前的巴儿虽然不大灵光,但也还能做点事,帮人砍甘蔗收谷子,在镇上打散工,勉强也能糊口。后来数年间住院、出院,病情不见好转不说,还越发严重起来,谁家请他干点啥便在谁家赖着,赶也赶不走,到了饭点就自己找碗坐在桌上吃,彻底成了个懒汉。

本来,村里见他孤苦可怜,说定每家每户出点粮食,只要他不过分,就由着他。然而过了些时日,可能巴儿体格渐长食量渐增,也可能是旁人施舍久了有怨气,给得少了,巴儿老觉得吃不饱。可他又没办法自己找吃食,结果无师自通,学会了偷东西吃。笼子里的鸡鸭,腌缸里的咸菜,檐上的腊肉,够得着够不着的,邻居稍不注意就下了他的五脏庙。加上巴儿有股憨狠气,说不了几句,便抽出系在腰间的柴刀瞎挥,虽说没真伤过谁,但也挺吓唬人的。

次数多了,巴儿犯了众怒。村里数次勒令巴儿他哥回来管,不能管就找能管的地方送去,还讲,要不是他们还有个高辈的阿奶,早就让哥俩去祠堂上香把父母的牌位请走了。巴儿他哥也没办法,又不能不做工在家守着弟弟,只能有空就回来,挨家挨户统计损失,再一家家赔过去。

这一次,巴儿之所以被警察送进来,是因为那天他正在偷邻居种在盆里的荸荠,被逮了个正着,邻居说了他几句,他便抄起邻居院子里扒谷的钢耙,一边恶狠狠乱舞,一边把裹着泥的荸荠往嘴里塞。

“你说他精吧,又不知道光明正大地跟人家讨,乡里乡亲的,帮这么多年,谁还舍不得几个荸荠了?”廖姐感慨,“你说他憨吧,他又知道挖了荸荠后,还把荸荠苗正正插回去,要不是人家正好碰到,哪儿发现得了?”

 

这次被送来后,巴儿在单人治疗室关了3天就被放出来了,住普通病房,也跟着大家一起下大院了。过了一段时间,我第一次在大院定岗巡视,看巴儿一直围着大院的铁网划着半圆步转圈,在草丛里左看看右看看,时不时拔起一根草,或捡起一根树枝,在屁股上比划来比划去。

“傻仔儿!又找尾巴呢?”

喊他的是刺毛,一位长期住院的癫痫患者。廖姐曾给我说过,刺毛也是跟巴儿一样从小住院,但家境好,总有吃食,又“仗义疏食”,拥簇众多,巴儿很怕他。其他人对巴儿最多也就是忽视,实在惹到了也就嘴巴上占占便宜。可刺毛不一样,他老是冷不丁拽巴儿一把,或是趁护士不注意踹他一脚。

巴儿一听见他的声音,立刻快速倒腾起步子往前跑。

“嘿,跑快点儿啊!”刺毛怪叫,“追上老子可就踹了!”

巴儿慌不择路,一头扎进我怀里。

“干嘛呢干嘛呢,”我把巴儿揽开,朝刺毛瞪去,“一天到晚招猫逗狗,干点正事!”

“哟嚯,新来的嘿,”刺毛根本不惧,“招猫逗狗?来,你说说谁是猫谁是狗啊?”

其实这话说出来我就后悔了,但刺毛不依不饶,非说我一个医护人员骂病人是狗。我瞪着眼闭口不言,他又对着巴儿拱火:“傻仔儿,你听着没,他说你是狗呢,狗有尾巴呀,你的呢,丢了?”

“对呀,我的尾巴呢,”巴儿绕着转圈,不断瞅着自己的后面,“尾巴去哪儿了?”

“哈哈哈哈!大傻X!”刺毛得意地大笑,扬长而去。

看着巴儿被逗得一直急切地转圈圈,我一把将他抓正:“你傻啊,他逗你玩呢,人哪有尾巴!”

“你才傻!”巴儿望着我,很严肃,“那是你看不见,人也有尾巴,好人就有尾巴,这是我哥哥告诉我的。他是个老师,老师不会说谎!”

3

巴儿的哥。我后来见过数面,熟悉了之后总是老周老周地喊他。他其实不是老师,是一名建筑工人,常年天南海北地跑工地。

老周体格敦壮,面容苍老,和巴儿一样,都很黑。但除了黑,兄弟俩哪儿都不像,论长相,巴儿浓眉大眼,但老周着实是差点意思,小眼塌眉,还带点地包天。论个头,老周只到巴儿的下巴,估摸着也就1米6。

2016年巴儿来住院后,就不怎么回村里了。老周跟我说,自己打了这么多年工,负担得起巴儿的住院费了。最重要的是,他算了一笔账,比起赔乡亲们,巴儿住院要更划算。

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到2020年。

这4年间,老周来得不算勤快,但来的时候总是给巴儿带很多东西,短袖长衣、牙刷口杯,都定时定点地带来给他换。这4年,巴儿没什么变化,一如既往地找着尾巴,被人嫌恶地骂着让他滚开,被刺毛欺负。唯有一点,就是胖了不少,肚子从刚来的时候像个瘪囊囊,鼓成半个篮球大。

我老是拍着他的肚子调笑他:“巴儿,几个月大啦。”

而他每次都很认真地纠正我:“医生讲了,这是内脏性肥胖,男人是不能怀孕的。”

 

2020年7月中下旬,老周又来医院,没有去病房,而是径直进了办公室,说是要找巴儿的主治医生廖姐。

当时廖姐去行政楼开会了,我在办公室帮她整理治疗单。我给老周倒了杯茶,有一搭没一搭跟他聊天。不知怎么,老周却越说越多。

他告诉我,巴儿跟他其实不是亲兄弟。早年老周的爹在私矿上做事,一对同村的工友夫妻死在矿难里,留下还在吃奶的巴儿。老周的爹心善,收了他当小儿子。巴儿来家时,老周已经19岁了,高中肄业,做了几年工。后来他爹干不动,从矿上退下来,一身职业病,很快就追着老周早年去世的娘走了。照顾巴儿和妹妹的担子全落在老周肩上。

老周说,他也不知道巴儿为什么就成了这样。巴儿14岁的时候,奶奶托人给在外打工的老周打电话,说巴儿“发了神经”,叫他回来带去看看。他带巴儿到镇上卫生院,医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开了些“稳神”的药。医生劝老周,要是有条件,带巴儿到市里看看。老周自觉暂时没这个条件,他想的是既然吃药能“稳神”,那就先稳住,等他攒些钱再说。

可没想到,病不比钱,钱能攒,病不能拖,“拖拖就成这样了。”老周捧着茶杯,神情哀伤,在身上四处掏兜儿。我以为他是想抽烟,也不顾是在办公室,把裤袋里藏着的芙蓉王掏出来抽了一根给他,“但现在好多了呀,你看,你妹妹嫁到重庆,少不入川老不出蜀的,那可是个享福的好地方……”

老周挥挥手,拒绝了我的烟。我知道,他其实是在找放在怀里的治疗单。

“我妹在重庆跟着妹夫打散工,洗盘子挑担担,也难,”他把单子递给我,“就怕再过几年我也没能力,养不起老幺,我其实是……其实是想来问问廖医生,医院能不能把有些治疗减一点,不犯病就行。我跟你讲了,你帮我跟廖医生说说行不行,她对巴儿那么好,我实在……实在……唉。”

我大致瞅了一眼巴儿的治疗项目,基本是按照一般流程来的。我也听懂了老周的意思——他不指望巴儿能治好了,也就想把一些项目省了。

我很能理解他,“成四”病区的这些患者家属大多都会提这样的要求。因为哪怕只是维持患者最低标准的吃药和生活,一年下来也得好几万,经年累月,数目也不小。最重要的是,这种病,拖得越长,治好的几率越低。谁都有老的一天,也都有负担不起的一天。减少治疗项目,维持最低需求,最终都会是患者家属不得不做出的妥协。

“知道了,”我把单子叠好还给老周,“我会跟廖姐说的。”

 

“减项目啊……那得说清楚,毕竟巴儿才三十来岁,又不是七老八十。”听了我的转述,廖姐有些犹豫。

廖姐的担忧也不无道理。巴儿算是个年轻人,减了那些治疗项目,就意味着他往后的治疗只能依靠普通药物,其他的一概不参加。虽然巴儿治疗多年也不见好,但不再全面跟进治疗项目,这无异于是切断了向好的可能。将年轻的巴儿定性成一个既成的“终身患者”,这可不是个好事。

可考虑到老周的实际情况,廖姐又心软了。思来想去,她想了个折中的办法,治疗项目减,药也吃。但有一点,大院还是照下,康复科那些不收费的器材项目,也让巴儿照常参加。

廖姐亲自给老周打了电话:“你来签个知情同意书,其他的不担心。再说,有总比没有好,住院归住院,活动还是要活动的。”

电话里的老周千恩万谢。

4

其实,对于巴儿来说,有没有其他的治疗项目影响不大。他老是跟我说,这些治疗项目都没用,根本就“无法让他长出尾巴”。

说实话,我那时完全没纠结过巴儿口里的“尾巴”是什么,在我眼里,这只是他精神症状的某个表现。在学校,老师也跟我们讲过,精神疾病千人千面,谁也搞不清楚落到某个人身上,会具体呈现出什么样子。

自从巴儿减了治疗项目,其他患者被带到大楼外面的治疗室做治疗时,他就一个人在病房大厅里老老实实看电视,并没什么异常的地方。

12月一到,南方终于像个冬天的样子,大院里的阳光成了奢侈品。某天下午,全体下大院。“成四”的一个年轻女护士急急忙忙来找我,说巴儿刚才说要去厕所,好久没出来,让我去喊看一下。

大院的厕所只有个半截门,就是怕有患者故意在里面锁门。我以为巴儿是拉肚子,只在门后往里瞅了瞅,没想到,刺毛也在里面。刺毛半蹲在地上,裤子拉下半截,而巴儿就弯腰在后面,脸对着刺毛的屁股,专心致志地瞅着。

巴儿边看边好奇地问:“尾巴呢,尾巴在哪儿?”

刺毛回头,笑得不怀好意地:“你再找找,没看见吗?”

“没有啊,”巴儿摇头晃脑找着角度,“真他X臭,老子不看了!”

“等等啊,再等等,就一会儿!”刺毛急呼,回头“专心致志”地憋红了脸,“噗——”一个响屁。

巴儿急撤几步,不慎滑倒在地,手杵进了尿池。他“呸呸呸”地吐着口水,又不敢吸气,五官皱成一团。刺毛搂上裤子,鼓着眼大笑:“哈哈哈哈,傻X!”

巴儿手忙脚乱地要站起来,我怕他气急了发狂,一脚把半截门踹开,“干嘛呢!”

刺毛见是我,立即缩成一团。巴儿终于挣扎着站起来,看向我,指着刺毛大喊:“老师,他拿屁蹦我!”

刺毛又忍不住笑起来。

我皱着眉头:“你别搞这些有的没的啊,老欺负他干什么。”

“没有哦,”刺毛一副无辜的模样,“我拉大号,他非要跟进来。”

“你你你……”巴儿满脸都是委屈,“是你说长出了尾巴让我来看看的,骗我……你……”

“好了,”我打断巴儿,又看向刺毛,“我都看见了,警告你啊,再欺负他,我就收拾你!”

刺毛翻了翻白眼,若无其事地推开我出了厕所。巴儿也想冲出去,被我拎住了。我呵斥他:“他说什么你都信,一天到晚尾巴尾巴的,不动动脑子?”

他忽然大声朝我吼:“你才不动脑子,人有尾巴!好人才有尾巴,没尾巴的都是坏人,你们都没有,我有!”说完,他一把将我推开,朝着外面冲了出去。

 

那天收了大院后,这件小事就被我抛到脑后了,没承想却酿成大事。

次日,我去“成四”送病历时,发现巴儿又被关进单独治疗室,手脚都被绑了起来。我回去问廖姐,她很惊讶:“你不知道啊,群里说得有鼻子有眼。巴儿把刺毛咬了,还咬得不轻。”

大概是放大院时,刺毛的恶作剧被我戳破,他觉得意犹未尽,恰逢当天食堂做了红焖猪尾巴,刺毛趁护士不注意,夹起巴儿碗里的猪尾巴又想逗着他往厕所走。巴儿这次没理他,刺毛就跳起来骂巴儿,说他是个纯傻X,人哪儿有尾巴,他巴儿有也是根猪尾巴,巴儿的哥也长了根猪尾巴,兄弟两个傻一窝。

巴儿当时没有恼,闷着头把一碗饭扒得干干净净。夜里熄灯,大家都睡觉了,刺毛的治疗室忽然传出一声惨叫。原来是巴儿趁刺毛睡得熟时,摸到他床边,一口把他左手的小拇指上小节咬掉了。刺毛捂着手在地上疼得打滚,巴儿就蹲在他一旁,从满是血的口里吐出小半截手指,面无表情地在自己屁股上比划。

最后,当医生护士把巴儿拖拽着拉出房间时,他还把手指吐在地上,朝着地上的刺毛喊:“这不就是尾巴啰,这不就是尾巴啰!”

事情闹出了不小的风波。刺毛的爹妈吵到医院来,说一定要给个交代,钱不能少赔,巴儿家里也要负责任。考虑到刺毛也不是个“老实人”,医务部的典主任这么回复刺毛的爹:“事情反正是发生了,医院管理失职,要负的责任不会少。但有一说一,你儿子也不是无辜的,一天天欺负另一个患者谁都看得到。再说,他们都是精神病患者,该追究什么责任,追究到什么地步,法律也不是只为你一家人说话的。”

老周心急如焚,跑来医院蹲了好几天,才逮着机会跟刺毛家里人求情。可能是对自己儿子的为人心知肚明,也可能是心软,刺毛的爹妈最后松了口:告是可以不告,可只有一点,钱不能少赔。具体赔了多少我不知道,但是从老周随后的决定来看,应该是把他这么些年的积蓄赔了个精光。

刺毛被转到了外科,因为做完手术要休养。没过几天,巴儿也放了出来,但被安排到了一间单独的病房,睡觉的时候和其他患者隔开。

5

大概又过了一周,老周来了医院,说一定要给巴儿办理出院。他说,现下没钱了,养不起巴儿了。他要先把巴儿送到重庆妹妹家,自己攒把劲跑两年工地,手里有钱后再把他接回来。

那天,老周一个人在病房里收拾巴儿的东西,护士们来来去去,也没人劝他再考虑考虑。其实大家也不知道怎么劝,住在“成四”的这些长期患者,谁家里没个讲不圆呼的难事,巴儿也只是他们其中的一员罢了。

收拾好东西后,老周就去大院找正在玩的巴儿。自从巴儿咬人后,其他的患者都躲着他,那天,他正一个人在大院角落的秋千上荡来荡去,我就在一边看着他。见老周来了,巴儿特别兴奋,荡得越来越高。

老周放下包裹,在后面有一下没一下地帮他推着,嘴里絮絮叨叨:“老幺,哥得带你出去一趟。”

巴儿嘻嘻笑着:“去哪儿啊?”

“送你到姐家,要听话,别惹祸,啊?”

“我不要去!”

老周猛地把巴儿拽停,大声斥责:“去!”

巴儿很执拗:“不去!”

“不去我就不要你了!”

巴儿哭了出来:“我……我不去姐姐家,我跟你在一起……”

老周红了眼,把巴儿搂在怀里:“听哥的,哥一定会接你回来的,啊?”

我私下里跟老周提过,其实可以考虑把巴儿转到镇上的小医院,实在不行,送回村里也比送到重庆强。可老周不愿意,他说现在糊自己口都难,把巴儿送哪儿去都负担不起。虽然村里的阿奶还活着,但这都出来4年了,再把巴儿送回去惹祸,怕是谁都不能容他。毕竟千亲万亲,不如自己家里人亲。

巴儿最后还是去了重庆。

 

我不知道巴儿走了之后,老周心里究竟是如释重负,还是日日思念,但他确实在很努力地挣钱。

廖姐有他的微信,她告诉我,老周偶尔会发一些图片,内容很固定,要么是自己的工作地点,或是脚手架上,或是土坑里,要么是收工后在某个小档上吃饭,或是几个馒头,或是7块钱的两荤一素。

廖姐总担心巴儿去了重庆后不好好服药,情况不稳定,她嘱咐我把老周加进康复科的家属管理名单里,让我每隔半个月就打电话过去问问情况。她怕等两年老周钱没攒够,巴儿又惹祸了。

近了年根的某天早上,医务科忽然接到个电话,转来了“成四”,是重庆某个铁路派出所打来的。他们问:“你们医院是不是有个编号XXX的病人,男的,30多的样子,精神好像有点,嗯,有点不正常。”

接电话的是廖姐,她一下子就意识到,他们说的是巴儿。

派出所的同志说联系不上巴儿的家属,问他是哪里的,他一直说自己在哪里住院,住院号是多少。而且他还随身带了个包,里面是收拾整齐的衣服,牙刷口杯。廖姐不敢耽误,立即喊我给老周打电话,让他通知自己的妹妹把巴儿接回去。

过了十来分钟,老周打回电话,心急如焚:“打不通!”

“你妹夫呢,打他电话,可能是没听到。”

又过了几分钟,老周电话过来,语气颓了很多:“也打不通。”

“你赶紧……”廖姐捂住了我的话筒。

电话那头,老周毫无声息。我望向廖姐,她叹了口气,摇摇头。

我这才意识到,巴儿是被抛弃了。他姐姐和姐夫的电话之所以打不通,是因为他们打定主意要扔了他,不然也不会故意把他丢在火车站,甚至连东西都给他收拾好了。

起初,我们在电话里建议派出所在当地找个精神专科让巴儿暂时入院,可是他们说按规定巴儿是有亲属的,只是不在身边,这种情况重庆这边的医院不一定会收。老周只能一个劲儿求我们,说他现在人在北方,年底得讨工钱,让我们能不能想想办法,等他要到工钱就马上回来接人。

原本这种情况我们医院是可以不理会的,毕竟巴儿已经出院,跟这里没有瓜葛。可廖姐心软,还是上报了医务部,她提出个办法:让派出所的同志给巴儿买张卧铺,上车前盯着他吃一次药,睡一觉,我们这里派救护车到火车站等着接人。

院长问她:“万一这个老周也不来医院接人呢,你说怎么办。”

廖姐说:“他一定会来,他舍不下这个弟弟。”

“我是说,万一呢。”

“我负责!”

6

考虑到巴儿这次不算正式住院,接回来后也没给他穿病号服,只是把他安排到了疫情期间的隔离病房单独住着,治疗项目没给他上,只照常服药吃饭,费用由廖姐先垫着。

廖姐没有什么怨言,她还找我商量,说自己手里现在病人多,顾不过来,问我能不能抽空进去看看巴儿,带着他做做康复项目也好。“你有空能不能进去跟他聊聊,领着做做操也行。老周情况特殊,怕是一时半会回来不了,现在其他项目又不能上,总不能一直闷在里面,我知道这不是你的责任,也得占不少时间,就是……”

“没事儿,不就是做做操吗?”我一口答应,“人都是我跟您一起出主意要接的,咱姐弟俩一起负责到底。”

 

老周真的没有食言。过完年,大概是3月初,他就来了。

在医生办公室里,老周跟我们说,他不打算把巴儿接回老家,而是决定继续让巴儿住院,只是不住这儿,去镇上的卫生院。

廖姐劝他:“既然要住院,那还是住在这里好点,你要是担心费用,我可以帮你跟残联申请,有补贴,虽说不多,但也能……”

“不了不了,”老周确实眼睛亮了一会,但很快就消了下去,“麻烦你们太多了,这些事我自己想办法。”

我不知道该说点什么,但廖姐还在一直劝他,说镇上的条件没这里好,长期来看,对巴儿是没好处的,“就算不考虑长期,短期里也最好先不要把巴儿转回去,这段时间医院这边,我会尽力帮巴儿争取条件的……”

廖姐一直絮絮叨叨地说,老周微笑地看着她。我安静地望着老周,他头发又白了很多,想必这几个月没少操劳。等廖姐终于不说了,老周跟我们讲了一件事情。

“我老爹临终前几天,逮着空就对我反复说,说他自己不该把老幺捡回来,老了老了,留个麻烦给后人。”某个半夜,老周爹不知怎么地竟自己起了身。他提着半瓶白酒站在床边,把睡着的老周拍醒,说要跟他喝点。老周爹跟老周说:“老大,爹老子跟你喝了酒,顶梁柱的担子就交给你了。”说完他先自己灌了一口,把酒瓶递给老周,老周忍着悲伤,仰脖把剩下的酒一口而下。他爹满意地点点头,说自己要出去看看巴儿跟小妹,老周不敢跟着,缩在床上,一夜无眠。第二天,他见他爹就躺在堂屋的小竹床上,已经走了。

老周说完,拍了拍自己的大腿,说:“你们就不劝了,老幺是我的责任,不是小妹的责任,更不是旁的谁的责任,我有口气就该养着他。”

廖姐坐回办公桌后,不再劝了。老周看着我笑,突然像想起什么似的,在身上四处乱摸,掏了一包芙蓉王出来。

“没什么好感谢你的,”他非要把烟塞在我口袋里,“你不是抽这个吗,拿着!”他竟然还记得当初我递芙蓉王给他的事儿。不知道怎么的,看着老周满头白发,我竟有点想流泪。

“不能不能,”我绕着手,把泪憋了回去,跟他开玩笑,“这不是收红包吗?可不能犯错误。”可老周硬是把烟塞到我口袋里,又从随身的包里掏出一匝人民币,放在廖姐跟前:“他们说钱都是你垫的,我也不知道花了多少,但这里肯定只多不少,多的算是我的心意。”

廖姐把钱放在一边,挥挥手,跟我说:“你带老周去病房收拾东西,我处理巴儿出院的手续。”其实这不合规矩,按流程应该是老周自己先跑一趟,再由我们处理。我凑近廖姐,想暗示她这样不好。但是她只埋头看着电脑,手背上好像有泪水。

 

老周把巴儿带走前,又和我闲聊了几句,说他放弃了再出去打工的念头。一是巴儿已然是这个样子了,他也走不远;二是疫情严重,以往的那些包工头老板都不敢再带着人出去:三是年纪也大了,就是有活干,别人也不愿意要他。

巴儿走的那天,廖姐非要开自己的车送他们。廖姐上车前,我悄悄递给她一个包裹,让她给老周,里面是那包芙蓉王,还有500块钱。而廖姐打开自己的包示意我把烟扔进去,我往里面看了一眼,老周给她的那匝钱也在里面。

廖姐让我把钱拿回去,她说:“你给他钱,他也不会要,算了,心意到了就行。”

车一开,巴儿和老周就走了。

7

2022年初,我接到了老周的电话,里面却是巴儿的声音,“猜猜我是谁呀?”

我笑着问他:“巴儿,你的尾巴长出来没有?”

“没有喔,”巴儿很遗憾,“哥说我不听话,不是好人,尾巴长不出来,但他说廖姐姐跟你都是好人,你呢,你的尾巴长出来没有?”

“没有喔,”我学着他的语气,“等我长出来就告诉你啊。”

又过了几天,微信上忽然有个好友提示,顶着一个动漫头像,我一看是巴儿,因为打招呼的备注上写的是,“尾巴去哪儿啦”。巴儿告诉我,老周给他买了手机,注册了微信,平时手机放在护士那里,他让巴儿想他了就给他打微信电话。他跟老周要了我的号码,说是要问问我,为什么自己长不出尾巴。

我这次倒是追问他一句:“你为什么老是纠结尾巴呀?”

巴儿半天没说话。过了几天,他忽然发了个名为《我与哥哥》的文档给我,说这是他求着护士帮打出来的,里面有这么一段——

我从小跟着哥哥长大,我喜欢让他讲故事给我听,印象最深的是他讲的“海鸥找尾巴”的故事。

从前有一只海鸥,有一天他在海滩玩耍,看见一只蚌,蚌壳里躺着一枚美丽的珍珠,他就啄了起来。可等他转身离开时,这只蚌突然夹住了他的尾巴。他要挣脱,却怎么也挣脱不了。

最后,他只能使劲一拽,挣脱了,但尾巴却拽掉了。没了尾巴,海鸥就再也飞不起来了。于是他想,怎么找到一个尾巴呢?起初,他找了几根草,把这几根草安在尾部,插进肉里时,疼痛难忍。但他还是强忍着疼痛飞了起来,只是没飞多远,就失去平衡,只能停下来。

他拔掉这几根草,又折了一根松枝插在尾部,再次忍着疼痛飞了起来,但也没飞多久,就一晃一晃地稳不住了,于是他只好又拔下松枝,再想别的办法。最后,他找了一条柳树枝,安插在尾部。这次比前两次飞起来轻松了些,也能飞得更久一点。可惜,还是没坚持到一小时,就精疲力尽了。于是,他也只好把柳树枝也摘下,无精打采地在沙滩上走来走去。

于是,我问:“那他飞不起来了,到哪儿去找吃的呢?不会饿死吗?”

我哥说:“不是的,他饿了可以走到旁边的树林里找虫吃,渴了喝海水。”

我又问:“喔。那他飞不起来,找不到亲人,怎么办?”

他说:“他的确很孤单,很苦闷,每天无所事事,整天在沙滩上逛来逛去。但这样过了大概一个月,他发现他的尾巴又长了出来。就可以去找亲人了。”

看完这个故事,我感慨万千。原本,我一直将巴儿对于“尾巴”的执念看作是老周安抚他的手段。我从没想过,关于巴儿念念不忘的“尾巴”还有一个这样的故事,能唤起巴儿这么多与哥哥旧时相处的美好回忆。或许,在巴儿日趋病态化的思绪里,“尾巴”不仅是能区分好人与坏人的标志,还是能找到亲人温暖、回归群体生活的载体。

巴儿问我:“这个故事是不是假的,我哥是不是骗我?”

我肯定地回答:“故事是真的。”

“为什么?”

“因为呀,你就是哥哥的尾巴。有了尾巴,他才能保持平衡,跟海鸥一样,能飞得远,见得多,还能找到亲人。”

“哦!”巴儿好似恍然大悟,“那我的尾巴,其实就是哥哥啰!”

 

后记

巴儿三五不时地就给我打微信电话,但我时常因为忙碌没接到,再打回去也没人接,估计是电话被护士拿着了。

我时不时把巴儿发给我的这段文档拿出来读,也总在出院人员的档案里找出巴儿所有的病历看。因为我很好奇,14岁前的巴儿究竟是经历了什么变成这个样子,我想找出一个答案。

但很可惜,病历里没有。我问廖姐,为什么有的人好端端就得了精神疾病。

她说:“有些人用愤怒对抗波折,有些人用麻木,有些人与之和谐共存。而患上精神疾病,其实也是一种人对波折的回答,它和所有的回答一样,都是人生的答案。对于多种多样的人生来说,答案的对错与否本身就没有标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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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北老姨离经叛道的爱情

2022-09-08 13:34: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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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裴颖

心之所往,情之所系,笔之所在

1

在长白山脉那无数纵横的支脉下,大山大河之间坐落着许多间工厂。它们大多是在特殊时期由各地支援建设的,在计划经济时代,都渐渐变成了一个个闭塞的“世外桃源”。

我姥爷小时候跟随父兄闯关东,辗转在一个山区工厂的供销服务社做售货员,扎下了根。之后他的生活平淡如水,和我姥姥结了婚,一共养育了6个儿女。

转眼到了80年代,姥爷最小的闺女丽萍(也就是我的老姨)也有20岁了。她面庞白净,高挑俏丽,1米7的大个挺打人、挺招风的。因为从小看腻了两个姐姐浑身的蓝灰绿,老姨的青春便格外追求绚烂多彩,恣意潇洒。她自己改喇叭裤,抢姐姐的确良衬衫穿,走出去谁都忍不住要多瞧她两眼。前院的王娘同我姥姥讲:“这个老丫头可比她大姐二姐疯张(不稳重)啊!”

那时候,厂子就是一个五脏俱全的小社会,男婚女嫁大多在内部就能解决。家里有半大丫头小子的爹妈,看着在自己眼皮子底下长大的孩子们,心里早就有了一本账:谁家孩子到了该找对象的年纪,谁家孩子的品行脾气好,谁家的家底厚……大家都擦亮了眼睛,打定主意要为自家儿女挑个好对象。

我老姨那时也搞对象,而且这个对象搞得轰轰烈烈,人仰马翻。她看中的男人叫钱泽中,长得高大端正,是个东北纯爷们儿。因为母亲去世的早,没人管教他,性子就逐渐长野了。他接班之后,班也不好好上,天天打架斗殴,很快就成了全厂闻名的“地癞子、刀枪炮”,他爸、单位领导的管教都不听,甚至连厂里的保卫科都拿他没办法。

姥爷姥姥一辈子老实本分,家里最让人操心的大儿子也顶多是和男孩子们打打架,让人上门找家长。小女儿这离经叛道的恋爱,自然是触及了他们的底线。

姥姥先让我妈和二姨去给她分析利害、讲道理,但没有说通。姥爷平时沉默寡言,最后忍不住抡起笤帚打了老姨一顿。但平房的木门和窗户是关不住一个热恋中的叛逆女孩的,这段恋爱仍旧轰轰烈烈地进行,最后还发展到要结婚的地步。

姥爷姥姥当然不同意,老姨便从家里偷出户口本,跑了。到了举办婚礼的那天,她烫了头发,穿上了红呢子西服,但姥爷姥姥都没去看一眼。相比两个姐姐,老姨的嫁妆着实有些寒酸,只有姥姥瞒着姥爷给做的两床被子,还有哥哥姐姐们私底下凑的一点钱。

可不管怎么样,钱泽中都变成我老姨夫了。

 

老姨婚后确实过了一段美满幸福的日子。

因为总旷工,老姨夫被厂子除了名,干脆做起了山货买卖,往广州那边贩卖。那时他手头活络,时不时就会领老姨到南方游玩一圈,万把块的雅马哈摩托也是说买就买。

当年,厂子里的摩托车一只手都数得过来,老姨夫的雅马哈绝对是其中最惹眼的存在。有时我放学回家,看见老姨坐在摩托车后面,就叫她一声。可叫声好像被摩托车的车轮碾压了,老姨根本听不见,只能看见一溜黄色的尘土在风中扬开。

一次,姥姥瞒着姥爷带我和表弟偷偷去老姨家玩,我真是开了眼——在那个物质还不是特别丰富的年代,老姨家里到处都是从南方带回来的新鲜玩意儿:桌上摆着栩栩如生的木雕孔雀、晶莹剔透的琉璃金鱼、精美的玻璃相框。仔细看,相框里放着一张近景合照,是老姨和老姨夫戴着蛤蟆镜靠在一起,笑得灿烂。他俩的视线同时看向左上方,似乎是在憧憬着无限美好的未来。

半年之后,老姨迎来了第一个孩子。她怀孕期间,老姨夫每天变着花样给她做饭,那时的东北冬天基本见不到啥绿色蔬菜,大白菜、土豆再变也变不出啥花儿来了。后来,老姨夫就让跑长途客运的司机们从外地捎菜回来,用厚厚的棉花套子裹着,呵护着里面那嫩生生的绿色,就像他呵护着老姨和孩子。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孕期营养过剩、人又不太爱动的缘故,等到老姨临产时,医生发现孩子太大,还是“坐生”。那时厂医院做不了剖腹产手术,孩子憋得太久,生下来就不行了。老姨为此伤心了好久,老姨夫也跟着颓废了一阵子。

老姨休养期间,老姨夫天天熬小米粥、做红糖鸡蛋伺候着,老姨的脸色比怀孕之前还要好。都说患难见真情,老姨夫的表现一度让家里人对他们的婚姻放下心来。

可是好景不长,大概过了半年左右,一天傍晚,老姨慌里慌张地来找我妈,说派出所的人在找老姨夫,具体出了啥事,也不和她说。

我妈问钱泽中上哪儿去了,老姨支支吾吾地说,他已经好几天没回家了。

“他好几天不回家你也不管?”

“他经常这样,过几天就回来了,我这次也没咋当回事啊。”

第二天,我爸托人去派出所打听,说老姨夫是在外面犯了事,“犯得还挺大”——他得罪了某个地头蛇,如今赶上“严打”,人家在各方面都上了劲,就想让他进去。

处理这种事,我们家里是完全没有门道的,有劲也使不上。在老姨夫外逃的几个月里,家里人只能一遍遍地跑去派出所打听消息。这时,老姨发现自己又怀孕了,肚子也开始显怀。有时她去派出所,旁人看着这个挺着肚子寻夫的女人,无不投去怜悯的目光。派出所所长甚至婉转地对她说:“让钱泽中回来吧,别跑了。”

老姨都要哭了:“我真不知道他在哪,要不我能挺个大肚子上派出所问吗?”

2

见老姨夫也不出现,我妈就把老姨接到我家照顾,我觉得老姨都没有以前那么好看了。一开始,老姨动不动就抹眼泪,还不敢大声哭。我妈就说她:“哭有啥用?你先好好怀孩子吧。要是他真进去了,我和咱妈商量了,是男孩生下来就送人。”

我妈说这话的潜台词,是家里人觉得老姨夫终究还是靠不住,如果他就这么人间蒸发了,没有孩子拖累,老姨还能趁年轻再嫁人。听了这话,老姨瞪着通红的眼睛,不吱声了。

1990年冬天,老姨生了个女儿,取名“玥玥”。孩子抱到身边,老姨盯着她好像看不够,嘴里还一直嘀咕:“这个孩子没有上一个好看,肯定也没那个聪明,就这么傻乎乎地投胎到这来和我做伴了。”后来,她时常将玥玥与那个夭折的孩子作比较,说那个孩子肯定更聪明,因为不愿意来人间吃苦就先走了,“不像玥玥,从生下来就没有见过爸爸”。

出院后,老姨回到自己家坐月子,因为怕警察上门,就一直锁着大门。我们要去看玥玥,得从邻居家的大门进去,再扒开两家之间的帐子(木栅栏),钻到老姨家。

冬天,东北山里的气温能降到零下30度,要是遇到刮“大烟炮”(暴风雪)的天气,更是寸步难行。就在一个刮着“大烟炮”的晚上,老姨夫竟然骑着摩托回来了,他头上的狗皮帽子、脖子上的脖套好像和脸上的眉毛眼睛都连在了一起,挂着细细的白色小冰碴。怕摩托冻上了打不着火,他就没熄火,发动机“突突突”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刺耳。老姨心惊胆战,红着眼睛说:“看一眼孩子就赶紧走!”老姨夫低头亲亲那张小脸,孩子被冰得一激灵。他往小被褥下塞了一些钱,又看了一眼老姨,啥也没说,又翻帐子走了。

听着摩托车的“突突”声渐远,老姨揪着的心松了些,眼泪又开始止不住地往下掉。邻居大娘赶紧在旁边念叨:“坐月子可不能哭,眼睛要做病,回头上火奶水也没了。”

 

玥玥3个月大的时候,老姨夫还是被抓住了,后来他被判处有期徒刑25年,一家人一直悬着的心终于落下。

大家都心疼老姨和玥玥,为母女的将来感到担忧,可姥爷没吐口,谁也不敢提让她们回娘家的话。为此,姥姥着急上火,在炕上躺了几天,姥爷最终才默许她们进家门。

老姨没有正式工作也没了丈夫,就得靠自己把日子过下去。她性格要强,不要哥哥姐姐的钱,玥玥还没满周岁,就把她扔给姥姥带,自己出去干活了。

夏天,她起早去冰棍厂上货,顶着日头走街串巷卖冰棍,但自己从来不舍得吃一根。有时候为了多卖一点,她要走到很偏远的地方去,一个夏天下来,皮肤晒得黢黑;冬天,她去糕点厂做炸麻花,热油把她的手烫起了水泡,总是这个伤还没好,下一个又覆盖上了。

那时我们这些孩子都小,还不理解生活的艰辛,只知道放学后就盼着老姨早点回家,这样就能吃到她卖不完的冰棍还有特地留下的麻花渣。与其他兄弟姐妹不同,玥玥从小就不太活泼,性格有点闷闷的。舅舅、姨妈们都可怜她的身世,对她更加偏爱了,只要自家孩子有的东西,从来不落下她的那一份。

每年过年,姥姥家都很热闹,大大小小将近二十口人把家里挤得满满当当。可这热闹的场景总会勾起老姨的满腹的委屈和自卑——哥姐家都是整整齐齐的,所有的孩子里,只有玥玥没有爸爸疼爱。

郁闷的心情无处发泄,老姨盯着玥玥的眼神就更紧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玥玥挨揍就成了我们大家子每年过年的“保留节目”。她任何一点小淘气都会引得老姨勃然大怒,然后老姨就要捶她几下。玥玥性格执拗,挨打从来不求饶,也不说软和话,于是老姨下手就越来越重。一次,我妈实在看不下去了,冲着老姨嚷:“心情不好就打孩子,孩子招你惹你了?这孩子托生到咱们家算是倒了霉了。”

许是这句话戳到了老姨内心深处的痛点,她顿时泄下气来。

3

1992年,工厂听从国家安排,从山区整体搬迁到了城市,老姨也跟随姥爷姥姥来到城里安家。姥姥姥爷的年纪大了,玥玥还小,老姨发现一家子人的日常开销变大了,就是吃一根葱也要花钱。

经朋友介绍,老姨在一家洗衣店找到了工作。虽然店里有机器,但是衣服一些顽渍部位还是要人工搓洗。上午,她的手一直泡在水里洗衣服,下午就拿着沉沉的熨斗熨烫衣服。因为干一天活儿挣一天工资,除非有特别重要的事得请假,老姨几乎是全年无休。

我念的高中离那家洗衣店很近,有时中午没带饭,我就去老姨那儿蹭吃。每次去,老姨都高兴得不得了,要出去给我买好吃的。无事可做,我就进到了洗衣店后面的操作间转悠,这才知道老姨的工作环境有多么恶劣——洗衣机发出嘈杂的轰鸣声,熨烫机喷出的蒸汽发出“呲呲”声,不大的空间里雾气蒸腾,水汽弥漫,一年四季都潮湿极了。

老姨在这家洗衣店一干就是8年,期间身边不断有人劝她离婚。老姨长得好看,不乏追求者,干洗店旁边的一个小老板就看上了她。这人离异,和老姨聊得来,常买些好吃的送给她,只说是买给玥玥的。

干洗店老板也有意撮合,就把双方的情况明说了。小老板表示自己没孩子,但也不介意老姨带着孩子,他只有一个条件:必须得是真离婚了才行。

家里人都觉得小老板挺好,老姨也有一点动心,就和他吃了几次饭,试着交往起来。也许,生活的艰辛让老姨想找一个男人依靠,但人到中年再婚,爱情就成了一种稀缺品。老姨迟迟下不了离婚的决心,久而久之,小老板就放弃了。

后来,老舅总说我们家就属老姨最傻了:“人家王宝钏也才苦守寒窑十八载,也不知道她在守个啥?”

为了爱情吗?好像也不是。在山区生活的那些年,老姨从来没有去监狱看过老姨夫,连物品钱财都没有给过,甚至连一封信也没写。我猜,一来是她拉扯孩子没时间,经济上实在不宽裕,二来是她在用自己的方式惩罚老姨夫,“老婆孩子让你见不到、摸不着”。

搬迁到城市之后,我们离老姨夫所在的监狱更近了。早年监狱管理还没那么严格,老姨夫的一位狱友出狱后帮忙带话,还送来了一个用牙签做的手工艺品,说是老姨夫偷偷给玥玥做的。老姨收下之后,也没什么反应。

再后来,监狱里开通了“亲情电话”,老姨夫不知从哪里知道了家里的座机号码,就打了过来。我无法知晓老姨当时是什么心情,只是后来听她对我妈说:“绝对不能领孩子去那种地方,我去一趟就得来回二天,给人家打工,请假那么好请呢?”

我妈劝她:“现在他知道咱们厂子搬迁了,离得这么近,孩子不去,你还是得去一趟。”

“我去了和他说啥?这么多年我们娘俩都过来了,我都恨死他了,一眼都不想见。”

那是我头一次听到老姨说“恨”。只是年少的我还不能理解,为什么老姨恨了十多年,还是要维系着这段名存实亡的婚姻关系。她自己说这就是命,“玥玥是个女孩,万一找个对她不好的(继父)怎么办?我想要我姑娘的命比我好”。

 

老姨终究还是去了监狱一趟。

她和老姨夫见面的场景不得而知,我们只知道,她说老姨夫在里面一点都不显老,还养得白胖白胖的——因为有一手好厨艺,他在监狱的厨房里帮厨,没人给他钱,他也不缺钱花。想来,他那种人大概在什么环境下都能适应吧。

自从探监回来以后,老姨就再也不提找对象的事儿了,我妈说老姨这是铁了心等着、让大伙儿都别操那心了。后来我长大了,就想:人在二十几岁懵懂的状态下,因为“爱情”选择了那个终生相伴的人时,其实有可能并不懂什么是“爱情”。而等明白了自己到底想要一个什么样的人或者爱情的时候,岁月已不知几何了。

日子就这么寒暑秋冬的过,几年之后,每家的条件都好了些,兄弟姐妹们就凑钱给老姨兑了一个洗衣店,她终于结束了给别人打工的日子,自己做老板了。

可一个女人顶门过日子不是那么容易的,开门做生意就更难:工商、税务、城管、消防都要打点,店里的机器维修、顾客纠纷都要解决。为了省钱,老姨还兼着熨烫的活儿,一天到晚忙得脚不沾地。

有一阵子,姥姥不知听谁说老姨夫要回来了,愁得吃不下饭、睡不着觉——这么多年以来,他们老两口一直和老姨、玥玥一起过,老姨夫一回来,他们就没有房子住了。几个子女知道了老人的心思,都劝她不用担心,可姥姥依然上火心焦。后来,老姨夫没回来,姥姥却先走了。

4

没有爸爸的陪伴,玥玥也长大了。老姨对她的学习抓得很紧,她也算争气,一路考进大学,虽然学校只算中不溜儿,但也没让老姨太操心。

难得的是,相比小时候,玥玥的性格开朗了很多。从小到大,她从来都没问过爸爸的事,仿佛这个人压根就不存在。

老姨觉得不可思议,曾对我妈说:“大姐,你说玥玥这孩子是不是有点缺心眼?”

我妈说:“我看,这心眼缺得也挺好的。”

我们第三代渐渐长大,也不避讳说老姨夫的事了。有人曾在私底下问玥玥为啥从来不问她爸的事,她看着我们,无比真诚地说:“我身边没有他,没有概念呗。我有我妈,我有姥爷姥姥,再说还有咱们这一大家子,我感觉挺好的。小时候不懂,长大懂了,也想不起来他了。”

想想,也是这么个理儿。

 

因为在狱中表现良好,老姨夫减了刑期,他刑满释放的时候,玥玥已经24岁了。得知这个消息,老姨和玥玥一时间都有些不适应。

那天,老姨去火车站接刚出狱的老姨夫,在出站口乌泱乌泱的人群中,一眼就认出了他。老姨夫留着板寸头,一层短短的发茬已经花白了。

老姨夫一脸讨好地问:“你来啦,玥玥咋没来?”

老姨没好气地答:“咋地,你是啥大人物啊,还得全家都兴师动众地都来接你?”

老姨夫就讪讪地解释:“不是……我这不是寻思能早点看见玥玥嘛。”

夫妻两人久别重逢,并没有想象中的大悲大喜,仿佛只是一个妻子照例来接远行的丈夫回家。在路上走了好久,老姨才扭头对身后的老姨夫说:“玥玥没在家,她现在做导游,出去带团了。”

一进家,老姨就给老姨夫从头到脚、从里到外换了一身新的衣服,还陪他去办了身份证。看在老姨和玥玥的面子上,家里人都真诚地接纳了老姨夫,包括一直不喜欢他的姥爷。姥爷年纪大了,生活的风霜早已把他内心的不满磨平。见到老丈人,老姨夫面露愧色,声音都有些哽咽了,一个劲地保证:“回来我一定好好过日子。”

用我妈的话说,老姨夫毕竟是玥玥的亲爸,不管咋说,他肯定是实心实意地对玥玥好:“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呢。”可脾气倔强的大舅还是不愿搭理这个老妹夫,对此,玥玥表示赞赏:“我大舅才是阶级立场最坚定的人!”

父女见面之后,玥玥一声“爸”都不肯喊,就管他叫“老钱”。一开始,老姨夫的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但后来发现玥玥偶尔也不管我老姨叫“妈”,他就能自我安慰了。

 

在监狱里面待了1/5多个世纪,老姨夫不可避免地跟社会脱节了。刚出来那会儿,他看啥都觉得新奇,说话做事中规中矩,处处透着拘谨。可时间一长,他就感觉自己摸到了些“门道”,心思又活泛了起来。

那段时间,老姨夫参加了几次朋友聚会——过去那些朋友都跟在他屁股后面混,现在他们大多在社会上混得不错,吃得开。出于客套,他们对老姨夫还挺尊敬,恍惚之中,老姨夫似乎又找回了当年做“大哥”时叱咤风云的感觉。

老姨夫回家3个月后,老姨来找我妈,说自己要离婚。

我妈吓了一跳,连忙问发生了啥事:“这二十多年都过来了,现在咋又想起离婚了呢?”

“我那都是为了玥玥,现在看,他还是不着调。一开始装了两天,这一阵子,烟啊酒啊的又都捡起来了,天天和那些人吆五喝六的。说实话,现在有他没他都一样,我可不想老了老了还得供着他胡吃海喝的。”老姨一口气说了一堆话,看得出来是带着气的。

我妈有点担忧,怕老姨夫闹出什么事,就让老姨先问问玥玥的意见。可谁也想不到,过了一段时间,这场离婚风波居然偃旗息鼓了。据说是因为玥玥找老姨夫谈了话:“如果你想和我俩好好过,就靠谱一点。要不然,这么多年你没尽到父亲的责任,你老了我也没有养你的义务。我还是和我妈过,你自己出去过!”

老姨父被女儿噎得说不出话来,也是真怕将来没人给自己养老送终。事后他偷偷对老姨说:“她要是随了我,性子狠起来,真能干出来啊……”

此后,老姨夫收拢了乱七八糟的心思,终于和老姨过起了正常的日子。因为在监狱里一直练着厨艺,家里的家务老姨夫几乎全包了。老姨苦尽甘来,终于在五十多岁时过上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每天早上,他们一起骑着摩托去菜市场买菜,晚饭后,两人又一起下楼去溜达。看着他们形影不离的样子,外人都觉得这是一对恩爱夫妻。

5

之后,玥玥搞对象了,这对象搞得同样轰轰烈烈,人仰马翻。

她的男友是早在大学实习期间认识的,也是个普通的打工仔,但老家在村镇,经济条件一般,人长得也一般。等老姨发现的时候,俩人已经谈了好几年了。

一直以来,老姨都想让玥玥找个条件好的婆家,不再像自己一样吃遍生活的苦。一开始,她苦口婆心地劝,没用;过一阵子,她开始歇斯底里地闹,还是没用;到后来,母女俩在家横眉冷对,陷入了冷战。老姨夫在一旁根本插不上话,也不敢插话,只能反复说“你妈是为你好”,之后,他就再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看着这娘俩天天闹腾,我妈唏嘘不已:“可怜天下父母心啊,让你老姨这回也尝尝当年你姥爷姥姥的滋味吧。当年,她那心可比玥玥狠多了,撇下你姥,说走就走了。”

家里的几个表姐妹也觉得那个男孩配不上玥玥,毕竟,她学历、模样、个头都不差。应承着老姨的请求,我们也推心置腹地和玥玥谈了谈。玥玥也跟我们直说:“我是看着我妈这一辈子是咋过来的,我不想找什么大富大贵的人家,只想找一个真心实意对我好的。再说了,我们家又是什么样的家庭呢?人家知道我爸的事,不嫌弃我就很好了。”

我们把这话婉转地倒给老姨,老姨听完都要崩溃了,她歇斯底里地喊道:“怎么就找不到好的呢?之前人家给她介绍那个铁路的,她看都不看!我这都是为了谁啊?还不是为了她!将来日子不好过,她哭都找不到地方!”

可崩溃归崩溃,从那以后,老姨似乎也接受了“女大不由娘”的事实。她默许了玥玥的选择,开始慢慢接纳了这个“准女婿”。

 

2018年,玥玥要结婚了,我对老姨说:“这回你一定要捯饬得漂亮点。”

这些年,老姨总不舍得给自己买衣服,每次买之前都挑来捡去的,恨不得一件衣服能穿上个十年八年。趁着玥玥结婚,大家都劝她买几件好衣服,可她在商场里挑花了眼,一直拿不定主意。

我妈就说她:“买衣服咋就这么费劲,就找对象主意那叫一个正!”

老姨听了也不生气,寻思半天,回道:“你说咋回事呢?我也纳闷呢。”

在商场的试衣镜前,老姨的身材仍然高挑,却再也找不到当年那个穿喇叭裤、花衬衫的时尚美女的影子了。她选来选去,最后长叹一口气,感叹自己穿衣服最好看的年龄早就过去了:“年轻时候的腰条,哪能回来啊?”

我不由想起那年大学放假回家,我给老姨买的一件风衣。风衣上身,果然好看,老姨的身材气质一点也不比同龄人逊色。她细细摩挲着风衣的料子,那双手青筋暴露,皮肤粗糙,在衣料上划得剌剌叭叭的,都不能一捋到底。

当时老姨忍不住自嘲:“四十岁的脸,六十岁的手,我自己都不愿意看我这双手了。”

 

在玥玥婚礼上,老姨夫牵着女儿缓缓前行,亲手把她交到了女婿的手里。到了致辞的时候,在家里准备了好几天,头天晚上练了十多遍词的老姨夫,刚一开口就说不下去了。他一个东北大老爷们在台上哭得稀里哗啦的,久久不能自制。

台下的宾客大多是山区厂子里的老同事,那些上了年纪也都跟着抹泪,感慨当年的“地癞子、刀枪炮”如今也是好汉迟暮了。也有人叫好,说,“女儿都出嫁了,钱泽中这是浪子回头金不换了”。

老姨夫从台上退下来,还在用餐巾纸抹眼睛,身上再也找不到一丝“社会大哥”的霸气。我四处搜寻着老姨的身影,只见她头发盘起,穿着米色风衣,小西裤,高跟鞋,正热络地招呼着亲朋好友,脸上全是喜悦和平静。不知是生活赋予老姨坚强和平静,还是她对生活已经妥协,随遇而安了。

后来,做了外婆的老姨,眉目变得愈发温和。她抱着外孙哄觉,附近的桌子上,还摆着那个老式的玻璃相框。里面的一对年轻男女戴着蛤蟆镜,相互依偎着,笑容依旧灿烂。

(文中人物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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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ASA緊急中斷直播!太空人登月激動大喊:天啊!這裡有好多船隻!他們一直在月球觀看我們! -YMCK1025- 给 YMCK1025 发送悄悄话 (212 bytes) () 09/11/2022 postreply 11:51: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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