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人往事(544)

来源: YMCK1025 2022-09-05 09:38:07 []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次 (69158 bytes)
 

逃婚的汶川遗孤

2022-09-05 13:38: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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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大鱼

来生做条鱼,去大堡礁安家。

1

我是一名口腔医生,一直在C城一家口腔诊所工作。2015年年底,我与18岁的夏小舟成了同事。

第一天来诊所上班,个子高瘦的夏小舟穿了一件印着卡通熊的白T恤和一条牛仔裤。当时她刚从卫校毕业不久,一张瓜子脸笑起来脸上会露出两个浅浅的酒窝,梳着高高的马尾,看上去很精神。

夏小舟说她是临床护士专业毕业,之前在一家私立医院工作过一段时间,没有系统学习过口腔知识,所以在这一行还算是“小白”。一位老护士负责带领她熟悉工作,发现夏小舟很聪明,许多东西一点就通——要知道,“口腔”的专业性强,理论知识、使用的器械与“大临床”上那些打针输液的工作大相径庭。

为了能尽快上手,夏小舟准备了一个笔记本,将前辈教给她的知识都仔细记录下来。她很刻苦,遇到不懂的问题就算不吃饭也要弄明白,午休时别人都在休息,她就拿出专业书恶补口腔基础知识。很快,她就搞清楚了牙科中每项基础治疗的顺序和所需材料、器械。仅仅一个月,她就能独自跟台、配合我们医生完成工作了。

因为工作积极,性格活泼,诊所里的医生护士都很喜欢夏小舟。试用期满,她顺理成章地留了下来,正式成了诊所的一员。

 

半年后的一天,诊所的几个同事相约一起出去逛街。

夏小舟给自己买了一条米色长裙,一个斜挎的黄色小包,总共花了不到150块钱。当时她的月薪只有3000块,除去生活费和房租,日子过得着实有些捉襟见肘。但紧接着,她又花了700多块买了一条质量更好、款式更新颖的半身裙,一件男士条纹Polo衫,一双男士皮鞋。夏小舟很开心,说这是给她姑妈、姑父和表哥买的,“姑妈老早就想要一条碎花裙了”。

夏小舟把衣服鞋子邮回老家,不久就收到了姑妈发来的照片。大家凑过去看,只见一对皮肤黝黑的中年夫妻穿着新裙子和新衣服,满面笑容。夏小舟说,姑妈和姑父一年到头都在工地卖苦力,难得穿一回新衣服。

打这之后,夏小舟隔三差五就会接到姑妈打来的电话,除了短暂的问候之外,就是向她讨要各种东西,有时是说自己衣服小了穿不下,有时是说夏小舟姑父鞋子破了没法上工地,有时是说夏小舟表哥想报培训班,差点钱。到后来,就变成了想换个手机、想给工地的临时住所添个小电器、想买辆电瓶车……无论姑妈提出什么要求,夏小舟都尽力满足。大到冰箱,小到内衣袜子,她都买得整整齐齐。可除了那条米色长裙,我再也没见夏小舟给自己添置一件新衣服。

 

2016年夏天,我们诊所旁边要建一个新小区,用的正好是夏小舟姑妈姑父所在的施工队。那天下午,夫妇俩来到诊所外边打量,他们都穿着破旧的衣裤和鞋子,因为长期在户外工作,皮肤晒得黝黑,一眼望去,只能看到一双眼睛和一排牙齿。

夏小舟既心酸又心疼,赶忙把他们迎进门,让他们坐着等她下班。晚上,夏小舟带着他们去买新衣新鞋,又给姑父买了一个大号的水杯,给姑妈买了一顶遮阳帽,真是比亲生女儿想得还要周到。

假期到了,夏小舟主动带姑妈姑父来诊所做基础的口腔保健和治疗——姑父以前老喊牙疼,但一直不舍得花钱弄,所以夏小舟就用自己的员工福利,把他们的牙齿都拾掇了一遍。

一个月之后,两人的牙齿才算弄好,总共花费4089元。当然,他们分文未出,都是夏小舟一人承担。即使有员工福利,但夏小舟还是搭进了自己大部分的存款,几位同事看在眼里,都有些心疼这个姑娘。

没过多久,夏小舟的表哥陈可也来到我们诊所,说要矫正牙齿。填写初诊单时,我们得知陈可22岁,是一位摄影师。看他衣着宽大,长发飘飘的样子,倒真有几分艺术家的气息。只是斜刘海挡住了他的眼睛,他总要时不时地甩头,多少影响了风度。

医生让陈可躺下,检查一番后发现他是一位反合患者,也就是俗称的“地包天”。因为一口牙齿畸形又拥挤,他小时候经常被人嘲笑,但父母并没有太在意。

人成年后矫正牙齿,不仅耗时、耗力且费用高昂,基本花费1万元起步,即使用夏小舟的员工福利也只能打个9折。但一家三口听了诊所的报价后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只是激动地谈论着牙齿矫正后的变化。夏小舟的姑父把双手背在身后,大气地说:“给你把牙齿弄好,你再去找个好点的工作、耍个朋友,老子就不得管你了。”

陈可难掩激动之情,连连点头答应。可谈话间,他们谁也没有提这笔费用由谁来承担,似乎都默认夏小舟就是那个掏钱的人。夏小舟站在一边附和姑妈姑父的话,强颜欢笑。

果不其然,夏小舟替表哥背上了债务,老板看她干活认真踏实,就破例让她分6期付款,减轻压力。然而,陈可每次来诊所复诊,一家人总免不了要聚在一起吃顿饭,夏小舟又成了那个买单的人。

同事们都很气愤:“哪有这样不懂事的长辈和哥哥呢?”

同样身为护士的李姐更是咬牙切齿地教夏小舟:“你强硬点,再遇到他们这种吸血鬼行为,就严词拒绝。不然将来得寸进尺,你一辈子都在给他们家打工!”

见大家都为自己忿忿不平,夏小舟这才当众讲起了自己的身世。

2

1997年5月,夏小舟出生在四川的一个普通农家。她的爸爸是个木匠,妈妈是个农民,一家人的生活谈不上富裕,但也温馨快乐。

2008年5月12日下午,夏小舟上学迟到了,她刚进学校大门,脚下的大地就开始剧烈摇晃起来。她扶着校门勉强站稳,几秒钟之后远处的教学楼塌了,操场上又出现了一条巨大裂痕吞噬了主席台、旗杆、乒乓球台和树。漫天的灰尘扑面而来,很快,周遭的一切都看不清了。

这时,学校的保安大叔在夏小舟身后喊了一声,她回头时,看到学校的大门也要塌了。门卫大叔上前拉了夏小舟一把,两人躲开了校门,却被裂成两半的保安亭埋住了。好在这个保安亭不大,倒下时又被附近的建筑物支撑了一下,他俩才幸免于难。

被人救出来时,天已黑尽,夏小舟的鼻孔、耳朵里都是灰,她吓得都不知道该怎么哭。这场地震夺走了很多人的生命,其中就包括小舟父母的。一夕之间,夏小舟成了孤儿,家里只剩下一个奶奶——地震时,老人正在菜地里忙活,躲过了一劫。

无家可归的夏小舟和奶奶住进了政府临时搭建的帐篷里,大概两周后,嫁到什邡的姑妈赶来,将这一老一少接回自己家。什邡也是震区,但比起汶川,情况要好很多,至少她家的房子还在。

奶奶一辈子育有两子一女,地震让她失去了两个儿子,一个儿媳,还有一个孙辈。她的身体本就不好,晚年丧子让她大受打击,熬了半年,人就不行了。临死前,奶奶将夏小舟托付给自己唯一的女儿:“舟舟是我们夏家的人,你现在是她最亲的人了,你要管她,要把她养大啊。”

姑妈含泪答应了。

 

夏小舟的姑妈和姑父都是地道的农民,靠着几亩薄田养活着儿子和老父。他们本就不富裕,多了夏小舟这张嘴,日子就更紧巴巴了。

姑父曾提议把夏小舟送去她舅舅家——夏小舟的母亲是河南人,因为一些事与娘家不和,震后,外婆和大舅来看过夏小舟一次,留下几百块钱就走了,此后双方就断了联系。姑妈反对,说夏家的娃儿就该夏家人来养,“你不养我养!”

姑父拿她没辙,只好勉强同意将夏小舟抚养到18岁。

但姑父心里不舒坦,一直不待见夏小舟,总是对她横眉冷眼的。吃饭时,桌上的肉菜都放得离夏小舟很远,如果她向荤菜伸筷子,姑父就会抢先一步把肉夹到自己儿子或自己父亲的碗里。次数多了,夏小舟就不再伸筷子去夹肉了。

这些姑妈都看在眼里,但她也不好跟自家男人正面冲突,于是就经常在上菜前悄悄夹块肉放进夏小舟的嘴里。到了换季的时候,姑妈也会给夏小舟添置一些新衣服,只是那些衣物都是低价甩卖的,颜色款式都很旧。哪怕被同学嘲笑,夏小舟也不敢有一句怨言,她只盼望自己能快些长大、赚钱。

总体来说,姑妈对夏小舟还是不错的,唯独有一件事她做不到一碗水端平——夏小舟和表哥陈可年龄相差不远,每当他们发生矛盾时,姑妈总会站在自己儿子那一边。

夏小舟委屈,但不敢多说一句话。那时,姑妈姑父经常会为了钱吵架,每次姑父都会抱怨:“自己几斤几两不晓得啊?养一个都恼火,还养两个,你真的是大圣人哦。”姑妈就哑口无言了。

每年一到了开学季,姑父的脸就更黑了,姑妈会一边数学费一边说:“夏小舟啊,你要记到,这些钱都是姑妈姑父的血汗钱。我们供你吃、供你穿、供你上学,以后长大挣钱了,这些都不能忘哦。”

夏小舟重重地点头,她明白,姑妈顶着很大的压力收养自己,那自己就要认清自己在这个家里的身份,不能奢求太多。于是,懂事的她开始抢着做事:12岁那年冬天,她用刺骨的冷水洗全家人的衣服;她主动挑粪桶去浇地,而大她几岁的表哥避之不及;为了挣10块钱,她还顶着烈日去帮村里的人栽桑树……

3

2017年,在我们诊所干得好好的夏小舟,突然离职了,而且离职过程特别诡异。

本来每周四是夏小舟固定的休息日,周三她还跟同事们有说有笑,可到了周五,人却不见了踪影。一开始,大家还以为她是睡过了头,谁知到中午也不见人影。因为她突然缺班,诊所里的护士不够,一下子乱作一团。我们陆续给她打了20多通电话,都无人接听。

到了下午1点,诊所老板老程收到了夏小舟发来的一条短信,她先道歉,又表示要辞职。再将电话打过去时,已经关机了。

一周后的一个中午,夏小舟的姑妈姑父来到诊所。那天天有点热,老两口风尘仆仆,面色通红,姑妈跟前台说要找夏小舟,然后才知道她已经离职了。姑妈一愣,她身后的姑父瞬间暴怒,朝前台吼:“你们是不是要包庇她?!”说着就冲进诊所,挨个诊室找人,姑妈连厕所都看了,确实不在。

两人只好再次回到大厅,姑父一边拍桌子一边喊:“你们把人交出来,这是我们的家事,你们不要掺和!”

听到吵闹声,同事们都聚到大厅,老程也赶了过来。姑妈的语气柔和些,挨个对我们说:“你们要是晓得夏小舟在哪里,就跟我们说哈嘛,谢谢了哈。”

老程将夏小舟发的短信翻出来,姑父看完眼睛一瞪,当即大骂她是个白眼儿狼,还顺带埋怨了老婆一通,怪老婆当初执意要收养她,结果竹篮打水一场空……很快,夫妇俩就在诊所吵了起来。我们这才知道夏小舟是瞒着家人跑掉的。至于原因,两人讳莫如深,怎么问都不说。

为了下午能正常营业,老程客气地请两人离开,说若是实在找不到人,可以去派出所报案,在诊所闹没用,因为我们也不知道夏小舟在哪里。夫妻俩不信,硬是在大厅坐了一个下午,实在没见到夏小舟,这才悻悻而归。

 

一晃3年就过去了。2020年8月的一天,前台的小姑娘忽然惊慌失措地跑进我的诊室。

“你猜谁来了?夏小舟啊!夏小舟!”她激动又好奇,“她去找老程了,不知道干嘛。好奇怪呀,突然走又突然回来。”

出乎我们意料的是,夏小舟这次到访,竟是以一个牙科隐形矫正品牌的业务员身份出现的——她在向老程推荐该公司的隐形矫正系统。

谈完工作,夏小舟来到诊室和大家打招呼。此时的她完全变成了一个都市白领:穿着一身米白色的职业西装,踩一双高跟鞋,背一个挎包,手里还提着一个厚厚的文件袋。她说自己出门跑业务,每天抱着这些资料,人都瘦了好大一圈。

有同事问:“你不干护士啦?”

她嘿嘿一笑:“偶尔也换种工作嘛,反正大环境没变。”

此后,我们重新恢复了联系,同事们加了她的新微信号,留了她的新电话号码。夏小舟从未说起她当初为什么忽然辞职,当然,大家也没有问。

 

我们跟夏小舟就这样重新有了联系。今年5月,她在C城买了一套两居室,恰巧就在我家隔壁的小区。晚饭后,我们时常约着一起散步,在一次闲谈中,我终于知道了她当年不告而别的原因。

就在休假日前的那个周三,正在诊所里上班的夏小舟接到了姑妈打来的电话。姑妈语气焦急,让她第二天务必回家一趟,夏小舟还以为出了什么事,下了班就赶忙坐动车往回赶。

结果,她在姑妈家看到了几个陌生人,经过介绍才知道,对方分别是媒婆、相亲对象和男方父母。夏小舟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媒婆和姑妈架到沙发边坐下,她看了一眼挤在自己身边的男人,年纪似乎比她大很多。

“多好啊,男人年龄大点知道疼媳妇呢。”媒婆说。

这时,男方父母拿出了一张写着双方生辰八字的红纸,说算命先生已经算过了,好日子就是6月3号。

姑父笑着说:“都行,都行。”

夏小舟如遭雷击——原来,姑父姑妈在她完全不知情的情况下,早已为她定下了这门亲事——这几年她一直想挣脱的那个“未来”,还是一下来到了自己的眼前。

4

夏小舟对于未来的恐惧,始于在姑妈家生活的第3年。

那是2011年春节,她失手打碎了一只碗。姑父觉得不吉利,怒不可遏,抄起扫帚就往她身上打:“供你吃穿上学,你还要砸我饭碗!?”

夏小舟挨了两下,痛得趴在地上不敢动,那一刻,她无比想念自己的爸妈,眼泪顺着脸颊滑了下来。姑父更生气了,他一脚踢过来:“还要哭丧是不是?大过年的,你要哭丧去你妈老汉儿坟头去哭!”

夏小舟吓得赶紧擦干眼泪,不停地道歉。最后还是陈可的爷爷出面抢过扫帚,怨儿子下手太重,把孩子打傻了。夏小舟趁机跑出后门,躲在屋后的柴垛里痛哭了一场。

等她哭完,准备推门进屋时,听到陈爷爷在说话:“你呀,目光短浅,那个女娃子那么乖,你下手打坏了哪门办?她快满14岁了,再大一点就可以找个好点的人家嫁了,收的钱正好给大孙儿娶媳妇,也不枉养她这么多年嘛……”

当时,姑妈、姑父和表哥都坐在屋里,没有一个人说一句反对的话。夏小舟浑身战栗,感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那时同村有个姐姐早婚早育,每天都背着个小婴儿在村里溜达,到了饭点儿就要回去给婆家人做饭。因为没有收入,她花1块钱都要伸手问吝啬的丈夫要,一次她买了条裙子,婆婆就埋怨她不挣钱还乱花钱,一点都不心疼丈夫。

夏小舟害怕自己将来也会过成那样,儿时花钱看人眼色,长大花钱还要看人眼色。她想读书,想跳出这个乡镇,想去更大更远的地方赚钱养活自己。但这个愿望能否实现,得看姑父一家人的心情。

表哥高中住校后,姑父和姑妈外出务工进了施工队,家里只剩下陈爷爷和夏小舟。陈爷爷经常会请一个40多岁的男人回家喝酒,每次都要喝到半夜。那个男人喝得迷迷糊糊时就盯着夏小舟看,眼神令人恶心。陈爷爷也不避讳,说他就是夏小舟未来的丈夫,等她满了16岁,他就出5万块彩礼娶她。

夏小舟吓得把自己锁在房间里,双手握着剪刀,一夜都不敢睡。后来陈爷爷病逝,那个男人再也没有来过,她的心才放下一些。

 

表哥陈可高考失利后,到D市去做了汽修学徒,姑父想为他存点老婆本儿,就计划让夏小舟初中毕业后也出去打工,再过几年就把她嫁了。

知道姑父的打算后,夏小舟抱着奶奶的遗像跪下了,她说自己还未成年,出去打工也没人要:“姑父,我不上高中,我上卫校,3年之后我就可以出来上班,赚的钱我都给你们。”

姑父不应声,她又转头去求姑妈,抱着奶奶的遗像“咚咚”磕头。姑妈皱着眉连连叹气,最终还是心软了。姑父禁不住老婆劝说,最后盯着夏小舟说:“好,老子让你去读书,但是你要记到哈,二天要报答我和你姑妈还有你表哥。”

读卫校的那3年,姑父只出学费,生活费让夏小舟自己想办法。于是夏小舟一边学习一边做兼职,在食堂打工,出去发传单,还做超市促销员。姑妈偶尔会悄悄给她一点钱,不多,但对夏小舟来说,无异于雪中送炭。

终于熬到毕业,夏小舟去了一家私立医院上班,第一个月拿到了1800块钱后,她把工资几乎全数交给了姑父,说自己就算不嫁人也能报答他的养育之恩。可姑父并不满意:“这么点儿,报什么?”

跳槽到我们诊所后,夏小舟的工资增加了一点,对姑妈姑父更是有求必应。可能是看她的确孝顺,是有那么一段时间,姑父没再提要她赶紧嫁人的事了。

 

想起自己这两年来尽心尽力的孝顺,结果到头来,姑妈和姑父还是要自己以这种方式“报恩”,夏小舟心痛又心寒。

几年前,夏小舟的表哥陈可去学汽修没多久,就说自己不是干粗活的人,于是花了不少钱转去学摄影。之后他去了一家影楼上班,工资不高,人又爱玩儿,成了一个“月光族”。2017年年初,陈可带了一个女朋友回家,女方的要求很直接,要想结婚,必须在D市买一套三居室的婚房,否则一切免谈。陈可手头哪有什么存款,婚房自然得由父母出资。尽管夏小舟姑妈姑父这些年在工地勤爬苦做,可一时半会儿也拿不出那么多钱。

这时,媒婆就上门给夏小舟说亲来了,一个男人愿意出12万元的彩礼娶她。姑父姑妈算了算,如果留下这笔彩礼钱,再加上这些年的积蓄,就差不多够给儿子付首付了。于是就瞒着夏小舟,给她定了亲。

把夏小舟诓回家的那天晚上,姑妈做了一大桌子菜,都是夏小舟爱吃的。姑父破天荒地给夏小舟夹菜,还用慈父般的口吻说:“你大了,工作挣钱了,但是姑父觉得你一个女孩子还是稳定好一些。你早点成家,平平安安的,也算我们给你地下的父母一个交代。”

姑妈也握住夏小舟的手,热泪盈眶:“你和陈可成了家,安顿下来,我和你姑父就放心了。姑妈看了那个娃儿的,是个靠得住的人,你嫁过去不得吃亏。”

夏小舟任由姑妈握着自己的手,不停地对他们表达感谢,那些话句句出自真心。

可让她牺牲自己人生去成全表哥的幸福,她怎么也做不到。于是,那夜凌晨4点多,夏小舟起身悄悄离开了。

担心姑妈姑父追到她C城的住处,她只能仓促地收拾了几套换洗衣服、两双鞋,带着一本护士执业证书,买了一张当天去西安的火车票——在西安,她一个认识的人也没有。给老程发完短信后,她就丢掉了那张电话卡。

换上新手机卡,她注册了新的微信和QQ账号,从此和所有熟人都斩断了联系。

5

夏小舟说,2017年她刚到西安时,全身上下只剩下2807.5元钱。她花了430块在一个老小区里租了一间次卧,房间里除了一张木板床,什么都没有。

没有铺盖被褥,就先用废纸板在床上铺了一层,再去菜市场附近的商店买了一床被子。因为瘦,她睡觉的时候可以把被子在身下垫一层,再裹一层,就这样睡了4个月。

因为学历不高,她在西安的第一份工作,是在一家诊所捡药、输液,还要打扫卫生,月工资是2800元。除此之外,她又开始做兼职:发传单、帮排队、做促销。

如此拼命干又省吃俭用,一个月下来除生活成本,她能存下2000块钱左右。不过,看着存款越来越多,她才渐渐有了安全感。

她再也不想寄人篱下了,就给自己定下了一个目标:买房。

为了早日实现梦想,夏小舟开始在自己的专业范围内物色工资更高的工作。4个月后,她跳到了一家口腔诊所做护士,工资涨到了3500元。因为勤奋努力、谨慎踏实,她很快就被调到主任处做跟台护士。那位主任人很好,闲暇时还会教她一些基本的正畸知识。

2018年11月,某隐形矫正公司的业务员李立明来诊所谈合作,带来了一些培训课程,夏小舟也被邀请聆听。后来,该诊所大力推广隐形矫正项目,还设立了推广奖金:一个月内,成交量最多的员工可以获得1000元奖金。

到了月底,排名第二的同事成交了4单,排名第一的夏小舟成交了8单。这让夏小舟突然意识到,自己可以向销售行业靠拢——李立明曾经说过,业务员的工资是按业绩提成算的,他最多的时候拿过2万多元。这在当时的夏小舟看来,简直是巨额。

思考再三,夏小舟决定辞职去试一试。哪怕做销售失败了,她也还年轻,完全可以回头继续做护士——说干就干,第二天,她就找到李立明,希望他能带自己入行。李立明比夏小舟大5岁,在行业中摸爬滚打多年,很乐意带徒弟。他说西安有许多牙科诊所和医院都是他们公司的客户,业务员除了不断开拓新客户,还要用心维护好老客户。

最初3个月,夏小舟一直给李立明打下手,到了第4个月,她开始自己出去谈合作,但很快就被泼了冷水——在一家诊所内,她遇到了一个极严谨的正畸医生。当她口若悬河地介绍公司产品的优势时,那位医生忽然发问:“隐形矫正打开咬合,如果是开合病人呢?在矫正期间,会增加对患者颞下颌关节的负累吗?”

夏小舟知道什么叫“开合”,却不了解这与颞下颌关节的关系,顿时哑口无言。最后还是李立明来救场,才回答了这位医生的问题。

还有一次,一位医生问他们公司的隐形矫正系统使用的是什么膜片,这种膜片与竞品有什么区别,是否有更突出的优点?夏小舟也没有答上来。

经过这两件事,夏小舟意识到,自己欠缺的专业知识太多了。

独自跑业务的1个月,一单未成,只拿到了2300元。看着这点基本工资,夏小舟有了退缩的想法,但看看出租屋外的万家灯火,这种想法又很快就被她掐死在摇篮里:“我就想将来有一盏灯是属于我的。”

她买回了很多口腔正畸方面的专业书,又搬回了一摞公司产品的详细资料。每天下班,她就窝在房间里看,逼自己去了解那些晦涩难懂又拗口的专业名词。渐渐地,她的销售工作上了轨道,工资也一路上升。虽然涨幅不大,距离2万元还很远,但她总算是看到了希望。

如今回想起来,那段日子很苦,她每天要走很多路,就连生病了也没时间去看。一次,她的肩颈疼痛难忍,她以为是睡落了枕,谁知半个月都不见好转。李立明看不下去,就连拖带拽把她带去了一家中医理疗馆,老医生说她是湿寒侵体,要她做一个疗程的针灸推拿治疗。

整个疗程分4次,每次1个小时左右,要788块钱。而所有成本就是火罐、银针和人工。夏小舟看了一眼诊室,发现有许多人在等待就诊,就试着问那位老医生收不收徒弟。

“怎么,想学?”老医生看了夏小舟一眼。

一见有戏,夏小舟赶紧说自己在卫校学过针灸,有基础。但实际上,当时上那个针灸理疗培训班要单独收费,姑父不肯给钱,她只能看舍友的书,跟她们学习穴位知识,还试着扎过两次针。

“那你来嘛。”医生说。

后来,夏小舟就成了这位老医生的徒弟,平时做销售,节假日就去中医馆打杂。老医生喜欢她的性格为人,于是将自己毕生所学都教给了她,分文未取。

6

2020年6月,夏小舟请假回到了C城——她偶然登录之前的QQ号,发现2个月前,有个初中同学给她发消息,说她父母的坟茔出现垮塌,急需修缮。

当年她父母匆匆下葬,坟茔是用黄土和石块垒的,只立了一块简易的碑。夏小舟回去时,发现坟头已添了新土,四周用大小不一的石头围了一个圈,算是勉强修好了。坟前还有新鲜的香蜡纸钱的燃烧印记,一层叠一层。

想一想,汶川地震过后,家中亲人凋零。幸存的大伯妈早已改嫁,河南的舅舅姨妈离得山高水远,会关心父母坟茔又每年来祭拜的,估计也就只剩姑妈了。

夏小舟悄悄去姑妈家看了一眼,那所房子门前杂草丛生,门上油漆剥落,大红色福字也褪尽了颜色。看上去,似乎已经很久没有人住了。

故地重游,夏小舟又想起了小时候的事:那年冬天,她蹲在院子里洗衣服,全家人的衣服垒成了一座小山。姑妈走过来,把她拎起来,递给她一块蜂蜜小蛋糕,然后自己蹲在塑料盆边继续洗。

其实,夏小舟并不怨恨姑妈。作为这个家庭的外来者,她的到来确实占用了本就不丰富的资源。当利益发生冲突时,姑妈选择了自己的儿子,是人性。

 

不久之后,公司决定开拓C城市场,工作能力强的夏小舟被调了回来。她白天做销售,晚上又找了一家中医理疗馆做兼职,收入水涨船高。

2021年,夏小舟终于攒够了40万,这笔钱足够她在C城近郊区首付一套房子了。但那时C城的购房条件是社保满2年才有购房资格,夏小舟的社保年限不够,只好再等一等。

了解购房政策时,夏小舟又看到了户口的重要性。她若决心要留在C城发展,那么将来孩子只有上本地户口,读书才能更便捷。于是,她又开始研究如何给自己转户口。

夏小舟看到了一条特殊技能人才落户的选项,其中有一个职位是“健康管理师”,与她的专业关联紧密,于是便开始紧锣密鼓地准备考试。在拜访客户的路上,她也没有放下手里的学习资料。

2021年10月,夏小舟顺利通过了健康管理师考试,之后如愿落户C城。今年5月,C城发布了新的购房政策,税率大降,夏小舟第一时间联系了中介,签下了一套她喜欢了很久的二手房。

6月底,夏小舟找到老家最好的“箍房匠”(修建坟墓的匠人)和风水先生,为父母重新看阴宅。修坟时,夏小舟思考良久,还是决定给姑妈打个电话——她还没有报答姑妈的养育之恩,但如今她不害怕了。

姑妈急匆匆地赶来了,两人在坟前静默无声。黄昏时,她们互相搀扶着下山。期间,姑妈并未提起小舟当年不告而别的事,只问了她这些年过得好不好,有没有耍朋友。

后来,姑妈才告诉夏小舟,5年前她不辞而别后,男方来闹过一次。不久,陈可就和女友分手了,买房的事也没了下文。陈可知道夏小舟离开的真相后,对父母的做法极为不理解:“我结婚要靠卖妹妹,我就这么没出息吗?你们这么做,舅舅舅娘和外婆晓得了,不晓得会咋想。”

“那时候姑妈姑父脑子糊涂,你莫怪我们。”最后,姑妈带着歉意说。

 

后记

说完这段经历,夏小舟告诉我,她计划今年邀请姑妈一家到C城过新年。说话间,她的手机响了两次,我瞥见屏幕上出现了一个“明”字——不知道是不是我想的那样。

无论如何,都要祝福夏小舟,这个姑娘终归拥有了她向往的人生。

(文中人物皆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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拯救“扶哥魔”

2022-09-05 12:40:46
3人评论

作者林远

80后,山东人

1

2019年5月,我在湖南做田野调查,一天深夜,接到导师的电话:“刘娟跟她师妹在C县做田野呢,晚上她师妹说刘娟失联了,你赶紧去看下情况,如果真是失联,马上报警……”刘娟是我的博士同门,我们一组博士生分别在不同的市辖县调查,相隔并不算远。打她电话,果真不通,凌晨3点,我顶着高速限速往C县跑,路上拨通师妹的电话问什么情况。师妹说,刘娟从前天开始精神状态就有些不正常,像是遇到了什么难事,前一晚9点多被一个电话叫走后,就再没回来,打电话的似乎是刘强。

刘强是刘娟的亲哥,之前来过学校和大家一起吃过饭,我们都认识。如果是他叫走了刘娟,应该不会出事。我又试着向其他几个做田野调查的同学、以及在当地工作的同门发信息打听刘娟去向,没人回复。

几经周折,就在我准备直接联系刘强时,在邻市工作的一位师姐回电告诉我,刘娟在她家。

“对不起,让大家伙操心了,刘强去找我,我没办法,只能逃出来了。”刘娟接过后电话一再道歉,她说,自己是挣脱了哥哥的纠缠跑掉的,还拜托我帮她把放在C县酒店的行李取走,并反复嘱咐,千万别让行李落到她哥哥手里,更别告诉刘强她人在哪里。

听她这么一说,我大概明白了她出走的原因。

赶到C县,刘强果然就等在那家酒店楼下。他的白色轿车挡在酒店门口,目不转睛地盯着进出酒店的客人。我避开刘强,从地下车库进入酒店房间,接上师妹和刘娟的行李,不料在驶出车库时,还是被刘强发现了。

刘强认得我的车子,我从后视镜里看到他匆忙发动自己的车子跟了上来。我加速,他也不要命似的追我。两台车子在国道上纠缠了半天,我终于在高速ETC闸口上甩掉了他。

随后,刘强开始给我狂发信息,起初发来的话还算客气:“兄弟,我妹在你车上吧?你停下车,我找她有点急事。”见我不回复,后来就变成了:“你个XXX,莫管老子家事,被老子追上,老子把你XXX了……”我只好把他拉黑了。

到了师姐家里,我把行李交给刘娟,问起刘强找她的原因,刘娟打开行李,从里面拿出一个牛皮纸袋,里面装着一本房产证:“他就是跟我要这本房产证,想拿去做抵押。”

刘娟说,这套位于长沙的二手房是她和男友小高一起买的,打算毕业后回长沙结婚用。几个月前哥哥说“做生意”需要十几万周转,让她拿房产证去做个抵押,她不肯,从此家人便和她反目成仇,刘强开始不断纠缠。

2

2017年刚入学没多久,我们就认识了刘强。

刘强最初留给我们的印象并不坏,那年国庆同门首次聚餐,他在酒桌上逐一给我们敬酒,拜托我们在学校多“照顾”妹妹。事后又加了不少同门的微信,说是以后刘娟在学校遇到什么事情,记得告诉他。

博士生活的节奏快,大家跟着各自导师做科研,交往有限。刘娟本就不是一个爱交际的人,开学后学校组织了几次集体活动她都没参加。舍友小于说,她一直在外面做兼职,平时早出晚归,少有空闲。反倒是刘强经常开着那辆白色轿车出现在校园里,常请我们吃饭,他自称是个生意人,在武汉跑买卖,“喜欢交朋友”。出于礼貌,我们也回请过他宵夜和唱K。

那时刘强给我的感觉,与印象中跑买卖的小商人差不多——话多、爱喝酒、喜欢吹牛,他说自己“认识很多人”,有各种“路子”,再就是特别喜欢打听有关“钱”的事情。

“你们可以外面做兼职吗?外面一般给你们开多少钱?”

“学校物价应该很便宜吧,你们每月大概花多少钱?”

“你们的奖学金有多少?听说学校还给你们发生活费,发多少?”

“听说博士生跟着导师做事,导师还给发工资,你们导师每月发多少?”

起初我以为他只是好奇,便把知道的情况一一告诉他。但他还是反复问,我有点烦了,便说:“每个人情况不一样,你还是直接问你妹吧。”

后来听其他同学说,刘强也问过他们同样的问题。我们都觉得,他可能就是关心妹妹的在校的生活,担心她钱不够花。一位同学还挺羡慕刘娟,觉得她有个时刻惦念她的好哥哥。

 

刘娟的生活一直很节俭,每次见她,似乎都穿着同一套衣服,也几乎见不到她化妆。在食堂打饭,她总挑最便宜的菜。时间长了,有人觉得刘娟性格孤僻,但也有同学说她其实性格很好,只要有事请她帮忙,她从不拒绝,之所以不参加我们的课外活动,是因为她平时大多数时间都花在了校外兼职上。

相比之下,刘强则显得很潇洒:抽的烟是45块一包的黄鹤楼硬珍品,脖子上一直挂着金链子或玉吊坠。我常在学校招待所的餐厅见到他独自一人点半桌子菜,见到我,便招呼我过去陪他“整两口”,但买酒时,我发现他刷的却是刘娟的饭卡。

刘强能说会道,尤其爱讲一些社会上的风闻轶事。几个同学好奇他的生活,曾与他就走得很近,常和他在学校餐厅喝酒。我也问过他在武汉具体做什么生意,他有时说“干工程”,有时说“做二手车”,还有时说“搞投资”,几乎每次回答都不重样。

接触时间长了,我觉得刘强这家伙说话虚头巴脑,言谈举止也不怎么规矩。但刘强似乎对我很感兴趣,得知我在学生会承担一些学术交流活动的后勤组织工作后,他不断找机会跟我递话,说他可以低价拿到一些烟酒茶叶,还说跟某个酒店的老板是“兄弟伙”。我不想趟这摊浑水,只能装听不懂,于是他就把话摆上了台面,明说希望我办会时可以通过他“转一手”,赚了钱跟我分。我拒绝了:“刘总是做大买卖的,我们这种学生的生意没啥意思,操心不少还落不下三瓜俩枣。”但他不死心,又偷偷塞给我一沓不知从哪儿弄来的发票,让我报销会费时一并放进去,兑出来的钱分我一半。我说“办不了”,又劝他顾忌一下妹妹:“刘娟还是在校学生,别搞这种事情。”

在我这里碰壁了几次之后,刘强有些恼了,说我“不上道”,在餐厅见了我也装作不认识,我终于松了口气。

3

原以为刘强只是闲来无事喜欢在大学里游荡,但后来发生的一些事,完全改变了我对他的看法。

2017年底,听说刘强带我们一位同学去校外的麻将馆打牌,同学一晚上输掉了9000多块。事后才明白过来,那晚是刘强跟麻将馆的人一起给他“做笼子”——但这种事情也无法核实。不久后,刘强酒后又带另两位同学去玩“摸摸唱”,结果正赶上警察年底临时检查,人都被带去了派出所,惊动了学校。了解情况后,院办老师让我做一下刘娟的工作,让她把刘强从学校劝走。

我找到刘娟,把老师的话转达给她。刘娟表现得很愧疚,不停地向我道歉。我说你又没做什么,不用道歉,跟你哥说说,想玩出去玩,别来学校祸害同学就行,不然这样下去搞得你也难堪。听了这话,刘娟又不住地谢我,说给我添麻烦了,她一定去劝哥哥。

刘娟的反应令我感到不适,但又一时说不出怪在哪里。

我不知刘娟有没有劝过,但之后刘强依旧不时出现在校园里,直到2018年4月——先是不断有人在我们公共课时来教室找刘娟,见面后总是一番不太友好的拉扯。院办老师又来找我了解情况,问“刘娟是不是在学校做生意”。

刘娟有没有在学校做生意我不清楚,但我之前听说,年初时,刘强逢人便说他“有路子”可以买到苹果手机和电脑,只要市价的七成,身边就有同学把钱给了他。但春节后开学,有人说刘强收了钱却没把手机和电脑送来,还有人说电脑是收到了,可“货不对板”,都是二手的。

由于涉及人数众多,这事就闹大了。学校一统计,刘强前后收了8位同学的5万多块钱,之后就不见了踪影,电话不接、短信也不回。学校保卫处派人来找刘娟,确定她对刘强所作所为并不知情后,倒也没有为难她。但刘强毕竟是她亲哥,所以只能问她打算“怎么处理”?刘娟还是那样,一直向大家道歉,承诺自己会处理好这件事,恳求学校不要报警。

半个月后,刘娟陆续把钱退给了上当的同学。后来导师也问起她这件事,她只解释说,刘强也是被别人骗了,不是存心来骗同学的。

有人不信,说既然刘强也是被人骗了,那他为什么不去报警,反倒把找他买东西的同学都拉黑了?但这件事也就这样不了了之,刘强从校园里消失了。

 

等到2018年年底,刘强又开始隔三差五出现在我们学校。

这一次他不再跟我们套近乎了,我们对他也有所防范,但他还会时不时给我们发信息,问题依旧多跟钱有关,比如:“听说你们今年的生活补贴涨了?”“你们去XX市做项目,学校发你们多少钱?”有时也会向我们询问刘娟动向,类似:“她今年评上了几等奖学金?”“刘娟现在还在XX公司做兼职吗?”

大部分收到信息的同学选择无视,但也有人会把问题甩回给刘娟:“刘娟,你哥是咋回事儿?有话不能直接问你吗?咋总是找我们?”还有同学跟她开玩笑:“你哥是觉得你读博能赚很多钱?还是觉得你很缺钱?怎么三句话离不开钱呢?”

刘娟本就不善言辞,每次被问,都是满脸尴尬,纠结半晌,仍旧又是道歉:“对不起,打扰到大伙儿了,我回去就跟他说,不让他再给你们发信息了。”

但过后我们依旧会收到刘强的信息,有时不回复他,他还会打电话过来追问。

4

一次同学聚会,刘娟不在,她的室友小于就跟我们吐槽说:“刘强经常趁刘娟不在时去翻我们宿舍(的东西)。”

小于和刘娟住的女博士生寝室是学校才用旧家属楼改建的,两室一厅,她和刘娟各住一间卧室,客厅公用。由于没有门禁,刘强经常绕过宿舍管理员跑到她们寝室来,进了刘娟的屋子就把门反锁,随后里面便响起窸窸窣窣翻东西的声音——至于他在找什么,小于也不知道,反正刘强每次离开都“贼不走空”,她买的电饭煲、吹风机都被拿走过,甚至连她放在客厅的行李也被翻过。

小于对此很反感,跟刘娟说了这事,刘娟的反应一如既往——先是不断给她道歉,又赔给她新的电饭煲和吹风机,承诺一定会“劝哥哥”——但之后,刘强依旧如故。

除此之外,小于还发现,刘强经常来找刘娟要钱,而且要得很急。有时刘娟的生活补贴或在外兼职的工资没发下来,就找小于借钱周转给哥哥:“你们还都以为刘强资助刘娟吗?其实正好相反,刘娟做着4份兼职,钱却都被他哥拿走了!”

我们都觉得难以置信。有人说,刘强不是“做生意”吗?开着车不说,还穿金戴银,没事儿整个小酒喝着,怎么还要找妹妹拿钱?小于说“不知道”,但她确定地说,上次刘强在学校骗同学买手机电脑的事,最后也是刘娟自己掏钱出来帮哥哥还的账——那5万多是刘娟以前上班时攒下的,那段时间,她经常哭着说那是她最后一点存款,本是给自己留的嫁妆。

同学们群情激愤,有人问小于,刘强这样对待刘娟,他们的父母不管吗?

小于啐了一口,说,2017年底时,刘娟的父母来过学校一次,说是来看女儿的,那次接触,至今想起来她还觉得难受,“他们家里好像特别反对刘娟读博,尤其是刘娟他爸,一直说:‘女的读这么多书有个屁用,又换不成钱,还嫁不出去’”,而且,她爸说这话时,丝毫不避讳小于在场,仿佛她就是空气。

刘娟爸妈在她们寝室住了3天,期间刘强也来了。因为着实不方便,小于便去朋友家借宿了两宿,把寝室留给了刘娟一家。可等她回来后,发现整个寝室像被扫荡过一般——地上全是垃圾,自己屋里的衣柜和放在客厅的行李箱都被人翻过了,厨房冰箱里的水果饮料零食全都不见了,卫生间的下水道堵了,污水流了一地,毛巾香皂等洗漱用品也被洗劫一空,连包洗衣粉都没留下。

望着一片狼藉的宿舍,小于冲刘娟发了火。刘娟一再向她道歉,并给她买了新的零食、水果和洗漱用品。

事后小于平静下来,觉得不对劲,问刘娟:你爸妈在宿舍里“扫荡”时,你明明在现场,为什么不制止他们?宿舍有些东西不是你的,你怎么放任你家人拿走?刘娟也不解释,还是一个劲儿道歉,她让小于列个清单,说无论少了什么,都由她来补。

“我还是觉得奇怪,看她爸妈的穿着,不像是穷到见什么拿什么的人。那做派,哪儿是来学校看女儿的?明摆着糟践女儿来了!她爸妈的做派跟她哥一样一样的,要不说什么样的爹妈生出什么样的儿子呢!”

 

这次聚会后,刘强再发信息询问我们刘娟的“收入”,我们都不再搭理他了。作为同学,刘娟的家事她自己不说,我们也不好主动去问,因而能为她做的也有限。2018年底学校评奖学金时,同门们商量了一番之后,都默契地退出了评选,把金额最高的奖学金留给了刘娟。

2019年初,刘娟外出兼职途中遭遇车祸,小腿骨折,手术后在市人民医院住了一段时间院。期间同学们一起去医院看她时,第一次见到了她的男朋友小高,一个胖胖的、戴眼镜的男生,在长沙工作,刘娟住院后,专程赶来武汉照顾。

听闻只有小高一人在医院陪护刘娟,连个换班的人都没有,就有不知情的同学问“刘强怎么没来”,“平时隔三差五就去学校找刘娟,这会儿人呢?”

听大家这么问,刘娟的脸色很不好看,我们几个了解情况的赶忙岔开了话题。小高送我们离开时抱怨说,刘娟住院后刘强来过医院,就问了问刘娟的伤势,既没买东西,也没留钱。原本小高和刘强说好轮班照顾刘娟,但第二天晚上轮到刘强陪床时,他当着小高和刘娟的面接了老婆的电话,说自己小儿子在老家“磕到了”,“很严重”,当晚就开车回了老家,走时还“顺带”拿走了小高买给刘娟的两箱牛奶。

“他哥那天走后就再没了动静,到现在连个问候的电话都没打过。”小高说。

5

刘娟的腿伤刚好,就要求跟我们一起外出做田野调查。当听说刘强追到我们田野调查所在地,就是为了找刘娟要房产证,还一路把我们追到高速路口,导师便要求我和刘娟立刻中止项目、一起返回学校。

我有些担心,跟导师说,如果刘强铁了心的话,在这里没追到我们,可能会早我们一步去学校堵人,他之前进出刘娟寝室轻车熟路,我担心此时可能会在寝室等她。

电话那端的导师叹了口气,说他会安排保卫处的人守着女生寝室,刘强若胆敢硬闯,马上把他扭送去派出所。

 

带刘娟回武汉的路上,我问起了刘强逼她抵押房子的事,刘娟这才第一次开口向我讲了她家的情况。

跟小于之前私下告诉我们的差不多,刘娟确实一直在“资助”自己的哥哥。刘强压根不是什么“生意人”,他一直靠着“剥削”妹妹在武汉游荡,父母不但对这事儿听之任之,反而经常因刘强的欲求不满而责备刘娟。

“从小我家就这样,我爸妈都喜欢男孩,我哥是他俩的心头肉,我要是个男孩的话,就不会这样了……”刘娟说,她出生前父母找很多人“看过”,人家都说确定是个男孩,这才把她生下来。结果生下来见是个女孩,父母失望至极,所以出生后不久,刘娟就被“送”去了贵州南部的一个远房亲戚家。5岁时,受黔南当地一起拐卖儿童案件的牵连,她又被警察“解救”回了父母身边。

那时刘娟的母亲刚好又怀了一个男孩,原本按照计划生育政策,刘娟“失踪”后,她父母可以再生一个孩子,结果她的“返乡”打乱了父母的计划,那个没出生的孩子不可避免地被引产了。从那之后,刘娟便成了父母眼中的“仇人”。

“刘强大我3岁,名义上他是我哥,实际他从来没把我当个妹妹看待。”刘娟说,被“解救”回家后,父母几次把她扔到当地派出所,一口咬定警察“救错了”,最后在警察掺杂着恐吓的劝导下,才被迫接受了自己不可能再有第二个儿子的现实。

看实在甩不掉刘娟,父母便从那时起开始教育她,“在家必须照顾哥哥,凡事不能跟哥哥争抢,只要哥哥看中的东西,你必须让出来”。这种洗脑一直持续到刘娟高中毕业,也导致她至今不敢忤逆哥哥的任何意愿。

“我高中时遇到一位好老师,我的班主任杨老师。我在长沙读了4年大学,学费都是她资助的。如果不是杨老师,我高中毕业就得去南方打工了……”虽然有杨老师资助学费,但刘娟还是从大一开始便在校外做兼职,因为除了需要赚生活费养活自己,同跟去长沙游荡的刘强会经常跑去学校打她的秋风,连吃带拿。

听到这里,我开玩笑说,怪不得你一来武汉入学你哥就跟来了,原来他这也是“老传统”了。刘娟却没笑,说,她得“感谢”刘强,不是他常来打秋风,自己也读不到博士。

大学毕业前,父母给刘娟说了一门亲事。男方比刘娟大十几岁,在镇上开家具厂,颇有家底,对刘娟也很满意,答应给一笔不菲的彩礼。父母命令刘娟回家成亲,但那年她已拿到了学校保送研究生的资格,也十分抵触那位离过一次婚的大龄相亲对象。事情的决定权,最终竟然摆在了刘强面前——父母告诉刘强,刘娟结婚收到的彩礼就是他以后娶媳妇要送出去的彩礼钱。但那时的刘强正被妹妹学校后街网吧里砍怪兽的游戏迷得五迷三道,压根不想结婚娶媳妇,只担心一旦妹妹不上学了,自己也就没了混在网吧里的借口和本钱。于是在让妹妹选择继续读书还是回家结婚这件事上,他破天荒地站在了刘娟这边。

这件事也成了后来他拿捏刘娟的“资本”,有句话一直被他挂在嘴边:“当初如果不是我,你能继续上学?能找到现在的工作?能赚到这些钱?”

6

研究生毕业后的6年里,刘娟先后在长沙和上海的学校工作。她说自己之所以选择当老师,一来是受恩师杨老师的影响,二来这个行业相对稳定,她想通过工作彻底切断与原生家庭的联系。但后来看,都失败了:“我爸妈和我哥对我的影响太深了。举个例子,我从小不会拒绝别人,即便工作之后,学生和家长向我提出的任何要求,我明知自己做不到,或者不能做,也不知该如何拒绝。”

的确,刘娟不会拒绝任何人提出的任何要求,即便那个要求可能只是对方试探性提出的,或者明显超过了她自己的承受能力。刘娟和小于的宿舍楼下有一家“新农面馆”,经常有同学请她帮忙带牛肉面作早餐,我以前经常看到刘娟大清早双手拎着七八份牛肉面往教学楼走,汤汁洒了一路。我有次见面还说,你干脆买个外卖箱子得了,一两份你帮忙带,这么多你怎么拿得了?刘娟却叹着气说:“都是同学,帮谁不帮谁呢?”

我说那你告诉他们:“我只有两只手,拿不了那么多,要吃自己去买!”

刘娟一边点头一边说:“对对,下次我就这么说。”

但下次,我还是能看到她双手拎着那么多。

可她的“不拒绝”,并不会让别人念好。一次有同学提起牛肉面这事,说:“我们点那个牛肉面,其实主要是想喝肉汤。请娟儿帮忙带,也就图个方便。但她每次把面带到教室时肉汤都洒得差不多了,都成热干面了,那还有啥意思呢?她拿不了就实话告诉我们,我们自己去买,多大点事儿啊,还能为这个怪她不成?”

 

而读博前工作的6年里,刘强依旧像影子一般紧贴着刘娟。

“我在长沙是有编制的教师,月薪不高,就几千块,去上海后做的是国际学校教师,学校包吃住,一年还有二三十万收入。算起来,我也赚了不少钱,但除了买房时的十几万首付,其余都被刘强拿走了……”

刘强一直没有正经工作,鲜有收入,他从盖房、结婚,到生子、买车,所有花销都是刘娟负担的。当然,这些只是刘娟能记住的“大头”,平时哥哥零打碎敲的“小头”,她记不住,也没算过。

2017年,刘娟选择辞职到武汉读博,直接原因就是刘强对她的压榨又升级了。

那年,大侄子眼瞅到了入学年龄。刘强便提出,想让儿子去刘娟供职的那所上海的国际学校就读,因为刘娟的嫂子听说,“国际学校教育质量好,学生将来都能出国”,而大儿子要是将来去国外发展,“得从小打好基础”。

哥嫂虽没明说,但刘娟的直觉告诉自己,大侄子的学费肯定又是由自己承担——果不其然,当她提起大侄子入读国际学校的费用时,刘强就说:“你在上海工资那么高,那点学费不算啥。你当老师,他是学生,照顾起来也方便,这样多好。”

每年十来万的学费,加上孩子在上海的生活费和各种其他开销,意味着刘娟一年的收入都要投在大侄子身上。她很想拒绝,却说不出口,想让父母出面劝阻,但父母不出意外都支持哥嫂的“提议”,尤其是她父亲,一口认定刘娟是那学校的教师,肯定能像老家村小的教师一样,享受到外人享受不到的优惠。

这一次,刘娟实在承受不来,思来想去,只好选择以辞职逃避。

 

“这样下去也不是个办法嘛,你博士毕业不还得参加工作?今后无论你去哪儿,你哥都会继续跟着你,也会继续找你要钱,到时你怎么办?”我问刘娟。

她沉默了许久,说没办法,也不敢想未来的事:“我现在只想保住那套房子,那是我的底线和最后的希望……”

昨晚到现在,父母一直对刘娟电话轰炸,她都没接。因为她知道,电话接通后,父亲一定唱黑脸,厉声逼她把房本交给哥哥,母亲则会唱红脸,苦口婆心地劝她:“那是你亲哥,他还能坑你不成?”

刘娟说,一旦把房本给了刘强,房子铁定保不住了——她老家有很多不正规的抵押贷款公司,刘强有的是办法把这套房子押出去。她此刻能想到的唯一办法,就是回去从网上或者找同学借点钱,先应付一下哥哥,求他放过自己的房子:“我已经没有钱了,学校每月2000块的生活补贴,做兼职的4000多块薪水,每月我只留1000块生活费,其余都给了他。但他还是认为我藏了钱,跑去我宿舍找——我哪里还有钱?”

想起刘强追车时凶狠的样子和发来的威胁信息,我问刘娟:既然房子是你最后的希望,又是你和小高两人共同出资买的,为什么不能鼓起勇气对哥哥和父母说声“不”呢?

刘娟说,她试过,说不出来,即便心里有一万个不愿意,但面对哥哥,她嘴里依旧说不出那个“不”字。

7

如我所料,我们在学校南门遇到了刘强。他还真是早到了一步,保卫处应该收到了校方的指示,拒绝放他和他的车子入内。

刘强拦住了我的车,猛拍车窗,我摇下玻璃,问他想干啥。他没理我,径自把脑袋挤进了车里,看到了坐在后排的刘娟后,一边嘶吼着让妹妹下车一边去拽车门。我把他的脑袋按出车外,他伸手就要来抢方向盘。我大喊“保安”,校门口的两位保安立刻上前拖走了他。等我开进了校门闸口,还能从后视镜里看到刘强躺在地上挥舞四肢,跟学校保安扯起了横皮。

“看你哥这操行,完全是个无赖嘛!”我从倒车镜里看了看刘娟,她正在抹眼泪。

刘娟暂时保住了她的房本,刘强却像狗皮膏药一样黏上了我。几乎每次开车进出校园,我都会遇到刘强拦车。他时常光着膀子,故意装得像个痞子,隔着车窗骂我,说我“买通”学校保安来干涉他的家事。我把刘娟和刘强兄妹俩的事情向导师做了详细汇报,导师嘱咐我注意安全,千万不要和刘强发生正面冲突。

一周后,刘强因醉酒后持械强闯校门,被保安扭送去了派出所。民警了解情况后,联系学校保卫处通知刘娟去一趟。去之前,导师让我俩先去了他的办公室。那天办公室里还有位学校负责心理辅导的老师,我们提前给刘娟做了一次思想工作。

 

刘娟心结的起点,是5岁那年被警察“解救”回家,又被父母丢去派出所的经历。

她说,贵州的养父母对她挺好的,但经常给她讲述一些无家可归的流浪儿的恐怖经历,比如被拐走打得皮开肉绽,再砍掉手脚后送去乞讨,关进笼子里跟老鼠和毒蛇做伴……她后来想过,养父母这样做可能并无恶意,只是担心她会“逃走”,但长此以往的结果却是,刘娟从小便对“离家”一词充满恐惧,警察带她离开养父母时,她惊惧不已,觉得自己要死了,不是被打死,就是被肢解。

之后虽被送回亲生父母身边,但间接导致弟弟被引产,亲生父母又把怨恨都发泄在了刘娟身上。父亲曾不止一次地当着她面说要把她“扔到后山喂狗”,又有几次把她丢去派出所,每次都把刘娟吓得半死。所以,当父母后来反复向其灌输“凡事听哥哥的,否则滚出这个家”的观念后,她为了不被“丢掉”,就迅速接受,且不敢有丝毫的怀疑,更不敢反抗。

“我从小到大都不敢说‘不’字,尤其在家里。我总觉得如果说了‘不’,父母会毫不犹豫地把我赶走。后来长大了,我知道对很多事情必须说‘不’,但我说不出来,怕让别人失望,怕得罪人,怕被人报复,那同样是被‘丢掉’的感觉……”

“20多年过去了,你也30多岁了,没想过改变吗?”心理辅导老师问她。

刘娟说她想过改变,也曾不止一次地尝试过拒绝父母和哥哥提出的要求,但每次都以哥哥当场发飙、父母无休止的电话轰炸收场。电话里父亲疾言厉色暴跳如雷,母亲则苦口婆心或是以死相逼,最终还是自己委屈就范。

“你有没想过,就算你现在因为‘忤逆’了父母和哥哥被‘丢掉’,你还会担心小时候听说的那些‘流浪儿’的遭遇吗?”导师接过了话头,“你重点大学本硕学历,博士在读,受过良好的教育。6年工作经历,丰厚的收入,即将组建真正属于自己的家庭,你还怕什么?怕你爸妈不要你了?我倒觉得她们真不要你了,你的日子反而好过得很!”

“万事开头难,但一旦开了头,便有了先例,后面也就一马平川了。”心理辅导老师也劝刘娟,这次刘强被抓,对她来说是个很好的机会——一定要鼓起勇气,把那个“不”字甩在刘强脸上,为自己的未来生活开个好头,也用这个“不”字为自己建立起边界。

刘娟还是害怕,她既不敢面对刘强,又担心拒绝要求后哥哥会在派出所里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我说,这个你放心,保卫处的老师就在派出所,我们都会帮你把事情的原委讲给民警,我相信刘强不敢在警察眼皮子下面明火执仗。

8

刘娟最终迈出了那一步。

她的决定的确遭到了父母和哥哥一如既往的威胁和道德绑架,但这次她没有退让,不但拒绝把房本交给刘强,而且中断了十几年来对刘强的持续“资助”。父母和哥哥故技重施,想要进学校“教育”她,但保卫处在校方的指示下,把3人全部列入了黑名单,他们想尽办法,也没能踏进学校半步。

后来刘娟干脆换了手机号码,不再接听家人的电话。之后,她的改变很大:平时不再少言寡语,开始参与同学间的各种活动;经济上宽裕了后,师妹陪她去光谷和群光广场逛街购物,她买了新衣服和化妆品,整个人的气质都变了;她不用每月再去做4份兼职,有了更多的时间投入到科研中,很快出了成果,达到了博士生毕业的要求。

刘强仍然不放弃纠缠,进不了学校,就在学校周围游荡。为了防止他做出什么对刘娟不利的事,我们都充当了刘娟的“保镖”,只要她有事出校,总有人陪在身旁。

刘娟偶尔还会纠结,她说自己总有毕业的那天,到时候怎么办?一位师妹说,毕业后你跟小高俩人随便去外地找份工作,结婚过日子,别理你爸妈跟你哥不就行了。刘娟又问:“真的可以这样吗?”师妹说,有什么不可以的,人这辈子活得简单些,别把事情想得那么复杂。

2019年底,刘强在学校附近一家大排档酗酒闹事,被几个纹龙画虎的“社会人”揍进了医院。他出院时,我们学校已经因为疫情全面封闭,他更不可能进来了。在严格的疫情管控之下,刘强被迫返回了湖南老家。

 

2020年6月,刘娟顺利通过了学校的博士生毕业答辩。之后在导师的介绍下,前往山西一所高校任教。2021年初,我在朋友圈看到了她和小高在山西结婚的消息。

今年3月,刘娟回母校参加学术会议,会后约我吃饭。我问她哥哥和父母还有没有继续胁迫、纠缠她。她却笑着说,事情发展到现在的情况,连她自己都想不到。

“我大概有一年的时间没跟家里有任何联系吧,他们既没有我的新联系方式,也不知道我去了哪儿。”刘娟说,其实她以前的手机号码并没有注销,只是不再接打任何电话而已。在跟家里彻底“断联”后,父母和哥哥的反应经历了两次巨大的转变:

刚“断联”时,刘强不断对她进行电话和信息轰炸,父亲多次指责她“大逆不道”,让她以后再也别想迈进家门半步,母亲则在短信中寻死觅活了很多次。但时间一长,见刘娟对这些伎俩均无回应,一家人不约而同地都不再联系刘娟了。

到了2021年10月,先是父母给刘娟发来一段信息,字数很长,内容很多,但中心思想只有一个——道歉——从早年把她送去贵州,到放任刘强找她要钱,都道歉了一遍,继而又恳求刘娟看在亲情的份上不再计较;后来,刘强也发来致歉信息,承认自己从前的自私和贪婪,并保证今后不再做类似的事情,恳求妹妹原谅。

今年春节时,刘娟破天荒地收到了家里的祝福短信,父母和哥嫂都在言语中表现出希望她能回家过年。

“早些年这样做,又怎么会变成现在这样子呢?”刘娟感慨了一句。

我说:“你家里不会是又遇到什么缺钱的事情了吧?这事儿,你可得想好了。”

刘娟笑着点点头。

(文中人物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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