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人往事(537)

来源: YMCK1025 2022-08-26 18:55:20 []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次 (72302 bytes)
 

20出头,给4次入狱的父亲“当爸”

2022-08-25 14:13: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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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虫子

一个落魄的背叛者。

我的老家在西北的偏远农村,自然环境恶劣,交通也不便利,文化教育普及程度低,除了农业和小商品经济外,没有任何其他支柱性产业。80年代,一些不满足于现状的“豺狼虎豹”们将毒品带入这里,借助人地熟悉的优势,让毒品泛滥成灾。往后的几十年里,政府有过不少雷霆行动,但还是屡禁不止。

瘾君子在我们村闭着眼睛出门就能撞见。听老人们说,毒品横行的那几年,河边的草丛、破旧的宗祠以及山上的洞穴里,经常能发现吸毒致死的尸体。

生于90年代的我,稍懂事时就已经知道毒品与毒品的危害。我自己,包括我的同龄人,大多都是因家人吸毒、贩毒而深受其害的孩子,从小就生活在父辈的阴影中。我们渐渐长大,有的走上了父辈的老路,有的奋力挣脱了原生家庭,而有的则一边挣扎又一边替父辈“还债”——孟杰姐弟俩就属于此类,而且不知道还要“还”多久。

1

孟杰是我的发小,也是小学同班同学,我们两家的距离也就两三分钟路程,从小到大,对彼此家屁大的事儿都一清二楚。后来他打工,我上学,但也没断了联系。我读大学时,他还领着姐姐孟芸和母亲刘姝与我吃过几次饭。

今年5月,母亲给我打电话说,孟杰的父亲家暴,踢断了第三任妻子的3根肋骨,被警察带走了:“孟杰真是个苦命的孩子,自己都还没活明白呢,却要天天给他爸擦屁股。”

我给孟杰发消息问他是否需要什么帮助,他没跟我多说。直到最近见面,聊起他父亲孟振海,他才抑制不住激动,整个人气得发抖,重复说道:“我真想宰了他……”

 

孟振海是我们村众多瘾君子中的“典范”,是孟杰口中不折不扣的“王八蛋”。

他前后坐过4次牢。第一次是在1992年,他刚结婚半年,就因偷窃、打架被捕,获刑1年。第二次进去是1997年冬天,那时孟芸刚4岁,刘姝正怀着孟杰,再有两三个月就要生产。

这年,孟振海在朋友的教唆下染上毒瘾。吸毒费钱,凭在砖厂打工那点收入根本撑不住。有一晚,他爬进厂长女儿的房间里偷钱,钱到手了,又色心大发,企图对女孩行不轨之事。幸亏女孩醒来后大声呼救,厂长闻声赶来,与孟振海推推搡搡,孟振海抄起一块板砖,猛地拍在厂长头上。

警察赶来后,孟振海坦承自己偷窃以及意图强奸的事,并对自己吸毒供认不讳,再加上故意伤人,被判了5年有期徒刑,在市监狱服刑。这期间,刘姝仅靠着几亩薄田拉扯着一双儿女,也没想过和劣迹斑斑的老公离婚。

5年的牢狱生涯,反而让孟振海看起来更加“容光焕发”了——刑满释放时,他比村里的大多数同龄人都要精神许多,1米8的挺拔身姿和人畜无害的面相,在人群中很是打眼。5岁的孟杰终于有了爸爸,他和姐姐不再是别人口中的“野孩子”了。村里大人们那句“你爸这几年一直在城里工作”的谎言,一直是信以为真的希望,如今他终于可以骄傲地向玩伴炫耀:“喏,这是我爸爸,城里来的。”

孟振海的出狱对刘姝可谓是喜忧参半——喜的是家里终于又有男人了,她自己不用再挑那么重的担子,也不用再担心村里人恶意中伤她与别的男人有染,可是转念想起丈夫曾经的所作所为,她的心就如刀割一般。她不怪孟振海偷窃,甚至不怪他吸毒,唯一介怀的就是在当年自己怀孕的时候,他居然会对厂长的女儿做出那样龌龊的事情——谁知他平日里有没有去找别的女人?可即使心中有诸多疑问,刘姝也始终不敢开口问孟振海,因为她知道,开口不仅讨不到答案,还会招来一顿“皮带炒肉”,外加一句:“老子的事你嫑()管!”

 

刘姝决意要跟孟振海离婚,是在孟杰上小学那年。那时孟振海在村里毒贩的引诱下再次染上毒品,令这个捉襟见肘的家庭雪上加霜。

孟振海与村里的男人一样,骨子里始终秉持着“男尊女卑”的观念。大多数村里的男人在外闯荡、打工,哪怕铤而走险做违法犯罪的买卖,也要改善妻儿生活,要走出大山,可孟振海却是个巨婴,出狱2年,既不下田劳作,也不外出务工,整天在家张大了嘴,嗷嗷待哺。刘姝不仅要操持家务,种田,还要摆摊卖刺绣,想方设法挣些外快供两个孩子读书、“接济”丈夫——让他有毒可吸,否则会惨遭毒打。

复吸没多久,孟振海就被人检举入狱戒毒。那时又有了身孕的刘姝,不舍得让一个无辜的生命再来这个家庭受苦,果断选择打胎。

她第一次动了跟孟振海离婚的念头,可是孟杰姐弟却成了她的羁绊。她知道孟振海的几个兄弟没有一个是省油的灯:老大孟振山开了家小饭馆,爱喝酒,为人老不正经,经常与人发生摩擦;老二孟振鹏替人运毒,虽不参与买卖,但随时有“进去”的风险;而公婆已是风烛残年,单独住在老宅,虽能照料两个孩子,但不知还有几年光阴。

刘姝实在不放心把两个孩子留给孟家,便咬牙坚持着。但是孟家没人看到她的真心,反倒认为老三肯定是被她检举入狱的——因为每次孟振海对刘姝施暴时,大嗓门的刘姝都会破口大骂,说要送他“进监狱”,仅有一墙之隔的孟家老人能听到。刘姝百口莫辩,到最后,懒得解释了,干脆像个泼妇一样大声喊着“我要离婚”,公婆勃然大怒,煽动老大和老二又将她打了一顿。

“平日孟振海打我也就算了,可是他俩打我,有违天理,我实在忍受不了!我当时满脑子只有一个想法:不管怎样,我都要离婚!”那次孟杰带着母亲和姐姐和我吃饭时,刘姝说到这段时,仍是愤愤不平。

离婚是委托律师完成的,孟振海在监狱签了离婚协议。刘姝本来打算带走两个孩子,可一想自己孑然一身,带着孩子也是累赘,于是就狠心把他们留下了。离婚后,她经人介绍在县城打工养活自己,这些年数不清换了多少份工作,虽然挺辛苦,但过得自由自在。

“我这辈子没有对不起谁,唯一对不起的,就是这俩孩子。”刘姝说这话时,眼神完全避开了女儿。孟芸面无表情,眼神空洞,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2

刘姝走后,孟杰姐弟住进老宅,跟着爷爷奶奶一起生活。二老身体不便,照顾孩子力有不逮,姐俩整天脏兮兮的,有时放学回来连口热乎饭都吃不上。长姐如母,为了更好地照顾弟弟和爷爷奶奶,孟芸便辍学,在家操持家务,学习做饭、女红。

1年后,孟振海出来了。看着已经散掉的家,他没有任何悔改之意,还认为凭自己的条件,再婚也不是难事。他的自信,来自自己是“川里人(方言,意为平地上的人)”——我的家乡地处黄土高原与青藏高原的过渡地带,镇子穿山而过,临河而建,是县里为数不多建在平地上的镇子,所以“川里人”比“山里人”多了很多优越感。孟振海家位于镇东,靠路边,按照那几年的发展,随时有被“占”的可能,届时他就是“一夜暴富”的拆迁户了。

因为“优越”的条件,孟振海出狱不久,媒人就给他介绍了一位27岁的寡妇,名叫赵春丽,西山山沟里的。几年前她原配丈夫为摆脱山沟,铤而走险替别人运毒,毒贩们为了控制他,使手段让他和赵春丽都染上了毒瘾。后来,丈夫不知何故介入毒贩们的纷争中死于非命,赵春丽则因为吸毒被捕。出狱后,她回到婆家,公婆嫌弃她吸毒,将她赶了出来,回娘家,娘家人也不待见她,只容她小住一段时间,让她尽快将自己“打发”出去,免得落人口实。

在我们那里,有过婚史的单身女人是被人口诛笔伐的“破鞋”,更不用说赵春丽还是吸过毒的“破鞋”,在十里八乡早就声名狼藉了,即使她痛改前非想再嫁个正常人,也是难于上青天。于是她盯上了刚出狱的孟振海——俩人都有案底,也都吸过毒,谁也不用嫌弃谁,谁也不用祸害谁。

赵春丽不要彩礼,不要“三金”,也不举办婚礼,只要求双方家长一起吃顿饭就行。听我奶奶说,当年她和孟振海虽没领证,没举办婚礼,但结婚的声势还是很大,孟振海似乎是借机向别人宣告“即便这样,我也能娶上媳妇”,赵春丽也像是在炫耀“我们俩名正言顺”。

父亲再次“进城工作”后,母亲也走了,孟杰早习惯了不被疼爱的苦日子。当家中突然多出一个陌生女人时,他还有点窃喜——这样,就可以顿顿吃上热饭了,脏衣服也有人洗了。但12岁的孟芸却对“后妈”这词格外敏感,小伙伴们也总是嘲讽,说她家有个烟鬼爹还不够,又要再娶一个女烟鬼当后妈。她对赵春丽十分抵触,动不动就吵架。

刚到孟家的赵春丽也不恼,在上段婚姻里,她当过妈,所以对孟家姐弟格外稀罕,每天变着法给他们做好吃的,还总是以母亲的身份严格要求他们,纠正他们不好的习惯——当然,这样做也有讨好孟振海之意。

孟振海那段时间似也改了性,在大哥二哥的帮扶下开了一家小超市,给各村的小卖部配货,收入可观,虽不能锦衣玉食,但日常家用还是足够的。那是孟杰童年最幸福的一段日子,不仅再度收获“母爱”,还有了吃不完的零食,他背着零食到学校分发给我们吃,享受着同学们的吹捧,心里乐开花。

这样的幸福生活大概维持了两年。

 

我们小学三年级那年,孟振海再度染上毒品。被赵春丽发现后,为了不让她闹,孟振海让她也复吸了。

起初,超市的收入勉强还能支撑夫妻俩吸毒,但时间一长,两人吸食的剂量大了,就把超市转了出去,用转让的钱吸了个痛快。为这事,孟家老大老二还跟孟振海打了一架——当初他们好心出钱让老三开超市,是想让他干点正事,不要再吸毒,没想到“超市”最后也成了他的毒资。

孟杰虽然没有亲眼看见过父亲和继母吸毒,但是偶尔能听到他们屋里传出的哀嚎声,让他不寒而栗。每每这个时候,孟芸就抱着他,捂住他的耳朵。我们在小学三四年级时,学校就会安排派出所和禁毒办的工作人员来进行禁毒宣传,孟杰已经对毒品有了概念,也知道吸毒的危害,终于明白了“你爸爸进城工作”指的是什么了。可活在恐惧里的他,没有勇气劝父亲戒毒。

孟振海和赵春丽为了有足够的钱吸毒,很快就打起了孟芸的主意。

孟芸对我讲过,她15岁那年春天的一个早上,父亲突然带她和弟弟去镇上买衣服。进了一家时尚女装店,孟振海就让店员为她搭配一套成熟点的衣服。店员瞧着她稚嫩的脸庞,也明白了孟振海的用意,很快找好了一套衣服,还帮她化了妆,将她打扮成大人模样。

随后,姐弟俩被孟振海带去一家饭馆,见到一老一少两个男人。老的是父亲,年纪50岁左右,身形瘦弱,戴着一顶破旧的草帽,年轻的是儿子,名叫周安,25岁,歪眼斜嘴,目光呆滞,走路一颠一颠的。

周父跟孟振海打过招呼后,便上下打量着孟芸,周安也斜着眼盯着孟芸看,一脸傻笑,嘴角不停地流着哈喇子。周父赔笑,不好意思地拿出手帕,替儿子擦拭干净,然后朝孟振海点点头,二人便出去了,好像要商量什么大事。包厢内,孟杰看着眼前不停傻笑、目不转睛地盯着孟芸看的周安,紧紧抓住姐姐的手臂,害怕地问:“这个人是不是傻子?”

孟振海再回来时,笑脸盈盈,好像发了大财一样,他指着周安跟孟芸说:“这是你未来的老公,3年以后我就安排你们结婚。”

其实在服装店试衣服那刻起,孟芸就已经明白了父亲要干什么了——村里那么多的女孩子,都是在这个年纪就被父母许配给了别人,然后过个两三年就结婚,沦为家庭主妇,一辈子被丈夫孩子拴住。只是她怎么也没有想到,父亲居然会将自己许配给一个傻子。她很难过,但很快也释然了。自从母亲走后,她被迫长大,这就是自己的命,像这里许许多多女人一样,从出生开始,就被困在这黄土高山里,也许第一次走出大山、走进城市那天,只是因为要探视那犯了罪的丈夫。

回家路上,孟芸看着沉默不语的父亲,问他彩礼要了多少钱。孟振海提着装钱的黑塑料袋,摇头晃脑地快步往前走着,似是犯了毒瘾,没有回答她。孟杰紧拽着姐姐的衣角,担心地看着他。果然,一回到家,孟振海就迫不及待冲进房间。

过了一阵子,赵春丽披头散发地出了房间,眼窝凹陷,面黄肌瘦,人不人鬼不鬼的。她跟孟芸解释说,这样做是为了她好,“那家人虽然住在山沟里,但是为人忠厚老实,你嫁过去肯定会幸福的”。

孟芸嗤之以鼻,再次问:“多少钱?”

“10万,还有30克金子。”

当时镇子上的彩礼普遍在3到4万,5万已是封顶,10万是天价中的天价。原因孟芸不用猜也知道——没有人愿意把女儿嫁给“傻子”,这就是周家花巨款“买”个媳妇。

后来孟芸不是没有反抗过这桩亲事,但毒瘾发作的孟振海一巴掌就把她呼倒在地。孟芸也联系过母亲,但刘姝自顾不暇,爱莫能助。爷爷已经过世,奶奶被接去大伯家卧病在床,弟弟尚幼,没人能为她做主。

“我除了接受命运的安排,还能怎么办呢?”孟芸幽幽地说道。

3

周家按照孟振海的要求,预付了一半彩礼,剩下的等到结婚时再给。孟振海和赵春丽用这5万块潇洒了一阵子后,钱又见底了。于是孟振海决定“以贩养吸”——他与早就不甘做“马仔”的二哥孟振鹏商议过后,决定兄弟俩一起贩毒。

那段时间地方禁毒力度加大,许多毒贩纷纷被捕,市场出现“空缺”。兄弟俩起先小心翼翼,干了一票后,孟振海在别人家(未住人)贮存土豆的地窖里藏了一阵,孟振鹏则跑到外地避风头。后来,风声渐小,为把“事业”做大,也为保险起见,孟振鹏不再从本地毒贩那里拿货,亲自到云南去拿“一手货”。

孟振鹏的发财梦还没实现,人就在从云南运毒返回时被警方抓获。随后,孟振海和赵春丽也双双被捕。

3人很快被判了刑:孟振鹏情节最严重,被判无期;孟振海因向警方提供了有用情报,有立功表现,被判11年有期徒刑;赵春丽则被强制戒毒2年——听说戒毒出狱后,她没有再回孟家,而是回到娘家跪求父母原谅,之后不知所终。

孟振海第三次入狱后,家就彻底空了,孟芸和孟杰不知何去何从。孟杰记不清自己哭了多久,第一次感受到了人生的无助。最终,大伯孟振山把姐弟俩接到自己家里,说会把他们当成亲生孩子一样对待。

孟振山虽然为人不正经,但对姐弟俩确实视如己出,大伯母也是温顺善良的人。但毕竟寄人篱下,孟芸主动包揽了力所能及的家务。刘姝来看过孩子几次,但每次都被孟振山拦着不让见。有一次好不容易见了,面对“狠心”的母亲,姐弟俩都感觉陌生。孟芸与母亲简单寒暄了几句,言语间满是客气与距离。刘姝非常难受,可自己也没有能力带着两个孩子一起生活。为了弥补,她留了些钱,但姐弟俩自始至终都没有动过。

我问为什么,孟杰说:“说不清楚,当时就是不想花她的钱,觉得她为什么不能像孟正宏的妈妈那样陪着我们呢?”

他说的孟正宏,也是我们的同班同学,其父因贩毒在他8岁那年被枪毙,其母一人操劳抚养兄弟二人长大。后来孟正宏也进了监狱,还害得弟弟也坐了牢,他母亲郁郁而终。

 

孟杰小学毕业那年,17岁的孟芸已是亭亭玉立的大姑娘,厨艺精湛,一双巧手能描龙绣凤。孟振海入狱后,周安父亲来找过孟振山很多次,希望尽快让孟芸和儿子完婚,彩礼一分钱都不会少给。孟振山没有擅自答应,只让他回去等着,到了时间再说。

3年的时间到,孟振山也不好再拒绝这桩婚事。孟芸对大伯的难处并不讶异,反而很期待结婚,“当时我就想着赶紧嫁过去,对方有病也好,我当牛做马也罢,总好过一直寄住在大伯家”。

不过孟芸也有要求,她跟大伯商量,婚礼尽量简单,她不想花钱,彩礼的一半要给弟弟留着,等他以后需要时给他,另一半,要购置一台摩托车作为嫁妆,方便她回娘家,剩下的,都归孟振山,感谢收留之恩。

孟振山果断拒绝了,说给孟杰的钱他可以先代为保管,但自己一分钱都不能要——当初接姐弟俩来家时,村里人就说他是觊觎孟芸将来的那一半彩礼,不然怎么只接老三的孩子回家而不管老二的孩子。其实不是他不管,而是孟振鹏给妻儿留了足够多的钱。

就这样,孟芸和周安结婚了。婚礼没有一丝喜庆,没有父母的祝福,没有鲜花,没有气球,没有凤冠霞帔,没有车队成群。孟芸不想让别人知道她嫁了个傻子,公婆也不想铺张浪费——10万块钱和30克金子,是他们舍不得吃穿存下来的全部血汗钱了。

孟芸嫁过去之后,公婆对她只有两个要求:一是照顾好周安;二是要给周家接续香火,最好是男孩。周安虽然精神有问题,但对媳妇百依百顺,孟芸说什么就是什么。但对于一个好端端的17岁的女孩来说,一辈子待在山沟里守着一个傻丈夫,又何尝不是一种悲哀。

4

小学毕业后,是继续上学还是出门打工,令周杰犯了难。没有人为他选择方向,包括大伯。孟振山的两个儿子,也是小学毕业后就出去打工,每月往家里打钱(后来他们也犯事进监狱了)。

当时班里有几个超龄的男同学,偷家里的钱跑到兰州做过一段时间服务生,回来后总是吹嘘外面的世界有多精彩,说小学一毕业就去闯荡世界。受他们的蛊惑和影响,孟杰更不想上学了,本来学习成绩也不好,索性破罐子破摔,即使孟芸百般央求,也无济于事。

对于孩子们的教育,大多数父母的态度是“能不上则不上”。穷乡僻壤,学校本来就少,有的孩子甚至要背着干粮走上几小时山路才能上学,义务教育普及后,很多家长迫于无奈,不得不让孩子完成初中学业,也有部分家长只是让孩子去中学报个名,然后便带着孩子出去打工。

孟杰小学毕业后的第一份工作是摘棉花。2011年,我读初二,他随小学同学(也是邻居)孟祥初一家人去了新疆。他跟我说那份工作辛苦异常,头顶骄阳烈烈,好似要把地上的一切烤熟,而他只能站在棉花地里弯着腰徒手摘棉桃。一天下来,腰酸背痛,身上的皮都晒脱了一层。孟祥初有父母在身后,想摘就摘,不想摘就休息。孟杰也想休息,可是车费、餐费都还没挣出来,哪有理由呢?从那儿开始,他第一次对父亲有了怨念:“*****的孟振海,害我落魄至此。”

孟杰从新疆回来以后,我们俩见过一次面,他教训我:“一定要读下去,千万不要放弃。”再后来,他辗转各地,摘过枸杞,挖过洋葱和虫草,进过厂,做过销售、代购、餐厅服务生、清洁工、保安……但没有一个工作能让他称心,不是工资太少,就是太辛苦,颠沛了三四年,回家的次数屈指可数。

 

2015年我读高三时,孟杰与几个前同事去上海打工。机缘巧合下,他认识了一位“大哥”,对方看他“老实精干”,就给他介绍了一个“赚钱的项目”——推广“借贷宝(一款熟人间借贷平台)”,奖励最高可达100万。

他们几个年轻人从餐厅辞职,走上街,到处推销,梦想着那100万,干劲十足。他们多是向各大高校的学生推销,当时我也曾接到过孟杰的电话,他让我帮忙注册,我照做后,他发给我30元红包,说是给我的奖励,还让我向同学推广,每注册一个人,给那人20元,给我10元,“你不是也挺困难吗?就当给自己挣点生活费了”。我忙着备战高考,拒绝了他。

就在他卯足了劲“努力”时,他奶奶病情加重,性命垂危,进了市医院重症病房。他赶回老家那天刚好是周六,就给我打电话,让我陪着去市医院。

从镇子到市医院需要倒3趟公共小巴,为了节省时间,孟杰包了一辆面包车。司机是镇上一个中年大叔,一路上喋喋不休地跟我们聊天。结果,聊到半路,听说孟杰是孟振海的儿子后,他突然变了脸,一脚踩停车,呸了口痰,说:“真他妈恶心,倒了八辈子大霉,居然碰上你这种人!快滚下车,别脏了我的车……”

孟杰有点懵,一脸怒意地问道:“你说谁呢?”

“杂怂(方言,*****),就说你呢!孟振海那垃圾的后人,肯定也是个垃圾!我这车不拉畜生,你他妈快滚!”

“你他妈有本事再说一遍?”孟杰黑了脸。

“杂怂,你吓唬老子呢是吧?垃圾,畜生,滚!”

孟杰怒气冲冲地下了车,朝路旁走去。我为孟杰据理力争了几句,司机白了我一眼,略带鄙夷地说:“你跟他这种垃圾在一起,肯定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快滚!”

我刚下车,就见孟杰拎着两块石头气冲冲地走了过来。他一石头砸碎了风挡,又走向司机,右手举着石头,左手拉住车门:“杂怂,你他妈下来,我倒要看看,咱俩谁他妈才是畜生?!”司机紧紧拽着车门,在车里大声叫嚣着。玻璃刺啦一声碎了,他的脸和手都被割伤了。知道孟杰是来真的,他不敢再逗留,一脚油门轰了出去。

孟杰瘫坐在地上,整个人像是被抽光了精气神,垂着头一言不发。周围看热闹的人远远地站着,谁也不敢上前。我正欲安慰时,忽然听到他大哭起来,边捶地边骂:“靠,他妈的,他妈的,他妈的孟振海!都是因为他……我恨他……”

“吸毒的孟振海”就像一个标签,紧紧贴在孟杰的脑门上,无论他走到哪儿,人们都能看得见,并对此评头论足。孟杰这几年一直在试着做“最好的人”,为人谦恭,待人和善,彬彬有礼,从不做败坏道德的事情,可依然堵不住人们的悠悠众口。

也是因为如此,他从没去探视过孟振海。

5

2016年的10月,我上大学的第一个月。一天晚上,孟杰突然联系我,说他刚从上海赶回来,姐姐病了,要带她到兰州看病,问我第二天能否先去兰大二院帮忙挂个专家号。

次日,我在医院见到了孟杰、孟芸和刘姝——因为是妇科问题,孟杰不太懂,就给在兰州做保洁的母亲打电话,由她陪姐姐检查,也方便些。

母女进去做检查时,我才从孟杰嘴里得知,一个月前,孟芸“被”离婚了。

嫁给周安后,公婆就一直希望孟芸赶紧生孩子。为了让儿媳妇备孕,周家老人不让她下地,也不让她做重活。可是过一两年,周芸的肚子还是没有动静。婆婆托人带小两口到医院检查,结果显示,周安那方面一切正常,而孟芸是多囊卵巢综合征,怀孕比较困难,需要辅助治疗后再看情况。

这个结果对孟芸来说犹如晴天霹雳,她当时就傻了。她小时候就月经不调,跟赵春丽说过一次,但赵春丽说很正常,她也就没有在意。由于迟迟不能生育,村里的老阿姨们开始说闲话,嘲笑周家花了10万块娶了个不能生娃的废物,公婆也开始不待见她了。

周父找到孟振山,提出“退婚”,要求退回一半彩礼。孟振山心疼侄女,询问了孟芸意见后,答应离婚,但是彩礼坚决不退。最后村里一位有威望的老人出面调解,孟芸和周安协议离婚,孟家退了2万彩礼。

那天从医院出来,我们一起吃饭,孟杰一家人第一次敞开心扉说了许多心里话,刘姝对女儿的遭遇心疼不已,后悔自己当初没有留下来。孟杰宽慰母亲,说跟她没有关系,让她想开些,“越长大我越能理解你当时的决定,遇上孟振海那样的人,谁都会做那个决定的”。

孟芸的病需要静养,慢慢调理。为了更好地照顾她,刘姝跟孟杰商量后,从宿舍搬了出来,在兰州租了个二居室(孟杰出了一半的房租),跟女儿在一起生活。孟芸才23岁,可空洞的眼神和沧桑的面孔,看上去更像是中年妇女。

日子暂时安顿下来了,可一家人一起吃饭时,孟杰总想到孟振海——“要不是他吸毒,这本该是个多么幸福的家庭啊”。

此前孟振海来过信,希望孟杰能去探望他。孟杰此时放下心结,第一次去监狱探视父亲。

他本来准备了很多狠话,想要当面骂孟振海一顿,可是在狱中见到父亲的瞬间,却不争气地哭了起来,所有的怨恨都转化为了关心:

“你在里面还好吗?”

“身体怎么样?”

“我看电影里犯人总是受欺负,有没有人欺负你?”

……

孟振海说他很好,还说牢房里和车间里有几个是一个村的,让孟杰放宽心。隔着厚厚的玻璃,孟振海忏悔说,他这次要能出来,“一定好好重新做人”,不给你们姐弟俩添麻烦,一定会做个好父亲。

看着态度如此“诚恳”的孟振海,孟杰相信了。可他跟我说起这次探监,我却很难理解他对孟振海态度的转变——无论是他还是孟芸,甚至是他母亲的不幸,都是狱中这个人造成的,怎么轻而易举就原谅了呢?

孟杰说:“像我这种没有爸妈的人,在外漂泊久了,就特别想拥有一个家。家在哪儿呢?就在父母那里,所以,尽管我恨我爸,但我也只能再次把希望寄托在他身上。”

 

那之后,孟杰又去了上海,他说要跟着那位“大哥”做生意,赚大钱。

我小心翼翼地问:“合法吗?”

他一脸严肃,斩钉截铁地说:“当然合法啊,你想什么呢?”

孟杰解释,他的生意就是“为别人提供换汇的服务”。我查了下资料,一般情况下,能证明钱款来源的私人换汇并不违法,违法的是无法证明钱款来源的大额私人换汇,比如洗黑钱、避税等。我担心他法律意识不强,又跟他啰嗦了几句,他隔着屏幕拍着胸脯跟我保证,说“大哥”有自己的档口,也有营业执照,做的是合法生意。

我放心了不少,也理解,他已经错过了靠读书“鲤鱼跃龙门”的机会,这一辈子要想有所作为,除非剑走偏锋,否则就只能“泯然众人矣”了。作为朋友,我希望他变好,但更希望他平安。

那一年,孟杰用此前打工存的钱加上大伯孟振山存下的姐姐的彩礼作为本钱,借着那位“大哥”的帮扶,足足挣了几十万。他时常给母亲转钱,让她好好带姐姐看病,还续了一年的房租。孟芸病情大有好转,性格也开朗起来,刘姝想让她留在城里,找份工作,但她说自己没有办法融入兰州的生活,一心想回农村。

 

2018年3月,孟杰从上海回老家,了却了心中的一件大事——盖新房。他家的土房子在风雨的摧残下已经不能住人了,那几年村上的年轻人在外挣了钱(多是犯罪行当),回家后都“大兴土木”,别墅、洋房层出不穷,他很是羡慕。为了姐姐和出狱在即的父亲,也为了给自己“正名”,他跟大伯商量后,决定要盖一栋二层小洋房。

他把一切交代给大伯后就回了上海——按预算,盖房的钱还有点缺口,他得趁房子盖好之前挣出来。

结果,他回上海一个月后,那位“大哥”因涉嫌洗黑钱被捕,他也难以幸免。他惶惶不可终日,对于警察的讯问,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只希望不要被判刑坐牢——他不想变成父亲那样的人。

最终,“大哥”只是“涉嫌”洗钱,但由于换汇数额庞大,扰乱市场秩序,被判刑3年,监外执行1年,吊销营业执照,缴纳足额罚款。对此不知情的孟杰逃过一劫,他立刻从上海赶回老家——原本的二层洋房只能改成一层了,不过一家人好歹有了落脚的窝,他这样宽慰自己。

新家还是毛坯,他们就住进去了。此后不断有人给孟芸介绍对象,多是些离异带着孩子的宵小之辈。在他们看来,不能生育的孟芸始终低人一等,有人娶她,她肯定会上赶着嫁。孟杰不想姐姐受辱,将媒人都拒之门外。

孟杰之前也谈了个对象,名叫汪丽,与他年龄相仿,那时已经谈婚论嫁。汪丽父母都是安分守己的农民,很喜欢孟杰,觉得孟振海已经是“过去式”,没阻止两个孩子在一起——但有一点,他们表达得也很明确:“你爸毕竟是你爸,出来以后跟你们一起住无可厚非,但你姐姐呢?她总不能一直住在家里吧,短期内还行,时间长了,会不会跟丽丽发生摩擦?到时候你维护谁?”

这事被孟芸知道了,她也理解。为了不给弟弟造成困扰,她克服心理障碍决定再婚:“我不能生育,不能成为我不结婚的理由。再说,我不结婚,你能一直养我吗?我不想再招人嫌,只想找个自己的家,安安稳稳度过余生。”

许是上天怜悯她,相亲时,孟芸遇见一个对象,隔壁村的,离异,在镇上开服装店。那人温文尔雅,讨人喜欢,就是有点“娘”,也天生不孕不育——离婚的原因亦是如此。两人非常投机,相处了一段时间后,很快就结婚了。

婚礼上有鲜花,有礼炮,有婚纱,也有车队……在能力范围内,孟杰给姐姐办了最好的婚礼,弥补她上一段婚姻的遗憾。

办完姐姐的婚事,孟杰再次壮胆去了上海,凭着此前积累下的人脉,为自己的婚事和新房装修又挣了些钱。

2019年4月,孟杰迎娶了汪丽。婚礼那天我因学校有事,没能出席,打电话祝福他时,他说:“兄弟你知道吗?我终于有家了,我盼这一刻盼了好多年,你不知道我有多开心。你要是在就好了,咱们就能好好喝几杯了。”

听他的声音,显然已经醉了,但他的喜悦溢于言表,我衷心为他祝福。

6

孟杰婚后没几个月,孟振海出狱了。

回家的孟振海,看着新房和儿媳妇,也感叹孟杰不容易,隐晦地表示自己已经改邪归正,以后会好好做人。自欺欺人也好,真心原谅也罢,孟杰都希望父亲说的是真话,还好言好语劝他:“好好过日子,别再犯错了。”

可没几天,孟振海与村里同样出狱不久的孟万春,就在外县嫖娼被抓了,行政拘留12天,并处3000元罚款。坏事传千里,孟振海的大名再次被挂在人们的嘴边,成了茶余饭后的笑料。孟杰对父亲大失所望,大伯却安抚他说,你爸也是男人,多少年没碰女人了,想寻欢作乐也正常,给他娶个媳妇就好了。

听大伯这么一说,孟杰觉得倒也“情有可原”,便把再找一个后妈的事提上日程。可相亲还没开始,疫情先来了。居家的那段日子,孟振海一直极力表现,试图挽回自己在儿子和儿媳心中的形象。疫情稍微缓和,孟振海就跟孟杰商量,要出去工作赚钱。孟杰非常开心,以为父亲终于有好的变化了,便托人帮他找工作。可是因为案底,孟振海根本找不到合适的工作,只能在家继续无所事事。

村里人就给孟振海戴高帽,说孟杰都快当上村里的“首富”了,身为老子的他坐牢吃了那么多年苦,现在不坐享其成,还让自己遭罪做什么工?甚至有人说,孟杰在上海贩毒,成了大佬,挣了大钱,买了豪宅,回老家只是掩人耳目……

在别人的吹捧下,孟振海真信了,不找工作了,别人给他介绍工地上的活,他也嫌累拒绝,他跟人说话的架势变得很夸张,仿佛真成了“首富”的爹一样。为了不让父亲再出洋相,孟杰义正词严地告诉他,那是谣言,“我就是个运气好点的穷小子,我要是真有钱在上海买房,也就不回来了”。

因为疫情,孟振山的饭馆倒闭了,为了生计,想去镇上卖牛肉,就拉二弟入股,说自己出钱,孟振海出力就行。有次回老家,我去孟振山的肉铺买牛肉,要了2斤,孟振海却给我割了5斤多。我说:“叔,多了,吃不完就不新鲜了。”孟振海一脸鄙夷地看着我,没好气地说:“吃不起就说吃不起,扯什么新鲜不新鲜的!”

这种无知的盲目与自大,自然影响了肉铺的生意。我跟孟杰暗示,他也心知肚明:“我也不知道他哪来的自信,他真的以为我有很多钱,我跟他解释,他还觉得是我刻意隐瞒不跟他说,还跟我甩脸子。我也无语了,就盼着他不要再给我惹事,否则我真会想杀了他……”

 

人的劣根性在孟振海身上表露得一览无余。不管之前他说过多少次要“痛改前非”,但也只是说说而已。他依然我行我素,抽烟喝酒、赌博嫖娼、目中无人,做事不考虑任何后果——或者说,是觉得有儿子作为倚仗,更加地肆无忌惮。

此前因为孟振海的表态,加之对父爱的渴望,希望有人能替自己分担对家的责任,拥有一个完整的家庭,所以孟杰选择相信父亲,说服自己“化干戈为玉帛”。可是看着孟振海这副德行,他感觉父亲离“旧病复发”不远了,心就又悬了起来。

孟杰打算外出打工挣钱,可是真要动身时,犯起了难:自己走后,孟振海和汪丽之间该如何相处呢?平日里公媳单独相处时就已经非常尴尬了,汪丽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这个没正形的公公,孟振海看到儿媳妇也很不自在。

为了避免瓜田李下,落人口舌,孟杰只好留在家中。他不断给父亲相亲,想着家里多个女人,相处起来会好些。可是女方一了解孟振海的过去,没一个同意的。直到2021年9月,在相了五六十次亲后,孟振海才结识了一个邻县山里的寡妇杨小芬。杨小芬老实,媒人刻意隐瞒了孟振海的过去,促成了这桩婚事。

结婚时,孟杰借债给杨小芬送了8万8的彩礼,买了50克的金首饰,希望她能好好陪着孟振海过日子,在自己不在时能多陪伴汪丽。因为杨小芬的到来,孟振海和汪丽相处起来没那么尴尬了。杨小芬也或多或少听说了一些孟振海的过往,觉得都是过去的事了,也就没有太在意。她心疼孟杰,家里家外亲力亲为,想帮小夫妻减小负担。刚结婚那段时间,孟振海倒也处处小心。

 

疫情让孟杰外出打工的计划耽搁了,汪丽很快有了身孕,他在家正好陪着。5月初,孟杰心里带着即将初为人父的喜悦,带着妻子到医院做检查,顺道到老丈人家住了几天。他以为,孟振海这下好歹要做爷爷了,应该有所收敛了。

但麻绳专挑细处断,厄运专找苦命人。孟杰不在家的那几天,孟振海又一次“彻底放飞自我”了。

他与人在河边喝酒、打牌,输了很多钱,杨小芬嘟囔了他两句,他就一脚将杨小芬踹倒在地,拳打脚踢。杨小芬越反抗,他打得就越厉害。家暴近半个小时后,他扬长而去,照常跟狐朋狗友喝酒。杨小芬疼痛难忍,感觉肚子里有尖东西在刺她。从来没有出过远门的她没有报警和叫救护车的意识,只能给自己年迈的父亲打电话。

杨家人赶来时已是3小时之后。杨小芬的哥哥简单检查了下妹妹的伤势,肋骨已经骨折,立马报了警——据说杨小芬和杨父都不想报警,是她哥哥一再坚持。派出所的民警将正在喝酒的孟振海抓获,又将杨小芬送往县医院。

孟振海被抓后,杨家人给孟杰打电话,让他出面处理——主要是为了让他赔偿。接到电话,孟杰万念俱灰,他以为再婚的孟振海会洗心革面,一家人的生活也步入了正轨,没想到还会发生如此糟心的事情——他累了,他不想管,他想做个孩子,而不是当一个快要50岁的人的父亲。

可是他又不能坐视不管:“再怎么说,我身上流淌着他的血,只要活着一天,他就还是我爸。这一点,我怎么也摆脱不掉!我想为他做最后一件事,就是不让他被抓进去。否则万一哪天我又忍不住去看他,担心自己又会‘圣母心’,被他的假象迷惑,原谅他。”

为了让杨家人撤诉,孟杰借了3万块钱作为赔偿,跪在地上,乞求杨小芬原谅当初张罗婚事的自己,也放过他爸——其实孟振海家暴杨小芬已经不止这一次了,只要孟杰和汪丽不在家,他就会找各种理由打她。只是杨小芬没有读过书,旧的观念根深蒂固,习惯了逆来顺受,一直忍着没有跟任何人提。

看着年纪轻轻的孟杰为了孟振海这个烂人遭了那么多的罪,杨小芬心疼不已,答应撤诉,庭外和解。她没要孟杰的赔偿,只有一个要求:跟孟振海离婚。孟振海还不乐意,但他家暴在先,也只能在离婚协议上签字。

为了弥补“后妈”,孟杰还是让杨小芬收下了钱,否则他过意不去。

7

杨小芬离开后,孟杰对孟振海完全失去了期望和信任,再也不敢相信这个丧尽天良、枉为人父的男人。他对父亲失望透顶,也彻底地不再渴望什么父爱了。孟芸始终没有原谅孟振海,她更加厌恶父亲了,只要他在,就不回娘家。

孟杰不再拘泥什么伦理道德,也不再纠结血缘关系,现在只想摆脱孟振海,过属于他自己的生活。他和汪丽对孟振海冷若冰霜,不再叫“爸爸”,跟他说话只喊“喂”。一家人不再坐到一张桌子上吃饭了,饭点时孟振海不在,他们也不会像以前那样给他留饭,更不会再给他钱花。

年初因分钱不均,孟振海跟大哥大闹了一场,牛肉铺也关门了。孟杰以为孟振海迫于这种尴尬的处境,会外出打工作或是流浪,没脸再回来了。可是孟杰小瞧了他的脸皮——或者说,孟振海就没有脸皮,他照样该找人喝酒就找人喝酒,回家了就算知道儿子儿媳不搭理他,也还会摆出父亲的架势,叫他们给自己端茶倒水、做这做那,孟杰汪丽若不从,他就作妖,闹得鸡犬不宁。

“他说,‘再怎么不济,我也是你爸,你的生命是我给的,你的身上流淌着我的血,没有我就没有你,你不能做这种卸磨杀驴的事。’去他妈的卸磨杀驴,如果不是有了家庭,我有可能会选择跟他同归于尽……”跟我说起这些时,孟杰情绪激动,青筋暴起,似是真要杀人。

他点了一根烟,想到我不抽烟,旋即又灭掉。才24岁的他,眼神忧郁,脸上已隐隐有皱纹,看上去非常的沧桑,完全不像是这个年纪。

末了,孟杰说:“我和他之间,总要有个人离开,不然真的会出人命。他装傻,对此无动于衷,那就只能我们两口子离开了。等我媳妇生了,我就带她走,到城里打工,再也不回这个地方了!”

(本文人物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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折断儿子的翅膀,留他养老

2022-08-24 14:37: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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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鹿大萌

想用文字记录折腾的生活

1

今年春节刚结束,我接到了发小小海的电话,他说自己要备考事业单位,问C城有哪些比较好的封闭培训班。

我有些纳闷,他备考得有两年了,补习班也上了不少,怎么还要上?出于好心,我建议他说,补习班去一次就够了,还是自学刷题省钱。

可小海满不在乎地说:“钱反正是我爷爷掏,正好我也可以多要点生活费。”

“那干嘛不在老家找?反正补习班都一个套路。”

“我实话跟你讲吧,我就是想找个借口离开家,家里实在太压抑了,我突然理解我爸了。”

小海家跟我家算是世交,从我们爷爷那辈起,两家就开始来往了。

他的爷爷姓刘,原是一所镇中学的校长,桃李满天下,退休后转行做生意,干啥啥挣钱。老爷子卖过种子化肥,当过蔬菜二道贩子,趁着大蒜和绿豆疯狂涨价的时候赚了一大笔钱,在2010年房价高位的时候全款买了一套市中心的大房子。老爷子手里到底有多少存款,晚辈们都不清楚。

不过在老家,刘爷爷最令人称道的还不是他的商业头脑,而是他的孩子们太优秀——三子一女,大儿子在省厅当处长,二女儿在某三甲医院做主治医生,三儿子在澳大利亚当工程师,都是一等一的有出息。只有小儿子——也就是小海的父亲——不太行,在中学当门卫,看大门。

每次谈起自家的几个孩子,刘爷爷的眉毛总是翘得高高的,可夸完三个大的,就开始叹气,直说自己上辈子作了孽,“同一个爹妈生养的,怎么家里有了这么一个‘老蔑’”。又说老天爷公平,看他给社会贡献了三个人才的份上,就留一个没出息的给他养老,“所以我也不指望老蔑有啥大本事,跟在我后面吃吃就行了”。

在我们老家,“老蔑”是最后一名、末尾的意思,又指那些没能力、没出息的人。一直以来,刘爷爷都叫自己的小儿子“老蔑”,大家跟着喊,他也不阻拦。渐渐地,大家都忘了“老蔑”的本名是啥了。

我小时候常听大人们教训自家孩子:“不好好学习,将来就会像老蔑一样,当个男人都没样。”

我不理解,老蔑叔人挺好的,见谁都笑呵呵的,从不介意跟小孩们一起玩,为啥大家都说他没出息?我问过大人这个问题,但谁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2

直到长大后,我才从大家的口中渐渐拼凑出了老蔑叔这些年的经历,相比优秀的哥哥姐姐,他的人生实在是艰难曲折。

他读书的时候成绩不太好,没有上大学,后来是在父亲的安排下才得到一份校工的工作。以前乡镇学校的待遇不好,工资仅够糊口,教师们都在外面办补习班,他工作之余跟着一个木匠师傅学了几年手艺,出师后跟人合伙开了一家家具作坊。

为了存放做好的家具,他们在县城集市附近租了个院子当仓库。各种家具堆放在一起,很像迷宫。调皮的孩子喜欢冒险,常爬进院子在一堆家具之间捉迷藏,家具被损坏是常有的事,但老蔑叔看到了从不骂孩子,也不告家长,只是让孩子们注意安全。后来实在屡禁不止,他们就在院子里养了一只狗。

老篾叔打的家具实在结实,我家有一张床出自他的手,十几年过去,卡扣纹丝不动,搬家的时候还舍不得扔。后来家具作坊的口碑打响了,一到周末开市,老篾叔把做好的家具往院子门口一摆,不出一天肯定卖光。大家也不喊他“老蔑”了,都喊他“刘师傅”。

可一个春节的午后,存家具的仓库着火了——几个调皮的孩子想进去玩,但被狗吓退,就往院子里扔鞭炮、烟花泄愤,火星引燃了木屑,又点着了家具。

火被及时扑灭,但院子里的家具毁了大半。有人提出让老蔑叔找孩子的家长索赔,但他摇头说孩子只是顽皮,没伤到人就是万幸。可是善良却没有换来理解,这事过后,家具作坊的生意一落千丈,有传言说他们把烧毁的家具重新刷漆拿出来卖,有的说这场火灾中烧死了人,他们卖的家具不吉利……没多久,缺少资金周转的小作坊就撑不下去了,散伙的时候,合伙人把好家具都拉走了,只给老蔑叔剩下一堆垃圾。

此时老蔑叔的手里已经攒下了一笔钱,看到学校连工资都发不出,自己两头奔波也累,就干脆办了停薪留职,正式下海了。这件事他从头到尾都没跟家里商量,气得刘爷爷跑到集市上把他骂得狗血淋头,连自己都“问候”了。

 

第二次创业,老蔑叔不想继续闷头做家具了,而是把目光转向了人人都离不开的餐饮业。为了学好技术,他先跟一个大席师傅学了几个月的手艺,又掏出自己全部的积蓄,在县城开起了一家小饭馆。

他的店选址很好,马路对面是民政局、水利局,两边是银行,背靠小学,正是四方人流汇集之地。那时许多单位不管饭,老蔑叔早上卖包子油条,中午做快餐,晚上卖小炒,因为价钱便宜、分量足,小店经营得红红火火。不出一年,老蔑叔把二楼的房子也盘了下来,小饭馆摇身一变成了一家酒楼。

我小时候跟着父母去过这个酒楼多次,每次里面的客人都坐得满满的。老蔑叔跟其他饭店老板不一样,他肚子不见大,反而越来越瘦,身上常年穿着油腻的罩卦,不是在端菜,就是在后厨抡勺。

老蔑叔的酒楼看起来是一番隆盛的景象,但其实背后有着巨大的隐患——在90年代的小县城,公款吃喝之风盛行,很多家单位在酒楼用餐但不给现金,白条倒是打了一大堆。要账可不是一件容易事,为了讨钱,老篾叔把好话说尽,有时甚至还得给各单位领导送礼,最后收回的账根本填不上窟窿,只得借钱维持经营。

一天,一个醉醺醺的客人又来前台签单,新招的服务员没好气地拒绝了他。醉汉折了面子,指着服务员的鼻子开骂,服务员也不受这个气,拿起旁边的开水瓶就丢了过去——事情闹大了,这位客人是某办的主任,以前在老蔑叔的酒楼打过不少白条。本来双方都谈得差不多了,谁知出了这档子事,不仅饭钱要不回来了,还得另赔医药费。

有人劝老蔑叔赶紧带着服务员去登门道歉,可老蔑叔说,出事当天服务员就跑了,而且主任受了伤又折了面子,赔钱道歉也不见得能解决问题。就这样,他得罪了贵客,之后酒楼不时迎来各种检查、收到罚单。

没出半年,酒楼在外面欠了几十万货款还不起,只能关门。各种债主堵住老蔑叔家的门,刚开始是好声好气地讨钱,后来就变成了肆意辱骂。老篾叔的妻子受不了,每天以泪洗面,总骂他不是男人,钱没赚着还拖累了妻儿。

3

老蔑叔的事业接连失败,婚姻也不幸福。

他年轻时谈了几个对象,最后都嫌弃他“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掰了。后来他结识了一个张姓姑娘,在家人的催促下,俩人闪婚了。张婶的性格跟他完全相反,泼辣,心眼儿也活,在老家是有名的“寇()丫头”。她娘家兄弟姐妹多,家境不好,因为穷才没能上大学。有人说,她是看中了老蔑叔的家世,才硬贴着嫁给他。

婚后,张婶把丈夫压得死死的,又靠着公公的人脉关系进了电厂当会计。后来电厂改成了供电公司,她就成了端“金饭碗”的正式工。那时,老蔑叔还是个校工,工资都常被拖欠,渐渐地,张婶就看不上自己的丈夫了。

有段时间,张婶闹离婚闹得很凶,后来被娘家的几个兄弟按住才没离成。她借口儿子小海要上学,搬出去与老篾叔分居,还常常教训小海:“你们老刘家没一个好东西,我因为你爸在刘家没地位,将来只能靠你了。你不好好学习,将来就跟你爸一样没出息……”

妻子恨老蔑无能,做父亲的也一样。得知老篾叔做生意欠了外债,刘爷爷就像外人一样,并不打算帮一把。后来大概是舆论压力太大,他实在没办法了,就要求老篾叔写一张欠条,用房子作抵押,才借了他一笔钱。

为了还清剩余的债务,老蔑叔也顾不得面子和名声了,他拿着一摞条子去各家单位撒泼打滚。期间被人骂过、被狗撵过、被泼脏水过,但从不放弃,如此过了几年,他终于还清了所有的债,包括自己爹的那份。

就算生活艰难,他该给家里的生活费一分不少,也从没张口跟张婶要过一分钱。可刘爷爷还是看不起他,见谁都抱怨:“那个不争气的玩意儿,亏了我一套房。”

大家只能安慰,说老蔑的想法是很好的,就是运气差了点。

 

再次创业失败,老蔑叔整个人就像被抽了魂一样,整日萎靡不振,邋里邋遢的。但日子总得过下去,不久之后,他在一所中学附近开了一家旧书店。他手巧,自学了一套修理旧书的手艺,除了能把折角压平、粘起掉页,还会封烫书皮,自己写的鎏金字也很好看。他不喜欢招呼顾客,没事的时候就捧着成功学的书看。

我上初中那会儿,娱乐方式还十分有限,租小说看比较流行。老蔑叔的店挨着学校,书全,品相也好,还不乱扣押金,生意倒也红火。当然,因为好脾气,他依然免不了各种损失,比如:有学生偷书,他不管,反而说书就是给人看的,偷书的是真喜欢书;当时城管乱收费,附近的店主要么关门要么上烟,极少有交钱的,但老蔑叔说纳税是公民义务,交了钱开店更安心。很多人都嘲笑他是冤大头,说他脑袋坏了、轴。

生活安稳了没多久,老篾叔就又惹上了麻烦——一个初三学生沉迷小说,父母收拾了他一顿,把孩子所有的小说都扔下了楼,孩子一时冲动,也跟着跳了下去。幸好他家在二楼,只是骨折,但这事在学校里引发了轩然大波。

据说,这个学生不但在老篾叔的店里租了好多书,还经常把爷爷家的珍藏书偷出来卖。孩子家长气势汹汹地找到老篾叔,非说孩子卖给他的某本书里夹着五千块钱。老蔑叔自然不认,对方动就手把店砸了,老蔑叔的脸也挂了花。警察出面调解,让对方赔两千块钱,老蔑叔还大度地打折扣,却不知道更大的麻烦还在后面——这家人大概有些背景,给县领导写信,控诉小说、游戏毒害青少年。很快,教育局就联合其他部门搞了一个专项行动,清理学校附近的租书店、网吧和台球厅。老蔑叔首当其冲,一听说警方要拘留他,吓得赶紧关门跑到外地躲风头去了。后来,他店里的书全被家人当废纸卖了,其中有不少是他收藏的绝版书。

经历了这么多事,老蔑叔死了心,决定重回学校上班。不久之后,那所镇中学被撤编合并,老蔑叔调到县中学看大门,大家都说他苦尽甘来,终于可以好好过日子了。

4

刚回县里的那几年,老蔑叔其实过得并不轻松。他母亲患上了老年痴呆症,已经到了不认人的地步,还常常走丢。刘爷爷脾气不好,不会照顾人,老蔑叔回来以后,找到新住处就从家里搬了出去。那段日子,他独自照顾母亲,每天领着老太太外出散步,回家再给喂饭、洗澡、清理大小便。直到老太太走的时候,身上都是干干净净的,没有一点异味。

因为要给母亲办葬礼,刘家的四个子女难得聚齐了。亲戚朋友们围着那三个有出息的聊天,说老人养了他们几个好孩子,一辈子没白辛苦。而老蔑叔一个人迎来送往,操持着一切,没人夸他一句。

夜里守灵,老蔑叔守着棺材烧纸,他的哥哥姐姐们则聚在一起有说有笑地打牌。小海想去睡觉,被老蔑叔狠狠地按住,要他好好陪奶奶最后一程。后来小海跟我讲起这件事,言语里充满了不满,他说父亲太老实了,“难怪被人瞧不起”。

葬礼结束后,哥哥姐姐们回到各自生活的城市,给刘爷爷养老的责任又落在了老蔑叔的肩上。每天,老蔑叔上门给老爷子做饭、打扫卫生,小院子被他收拾得干净整洁,没有一点衰败的迹象。可刘爷爷并不买账,他看这个小儿子一点都不顺眼,对他充满了嫌弃,老蔑叔摆的花盆,他一定要重新再摆一次,老蔑叔洗过的衣服,他一定要用洗衣机再洗一遍……

当大官的大哥对此略有耳闻,就接刘爷爷去省城生活,但没住几天,他就喊老蔑叔把老爷子接回去——事实证明,只有老蔑叔可以忍受刘爷爷的坏脾气。

有时候,刘爷爷的言行太过分了,我爷爷都看不下去,就会帮老蔑叔说好话,夸他孝顺、顾家。但刘爷爷哼着鼻子斜着眼,说他也就这点本事了,“没出息的男人才顾家”。

 

2020年清明节,我给家里通电话,他们冷不丁地告诉我说,老蔑叔走了。我大吃一惊,当时他才五十岁出头,刚刚内退。

据说,那天老篾叔搬新房,晚上喝多了,说要出去散散酒,然后一夜未归。第二天才发现他躺在老房子里,身边全是烟蒂,送到医院的时候人已经不行了,医生说是脑溢血,当天晚上就了断气。

老蔑叔的葬礼很冷清,他朋友少,加上疫情,亲戚都没来全。在场没几个人哭,大家似乎是在送走一个陌生人。刘爷爷也没多伤心,说白发人送黑发人不吉利,又说人是“横死”的,丧事大可从简。

最后,老篾叔被埋进公墓,没进老坟,是因为地不够,位子得给刘爷爷留着。

老蔑叔的离开对于妻儿来说似乎也没啥影响,小海看起来并不悲伤,张婶甚至当众说:“幸亏没死在新家,不然以后不好出手了。”这话说得太冷血,连我妈一个外人都感到心寒。

很快,张婶就清理了家中所有的遗物,嘴上说是怕睹物思人,真正的原因是什么,大家心里都明白。

5

去年春节我回到老家,父辈们在聚会上聊着聊着,就说起了老蔑叔。起先大家嘲笑了他一番,说他干啥啥不行,把一手好牌打得稀烂。后来有人表示疑惑:为什么老蔑放着安生的日子不过,非要瞎折腾,他究竟是图啥?

我这才知道,即便到了快要退休的年纪,老篾叔还在不停“创业”。他陆续开过门窗店、代理过安利,钱投了不少,但一直没啥起色。要知道,他和张婶以后的退休金不会少,家里还有几套房,刘爷爷也不需要补贴其他儿女,老爷子的巨额财产以后都是留给独孙小海的——这样的日子,还有什么折腾的必要?众人都想不通。

老蔑叔的堂兄刘叔发话了:“如果你生在一个所有人都很成功的家庭中,你会怎么办?其实他干那么多事,就是想得到认同,尤其是我大爷(刘爷爷)的称赞。他是在较劲,是在跟我大爷安排的生活对抗。”

刘爷爷的蛮横霸道,在场的叔伯们在学校读书时就曾领略过了,大家顿时都安静了下来,似乎一起陷入了不好的回忆。

据长辈们讲,老蔑叔的学习也没那么差,他初中毕业时,刘爷爷就计划让性格木讷的他去念师范中专,将来当老师。老蔑叔虽然话不多,但脾气执拗,非要读高中试试考大学不可。大概是从他偷偷去高中报名的那一刻起,刘爷爷就觉得这个小儿子失控了,开始对他心生厌恶,喊他“老蔑”。

两次高考,刘爷爷都不让老蔑叔像哥哥姐姐当年那样借住在离考场近的亲戚家,而是让他一大早从家里往考场赶。老蔑叔也曾想参军,可是家访的时候,刘爷爷很不配合,当众把小儿子损了一顿,说他去了也是当逃兵。

就这样,梦想一个接一个地破碎,老篾叔只好听从父亲的安排去当校工。婚后,他依然没有过上安生日子,是因为刘爷爷不断掺和他的婚姻——在张婶闹得最凶的时候,老篾叔想过离婚,但刘爷爷威胁儿媳娘家的兄弟,让他们给自家妹妹施压。张婶的兄弟也是靠刘爷爷的关系才得到好工作,他们根本不敢反抗。

父子矛盾进一步激化,老篾叔跟刘爷爷大吵一架,但父亲出口伤人,直言是因为儿子没本事自己才插手的,“有本事就混出个人样来”。可命运就像是在开玩笑,老蔑叔越想成功,就越容易失败。

这时,一个叔叔插嘴:“刘大爷选得没错啊,如果老蔑当时去上了师专,现在安安稳稳当个老师,也很有出息啊。”

大家哈哈大笑,我却不知道笑点在哪儿。我不明白刘爷爷为什么要这样对待小儿子,难道仅仅是因为他太有主见,不肯听话?

 

后来爷爷给了我一个答案,他说:“可能他是想留个儿子养老吧。”

在我的老家,多年来一直流传着一个耐人寻味的故事:有个陈老汉,十分有名望,他在村里吃席,连村长都要给他让座,因为他的两个儿子分别在部委和省里当官。陈老头的老伴走后,他一个人待在老家,死了好几天了才被人发现,当时尸体已经跟床单黏在一起了。停灵好几天,两个儿子才姗姗来迟,好多老人都在背地里感叹:“孩子出息了有什么用,不在身边都是虚的,死了都没人问。”

刘爷爷曾对这个说法不以为然,直到他生了一场大病,心态才发生了巨大的改变。留一个儿子在身边养老,似乎是正确的人生选择,既然三个大的已经足够有出息了,他就盯上了最小的儿子——当时,老篾叔刚参加完第二次高考。

一时间,我难以理解这种想法,天下竟然会有父母为了不让孩子飞,干脆折断他的翅膀?

爷爷却说:“你还年轻,等你老了,想法就会不一样了。”

6

受疫情影响,C城的事业单位考试不断推迟,小海的心态渐渐稳不住了。刘爷爷天天催他回家,说一个人离家太远不好,以后自己就指望小海了:“你是独孙,以后家产都是你的,只要你陪着爷爷就行了……”

听到这些,我感到背后发冷,害怕小海一回老家就再也走不出来了。可小海终究没有顶住压力,决定返乡。

走之前的那个晚上,小海找我吃饭聊天,喝了很多酒,主动跟我讲起了他的父亲。

在老蔑叔去世之前,小海再次考公失败,张婶说他心高气傲,居然敢报北上广,落榜是活该。只有老蔑叔支持他,说年轻人出去闯闯也挺好,但小海那会儿心情不好,不但没领情,还把火全都发泄在了他身上。老蔑叔吓得不敢多言,落寞地走了,这竟成了父子俩最后的交流。

乔迁新居那天,老篾叔当处长的大哥从省里回来了,老蔑叔跟他说了一个想法——他想用自己毕生的积蓄去千岛湖开一家民宿,房子平时交给专人打理,自己没事的时候还可以去度假。大哥和老父亲自然反对,说他年过半百了,以前干一个赔一个,小心又被人骗。老蔑叔也不再争辩,只说要出门散酒,没想到这一去就再也没有回来。

小海神秘兮兮地说,他去老房子里整理父亲遗物的时候,发现了几封三大爷写的信,满纸都是怨恨,“我终于知道我的大爷、姑姑他们为什么那么有出息了”。

原来,刘爷爷虽然没让孩子们在物质上吃太多苦,但他的教育方式却很“畸形”,算得上是一种精神折磨——他规定,孩子们的家庭地位跟学习成绩直接挂钩,谁成绩好谁就能吃荤菜、穿新衣;成绩不好,不仅啥好处都没有,还低人一等。久而久之,刘家的孩子们之间形成了一种竞争,眼里只盯着彼此的成绩,他们感受不到家庭的温暖,更感受不到手足情分,努力学习就是想要逃离这个家。

也是在信里,小海发现了一个隐藏了多年“秘密”——当年第二次高考,老篾叔本可以去读“煤专”,这在当年也是个不错的选择。可就在那个当口,刚退休的刘爷爷查出胃里有个阴影,医生怀疑是胃癌。他把老三跟幺儿找跟前,说自己活不长了,不想闭眼的时候身边没个儿子“摔盆”,“老大在为国尽忠,不能强求,你们俩要留一个在我身边”。

当时老三大学刚毕业,还想继续深造,可如果老蔑叔去读煤专,那他回家尽孝就是理所当然的。为了公平起见,刘爷爷让二人抽签决定谁留下,老蔑叔直接把自己的签扔进了火堆里,“家里出一个大学生不容易,三哥是读书的料,可以继续念下去,我一个煤专读不读没啥心疼的”。

说到这里,小海停下来问我:“你知道我三大爷为什么出国那么久都不回来一次吗?因为他发现我爷爷早就知道自己的病是误诊,却故意不说。他恨我爷爷差点毁了他的前途,更恨爷爷拖累了我爸一生,所以才不愿意回来。”

后来,三哥写信劝老篾叔离开老家发展,但他始终不忍心抛下父母,说自己已经接受这辈子就这样了。老蔑叔走后,他三哥因疫情不能回国,哭着给侄子小海打了一个多小时的电话:“家里幸亏有你爸,我们才可以放心在外拼事业,你爸是家里牺牲最多的那个。如果他不留在你爷爷身边,也不会这么早死,他活的很累、很憋屈,是郁闷死的。”

我听后感到愕然,突然意识到,老篾叔想要孤注一掷投资民宿,可能是真的太想离开家了。人一旦上了年纪,很多事就想开了,钱财得失、成功与否,可能都没那么重要了。这辈子,老篾叔没有为自己活过、任性过,他寻求自由的想法总是刚刚冒头,就被父兄无情地掐灭了。

小海语调一转,露出鄙夷的神情:“不是我没大没小,我伯伯姑姑知道我爸牺牲那么大,那他们也承担起给爹妈养老的责任啊!只用嘴戴高帽,苦都让我爸吃,名声让他们落了。”

对于父亲,小海的内心充满了悔恨与遗憾。一开始他也想哭,但就是哭不出来,几滴眼泪都挤不出来。直到“头七”那天晚上,他突发奇想,想找一张全家福看看,却怎么都找不到。他再找自己跟父亲的合影,除了小时候拍过几张,长大了就再也没有留下任何照片——父亲好像被他主动从自己的生活里剔除了,以后也不会回来。想到这里,小海的眼泪开始哗哗往下掉——这是老篾叔死后,小海第一次为他流泪。

后来,小海在电脑里建了一个文档,专门存放从各处搜集来的父亲的影像。他怕弄丢了,又分别存了硬盘与网盘,但再也没有勇气打开第二次。

文中人物皆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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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自暗网的警告 -YMCK1025- 给 YMCK1025 发送悄悄话 (212 bytes) () 08/26/2022 postreply 19:42: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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