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渝限电,冰块成了硬通货

当人类已经可以登上月球、将探测器送往火星之时,却因为极端的气候、短缺的电力,仍像古人一样,要用冰块来降温。
文 | 曾诗雅
编辑 | 周维
运营 | 绘萤
8月16日,中央气象台连续红色高温预警的第五天。
金萧雨所在公司的园区物业发来通知,要求写字楼关闭部分中央空调,剩下的可以运转的空调温度必须调至26℃以上。
限电开始了。
金萧雨是一家位于成都高新区的游戏公司的行政。限电的第一天,她坐在极度闷热的办公室里,感到“热得头有些晕,身上不自觉地冒汗”。
第二天,她想起了一些老工厂会用冰块降温,于是在电商平台上找同城的卖家,花600多元买下了20块工业冰块,并自己叫了货车,将冰块运到了公司。
当金萧雨和同事们推着蓝色小拖车,把20条冰块运进工位时,安静的办公室爆发出一阵兴奋的骚动。几名穿着短T恤、大裤衩的男士围上来想帮忙,其他人的眼神则紧跟着80斤重的大冰块移动。
很快,白色大冰块竖在工位密集的过道上,有人拿来饮料、水杯甚至藿香正气水放在冰块上冰镇,还有人一边拍照一边评价道:“真是分分钟穿越到《甄嬛传》里华妃降温的画面。”

但是,这家公司用冰块降温的画面只存在了一天,行政部就去采购了一批电风扇。“其实并没有凉快多少,所以我们只采购了一次。”金萧雨说。放弃冰块的另一个现实原因是——第二天,卖家就告诉金萧雨,因为限电,自己的制冰厂可能要停工,没法再供货了——用冰块降温,进入了一场“死循环”。
同在成都的常宁,在8月16日傍晚有幸用过一批冰块。作为美食编辑,那一天,常宁和同事要去一家串串店拍一段视频。想到串串店里没有空调,她就托认识的朋友,运了6块冰来降温。
在那个体感温度高达四十多度的傍晚,串串店的电风扇吹出来的都是热风。常宁和同事将五块冰竖在桌边,剩下一大块冰踩在脚下,“瞬间觉得气温降了四五度”。
这“豪华”的降温阵仗,引来路人的侧目。围观的人们掏出手机就是一顿狂拍,隔壁桌喝白酒的大姐一边拍照还一边喊:“嚯!冰!”
两个小女孩凑上来,将脸贴在冰块上,久久不愿离开。“我告诉她们,不能用舌头舔,不然舌头可能被粘住。”
“妈妈,我考100分的话能奖励我一块冰吗?”也许是太留恋冰块的凉意,小女孩转身冲着妈妈喊道。
“这是我们吃过最社牛的一顿饭。”常宁说,冰块成为了社交货币,成为了嘉奖礼物,也成为了网红商品。“冰块的价格从我16号买的12元/块,到第二天变成了20元/块,第三天50元/块。这几天,上百元的都有人买。”

数日之间,冰块就变得“一冰难求”。
8月20日,一位成都卖冰的商贩留下一句:“我现在忙得连订单电话都接不过来”。一个一百多人的成都游戏行业交流群里,不断有人问起:“哪里可以买冰?”一篇晒出“成都写字楼冰块降温”的帖子下,一众评论都在询问冰块的购买渠道。
距离成都1700多公里的浙江金华,周敏贞也为买冰块费了很大工夫。因为8月初节目拍摄时需要用到冰块,她从7月底就开始打听“哪里可以买冰”。彼时,金华地区的气温已经连续多日在40℃以上,明晃晃的阳光让人睁不开眼,照在皮肤上有一阵灼烧感。
周敏贞先打电话给一家冰厂老板,对方不耐烦地说:“你这样子来联系我,肯定买不到,我这边的冰这一个月里都非常非常紧俏。”
她找到一个海鲜冰冻市场的老板,表示8月份要用冰,能不能预先跟预约一下,把钱付掉,你到时候帮我把冰留着,我每天过去拿。对方的态度非常敷衍,表示冰不够,自己都不够卖,不一定有。周敏贞不死心,决定直接去找他,她到了市场之后,便给这位老板打电话。
她又跑去海鲜冷冻市场,一位相熟的老板娘建议她凌晨三四点来这边碰碰运气,“有人就拉着一车的冰来卖”。但隔壁雪糕批发的老板却说:“我试过,没用。就算你一大早来排队,卖冰的也不会给散客。我这几块冰也是托了人情,从水产店老板那里弄来的。”
“他非常不耐烦,说你不要来找我啦,我没什么空的。然后,就直接把电话给挂了。”周敏贞感到匪夷所思,为什么有生意不做?后来她想明白了:“可能是这位老板卖冰的生意真的非常好。像我这样的小生意他是完全看不上,所以就不理我了。”
几经辗转,周敏贞找到了金华的一个“冰块物流枢纽站”。她至今也说不清那是什么地方,“是一家连地图上都尚未标识的工厂,好像许多冰块都要经过这里”。每一天上午七八点钟,周敏贞就跑过去排队,买下几块大冰块,然后自己开车运回去。有一天,她去晚了,冰块已经卖完了。
周敏贞很快也发现,在如此炎热的天气下,在室内用冰块降温的效果非常有限,“这是没有办法中的办法了”。
需要冰块降温的,不只是人类。湖南岳阳的一名养殖户,为了保住自家的鱼苗,买了100块工业冰投进露天鱼池,因为水温达到45℃鱼苗就容易死亡;成都锦江区的电力工人,往电缆井底搬了近千斤的工业冰块,成功在半小时里让过热的电缆降了3℃;云南昭通的一段铁轨上,为防止铁轨在高温下变形,工人们用手推着大型冰块为轨道降温……

在大部分人因高温天气无精打采时,上海玉湖制冰厂的老板俞钢红,正忙得热火朝天。
每一天,上海玉湖制冰厂的机器24小时不停运转,产出13500多块冰块。工厂里机械臂高高抬起,一排整齐的水柱往冰块模具里灌入。几个小时后,白色的冰块脱模滑出,工人师傅用特制的防滑钩将冰块拉入货车厢运走。12辆大小不一的货车,载着冰块奔向城市的各个角落。
它们中的一部分,被运往给海鲜、水果市场作冷冻保鲜用,一部分通过批发的小商贩之手到达没有空调、电扇的老工厂、出租屋里;还有一部分冰块,则被政府采购,运往上海的各个核酸检测点——这也是今年夏天,俞钢红得到的最大订单。

今年51岁的俞钢红,在2019年进入制冰业。因为利润不错,那一年他还收购了一家规模更大的制冰厂。然而,疫情到来,俞钢红原本指望着通过生鲜冷冻度过冬天的用冰淡季,但海鲜的批发零售一度因疫情停滞,冰块的需求也随之锐减。“2020年对我们的冲击是致命的,销量明显下降了很多,最起码有2/3。”
没钱挣的日子,俞钢红在朋友介绍下干起了建筑垃圾清运的营生,然后靠这一收入来补贴制冰厂。但祸不单行,新收购的制冰厂,又陷入官司纠纷。俞钢红算了算,那一年“亏损达到了2000多万”“连房子都卖了”。
今年7月中旬,制冰厂刚刚复工,冰块订单突然像雪片一样飞来。俞钢红说,工厂订单量比2019年兴盛时,还翻了四五倍。
为了跟上订单,原本每10小时需要停机散热的机器,只能24小时不停运转。为了防止机器过热,俞钢红为制冰机装上了空调降温,一台不够,最后增加到三台才解决。
夏天的暴热还在继续,制冰业也迎来了最受瞩目的时刻,俞钢红说,已经有二十多家媒体联系他采访。他的微信名叫作“寒而不惧”,一个很符合制冰行业的名字。“其实取这个名字,是因为我的人生当中碰到过很多挫折,但是每一次都慢慢地爬起来了。”
“今年比较乐观,一下子扳回来好多(亏损)。”虽然他不愿意透露具体的收入,但当他听到“四川乐山小伙卖冰日入万元”的消息时表示,“完全有可能,甚至不止”。
那名“日入上万”的乐山小伙,原来经营着一家农场,搞水产和养殖。最开始,他买工业冰块给农场里的牲畜降温,后来索性买了两台制冰机自主造冰,结果这个夏天,卖冰成为了他的主业。现在,他一天可生产2000多个冰块,大约80吨。
跟着制冰机器一块连轴转的,还有运冰人。据宿豫区融媒体中心报道,一位叫张卫华的运冰人,每天早上4点就要起床,将冰块投入粉碎机,打成碎冰之后,装入塑料筐,再通过电动三轮车,送往华东农业大市场。他每天要跑上四五十趟,一直忙到晚上9点多。
“每天销售3000多块冰,有50多吨,还供不应求,太繁忙了。我们24小时,4个司机配送。”张卫华说。
钱江晚报的一篇报道称,运冰人顾佳勇凌晨2点多就起床,3点开始工作。现在,他一天要多运几十条冰块,最多的时候要200条,每条100斤。“今年夏天比往年热,用冰也多,最近很忙。除了农贸市场,还有一些单位也需要冰块。”

不只是国内,国外对于冰块的需求,也在激增。
法国电视三台称,法国正在经历一场“冰块荒”。从5月初开始,法国的冰块订单呈爆炸式增长,冰块却“像阳光下的雪一样消融”。在一些城市里,如果一位顾客想喝一杯加冰的酒,可能需要额外支付2欧元(14元人民币)。
韩国首尔一名核酸检测人员,在防护服外穿了一件塞满冰袋的背心。韩国棒球联赛现场,斗山熊队教练金泰亨为了消暑,不得不把冰块装进塑料袋,然后顶在头上。

事实上,人类用冰降温的历史,已有数千年。早在春秋时期,《诗经》里就有凿天然冰的记载,周代还有专门管理藏冰的官职。到了汉代,古人已经可以运用夏造冰的技术,用热水造出冰块,然后存在冰窖里等待使用。1850年,美国佛罗里达物理学家约翰·格力在他的私人派对上,展示了第一台人工制冰机。
虽然无数的冰仍在被制造出来,但一些真正意义上的“冰”,正在消融。自1850年以来,阿尔卑斯冰川的体积大约缩减了60%。照此速度,瑞士1500座冰川有半数将在未来30年内消失。
2019年7月,冰岛失去了奥克冰川,当地人在一块纪念碑上刻下一封“告诫未来”的信:这是第一条痛失冰川地位的冰川。在接下来的200年里,我们所有的冰川都将遵循同样的灭亡路径。
今年7月15日至17日,格陵兰岛的冰川三天时间里,每天融化60亿吨冰,相当于720万个奥运会标准游泳池的蓄水量。
令人恐惧的是,地球升温的趋势,似乎并未停止。世界气象组织应用气象服务主管罗伯特·斯特凡斯基(Robert Stefanski)曾在接受媒体采访时表示:“往回看,今年夏天太热了;往前看,今年夏天可能会是最凉爽的一个夏天。”
国家气候中心评估,从今年6月13日开始至今的区域性高温事件,强度已达到1961年有完整气象记录以来最强。杭州、南昌、上海、福州、重庆、长沙等地高温天数超过25天,超过200个国家级观测站突破最高气温历史极值。
为了电网安全,避免大面积灾难性停电,各地不得不实行节电、限电措施。四川从8月15日起实施工业电力用户“全停6天”,地铁、商场、办公楼等实施有序限电;重庆也宣布从8月17日至24日实施工业限电,并将商场营业时间从8月22日开始调整为每日16:00-21:00;上海宣布8月22日、23日暂停开放黄浦江沿岸外滩、北外滩、小陆家嘴地区的景观照明……
不能开空调的人们,高温中工作的人们,不得不依靠冰块,来对抗炎热。截至目前,全国超过260个高温预警正在生效,4000多家制冰厂也在不停运转,一块又一块冰块,被送往不同的地方。
当人类已经可以登上月球、将探测器送往火星之时,却因为极端的气候、短缺的电力,仍像古人一样,要用冰块来降温。这很像刘慈欣在《三体》中写的一个情节:数百年后,人类决定建一个地球文明博物馆,希望将地球的信息保存十亿年。但突然发现,量子存储器最多只能保存两千年,特殊金属材料制作的光盘能保存十万年,特殊的合成纸张和油墨制作的印刷品可以保存二十万年——但这就到头了。最后,唯一可行的方法是:“把字刻在石头上。”
目前,高温落区图上,鲜红色标识(≥40℃区域)还没褪去。家住成都的金萧雨发现自己的小区被划进了限电区,冰块也买不上了。她只能计划停电时,带着老人和小孩去同城的另一个亲戚家待一阵,像游击战一样,“哪里有电,就去哪里”。在眉山市青神县,有一群村民,因为酷暑难当,跑到了古墓里去乘凉。

(应受访者要求,除俞钢红外,文中人物皆为化名)
参考资料:
光明网:高温红色预警连发10天!如何面对更热的夏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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限电背后,川渝人的一万种焦灼

文 | 钟艺璇 饶桐语 曹婷婷
编辑 | 赵磊
运营 | 月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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限电了。
用电量巨大的城市首先感受到了电力系统的疲软。在成都,总长达518.96千米的12条地铁线像蛛网一般布满整座城市,一天之内,至少有331.06万人会感应到地铁光线的变化——它正在还原一条地下甬道原始的模样:373座站台上的照明灯有一半不亮了,广告灯箱全部关闭。人们发现,强冷车厢没有了,站台温度调高到了27°C以上。
地面光线也迅速褪去,摩天大楼在接近天空的同时,也在远离自然光。成都人王希刚从昏暗的地铁中出来,又接到了软件园区限电的通知,空调全部关闭,灯光只能开1/3,为了不让外头的热气涌入,同事关上了所有的窗户和窗帘,只余下一排人脸在电脑灯光中发亮。
几乎所有的公共场所都遭遇了一致的待遇,电梯、空调同步关闭,温度在封闭的商场里迅速攀升,室内并没有比室外低几度,借着头顶巨大天幕下的微弱阳光,人们小心行走在停滞的扶梯上。
连政府机构都受到了限电的影响。中午,刘娜娜从成都高新区政务中心办事大厅出来,一片黑暗里,只有机器人还在发光,露出两只蓝色眼睛和莹白的方形肚子,它每天的工作是在大厅巡逻,提醒人们不要相信任何代办。
8月19日晚间起,成都主干道上,路灯调暗,景观灯全部关停,一些路段还没有红绿灯。10点加班回家的徐樾头一回在限电的夜晚中行驶,开错了路,还险些擦到旁边的车。同一时间,收摊归家的张悦悦骑着电动车,驶过吾悦广场,过去24小时常亮的吾悦LOGO陷入黑暗中,她有400度近视,平时不爱戴眼镜,只敢一路眯着眼回家。
城市最中心,春熙路从2002年开街至今,第一次迎来真正意义上的黑夜。接近700家商铺调弱灯光,关闭空调,店员拿着蒲扇,为进店的顾客手动扇风。IFS的网红3D裸眼动画被关闭,失去强光照明,人们甚至找不到春熙路的路口,只有一束光打在IFS墙外的大熊猫上,顽强地显示着这个知名地标的地位。

人们很难想象,在2022年,一座人口超过2000万的特大城市,会因限电陷入滞缓。事实上,因为电力供需不足,整个川渝都被迫开启限电。8月14日,四川省经济和信息化厅和国网四川省电力公司联合下发《关于扩大工业企业让电于民实施范围的紧急通知》, 8月15日至20日全省(除攀枝花、凉山)19个市(州) 对所有工业电力用户实施生产全停(保安负荷除外),让电于民。
8月20号,因电力供需依旧紧张,《通知》再度下发,四川限电时间延长至8月25日。与此同时,重庆启动有序用电一级方案,让电于民,时间为8月17日-8月24日。
四川并不缺电。四川是全国水电第一大省,水电占全省发电量的70%-80%。2021年末四川水力发电量3531.4亿千瓦时,水电装机容量和年发电量均居全国第一。
要是在6-10月丰水期,四川水电富余,供电大于用电,甚至还会出现被迫“弃水弃电”的情况,2016年至2020年四川年均弃水电量已过超100亿千瓦时。王希还记得,她在成都这些年,从6月到10月,也就是丰水期,会收到优惠电价的返还,在次月缴费时一起充到账户里。这是四川人民的“专属福利”。
因为电用不完,四川也承担起了“西电东输”的重要角色,截至2021年底,四川水电外送电量连续五年超过1300亿千瓦时,占自身水力发电量约1/3。
但今年,川渝遭遇了60年一见的大旱,各大流域水量骤减。常年淹没在江水中的重庆明清摩崖露出水面,四川乐山大佛真身全部显露,脚部清晰可见,重庆洪崖洞下,人们甚至能步行到嘉陵江的中央,卖凉粉的商贩聚在桥底,江水是烫的,空气中弥漫着未散的水腥味,死去的鱼夹在裸露的石缝里,鳃部裂开。
持续的高温天气下,四川部分主力水电厂见底。国网四川电力调控中心副总工程师周剑表示,因高温干旱,全省水电发电能力下降五成以上。酷暑又带来了极大的用电压力,四川今年最大用电负荷比去年同期增加了25%。一增一减,还得保障输往外省的电量,四川顿时捉襟见肘。
为了电网安全,避免大面积灾难性停电,有序限电,成了最后的无奈之举。

2
高温下的突然停电,让所有人乱了阵脚。
8月19日,医生王勇志正在进行一台用时半小时的种植牙手术,钻孔直径达到3.6毫米时,诊所突然断电,备洞还没完成,他只能迅速消毒止血,助手当即联系了附近尚未停电的牙科诊所,20分钟内,患者躺在了新手术台上。
55岁的薛闻在四川达州开了近30年诊所,从18号开始,诊所每天要停电3小时,“二十多年了从未出现这种情况”,担心病人来诊所中暑,薛闻干脆关门回家。
因为限电,王昭开着自己的蔚来在成都市内转悠了一下午,从武侯区到高新区,所有充电桩都排起了长队,许多换电站甚至直接关门。特斯拉车主同样不好过,因错峰用电,成都14个特斯拉超级充电站只有2家在凌晨保持营业,早上7点就准时关闭,至于重庆的超充站则无一幸免,全部暂停服务。
夜里1点,王昭终于找到一家营业换电站。但比亚迪车主小乔没那么幸运,拼着最后一丝电,终于找到个充电桩,却因为限电无法使用,只能把车扔在路边,自己打车回家。
几乎所有的商业和办公场所都接到了有序限电的通知,关闭空调、电梯和大部分照明,或者采取轮番停电的措施。在四川广安,用了更直接的办法,政府要求大型商业综合体、KTV、洗脚房、麻将馆、游戏厅、电影院一律停业一周,超市、小卖部、水果店、药房等生活保障场所每晚6点就得停业。
停电的每分每秒,对于小生产者们来说都是损失。张和平在川东县城里开了一家三百多平方米的制衣厂,工厂16号就开始停电,生产线每天只能开工半天,但20多个工人的工资仍要照发,加上租金,每天要损失接近2000元。
在四川蓬莱镇,果农樊忠正望着满树的猕猴桃发呆,上市的季节,批发商的冷库却停止工作了,没法储存猕猴桃,也没人来农户家收货。
今年注定难熬,开春雨少,猕猴桃开不出花,授不了粉,到了8月,樊忠果园的产量只有1500斤,是去年的一半。尽管供不应求,猕猴桃的价格却没有迎来上涨,甚至一再下跌,疫情加上限电,保质期短的猕猴桃无法在短时间内消化库存,商家不敢出手。“一个小果子,就算我卖到2块钱1斤,也卖不出去了。”
四川是耕地面积522.72万公顷的农业大省,8月正是秋收的季节,下午三四点,袁昕的爷爷奶奶下了田地。丘陵逶迤的达州,稻田层层叠叠,难以使用大型机械,袁昕一家还在用传统的小型收割机。谷子已经熟透了,要抢在下雨天前收完,因为停电,收割机无法使用,顶着近40度的高温,爷爷奶奶只能用镰刀一把把割稻。在达州的另一头,陈星星看着家里打回来的谷子着急,“没有电脱粒,天又热,急都要急死了”。

发电机商家陈媛成了最忙的一批人。她有两个手机号,一天能接到将近2000个电话。宣布限电的当天,陈媛手里的800台发电机,直接被疯抢到全部售罄。发电机已经供不应求,一个30平方米的小超市,使用最小型的4千瓦发电机,一天400元不含运费,依旧有人抢着买。
即便能爽快给钱,也不一定能收到货,“要预定就得排队,没办法了”。陈媛正在从江苏、浙江紧急调货,过去她的发电机基本来自重庆,但现在重庆工厂同样面临停产状态。一个山东的同行对她不乏艳羡,“真是赚翻了”,他这几天调了不少发电机到川渝,但对比起陈媛“都是小钱”。
绝大部分人都逃不掉限电期间持续不断的高温。元岚形容最近的生活就像“狡兔三窟”,她住在绵阳,不定时停电,为了吹空调,她最多一天换了三个地方,父母家、公婆家、姥姥家。四川达州,何杉带着家里的老人和小孩,躲进了巴山大峡谷避暑,一家人住进了景区酒店,两百多一天的房费,他们挤在一个房间里,一口气交了十天的费用。
一些农村老人却逃无可逃,20岁的罗心和外公外婆住在达州的农村里,几乎每天都会遭遇停电,从最开始的六七个小时到十余个小时。没有空调,两个70多岁的老人白天不敢出门,夜里又热得睡不着,只能把家里用了十几年的旧凉席抬到院子里,用蒲扇扇风。
在城市里,冰块成了硬通货。成都“一冰难求”,一家制冰厂告诉每日人物,他们每天限量售出200块工业冰块,每块60元,不讲价,如今成都所有制冰厂停产,“只能走高速从深圳拉货”。尽管这样,不到中午,当天的冰块就被一抢而空。
但制冰厂并不送货,就算冰块在双流机场,也有人心甘情愿自掏运费。长长的运冰之旅中,成都的搬家公司顺道做起了冰块生意,除去运费钱,他们另一头倒卖起了冰块,10个冰块起送,单块100元依然热销。相比几乎没有变化的高温,成都冰块的价格以小时为单位在上涨,人们在社交平台上分享冰价,有人用6元的单价提前抢下冰块,有人则吃亏花了180元。这些冰块,源源不断被送进写字楼的公司里,被放在风扇和冷风机前,充当临时空调。

3
在生活之外,四川几乎所有大型工业企业被瞬间按下暂停键。
8月14日当天,宜宾的宁德时代工人许杰收到了停工通知。“当时只说15号起,工厂限电,所有员工停工”,到了20号,他的上班时间依旧没个定数,许杰干脆回到了农村老家休息。
在老家,像他这样在宁德时代工作的人不在少数,2019年,宁德时代入驻宜宾之后,为当地吸引了大量劳动力回流,许杰一些在福建宁德时代工作的朋友都回了家,宜宾常住人口较第六次人口普查增长了11.7万人。不到一年的时间里,这座城市还建起了480个新能源电动汽车充电场站,拥有了553辆新能源巡游出租车。
成渝地区还是电子信息产业重镇,全球每10个iPad中,就有7个来自成都。8月15日,刘华所在的富士康成都厂区通知停产,她平日里参与iPad的生产组装,每小时的工价是12元,如今只能待在没有空调的宿舍里,静静等待复工的到来。
不管是宁德时代还是富士康,都是近十几年来在四川建厂投产的。四川已经是西部最大的电子产业生产基地,全国最大的光伏产业基地,重要的装备制造基地。
从宁德时代的碳酸锂电池到通威股份的高纯度单晶硅,从京东方的面板到英特尔的芯片,四川产业转型背后,离不开丰沛而低廉的水电,以光伏厂商生产硅料为例,一公斤硅料要消耗60度电,接近成本的三分之一。但这些行业往往扼守供应链上游,限电停产,影响的不止是企业本身。
光伏企业们都面临着停摆状态,这极有可能影响下游的硅料产业。8月15日,通威股份回应第一财经:“正常情况下,我们是24小时满负荷生产,限电对硅料、电池片生产会有一定影响,具体计划与实施方案还在沟通过程中,影响程度现在还无法判断。”
成都蛟龙港双流园区里,廖雨飞还在工作,他是一家传统车企的零配件生产工人,手中的零件将会运输到比亚迪、一汽大众等大型车企,成为汽车里的转向柱、油管和减震设备。
四川众多汽车零部件企业已经承接起我国汽车产业的重要链条,仅四川内江,就已是中国西部第二、四川最大“中国汽车(摩托车)零部件制造基地”。远在四川的限电,直接并迅速影响到了千里之外的上海汽车产业链,8月16日,上海市经济和信息化委员会向四川省经济和信息化厅发函,受四川限电影响,上汽乘用车和特斯拉等主机厂出现零部件短缺,希望为上述企业给予一定电力资源倾斜。
在四川,包括廖雨飞所在的这家工厂在内的300余家汽车零部件企业,正在向全国各地的车企源源不断地输送汽车零部件,一旦停工,下游就供应不上了,为了避免交付延期,廖雨飞所在的工厂用上了柴油发电机,维持着整个系统的运转。
轰隆隆的发电声音里,廖雨飞和另外一位工友,把重达20公斤的钢管抬下来,再放进矫正精度的设备。他们都穿着蓝色的长衣长裤,以防钢管划伤皮肤,只是,这也把体表温度变得更高了——这里不是恒温车间,没有空调,车间超过40°C,温度计已经爆表,无法再显示。廖雨飞前面的工友,袖口一直在滴水,背后的汗水又浸透了工作服,结出细小的盐颗粒。

也许只有成都高新区不会停下。这里已经是四川发展互联网产业的代表性高地。到今天,成都互联网企业总数接近3000余家,阿里巴巴、字节跳动、百度、快手、爱奇艺等都在成都设立分部,还有16家从四川起家的互联网科技企业登陆科创板。
8月22日早,在成都某互联网大厂工作的赵城刚睁开眼,就收到了居家办公的信息。但他还是去了工位,和几位同事一起在没有空调的大楼里上班,另一位大厂员工也告诉每日人物,他们仍在工作,只是限电后,公司过了19点会关闭空调,白天的制冷量也降到平时的三分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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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仍在继续,川渝人正想办法从高温限电中获取喘息。
火锅店在照常营业。接到限电通知之后,成都人邬洁走出写字楼,4部电梯关了一半,步行走下20层楼,汗水沾湿她的衣襟,但她还是拨通朋友们的电话,决定去吃火锅。开着风扇的火锅店,竟然被挤得水泄不通,她排了20分钟,才吃上这顿晚餐。另一边,一位不愿意去火锅店感受高温的女孩,选择带全家出门吃自助露天串串,除了准备食材和炭火,她还买来了几个大冰块。
正值暑假,限电之后,孩子们没有别的场所可去,游泳池突然爆满。从下午4点,到晚上9点,不怕热的孩子们像下饺子一样泡进池子里。有小区干脆在游泳池里丢入大冰块,迅速给水降温。一家游泳馆的运营人员小杨,正在到处发帖,希望能够紧急招聘到兼职救生员。之前,这里有3个救生员,高峰时最多负责100多位顾客的安全。现在气温太高,人太多,救生员也吃不消了,不得不轮流上班。在招聘文案里,小杨打出了“江湖救急”几个字。
在水里,人们暂时忘记高温和限电。小芊选择去河边的麻将馆打麻将,温度会稍微低一点,只是,老手一摸,牌的质感都是不一样的,干燥得不行。以往的此刻,四川进入汛期,牌会有黏糊糊的潮意。在达州,为了避暑,一对70岁的老人宁愿走上50分钟,也要赶到河边,去抢一个歇凉的位子。

停电并不能阻挡人们对麻将的热情。在成都,麻将馆依旧在运转。通知居家办公那天,人还没离开公司,王希的同事就悄悄给她比了个手势,“打麻将吗”,几乎是秒懂,王希回给了对方一个眼神,局就成了。她们去了附近的保利大厦,两个小时不到,突然停电,王希和朋友最后举着手机手电筒打完了剩余几圈。
曹晶所在的整个小区也遇上了停电,但楼下的麻将馆却灯火通明,“有人竟然开了发电机打麻将”。事实上,成都有接近30000家注册麻将馆,这个数字几乎可以对标江苏全省的棋牌室数量,还不包括小区里的私家麻将馆——曾经有个小区因为开了50多家麻将馆,一度被居民举报扰民,上了新闻。
摸黑的不止小芊,还有喜欢健身的于莉,灯和电视屏幕都被关闭,她干脆在黑暗中使用健身器材。敏敏则在没有空调的电影院,坚持看完了《明日战记》,电影放完,前面的男生站起来,背后已经全部湿透。还有的社区开始放映露天电影,草坪上站满拿着蒲扇扇风的人。杨黎看到,网吧门口,一些老人聚在这里吹空调,在洗浴中心里,她遇见了6位老人,其中一位还杵着拐杖。
这些消遣,承载着城市的生机。在曾经被切割开的高新区与老城区,因为停电,现代与古典又恢复了同一步调。川渝两地,城市在飞速发展,但属于巴蜀大地的洒脱、悠闲气质,始终没有被消磨。
只是现在,山火、缺电以及高温成了最紧迫的问题。晚上10点,50岁的石峰启程来到临近的重庆市万古镇,帮忙灭山火,他将工作到第二天早上7点。作为志愿者,他的任务是,和十几台消防车一起,用水泵把附近水库里的水抽起来,再运输上山。
在重庆,气温已经连续多日超过40度,小河沟已经枯竭,只有大一些的水库才能提供生产用水,灭火的难度大增。除万古镇外,重庆多地也在燃烧山火。而石峰的家里,也几乎一个月没有下雨,鱼塘已经干涸,为了让小鱼们也能度过夏天,他光抽水费就已经花了几百块。
人们开始谨慎每一度电的使用,有人望着重庆洪崖洞的成片灯光,发了条帖子:“我们的城市是否真的需要这么多景观灯?”作为网红城市,重庆城市消费60%来自夜间,大商场晚6点到10点的销售额占全天的60%左右,但8月21日,重庆洪崖洞景区已将外墙灯饰及洪崖滴翠瀑布暂停开放,同时,景区内公共照明也缩减了四分之三。
小芊回家的时候,在电梯里看到亮灯的屏幕广告,嘟囔了句,“都限电了,广告为什么还要存在?”回到家,妈妈又提醒她,插座不用得赶紧拔了,空调也不能超过26°C。只是这些细节,过去他们都从未在意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